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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比问真小;   外界认为问真对前未婚夫情根深种,其实没有,感情全靠演,但男主一度认为是真的,所以嫉妒得要死。   双洁   换梗致歉,原来的和亲公主梗年头太久,心境已变,写不出那种感觉了,这一年修改过许多遍,都不能过自己心里那关,最后决定换这个梗。   对期待原来的梗的朋友,万分抱歉。 第1章   “阿姊就守在这里,纵是阎君来……   今春苦寒,入了二月京城天气仍有些寒凉。   正屋里才“请”出去一位徐家正牌千金小姐,加上随从奴仆,一日处置了二十来人,这还只是头一批。   留国公府许多年没有如此大的风波了,家中仆从们皆有些心中惴惴,凝露在屋里支起小炉子煮茶,悄悄抬眼觑看徐问真的面色。   徐问真眼帘微垂,一眼瞧不出喜怒,才更叫人心中没底。   内外服侍的女使们皆屏声息气,屋里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忽听门吱吖一声响,屋里的掌事女使含霜打帘子进来,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娘子,十七娘子有些消热了!”   徐问真已站起身:“医官可看过了?”   “医官说热度既能稍微退些,便有好转可图,是好讯息。只是听着喘息还有些不畅,但医官说,先保住命来,余者日后徐徐图之。”含霜回道。   徐问真才稍感安心,预备要将好消息报给祖母、母亲两处知道好安心些,到底还放心不下,又亲自去安置十七娘的厢房看过。   小女孩将将五六岁,才要入学的年纪,便受了一场大苦,被亲姐姐按着头压入水中,又不许人施救,自己在水里挣扎得要没气力了才被婆子们捞上来,在鬼门关中熬了一天,嘴唇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脸颊却泛着不正常的红,憔悴得毫无生机。   热虽然消了一些,探手一摸额头还是烫得很。   徐问真越是瞧她的模样,越恼十五娘的行状,然而医官在侧,她还是整理好心情,与医官说了些客气话,将小妹的性命郑重托付,又命人取来金银财帛,亲自行礼致谢。   林医官往常负责照顾大长公主的身体,常来公府行走,对徐问真自然十分熟悉,忙侧身让过,“真人多礼了,行医施救是微臣分内之事,岂敢受您重礼?微臣一定尽全力施救,还请真人安心。只是水火无情,眼下散热只能称为侥幸,真正要谋好转,还要托小娘子的福寿了。”   徐问真十七岁出家入道,当今亲赐封号延春真人,外人多以此称。   徐问真知道,虽然宫中医官为求保全自己,一向不将事情往好讲,但林医官与徐家多年来往密切,眼下这种时候,说出的必定是准话。   所以他这话,绝不是危言耸听。   徐问真听罢,渐渐沉下心来,感觉心口闷闷地堵着,方才那一点欢喜散尽了。   她与十七娘年岁相差太大,论起感情其实并不亲密,但一,十七娘是她的亲妹妹,她们是骨肉之亲,十七娘年方垂髫,她怎忍心看着小小孩子夭折而去?   二来,十七娘是堂妹,被十叔母托付在家中,祖母年迈,便是托付给了她母亲,若在京城中有了万一,她母亲对十叔母无法交代。   感情与理智都无法接受最差的结果,徐问真深吸一口气,刚要张口安抚林医官并托他尽心为事,忽听身后含霜惊呼:“小娘子?小娘子?林医官快请来瞧瞧——”   二人都扑回去瞧,却见十七娘呼吸忽急忽停,脸色一下被憋得青紫,似极痛苦的样子,“嗬嗬”的声音卡在喉间,只是瞬息之间,就没了声息。   守在榻边的医女反应极快,已经渡气施针,但和阎王抢命……总是看运气更多一些。   林医官上前摸十七娘的脉搏,然后面色微变,微微退了一步,向徐问真一低身。   徐问真万万不能接受如此的结果,方才还是要退热了、情况有了好转,怎么转眼之间就没了命呢?   医女是公府的人,方才转瞬之间已经又渡过气、又锤过十七娘的背、吹了耳朵施了针,将能使的法子都使了。   眼见小姑娘断了气,她咬着牙向徐问真道:“我还有一个法子,大娘子可敢用一用?”   “快说!”徐问真忙道。   医女快速道:“民间有个土法子,说人刚咽气时,三魂七魄尚来不及脱身,此刻有个至亲之人用力锤她的胸口三下,或许可以将三魂七魄召捆回来——说法虽说荒诞,但小娘子是呛了水,虽然我们已经压出许多水来,但现在呼吸不畅或许还是因为肺脉中有存水,这种情况下此法或可一用——”   事关小妹性命,火烧眉毛的关头,徐问真没等听医女解释后面那许多,只听完了法子,便咬着牙搂住已经逐渐失温的十七娘,攥拳重重锤向十七娘的胸口。   她自幼精于骑射,力气不小,此刻只抓着这一根救命稻草,锤下去的动作很快、很稳,然而捶完第二下,怀里搂着逐渐失去温度的小妹,徐问真手臂不由发颤。   她攥紧了拳,唤道:“问星!问星!你睁一睁眼!你这回好了,长姊带你逛安国寺去!——徐问星!”   她这一拳用力锤下,感觉着怀里人逐渐冰凉的体温,其实心已经凉了,然而她是这一屋子人的主心骨,只能紧紧咬住牙齿,不敢慌了阵脚。   满屋子人心都渐渐沉了下去,徐问真颤着手等了一会,她感觉似乎是好久,但其实只是一瞬之间。   怀里的小女孩毫无声息,胸口一点起伏无,那么瘦小的身体,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怀里。   原本高烧而烧得滚烫的温度在迅速下降,徐问真抓紧这个小妹妹,留不住一点余温。   婢女匆匆取了细绒来放在十七娘鼻前,细软而轻的绒毛纹丝不动,徐问真的心沉到崖底。   她抬起头,声音艰涩地命道:“取一套十七娘子的新衣来。”   众人心彻底落下去,含霜理应放声一哭,再带人帮着给十七娘换衣裳。   忽然,徐问真目光一动,猛地散发出灼灼亮光,她一边喊:“白芍!白芍!”一边低头凑到十七娘口边去侧耳细听,众人见状,都提起心,医女与林医官连忙上前,一片死寂中,众人都听到已经面泛青白毫无血色的小女孩喉咙中挤出两声艰涩的呛咳。   声音极低,若非时刻关注凝神细听,只怕无法发现。   轻软的细绒毛似被微风吹起,在十七娘鼻前轻颤。   呛咳的声音细微而且如同铁器刮在砂纸上一般干涩刺耳,徐问真却如闻天籁,忙唤医女:“白芍你快上前!”又唤林医官来t,二人连忙上前又是施针又是渡气,徐问真不敢停下,连着唤:“问星,问星,十七娘,问星!”   不知是不是徐问真的错觉,她总觉着小女孩的面色似乎不复方才的青白,稍微有了一点颜色。   小女孩眼睛用力几次,才艰难地露出一条小小的缝隙,旋即又无力地要闭上。徐问真大喜,连忙继续唤道:“好娘子,快快醒来,不要再闭眼了,阿姊就守在这里,纵使阎君来,我不许祂索你的命!”   她眼眶湿热,白芍接连渡气过去,林医官顾不得许多,一手银针如飞,屋内一时忙乱。   问星眼前白茫茫的,只隐约看到模糊的人影,与世界好像都隔了一层纱一般,只有耳边急切的女声,清晰地一声声传入她的耳中。   她嘴唇嗫嚅了一下,喉咙却什么声音都挤不出来,又很快陷入无边的黑暗当中。   —   徐问真当真守在厢房中,一夜没敢离去。   她命人取了一把剑来,横在厢房门口。这把剑曾随着留国公徐虎昶护卫先帝,血战宫禁,在她幼时又被安上了一个守护留国公长孙女安眠的功用。   现在,她希望这把剑能留住她的堂妹,她们有共同的祖父、祖母,希望祖父的剑,能保护徐家的十七娘子。   横剑在此,鬼神勿侵。   她这处小院就倚着祖母的东上院,是东上院的小跨院改建的,往常只供她陪伴祖母时落脚或小住,昨日为图方便将十七娘挪了过来,行事是方便些,动静却瞒不过上院里。   大长公主果然一早就接到昨晚临风馆折腾了一宿的消息,便要亲身来看,被徐问真的母亲徐大夫人并妯娌七夫人强拦下了,徐大夫人道:“既然还无音讯来,必然是还稳妥的,真娘做事,母亲还信不过吗?”   大长公主摇头叹道:“正是真娘守着,我才更放心不下。”   徐大夫人一顿,她是一夜未安,既惦记侄女的安危,又惦记女儿头次担起如此重事。   昨日晚上,她便将徐问真是如何料理推十七娘入水的十五娘与她们院中一应仆从的事情问了数遍,反复斟酌确定稳妥,又召了府内数个管事娘子过去敲打命她们服从徐问真行事,纵如此还是不能十分安心。   但叫大长公主过去是绝对不可的,大长公主昨日骤闻自家孙辈姊妹阋墙相杀的噩耗,便已有些支持不住,勉强做主压下异议将此事交给了从城外赶回家的长孙女料理后,便服药倒下了。   今日折腾过去,大长公主若有万一,在家的大夫人头一个无法交代。   她再四安抚住大长公主,表示亲自去探问一番,七夫人今日一直沉默着,这会犹豫一下,道:“我随长嫂同去瞧瞧吧。”   大长公主抬起眼皮看她一眼,没言语,七夫人一时惴惴,心里七上八下的,半晌,大长公主方道:“好。”   大夫人眼角余光看到七夫人闻言如蒙救星般长松一口气,不着痕迹地微微皱了皱眉。   二人沿着廊子走不多时,出东上院内西小门便进了临风馆,徐问真仍守在厢房中。   这一夜十七娘断断续续起了几次高热,众人都不敢放松心神,睁着眼守了一夜,这会才摸到十七娘额头温凉下来,练霜一喜,忙道:“大娘子,十七娘子退热了。”   徐问真忙伸手摸,喜道:“是,可算散热了。”   林医官跟着熬了一宿,忙过来检查,再写出方剂来命人去按方抓药,徐问真正向他道谢,便听人通传:“大夫人、七夫人过来了。”   不等徐问真走出去请安,徐大夫人便已一马当先进来了,她眼神越过所有人,直接看向徐问真,“真娘!”   “母亲。”徐问真笑吟吟地问安,并道:“正要命人告诉祖母与您这个好消息呢,十七妹退了热了。”   徐大夫人已紧紧握住她的手,听闻此语,是一喜,门口走进来的七夫人更是大喜,忙道:“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啊,果然咱们十七娘吉人自有天相!” 第2章   要他们回报以权力,回报以尊重……   徐大夫人淡笑着点点头,先与林医官客套一番,林医官是宫中医官,在徐家守这一夜并不是分内之事,两边素日常有往来,彼此都算熟悉,寒暄几句,徐大夫人又恳切地道:“我家小娘子的性命安危便托付与太医了。”   林医官忙道不敢,并表示一定尽心尽力。   七夫人被徐大夫人冷了这一冷,心里又急又不是滋味,徐问真招呼她道:“叔母可要过来瞧瞧十七娘?”   七夫人得了个台阶,忙过去视病,并关心十七娘两句,好一会,还是没忍住,期期艾艾地问:“十五娘……徐问月那丫头,大娘你可拿准主意了?”   她还有下文,是想说十七娘既已离了性命之危,大可不必过于严厉,还没出口,徐问真已道:“七叔母竟不知道?既得了祖母的吩咐,侄女自然要尽快将此事处理完毕,昨夜便已将事情料理干净了。”   因林医官在此,她不欲多提家事,七夫人还要再问,徐问真看着她,慢慢地道:“祖母定然还挂念着十七娘,叔母既然瞧过了,不如先回去将十七娘的情况说与祖母,使祖母安心?”   她口吻虽淡,笑容平常,便如一般说家常话一般,七夫人对着这笑脸,却莫名张不开嘴了,心中隐隐竟有些不安似的,静了半晌,见她僵住,徐问真才扶着她手臂笑道:“叔母若想再等等我母亲,就且先坐下歇着吧。”   言罢,她亲自扶着七夫人到一旁屏风前一把梳背椅上坐了,又命人斟茶来,七夫人顺着她的动作,才下了台阶,却有些拘谨,客客气气地道:“那就吃一碗大娘子的好茶了。”   徐大夫人知道徐问真应付得来,却还是不由分出一些注意在这边,见徐问真从从容容地按下七夫人了,才安下心,徐问真又走过来,等林医官和大夫人客套完了,她才道:“折腾了一夜,林太医去缓一脚吧?十七娘这只怕还有得麻烦您,一直累着您害您倒下可就不好了。”   林医官忙道:“哪敢受您这个敬。”到底又检查过十七娘的情况,与白芍低语交代几句,才被婢女引着离去。   徐大夫人在榻边坐了,握住十七娘的手,入手还是冰冰的,面色不好看,好在呼吸平缓了一些。   十七娘是打小由她抚养的,她从前算得上是这家里对十七娘最上心的人了,这会心中不好受,又不想在徐问真面前落泪惹她伤心,自己静了半晌,才对徐问真道:“晚些得使人告诉你祖父、父亲去。你父亲一早走的时候还很放心不下这边。”   徐问真知道她是随口提的话题,却还是认真答应着,含霜亲自带人捧了茶来,徐大夫人坐下吃茶,慢慢对徐问真说:“十五娘和她们身边的人你料理得很好。嫉妒狠辣,小小年纪,只因两匹缎子便能对亲妹妹痛下杀手之人,若不处置了,日后如何正家风、教子弟?”   七夫人垂着头,欲言又止,大夫人又继续道:“那些仆妇丫头,一般的只是从恶,助纣为虐,打了板子赶出去罢,她二人近身侍奉之人却绝不能轻饶!”   十五娘徐问月、十七娘徐问星同是十叔之女,自幼被托付在京中教养,因她们是同父姊妹,来的时候年岁又都小,便被安排在了一处住   徐问月年长十七娘三岁,往日瞧着十分友爱妹妹,十七娘对她更是依赖亲近,有什么十夫人送来的好东西都很舍得分给徐问月,姊妹两个瞧着从来都和气得很。   这一回徐问月推十七娘入水事发,徐大夫人一查才发现,她们院里的下人竟然早就被收买,都成了徐问月的天下——徐问月小小年纪,当然做不成这些事,她的乳母才是办事的人。   甚至于十七娘身边的亲近仆人,竟都早被徐问月一派收买,里外相合,将十七娘哄得团团转,只以为自己与徐问月是天下头一等亲密姐妹,没什么东西是不能共享的。   其实十七娘私房里的好东西,早就被连送带偷,拿得差不多了。   那日因为十七娘的舅母吴家夫人来探望孩子,送来两匹颜色样式都很新奇的缎子,十七娘喜欢极了,舍不得分享,徐问月又因为吴家和十夫人的差别对待心中不平衡,一气之下砸了十七娘的头往水里按。   如此之下,事情已无法挽回了,姊妹拌嘴还简单,砸了头、往水里按如何解释?既然不好转圜,乳母心一沉,一不做二不休,就将十七娘推进了水里,想做出失足落水的样子。   徐问月确实狠辣,年岁虽小,做事却很果断,立刻压住要呼救的人,命所有人都不许救十七娘上岸。   是十七娘命大,她们头次做这种事没t有经验又心虚,守着看湖里没动静了,便赶紧离去想要洗清嫌疑,哪想十七娘憋了两口气,又猛地挣扎了两下,正有个过路的婆子听到动静,忙过来将人救了起来。   然后自然阖府震动,一开始徐问月竟然还很镇定,跟着哭得不成样子,柳眉倒竖骂十七娘身边侍候的人不尽心,竟然叫娘子落水。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个救人的婆子隐隐看到了人影,徐问月的动向瞒不过,徐大夫人发了狠,将园子几乎翻过来地查,果然查到了徐问月头上。   她带人赶过去的时候,徐问月竟还正要封一个目击此事、去向她要封口费的婆子的口。   这下人赃并获,再没有徐问月抵赖的。   如今徐问月被发配家庙去了,她们院里的仆人往常被徐问月收买,蒙骗十七娘、在生活上捧徐问月踩十七娘都是常态,自然不可能放过,如今都已发落出府。   至于剩下的徐问月的心腹,与十七娘的“心腹”们,自然就不可能轻拿轻放了。   徐问真道:“旁人罢,只是十七妹身边的人,多是十叔母安排,从安城随十七妹而来的,听说多是十叔母的亲信。”   大夫人眉目微冷,很快收起,“放心,你十叔母自然更疼孩子。若知道那起子刁仆是如何欺侮你妹妹,只怕她更恼呢。”   她心中其实想着此事,只是因七夫人在此,许多话母女二人不好明说,想了想,便又提起一个人:“昨日目击此事却未告发,想要敲诈徐问月的那个婆子,你想怎么处置?”   徐问真眉目淡淡的,“徐问月托生在徐家,自幼是千娇百宠,被人服侍大的,忽然去了家庙没人服侍,想来她不适应。那婆子既然这般惦记徐问月,便跟去家庙伺候吧。”   想要的富贵没敲诈来,还搭进去后半生,那婆子会如何怨恨徐问月,众人可想而知。   这二人往后在一处,朝夕相对……   七夫人心中一凉,忍不住去看徐问真,却见她仍是那副温淡平和,不惊不急的模样,心底下意识一颤,纵有万句想要求情的话,不由咽了回去。   就这样吧。   七夫人安慰自己,左右去了家庙,算留住一条命,她做了那么大的错事,能保住一条命已算万幸,她算对得起表妹了。   她心里反复安慰着自己,终于安心一些,大夫人睨了她一眼,回过头来,笑着对女儿道:“你如此安排,再妥帖不过了。你叔父叔母那里,自有我与你父亲去说,你不必担忧了。”   她还得回去大长公主面前复命,因站起身,又为十七娘掖掖被子,“需用什么药材,直接取用便是,无需再与我啰嗦去。回头这上面的账目,我都叫人交给你,你自己拿主意更方便。左右素日,是你照顾你祖母多,府里用药最多的地方都是你料理的,余下那些自然不算什么。”   言罢,她不容徐问真拒绝,“好娘子,母亲还要忙着你弟妹们的婚事,已是八只手都不够用了,你就替母亲分分忧,好不好?”   要叫女儿每日守着账本和算盘珠子打交道,她是舍不得的。药材上的账目还算轻简好打理,却是家中一块重事,交给了徐问真,既省心,又有权,对徐问真大有助益。   大夫人目光温柔地细细打量着女儿,柔声道:“你祖母还说呢,自幼养出你一身的能耐,不用起来,都埋没了。将你的弟妹们交给你约束教管最好,你又能降服他们,他们最服你。”   正因有这份打算,大长公主才会交代将徐问月、十七娘之事交给问真来处置。   要让小辈们爱她、信她,又敬她、服她。   让真娘亲自处置徐问月,只是立威的第一步。   总有一日,这个家里的人,要如信服大长公主与她徐家宗妇一样,信服徐家大娘子,徐问真。   做大长公主最疼爱的孙女,当朝宰执、未来国公的女儿很好,做在留国公府乃至整个徐家说一不二的大娘子,更好。   徐大夫人温柔注视着女儿的眉眼,无人知道她正下定决心,要铺出一条纵享权力与富贵的路。   老子说欲将取之,必先予之。她的女儿已为徐家“予”了,理应当取得回报。   她不要那些富贵安稳的虚名,不要那些只凭良心的承诺,她要他们回报以权力,回报以尊重,回报以地位。   给她的女儿,给她唯一的,问真。 第3章   她这辈子需要低的头,早低完了……   徐问真并不知徐大夫人下定了怎样的决心,只缓缓道:“女儿知道,劳母亲为女儿操心了。十七娘这边有女儿照顾,您尽管放心。您替我转告祖母,我梳洗一番,换身衣裳便去向祖母问安,请祖母放心。”   徐家大娘子问真自幼被大长公主养在膝下,公主府的天家富贵,滋养灌溉出一株曾经名动京华的惊世牡丹。   如今已过韶龄,意气收减,岁月却在她身上增添了沉淀下来的从容平和。   徐大夫人看着她,目光便不由得柔软,手抬起到半空,又顿了一下,最终还是向下去,到十七娘头上轻轻摸了摸。   她一边为十七娘整理鬓发,一边问徐问真道:“你今日一早便打发人去接明瑞和明苓了?”   “昨日是我骑马回来,不方便带他们,回来后家里又乱,想着还不如叫他们先留在山里安稳。如今事情已差不多稳妥了,该将他们接回来。”徐问真这会才有些愁,“明瑞胆子小便不必说,苓娘自幼便没离开过我,哪怕胆气再壮还是个孩子,离了我只怕不安得很。”   徐明苓与徐明瑞是她双生弟弟徐见素的子女。   徐见素早年尚中宫独女昌寿公主,二人婚后不久,昌寿公主便有了身孕。   结果昌寿公主孕后期入宫时受了惊导致早产,因是双生子又加难产,最终因难产而亡。   两个孩子出生时瘦伶伶的,小猴子一样,好像只有人巴掌大。   徐大夫人忙着操办公主的身后事,徐问真便从山上回到家,照顾两个孩子到满月。   后来两个孩子都立住了,徐见素无续娶之心,几方商议协调后,决定将这两个孩子交给徐问真抚养。   从那之后,徐问真每年住在城中时间才长起来。   刚出家那三年,她几乎一直都在城外观中。   两个小孩从出生起就在她身边,从巴掌大点的小猴子长到如今能跑能跳、能说会道的样子,对她最依赖亲密,她对他们格外疼爱。   见她有些担忧,徐大夫人懊恼起来,暗悔自己不该提起此事,便宽慰她道:“你在他们两个身边安排的都是最妥帖不过的人,又是信春带足了护卫去接的人,万无一失了。你将他们撇下这一日,等他们回来,不知要怎么缠着你撒娇呢,你且等着哄他们吧!”   徐问真点点头,无奈叹息道:“自养了他们两个,真不知多操了多少心。”   徐大夫人笑吟吟道:“这是为娘的心。他们两个自幼随你生活,你说是姑母,与母亲不差什么了。”   她言罢,微微一僵,又极快敛去了,只是注视着女儿温和地笑。   徐问真看着憔悴虚弱的十七娘,有些无奈地随口道:“我只求对得起昌寿吧。……母亲您怎么了?可是累了?”   徐大夫人笑了,“是有些累,但还是先向你祖母回话去,请她老人家安心。”   言罢,又微微弯腰,对昏迷着的十七娘道:“好娘子,从前是大伯母的疏忽,大伯母向你赔罪。你放心,那起子奴婢,伯母和你长姊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神情微冷,掌管留国公府多年,在宗族中说一不二的掌家宗妇,怎么可能半点脾气都没有?   这回她疏忽害出如此大的差池,是她的过失,可她未往徐问月、十七娘身边安排人,却是因为来时安城那边已将她们身边的人安排得满满当当。   她只能交代园中管事娘子留心,结果……   她看了七夫人一眼,声音平静,“七弟妇,咱们一同去向母亲回话吧。”   七夫人连忙起身,呐呐称是。   人都去了,徐问真坐在十七娘榻前蹙眉半晌,忽然唤:“含霜。”   含霜连忙近前,“娘子?”   “徐问月的生母是七叔母的娘家表妹,我未记错吧?”徐问真回想道。   含霜道:“正是呢。”她打量着徐问真的神情,思忖着道:“您是觉着七夫人如此为徐问月说情,有些不对吗?”   “纵然是娘家表妹,当年因为柳氏借机攀附十叔,祖母犯了好大的不痛快,七叔母与柳氏翻脸了。”徐问真吩咐道:“查问查问,她们是什么时候又好起来的。”   若单纯只是徐问月入京后,柳氏设法与七叔母缓和了关系,两边按亲戚走动,七夫人怎么会如此坚持为徐问月说情?   虽然七夫人称不上坚持不懈,最终t让徐问月领了处置,可依徐问真对七夫人的了解,以往这种事,她一定半点都不肯沾身,唯恐引起大长公主的不快。   七夫人出身平常,只因七郎君心悦她,百般向父母请求才促成了婚事。   因是高嫁,七夫人在公主跟前一向顺从小心,唯恐使公主不喜,如今竟宁愿冒着触怒公主坚持为徐问月求情……往日没见她对徐问月如何疼爱亲近。   她家的女孩们与徐问月关系平平,怎么这会倒是姨甥情深起来了?   徐问真皱眉思索着,“往日两边都有什么往来……还有,昨天在徐问月事情败露后,是否有人往七叔院里走动了!”   含霜听出她的意思,连忙应下,出去细细安排一番。   凝露在旁守着徐问真,闻言仔细想想,道:“您是怕府中还有那柳氏安排来的人?”   “如今就有要审的头一个。”徐问真肃然道:“将管栖园的柳眉传来,就叫她在外候着,我回过祖母,再来问她。”   栖园是留国公府自家娘子们的居所。   依照旧例,家中所有女孩儿将要入学便会搬入园中与姊妹同住。   一来,要一处学习诗文礼仪;二来,大家庭聚居,兄弟妯娌间难免会有矛盾摩擦,但长辈之间的龃龉最好还是不要影响晚辈的骨肉之情,因而才有此例。   留国公府分东西两路,共有大花园两处,一处在西路祠堂之前、客院之后,家中凡有筵席宴请,多在此处,称作外花园。   娘子们住的栖园则是家人聚居的东路内院之后的内花园,内花园中有几处精巧院落,屋舍有百来间,往来亲友或有女孩儿留宿,多留在栖园中,日常能在栖园往来走动的只有亲友女客。   小郎君们依此例,不过他们是东路西边的几排房屋围成一个大院,其内隔出数个独立院子,有共同的演武场,院落并未专门取名,只家中人口上称为西苑。   成婚之后,他们自然会在府中另外得到院子一家居住,西苑屋室的密切排布,更多是为了小孩们兄弟间更亲密信任——当然和府邸的地方不够再建出一个栖园是有关系的。   这么多年,徐问月欺压十七娘,都发生在栖园的院落中。   徐问真自然要问问那专管栖园事务、总揽照看娘子之责的栖园管事娘子,她怎么就让小娘子在她的眼皮底下受了如此的委屈呢?   凝露精神一振:“是!奴婢这就去!”   徐问真又道:“接瑞儿和苓儿的人这会快到山里了吧?”   凝露仔细一算,“可不是么,一早就出去了。您放心,小郎和小娘子身边的人都稳妥,信春更是稳重,一定将两位小主子稳稳当当地带回来。”   “这是他们头一次未随着我走……我该去接他们的。”徐问真还是有些懊恼,两个孩子毕竟太小——他们落地满打满算,才两年多而已。   但再瞧瞧榻上脸色惨白的十七娘,这还是个孩子,纵然是明苓明瑞的姑辈,其实只比他们早生一年多而已。   徐问真叹了口气,“咱们这回在家留些日子。”   凝露道:“我们都做好准备了!”   见她斗志勃勃的样子,徐问真才忍不住笑了,“秦妈妈都和你们说了些什么啊。”   “不只夫人身边的秦妈妈,殿下身边的牡丹姑姑和锦瑟姑姑再四嘱咐过我们。”凝露道:“牡丹姑姑说,您虽是家里大娘子,如今有殿下疼,有大郎君和夫人疼,可再之后呢?大郎与您虽要好、小郎君是您养大的,可您毕竟不是小郎君的母亲。除了血缘、养恩,您在这家里,要有更重的分量,往后才不会有人轻视了您。”   她的娘子自幼便是公主府与国公府最尊贵的小娘子,在家中没受过一丝一毫的委屈,一想到以后娘子有屈居人下,在弟妇、侄妇手下讨生活受委屈的可能,她就心痛得很!   含霜正走进来,闻言对徐问真笑道:“您可不知道,那日一听牡丹姑姑这样说,凝露气得眼珠子都红了!”   徐问真无奈道:“先不说还有祖母、母亲,就说我难道像是会受气的人?”   她的身份、辈分都占理的情况下,她是绝不可能让自己受气的。无论是未来可能帮助母亲打理家务的其他弟妇,还是明瑞的妻子,都不可能给她气受。   她这辈子需要低的头,早就都低完了。   若当年真入了皇家,或许还要低头熬个几十年,如今在自家,满门长辈撑腰,未来她是长辈,怎么可能还有受气的地方。   不过祖母与母亲为她如此打算,她并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她有自己的傲气,正如祖母所说,她曾学到一身内能坐镇宫闱、外可抚慰前朝的本领,若从此真就闭门低头,守着天尊像修行念经,扪心自问,她就愿意吗?   当年出家,是祖母为了留住她,不得以想出的法子。她自认不是什么超脱有出世之心的人,闭眼念了几年经,并没修出什么清净心。   或许她真对不住曾祖父给她取的这个名字,没能问得大道真谛。她这颗心,还在红尘里。   既然如此,为何不就着长辈给她的路走下去?   她是徐家大娘子,是现在徐家第三代的长姊。   她从出生开始,就是这一辈的老大,这个老大,她要一直当下去。   徐问真为小妹掖了掖被角,低声道:“等着姊姊回过祖母,回来给你出气。”   而且,手中有权力,才能保护她想保护的人、做她想做的事。   徐家因为在先帝、当今两朝站对了队,虽然并非旧煊赫门阀,这些年风头正盛。她父亲徐缜简在帝心,稳坐尚书令之位,位列当朝宰执第一,徐见素注定要走仕途,正在外地攒资历。   这个家要往上走,就要一直修理家族这棵大树,剪去多余的、虫蛀的枝干,再浇灌肥料,培养新生的、有力的枝干。   她要来接过这把剪刀,然后,握住它。   谁说徐家这艘大船,掌舵的人,只能有一个?   东上院中,徐虎昶今日向朝中告了假,在家陪伴公主。   佑宁大长公主与他一同饮过参汤,正说起徐十郎夫妇与柳氏,便见徐问真进来,顿时一喜,“真娘快来,饮一盏参鸡汤吧,祖母瞧你都瘦了。”   她拉着徐问真在自己身边坐下,因知道十七娘已有了好转,她心头轻快不少,说起来家常话,“好娘子,这次回家,可得多住些时日了吧?瑞郎和苓娘可接回来了?”   “已使人去接了,还借了祖父的护卫,一定安稳将他们带回来,祖母放心吧。”徐问真笑着答道。   大长公主点点头,又道:“徐问月那边我听了,你处置得很妥当,就让她在家庙中自生自灭吧。那些奴婢你处置得不错,但还有栖园的管事,千万不能轻放了。娘子们就在她们眼皮子底下生活,园子中一共几个主子?就这样叫十七娘受了如此长时间的欺侮,真是不像话!”   这次的事,她对三个儿媳憋了一肚子不满,这会看着眉目温和的徐问真,忽又叹了口气,那些不满泄去了。   她叹道:“你母亲是太忙了。你七叔母是不当事的,她半个帮手都没有。你且将你弟妹们的事先接过来,你母亲说,再将药材上的账目给你?我瞧是极好的。我养大的娘子,做什么事做不成?这点子小事,你拿着先当练手。往后渐渐的,你要多帮你母亲一些。”   徐虎昶在旁未发一言,只静听着,徐问真笑着道:“孙女省得。”   大长公主点点头,又道:“你的几个弟弟,见素、见通你母亲教养得极好,你七叔家的两个,见明算不错,见新如今还瞧不出来,家里的就算还好吧。可族中的堂弟、堂侄们,都是徐氏子孙。   有为祸者,人会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有能耐的,那更是一家的荣光了,姊妹间是如此的,所以族学你要上心些。我前段日子,见了几个远些的小子丫头,这两三代显赫富贵,是将他们惯得有些不像话了。”   她谆谆叮嘱着:“这些事,你与你父亲、母亲商量着来。他们都是久经世事的,心里有筹谋打算,你有韬晦、有能耐,只缺一点经验。凡事多向你父亲母亲学,或者不明白的来问祖母,学到身上的就是真本事,能用一辈子的!做事不要怕错,如今这点都只是给你练手的,错了咱们改就是,还有长辈们给你兜底了,只管放开手脚,大胆地去干。”   这些话,在徐问真很小的时候,她就想好了,这几年压在肚子里,如今终于又能吐出来,真是浑身轻快,望着亲亲蜜蜜坐在她身边,亭亭雍容如一枝牡丹的孙女,心中真是说不尽的欢喜。   大长公主紧紧握住徐问真的手,喃喃道:“真儿,我的真儿。往后就留在祖母身边吧t,勿要再撇下祖母了。”   徐问真眼眶微湿,侧过头去擦了一下,回过身抱住大长公主,“我再不去了,哪都不去了,就守着祖母,咱们永永远远在一处,再不分开了。”   徐虎昶在一旁静静听着,心中有千言万语,到底未发一言,等大长公主差不多哭够了,才起身给她递巾帕,“好了,真娘好容易回来,您哭得她伤心了。” 第4章   凭老爹给力喜得一山。……   大长公主狠哭了一场,既有对徐问月之事的郁气,有对几年前旧事的积怨,这一下尽哭出来,她握紧徐问真的手,道:“咱们苦尽甘来,再不必去熬那清苦日子了。”   徐问真有些无奈。   当年先端文太子忽然过世,皇后膝下唯有一子一女,早将儿子视若命根一般,痛失爱子,是失了后半生的依仗,皇后几欲癫狂,很快一病不起。   端文太子的身后事出奇盛大,帝后几乎将整个东宫物什都陪葬给他,然后痛不欲生的皇后,又将目光放在了徐问真身上。   徐家问真,大长公主之孙,当朝宰执之女,是端文太子的未婚妻子。   徐问真年幼时,今上便有与徐缜结儿女亲之意,徐家两代在皇权争斗中站对了队,声势愈见煊赫,又有大长公主这一支天家血统,且母亲与皇后出身同族,血缘天然便极为亲近,皇后母子对这个储妃人选十分满意。   有大长公主在,徐问真时常入宫走动,端文太子与她少年相熟,一旦得到什么地方进贡的珍品或稀奇东西,除孝敬两宫外,必赠徐问真一份,常邀徐问真一同出门游玩。   在世人看来,这自然是感情甚佳的象征。   痛心儿子早殇的皇后,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开始频繁将留存的端文太子遗物赐给徐问真,又再四向今上请旨。   消息虽未传出内宫,但大长公主嗅觉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出不对,于是亲自入宫,向今上陈情,言孙女对端文太子感情深厚,不肯再抱别枝,家中苦劝无果,但长女无故不嫁只怕于余下众女婚姻有碍,因请求令长孙女出家,入道修行,为端文太子祈福。   这当然是满嘴胡话,察觉皇后心思后,她惊慌之下能想出最好的办法。   皇后癫疯之下,办出什么荒唐事都有可能。   若她要求徐问真嫁给死人,就入皇家守寡,大长公主太清楚内宫中磋磨人的手段,徐问真入了宫,徐家鞭长莫及,日后过得不定是什么日子。   这还是好的打算。   若皇后真彻底疯癫,要再起人殉之事,让徐问真去殉端文太子呢?   大长公主不敢深想,虽然徐缜是今上伴读,今上对徐家一向十分眷顾,但皇后与今上更是少年夫妻,今又失子,今上对她分外怜惜,大长公主生怕今上被皇后缠得松口动心,同意了皇后的想法。   无论她猜得对不对,她不能用孙女的终身甚至是命来赌,于是当机立断入宫面圣,釜底抽薪。   幸而皇帝对徐家还有几分情分,幸而皇帝还倚重徐缜,幸好,皇帝还有几分理性。   他看出大长公主的惊慌,同意了大长公主的请求,颁旨赐徐问真道号“延春”,赐下道观的同时,还允许徐问真可以在家修行。   大长公主与徐缜感恩涕零拜在御前,皇后得了消息匆匆赶来,看着皇后赤红的双目,大长公主知道,她这一局,没有赌错。   她保住了她的孙女。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大长公主对徐问真的安全都十分小心,一应饮食、行走,都令人格外上心。   后来皇帝赐下的道观建成,徐问真理应去城外居住修行,以免人口舌。她又舍出脸面,四处行走,将皇帝赐下的道观所在的山脚下的几座庄田都从宗亲手中换了过来,想将那边私产连成一片,恨不能将那座山都造成徐问真的安乐窝。   ——若非那座山的所有权还未赐出,还属于皇室产业、皇帝所有,她真想将山头都换过来。   然后又是大批的人手安排,她将一切事紧紧抓了近一年,确定一切安全后,才舍得撒手去,交给徐问真。   这其中有皇帝默许的意思。   徐问真出家半年后,于圣寿节献万寿图,并提出因宗室园地分配紧张,她请求先前订婚时皇帝所赐给她的两处园林归还皇室。   她既已不是储妃,自然没理由再占着皇家分配给储妃的私产。   彼时徐缜方进尚书令之位,皇帝与他正图谋主持科举改革,徐问真此举是要表现徐家礼数周全无可挑剔,旋即皇帝加厚恩于徐家,以彰圣眷。   他将那两处园地收回后大笔一挥,又赐给徐问真一座园子,这座园子正巧与徐问真的道观同处云溪山,随园子附赠的,就是道观所在的云溪山。   云溪山出于新北山脉,新北山脉长逾千里,山林丛立,以风景奇秀著称,并有相当一段临近京城,皇家许多园林别苑都坐落在行北山脉之中。   云溪山虽然不大,但风景甚佳,皇帝舍得将这座山赐给徐问真,足可见徐家圣恩未减。   当年她得皇家两座庄园,是凭储君未婚妻的身份,这次得一座山,全凭老爹给力。   不久后,皇帝又为中宫所出的寿昌公主与徐问真胞弟徐见素赐婚。   彼时人人都以为,端文太子与徐家大娘子的不圆满,能在寿昌公主与徐家大郎这里弥补回来。   不想这一对倒是成了婚,结果不出两年,便又天人永隔。   这些陈年往事里,许多甚至已成为皇室与徐家的禁忌,徐问真不想大长公主再提起伤心。她刚出家那两年虽然顾忌皇后不能尝尝回家,但在云溪山确实没受什么委屈。   她在家是什么待遇,在云溪山只会好得更过分。   若说在家她只是徐家大娘子,在山里,满心认为她受了委屈的含霜等人真是恨不得将她当做王母娘娘对待。   山中空气清幽,景色优美,她每日念完经,或是抚琴看棋,或是读书赏花,在山中散步游玩,妹妹友人们时常出城去陪她,若非不好太明目张胆地呼朋唤友,只怕马球会诗会都不知办了几场了。   别说清苦,她的日子用锦衣玉食来形容犹嫌不足。   她亲自拧了巾帕来为大长公主拭泪,又细细宽慰大长公主一番,又笑吟吟道:“您前些年不还常嫌弃城里人事繁琐,倘您试试我那几年过的日子,只怕您都舍不得回来了。   真是又清静,又舒心,山中风景又好,连烹茶的水都比城中清新有味,找不到环境比那更好的了。我还想着,若今年仍是暑热,奉您到云溪山避一避暑呢,那里的园子修好了,傍着水修建的,夏日住再清凉不过了。”   大长公主听了,才破涕为笑,嗔她道:“你还年轻,图什么受用?先给家里使一使大力气吧!”   她说得好像家里图徐问真做苦工一样,其实她和大夫人给徐问真安排的路,徐家族中,不说徐问真的叔母、弟妇们,就是任何一个堂叔拿出来要他们干,是撸袖子就冲,绝无犹豫。   一个教育晚辈,一个财政之权,这两项都是家族命脉,无不至关重要,都拿在手中,就是将徐家握在了手中。   徐大夫人身为宗妇,只是掌控财政大权,在教育族中晚辈上还有些使不上的力气。   如今出来一个徐问真,拎着祖母给的尚方宝剑,下有父母撑腰,真是随她怎么做,捅破天都不怕了。   大长公主爱怜地抚摸着徐问真的头发,女官捧上热水巾帕来,服侍祖孙二人净面,徐问真还惦记着栖园管事的事,公主笑看看她,道:“你且去吧。不管什么,放开手脚去干!”   徐问真才辞过祖父母,领命而去。   徐问真少年时便是京中贵女标杆,如今沉淀多年,一言一行更有几分清静脱俗与年岁渐长积攒的从容韵致,步履从容而眉目坚定,精瘦的脊背挺直,一节雪白的颈子直直仿佛盛着青云傲骨,人则如崖壁青松,雪中寒竹,韧不可折。   徐虎昶见此心中不禁惋惜,转瞬回过神,在公主床旁坐下,先服侍她饮过药,“不想那些事了,先歇息吧。”   大长公主点点头,闭上眼又轻轻叹息一声,“当日若不妄想那东宫尊位,不至于误我阿真一生。……再过两个月,就是端文太子七周祭礼了吧?”   徐虎昶半晌无言,旋即轻声道:“在家很好,咱们能庇护真娘许多年,反比到人家的屋檐下自在。”   大长公主半睁开眼,玩笑似的道:“这家里,谁让我的阿真不痛快,我就让他不痛快。”   徐虎昶忙表忠心,“我待阿真的心,与殿下自然是一样的。”   “最好是。”大长公主轻哼一声,染着蔻丹的指甲戳他,“那些礼法规矩,人言风语,我都是不在意的。你好好想想,t这个家,是外来的孙媳妇惦记你,还是随你姓的阿真与你一条心。”   徐虎昶自幼习武,一身铜皮铁骨,他被公主戳就如被蚊子咬一样,不痛不痒的,却连声告痛,二人说笑两句,大长公主心中郁气稍散,药下了胃,才闭眼养神,二人依偎着,相互温暖,一如过去的许多年。   那边徐问真从上房中出来,年轻女使燕娘就候在门口,替她打起帘子后盈盈一欠身,笑道:“娘子留心脚下。”   徐问真出来了,她跟着出来,见徐问真疑惑,她笑道:“公主嘱咐奴婢办一件差事呢。”   徐问真点点头,“你且去吧。”   随后便见燕娘脚步稳而快地走了,徐问真扬扬眉,转身往临风馆走。   虽说徐问真在祖母处便已净了面,重新匀了面脂,但回到房中,含霜还是吩咐人取郁金油来,合了面药,替徐问真薄薄又涂了一层。   “城中不比山中有水脉湿润,这几年,您在山里住惯了,一回来肌肤便干得很,还是要多用些面药。”十七娘有了好转,大家心中都如释重负,含霜眉目带笑,徐徐说道:“这面药是用旧方添了益母草粉再用蔷薇露调和而成,听说最合春日用,不仅能润泽肌肤,还能清凉解毒,抑免生疮。”   她絮絮地说着这些家务闲话,谈完面药又说起新进的夏季衣料,直到日上三竿,门外等着的女人满心惴惴了,才在徐问真的笑睨下轻轻退出屋子,淡声道:“大娘子传你。”   已在院中等了许久的女人忙“诶”一声,不敢抱怨,想抬手擦擦额角的冷汗,被含霜轻飘飘一瞥,浑身又像被定住了一般。   “好了。”凝露在后头皮笑肉不笑地道:“好姐姐,难道你要叫娘子等着你不成?”   一旁箱子落地,发出噔噔两声响,黄澄澄的金锭整整齐齐码在最上头,在日头下散发着耀眼的金光。   柳眉将声音听在耳中,便如听到自己的丧钟一般,一股凉意顺着后脊骨往上爬,春日的晌午,她打了个寒战,轻轻抖了起来。   “请吧,柳娘子。”含霜打起帘子,唇角带笑地看向她。 第5章   “母亲竟要将家都交给大娘!”……   临近春闱,朝中诸事繁忙,徐缜是万万不能抽身的,七郎赶着忙了一日勉强挤出时间,早些归家。   昨夜听七夫人形容这番事,他心中总觉着哪里不对,打定主意回家与妻子再细谈一番。   回了家是晚膳时分了,他先赴大长公主所住的东上院问过安,公主昨日忧心疲累,虽然歇了一会,到底还挂念着十七娘,精神仍不大好,淡淡与他说了两句话,才道:“你媳妇只怕急坏了,你且回去陪陪她吧。”   七郎君疑惑地看向大长公主,见她闭目无言,微怔一瞬,然后马上行礼,“儿便去,晚间再来问安,请母亲保重身体。”   徐虎昶正在一旁用细布细细擦刀,闻言冷笑道:“你母亲纵有安养之心,家中有人不欲她安心。”   七郎君沉下心来,从父母房中退下。   七房屋子里,七郎君一回来,七夫人便急匆匆迎上去拉着他道:“你怎么回来了?”   “家中出了如此事情,我不安心,想着回来,若大嫂有什么吩咐,我还能去办一办,总比见通他们能担得起些。”七郎君见七夫人急切的样子,皱眉,正欲言语,又咽了回去,先要进屋。   七夫人这会顾不得关注他神情如何,急忙拉他进到屋内,屏退侍从,“你可知我今日听到了什么?”   七郎君皱眉疑惑地看着她,“又怎么了?”   七夫人道:“你可知我今日听到什么?母亲竟要将家都交给大娘了!母亲亲口说的,这个家都是大娘和大郎的。大嫂是心心向着女儿,只恨不得将整个徐家都揉一揉塞进大娘的口袋里!天下岂有这样的事?便是大郎决意不续弦,还有其他息妇呢,怎能就将家交给大娘打理?大娘她纵然不能嫁人了,可、可算不上实在的徐家人啊。”   七郎君急斥道:“胡说!大娘怎么就不是徐家人了?”   二人成婚多年,感情不错,七郎君待她一直十分有礼,七夫人哪被如此呵斥过?登时便有些委屈,揉皱了帕子,低声道:“你凶我作甚?哪家的小娘子是一辈子在家掌管家务的?不都是许了人、成了婚,才到夫家主持中馈事务?我是一辈子低了大嫂一头,往后若是大郎息妇掌家,我认了,可哪有叫我再低侄女一头的道理?”   七郎君面色沉下来,“不要让我再听到这话。若连自家骨肉都不是自家人,谁还是自家人?真娘就是徐家的大娘子,从前是,如今是,一辈子都是!莫说如今是大哥当家,就是往后见素当了家,就凭真娘替他养大两个孩子,他得敬着真娘一辈子!”   听罢这话,七夫人还不服气,“可、可再没有叫在室女久久当家的道理,小辈里又不是没有息妇……”   “真娘是一辈子在家的,公府永远是她的家,却不会永远是咱们的家。”七郎君长长叹了口气,执起夫人的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了……不要想了,素郎决意不再续弦,父亲母亲都已同意,六郎是大了,我明白你在想什么,若你此心不歇,我便立刻回了父亲,咱们一房马上分出去单过,如此,可以断去你的念想吗?”   “不,不要!”七夫人急忙道:“我、我以后再不想那些事了,我、我……”   她忍不住落下泪来,用帕子拭泪,道:“你分明知道我不是惦记家业,我自然知道,这个家日后都是兄长、长嫂的,你在父亲膝下居次,大兄又有能为,我怎能惦记这份家产?我不过是想着,倘或未来由六郎息妇掌两年家,咱们的日子宽松些,你竟就拿这话来吓我?真是没心的男人……”   而且她这些年看下来,很知道国公府里掌家的风光。   单看长嫂徐大夫人就知道了,在内仆从恭敬,内外几百人听她调遣;外人人尊重,一是敬她郎君身在尚书省的地位与留国公府的门第,二就是敬她掌管徐氏宗族内事,力量极大,许多外人看来难如登天的事,对她来说不过一语而已。   掌家并不只是管些家务金钱琐事,世家往来、宗族事务才是体面又紧要的大头,等闲琐碎事自有身边得力人来打理,当家人只需总揽而已,掌家人的位置,更象征着权利与尊荣。   她是公府的仲夫人,与长嫂不过一字之差,多年来将长嫂的风光看在眼中,如何能不心动?   七郎君注视着她,到底轻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拿帕子亲自为她拭泪,“好了,不要哭了。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提谁掌家的事,我便再不提这话。我如今不过是个五品上的官,因在府里,有父亲、母亲与大兄的荫庇,咱们才有如此安稳舒适的日子。   如今大兄有意为我谋个入吏部的实缺,有大兄在,我想再往前走两步是不难的。你在府中,只管孝顺母亲,安稳度日便是。万事都只管听长嫂的,闲来与人相约赏花闲谈听曲,都很惬意。可你若再提今日之事,我立刻回了大兄,谋一外任,咱们全家赴外上任去,此后京都繁华,再与我们无关。远离这迷人眼的权势富贵,或许可以安心度日了?”   七夫人连忙摇头,一叠声地说不,七郎君才谆谆继续道:“那便再不要说今日的话了。真娘已经命很苦了,她本是可以入东宫做太子妃的,日后母仪天下、主持宫禁都不在话下,如今只能屈居在咱们一府上,难道还要让她听自家人的闲话吗?她对你向来孝顺、亲近,你要伤她的心吗?”   七夫人闻言,滚滚落下泪来,“我并不有意要伤真娘的……我只是心中不平,母亲竟说出那样的话。”   七郎君见她改悔,却并未放松,而是继续道:“你怎么会知道这话?”   他沉沉看着七夫人,七夫人自知失言,心虚地低下头。   七郎君面色彻底冷下来,道:“不要试图向母亲房中伸手。母亲是从宫中出来的人,高宗皇帝末年,兄弟夺储宫廷斗乱,母亲能安稳长大、出宫成婚,你不会想知道母亲的手段。”   事关大长公主,七夫人有些心虚,只能低头呐呐称是,七郎君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并没往心里去,不禁叹了口气,“难道你当母亲不知道你的动作吗?母亲多年来御下有方,没人能从母亲身边打探到一点母亲不愿传出的消息。你今日所听到的,怎知不是母亲想让你听到的?”   七夫人面色骤变,忽又听外面有人通传说殿下遣人来送东西,七夫人茫然地传人进来,见到人的瞬间,却忍不住偷觑七郎君。   七郎君便明白t了,看着年岁尚轻,往日言谈还略显活泼,今日却十分沉稳的侍女燕娘,面色柔缓一些,问:“我才从母亲那回来,可是又有什么事?”   燕娘盈盈一礼后,笑道:“只是殿下遣我来给七夫人送件东西罢了——殿下说了,昨日家中出了如此大的事,夫人们只怕都为此悬心,不能安歇。今日十七娘子终于安稳下来,夫人们该得一碗安神汤喝,好生安心。又叫我告诉郎君、夫人们,不必担心了,十七娘子已经转好了,虽还没转醒,可应快大安了。”   七夫人听罢,面上血色骤然退尽,紧紧盯着燕娘,见她进退得益,笑容得体的模样,心底却一阵阵发寒。   那碗安神汤被端到几上,她不敢伸手去碰,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七郎君的手。   七郎君拍拍她的手,对燕娘笑道:“好,十七娘好转了就好。烦你走这一遭了,去吃碗茶吧。我新得了些金银锞子,你拿几个玩去?”   燕娘道:“十七娘子好转,我们都已得了殿下的赏,不好再贪七郎君的了。殿下还等着奴婢回去复命,奴婢告辞了。”   “去吧。”七郎君又吩咐:“给燕娘子再续一盏灯吧,我瞧她来时提的灯暗了。”   天已暗了,七郎回家后与夫人已密谈许久。   燕娘是带着一个婆子来的,婆子自然接过灯,与燕娘一同退下。   人去了,屋里静悄悄的。   蜡烛忽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七夫人如惊弓之鸟,猛地一颤。   七郎君取了银簪来挑烛芯,徐徐问:“可是此人?”   七夫人呐呐应着。   七郎君叹道:“可明白了?”   “我、我再不敢了。”七夫人此时还觉着身上发冷,她入门后相当一段时间行事小心谨慎,并未受过大长公主的斥责,不知不觉间,竟将大长公主当做了寻常老妇人对待,忍不住想要试探、摸清大长公主。   今日才发觉,原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正在大长公主的掌控之中。   七郎君摸了摸她的额间,一手的冷汗,一面摆手,唤人拧湿巾子来,亲自为七夫人擦汗,一面叹道:“往后莫要再如此了,等六郎娶了妻,你便与儿妇一起,母亲愿意见时,好好孝顺母亲,母亲懒怠见人时,多去大嫂那走动。大嫂若愿意指点指点侄妇,新妇必受益匪浅。”   七夫人忙不迭地点头,七郎君又嘱咐,“你待大嫂要恭谨有加,母亲如今已不愿出门走动,六郎的妻室,若想选一位门第、品貌都合心的娘子,必得请大嫂出手的。”   七夫人迟疑着,七郎君却已淡淡道:“我是公主与国公之子,哪怕低娶,还有父兄扶持,六郎却只是国公的侄儿了。他若不能婚与名门,得两家之力扶持,日后的路,便得少两分顺遂。若能寻个好岳家,再有大兄与我帮他,前程坦顺并不算难。”   能为儿子好,七夫人连忙点头,道:“我对大嫂一向恭谨的。”又忍不住低声道:“你可是怨我……”   “我怎会怨你呢?”七郎君笑着拥住她,“求娶你,是真正由我自己做的第一个决定,我从未后悔过。”   七夫人依偎着他,低低道:“我知道我有些时候做得不好,但我愿意听你的,你不要厌烦我……”   七郎君安抚住她,又寻人来问大娘子处可有新的吩咐安排。   婆子去了半日,回来禀道:“大娘子下午传了栖园管事的柳眉,这会栖园中许多管事娘子、服侍人等都在临清馆中,大娘子请了殿下处的人手,已将柳眉等许多人发落了!”   七夫人一怔,还没回过神来,七郎君却缓缓笑了,“如此,才是我家大娘。那群欺主的恶仆,当真可恨!长嫂忙着五郎与七娘的婚事,还是得真娘能治她们!”   婆子却迟疑了一下,七郎君皱眉问道:“怎么?”   婆子恭谨地道:“大娘子还从柳眉处搜出许多丝帛并金银器物,柳眉招供其中有十五娘的乳母温氏收买她所用,就是……十郎君房中柳氏贿赂她的,以买她对十五娘并温氏等人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甚至提供便利。”   十郎君房中柳氏,是指徐问月的生母,便是七夫人娘家表妹。   七夫人听闻收买之资,便轻轻一颤,七郎君皱眉看她一眼,先命婆子将事情细细回完,打发人下去,才要开口,又听院外有人叩门。   门口婆子忙开门,见是大夫人身边的心腹秦妈妈,忙入内通传,又引秦妈妈入内。   七郎君问道:“可是长嫂有何吩咐?”   秦妈妈先问过安,后欠着礼回道:“大夫人命我请七郎君,言有一句话要与郎君说。”   七夫人紧紧咬着下唇,七郎君听闻大夫人喊他,不耽搁,压下心中疑惑,道:“我便去。”   秦妈妈倒甚是恭敬有礼,只是七夫人心内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七郎君瞧瞧她,皱起眉头,站起身披衣而去。 第6章   她习惯事情都在掌控中   又发配走一批人,徐问真终于有时间坐下清清静静地喝一盏茶。   她屋里含霜做茶的手艺最好,但这会含霜被安排在十七娘身边看顾照料,凝露便将做茶的事接了过去。   她一壁将盛着擂茶的茶碗递上,一壁笑道:“委屈娘子将就我的手艺了?”   徐问真便笑,眉眼间有几分放松下来才流露出的倦怠。女使替她拆开发髻,使乌发松松垂着,便是倦怠,衬着如玉的面庞,如闲睡竹间的谪仙一般,更显出清疏松散。   她今日正经从早忙到晚,幸而将栖园中的人事清理干净,此间事便算了却泰半,只是小娘子们还在栖园居住,园子总要有个管事的女人,她心里盘算着这个人选,一边漫不经心地啜了口茶。   又有使女入内回道:“阿郎归府了,特意使人来告诉,天色已晚,娘子好生歇息下,无需过去问安,明早再见是一样。”   徐问真点点头,使女又道:“夫人说,娘子告诉的事她知道了,她来办便是,娘子不必操心了。”   今日含霜探问出七夫人收了徐问月乳母温氏派人送去的钱帛,才百般为徐问月求情,并连带扯出温氏这些年在府中收买的许多人手,与当年柳氏送了许多财帛珍宝,七夫人才与她修好之事。   事涉长辈,徐问真不便出面,便将事情回给了徐大夫人。   徐问真这才提起点兴趣,随口一问,使女道:“只听闻夫人派秦妈妈亲自请了七郎君往东院去。”   那就是要交给七郎君处置了。   大夫人办事一向干脆,她与七夫人是妯娌,为了这件事向七夫人问罪实在不好,要顾及七郎君的脸面。   既然如此,不如直接交给七郎君,算釜底抽薪。   七夫人对大夫人或许还能支应狡辩,对七郎君却很没办法,这个家中,唯有七郎君对七夫人最有方法。   这样既周全了大家的脸面,将事情体体面面地遮掩了过去。   不然将七夫人唤到东院去,难道要容她大哭大闹狡辩一场?那才真是将丑事掀出来,使世人都知道了。   徐家七郎夫人纵容母家表妹攀附小叔为妾在先,断绝关系后又为重金财宝与其修好,这种事传出去留国公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其中更有柳氏这些年命人在京中的作为,传出去实在不好听,就叫七郎君回去关起门来与七夫人自己消化吧。   夫妻俩无论是打一场闹一场,还是促膝长谈柔情脉脉一场,好歹将事情在房里了结了,妯娌面上往来,还能和气体面。   不过七夫人这一手确实叫人啼笑皆非。   若说她助纣为虐,这些年顾及大长公主,一直暗恨柳氏让她在徐家丢脸,她确实没再于柳氏深切往来过,包括柳氏在京的作为,她全不知道。   但若说她清清白白——在外人看来,柳氏送的重金厚礼她确实收下了,不求她做事,人家平白送她那样厚的礼做什么?   她确实向柳眉打了招呼,让柳眉多照顾徐问月。不过柳氏一笔笔的重礼馈赠,只买来她这一句话。   她没准还觉着柳氏是对她怀有愧疚,所以才年年厚礼不断,一直收得理直气壮,却从没想过,天下哪有一笔钱是从天上轻飘飘掉下来,轻易便能得到的?   更没想过,柳氏若是能改悔的性子,当年怎么会打着看望她的大旗,频繁往来徐家,借机勾引十郎?柳氏几乎是将七夫人的脸踩到地底,才顺利入徐府,做了十郎的房里人,但凡她顾及姊妹之情半点,怎会如此不顾七夫人的体面?   七夫人在其中错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伯侄妯娌都不好多嘴,怕惹大长公主动怒不好往上报,那就交给七郎,让他们夫妻自己消化吧。   七郎不是蠢人,自然知道妻子理直气壮地一年年收人重礼,还替人打招呼,然后沾沾自喜以为占了便t宜有多可怕。   他们这样的人家,最要知道什么样的礼能收,什么样的礼不能收,还有什么事情千万不能办——勋贵仕宦人家的人情往来,一向最重“往来”二字。   勋贵豪门媳妇最大的禁忌,七夫人这一回算犯得差不多了。   其余什么善妒,待婆母不恭敬,对庶出子女不慈……充其量只对媳妇名声有损,这种损害郎君仕途的事,才是真正的大忌。   七夫人出身不显,其祖至老才有个四品荣休,其父只是末流京官,当年因七郎君对她一见钟情,百般相请,才令大长公主同意求娶。   七夫人论心地不坏,入门后对长辈孝敬,妯娌客气,晚辈慈爱,对七郎君更是一心一意,夫妇二人一直生活和美。   大长公主见此,知当年柳氏之事非她促成,便未曾为难过她,旧时有心教导一二,因教不进去收手了,干脆全交给七郎君。   与夫婿恩爱,长辈宽待,儿女孝敬,那些人情往来之事大半七郎自己就办了,七夫人根本无需费心,故而七夫人在徐家多年,她自己虽觉着婆母威重,长嫂风光,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其实日子一直还算顺心。   正是这一份顺心,这回害了她。   连带着七郎君,只怕要挨徐缜一顿好训了。   对弟弟们,徐缜一向很有长兄派头。   而且……徐问真摆手示意使女退下,才轻叹道:“七叔父入吏部的事,只怕黄了。”   毕竟夫妇一体,七叔如今在闲散衙门还好,若入吏部,更会有人想方设法讨好行走,届时叔母这边只怕会有更大的麻烦。   如今朝局不算安顺,父亲一向力求稳妥,依照眼下的情况,是万不会冒险走一步的。   她寻思着,道:“旁的罢,只是见明的婚事,母亲又要为难了。”   原本,徐大夫人是力求为七郎的长子见明寻一位出身、品行都出挑的妻室的,但那是建立在七郎顺利入吏部的基础上,若亲父升迁不成,见明的婚事只依靠公府,虽然能选聘名门,到底力量弱了一些。   她对家中的事桩桩件件都了然于心,这是多年在大长公主身边打下的底子和培养出的收集消息、掌控局势的习惯,不然等闲贵女,实在很难知道如七夫人与柳氏的纠葛这种长辈旧年的糟心事。   不过此事暂还轮不到徐问真烦忧,自有大长公主与大夫人主张,她饮罢了茶,不欲令这些烦心事扰了睡眠,便又诵一回经,念到满脑子清静玄妙,才住了口。   乳母又来回小娘子惊梦不好安睡,徐问真干脆叫人将小侄女抱了过来,搂在身边,小不点不到徐问真腰高,粉雕玉琢的一小团,半带困倦又不肯睡,倚着徐问真软软道:“姑母抱抱我,昨日我便很想姑母了,今日您又忙,都不能陪我和哥哥。”   “那今夜姑母陪你睡好不好?”徐问真笑眯眯将小姑娘搂过来,“明日一早姑母带你到太婆屋里蹭饭去,吃小厨房做的樱桃酥饼,好不好?”   明苓连连点头,徐问真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安抚她道:“好娘子,这几日姑母忙,你且跟着赵妈妈她们,等姑母忙完了,好好陪你和哥哥两日。”   小娘子又不大乐意,缠着徐问真撒娇,眼圈有些红红的,徐问真知道她打小没离过自己,乍然分开两日,肯定不安难过,心一软再软,最后许诺明日就叫她跟在自己身边,无论到哪都带着,才叫小娘子破涕为笑。   徐问真有些无奈,抬起一指,点点她的额头,“小鬼灵精,就知道算计姑母。那咱们可要说好,跟着姑母可以,不许打扰姑母办正事,好不好?”   明苓将头点得小鸡啄米似的,问真又觉好笑,拍拍她,将她哄睡了。   哄罢孩子,徐问真悄悄走出屋子,回头一看,凝露她们都是小心翼翼,做贼一样蹑手蹑脚的,不由叹道:“咱们真是被这小丫头吃住了。”   凝露抿嘴儿只笑,“我倒觉着小娘子在最好,小娘子在身边,您身上添几分鲜活气儿。”   其实明苓明瑞在身边,并不需徐问真亲自照顾服侍。   他们吃喝拉撒自有乳母、保母操心,但养着两个孩子,她总要费心些衣食住行,关照寝居安全,在凝露等人看来,倒比未养龙凤胎那两年每日抚琴作画、诵经读书的日子添些生气,更鲜活,更安稳一些。   徐问真笑了一声,又去看看十七娘。   十七娘身边的仆从如今大多都吃了挂落,零星几个没帮徐闻月做事的,毕竟畏惧势力,未敢报与大夫人,算过失,便都被打发出去了。   现下十七娘身边照顾的都是徐问真的人。   她自幼是被大长公主恨不得按皇家公主的待遇养的,手下从不缺人,现拨了几个稳重妥帖的人过来照顾,又交代最稳妥的含霜看顾一些。   见她过来,含霜忙要递茶,徐问真摆摆手,“才吃过了。”又道:“凝露做茶的手艺真不如你,久不用还退步了。”   她在亲近的面前才会这样放松说笑,凝露在后头忙道:“您方才可没说茶不好,奴婢冤得很!”   含霜笑道:“明日为您做一盏好茶吃。点茶做茶百戏还是吃擂茶?”   “想吃些紫笋茶,清清净净地煮一壶吃最好。”徐问真道:“问安还念叨要吃,就等明日她来再煮吧。”   徐府现除了徐问真、十七娘外,还住着四位娘子,分别是徐纪与七夫人膝下的六娘问满、八娘问显,与寄居在徐府的徐缜堂弟徐纺之女,五娘问安、七娘问宁。   姊妹四人年岁相仿,往素最亲密和睦,今晨一同来探望了十七妹,又说好明日还来。   含霜听了,笑着应下,又说起:“秦妈妈下晌来,说起给十七娘子挑些服侍人的事,说总用娘子您的人,给您添不便。”   徐问真只道:“你们先照看着吧,这院子原不大,如今就是极限了,再添几个人进来,更没地儿下脚了。”   她从前是在云溪山住的时候多,那边地方宽敞,阵仗再大都摆得下,回来时人尽量精简,如今要回家常住,便很拘束了。   少年时她随祖母住公主府,院落宽敞、屋室丰足,大长公主搬回公府后,她在栖园挑了合心的院落,只是她为了陪伴公主方便,还是住临风馆多一些。   “近日你安排人,将栖园的院子收拾起来。”徐问真交代含霜:“若在家常住,还是那边宽敞些。”   含霜应诺,徐问真又问:“寻春仍在家中?”   “是。”含霜道:“只是上回她与我说,想拢一拢私房,再攒一攒,想法子另赁一处屋子。她和离带着女儿归家,叶妈妈自然疼她,想留她在身边,能帮着照料孩子,她的嫂子好像却有些不痛快,上回我见她,人是郁郁的,紧着做针线攒钱呢。”   寻春是徐问真乳母之女,自幼服侍徐问真长大,早年脱藉嫁给了一家富户的幼子,去岁却和离了,带着一个小女儿回家。   寻春嫁的那户人家似乎做生意赔倒了,她的嫁妆搭进去不少,如今才手头拮据。   可徐问真记着,当年寻春出嫁时,光是添妆她就给了八十两,另有金银首饰、丝绵布匹,加上温家出的、寻春自己攒的、大家添的,寻春的嫁妆在后街很是风光了一把。   凝露道:“虽说许多事不顺,好歹将她小女儿平安带了出来。娘俩在一处,相互有个依靠,叶家阿丈和叶妈妈又疼她,渐渐的日子总能好转过来。”   含霜笑:“正是这个理呢。娘子您又记着她,这样三五不时地一问,她嫂子不敢真欺负她。虽有些闲言碎语,听过了,不往心里去就是了。若事事都记在心上,那天下就没有顺心的人了。”   “你说我记着她,既然在家不顺心,何必还讨那个嫌?”徐问真道:“明日你叫她进来,我有些话和她说。若她还有当年的心气,有一桩差事,她办就最合适。”   含霜立刻明白徐问真的意思,喜道:“明儿一早我就叫人出去传话,娘子放心,寻春多干脆稳妥的一个人?她夫家那个泥潭,她能干脆果决地跳出来,就说明那份心气还没折。”   徐问真比较满意这个人选——她既然接了管教弟妹的差事,栖园的管事就一定要换成自己人,这样一来办事方便,二不怕再出如徐问月、柳眉这样的事。   她习惯了事情都在掌控中,若将栖园交给旁人管,又得多花许多心思。   还是寻春,心思细致,处事果决,又自幼服侍在她身边,如今还正面临困境,是需要拉一把的时候,看来看去都合适。   不过她这里打算好了,能不能干还是要看寻春的,寻春毕竟还有个女儿挂念,若寻春不放心女儿,一定要时刻照顾,那徐问真这番用心t就算白费了。 第7章   是我真娘的,谁不能抢了去!……   徐问真这边,将事情安排妥了,又问十七娘的情况。含霜为人稳妥细致,留含霜在这边照料十七娘,她很放心。   徐问真在十七娘床前坐了坐,十七娘仍是双目紧闭,脸色青白。含霜说她黄昏时候似乎短暂地醒了一下,但转瞬又昏睡过去,徐问真叹了口气,盼着是好转了。   白芍守在这里,见徐问真如此,安慰道:“小娘子是很有福了,今日发热三次,都又退了热,这一关关都闯了过来,必不会辜负娘子您抢回来的这条命的。”   她往常性子有些冷,总是不苟言笑,这会说这么熨帖的话,可见与徐问真的情分。   徐问真轻声道:“多亏你费心,还得再劳你留神了。”   白芍郑重地道:“我托殿下和您的福才有今日,能为殿下与您出些力,心里反而满足,谈何‘劳’字?您折煞我了。”   徐问真干脆不与她啰嗦这些,“我新得了一份帛书,听说是汉时的古医方存世,特地叫信春今日带回来,明日我叫人给你送来。”   白芍十分惊喜,不与她推辞,只道谢,又道:“您放心,我就日夜守在这里,定尽全力,保小娘子平安。”   徐问真在十七娘房中逗留许久,十七娘一直昏睡着,看起来并无苏醒之意,好处是再没起高热,叫众人都松了口气。   天色很晚时,含霜才劝道:“娘子快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和白芍呢。明日一早,您还要去向公主请安,再不歇下就太疲累了。”   徐问真点点头,又瞧瞧十七娘。   她为孱弱纤瘦的小妹掖了掖锦被,低声道:“害你的人,在京的都已处置了,在安州的,你伯母不会轻饶。往后长姊护着你,必不会再叫人欺负你了。”   而后起身离去,侍女、婆子们均欠身相送,榻上的小女孩儿闭着的眼却动了动,似乎用力想要睁开,几下无果,渐渐又归于平静。   —   东院中,七郎才挨着长兄一顿训斥,被训得灰头土脸的,这会坐下喝了盏茶,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下心来恳切地对大夫人道:“弟妇行事如此,实是弟教妻无方,长嫂如此担待,令弟万分愧疚。”   “这样的话很不必说。”大夫人道:“这么多年,你媳妇的性子我很知道,她虽有时愚些,心地却不坏。——论理,这话我不该说,但你叫我一声长嫂,我就托大,教你一句。”   七郎忙要起身听训,徐大夫人见他拘谨,无奈睨了徐缜一眼,徐缜在旁老神在在地喝茶,大夫人叹道:“你坐着就是,我还能骂你不成?如此客套,反而显得生疏了。”   七郎这才坐下,大夫人徐徐道:“你与婉娘,是年少夫妻,理应是相互扶持的。虽然都说夫为妻纲,女子贞顺为要,但我一直觉得,为人妻子,自己应坚韧有力,只能柔弱顺承,自己担不起事来,只等人来遮风挡雨,并非好事。这么多年,你处处替婉娘周全妥善,可曾想过将处事间的关窍细细讲给她听吗?”   你既没有过扶她立起来的心,就要做好她当不住事的准备。   她不好在小叔面前将话说得太直接,其实这话已经很直白了,等闲为人嫂,是绝不可能如此说的。   只因她嫁进来时七郎年岁尚幼,七郎对她一向恭顺,七夫人对她还算顺从,她看七郎七夫人便格外有一份包容,才会说出这一番话。   七郎徐纪闻言,确实心内一震。他从未想过这些,待妻女家小,只想自己做一棵树,将所以风风雨雨都挡在家门外才好,今日听大夫人所言,再结合当下所生之事,只觉有一支利箭直穿过他心里一般。   他愣怔半晌,见他出神的模样,大夫人叹了口气,与徐缜交换一个眼神,开口道:“天色晚了,你回去吧。”   徐缜又道:“明日休沐,你得空到书房去,我有事与你商议。”   徐纪忙应诺起身,向兄嫂二人行礼后才告退,走时还未回神。   徐缜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叹了口气。   徐大夫人轻声道:“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他媳妇行事如此,便是他走上去了,家里不能安静。家宅不稳,在朝堂是大忌。”徐缜道:“总不能因他一个,牵连徐氏一族。”   徐大夫人一时默然,虽已是春日,但天凉,她体虚畏寒,房中还拢着火盆。她与徐缜围着火盆坐下,低声道:“你徐徐地与七弟说。”   时近春闱,科考改革之后的第一场春闱,今上亲命由徐缜主持,他连日忙碌,又兼家中出事,在外还能支撑,在妻子身边才终于露出几分疲惫。   他靠着藤椅捏了捏眉心,“他自己心里有数。不过这事出得巧,原本……我在想,是让他往前走,还是再等一等。”   徐大夫人疑惑道:“怎么了?不是早就拿定主意,今年替七郎运作了。是前头又出什么事了?”   “放心,于咱们家是好事。”徐缜怕她担忧,便很干脆地道:“是五弟。陛下今日与我说,有意将他从边防调入京营,回中枢任职。”   徐缜所言五弟便是堂弟徐纺,他父亲与徐虎昶是亲兄弟,在世时从军,官至上柱国,爵追郡公。   徐纺父亲早逝,在留国公府住过几年,但后来并未如徐缜、徐纪兄弟三人一样转从文,仍是投身军营。   京营是护卫京畿的几处大营的统称,皇帝虽没说具体调到哪一处,但将徐纺调回中枢就一定是要重用,以徐纺如今的功绩、官职,徐缜估计着,至少能有一个副职做。   如此对徐家自然是好事,但徐缜在考虑,一家人一时风光占尽,真是好事吗?   一个军营副职,确实还不值得徐缜这样小心,伴驾多年,他能感受到今上对他的信任,但身居宰辅之位一人之下,徐家又并非旧式门阀,而实实在在是跟随太祖起家的新贵,总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大夫人听了,半喜半忧,叹道:“就是一家欢喜一家愁吧。幸而七弟心性还好,这桩事确实巧了,机缘凑巧,免去七弟心中生怨了。”   这一点徐缜倒是很自信,“七郎心胸是最开阔的,哪怕没有他媳妇这桩事,他不会心存怨怼。”   对徐家人来说,家族的安稳长远远远胜过个人的显赫,家族便如一棵大树,他们都是树的枝干,他们好、树才强壮,同样,树强壮、他们才好。   人与家族相依相辅,相辅相成,是分割不开的。   但说起弟弟,京中这个还算省心,外头却有一个糟心的。   徐缜连着几日没休息好,正是心气不平的时候,才骂了老二一顿,稍作纾解了,又想起家中近日乱事的祸头老三——徐家十郎徐纯。   他磨磨牙,问徐大夫人:“给老十夫妇的信你写完了?”   “正要写呢。”提起此时,大夫人不禁一叹,“十七娘的事我有过,自然得向她父母请罪。可不是我有意推脱罪责,这一回事,老十夫妇就算挨一顿骂不冤枉。”   今日大长公主就咬牙切齿地骂了小儿子一番,连带着小儿媳,有些反感,只是顾念她的女儿遭了罪,妻妾之争她又算受害者,才没骂出口。   这会在徐缜跟前,徐大夫人没什么顾忌,气道:“她怎么就能把从娘家带来的得力心腹都给见觉,到问星那,就是在安州伺候她的‘心腹’呢?结果就是问星身边被戳成了筛子,见觉那里倒是铁桶一片——她、她的儿子就那样好,女儿就半文不值吗?”   而且两个孩子来时,身边都安排得满满的人,她只当十夫人是不放心京中人手,心中虽有些不快,到底体谅为母之心,只顺从十夫人的意思,没再往里安排人。   不想就是亲娘给的人,出了都被妾室收买的这种大纰漏。   徐缜不想还有如此内情,不禁微微皱眉。   但正如他今日能将七郎叫来骂一顿,却不能直接指责七夫人,对十郎夫妇是同理,何况十夫人如今算半个受害者。   他干脆铺纸研墨,提笔先训十郎一顿——行事荒唐在大婚前先与嫂子的表妹有了首尾,又识人不清,没能察觉出妾室的真面目,险些葬送了女儿的性命,十郎这顿骂挨得不亏。   而且柳氏出身落魄,进徐府时陪嫁两口箱子都装不满,怎么数年过去,就大手笔到能重金厚礼赠与七夫人,她的人还能在京中大手笔地撒钱收买人心了?   还不是十郎纵容的。   再想到大夫人提起,徐问月、徐问星这两个名字的差距,徐缜心里更气,落笔比方才骂七郎还狠。   写罢了信,他又皱眉道:“得向母亲请个人去安州。”   大夫人已经住笔,赞同地道:“十弟多年来偏宠柳氏,仅凭咱们的书信,绝对弹压不t住,是得请母亲出山。”   “不仅如此。”徐缜道:“柳氏的人在京大把撒钱,十郎再给,总有限。若是从十郎那出的还好,只怕柳氏行差就错——得有个稳妥人去,我再从身边调一个管事,与母亲的人同去。”   大夫人一怔,然后感慨道:“要么你们是亲父女呢。真娘今日与我说,柳氏出手过于阔绰,其中怕有蹊跷。”   徐缜闻此,才露出今晚的第一个笑,“自然是我真娘。”   他语中的骄傲不加掩饰,徐大夫人想了想,道:“今日我将家中药材上的账目给了真娘,父亲那边还不知态度如何,你要替真娘说话。”   有关徐问真之事,夫妻二人早已商量妥当,徐缜立刻道:“你放心。……其实有母亲在,都用不上咱们,父亲虽有些守旧,但是最疼真娘的。”   他慢慢道:“若一切顺利,就最好不过。真娘养着明瑞和明苓在身边,再握住家中的权力,更加一重保险。这样哪怕往后咱们不在了,不怕真娘在家中境遇不佳。”   其实比起将希望寄托于晚辈的品行与良心,还是让徐问真握住权柄更让夫妻二人安心。   抚养徐明瑞算一重保险,侄儿奉养在室未嫁的姑姑不尽心,顶多被人议论两句,并不算道德瑕疵,可若是待抚养他长大的姑姑不尽心,便是不孝。   道德礼法,用对了是一种武器。   徐大夫人默然半晌,忽然道:“咱们当日若不起惦记那储妃尊位的心思,不会让真娘落到如今这个境地。我儿自有丈夫疼惜,儿女孝敬,还须咱们在此算计这些?”想起弟妇的心思,她又冷笑着道:“但既已到这一步,是我真娘的,谁不能抢了去!” 第8章   她要掌家,肩上就要有相当的分……   徐缜拍了拍夫人的手,道:“幸而见素与真娘他们姊弟同心,瑞郎又是个孝顺孩子,他自幼由真娘带大,日后必然敬奉真娘如母,算人和俱全。咱们真娘命数是最好的,往后必定顺遂安稳,享平顺安宁,不比那劳什子富贵差。”   大夫人用力点头,似乎头点得够深,的话便能够成真。   徐缜知道她的心结,轻叹一声,握紧了妻子的手,“我知道你总放不下当年将真娘留在京中,心里觉着对不住真娘。可如今咱们一家俱全,何其和美?真娘待你孝敬又用心,可见对幼时之事并无心结。与其困于往事,不如好好珍惜当下母慈子孝的时光,你心里有愧,咱们加倍对真娘好便是。”   大夫人眸中泪光点点,“真娘待我虽孝敬有加,可却……”   她看着徐缜那副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便忍不住心烦,抬手拍了他一下, “你不要再说了,我自有主张!”   徐缜实在摸不明白她的心,低声下气地道:“是我太愚钝,劳娘子耐心与我分说分说?”   “诶。”徐大夫人叹了口气,慢慢与他说:“你瞧真娘与母亲私底下闲坐,从来贴得近近的,要么母亲搂着真娘,两人贴着说话,要么二人对坐着,一边做茶点香,一边说闲话。我总觉着,在母亲面前,真娘才更放松、亲密一些。她待我当然很孝敬,处处都很上心,出门总是给我带新鲜东西回来,在外得了好东西,先记挂着我,去岁我生辰,还特地为我栽培了一盆碧玉牡丹……”   她说着说着,好像就变成了炫耀女儿的孝心,徐缜忍不住笑,道:“你瞧,其实你明白真娘对你是再上心不过了吗?……我知道你的心结了,可真娘从小不在咱们身边是真的,要强求真娘与咱们亲密无间,难。   可咱们比起有些父母来算幸运,至少真娘能长长久久地留在咱们身边。你心中的缺憾,往后还有无尽岁月可以慢慢弥补。咱们只管对真娘好,真娘懂对咱们好,一家人心在一起,为了彼此好,不就是世间最难得的美事吗?”   徐大夫人终于点了点头,又与徐缜说了一些徐问真今日处理的事务,徐缜听了只点头,“如此办很妥当了。既有二心,家里留不得那样的人。”   徐大夫人叹一口气,道:“真娘处事一向稳妥,这些小事她办得很干脆。只是十七娘那里,我心中有些忧虑。”   徐缜问道:“怎么?”   徐大夫人絮絮念叨:“她怕十七娘留在东上院,若有闪失,惊扰到母亲,才将十七娘接到临风馆去。可我想着,十七娘在她那,若有事,是惊不着母亲,可她难道就不怕吗?倒还是我将十七娘接过来更好。   何况临风馆地方不大,强塞了明瑞明苓两个进去,已经很拥挤了,现在十七娘那里还是用真娘的人服侍……如今处处都周全了,只咱们真娘委屈着。”   但女儿做下了决定,她又不忍反驳,可不正纠结这里。   徐缜听了无奈,“你是将咱们真娘当做水晶玻璃人看待了……她要掌家,肩上自然会有相当的分量。这只是她走的第一步,对弟妹家小,她便要软硬皆施,既要立威、要施恩,如此才能叫人服她。咱们逐渐上了年岁,家是要交给他们的,真娘先要担得起来。你总是将真娘当水晶玻璃人一般对待,怎么能行呢?至于真娘会受委屈?那更是荒谬了,咱们家大娘子几时吃过委屈?真儿不是那任由自己受委屈吃苦的性子啊,你瞧那云溪山,被她打造得多幽雅宜居,住起来多么闲适惬意?”   徐大夫人知道这些道理,只是她总觉得亏欠女儿,便处处都忍不住操心。   徐缜索性拉起她,“好了,时候不早了,明日一早还要去向母亲问安,且歇下吧,我来替你拆发髻。这几日朝里事忙,明日虽然休沐,下午我还是要入宫,不能在家帮你。”   徐大夫人点点头,二人一道往内室去,但惦记着在生死关头苦熬的侄女,徐缜还额外惦记着安州那边的事,夫妇二人一夜都没能睡好。   次日一早,徐问真便带两个小的先往东院,向父母问安。   两个孩子都还小,披着薄棉斗篷,雪白的短绒毛簇着小圆脸,瞧着圆滚滚、白嫩嫩的,亦步亦趋跟随姑母的步伐,从远处看倒像是一路滚过来的。   兄妹二人龙凤双胎,长得却并不十分像。哥哥明瑞眼睛像父亲,是一双微圆的杏仁眼,眼帘微微垂着的时候便显出一点无辜;妹妹明苓生得一双明亮锋锐的凤眼,肖似其母,亦似姑母、祖父与曾祖母。   大夫人久不见一双孙儿,喜欢得紧,搂进怀里一个个亲,徐缜笑眯眯将两个孩子抱了抱,又关心地问徐问真:“十七娘在你那,还要看顾这两个,真娘你可还支应得来?”   徐问真笑道:“他们都有人照顾,我不过问一问、瞧一瞧罢了,并不多操什么心。”   徐缜点点头,一时无话,想了想,才问起药材上的账目怎样。   徐大夫人听着都头疼,却见徐问真有条不紊地回答,一听就知昨日已经将账扫清楚了,一时更感无奈。   最终她还是忍不住打断道:“好了,好容易你休沐,有半日功夫,真娘在家,一家人在一起,就说这些经济琐碎?”   父女二人闻言一怔,然后都笑了。   徐缜笑着顺应道:“夫人说得是。”   然而徐大夫人强势打断了话题,自己却想不出什么适合闲话的事情,最终还是明苓吞下一口果子,搂着徐缜的手臂,笑眯眯道:“翁翁,姑母说今日带我们去太婆婆那吃樱桃酥饼,咱们等会同去好不好?”   徐问真如明苓这个年纪的样子,徐缜与徐大夫人都未曾见过。他们回到京中时,女儿已是斯文识礼的徐家大娘子,言谈举止都温柔从容,笑容温和中总带两分疏淡——浑然是一个稍减锋芒的年幼版大长公主。   看明苓顶着这张好像生来就该清冷高贵的小脸撒娇,徐缜才愣愣地反应过来,原来这般生动鲜活的表情,会出现在如此的面孔上。   他心不禁一软,笑着说:“太婆婆不爱吃饭的人太多,等会你和姑母先去吃樱桃酥饼,翁翁和婆婆在这边房里,吃过饭再过去。”然后不等明苓露出失望的表情,便忙哄道:“我们苓娘喜欢吃樱桃酥饼是不是?你姑母小时候喜欢,翁翁知道有一家酒楼的樱桃酥饼做得最好吃,下午翁翁回家时带回一些给你们好不好?”   明苓故意鼓着脸想一想,向徐缜伸出两根手指头,“要吃两块!”   徐缜刚要答应,徐问真轻轻一咳,明苓连忙回头去看,然后露出一点哀求的表情,“就吃两块嘛!”   原本坐在徐大夫人身边的明瑞跳下榻凑过去撒娇,显然兄妹二人都苦姑母之威久矣。   徐问真点点明瑞的额头,道:“他们牙齿未长成,t怕坏了牙,不好给多吃甜点。何况又馋得很,除了樱桃酥饼还要偷吃许多果子,哪里亏到你们了?”   两个孩子皱起小包子脸,目光期盼地看向翁翁婆婆,徐大夫人低头饮茶不言声了,然后背负着屋里最后希望的徐缜轻轻咳了一声,“嗯,听你们姑母的。”   两个小孩脸上这下是掩不住的失望,明苓用很复杂的目光看看徐缜,又看看一旁一言不发的徐大夫人,最后好像很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   她坐在那里摇头晃脑,“那便听姑母的话吧,若我不听姑母的话,姑母该伤心了。”   徐问真忍俊不禁,只想去捏她圆鼓鼓的小脸,徐大夫人目光温柔地看看明苓,又看看徐问真,嘴角不知不觉间提了起来。   比起撒娇耍宝的妹妹,明瑞显得内敛许多,但显然是一位撒娇水平分毫不弱的选手,这会使使劲爬到徐问真身边,蹭着她道:“瑞郎听姑母话!”   徐问真轻轻一笑,顺手一捏他,明苓就不干了,扑通一声跳到地上,等等跑到徐问真身边,马上张开双手,“抱抱我!姑母抱抱我!”   好嘛,上首夫妻俩对视一眼——怪不得方才两个孩子乖乖地就一人一边坐他俩身边了,原来是姑母只有一个分不过来。   徐问真和她身边的人倒是很习惯的样子,含霜与凝露办了两个墩子来,叫他们挨着徐问真脚边一边一个地坐下。姑侄三人又在上房里待了一会,约莫差不多到大长公主吃早饭的时间,徐问真才告辞道:“女儿先带他们往祖母房中去。”   徐缜点点头,很温和地对女儿说:“且去吧。这几日天寒,不要光顾着两个孩子,你要添一件斗篷。”   徐问真笑着应下,辞父母往东上院去。   留下夫妇二人,目送三个孩子走远,直到看不到背影了,徐缜才收回目光,旋即发现自己还是笑着的,再转头一瞧,徐大夫人正在笑,杏眸又湿润着,微有泪光。   徐缜愣了一下,“怎么了?”   “……我的真娘如苓娘这样大时,是否是如此爱笑、爱闹的模样?”徐大夫人喃喃着,她嘴唇轻颤,“我……”   她心里有很多话,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徐缜轻叹一声,走过去揽住她,“咱们真儿在京中长得很好,倘若当年咱们带她去洛城,药食供应都不如京中周全,反而是亏待了她……咱们如今一家人不是在一处吗?你若哭,我的心里不好受了。”   徐大夫人用力摇摇头,却说不出话,她将头埋在徐缜怀里,许久没有言语。   徐问真带着两个小的溜溜达达回了东上院,大长公主果然起身,见徐问真来了,便吩咐人摆饭,又笑吟吟道:“直到有两个小馋猫回来了,正叫人做了樱桃酥饼,不知是谁要吃。”   “我!”“我!”明苓明瑞便如两只雪兔子,蹦蹦跶跶地就滚了进去,凑到大长公主身前,先行了个圆滚滚的礼,徐虎昶在一边看着,眉眼柔和一些。   大长公主是喜欢家人一起吃饭的,年轻时在宫中,每日三餐都只有自己。后来嫁了人,徐虎昶只要在京,必算着食时与她一起用膳,但有公务在身时便没办法。   后来有了儿子、儿媳,家中人多了起来,大长公主反而厌烦起热闹。   对她来说,一顿饭,桌上她和丈夫、儿子坐着,儿媳妇们恭恭敬敬站在一边捧羹布膳,简直是一门鬼热闹。   她不愿意一日三餐对着儿媳吃,干脆就打发各房吃各房的饭,徐问真出生后就被送到她身边,她才开始有了每日三餐不离的固定饭伴。   于是很多年里,公主府餐桌的席位都是三个,大长公主、徐问真,与一个大多数时间在的徐虎昶。   如今家里饭桌上又多了两个小的。   他们倒是自立得很,虽还不大,但坚持用调羹自己舀,不要乳母喂,大长公主笑吟吟夸他们“能干!”“自立!”   徐问真在大长公主跟前一向活泼,悄悄拆台,“前些日子还要乳母喂呢,那天兄妹俩吵架,话赶话说到‘我能自己吃饭’,然后争一口气,就都要自己吃。”   大长公主直笑出声,徐虎昶看了眼用力吃饭、听不清姑母在说什么的两个小的,有些好笑,叫人给二人又加一块蒸饼,“你这几日忙,可以将他们两个留下,等会我和你祖母带他们两个骑马去。”   其实他俩还没小马的腿高,说骑马,就是徐虎昶举着,在马上坐一会。   但二人听了还是眼前一亮,又舍不得离开徐问真,最后讨价还价,变成徐虎昶明日、后日、大后日……都要带他们骑马。   徐问真看着古灵精怪的两个小孩,和看似严肃实则一退再退的徐虎昶,忍不住想叹气。   大长公主忍不住笑,看看她,用一种喟叹的语气道:“我们真娘能长得如此沉稳懂事,真是多亏了我。”   徐虎昶完全没感到心虚,好像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只赞同地道:“是殿下养得好——但我教得不差,咱们真娘骑术是数一数二得好。”   大长公主只觉嘲讽到棉花上了,白他一眼,看向两个孩子,“太翁和太婆婆给你们选了两匹最好的小马,英俊着呢,今日真不去瞧瞧?”   她知道徐问真这几日忙,有心将两个孩子引走,让她轻松一点。   然而两个孩子心动一点后,又马上坚守立场,用力摇头,“姑母答应今日一整日都带着我们!”这回发言的是明瑞,他立场坚定,显然兄妹两个已经统一战线。   徐问真笑了,神情轻松温和,“就叫他们在我屋里,左右有人瞧着,不妨事的。”   正说话间,她屋里一个使女急匆匆地过来,进屋面带惊喜之色,“回殿下、国公、娘子,十七娘子醒了!”   徐问真立刻起身,院中石榴树上有两只喜鹊清脆开嗓,屋里屋外都盈满了喜意。 第9章   十七娘子傻了!   十七娘苏醒无疑是家中目前最大的喜事。   大长公主亦欣喜万分,与徐虎昶忙带着两个小的往临风馆里去,然而一迈进厢房的门,他们便察觉出事有不对。   满屋婢仆面上皆无半点喜色,问真身边最稳重妥帖的大女使含霜神情凝重,大长公主皱眉问:“怎么了?”   她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到底上了年岁,已不如年轻时经事,此时竟觉手脚微微有些发软。   徐虎昶忙扶住她,那边徐问真按住白芍,回身安抚大长公主道:“并无什么事,只是十七娘这孩子好似睡糊涂了,竟有些认不得人。”   她一面说,侍女已带着林医官飞似的跑了进来,徐问真年岁虽轻,房中的规矩却立得很清楚,婢女带人飞奔这样的事是从未发生过的,大长公主见状,才真是浑身一软。   徐问真忙命女官们扶住公主往外间榻上坐下,大长公主摇摇头,缓了口气,走近内间来,便见床上刚从鬼门关里抢出命来、孱弱的小孙女满面茫然无助,手还紧紧抓着长孙女的袖角不肯松开,甚至瑟缩着,像是想要往阿姊身后躲去。   宛如一只误入猎人丛的孱弱小兽。   大长公主纵然久经世事,此刻不禁浑身哆嗦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咬牙半晌,问刚在徐问真的帮助下搭上十七娘脉的林医官:“我家十七娘、这是怎么了?”   林医官是满面郑重,徐问真怀里搂着瘦小单薄如轻飘飘一张纸一般的小妹,与白芍交换一个眼神,心渐渐沉下来。   林医官仔细诊脉半晌,又细细检查了从前被他们忽视、只简单处理过,认为并不重不算紧要的头部伤口,沉思半晌,对大长公主道:“娘子此次致命的危险在于落水时间长、口鼻呛入太多水,头部的创口不大、并不算深,所以最初我们并未十分在意,但如今看来,或许头部伤口落水时又受了巧力,伤到颅内,以至出现了失魂之症,如今娘子畏人不识,正是失魂的症状,不敢言语或许是因为失魂而忘记言语……”   他说罢,见大长公主眉头紧锁,又小心进言道:“此只系臣一家之言,臣见识短浅,从医虽有数年,却并未见过真正的失魂之症,对娘子的症状不敢断言,还请殿下再请数位医官明家来,共同诊断,如此倘臣有失察之处,不至耽误娘子病症。”   大长公主闻言侧头看了身边女官一眼,便是默许的意思,又皱眉问:“若十七娘不识人了,她是还认得问真吗?”   她看向榻上紧紧拉着徐问真衣袖不肯撒手的十七娘,与面色凝重的徐问真。   林医官迟疑一下,“或许……近几日娘子偶有神智清醒只是婢仆们未曾发现,正逢真人前来探望,便记住了真人的声音?”   白芍道:“正是,方才大娘子初到时,t小娘子并无特别反应,仍然十分惊惧,是大娘子出言安抚之后,小娘子才表现出对大娘子的亲近。”   她们往日虽然一直守在这里照料十七娘,但不敢随意言语,所以算来算去,还是徐问真在这屋里对十七娘说的话最多。   大长公主最后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折了,但小孙女出了这等事,她知道自己不能慌乱。真儿刚刚主事,此刻心中怕慌乱,若她表现出惊慌,岂不叫真儿连心里最后一点倚靠失去了?   她拿定主意,强定了定神。   两个小孩没见过如此场面,大人们都满面凝重,最依赖的姑姑搂着另一个小孩坐在榻上,面色沉重。   他们不禁都慌了神,大长公主忙揽着他们轻哄,唤来他们的乳母,交代将他们抱走。   两个小孩被莫名凝重的气氛感染,哪里肯走,坐在地上哭起来。还是徐问真定下神,一面搂着十七娘安抚她的情绪,一面安抚二人道:“勿要慌乱,这边有些事情要姑母来办,你们先随着妈妈们下去,叫妈妈给你们一人煮一碗甜酪好不好?”   明瑞十分不安,止不住地哭,明苓眼含着泪懵懂茫然地看着徐问真。徐问真温和地笑着,坚定地与她对视,“我们苓娘与瑞郎是最乖巧、最懂事的孩子,能够照顾好自己,不叫姑母担心,是吗?”   明苓用力点点头,明瑞稍微收住一点眼泪,两个小的被乳母抱了下去。   其实徐问真并不像大长公主想得那样慌乱。   她这几年在山里,名义上是清修,该看的都是那些满是清静、大道的经文,其实光看那个哪有意思?历代奇人的逸事笔记都看了不知多少,如今城中最以售卖逸事笔记、传奇本子闻名的如意书局便是她为了收集有趣笔记开设的。   失魂症在现实中不常见,在各种逸闻记事中却只能算一般套路,她看得都厌了。   方才林医官给出这个诊断,大长公主他们都慌了神,她反而镇定下来——好歹有个说法,治起来就有思路,总比是无名无因由之症要好。   她哄走了两个最小的,十七娘问星紧紧抓着她的衣袖不肯放开,宛如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这一个却是哄不走的。   徐问真叹了口气,指着榻上的枕头,几次示意,才叫问星明白是要她躺下,问星抿着唇,试探着躺下,徐问真立刻露出笑容,做出安抚的动作。   这孩子……若是能恢复还好,若不是不能恢复,就此痴傻了……   屋里气氛一时凝滞起来,如阴雨未落的天气,闷得令人几乎窒息。   徐大夫人这时得了消息匆匆赶来,东院与东上院距离很近,她赶来时其他医官、郎中还未曾到,含霜将事情简练地对她说清楚,纵然以徐大夫人的沉稳老练,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等到七夫人赶到时,她已经碎嘴的婆子传完了经过,事情已经发展到“十七娘痴傻了”,因而来了之后低着头恨不得缩到地缝里,一声不敢出,随她来的见满、见显二人虽不知其故,却心觉不对 ,便立在母亲身后,静悄悄地未言声。   最后还是大长公主咬着牙骂道:“那该死的孽障!”   她厉声道:“还不把那孽障给我勒死!”   徐虎昶忙道:“殿下稍安。”   纵然要处置,这会人多口杂,满院仆妇,不能将这种话宣之于口。   徐大夫人知道轻重,连忙上前劝解大长公主。   徐问真还稳得住,知道祖父与母亲必能将事情圆回来,便不着急,坐在榻边,与白芍耳语几句后,又轻轻对徐问星反复道:“十七娘不怕,阿姊在。”   徐问星双眼茫然中混合惊惧地看着她,显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徐问真便轻轻拍着问星的肩,如哄明苓、明瑞一般,即便知道她听不懂,柔声反复安慰着。   言语的力量有时并不在多华美的言辞,语音声调能在无形之中传递给人信息。如此几次后,十七娘果然稍微安稳一点点,目中惊惧稍退,却还是忍不住靠向徐问真,紧紧抓着她衣袖的手未曾松开。   柔滑矜贵的料子就这样被抓得皱巴巴的,徐问真不在意,就这样坐在榻边任她牵着,一边温声回长辈的话。   又是留国公府兵荒马乱的一日,徐家十七娘子最后被太医诊断为失魂症,是否痴傻还未可知,要持续观察。   新上任的问星小娘子懵懂瑟缩地躲在徐问真身后,最后还是徐问真将身边面孔最敦厚、声音最柔和无害的秋露喊了进来,专负责照顾十七娘子,再加上问星稍微熟悉一点的含霜配合,她才得以从厢房中脱身。   众人暂时都在临风馆正房落脚,凝露带着人一位位地奉茶,大长公主与徐虎昶坐在东屋内上首榻上,婢女们又端了数把檀木禅椅来,请其他人坐。   太医既已给出了诊断,大长公主又请他们商量给出方剂。然而太医们嘀咕了半天,虽说给出了方子,但说失魂之症向来治疗效果不甚明晰,用药、行针治疗下去,是否会有效果,让徐娘子忆起前事,就要看命数了。   大长公主从小听厌了这一套说辞,听罢虽皱着眉,倒没为难他们一定要给出准话,徐虎昶对太医们客气两句,命人厚谢,徐大夫人忙出来交际。   人散去了,大长公主叹息一声,“真是一笔糊涂账……只可怜了孩子。”   倘若只是失去记忆还好,无论能不能想起前事,都不重要,本来十七娘才五六岁,寻常人长大了,五六岁前的事能记得多少?按从前十七娘的天资看,不是天资聪颖绝顶聪明的样子。   记忆找不回来不算什么。   可若是痴傻了……   大长公主不禁再次长叹,对徐问月母女更是痛恨至极,“那母女俩何其恶毒啊!还有那群刁仆,尤其那个姓温的奶娘,一定不能轻饶了!”   不叫她们尝尝阎王殿前的汤,真叫世人以为她周胧歌做了面人了!   徐问真低声道:“自然不能放过。”   勒死徐问月确实是大长公主的气话,但在家庙中,缺衣少食,只有一个对她满怀恨意的婆子与她朝夕相对,徐问月的下场可想而知。   她确实年纪还小,若只是小打小闹,结果断不至此,但她对亲妹妹动了杀心又确实下了死手……留下是后患无穷。   徐问真目光微冷,转瞬又是平日常见的温和模样,她宽慰大长公主道:“先用药看看吧,我瞧十七娘的模样,虽然懵懂,却不像神志不清的模样。况且 ……”   她坚定地道:“哪怕真是最坏的结果,难道咱们家就没有照顾十七娘一辈子的本钱吗?幸而还是咱们这样的人家,有得医治,十年、二十年都供得起,大不了广请天下名医,相信总有一位是擅治失魂症的明医。”   她语气如此坚定,叫人不知不觉便心生信服,如有了主心骨一般安心——至少七夫人听了就感觉安心不少,悄悄松了口气。   大长公主虽还面色郁郁,却轻轻点头,张口仍忍不住叹:“只可惜这好端端一个孩子……她娘知道,只怕心痛得很。”   昨日再恼十夫人偏心,这会以一颗为娘的心来想,大长公主还是对十夫人生出一些怜惜之情。   听她叹气,七夫人在一边低着头,真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听闻七房昨日一夜未能熄灯,上下仆妇皆战战兢兢,见满、见显几个孩子今日一早过去,就见父亲上朝去了,母亲眼下挂着乌青,面容憔悴,俨然是没休息好的模样,还隐有不安之色。   方才几位年轻娘子都被打发走了,七夫人没有女儿在身边,更失了最后的胆气。   然而她再想低调,那么大一个人坐在那,让人无法忽略。   大长公主看她一眼,再看一眼,最终还是没忍住,道:“这段日子天寒,你就好生在院里养着,别出来行走了。若还有心惦记你这可怜的侄女,就给她抄写些经文,供奉在天尊佛祖之前,为她祈福吧。”   七夫人虽然领了罚,心中却不敢有半点不甘,起身唯唯称是,大长公主实在懒得看她这模样,徐问真待她倒还客气,没有落井下石的意思,起身来,待她离去还稍送了送,算是全了她的脸面。   瞧着这长孙女,大长公主心里终于稍微有点慰藉——那徐问月长歪了,定是她亲娘给的种子不好。瞧她养大的真娘,行事多么体面周全。   然而她不像往常一样高兴,十七娘的懵懂就如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她一时想到可怜孱弱的小孙女,一时想到在外的儿子儿妇,心中万分滋味,哪能言说。   徐虎昶无法以言语宽慰,只能轻轻握住她的手,“会好的。”   “柳氏那贱婢,绝不能留。”大长公主合上眼,已经冷静t下来,出口之语才更不容反驳。   徐问真听到此言,在帘帐后稍微驻足,并侧身示意大长公主的贴身女官牡丹入内听候指令。   她站在明间,转头看向屋外。厢房中倒没有早上那般兵荒马乱,问星体力还不足,服了药,已经在秋露的服侍下睡去了。   含霜回来复命,徐问真点点头,然后注视着庭间刚刚冒出花苞的小树出神。   褐色的数枝上,绿色的小苞中隐隐约约透出一点粉意,为干瘦的矮树增添了一点生机。   今春天气太冷,往年都已鲜花满枝的时节,今年花苞刚刚冒头。   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终于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抬手轻抚门前的竹帘,恰如要拂开笼罩在徐家上空的阴云。 第10章   徐大夫人:我要将女儿纵到天……   临风馆就这样开始了一院里三个娃,两不懂事、一纯傻的日常。   徐大夫人倒是几次想要将十七娘接过去,她认为十七娘若是正常苏醒好转罢,在徐问真身边住些日子,正好培养姊妹感情,日后十七娘对问真必然十分信任、依赖,对问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但如今十七娘的病情况不明,不知能不能有好转,日后好转了罢,倘若没有好转,万一十郎夫妇回头怨上问真呢?   徐大夫人不敢赌这其中的概率,便想干脆将十七娘接过去。她自然会十分用心地照顾十七娘,这孩子遭了这一场罪,多少有些她的缘故在其中,她用心照顾是理所应当的,并不为求心中好受。   然而一是问真不同意——她顾虑十夫人那边,怕十夫人回头对大夫人怨上加怨。十七娘留在她这边,哪怕真情况不好,十夫人怨上了照顾的人,好歹她前无短处,并无义务,照顾十七娘纯属善举,哪怕结果不好,十夫人没理由针对她。   二是徐问星不愿意。   这是实实在在的真话,小丫头虽然每日一声不吭,总是瘫在榻上不肯动弹,盯着房顶发呆,叫人怀疑莫不是真痴傻了,但对徐问真却格外依赖。那日大夫人坚持要将她接走,有几个婆子过来抬她到软轿上,她便往徐问真身后躲,一副只信赖徐问真的模样。   两人都如此坚持,徐大夫人只得无奈依从,然后每日早中晚地上香乞求,这孩子可千万不要痴傻了。   虽然院里住着三个孩子,徐问真倒是没多费什么心。她身边得力的人手太多,等闲琐事都到不了她的跟前就被料理干净。   十七娘那边自有秋露万事周全地照顾,秋露是自幼服侍徐问真的,年岁与她相仿,却已是两个孩子的娘,对这些小孩最是心软,当年还竞争过想给明苓明瑞当奶娘,后来因自家孩子离不开才罢了,如今叫她照顾十七娘,她是满心的怜爱,照顾得格外周到细致。   一两日下来,问星便对她熟悉起来,由她擦身喂药,没有那么反感了。   明苓和明瑞身边更不必提,他们身边各有一个徐问真从前的近身使女,照顾他们从襁褓小儿长到这么大,将他们照顾得体贴周到,完全无需徐问真多费心。   养这些小孩子,对她而言不是负担,看着他们一日日茁壮成长,反而油然有一种满足得意之感。   只是人一多,院子就格外拥挤了,徐问真不得不叫含霜加快收拾栖园中房屋的速度。   等十七娘再好一些,赶快搬家吧。   徐大夫人闻讯,便在早晨向大长公主定省罢后叫住她,二人同回临风馆。   含霜端上新煎的紫苏熟水来,徐大夫人捧着温热的茶碗,对徐问真谆谆道:“明德堂的房屋原是你……那年修的,虽然宽敞,但为赶工期,修得并不算细致周到,你要常住起来难免不便。你祖母与我商量着,还是打算再请梓人来,好生地休整一番。”   明德堂原本只是栖园中一所寻常院落,内有简单的十余间屋舍,在栖园中虽说算得上宽敞,却不及徐问真少时在公主府的住所。   彼时她随着大长公主回公府居住,只随心选了一处依山靠水,住起来还算舒适的院落住,大多时候还是留在临风馆与大长公主作伴。   后来皇家定储妃的明旨落下,临风馆就不合适她常住了,甚至当时看来规格还算不错的明德堂远远不合储妃的身份。   于是栖园中不免又大兴土木,明德堂附近的两处小轩榭都被圈进明德堂,硬生生将原本寻常规格规模的明德堂圈成了一个大院落。又添灶房、造客舍,使明德堂关起门来可以成为一处独立世界,茶水饮食都自己供应,不与人同食一灶,才勉强能够装下当朝未来储妃的派头。   彼时婚期较紧,明德堂的扩建便很迅疾,原本预期徐问真只需在其中居住不到一年,接受皇家礼仪、宗族谱系等等的教导,便会嫁入东宫。   然后……没等成婚,太子死了。   太子死后,大长公主对谁都不能放心,又将徐问真接回自己身边,住回最放心的公主府,每日进一碗汤、一盏茶,都只过心腹之手,还要交由白芍检查。   不久后明旨下达,徐问真便入道出家,云溪山的道观建成后又匆匆离京。往日代表留国公府荣光,尊贵一时的明德堂便被封锁起来,如夕阳已落,在偌大的帝京再激不起水波。   这几年间,哪怕是七夫人都没敢惦记明德堂这处又阔朗又华丽的好地方,徐问真回家往来匆匆,只住临风馆,全家上下都对那里默契地不再提起。   直到如今,徐问真决定回府长居。   有明瑞和明苓在,皇后那里已经不成威胁,徐问真回府再无顾忌,明德堂原本就是她的居所,自然不必再尘封起来。   徐问真自然清楚,明德堂那边当年工程仓促,但她这里如今局促得很。   她心中计算着工期,徐大夫人生怕她拒绝,已继续道:“这是你祖母与我共同的意思,你千万不可拒绝。本来你这几年常在云溪山住,那边空荡、要用人的地方多,你身边的人手多。明德堂那边,当年虽加了几间客舍供宫中前来教习礼仪的女官宫人居住,但让几个孩子住规制不合宜,再加上你身边的人,更住不下。干脆另加厢房,再沿边建两排下人的群房,才住得开。”   “你不必想兴师动众,惹人心中不平的事,你的几个妹妹都是好的,自然知道修整这一番,全因有这几个小的,想来心中不会有什么不平。至于外头的……”徐大夫人笑容温和,却很有几分不容置喙的断然:“凭他们配。”   她音调微冷,坚定之处令人不敢反驳,想来徐问真身上那股不容人质疑反驳的威势与天生强硬的性格,不仅来源于抚养她长大的大长公主,有几分来自生母徐大夫人。   徐问真自然知道徐大夫人口中的“外头的”指的是谁,她并不是不识好歹的人,祖母与母亲为她思虑至此,明德堂确实住不下她带三个孩子,略一思忖,便笑着应下。   “又叫母亲为我费心了。”徐问真笑道。   徐大夫人看着她,眉目间俱是柔和,摇头叹道:“你与母亲总是这样客套。为你,什么叫费心?”   徐问真抿唇轻笑,倒像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徐大夫人瞧着她温和沉静的模样,只觉着心肝都化了。   她慢慢地道:“我的真儿啊,往后你就留在母亲身边,哪儿都别走了……当年那一桩事,真是叫娘的心肝都悔断了!”   当今着意徐问真为储妃时是亲上加亲、喜上加喜,不只因为徐问真的祖母是大长公主,徐缜是他的伴读,还因为其母徐大夫人与皇后同出一族。   如此,储妃的家世既尊贵体面,又逃不出原本太子血缘所牵的圈子,未曾再给东宫笼络一门望族,面子好了,里子对今上很体面。   ——实在是前朝好几代皇位继承都并非父慈子孝顺利继位,本朝传续至今四代,先帝并非被高宗皇帝看重顺利登基的,今上对长子倒是真心疼爱,但不得不提防一二。   徐大夫人这些年每每想起,恨皇后不顾念姐妹之情、骨肉之义,更狠自己与她还有这重血缘,险些害了女儿。   徐问真听出母亲的心事,却沉默了一瞬,屏退门口使女,才对大夫人轻声道:“当年之事,母亲无需介怀。其实女儿当年,对那桩婚事怀有期待。”   只是期待的不是合心顺意的郎君、和合美满的婚姻,而是这桩婚事带给她的新身份。   她轻轻搭住徐大夫人的手,缓缓说:“当时我想,左右为人息妇,都是顶着舅姑姬妾的苦走下去的,吃的都是苦,为何不拼一把,奔着天下最尊耀的权势去呢?”   成为储妃,再到未来成为皇后,是对当时的她来说,触摸权力最近的一条路。   近年t来,世人多以女子野心勃勃为耻,总要就求女子最好温顺恭谨、贞静淑让。可他们在前朝争权夺利时斗得何等厉害,凭什么到女子身上,就连一点野心都不能有了呢?   至于太子如何,其实她并不在意。她对太子的反感从少年时便积攒下来,只是不得不配合那位皇家郎君演一出情合意投鹣鲽情深的戏码。   等他死后,是对他情根深种于她最有利,更能得到皇帝的庇护。   于是她便一直“情深”了下去。   至于现在……   她对着大夫人一笑,道:“婚姻于我,从前是不得不走的一步,如今无需走了,只会觉得轻松。……阿娘,我从未因当年被选为储妃而怨恨过,时运如此,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面对便是。彼时事情若成,是幸。如今外人认为我境遇尴尬,但于我是幸。”   徐问真说罢,郑重地道:“能留在祖父、祖母与父亲和您身边尽孝,是我的幸运。儿得您赐的一条命,无以为报,能伴在您身边服侍您终老,才算全了女儿待您之心。”   徐大夫人听了,先是一怔,旋即却不禁眼眶微红,她忍不住伸手抱住徐问真,“我的真儿啊!早知当年,无论如何我将你带在身边,不会叫你吃了如此多苦楚。”   “这些都不算苦。”徐问真轻抚她后背,含笑道:“于我而言,皇家罢、留在家中罢,都是最好的结果。反而顺利嫁到一户门当户对的勋贵人家,或许女儿会过得更累一些。”   付出的是同样多的东西,回报却不成正比。她当然会将宗妇的角色扮演好,但想要把住家族的船舵,太难了。   徐大夫人听得糊涂,却知道徐问真不只是在安慰她,便渐渐得收了眼泪,拭擦一下脸颊泪痕,含霜已出去命人取铜盆打温水来,回来兑了蔷薇花露,服侍徐大夫人净面,又取郁金油来调和面药为她擦拭。   徐问真要服侍她,徐大夫人并不许她动手,“自有婢子们做,你好生坐着便是。”   然后还是回到了最初的话题,二人商量起明德堂改建之事,徐大夫人心中早有筹算。   徐问真畏热,明德堂当年匆匆扩建,为了加大地方,便将周遭的依山之轩、临水之榭都包裹了进去,兼有中间许多空地,做成了一个完整的大院落,只是景致未曾好生规划。如今既有空档,便将原本的水榭周遭遍值鲜花异草,坐在其中,既可赏水上荷,可赏岸边花,做花厅消遣时光最好。   山脚轩馆可以做宴饮游玩之处,徐问真年少时曾呼朋唤友,春起百花宴,冬做暖炉会,并非内敛少交之人,何况她与妹妹们亲密,明德堂中多留几个供她们玩乐的地方没有坏处。   徐大夫人如今心心念念,想将年轻时没有机会完成的构想都在新修的明德堂中实现,她恨不得将女儿骄纵到天上去,女儿年少时,她惦记着孩子能有好姻缘,总是想将女儿养成京中最标准的贞静高华的贵女——大长公主养出的徐问真当然未让她失望,言行举止,都堪当贵女典范。   但如今,姻缘成了一场空,女儿成了时时平淡浅笑、不悲不喜的真仙,她午夜梦回间却总是想到女儿年少时与友人传花宴饮、肆意打马的模样。   徐大夫人掏心掏肺地,想将一切徐问真喜欢的都给她。   她打定了主意,没叫徐问真插手,只询问一些徐问真的想法。母女俩关起门来说,并不叫外人知道。她是防着人说徐问真给自己捞好处,干脆全都由她来办了。   徐家嫡支长房就这一个女孩儿,她偏心自己的女儿多少,外人哪怕再酸,明面上都没话说。   ——何况问真这是要带着孩子住的,算下来,另外几位娘子并不委屈。 竒_書_網 _w_ω_ w_._q_ ǐ_ S _Η _U_ 九_⑨_ ._ ℃_ o _Μ   徐大夫人理直气壮地想着,一边吩咐人寻名家来绘画图纸安排布置,只是这样一来,所费的时间就长了。   临风馆是已挤不下人了,但云溪山的人手还要先喊回来几个做事,徐大长公主便着人将东上院后头塞得满满当当的屋子空出一些来,给临风馆这边用。   左右这边小院算是东上院的一部分,甚至徐问真最常走的一道门就是连通两边的月亮门,暂时借用正院几间屋子并不过分,往来很方便。   这些事都是这一两日就敲定又迅速做起来的,徐问真忙了几日,十七娘的情况渐渐稳定,她才忽又想起另一件事。   十七娘醒来的前一日,她吩咐含霜喊了寻春进来的。后来因出了十七娘得失魂症的事,都耽搁下了,不知寻春家里如今怎样了。 第11章   “娘子便是叫我上刀山下火海……   留国公府后街的一户寻常民居,院里几个小孩子举着小风车嬉闹,面容清秀温柔的年轻女人坐在窗边心不在焉地做针线,见女儿依偎着自己眼巴巴地看院里兄姊们玩闹,迟疑一下。   未等她动作,守着针线篓子的老妇人已沉着脸摸出几枚铜钱。   老妇人叶妈妈将小女娘拉到自己身前,整一整衣领,将铜钱塞到小孩手里,柔声哄:“好娘子,拿着钱自己买个风车去,同兄姊们玩吧。”   小女娘迟疑一下,看向母亲,年轻女人点点头,她才露出笑容,欢欢喜喜地出门买风车去。   一旁的妇人抱怨道:“才贵儿他们要买风车,我满匣子翻遍找出那几枚钱给他们买去,娘干瞧着,不说什么。到底是那外姓的可人疼,不必张口,外大母便巴巴地把好东西都捧上去了。”说完,又装模作样地叹一口气,“这没爹惦记的孩子,是得有人疼,不然成可怜了。依我说,就为小娘子,姊姊该快思虑思虑自己的终身大事。虽说在前一家将嫁资都搭得差不多了,可为了姊姊,我们就是节衣缩食,甘愿攒出几吊钱来办被褥。”   “姊姊这几日这样没精神,知道的是那日大娘子喊进去又打发出来,没得个着落心里郁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想哪家汉子呢,叫外人说岂不难听?”   叶妈妈听着,沉下脸,“你若闲,将锅灶扫了去,不要在此说这些闲话。什么里姓外姓,都是我的孙儿,我哪有不疼的?我是给小莺儿花了几个钱,那都是寻春给我的,她这些年给家中多少东西怎么不说?”   她息妇到底不敢和她顶着干,鼻子里嗤出一声,倒乖乖去扫锅灶,不在此再聒噪。   叶妈妈女儿寻春才慢慢叹一口气,“不知府里怎样了,听闻十七娘子如今还是娘子照顾着,不知好些没有。”   叶妈妈见她不甚在意息妇口里不中听的话,才松了口气,顺着她的话,皱起眉,“是啊,如今娘子将照顾十七娘子的担子接了去,若好罢,若不好,岂不白受挂落?”   她打量着女儿的面色,到底忍不住劝道:“你别将你嫂的话往心里去,娘子唤你进去,可见惦记着你呢。忽然出了十七娘子这一桩事,谁能想到呢?等回头,娘子但凡清闲些,定还是要喊你进去的。”   寻春失笑,宽慰她道:“儿岂会怨怪娘子?我自然知道,娘子唤我进去就是惦记我,若不是有事,岂会不见我?只是为娘子担忧罢了。”   母女二人相视一笑,那边外孙女小莺儿买好了风车,举在手上乐呵呵地跑进来,要加入兄姊们的游戏。   大表姊笑着拉住她的手,几个小孩玩闹,厨房里传出女人的喊声:“你们玩时可小心着,表妹倘受了屈 ,阿婆要骂你们的!”   叶妈妈听了脸一沉,寻春无奈叹息,从一旁屉子里拿出一盒果子,招呼孩子们过来拿果子吃。   她嫂子见状,轻哼一声,哼着曲儿继续擦锅灶,家里气氛正僵持着,只见一个小女娘从外头跑进来,小孩清脆的嗓音清亮亮的,响在院子里、传在上空,周遭两三家都能听到,“叶家姑姑,叶家姑姑!府里有人出来传话,说是大娘子传你,立刻要见你呢!”   叶家母女二人听了都是一喜,叶妈妈忙拿果子给小孩吃,又欢欢喜喜地对寻春道:“快,快进去,我就说娘子还惦记着你呢!”   寻春迟疑一下,看看身上二三年前的衣裳,“我还是换身体面些的衣裳进去。”   “傻孩子。”叶妈妈拉住她,“你就穿这一身进去,娘子才知道你的苦楚!”   寻春想一想,还是坚定地摇摇头,“我纵有万般苦,娘子如今不容易。我打扮得可怜寒酸地进去,不仅丢娘子的脸面,叫娘子心里不好受。见我好好的,娘子心里或许还舒坦些。”   叶妈妈拗不过她,想法没那么坚决了,便先出了门,留下寻春在屋里换衣。   外头她息妇听了消息是一愣,旋即又轻嗤一声,马屁已在三四日前拍过了,结果拍了t个空,这一回只怕姑子是空跑一趟,想想,她不在意了,仍去擦她的锅灶。   临风馆里,含霜忙着琐事,不能亲自出去找寻春,便叫小丫头先传话去,然后又派妥当人到后头角门上等着,晚一时,果然见女使带了寻春进来,便是一喜,笑着挽寻春的手往里走,“娘子同十七娘子、小郎君、小娘子吃了点心,这会正闲着,专等你进来呢。”   她说着,又细细打量寻春。   寻春较徐问真年长几岁,是徐问真乳母之女,借了母亲的光,从小就在徐问真屋里。她生的鹅蛋脸面,细条身材,一双眼眸生得温柔的形状,鼻梁却十分高挺,眉浓而黑,柔中带着几分刚毅。   多年在勋贵门庭里养出的气韵使她行走动作都格外耐看,不起眼却不粗俗,雅致温顺中,透着几分沉静从容。只是或许近年受了太多苦楚,她面容不免有几分憔悴,眼睛不如年轻时明亮。   她身上穿淡白提花绸短襦,襟领处密密绣着海棠花朵,腰系黄绿细绢间色长裙,乌油油的发在脑后挽起,簪两朵时令鲜花,耳边一对碧玉坠子,衣着打扮都挑不出毛病。   含霜见了,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她心里叹息,挽着寻春的手,口中仍是笑吟吟地喊“寻春姊姊”,拉着她向内走。   这两日天气倏然转暖,临风馆上下早换了陈设,正屋罗汉榻上堆着柔软的锦褥靠枕,一只净白瓶中插着怒放的玉兰,一应纱幔帘帐换成清新淡雅的梅子青,屋室虽不大,但窗寮通透,便显得十分敞亮。   徐问真正在罗汉榻上坐着做香,调和而成的香粉在她手下慢慢堆成一个漂亮的祥云纹,然后随手用线香引火点燃,再盖上镂雕祥云纹莲花座香炉盖,徐问真抬起头,含笑看向正走进来的寻春,然后心一点点地沉下去。   寻春已经跪倒请安,徐问真命含霜搀她,一边叹息:“怎么憔悴得如此了?”   寻春来前还特地擦了点妆粉,不想仍是被徐问真一眼看出憔悴,心中的委屈酸楚竟像压抑不住似的,眼睛微红,泣道:“见了娘子,才敢道一声委屈。”   她除籍嫁与富户,本以为是终身有靠,不想却所托非人,不仅将大半嫁妆都折了进去,还险些被卖了小女儿。   若非倚仗徐家的势,不说保住仅余的那点财帛金银,只怕连小女儿都保不住。   回到娘家,虽有父母疼惜,但家中屋室不足,因她回来,侄儿们不能分别单睡一屋,嫂嫂心中有不满。为了家中和睦,她唯有忍让的份,在母亲跟前更不好抱怨。   这会徐问真一问,她心中的酸楚才如堤坝泄洪一般,阻拦不住地倾泻出来。   但她到底顾忌不愿徐问真为她伤心,全力忍住泪,又露出一点笑来,“不过是太长时间没见得娘子了,日日夜夜心神牵念挂怀,娘子却总没空见我,才叫我觉着委屈。”   她含嗔带泪地看徐问真一眼,正如雨后枝头被风吹着摇曳的海棠,花瓣零落自有一种憔悴之美。徐问真递一张帕子给她,轻笑道:“那往后,叫你日日能见到我,你愿不愿意?”   寻春闻言狂喜,忙道:“奴婢愿意!”   “你不问是什么差事?”徐问真好笑道。   寻春立刻道:“天下若有一个人绝不会害我,便是娘子!娘子叫我做的,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定有娘子的道理,奴婢只管去做便是!”   “你这样恭敬,反显得生疏了。”徐问真不搭她的话,反而抱怨似的轻轻道。   寻春忙道:“奴婢、我知道错了。只是这一二年一直心里念着娘子,终于见到了,却不知有什么话能说。”   徐问真笑着摇摇头,将要安排给她的差事说了出来。   寻春一听是栖园管事、主管照顾园中娘子们,便是一惊,不想是如此厚差。   但她这几日对府中的事有耳闻,知道栖园前任管事柳眉吃了挂落,徐问真处置柳眉时没有留手,人虽未死在国公府里,到外头绝没什么好下场。栖园中有许多仆妇管事受了处置,逐出府去或罚钱粮不等,她哪怕不知其中细由,只看徐问真处置的法子,就知道园中所出之事不小。   眼下又是徐问真要接管家事的紧要关头,安排给她这样一个重要、前任又领罪而去的差事,寻春马上领悟到其中关窍。   她思索间,徐问真已笑问道:“怎么,在外蹉跎这几年,便失了年轻时的心气,不敢担这一摊子事了?”   寻春立刻道:“我敢!娘子既然信得过我,我必肝脑涂地,愿立军令状,若不将栖园肃清明白,替娘子打理得干干净净,寻春提头来见!”   徐问真一顿,扬眉好笑道:“你如今怎么满身匪气?”   但看她如今身上的意气,徐问真很满意,又徐徐说:“栖园的差事不好办,只怕你日后要长留在府里,三五日才能回家一次,在府里要有个住的地方。柳眉从前在栖园中就有几间屋子住,我叫凝露去看了,屋子虽不多,是个独立的小院,还算干净,你去住使得,只是不知你打算怎么安置孩子。”   听出她的口风,寻春忙道:“您若允许我将莺儿带进来,我绝不会叫莺儿耽误差事。她听话得紧,您安排一个小丫头或老婆子给我,叫她替我稍微看顾一点就够了,我愿从我的例钱中分出一份酬谢她。”   徐问真道:“管事的娘子们身边哪个没几个跑腿的丫头婆子?这个你只管放心,她们一人伸只手,轮着帮你盯一眼有了。你女儿今年五岁了吧?”   寻春连忙点头,徐问真笑道:“那快懂事了,更省心省事。”   寻出笑了,“她是很懂事,体贴人。娘子……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徐问真知道她要说什么,温和地注视着她,“既是不情之请,就不要说了。”她语气坚定,叫寻春一愣,随即见她展颜轻笑,才发觉自己被逗了一下,一时失笑,嗔着唤:“娘子!”   徐问真忍俊不禁,才慢慢道:“你已脱了籍,我叫你回来做事,是算雇你,并不打算叫你再入籍,遑论是你女儿?若要说叫她服侍明苓这话,真是罢了。好容易有个好出身,还赶着要入奴藉吗?你若愿意,过两年小娘子入学,叫她做个伴读,本就是在府里长大的,再陪小娘子读书写字,通了文字,往后无论怎么打算都不愁了。”   她这真是掏心窝子的话,寻春听了,一时连怎么谢好都不知道,只有眼泪终于忍不住了,顺着脸颊腮边不住地淌下来。   “好了,我这连悬了好几日的心,如今才敢稍微松口气,你又要来惹我哭吗?”徐问真如此一问,便捏住了寻春的命脉,寻春忙擦拭眼泪,强忍住了,道:“我往后再不哭了!”   几人正要坐着叙几句体己话、讲一讲园中的形式,外头女使忽然进来报:“吴侯家夫人又遣人来视看十七娘子,并递拜访的帖子来。秦妈妈现带着吴侯家的婆子过来了。”   吴侯家是指十七娘的外家,十七娘刚出事时,外祖母吴侯夫人亲自过来,很是问责一番,徐大夫人满怀愧疚,客客气气地招待着。   后来查出始末,发现了他家娘子在里头做的糊涂事,吴侯夫人便气短了一截,又抹不下脸给徐大夫人一个小辈赔礼,想到好歹没闹到大长公主那,她不算过分,便想将此事囫囵混过去,如今虽还每日使心腹婆子来看,但递帖往来的主人都换成了世子夫人,便是十七娘的舅母。   世子夫人倒是客客气气地上门替阿家、小姑赔了礼,徐大夫人忙致歉,两边行礼的场面真是笑人,到底世子夫人和徐大夫人都做事体面,两家没落下难堪。   这会吴侯家又遣人来,世子夫人要来拜访的帖子递到大夫人那,探望的婆子却得往徐问真这边来。   毕竟是代表吴侯夫人来的,徐问真少不得客气接待,便示意含霜先领着寻春到下房中稍待。   吴侯家的婆子入内时,便见素日常见的那个大女使领着一个衣着朴素但规矩不错的年轻女人出去,不禁留神多看了一眼,然后正屋的帘子一打,她忙收敛心神,恭恭敬敬地垂着头入内。   正房中徐问真受了礼,与她客套两句,便叫留下的女使信春带她往十七娘屋里去,那婆子这几日常来常往,都习惯了流程。   下房里,含霜与寻春围着炉子坐下,含霜给寻春倒了茶,没等开口,眼睛先红了,“寻春姊姊——” 第12章   “小莺儿最喜欢舅母做的笼……   在徐问真身边打小伺候的这批人中,寻春年岁算是稍长的,含霜、凝露、秋露、信春包括现在外边做事的练霜、服侍明苓明瑞的枕雪、漱雪,都受t过她的照顾。   含霜和凝露是孤身一人入府,寻春对她们更关照些,二人对寻春的感情更深厚,今日见寻春如此模样,含霜便很是心酸了,此刻四下无人,终于不禁含泪道:“姊姊这几年,过得有多委屈啊……”   寻春真是愣住了,然后道:“我能带着女儿和嫁妆从那家里脱身,真是天大的幸运了,全托娘子和府里的脸面,回了家又有父母在上,娘子还常常关照,我有什么委屈的?”   含霜扯着她的衣裳,道:“从前姊姊何时穿过这样的颜色?”   素白、黄绿,这些颜色是市面上最便宜易得的,她们年轻时候,服侍着公府大娘子、大长公主的心头肉、未来的储妃,那真是风光无限,外头寻常官宦人家的娘子过得只怕都不如她们。   含霜擦擦眼泪,道:“你年轻时,白要穿月白、象牙白,黄要柳黄、杏黄,便是穿青绿,要豆青、水碧这些颜色。如今这样的料子,虽过得去,却绝入不得你的眼。”又握起她的手,看着空荡荡的手腕,“从前你最爱那些金玉镯子,配在手上叮叮当当,娘子都说好看又好听。”   寻春被她说得一怔,不由轻抚这身去年做好后一直小心储存的衣裳……原来她年轻时候,是那样的意气、挑剔。   如今她住在娘家,手头银钱不丰,攒下一些财帛盼着快快赁一所房子,轻易不敢花用。家中父亲、兄嫂都没什么紧要的差事,孩子却生得很多,日常花用依靠最多的还是府里给母亲的乳母奉老钱粮,和娘子节寿送去的财物。   每每过年,阿娘虽有心给她做一身新衣,可钱帛有限,还要顾及兄嫂的想法。   娘子送去了鲜艳布匹,阿娘每每给侄儿、侄女们做完衣服后硬挤出余料给莺儿做新衣,她便已经很感念了,哪里舍得再叫阿娘为难?   便自己紧着钱挑了还能入眼的料子,买最廉价的颜色,再凭着手艺拼拼凑凑,做一身还过得去的衣裳撑场面罢了。   早年的金玉镯子,丢的丢、当的当,今日走前一翻妆匣,只有一副年少时她娘给打的银镯还算看得过眼。可那镯子小女娘戴罢,到她这个年岁,戴就不合适了,于是只能手腕空空地进来。   往日不觉得有什么,今日被含霜点出,她才愣了一愣。   然后笑了,“确实没什么可委屈的。许是人这辈子的福分都是有限的,我年轻时不知道惜福,着实挥霍了不少。这两年虽说有些不顺,可仗着府里和娘子的面子,既从那火坑里脱了身,回到家我嫂嫂还算敬我,便不错了。往后又能继续给娘子办事,算时来运转了。”   含霜点点头,拭擦一下眼泪,道:“如今回到府里,姊姊又为娘子办差,娘子待忠心人一向宽厚体恤,姊姊和莺儿的好日子都后头呢。”   寻春含笑应着,二人又说一会话,含霜又说了些园中的情况。   其实原本按照寻春的年岁、资历,是怎么都坐不上栖园管事这个位子的。   栖园管事总管园子不说,还总揽服侍小娘子们的差事,娘子们日常饮食住行都由栖园管事负责照看。这差事虽不及在夫人身边风光位高,却很有些权力,到主子跟前很有脸面。   要说寻春娘那个辈分来做才差不多。   可徐问真来管这个家,本就已经是出格事了,既然如此,何不再做一件出格事,彻彻底底地叫人知道,她不是循规蹈矩、只敢按照祖辈定下的规矩做事的人?   而且徐问真的心腹人手中,确实是寻春最适合做这件事。   她既温和细致,能照看好娘子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又沉得下脸、狠得下心,能辖制住那一园子老油条婆子与年轻活跃的丫头们。   栖园交给她,徐问真再放心不过。   含霜知道徐问真的意思,将问题最大的几个部分细细地掰碎了说给寻春,二人围着茶炉说了一会子话,便见凝露笑嘻嘻走进来,“吴侯府的人走了,回去吧。”   三人又一齐回到正屋,这会明苓明瑞却在了,二人围着徐问真在榻上嬉闹。寻春不由夸两位小主子两句,再说一会话,她便得回家了。   她最好今天下午就进园子打扫屋室做准备工作,这会回家收拾东西都嫌时间不够,只是舍不得徐问真与含霜等人,才迟迟不愿告辞。   徐问真道:“下午又见了,往后日日都能见到,有什么的?”信春来回十七娘子吃罢药了,徐问真点点头,又叫她捧出一个匣子。   在寻春跟前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流光溢彩的一对金镯,金镯上雕刻繁复富丽的海棠花纹,嵌着明晃晃的圆润珍珠,真是华美异常。这对镯子奇则奇在是一大一小的一对,大的正是寻常女子佩戴的尺寸,小的大约只有小女孩戴得了。   寻春一惊,忙要推辞,徐问真已笑了,“这不算什么,前两年从南边来的商队手上偶然得的,说叫子母镯,珠子不算大,雕工不是最好,原不算稀奇,因这样式好玩才留下了。今日想起正合你与你女儿戴,你就带去吧。”   然后又笑道:“这正是我 ‘千金买马骨’的诚意,若不厚厚地待你,旁人怎么知道我待忠心人的宽厚大方?你就带去吧,我给你,是为了我自己。”   寻春听出她玩笑之下的不容反抗与谆谆关怀,当即将那只大的戴到手上,忍泪笑道:“谢娘子赏,我一定日日带着,再不离身,叫人人都知道您待人有多大方!”   徐问真品一品这句话,又觉好笑,“你这话是为了夸我,却又像是暗暗贬我。”   寻春忙道:“我绝无此意!我怎会暗……”   “好了好了,你如今连玩笑话都听不出了?”看出寻春今天的心情大起大落,精神过于紧绷,徐问真不再为难她让她感动又强忍眼泪,吩咐凝露:“想必你舍不得,就由你送你寻春姐姐家去吧。还有些好颜色的料子,是孝敬叶妈妈的,你们一道带去。你与莺儿做两身好衣裳穿。”   不想徐问真竟还记得她女儿的名字,寻春眼睛再度发热,徐问真怕她总是忍泪憋出毛病来,忙道:“好了,你们快去吧。我呢,要去瞧瞧十七娘了。明苓,明瑞,走,咱们去瞧瞧你们十七姑姑。”   二个小的听到出门就开心,哪管去哪,欢欢喜喜地应了,信春与含霜上前,一人抱起一个,随着徐问真往厢房里去了。   十七娘这几日在补药、药膳、汤羹的连环滋补下,脸色终于好看了一点,眼睛渐渐有神了,虽还不张口,但见徐问真来,便露出笑,今日更加活泼,还学着女使们的样子,有模有样地冲徐问真叉手行了一礼。   她就如懵懂的小兽,认准了徐问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便向徐问真全然露出柔软的一面,本能般地祈求怜惜与庇佑。纵使满屋子来探望她的长辈姊妹在,她只要看到徐问真,便只看得到徐问真了,孱弱消瘦的脸庞上全然是依赖与信任。   徐问真见此,心不免渐渐软下来,在血缘与责任之外,另外生出几分仅发于自己本心爱怜喜恶的关爱。   “好娘子,可快坐下吧。”徐问真笑意自然地从眼底流淌出来,按着她坐下。这几日她们但凡与十七娘说话,一定带上动作,十七娘已经锻炼出一点能力,能听懂一些言语。   她虽然熟悉了秋露和屋里几个人的照顾,却还是最依赖徐问真,见她来了便腻着她坐。明苓明瑞高高兴兴地来了,不想争宠却争不过,还记着十七姑姑病弱,不敢往上冲,真是又急又委屈,在旁边急得直转圈。   徐问真忍笑看了好一会,才将他们两个抱上来在身边坐,叫人取了新得的枇杷来,娘四个剥着吃。   寻春那边,凝露带着两个婆子,抬着布料直送到她家里,又与叶妈妈寒暄一番,才告辞而去。   寻春嫂子一眼注意到寻春满面春光与腕上明晃晃的金镯子,又看到满桌堆着的布料,不期她竟真得了体面,是能屈能伸,忙又满脸堆笑地凑上来,一边向寻春道贺,一边紧着看这些东西,打开匣子便见一只璀璨夺目的小金镯,忙伸手要拿,口中还道:“哎呦,这镯子可真精致,只是小了些,我瞧瞧,只怕咱们大娘戴正好。”   说着,就唤她的大女儿过来,寻春不着痕迹地将匣子拿走,没叫她碰那只手镯,并含笑揉一揉叶家大娘的头发,“好娘子,这只镯子是大娘子特地吩咐给你妹妹的,你且等一等,待姑母攒了例钱,与你和二娘每人打一只金镯做嫁妆。”   叶家大娘今年才到寻春腰高,要做嫁妆的金镯子,戴起来可是遥遥无期了。   但好歹是两个金镯子啊!   叶家嫂子应是止住气挤t出笑来,连声催促:“大娘二娘还不谢过你们姑母?诶哟哟,这姑母疼侄女可是真疼,当心肝肉似的呢,什么都舍得!”   寻春只淡笑着,对大娘才更柔和些,叶妈妈看不过眼,支应走左邻右舍,回来交代:“快别凑在这了,去街上割半斤肉回来,咱们晚上蒸肉馅笼饼吃。”   叶家嫂子顾不上舍不得,忙应着要去。寻春有些歉疚地道:“阿娘,嫂嫂别忙了,娘子给我安排了差事,明日立刻上任,我今天马上要收拾东西进去准备屋子住处,一会都耽误不得。还有莺儿的东西,还得阿娘帮我一起整顿,带进去。”   “啊——这么急,莺儿的带进去?”叶妈妈一惊,叶嫂子忙问:“是什么差事,连孩子能带进去?”   她原本以为寻春进去,就是再回大娘子身边,或者伺候小娘子们。   这差事很体面了,足够他们一家人在外都挺直腰板,可若是在娘子们身边,万没有将孩子带进去的道理。   便是要莺儿服侍小娘子,该先在府外学规矩才是。   寻春淡淡一笑,道:“娘子命我进去先领着栖园事务,照看小娘子们一些。如今园里每人,因才急着进去呢。”   “栖、栖园管事?”叶嫂子瞪大了眼睛,半晌没回过神,叶妈妈是一惊,旋即欢喜起来,欢天喜地地要去给寻春和小莺儿收拾东西。   留下叶嫂子站在原地,眼睛瞪得酸涩流出眼泪了才怔怔回神,狠狠掐了一把,疼得不由“嘶”了一声,喃喃道:“这可真是翻身了啊——”   她马上跑回屋里,翻出她男人的私房钱,快步出来,高声道:“我就去街上割半斤、不,十两羊肉!小姑你放心,我回来便和面拌馅,起锅烧水,快快地做,一会功夫便能得笼饼,你带进府里吃去!小莺儿最喜欢舅母做的笼饼了!”   这一番话说得真是饱含感情抑扬顿挫,然后快步跑了出去。屋里寻春与叶妈妈对视一眼,叶妈妈无奈地叹着气摇摇头,寻春倒是浅笑了一下,低着头继续叠衣服,一边嘱咐:“还得劳累阿娘,那些料子替我做两身体面衣裳,在府里总不好打扮得灰头土脸的,还有小莺儿的衣裳,我只怕一时半刻都不得闲,只能劳累阿娘了。”   叶妈妈欢喜着呢,手上归置东西的动作飞快,“那算什么?放我年轻时候,一日能做一身呢!你放心吧,我这几日就给你赶出来,都是好料子,穿着最体面了!”   看她如此欢喜的模样,寻春才露出一抹真情实意的笑,她依偎着叶妈妈,低声道:“阿娘,我又能给娘子办事了。” 第13章   宣告徐家大娘子回归   寻春知道她要进去后明日立刻开始办事,今天下午见一见人便是必要的,于是只将积攒许久兑好的银钱带在身上,其余东西都交给叶妈妈料理,独自先入府。   这一回却是先去向大长公主、大夫人依次问过安,才往临风馆去。   徐问真这正与四个妹妹坐着喝茶,问满等人近日是日日过来点卯,探望十七娘后,她若得闲,便与她说会话,她这若忙着,她们便往大长公主屋里坐去。   这会见寻春过来了,几人对她都还有些印象,寻春向她们请安后连忙问好,年岁最长的问安笑吟吟地道:“寻春姐姐一向可好?可有几年未曾见过了。”   寒暄罢了,她若有所觉地看向徐问真,徐问真注意到她的目光,端着茶碗笑着点一点头。   问安有些惊讶,又似在意料之中,其余几人与寻春客套寒暄两句,徐问真才切入正题:“你再不来,我要叫人去喊你的。你就在这边等会,叫栖园里还说得上话的管事仆妇都过来,你见一见,趁着晚饭前的空子,让含霜引着你,再往总管房、厨茶库房上都走一圈 ,叫人认一认脸。明日开始上差,少不得要和这些人打交道。”   这些话大夫人已经嘱咐寻春一番了,她自己心里有数,连忙应下,一旁年岁小些的问宁不由一惊,复又欢喜起来——她不大喜欢从前管事的柳眉,她与问安自幼养在公府,大夫人对她们二人十分疼惜照顾,柳眉自然不敢怠慢她们,但柳眉与七夫人处得亲热,对七房的几个娘子难免格外照顾些,偶尔分些小来小去的东西、或者新进了伶俐的小丫头,自然七房的娘子处得好处。   她们姊妹关系还算和睦,她不至于为这点东西嫉妒姊姊们,但厌烦柳眉就是肯定的了。   只是问安拘着她,不欲将这点小事闹将出来,她才吞下口气,没曾言声。这一回柳眉吃了挂落,她既心疼十七妹、恼恨柳眉,又觉得解气得很,如今听闻是还算熟悉的寻春来管事,心里就更放心了。   左右家里的管事娘子们她印象都差不多,莫不如从前长姊身边温柔敦厚的使女。,须知幼时她们凡到徐问真房里坐,哪怕再远些的亲眷女子到,寻春等人必是一碗水端平,均是恭恭敬敬,绝无本家、外家亲疏贵贱的薄厚之分。   她欢喜地道:“往后就是寻春姐姐管园子了吗?可真好!我还听说伯母要主持修整明德堂,长姊是要搬回园中住了?”   徐问真有些无奈地指指外面,“瞧我如今这一院子人,还有许多在外头没喊回来呢,若不搬迁,真是住不下了。”   四人便笑,又在徐问真处稍坐一会,知道她有事,便起身告辞了。   四人又别过大长公主,出内院回栖园去。   近日天气和暖,四人并肩慢慢走着,问显忽然凑来问宁身边,道:“伯母要修整明德堂了?你几时知道的?哪里多宽敞华丽啊,还需要修整吗?”   问安侧首看了她一眼,问满不着痕迹地皱皱眉,已拉了拉她的袖口,打圆场道:“如今长姊带着两个侄儿,还有个十七娘一时半刻只怕离不开长姊,光是这三人便添了多少仆妇女婢?明德堂再大只怕不够住了。”   问宁就笑嘻嘻道:“今儿一早就有人进园里量地,八妹你竟然不知?日常真该多留些心了,外面那些诗会文会虽然热闹,可咱们家里的事还不关注?”   问显撇撇嘴,没等她和问宁继续说什么,问安便已开口道:“倒未必是要再大修大建,只是明德堂当年修葺得虽然金玉华丽,却未免太晃眼了些,长姊只怕并不喜欢。伯母唯有长姊一个女儿,长姊要回家长居,伯母自然想将屋室打点得令长姊居住舒心些。”   这倒是实话,她们几个自幼常往徐问真屋里去,很清楚徐问真一向喜欢的陈设布置是最要清雅幽静的,那些满屋子金碧辉煌,绝非徐问真所喜。   从清雅中显出富贵底蕴,是徐问真自幼跟着大长公主养出的本事,她们几个虽在努力学习,但还总是自愧不如。   明德堂当年为了应付皇家赶工 ,修建得只能说是富丽堂皇,满屋金玉交辉。   不等问显再开口,问满便笑吟吟道:“长姊喜迁回园,咱们该备一份乔迁贺礼,只是寻常咱们准备的东西怕俗气,未必讨长姊喜欢,不如咱们亲手做些什么送给长姊,纵不贵重,却是份心意。”   问安含笑道:“正是这话。我想,咱们几个或合力做一套针线,或画一幅画,都很相宜。”   问显问宁的注意便被她们二人轻松牵走了,四人一路上商量着一路往回走,问真那边安排好了寻春的事,信春凑过来耳语两句,她不过淡淡一笑。   都是人,又不是她手下的棋,只要在外别做出格的事连累合族老幼,能知道一家人的力气往一处使,弟妹们私下有些小心思她是不在意的。   而且有时候,有心思是一重好处。左右无论温柔顺从还是多思多疑,徐家人总是要一致对外的,对自家人捅刀子的,下场请参照棺材板已经备好的徐问月。   不过,这几年她对家中弟妹关注得不太多,只是知道问安是个沉稳有成算的性子,不想从前处处跟着姊姊问圆,不显山不露水的问满长大了。   问安的婚事已定,问满眼看到了议亲的年纪。既然都被交给了她,那她就要打算打算,往她们肚子里都塞些什么了。   徐问真指尖轻点炕几,微微垂眸。   那边寻春出去走了一圈,回来后几人才说起栖园中剩下的人手。   顶头的柳眉,和查出犯事犯得过分的都已发落完毕,其余手脚稍微有些不干净,或有些小差池错处的,徐问真并不打算雷厉风行地全发配了。   一来,栖园里还要用人,真掐着错处全打发走了,只怕栖园中连上灶的人都剩不下;二来,这一阵徐家的动静已经够大了,再大批地发配下人出去,过于引人注目,如今正是召开春闱的关键时候,t徐缜任科举改革后第一场春闱的主考官,这种时候徐家越低调越好。   在平稳上升的大家族中,能够春风化雨含而不露地解决事情就是最好的结果。   寻春下午在心中分析了栖园的形势,这会听徐问真说了几句,更加明白她的意思,忙将自己打算入园之后如何收拢人心、如何再小小杀鸡儆猴一番树立威信的事情说了,几人谈到掌灯时分,徐问真留寻春吃了晚饭,才叫凝露送她离开。   小院中的桃花一夜之间便开满枝头,明瑞明苓一早起来欢喜地围着树跑,问星被声音惊动,央秋露抱她到窗边瞧瞧。   徐问真在窗边梳妆,瞧着她们嬉笑的模样,不禁弯了弯唇角。   最温暖的春日终于降临留国公府。   随后的日子,问星的身体在白芍与医官们的调理下逐渐好转,并在秋露等人坚持不懈地教学下,终于学会说话了!   她头一个学会的是唤“姊姊”。   大长公主欢喜得紧,徐问真瞧她小猫一样蹭着撒娇很欢喜,干脆借花敬佛,叫大长公主的小厨房额外做了些鲜美清淡的菜式给问星加餐,问星喝了许久的清汤寡水,一碰到小灶欢喜得就要上手搂徐问真。   徐问真并不适应如此热情,一瞬的愣怔已经被问星借坡上驴黏上了,她贴着问真,不断地唤“姊姊!“姊姊!”   徐问真回过神来,好笑地伸出一根手指戳着额头推开她,“该叫秋露再教你些别的,如今只学会粘人了!”   问星大约能听明白一点她在说什么,便知抿着嘴儿笑,水汪汪的圆眼睛黑亮亮,叫徐问真联想到她在山里喂的小狐狸崽子。   不知她回了家,那小狐狸还到哪里讨饭去。   如此想着,她不禁心软了一点,拍拍问星的背,哄她道:“你好好地吃药、养身体、学说话,阿姊每日许你吃一块点心如何?”   问星反应一会,立刻用力点头,但她头上的伤尚未大好,用力点难免有些头晕,又犯了恶心,才吃进去的又倒了出来,脸色苍白地伏在软枕上,满面痛苦。   徐问真这才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什么叫做乐极生悲。   她无奈地摇摇头,又有些担忧问星的伤势,还是请白芍过来瞧了瞧。   白芍看过后少见地露出一丝笑,道:“娘子放心吧,十七娘子头上的伤好得很快,若不用力动作,是不会有不适的。会闹得如此严重,是小娘子身体还未大好,过于虚弱的缘故。而且——秋露姊姊,你日后千万记得顿顿提醒小娘子少食多餐。”   她忍俊不禁,徐问真是一愣,问星反应了一会后,费力地转过头 ,缩到床脚面壁思过去了。   “好了,长姊未曾笑你。”徐问真忍住笑过去哄她,“是长姊大意了,下次不叫人给你做那么多。我们小娘子才多大?喝了这么多日米汤,难得见了新鲜菜式,岂有不喜欢的?”   问星原本只是窘迫,听完她的话就是满脸羞愤,更加不肯回头了。   一片欢喜笑闹中,院里的使女入内回话:“回娘子,郑家打发人来接五娘子、七娘子过去小住,人就要到了,夫人说请您先过去东院,人来了一起见见。”   徐问真立刻反应过来,她口中的郑家是五娘子、七娘子的外家。   郑家如今虽然在朝中地位不算很高,但他家是旧世家望族,百年前在文人中便很有威望,京中这一支靠着旧日家格办办文会、往来交际名流,倒仍算显赫。   今日来的虽然只是仆妇,但既是代表郑家而来,让徐问真出去见,是无形中向外宣告徐家大娘子回归交际圈,且身份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至少这种外府来的仆妇,一般都是当家的女人见的,闺阁中娘子鲜少见这些人。   徐问真明白大夫人的意思,点点头,笑着垂首对缩在壳里当乌龟的小问星道:“长姊可去了,晚些再来看你,你不回头瞧瞧长姊?”   问星听人言语还是不大流利,得反应一小会,徐问真耐心等了等,就见小乌龟壳里有了动静,小娘子慢吞吞地蹭回身,仰起小脸看着徐问真,认真地唤:“姊姊!”   这就是告别的意思了。   徐问真揉了一把她的头发,笑吟吟地走了。 第14章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东院上房里,徐大夫人正坐着吃茶,见到徐问真便笑道:“郑家打发人来,是要接你五妹妹、七妹妹过去小住,我想你往后是免不得与她们打交道,就先见见。”   问安问宁姊妹生母早逝,徐纺又常驻边关,自幼便被托付给徐大夫人教养,但郑家外大母很惦念她们,常常接她们过去小住。   问安早早定下的亲事是与郑家表哥亲上加亲,徐大夫人这段日子除了十七娘的事就是忙碌晚辈婚事,频繁参加各种聚会,攒出一肚子心得,忍不住要与女儿分享。   “论理,郑家如今的门第是攀不上咱家的。他家如今官位最高的不过一个五品,还不是什么实职,如今不过仗着祖宗的余荫在文人中赚个名头罢了,但要比名头,却还不如你六叔。”   徐大夫人口中的六叔是徐缜的堂弟,考中进士却未曾出仕,多年来以收藏金石为好,以书画双绝扬名,在文人中很受吹捧。   他是有真本事打底的,自然远胜过只仗着祖宗名号的郑家。   郑家那种旧世家与徐家这种新门第其实相互都不大看得上,只是如今旧世家虽还自矜家格,却早不如前朝风光,所以虽然鄙夷新勋贵们粗鄙,还是忍不住上来攀亲。   而新门第们如今虽然如日中天,却总觉得在底蕴上缺点什么,有时顺水推舟,两边便成就了婚事。   徐纺与亡妻的婚事就是这样来的。   但徐大夫人有一点没与徐问真说,当年郑家其实看中的并非徐纺,而是嫡支的徐缜、徐纪。徐缜年轻时初中进士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便有不少旧世家想择此东床。   然而周家几代皇帝扶持寒门、打压世家的意态鲜明,徐虎昶立场坚定,坚持与同为新贵的赵家结亲。   后来郑家在其中上下游走,才终于从徐虎昶弟弟那逮到了徐纺这条鱼。   郑家如今在京不大显眼,没什么呼风唤雨的能耐,听闻推出的女娘品行都不错,徐虎昶弟弟弟妇又看中了,他就没再阻止,才使成了这一桩婚。   后来郑氏夫人诞下长女问安,恰逢她兄嫂的长子抓周,抓住了郑夫人送去的一块玉佩,郑家与郑夫人才又提起结儿女亲之事。   徐纺遂了郑夫人的心意,婚事便如此定下。   郑夫人诞下问宁后未几年便病逝了,姊妹二人被接到留国公府,每年四时八节,郑家往来走动得便更殷勤了。   徐大夫人看出他家的意思,虽大喜欢他家的做派,到底顾念问安问宁,还是与他们如平常亲戚一般往来。   不过对这门婚事,她其实算不上满意。   “郑家那小子,我见过两面,活脱脱是个富贵公子哥儿,虽会念两首诗,考了功名,做派却浮华得紧,听闻他家老夫人疼得什么似的,我瞧着,只怕还不如他父亲那点长袖善舞的本事呢。”趁着郑家的人没来,徐大夫人叹息着道。   只是毕竟是问安亡母定下的婚事,郑家无过,徐家怎可轻易悔婚?   徐问真微微一皱眉,徐大夫人纵然听了徐缜的劝,却还是忍不住不愿女儿操心的心,忙道:“不过这门婚事有一点好,问安过去了自有她外大母疼,阿家纵有些闲话,总要顾及孝道,问安再有咱们家撑腰,必能早早顺利站稳脚跟,不怕有气受。”   亲上加亲就是这点好,在夫家有自己人。   不过要大夫人说,娘子嫁到姑母家,远比嫁到外祖家要好。   最直接的一点就是,姑母年岁尚轻,外大母能再活多少年?   郑家那位夫人不是好相与的,问安若没有徐家撑腰,纵然郑老夫人在世时她还能消停,等郑老夫人一走,只怕正要摆一摆婆婆的款儿呢。   徐问真却道:“五叔回京多半是入京营,最少是一个副职,问安的身份更加水涨船高,可等出了阁,若郎君不成气候,便低人一等,见个人都要低头,期间差距不可谓不大。”   他们这种家族,低嫁总要投资个前程,倘若郑家郎君不当事,那问安嫁去图什么?图扶植贫困外家吗?   徐大夫人叹惋道:“五娘的性情、人品都是极出挑的,若没有这门亲,哪怕不在门第相仿的人家,就是新科举子里漫着挑,总能选出一个如意的来。”   她抚养问安问宁长大,最初只是出于责任,时下大家族行事多是如此,嫡支抚养族中孤女或失母女是常有的事,感情反而是后处出来的。   说一句功利的话,为何富裕的嫡支往往愿意帮助抚养甚至收养族中的孤女t?还不在儿女姻缘的好处上。   世家大族间搭建人脉最快的方式,便是两姓约为婚姻。而要提拔看好的朝堂新人,最好的投资方式是结亲。   人脉网络往往就是如此搭建出来的。   时下大族家家如此,许多功利的人家甚至将女娘按资质排高低等培养,议婚时待价而沽。   徐大夫人厌烦他们这等行径,对隔房的问安问宁与算是本家的问满姊妹一向一视同仁,甚至对问安问宁更亲近些。正因有感情在其中,她才更盼着这些孩子都能得好亲事。   她知道女子成婚便如投第二次胎,且徐问真方才说的实在是实话。   当世女子一生的荣耀,往往前半生指望父族,后半生便要依靠夫族。   若夫族立不起来,除非父亲能一辈子身居高位、家门显赫,否则再是高门贵女,有要低头的一天。   徐大夫人越想越糟心,叹息着道:“罢了,先看着吧。”   她是无力回天,问安生母定下的婚事,她这个隔房的伯母有什么办法?   只盼着问安能稳得住,早些站稳脚跟,安顿好自己。   徐问真抬手为她添茶,未曾言声。   她在琢磨徐大夫人口中的“浮华”二字。斗金拼玉、夸耀繁华可称浮华,醉心玩乐、斗争缠头,能称作浮华。   倘若郑家儿郎真立不住,叫问安嫁过去,白白瞎了她家的好娘子一生。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徐问真年轻时就爱管这种闲事,何况现在还是自家的事。   她垂眼琢磨着,熟悉她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她肚子里坏水冒泡呢,偏生徐大夫人看她是哪哪都好,哪怕她捅人,徐大夫人是只会递刀子的主。   含霜收回目光,知道自己大约快要有活干了。   郑家派来的是诰命县君的心腹人口——当世外命妇大约分为两类,宗亲一系暂且不谈,另一类是外臣妻母。   一般来讲,外臣诰命夫人的头等为一品官员及国公之母妻,封国夫人,本朝一品多为虚职荣加,实职官员的尽头一般是二品的三省宰辅们,即尚书令、中书令、门下省侍中,这几位的母妻加国夫人;往下职官三品及以上恩眷为郡夫人、四品为郡君、五品为县君。   郑家老娘子辛辛苦苦一辈子,只捞了个太县君当,她家郎君、儿子的水平可想而知。   如此还总想摆着就世家的款儿,出来的下人总想吹嘘吹嘘当年郑氏一族是何等的风光。   徐问真垂眸听着她家来的嬷嬷说话,看似认真,徐大夫人留神瞧她,却莫名瞧出两分懒怠来。   徐大夫人为这一点发现欣喜不已,很快打发走了人让她下去喝茶,又吩咐人去请五娘子与七娘子,然后温声问问真:“可是听她说话听得厌烦了?母亲新得了一对旧平窑的花觚,真娘你瞧瞧如何?”   她知道徐问真只会在亲近信赖的人跟前露出真正的情绪,在外人面前,问真永远只会是徐家端雅雍静的大娘子。   徐问真欣然点头,徐大夫人更加欢喜,立刻命人取来瓷器供徐问真赏玩,母女闲话间,问安问宁相携而来,向二人问安。   问安面上是一派的温和浅笑,问宁瞧着却似有些不情愿,挨着徐大夫人抱怨:“月前不是刚去过,她们怎么又来。”   徐大夫人唯有温声安抚她,“你外大母挂念你,才总想着接你过去。要将老人的好念在心上,不许这样说话。”   问宁叹息一声,“就为了外大母的心吧。”   徐问真瞧她如此,却觉有些不对,侧头看向在自己身边落座的问宁,从问宁面上实在看不出什么,想了想,道:“倘若在郑家住腻了,只管打发妈妈回来说,长姊便命人套车去接你们。”   问宁闻言一喜,问安微怔后立刻点头应诺,“多谢长姊。”   她又笑道:“姊姊不必担心,我们在外祖家,外大母对我们处处关照疼爱,舅母十分照顾,并无什么不顺心的。”   问安已将及笄,容貌生得清丽,眉眼间又自有一种书香之韵,且她素日行举颇有种行云流水的自然之美,这会浅笑晏晏,恰如三春牡丹、盛夏翠竹,令人见之便心生和悦之情。   郑家那大郎若真如母亲所言,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徐问真心中如此想。   徐大夫人掐着指头算,“你们父亲应当能在你的笄礼之前回京,如此,笄礼之后便要开始纳采之礼了,三书六礼一重重地走下来,就是这一二年的功夫……越说我越舍不得你到外祖去了。”   问安抿唇轻笑,这时郑家的嬷嬷被引进来,请了两位娘子出门上车。   徐大夫人格外唤住跟二人出门的嬷嬷、使女,吩咐:“千万照顾好娘子,往她外家去,自有老县君疼她,我不多啰嗦什么,只是你们在外不要依仗咱们家便轻狂起来,还要小心侍奉娘子们、郑家老县君才是。”   我们家是什么身份,我家娘子去了,你们都小心着些,倘若吃了委屈回来,我可不卖你们老县君面子。   众人连忙应是,郑家来的嬷嬷脸上倒是波澜不惊,笑着跟着客气。 第15章   小鱼上钩了。   徐问真在一边看着,若有所思。   徐虎昶和大长公主教她的都是单刀直入的阳谋、直截了当的压制,他们教她煌煌之道,想叫她做个圣人君子,对阴谋诡计自然教她辨别应付,但这些口舌机锋,却没叫她涉猎过——毕竟他二位都没与人打过嘴仗。   听大夫人这样说话,倒挺有意思,且针对郑家这种不能撕破脸却不怕得罪的人似乎别有奇效。   送走了人,徐大夫人一回头,见她这模样,便笑呵呵有些得意地道:“真儿你磊落惯了,岂不知对这种要脸的人,咱们比她们更要脸就能叫她们难受了!”   徐问真道:“还得母亲教我。”   “凡是母亲会的,自然都想教给你。”徐大夫人与徐问真并身往回走,想牵她的手,想了想又顿住了。   徐问真便笑着先握住她的手,徐大夫人下意识一怔,旋即欣喜不受控制地涌到脸上,她连连道:“哪天娘带你出去逛逛,这样的热闹多了,你且看吧!”   徐问真再走时,那一对名贵花觚被塞到她口袋里了,由凝霜小心翼翼地捧着锦盒,回到临风馆里又找不到地方安放。   徐问真寻思一会,还是撤下案上新换的官窑素白赏瓶,拎出一只花觚换上。   含霜叹道:“还是快搬到明德堂去吧,这屋子虽幽雅,到底狭小了些,稍多一点玩器都显得太繁了。”   那边明苓明瑞抢在乳母前头哒哒哒跑进来,正见到这边换陈设,明苓喜欢极了新换的白赏瓶,觉着插碧桃花最好看,忙道 :“怎么换瓶子了?这个多好看呀,姑母不喜欢极了?”   徐问真笑了笑,将她抱起叫她摸一摸新花觚,“这是你婆婆给姑母的,姑母喜欢极了,先换这个摆几日好不好?”   明苓爱屋及乌,听闻是婆婆给的,新花觚顺眼不少,拄着下巴思索着道:“这个瓶子插白玉兰花或许好看。”   明瑞在旁慢吞吞点头,“不错。”   瞧他小大人的模样,徐问真忍俊不禁,点点他的额头,“休学你翁翁,才多大点?既如此,今日你们两个陪太婆婆到园子里赏花,顺便帮姑母折一枝玉兰回来插瓶可好?”   二人被她如此郑重托付,顿感肩抗大任,纷纷点头。   两个小捣蛋鬼就如此被徐问真顺利支走,又给近日春困懒得出门的大长公主派了散步任务,问真满意地点点头,含霜笑道:“娘子好容易得半日闲,我烹一壶好茶来吃?”   “不急,先传洛娘子来,月初了,该对上个月药材上的账目。”徐问真又道:“晚些问满与问显过来,去小厨房取问满喜欢的点心。”   至于问显嘛……打过棒子后,吃到的枣才甜嘛。太轻易得到的偏爱,依照问显的性情,只怕不会珍惜。   这段日子她细细留神关注,问显本性倒是不坏,只是太像七叔母了。   头脑没有多少,心思摆在脸上,真走出家门到京都的社交场中去,只怕被人连骨头渣子都啃干净,自己还没意识到了。   她已入学几年,不算小孩子了,性子并不容易扳。   但没关系,徐问真喜欢修理难修的小树。   将难修的小树修直了,日后观赏起来,心中才格外满意不是?   坦白讲,徐问真抚养明苓明瑞,甚至如今接手十七娘,除了出于血缘、责任与感情外,因为她自己喜欢。   对她们这种人来说,抚养一个小孩子其实并不费力,真正费力的活自然都有仆从承担,至于其中她需要花费的心力——对她来说,照顾徐家的小树们,和侍弄花园中的牡丹区别不大。   抚养孩子,要操心孩子的品性与成长;侍弄牡丹,要操心花土的品质t与花木的生机,左右都是操心,还是养孩子带给她的成就感更高。   如今,她的剪刀对准小有问题的小女娘八娘子问显,正跃跃欲试。   小孩子嘛,心里有点不平、嫉妒都可以理解,但那么直白地将所有情绪都表现出来就不好了。而且作为徐家的八娘子,问显必须明白,她的所有负面情绪,就仿佛刀剑的刃,必须对准家门外的人。   在家里挑三拣四耍些小孩子心机,不是这个年纪的女娘应该做的。   徐问真一直认为,即使本朝风气开放,女子地位还算较高,处境总不如男人。那么,年轻的女娘们,就要先学会积攒力量、辨别敌友,学会在大家族中的生存之道,而不是天真懵懂,怀着对如意郎君和美满生活的期盼坐上花轿。   问满问显过来时洛娘子尚未离去,上个月府中耗费药材最多的就是徐问真这边,十七娘多的时候一日要用四五顿药,茶房那边熬完送来不便利,徐问真干脆拨出炉子与婆子,使人就在院里廊下给十七娘煎药。   如此药不离口,消耗不可谓不大,再就是大长公主那边,安神养心汤用了比往常多三四倍的分量。   这些药材珍贵的从府中内库取出,一般的从总管房支领银钱抓取,账目要分两套记。洛娘子在徐家多年,清楚徐问真的性子风格,来之前准备充足,处处记录周详,徐问真十分满意。   问满问显被含霜招待着在堂屋椅子上坐下,听着二人一问一答,徐问严威严从容,洛娘子镇定恭敬,问显瞧着,不禁流露出一些向往之色。   少顷事完,洛娘子才低身告辞,徐问真露出一点笑,道:“月初事多,你们那忙,今日看毕了账,你不必总来回我,一应用度支领,你留心记住,隔一段日子来回一次便是。”   她新官上任,背后站着家里两位顶天的女主子,洛娘子是第一个直接负责向她汇报的管事娘子,这段日子战战兢兢,一刻不敢懈怠,从前账目上的“疏漏”早已补足,今日终于得了徐问真一句准话,心中顿时松一口气,忙道:“大娘子有心宽待,但若无娘子时时关怀帮扶,奴婢等无能之辈,只恐有所疏漏,故而才时时刻刻不敢松懈。”   徐问真含笑道:“你已做得很好了。”又叫人取出两匹纱罗,“这是新进的夏衫料子,我瞧着颜色还好,你女儿将要及笄了吧?很合给她用。”另有几吊钱,就是用来赏赐洛娘子下面的人的。   徐府药材上的账目交到徐问真手上时,其实并无什么大问题,只是洛娘子等人管着这一头,和总管房连通贪昧银钱是不敢,但难免就近给自家捞点好处。   这阵子徐问真新官上任,同期又收拾了栖园中许多管事人,洛娘子等人便战战兢兢,提心吊胆起来。   徐问真有心吓一吓他们,彼此两边都在试探行事风格与底线,徐问真今天这话出口,则象征着这一段磨合期已经顺利度过。   洛娘子大喜过望,见那两匹纱罗细软鲜亮,一看便是上等官用的面料,连忙谢恩,不免又说一些感激与效忠之语。   徐问真自然知道这效忠的水份,知道,谁坐在这个位子上,她们效忠的就会是谁。   但没关系,忠心与情分,都是在岁月中慢慢打磨出来的。   她笑着道:“你们勤恳办差,我一直看在眼中,这是我嘉奖你们做事认真,是你们应得的。罢,我还有事,便不多留你了,你且去吧。”   洛娘子忙道:“托娘子的福,我们才有办事尽忠的机会,再勤恳认真都是本分,哪有‘应得’之说?”复才行礼告辞。   瞧她欢天喜地捧着东西出去,想到她方才与徐问真的交谈,问满若有所思,问显已活泼地起身,“长姊!我们才从祖母屋里过来,可没见到祖母,过来长姊这边,不会叨扰到姊姊吧?”   “你们来算什么叨扰?”徐问真笑吟吟起身往出走,“我恨不得你们日日长在这呢,我这里才热闹些。”   问显亲热地道:“我想日日长在长姊屋里,只是还要上学,恐先生不许呢。”   问满对她的热情稍显无奈,倒明白她是仰慕长姊方才的威风,便笑着起身道:“你这丫头课业还没做完吧?明日可就要上学去了,不知先生怎么骂你呢。”   负责教习她们诗书文字的先生高娘子是洛城一代有名的才女,当年徐大夫人随同徐缜在任上时留下的交情,高娘子早年曾嫁过人,后来和离归家,以诗文扬名,前几年高家翁婆过世,高娘子在家中过得不大自在,正好徐家从前的女先生告辞回乡了,徐大夫人便修书请了她过来,做娘子们的“塾师”。   高娘子生性洒脱热烈不拘小节,但对女娘们功课要求却很严格,如今家中,除了大长公主外,问显只怕高娘子一个。   问显露出一点苦色,“那么多的文章,怎么做得完!真是羡慕五姊和七姊,到郑家一住就是小半月,又省去多少功课。”   问满很不客气地问她:“那叫你到外家去住一段好不好?”   问显连忙摇头,徐问真看她喜乐好恶都挂在脸上的样子,倒觉有些好笑,命人取了茶点来,众人在堂屋落座,“我久不在家,已不知你们都喜欢什么,只隐约记得问满幼时好似喜欢芝麻饼,便命人备了一份。茶要吃什么?在这里无需拘束,只管张口就是。”   问满不期问真竟还记得她的口味,忙道:“多谢长姊惦记。”   问显忙道:“长姊,我爱吃玫瑰酥饼!”   徐问真一笑——瞧瞧,小鱼上钩了。 第16章   问真的养花心得   问显年岁不大,还是一派娇憨天真的模样,问满便显得斯文圆滑许多,但毕竟未经历练,难免有不够周全之处。   但徐问真看着她们,便如看两块未经雕琢的美玉,心中满意得很。   问满对她或许还有些少年时积攒下来的亲近、仰慕之情,问显对她的了解就只来自身边人的言语了,二人接触的时间尚短,徐问真并不急着赢得问显的真心。   她要先让问显习惯长姊的威严,生出仰慕之情的同时,要逐渐信服。   这自然并非一日之功,徐问真对妹妹们很有耐心,笑吟吟地与她们吃茶果聊天,还顺手指点了她们的功课。   她五岁开蒙,自幼名师教导,又多读了这许多年书,在问满问显那里十分令人头疼的课业,她轻轻一点拨,就叫她们有穿透云雾、直得真谛的感觉。   问显连连道:“姊姊好厉害!”   问满眼睛亮亮地看她,徐问真好笑道:“我比你们多读了多少年书?若连这些都不明白,岂不白活了?好了,等过段日子,我回栖园住去,课业上你们若还有什么不明白,又不好意思问先生的,只管找我就是了。”   这回提起栖园,问显没有什么眼热不平的了,欢欢喜喜地道:“姊姊真该早些回去住呢!往常五姊、七姊常往郑家去,十五娘……徐问月和十七娘不与我们一道,我与六姊总是孤单得很呢!”   问满徐徐道:“长姊搬回园子里,我们终于又多了一处能走动的地方。只是长姊事忙,我们这些不过是小事,长姊的事才是大事,不能为长姊分忧已是我们的过失了,我们哪好总用这点子功课去打搅长姊?倒是平日我们得了空闲,可以领瑞儿和苓娘玩耍,算稍替长姊分忧。”   徐问真好笑道:“什么算大事?在我这,有什么事能比你们这些亲妹妹还大?”   二人都不免露出喜意,又在徐问真屋里坐了许久,直到女使来通传大长公主带着小娘子、小郎君回来了,三人才起身,一同往上院去。   晚饭是同在公主屋里吃的,大长公主对孙女们自然比儿妇亲近,笑吟吟地留了二人晚饭,才命稳妥人护送二人回去。   送走了两个孙女,大长公主侧头笑看徐问真,“终于要有动作了?”   “十七娘好转些了,才有心思想家里这些事。”徐问真道。   大长公主一门门算着,叹道:“你这些弟妹,倒都不错,有些虽有些小心思,人却不坏。我是这两年没有精神头了,不然就如当年调理你三妹妹一般,管教管教她们。”   说着,她又笑眯眯地看着问真,“幸而有我真娘在,如今这重担你能挑起,祖母就能放心了。”   她说是重担,其实是在给徐问真权力。   他们都清楚,家族的未来就落在这些小辈身上。家中的儿女们、族中的儿女们,走出去都代表徐家的脸面。   徐问真笑道:“我瞧问满倒是很像圆娘,性情看似随和,与人不争不抢,但谁若因此就想欺负她,只怕会被崩了牙齿。”   问圆是徐家这一辈的三娘子,与t问满同胞而生,是七郎君、七夫人的长女,幼时常到公主府小住。   在同排序齿的近支姊妹中,徐问真与问圆无疑最为亲密,这段日子细细观察,发现问满如此肖似问圆,心中十分惊喜。   大长公主看得明白,道:“问满出生时候,你七叔母觉着一个儿子不足以在徐家立足,心心念念立刻要再拼个儿子,便将问满撇给了问圆照顾,因而问满的性子、处事都像极了问圆。问显出生时,你叔母膝下有二子,自觉周全,对问显多了些慈母之心,带在身边养育,是机缘凑巧,问显的性子,生来就像你七叔母——因这个,问显年满五岁,我便借要入学读书的由头,叫她搬进栖园住了,有她姊姊们敦促着些,行事倒是比幼时大方不少。”   她说着,意味不明地道:“你七叔母那个性子,只对她好是无用的。善意来得太轻易,她绝不会珍惜,非得要软硬兼施、慈威并济,才能叫她尊重信从。”   这个仲妇刚入门时,大长公主就察觉出这点,后来又发生许多事,公主懒得再管她,干脆全交给七郎了。   这点心得,今天才有机会翻出来传授与人。   只有她会与徐问真絮叨徐问真长辈,分析人的性情行为。   徐问真笑着道:“孙女晓得的,祖母察人,洞若观火。”   “问显倒比她娘好些。”大长公主言行毫无顾忌,直接地道:“虽有些小心思,大体上还是好的。问满拘着她,又有礼仪教习在,这一二年间,言行举止得体了些。”   但听这语气,就知道距她心中“得体”的标准还是有一段距离。   “还小呢。”徐问真口吻温和,“就像您院里的牡丹苗,如今连花骨朵还没打出来呢,正是精心呵护培育,等它长成的时候。”   大长公主一扬眉,笑吟吟看她,“那就瞧我们真娘妙手了。”   徐问真道:“小娘子们倒都还好。只是见通那边……有一宗事,我想还是先与您商量一番。”   大长公主见她如此正式,郑重起来,“何事?可是他在外头遇到什么难处了?”   徐问真的胞弟见通,前两年弘文馆完业后并未直接入仕,而是跟随他的师父在外游学,上封家信回来,还说人在江南,将要陪他师父往寒山书院去拜访旧友。   当然,他人在外头,家里没有忘记他。   往日书信往来不说,近来徐大夫人忙着的婚事中就有他一个——七房的六郎见明、长房的七郎见通,这两个小郎同年,如今都是要相看议婚的年纪了。   徐大夫人花蝴蝶一般往来各家宴会,相看年轻女娘,满怀壮志、摩拳擦掌地打算选出两个家世品貌处处合心的儿妇、侄妇。   徐问真要说的正与这个相关,“见通私下来信与我,说他在寒山结识了一位女娘,他……很是倾慕。想叫我在京中,于您与母亲跟前敲敲边鼓。”   大长公主闻言一惊,猛地坐直了身子,“你说什么?”   她痛苦地闭眼,“见通怎么学起你七叔来了……”   次子自己择的这个息妇,真是大长公主成婚后在家事上少有的头疼事了。   她倒不是挑剔七夫人出身,要论出身,天底下有几个女娘能比得上她?若都按她的眼光标准挑,难道她的儿孙各个都要尚公主不成?   在她看来,晚辈息妇,只要心地善良、品貌出挑就足够了,若是儿子喜欢,日后能够夫妇和顺更是没事,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所以当年七郎君不愿结亲名门,坚持要娶出身寒微的陈氏,她因儿子喜欢,并未阻止,结果就是这一时疏忽……如今唯一值得宽慰的,就是好歹儿妇还是一心为儿子打算,夫妇二人感情和睦。   大长公主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半晌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徐问真明白大长公主的无奈,轻声道:“按七郎所言,那位娘子倒是极不错的,性情、品貌、才学都无可挑剔,其父乃一方大儒,祖辈虽无功业,倒算书香之家。”   “你七叔父当年在我跟前还不是说得天花乱坠?”大长公主掩面叹息,然后坚道:“不成,这种事决不能光听他的话!他们如今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徐问真道:“他倒没说什么,只与我夸那娘子好,说喜欢人家,没说是否有回应,或许还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未可知。”   “那不准。”大长公主道:“真娘你不知道,那群小子骗起人来脸都不热!”   她心里筹算着,叹息道:“他若实在有意,棒打鸳鸯是不成的,还得徐徐图之。你母亲那边,明日一早再说。叫我再筹算筹算……那女娘若实在好,出身差一些不妨事,七郎与六郎到底是不同的。”   当朝尚书令、未来国公的幼子,与国公的孙儿、侄儿到底是不同的。   徐问真心中有数,点点头,道:“您放心,实在不成,我亲下江南杀他个措手不及,看一眼究竟是什么情况。”   大长公主本想说什么事值得她劳动一番,但细想,大房的幼子娶妇,对大房而言是大事不提,问真如今要担起担子,权力不能只接人给去的,还得由她自己拿来。   对见通婚事的决策,显然就是一个机会。   问真要担得起事,就不能总是躲在她与大儿妇的庇佑下。   最终公主还是点了点头,却道:“却不急,先看看你父母那边怎么说吧。”   她可是知道,大息妇娘家侄女月前退了婚,赵家那位娘子她见过,生得容貌秀丽不说,言行举止自有一派大家风范,就连赏花宴上撞破了未婚夫的丑事分毫不乱阵脚,还能进退得宜,一位位告罪打点好宾客,转头退婚,赵家半点亏没吃不说,赵家娘子好教养的名声传出去了。   徐大夫人多半已起了撮合幺儿与侄女的心,这个孙妇人选,大长公主是满意的。   可惜了,这好端端一门亲,就毁在自家的小子手里。   大长公主忍住长吁短叹,没忍住敲桌子的手,到底在凭几上重重砸了一下,“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第17章   她要成为无可替代的那个人……   七房姊妹二人请了母安回栖园的路上,问显扯着问满的袖子,叽叽喳喳道:“阿姊,长姊真是威风啊!你瞧那管事娘子,在长姊跟前战战兢兢的,一口大气儿都不敢出。”   问满睨她一眼,有些无奈,“长姊服人并不只以威严,你细细瞧,长姊神情一直温平和缓,并无威势,却能叫管事顺从,这才是本事。你看东西都不往关键处看。”   问显不在意地道:“我没有姊姊你的本事嘛……姊姊会就是啦!”   “今日我听大伯母已经开始给五姊预备嫁妆了,又暗示准备给我相看……如今你觉着有我在可以万事不管,倘若我嫁人了呢?”问满柔声道:“你自己要立起来,平日想事情不要那么简单,母亲的话,你自己要细细思量。”   想到母亲素日教小妹的,什么念书专注于诗词歌赋,好生学点茶插花这些风雅之好,养得小妹学起经史头昏脑胀,对时兴的衣服样式、衣料首饰倒是说得头头是道。   母亲如此,究竟是要养出一个当得事的女娘,还是一个好嫁人、得郎君喜欢的娘子?   事关母亲,问满不好直言,姊姊又随着姊夫在外地,她没个能诉说的人,只能揣在肚子里自己头疼。   问显天真烂漫,看不出姊姊的忧愁,笑眯眯道:“知道啦,知道啦!马上就要分裁夏衣的料子了,阿娘说今日宫中赏来许多上用衣料,明日大伯母定会唤咱们过去选,我要叫栀娘替我裁一身又新颖又精美的夏裳,留到过几日宴会上穿!”   又叽叽喳喳地说:“大伯母要带咱们去信国公府赴宴,前回信国公老夫人还说我穿水红的衣裳好看,我这回还要做水红的!”   她生着一双朦胧潋滟的桃花眼,细眉弯弯不点而翠,笑起来天真烂漫的样子,如鲜红水润的石榴果实,带着天然的灵气与俏丽,还有小娘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生机,如日头下的三月花,鲜艳夺目。   七房姊妹三人,唯她生得最像七夫人,年岁虽小,容貌却已格外出挑。   问满压下满肚子忧愁,虎着脸吓她:“你若不能将文章做好,我就回了伯母,说你念书不专心,只盼着出去玩,不许你去!”   问显大惊失色,扯着她连连求情,姊妹俩披着月色,渐渐回到园子中。   徐问真与大长公主商量好了见通的事,回到房里时两个小的已被乳母哄睡了——他们今日在园子里玩得很累了,大长公主念着徐问真近日事忙,怕他们回来再闹人,干脆耗干了他们的精力,才领着两个孩子回来。   于是迎接徐问真回来的便只有十七娘,十七娘已经能t下榻走动了,笑盈盈地口呼“姊姊”来迎接。   她自能下榻起,每次徐问真出门、回家,她必亲自送接,徐问真回到院中就看到笑盈盈一张脸,看着她面色一日比一日红润,徐问真便觉心内豁然舒畅。   今日她吐了又头晕一场,徐问真本以为她会在榻上歇着,不想还是来迎接,便道:“身体不适便要好生休息,相见姊姊就在屋里等着,姊姊回来必会去看你的。”   问星摇摇头,认真道:“接,姊姊!”   她说话还不是很流利——但自从开了个头,学习的速度显然飞快。   徐问真出去这半日回来,她就又学会一个字。   徐问真瞧她殷勤乖巧的小样子,揉揉她的头发,温声道:“好,那身体不适时可千万不要硬撑,要听白芍姊姊的话,知道吗?”   她说完耐心等了一会,问星反应一会后,果然乖巧地微微点头,她才露出一点笑,道:“好娘子。”   问星见她笑了,却好像有一点激动的样子,徐问真不明所以,看着问星满脸满足地回到房中,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不明白现在的小娘子了。”   含霜笑道:“许是见您笑了,开心得如此。我瞧着十七娘子醒来后,对您真是格外亲密。”甚至有些殷勤了。   徐问真思忖着道:“或许是下意识心中不安,便想抓住一根绳索或倚靠吧……”   她在生活中是头一次经历这种事——普天之下,一年能有几个人换上失魂症?偏生她家就有一个。   她既无经验可以学习,就只能顺着十七娘的表现,尽量让十七娘感到安心一些。   只是江南那边,要说去的人选,她确实是最合适的,只是明瑞明苓问星决不能带去,乍然离了她,不知他们几个能否适应。   但去江南……不仅有打弟弟或先看到漂亮弟妇的机会,还可以一路游船赏景探望三妹妹与故友。   徐问真越想越心动,京里的三个小家伙完全留不住她。   见通的书信是昨日送到的,她看过之后就打定主意先与祖母商量,然后向母亲坦诚,最好一家人商量着拿出主意来。   弟弟先把信给她,无非希望她能在祖母、母亲生气时说两句软和话,只是打的前站,想来他给家中长辈们的信已在路上了。   都不叫人省心。   还是小的好,瞧瞧问满,多么温婉可人,问显,多么天真好骗。   近日天气暖和,屋内已不燃炭了,又兼百花盛开,徐问真惯在屋里清供鲜花,不燃香,一迈进屋门,半点烟气无,只闻到淡淡的玉兰香,清新怡人。   梅子青的引枕坐褥上绣着成枝的白梨花,颜色清雅,花瓣如碎玉落珠,与梅子青搭配最相宜,倚着引枕,便如将整个春日都揽入怀中。   徐问真还有心情欣赏一会刺绣,对含霜夸道:“品蕤针线真不错,这梨花绣得生机扑面欲出,堪称上品。”   含霜便道:“那今年的夏衣叫她负责裁两身?今日夫人使人送了许多衣料来,我瞧都是上好的,颜色是您素日喜欢的。小郎、小娘子处都有,说是昨日宫中赐下的。”   到了徐家这种阶层,市面上能用钱卖到的东西,无论再昂贵,都不算最好了,只有用钱得不到,有权才能享受到的才是最好的。   而其中无疑是宫内赐下的上用的最顶级。   每逢宫中进新贡品,就会有一部分赐给朝中重臣们,徐家从先帝起,就是受赏的头一拨。   如今有明苓和明瑞,皇后又会在宫中赐下东西时额外添上一份,徐家得到的上次就更丰厚了。   她如今儿女皆逝,唯有明瑞明苓这点血脉留下,每每得了什么好东西,便赐往徐家。   皇后已不再掌控宫权,常年闭门诵经为早逝的儿女祈福,昔日煊赫热闹的含章宫如今门庭冷落。   说起来似乎十分可怜,然而当年她裹挟着权势之威想要逼徐问真殉端文太子之时,又是何等的狠毒无情。   徐问真淡淡道:“叫枕雪漱雪先为两个孩子裁衣吧,做好了要带他们入宫谢恩,我的依你安排就是。”   当年徐问真出家的内情亲近人等都是知道的,含霜对含章宫并无好感,然而皇后乃国之小君,轻易不能撕破脸,昌寿公主嫁入徐家时,皇后就退了一步,等到徐问真抚养明瑞明苓,皇后的态度更是软了下来,他们不能挺着腰杆拒不受恩——那岂不是藐视皇家?   幸而皇后似乎不愿经常看到徐问真,两边存着些默契,非必要不打交道,两个孩子出宫往往都由大夫人带领。   见徐问真面色有些倦倦的,含霜轻声问:“叫凝露来替您按一按吧?月初事情就是多些……”   徐问真臂倚凭几支着头,眼角含笑睨着她,“我今日屏开得如何?”   她懒散说笑,含霜便笑,道:“我瞧是将八娘子给震慑住了,我说您好端端地,怎么还摆起威风来了,原是为了开屏?”   徐问真轻哼着笑,凝露端着一盏百合银耳汤进来,正见她如此懒散放松的模样,下意识放松了脚步,轻声道:“信春用小炉子炖的银耳汤,用百合炖的,宁神最好,您睡前吃一盏?”   “放着吧,先不急。”徐问真又想起一件事,吩咐道:“明日算着娘子们下学的时间,请叫她们诗书文字的高娘子过来一趟;后日是学琴画?依次每日请当日教学的娘子过来。再将她们本旬的课程安排抄录一份过来。”   这事须得含霜或信春去办,凝露最适合办力气活,不擅长品味那些文字与交际往来中的弯弯绕绕。   她吩咐罢,含霜便认真应下。   徐家娘子们的课程包括诗书文论、行举礼仪、名门谱系,再到骑射、书画等才能,例如品茶插花点香一类的风雅事作为生活的调剂有涉猎。   娘子们的课程每旬按照需要调配安排,这一点从前是徐大夫人做主,如今要逐渐转交到徐问真手上。   等家门里的女娘们这边接管妥当了,徐问真的手就不会再困宥于留国公府的宅门之中。   她认真视问自己的心,她真的甘心,只做家门中一个掌管中馈的大娘子,一个任何夫人都可以替换掉的“宗妇”模板吗?   不,她不甘心。   她是当代当家人的女儿,拥有两代甚至三代当家人无可比拟的信任。凭借血缘的维系连接,她能做的事,比徐家的每一任宗妇都多,多很多。   她要一点点向外伸出手,直到成为这个家族中无可替代的那个人。   徐问真指尖轻点矮几,目光似乎看了书房中的棋盘一眼,又很快收了回来。   没人甘心做棋子。   含霜知道她明日要办的事就是徐问真走的第一步,心中格外重视,应下后又细细打好腹稿。   见她面色肃穆格外认真的模样,收回目光的徐问真不禁轻笑,“你可知你如今的脸色瞧着像要上战场似的——就板着这张脸去,保管她们最怕的先生不如你唬人。”   含霜听她打趣,忙收敛神情,徐问真指尖点点她的额头,“好娘子,你只管放心去办事,后头有你家娘子兜着呢,这么紧张作甚?”   “我只怕出去丢了娘子的人。”含霜办嗔办娇地演道。   徐问真只做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笑吟吟地搂住她:“那就把瞧见你丢脸的人都发卖了,让他们再摸不到京城的大门——”   一旁的凝露实在忍不住了,打断二人发挥,求饶道:“好娘子,好含霜姊姊,可饶了我们这些可怜人吧。”   睡前想再来抱抱大腿巩固一下感情,结果就看到这一幕的十七娘子问星:“……惨无人性霸道总裁?”   她身边的秋露只听到她嘴里喃喃着什么,忙问道:“小娘子说什么?”   问星忙肃一肃神,暗道大意,“姊姊!”   “娘子。”秋露对榻上的徐问真款款叉手一礼,无奈笑道:“小娘子用过药,要到入睡的时辰了,非要再来瞧您一眼。”   徐问真倒一点没有发疯被人撞破的尴尬——秋露她们大小一起长大,都是玩闹惯了的。   至于十七娘……十七娘就算瞧见了看不懂呀。   她神情如常,笑吟吟冲问星一招手,“这么粘人,可成了小麦芽糖了——来姊姊这坐,汤药苦不苦?许你吃一块小酥饼好不好?”   这是什么心理素质!竟半点不尴尬。十七娘满心震撼,听到小酥饼,又连忙点头。 第18章   身如一把已经出窍静待见血的……   徐见通的事在徐家掀起轩然大波,其中对徐大夫人的打击尤其大。   大夫人此生绝没想过儿子喜欢上寒门女这种事有朝一日会落在自己头上,听徐问真说完那一瞬间,这些年七夫人的种种言行作为在她脑中不断闪过,然后化为她青白的面色,和斩钉截铁的两个字:“混账!”   徐见通在信里对徐问真提起,就是t在试探家里的意思。他想要什么?想迎那寒门女娘入门?做妾还是做妻?   无论哪一种,对徐大夫人而言都是一大打击。   做妾,妻室未入门先要求纳妾,还是良家女子,难道徐家要给徐见通未来的妻族一个下马威吗?而且徐大夫人不想自己生出这样一个没担当的男人。   有本事,就像他七叔一样,理直气壮地对家人提出来,正大光明地将人家娘子领回家,平安和美地做夫妻厮守。   不然,让心爱的娘子做妾,然后再薄待未来妻子?猪狗不如,算什么男人!   但若真叫徐见通娶了寒门女,徐大夫人看了眼七夫人,再看一眼,然后收回目光直直望着前方,一时竟然双目无神。   坐在徐大夫人身边的徐问真确定自己听到了母亲的磨牙声。   徐问真亲自递了茶过去,轻声道:“见通一向明德守礼,此次书信,只写明倾慕之情,未有过分的言谈,想来如今事情还没发展到最坏的程度。母亲先冷静些,咱们才好商议如何应对。”   倘若是两人已经心意相通,应该就不是这一套和缓的言辞,而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温热的茶捧在手上,徐大夫人稍微回了点神,立刻摇头道:“不成!我立刻叫人去将他给我捆回来!再在外头放着,不定又出什么事了 。”   大长公主终于开口,一下击中大夫人的命门,“捆回来如何?压着他与赵家宣娘成婚,成就一辈子怨偶吗?这既不是做母亲应做的,不是你做姑母应做的。”   大夫人抿唇沉默,大长公主叹了口气,又徐徐劝道:“如今事情还不算最坏,见通那小子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从他还知道先给他长姊来信试探就能看出来。如此,咱们可以稍微按下些心,慢慢议一议。”   大夫人思忖着,轻轻点了点头,大长公主又道:“如今还是先打发个人快去瞧一瞧要紧。”   大夫人点点头,如今她们只能隔着徐见通给徐问真的信了解情况,只知道那位娘子的身世,对具体情况毕竟不了解,还是要尽快打发稳妥人过去探明情况,家中这边好快做打算。   从京城到江南,快马加上水路,日夜兼程,二十日内怎么到了。   抓大放小,如今先摸清情况要紧,徐大夫人拿定注意,很快稳了下来。   三人很快商定了主意,先遣稳妥仆役去看,再视情况决定徐问真是否要动身南下,期间七夫人因近日心虚得很,全程低头坐着不敢言声。   要下江南,徐大夫人处自有能调动的心腹人手,只是她清楚自己儿子的脾气,徐见通会来试探家里人,就说明他动了十分的心,倘若如此——   徐大夫人痛苦按住眉心,她如何能为了一己私欲,害了儿子与亲侄女一生呢?   她一整日失魂落魄,什么事都无心理会,徐问真陪她待了一日,晌午徐六郎徐维的妻子常氏夫人又过来府上,欲与大夫人商量为五娘、六娘办嫁妆之事。   两位娘子都将至笄年,六娘问满是本家女孩儿,按照她亲姊的例,嫁妆事由大夫人坐镇主持,生母七夫人全程帮助来置办——毕竟尊长尚在,仍是一家人,晚辈的聘财嫁资均曾公中给出,自然由大夫人做主。   常氏夫人之所以加入,是因为其中还有一个徐纺家的问安。   问安的嫁妆银徐纺早年就备齐了送回来,托给大夫人帮忙操持物件,大夫人便又从徐家宗亲中请出一位与徐纺同辈的六郎夫人来帮忙操持。   一来有个人分担事务,二来两人同办,六夫人与徐缜、徐纺都隔房,这样安排更不落人口实,不会叫人传出“徐家长房昧下人家给女孩做嫁妆的钱”的闲话。   常夫人与七夫人年岁相仿,还算年轻,容色却比七夫人憔悴许多。她与六郎原配结缡,早年一直无所出,这几年终于开怀,却只得了两个娘子,一直饱受无子之痛,六郎身子不大好,前几年娘家兄嫂偏又去了,留下一个年幼的小侄儿依着她过活,种种事压在她身上,难免使她心事沉重,形容憔悴。   但她品性却不错,性情最是温柔,素日性格缜默,却很疼爱晚辈。徐大夫人喊她出来,有请她消散烦闷的意思,然而真办起事来,她却十分伤心,真将问安当做自己女孩一样的待。   她甫一进来,就见大夫人神情不对,愣了一下,轻问道:“这是怎么了?”   “娘家有些烦心事。”大夫人叹了口气,“还有孩子们不叫人省心。”   常夫人会意,不再多问,提起问安的嫁妆来,笑吟吟道:“前儿既回一应家具器皿置办齐了,该请绣娘来做枕衾帐幔、四季衣裳了。”   家中素日养有针线女人,娘子们身边都有得力的针线上人,但嫁妆所需的帐幔衣裳数以箱计,家中这些人便办不过来了,还是需要再从外延请绣娘来。   这绣娘既要手艺好、还要手工快,一位娘子需要至少四位绣娘回来,与家中的针线娘子们合作操办,才能在一年多间勉强完成。   再加上问满那边最好提前准备,常夫人这几日打听好了人,与素日合作过的一起列好单子,来同大夫人商议延请哪一个、   说起家务事,大夫人终于有点精神,又不叫问真走,让她在屋里听着,商量时还时不时问问她的意思。   常夫人品出一些意思来,等人选拟定了,笑吟吟道:“大娘是愈瞧愈沉稳了,我瞧长嫂日后不必担忧无人替你分担了,咱们真娘不就是最好的人选吗?又聪慧稳重,又孝顺和善,哪有比咱们真娘更好的女孩儿了?”   大夫人听她夸徐问真,便忍不住笑,又得矜持着客气,徐问真便笑盈盈道:“六叔母夸得我直脸热,哪敢领受呢?”   “没人比你更配这话了。”常夫人笑着,婢女重来添茶,三人说些闲话,无非聊一聊家中的经济人情,或者儿女婚事,她见大夫人逐渐兴意阑珊,便起身道:“我来了一日,不知家中怎样了,得回去瞧瞧,便先告辞了。”   大夫人留她道:“田庄上送了些春日野意来,念熙你留下吃过晚饭再走?母亲常念叨着像你呢。”   常夫人笑道:“我常来常往的,只怕明日还得再来打扰长嫂呢。野味儿您就给我留着,可不许背着我吃完了。只是今日实在不能留了,问芝离不得人,问仙还小呢,只恐乳母照料不过来,我还是得回去瞧着。”   大夫人含笑点头,“那我不留你了。”又叫人将那些山野菜蔬、新鲜鳜鱼装起来给常夫人带回去,“就当吃个新鲜了,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你可不许与我客气。”   常夫人自然笑纳,告辞而去。   人去了,大夫人叹了口气,对问真道:“晚饭在母亲屋里吃?”   问真点点头,“我叫含霜回去照看几个小的,晚饭我陪母亲吃。”   大夫人神情微舒,握了握徐问真的手,感慨道:“幸而还有真娘你在我身边。”   二人静坐一会,命人取了茶具来,大夫人笑道:“往日要么是吃含霜做的,要么你做,今日母亲做一回茶给你瞧瞧。”正要研茶饼,忽见秦妈妈急匆匆地进来,“娘子①,大娘子,我才送六夫人出去,忽见七娘子的乳母哭哭啼啼地跑回来,满口只喊救命!”   说完,问宁的乳母跑进来了,入内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说郑家人对两位娘子行为不尊重。   大夫人闻讯勃然大怒,忙打发人去郑家接二位娘子回来。   她亲自点将,命身边的秦妈妈带队去接人,徐问真眼神示意凝露跟上,另外再带上十来个精悍护卫。   徐府的护卫都是真刀实枪历练过的,如此阵容,不说区区一个郑家宅院,就是托大闯个小土匪窝,能把人给抢回来了。   大夫人还在问郑家回来的乳母,乳母见了备好的阵容,总算止了哭声,细细说:“这几日到了郑家,老县君每每提及叫五娘子与他家大郎君多接触,不仅三餐饭食呼他家大郎入内宅同用,常命他陪伴娘子观赏花园,竟还提及叫郑大带咱们五娘子出门游玩。五娘子心知不妥,断断不肯答应,好容易支应过来,本提出想要近日回府,老县君答应得好好的,今日我们正收拾行装,郑家二房娘子的娘家侄儿偏就闯进了内宅,险些冲撞了七娘子,这时郑家二郎又来救……五娘子说事情不对,断不肯带着我们娘子再在郑家住,偏她的乳母郑姐姐被老县君喊走说话了,便打发我回来,快快向夫人与大娘子告信,求夫人快接两位娘子回家来吧!”   她愈说愈是气愤伤心,徐大夫人久经世事,如何看不出郑家的门道?登时冷笑一声,“好一个郑家,好一个大房二房!”   她顾不得t揪心见通的事,立刻喊住秦妈妈:“我与你们同去!”说罢,速入内换了一身出门衣裳。徐问真待要同去,被徐大夫人按住:“你留在家里,遇事还有个照应。你父亲快回来了,他一回来,立刻将此事说与他听!”   又将一枚小小的铜铸狮印交给徐问真,“倘若郑家要撕破脸皮,你父亲还没回来,你立刻率部前去,你祖父在家中备有一些精悍人手,足够震慑郑家了!”   她已然打起精神,气势昂扬到仿佛能够掀翻郑家——徐问真并不担心她去了斗不过,知道家中留人的必要性,很干脆地点头应下了。   徐大夫人这才安心,雄赳赳气昂昂地率人杀出去了。   送走了人,徐问真到府内正堂等着,眉心紧锁,侧头低声问含霜:“可有什么消息吗?”   因不在自己的地方,含霜面色如常地微微低身,声音细微,只入徐问真的耳,“暂时没有,郑家那个这段日子老实得很,只打听到他在平康坊有几个‘知交。’”   徐问真微微垂下眼帘,含霜静心等候吩咐,终于,徐问真道:“把网撒开,不要只盯着他,还有他身边的人。……若实在找不出来,就给他安排一个。”   说到最后,声音中仿佛凝着三九寒冰。   含霜应诺,领命而去。   郑家那边的情况已经无需徐问真担心,徐大夫人这位宰辅夫人亲自率众前往,郑家人绝不敢强要留下五娘七娘。   这些世家门阀在前朝就几经打压,已不复昔年名士风流的风光,待到朝代更迭,新朝虽出自旧世家,坐稳皇位后的皇帝们打压世家的力度却不弱于前朝。   如今哪还有什么王谢尊荣、崔郑风流?   这会徐家有事,要接两位娘子回家,他们坚持拦着,难道是要与徐家撕破脸吗?   他们就算借几个胆子来,不敢与徐家开干。   只是此时若与郑家撕破脸皮,五娘怎么办呢?   她的婚事是先郑氏夫人定下的,郑家没有明面上能拿出来说的过失,不说徐纺不在京中,大夫人不好越俎代庖,就算徐纺在京中,不好轻易断了亡妻定下的婚事。   郑家无过啊!   依本朝律例,女家无故悔婚,可处以杖刑。   万幸的是两家虽在襁褓中便定了亲,但只是口头约定,三书六礼还未来得及走。郑家既无纳采,徐家尚未收男家财物,未交换庚帖,婚事就不算做成。   徐问真脑中思绪千回百转,大长公主处已得了消息。   听人细细说完乳母回的话,大长公主冷笑一声,“好蠢陋直接,又好有效的法子。”   郑家明面上无过,正是郑家这一手的精妙之处。   人人都看得出郑家是为了推出二郎来,利用二郎再攀上徐家的一位娘子,可偏生他们借了一个二房外侄来做出头鸟。   如今郑家还占着正义助人的功,虽有内宅整顿不严之过,但那不是还有外祖家的亲戚情面在啊。   这一把,成了,郑家长房娶了两位徐家女,两位二郎都终身有靠;不成,郑家没有什么损失——郑家没有揭不过的过失,徐家不可退婚。   孝道,礼法,这是两座压在问安头上的大山,硬要把问安捆在郑家这艘要沉了的船上,一捆就是终身。   徐问真深吸一口气,神情端庄持重,活脱脱一个画像上走出来的端庄娘子,此刻就是再挑剔的人来,难从她身上找出一点失礼之处。   她脊背挺拔如树,又似一把已经出窍静待见血的长刀。   大长公主处传来言语,“殿下的话:倘或郑家真舍了脸皮要纠缠,我不介意往她家走一遭。”   徐问真心中一暖,知道这是老人对问安问宁两个孙女的疼惜。   但请大长公主出面,是最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徐问真道:“你回去只管叫祖母安心,如今还不到撕破脸皮的地步,若到了那一步,我们都奈何不了,还能不请祖母出山?”   燕娘笑道:“奴婢就回去传这话了。”   徐问真命人送走了她,独坐在正堂,静静地等待消息。   郑家哪怕要纠缠分辨,不敢十分与徐家撕破脸,大夫人铁了心要带走两个娘子,他们绝不敢拦,算上两坊间往来时间,再有半个时辰,差不多了。   过半个时辰,人若还没回来,就是郑家给脸不要脸了。   徐问真摩挲着腕上的串珠,唇角似乎稍稍向上牵,眼底却冷如雪山冰池,毫无温度。 第19章   退婚难吗 ?   徐问真算的时间不错,在她即将起身召唤扈从的前一刻,徐大夫人携着两位娘子在二门前下车,下来时脸色铁青。   徐问真看到她的脸色,忙走过去扶她,后头的问安问宁神情都不大好看。   “回来就好。”徐问真扶着大夫人道:“咱们先回内院去,祖母正等消息呢。”   大夫人板着脸,忍到内院中,才破口骂道:“郑氏竖子!”   大夫人赵氏出身望族,归于显门,一生没接触过市井落拓,学的是诗书雅言,待人接物一向温和有礼,能将她气道这个份上,却算是郑家的能耐。   徐问真缓声道:“您徐徐地说,可是郑家哪里冲撞您了?”   大夫人气道:“一群不要脸面的东西,我去了,问宁身边的人说得明明白白,二房那外侄根本没到问宁跟前就被妈妈们拦下了,郑家那姑妇两个倒是有脸,还口口声声攀扯,说他家二郎如何如何急公好义、帮助问宁——我呸!”   这是铁了心要郑家二郎攀上问宁了。   “但我岂能叫她们占了问宁的便宜?”大夫人冷笑一声,“问宁身边随从仆妇十余人,眼明心亮说得明明白白,她家就是告到宣政殿去,是咱们有理!”   可有理是一回事,郑家在外头弄些风言风语兴风作浪是另一回事。   大夫人与问真母女俩对视一眼,心里都清楚——郑家与问安的婚事,不能留了。   问安尚未过门,郑家便蹬鼻子上脸算计起问宁来,简直是将徐家的脸面往地上踩!何况他家郎君人品又不足,徐纺即将调回京中,问安问宁的身份水涨船高,什么样的好姻缘找不到,要攀着他郑家?   然而问安问宁毕竟是闺中女子,此刻问安还好,问宁气急的同时,又不免心内惴惴不安——如今闹这样一场,与郑家闹了半红脸,姊姊却早定下了婚事,日后郑家为难姊姊要怎么办呢?   问安注意到妹妹的神色,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过内仪门时,徐问真稍微回头,望了问安一眼。   只见问安面色沉着,人人都能看出她心里那根弦已经崩得很紧,紧到几乎崩断,却坚持着没有断。她用力挺直脊背,如一竿被巨石压着却坚持不想弯倒的劲竹,鬓边的花似主人,被风疾吹一阵,仍然顽强美丽,不露半分憔悴。   徐问真心落回了肚子里,露出一点笑容,温声安抚她,“放心,长辈们自有主张,必不会叫你与问宁白受了委屈。”   问宁急忙道:“长姊,我明白郑家的意思,实在不成,我——”   问安死死拉住了她,然后望着徐问真,轻轻点头。   一路走向东上院,大夫人已沉下了心。大长公主在正房坐着等待,不禁长叹不知自己得罪了哪路瘟神,短短一个多月,就有这么多不顺的事,见了儿妇与两个孙女回来,还是忙先宽慰她们,“快都别怕了,万事有我给你们做主呢,必不叫他们白欺侮了你们!”   问宁听了,眼圈不禁一红。众人在正屋内坐下,婢女奉上茶来,屏退余者,只留下几个心腹,大长公主才召了姊妹二人的近侍来问话,   事情的来由经过众人其实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回话的乳母所言便是全部经过,大长公主听罢,冷笑道:“她想舍出一个二房外侄来替她家二郎算计我家女孩,得看看我乐不乐意!”   问宁起身哭道:“伯大母,我知道他们的意思了,我、我愿意与姊姊一同嫁去郑家,嫁与他家二郎。”   她回来时想了一路,婚约轻易是退不掉的,父亲与伯父在朝做官,最怕落人口实,背信弃义,岂不于长辈们官名有碍,毁坏家族名声?   可经过这一闹,得罪郑家得罪狠了,若不叫他们如愿,姊姊日后过门,只怕不知要受何等苦楚!   不如她一起嫁去,一来姊妹二人有个照应,二来郑家如了愿,没了怨愤,没准还能更顾忌一些徐家。   经此一回,她看清楚了,往日外大母待她们多亲近慈爱,都是假的。旧日一力撮合姊姊与郑大郎,还可以说是长辈体恤有婚约的小儿女,今天与舅母一软一硬陪着她逼她嫁与郑二,难道还是体恤吗?   那算盘珠子都要打到她的脸上了!   愈是想着,问宁咬紧牙关,“只是他们求着我去了,日后要过上什么日子,可就不是他们说得算了!”   她银牙t几乎咬碎,满脑子恶媳妇磋磨婆母的坏主意——她可不像姊姊,是个宽容无争的善人,她最坏了!   问安急忙起身,未待开口,大夫人已沉下脸呵斥问宁,“小孩子说什么胡话!”   大长公主道:“这全是小儿荒诞之语。我知道你心里想着什么,无非怕你姊姊日子难过,你小小年纪,思虑难免不周全,勿要擅作主张,万事自有长辈们扛着。”   徐问真却看向问安,“五娘是怎么想的?”   问安看长辈们喝住妹妹,才定了定神,站在当地盈盈一礼,道:“今日累长辈们为我们费神了。只请伯大母、伯母管住问宁,叫她不要冲动行事便是。这一年间,我与问宁不会再往郑家走动,待成婚之后——到了郑家,我自有应对他们的办法。”   说到最后,她神情微冷,一贯温柔亲和的老好人露出冷色来,反而更吓人。   徐问真听着,摇头道:“你傻。知道郑家不是好地方,你还要去,是打算以身饲虎不成?”   不过这姊妹两个待对方的一颗真心却是真的,问宁打算嫁去郑家,是怕问安孤苦伶仃在郑家受欺侮;问安请长辈们看住问宁,且决定婚前不再往郑家走动,是为了保护问宁。   幼年丧母,又离开生身父亲,姊妹两个相依为命,只有都多为对方打算,才能相互扶持着走到如今。   问安神情坚定,“我听伯母说过,父亲将要升迁回京,如此受人瞩目的关头,家中女娘悔婚,悔去的还是连年没落的旧妻族,只怕于家中声名不好。且郑家是咬死不会主动悔婚的,咱们家若主张悔婚,依本朝律例,婚盟已定,女家主张悔婚者,杖六十,判不允。祖宗辛勤建业,父祖奋力耕耘,满门母姊全力维护,方有今日家门兴旺、家声斐然,怎可因我一人而误全族?”   她跪下深深一礼,“问安愿嫁,身为徐家娘子,受祖宗遗泽庇佑,理应维护家族声名。且虽去郑家,却非以身饲虎——郑家人怎知,他家与徐家娘子,哪个是‘虎’?”   她断然道:“有如此家世,我到郑家若还受得欺辱,岂非对不住自己?”   “你现在的话,就是对不住自己。”徐问真看看两位长辈,叹了口气,还是率先开口,“你说祖宗辛勤创业,父辈勤劳建业,岂不知父祖们如此辛苦,正为了庇佑我们能够平顺富贵?若这么轻易就舍了你,叫你去郑家忍辱负重,我们岂不更对不住祖宗?你如此轻易放弃了自己,更是对不住自己。”   她最后两句话说得稍重,问安脸上终于露出一点茫然。   徐问真站起身,走到问安身边,牵住了她的手拉她起身,“你要记住,无论遇到何等艰难的局面,你先要想的不是如何顺从,而是如何破局。求全,不只有退让能做到。”   她握住问安的手,“破局的同时,保护自己、与你想要保护的人周全,是最终的功课。你六岁启蒙读经史、阅百家,不光是叫你修身养性修成名门贵女,还要明德生智,让你学会保护自己。”   问安茫然间似有明悟,大长公主已欣然含笑道:“好!这正是世间至理!”   大夫人笑道:“这些话,我早对你们说过,只是你们没历过事,难学会,倒不怪你们。你们姊妹二人在如此关头,能先想到维护对方,已经很好了。问安你既想呵护骨肉,又能想到保全家门,这些年伯母没看错你,我们家五娘子果然周全明理;问宁很好,你甘愿牺牲自己周全姐姐,足见一颗赤子之心。”   她笑吟吟地道:“伯母新得了数匹纱罗,乃上用之选,是裁制夏衣的好材料,今年许你们先选。过些日子我母亲大寿,我回府贺寿,你们同去,叫人都瞧瞧我徐家娘子的风采。”   问安隐隐明白一些什么,问宁却还茫然,“那、那郑家……”   “五娘与郑二的婚事,只是先郑氏夫人与郑家的口头约定,未过聘书纳采之礼,婚约并未做实。”徐问真按着姊妹二人坐下,回到座位上笑着解释。   没过聘书纳采,事情就有操作的余地。   问宁一喜,“那,可以立刻断婚了?不仅断婚,我们还要与郑家断亲!往后再不去那边走动了!”   问安却觉着事情没那么简单,微微皱眉,先唤住问宁,低声道:“毕竟是外祖家,没那么轻易断亲的,往来走动总要体面些,免得叫人看了笑话。”   ——当然,婚事若真断了,就很够郑家没脸的了。日后渐渐生疏,没什么理可挑,毕竟她们母亲已经过世。   但这婚事,就那么容易断吗?   她眉心微蹙,面带询问之色看向徐问真,眼中有隐隐的期盼,“如此就可以直接断婚吗?”   “不。”徐问真摇摇头。   大夫人叹息一声,“今日郑家所为,我们心中虽然明白,但明面上他家毕竟没有过失,犯错的只是二房一个外侄,若事情当真落实,咱们家反而要感谢他家郑二出手相助。”   问宁气得脸色发青,“那就这么轻易饶了他们?”   “当然不。”大夫人徐声道。 第20章   他没有把柄,咱们给他造一个……   徐大夫人过来的路上与女儿商量几句, 心里已有了底,看着问宁如此,还有心情教她:“事情再难, 咱们心里着急,却不要露到面上来。这世上就有一种人,他见你谈笑直接, 喜怒无遮,便会在心中暗暗贬低、看轻你。你姊姊的事我们已有计较了, 你只管放心吧。”   大长公主倒是笑道:“还小呢。”问宁小问安三岁,如今年不过十二, 还没有问安的肩高, 却已经想着如何保护姐姐, 倒叫大长公主心生感慨, 格外喜欢。   且人老了, 对晚辈的要求便没有年轻时严苛, 此时看晚辈, 才真觉着处处可以雕琢。   她笑对问宁道:“虽说无故不能退亲, 可郑家那样子,怎么像是行事干净的人?设法抓住他一个尾巴, 郑家再不愿意, 只能同意退亲。”   问宁顿时长松一口气, 又迟疑着问:“那把柄好抓吗?”   徐问真眉眼带着几分浅笑, 语调轻缓,像是说笑一样漫不经心:“谁说把柄不能从天下掉下来呢?”   她与大长公主、大夫人三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相互看看,三人都笑了。   留下个一头雾水的小问宁,还有一旁若有所思的问安 。   晚晌间, 徐问真吩咐含霜道:“今夜格外要盯紧,问安问宁回家了,郑家内里虽然只怕还要闹,却未必栓得住那郑大了。”   那郑大原本是风月场中薄有姓名,因问安去了才被郑家老县君拴在家里这些日子,今日问安离开,只怕他在家待不住了。   若在外头有什么瓜葛,最迟明晚,就能见真章了。   然后的日子,徐家一切如常,对郑家的事情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郑家提了两日的心,见状落回了肚子里。   郑大夫人笑对老县君道:“五娘到底是要来咱们家做息妇的,他们有所顾忌。只是可惜了,二郎与七娘的事。”   她一面说,一面留神打量老县君的面色,果见老县君断然道:“她赵氏一个隔房的伯母,说话当什么数?二郎与问宁的婚事,且等女夫回京,咱们再论!”   郑大夫人忙道:“还是母亲英明果断,大郎二郎往后的前程,都得靠母亲帮着盘算呢!我真是什么忙都帮不上,碰到事就六神无主了。”   老县君笑道:“你慢慢历练着,就明白了。”看了看,又问:“老二息妇呢?”   郑大夫人小心回话:“弟妇许是病了,昨日连夜唤的大夫。”   “她娘家那小子敢打我外孙女的主意,打断一条腿都是轻的,她还敢心怀怨怼?”老县君冷哼着,神情倒有些得意。   郑大夫人低着头,没言声。   徐府中,徐问真正在问安的院中饮茶。   问安的小院坐落在栖园的西北方,依在园中山脚下,精巧玲珑一座小院落,内有十来间屋舍,庭前没有许多花木妆点,只有两竿梧桐迎风亭亭而立,近十年生的梧桐根系粗壮,春日里绿荫如盖,如两把大伞,笼罩住半个小院,遮挡住外界的风雨雷霆。   正房青砖绿瓦连廊下是数本浓翠丰硕的芭蕉,院墙上攀爬着藤蔓与正值花期的忍冬,翠绿叶片连藤间缀着点点黄白花朵,愈见清幽雅致,芬芳之气更为宜人。   天气正暖,问安命人在芭蕉前置了矮桌藤椅,净手备茶,又按徐问真的习惯取来香料,徐问真道:“t你这院中忍冬香气格外怡人,再点熏香反失天然之气,不必点香了。”   问安笑着答应,开始清洗茶具,问真细细打量着院中的草木布置,除了梧桐芭蕉,廊下还有连排数盆兰蕙香草,都郁郁葱葱,青翠可爱。问真笑道:“这几年间,你将这院子布置得不错。”   只是春秋时,院中若光有这些梧桐、芭蕉、香草,难免会显得清冷些。   徐问真见院前还有一处青砖砌的小药圃,便问道:“我可以瞧瞧吗?”   问安一愣,然后笑道:“长姊要看,看便是了,有何可问的?反而见外了。”   “你们这些小娘子如今最是在意属于自己的东西的时候。就是明苓,还不许我拿她留下的小花呢。”徐问真一边说,一边慢悠悠地溜达过去。   问安这处药圃打理得很细致,圃中种的倒都是一些常见好养的药草,如龙葵、艾草、薄荷、莳萝、紫苏等等,有时下正打花的,一朵朵颜色鲜艳的小花铺在青绿浓荫中,为小院添上许多鲜艳色彩。   且一靠药圃近处,便觉有一种清幽之气扑鼻而来,徐问真不禁感慨道:“归于田园,蕉前品茶、莳草植药,这是多少文人求而不可得的悠闲日子啊。”   问安提起弘红泥小炉上的陶壶,向盏中注入滚水,一壁笑道:“或还入得长姊的眼?”   婢女又碰上胡桃、板栗等干果,枇杷、樱桃等鲜果佐茶,却是用一个淡青色水仙盆捧来的,而后屏退仆从,二人一边吃茶,一边闲话。   徐问真才问起郑家的人口,她道:“我听闻郑家二夫人与姑嫂似乎不大和睦?”   这个姑指的是舅姑中的姑,即郑家老县君。   问安点点头,“郑家二房的叶夫人并非高门出身,性情倔傲些。彼年议婚时,其父升入吏部为侍郎,郑家因议此婚,对叶夫人颇为宽容。不想几年后其父因冒犯了那位西阁娘娘,被贬官到了台州,官品一跌,郑家老夫人对叶夫人便不大宽容了……后来叶家老郎君过世,叶家老夫人携儿孙举家回京投靠女儿,郑家对此多有微词。不过叶夫人无子,她对娘家侄子疼爱非常,故而——”   她眼中微寒冷意——郑家算计她,她并不意外,并不伤心,唯有惦记、算计到问宁身上,才真叫她震怒。   徐问真点点头,问安想了想,还是小心问道:“长姊如此问,可是有什么用处吗?”   “你静静地等着吧。”这几日徐问真留神关注问安问宁,问宁难免急躁些,但事关终身,问安竟然还很安稳,不急不躁地,每日如常地读书写字、着棋弄草,这份心性让徐问真不由高看许多。   想了想,她道:“这几日你还好,问宁日子可难熬了。明日我带你出去选些胭脂回来,你挑自己喜欢的,再选些送与问宁的,长姊替你买单,可好?”   问安下意识地要推拒,又稍微反应过来一点,面露询问之色看向问真。   问真眉目含笑,问安明白过来,轻轻点头,“听长姊的。”   “那就明日辰时过,回过祖母,我领你出门,不带问宁她们。”问真说完,就不提这一茬了,含笑饮茶、吃果子。   问安心里千回百转的思绪,却按住神,吃了半日茶,与徐问真说起近日读书的心得与困惑。   她即将及笄,已经不需再同妹妹们一般上学、做功课,每日大半的时间用来读书,读上学时念过的书和许多从前没有机会看的杂书,半年来收获良多,偶尔会与高娘子交流心得,但高娘子毕竟忙于教导问满等人,空闲不多,她不好总去打扰。   如今徐问真在,她的疑惑在徐问真处多能得到解答或提示,一时惊喜不已。二人一面谈书一面吃茶,水添了三回犹嫌不够,问真走时,她还恋恋不舍的,“长姊慢走。”   “你这小院确实不错,等我搬进来,闲了必定常来,邀你去那坐坐。虽没这些苍翠清幽的草木,却有一幅繁花锦绣的热闹图景,春日花下饮茶最相宜。”徐问真拍了拍她的手,示意不必再送。   问安坚持送出院门,立在门口细细琢磨问真的话,待问真走出好远,她才发现自己心脏还砰、砰地跳着。   徐问真那边领着含霜慢慢走着,一面走,一面露出笑来。   含霜不禁道:“娘子今日怎得这般欢喜?”   “得见美玉良才,叫我如何能不欢喜?”问真眉目疏朗含笑,恰如春风拂面朗月照。含霜看出她是真欢喜了,便跟着高兴起来。   “早年您就说五娘子稳重,如今出落得愈发沉稳端庄了。”含霜道:“等郑家这一门事了却,五郎君高升回京,再好的门第五娘子都配得,比郑家高出一万倍的都有呢!”   问真却没接这话,她沉吟着,似乎在思索什么。   含霜便不再发言,只是持扇轻摇,替徐问真拂开柳絮杨花,陪她一起穿梭在春日如画般鲜妍美丽的园林当中。   徐问真今日出门没带太多人,凝露被留下看顾三个小的——她体力好,一手抱一个孩子都没问题,再加上漱雪、枕雪、秋露,四人合力,院里那三个小的淘气上天出不了差池。   信春有差事要做,留下小女使们打扫屋室、更替帐幔,于是今日随徐问真出门的便只有含霜。   路过园中水榭时,徐问真又喂了会锦鲤,临水逗着金鱼。   她这几日忙着,难得有闲情在此消遣,见她神情惬意放松,含霜怎忍打扰,好半晌,直到日头渐要大了,才劝道:“您不是还要去寻春那瞧瞧吗?再不去日头可要大了,路就不好走了。”   徐问真用银签子挑下最后一点鱼食,碧水泛起波澜,鳞片晕染出绚丽如锦的艳红的锦鲤破水而来,吞下鱼食在水中摆尾摇曳,锦鲤硕大的尾鳍如一把把纱扇荡开,在日光下,水波映着鳞片似乎都光辉夺目。   徐问真笑道:“这锦鲤养得真不错——山里那些名品,回头要兜两条回来,养在明德堂里。”   明德堂正堂屋后墙角下有一个汉白玉砌的水池,引的是园中的活水,原本植了荷花,但要赏锦鲤,淤泥太重便不美了,把荷花换成小巧的睡莲倒不错。   她最擅长这些精细雕琢生活的功夫,含霜将她的话记下,回头自然安排布置。   寻春的小院偏僻些,在栖园正门的尽东方隐蔽处,参天的槐木遮盖住小径,绕过大树沿着小石子路慢慢走出半射之地,便能见到一排屋舍,正是栖园中上值办差之人的住处。   尽头上的一所规整小院如今是寻春娘俩的住所,寻春这会不在家中,而在这排屋子正中的房里安排差事,遥遥见到人影忙出来瞧,便见是徐问真与含霜慢慢走来,一派潇洒闲适的模样。   寻春忙迎上来,并笑道:“娘子怎么来了?快请入内,我给娘子斟茶来。”   屋内旁人忙跟出来见礼,而后候在一旁。徐问真道:“从你们五娘子处过来,吃了一肚子茶了,你且不必忙。是进院子瞧你们娘子,顺道过来看看你。你家小娘子在这里住着还适应?”   寻春笑道:“那丫头成日只知道憨玩,到哪里不适应?”又喊了两声,徐问真便见叶妈妈夹着一个小女孩出来,徐问真知道就是寻春的女儿莺儿了。   徐问真笑道:“妈妈慢些走,仔细脚下。”   叶妈妈近前来,还向徐问真揖礼,徐问真摇头道:“妈妈折煞我了。”叶妈妈坚持行了礼,笑道:“娘子何等尊贵,受我一个礼怎么就折煞了?莺娘,来见过娘子。”   莺儿年虽不大,皮肤白皙,生得一双杏眼,穿着簇新的红襦绿裙,这样鲜艳的颜色冲撞在她身上,竟不显得突兀俗艳,只衬得更加粉妆玉琢。   小娘子还未留长发,半长的头发披在肩头,上头红头绳系着两个小发鬏,腕上戴着徐问真给的金镯,乌黑的头发赤金的镯子,乌溜溜的眼睛灵动地转着,透着股小孩子的鲜活气,格外玲珑可爱。   徐问真本就喜欢鲜活灵动的小女孩,见她学着叶妈妈乖巧叉手行礼的样子,更是喜欢得不得了,亲自拉了她起身,笑道:“好娘子t,过两年跟着家里的娘子们一起念书,你愿不愿意?”   莺儿脆生生地道:“我愿意!阿娘说了,念了书、认了字,往后才能有出息!”   “你有出息了打算做什么呀?”徐问真笑问道。   莺儿坚定地道:“要给阿娘买大宅子!做满屋子的衣裳!叫阿娘过好日子!”   寻出一时赧然,徐问真已高声赞道:“好娘子!光瞧你的志向,就有出息!”   她轻拍莺儿的背,让小女孩站得笔直,“你只管好生念书、识字,你阿娘与你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莺儿虽头一天识得她,从前却听外大母、阿娘说过,知道“娘子”是顶厉害的人,听她如此赞同自己的志向,不由兴奋起来,小脸红扑扑的,道:“谢谢娘子!”   “好孩子。你有如此孝顺的志向,我应奖你的。”徐问真柔声对她道:“你喜欢什么花?”   屋门外的桃花开得正艳丽,莺儿兴奋地回道:“我喜欢桃花!”   徐问真便道:“那娘子送两支像生桃花与你戴。”又对寻春道:“你入府来,箱笼简单,旁的只怕都压在家里,东西不凑手。我再叫人送两本启蒙书籍给你,你闲了给莺儿念念,打发时间比一味憨玩得好。”   寻春知道问真的性子,待亲近的人是最大方的,看得出莺儿是真得了问真的眼缘,才得了这些东西,而非凭靠她们母女的面子,便笑着替女儿应下了,又教莺儿行礼谢过。   回头含霜果然叫人送了两支花并两本书、一包芝麻酥糖来,还有两匹布料、一些野味肉品,却是给叶妈妈的。   寻春打开匣子一看,那两支花虽都是像生桃花,然而一支是绢制的,一支却是格外精巧的贝母、珍珠缠制,拿在手上还盈盈泛着粉光,拿在手上轻巧精美,绝非俗物。   寻春见了大惊,来送东西的小女使豆蔻却笑吟吟回道:“这都是娘子的吩咐,寻姊姊您就收下吧。”   寻春将东西收下,见女儿欢欢喜喜地持着花要她帮忙插戴的模样,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落下泪来。   她抱紧女儿,替女儿簪好花,低声道:“娘子的恩情,娘这辈子还不完了。莺儿,娘子不要你为奴为婢,但你答应娘,日后但凡有能报答娘子之处,你必要用心报答,不可疏忽。咱们做人,先要知道感恩,才不愧对这一生。”   莺儿似懂非懂地点头,伸手替她擦眼泪,寻春握紧女儿的手,叶妈妈在旁看着,满心感慨,过来搂住母女俩,轻抚自己女儿的背,“苦日子都过去了,往后跟着娘子,你尽心办差,就是对娘子最好的报答。”   —   问真不务正业地在栖园溜达了大半日,回到院中,孩子被哄着睡了午觉,很清静,只有十七娘问星还坚持等她,见到她的身影,便欢欢喜喜地迎上来,脆生生地唤:“姊姊!”   这段日子她养得不错,小脸逐渐有了血色,只是一动作得急了,还是会咳嗽、气喘,肤色苍白而面颊却泛起病态的红。   怕风、怕空中那些春日细碎的绒毛柳絮。   为了照顾她的身子,临风馆大半的廊檐下都垂了纱帘,小院他们常玩耍的地方放了宽敞的凉床,凉床外搭上帐幔,可以遮挡飞絮虫蚁。   徐问真挽住她,想起她与莺儿是差不多的年纪,然而一个如此苍白消瘦,一个却是生机勃勃再健康不过,不禁心生感慨。   她笑着对问星道:“等搬到园中住,姊姊给你找一个玩伴可好?与你相仿的年岁,最会作游戏,会许多新鲜玩意呢,你都未曾见过的。”   问星蹭着她道:“要姊姊!”谁稀罕和小孩玩啊。   和两个小朋友酣玩一上午,还在小孩被乳娘抱走时感到意犹未尽的十七娘子如是想。   徐问真笑着点点她的额头,提前和她商量:“明日姊姊有事要出门一趟,你在家看好明瑞和明苓,照顾好自己,姊姊回来给你带新鲜点心吃好不好?”   问星虽答应了,却还缠磨着她,使劲撒娇,念着想她,嘟囔舍不得。   徐问真好笑道:“我才出去半日,我瞧你这一肚子鬼主意,就是想磨得我心软,许你今日多吃两块点心是不是?”   听到最后一句,问星提起的半颗心落回了肚子里,嘟嘟囔囔地道:“姊姊看出来莫说透嘛。”   徐问真摇头叹道:“你这个鬼灵精。”   晚间她又与大长公主、大夫人说了领问安出门之事,大长公主笑盈盈地看着她,“都做好准备了?”   虽是闲话家常的语气,目光却带着认真与信重。   徐问真郑重点头。   大夫人道:“莫慌,就如平常出门一样。若不成,就叫你父亲去与郑家谈。郑家那郎君是个软骨头,扛不住你父亲一炷香。”   徐问真安抚她道:“您放心吧,女儿都安排好了。”说罢,看着大夫人很为她操心的样子,又笑了,“万一不成,不还有父亲与您给我兜底吗?”   大夫人点点头,让自己安下心来。   稍后娘仨散了,大长公主跟前的女官牡丹端来安神汤,大长公主呷了一口,便叹道:“你瞧持盈那模样,对真娘处处不放心,如此护着,一点风雨都舍不得放手去叫经历,怎能养成参天大树?”   牡丹服侍她的年头久了,在她跟前说话放松些,当即笑道:“您如此说大夫人,其实您不将咱们娘子护得紧紧的,一点坎坷都不忍放手叫娘子去走吗?”   大长公主睨她一眼,“你很明白我呀。”   婢女传:“郎君回来了。”牡丹笑盈盈道:“自然没有咱们驸马都尉明白。”   说罢捧着小茶盘躬身轻轻退到一旁,徐虎昶正好抬步入内,闻声问:“怎么了?”见大长公主正用安神汤,便问道:“真娘说这安神汤是新调的方子,殿下您吃着感觉怎样?”   “白芍的水平已赶得上她爹,我吃着自然是极好的。”公主笑道:“怎么回得这样晚?坐。”   上房中夫妻夜话自然不谈,临风馆里,为了哄好三个合力的混世魔王,徐问真很是赔出一些条件去,不仅答应明日带回来的点心不限量的吃,还“被迫”同意后天一整日都陪他们三个。   含霜在一旁看着,忍俊不禁。   次日一早,徐问真先到祖母房中,陪祖母用过早饭。晚些大夫人、七夫人、园中几位娘子在此齐集。   听闻徐问真要带问安出门,问显急忙道:“长姊就带五姊一人吗?”   徐问真道:“我出门有正经事做,把你们都带上像什么样子?”   问显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徐问真道:“你五姊如今大了,能帮上我的忙,我才带她。你们再大一大,能帮上忙了,我带着你们。”   又说回来给她们带新鲜玩意等语,问显这才消停。   二门外很快打点好马车,徐问真一般在家中不愿乘轿,更喜欢慢悠悠地散步,今日不赶时间,更不着急,便携了问安,二人慢慢走出东院,再出内门,外头已有十来个穿平常衣裳的护卫等候,徐问真巡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吩咐道:“你们今日万事以低调为上,分散护卫,不要引人瞩目。”   众人恭谨应诺,另有几名沉稳仆妇,就是跟车的人,衣着很朴素平常,便如一般官宦人家的仆从一般。   马车是低调的青帷车,驭马的仆从身量高大,面容却很不起眼,见徐问真过来,恭敬地垂首。   问安贴身的随从一概没带,徐问真这边婢女只带着含霜与凝露并两个含霜挑出的稳妥人,信春留下看家。   一行人簇拥着马车,慢悠悠地走出了门。   兴盛坊中西市的脂粉衣裳铺子在京中负有盛名,且从平价胭脂到昂贵官用上品,在那里都能找到,是荷包富裕的大小女娘们出门最爱逛的场所。   马车入了西市,护卫们便渐渐散开了,马夫驱车走着,将马车停在一处背人的拐角上,含霜打起马车青布帘,只留一层薄薄的纱帐。   然后就再无动作,徐问真未言声。   问安还是有些疑惑,忍不住问:“姊姊?”   “耐心等等。”徐问真瞧了瞧天日,“再t有一二刻,差不多了。”   问安闻言,强按捺住疑惑,静静等着。   看她真能坐住,徐问真更为满意——事关终身大事,问安怎能半点不着急?她能按捺住这几天,今日满怀期待地走到这里还能坐住,徐问真对她的心性当真是十分满意了。   如今气候只能算温暖,问安却觉着马车里逐渐闷热难捱起来,她强要求自己坐稳,手中的茶盏却抓得很紧。   一炷香、两炷香——街头忽有一辆马车悠悠走来,含霜轻咳一声,徐问真侧头示意问安:“瞧着。”   问安立刻打起精神盯紧街头,只见马车在脂粉铺天香局门前停住,车里先下来一个年轻公子,他穿银红暗花圆领袍,银冠束发,面若冠玉、凤眼朱唇,手持折扇,一副年轻风流五陵子弟的模样。   他下车后又向内扶出一位殊艳窈窕的娘子,二人相携站定,娘子亦着银红短襦,石榴纱裙,发挽银凤钗,粉面含笑鬓挽春花,身段盈盈若细柳,弱不禁风一般依靠着郎君,好一对风流佳偶。   问安目光灼灼地盯紧他们:“郑大!”   “另一个是平康坊郑四家的娘子,风流殊艳,才色过人,原本是她家倾力培养的下一位都知娘子。然而郑大对她一见钟情,不惜重金为她赎身,又在安乐坊郑宅不远置了房舍安置她。”徐问真目光微冷——就在京城,徐家的眼皮子底养别宅妇,这郑家大郎还真是狗胆包天。   人就养在郑家后面,郑老县君在郑家大权独揽,难道还能不知道吗?   想来这几个月郑家频频走向,郑老县君对婚事格外着急,便是怕事情露馅的缘故。   尽快成婚,婚后无论怎样,人已是郑家的了,徐家再不满意,得为了自家娘子而退让。   问安感觉到自己心跳如擂鼓,越是如此,她面上越是冷静,只有盯着郑大的目光锋锐夺人:“这就是您抓住的把柄?”   徐问真微笑,“但愿郑家还要点脸面。”   “不,还不够。”问安格外冷静,坚定地道:“仅是婚前养作别宅,名门风流自来有之,用来退婚多少勉强,郑家若是胡搅蛮缠,虽然退婚能成,对咱们家的名声却不利。”   她牙齿都在轻颤,吐字却格外清晰,“姊姊,是您安排的吗?”   徐问真略一扬眉,“人不是,却可以是。”   二人相携进了天香局,问安终于舍得收回目光,正闻此语,便略带疑惑地转头看向徐问真。   徐问真微笑为她解惑,“前日,服侍这位娘子的妈妈不慎跌伤了腿,人牙又荐给她一位历事老成的婆子,郑大已将人买去服侍她。”   “那就好办了。”问安定下心神冲徐问真一笑,眉目灼灼灿烂,比之往日的温婉平和,更有一种逼人的鲜艳,“本月廿三是我母亲冥寿,我已将及笄,即将嫁往外家,两家又结秦晋之姻,我可以替母亲孝敬外祖,如此善事,怎能不请和尚道士大办冥寿,来告慰母亲呢?”   “大善。”徐问真含笑点头,看着她的目光是说不尽的满意。   问安按住自己胸口,低喃道:“姊姊,我明白您说的‘破局’是何意了。身在局中时,以为只能咬牙嫁去再做打算,不想还能另外图法,谋出生路。”   徐问真命人垂下车帘启程回府,一面徐徐道:“你只是被规则限制住了。安娘,你要知道,规则是要遵守,更多时候要学会善用,偶尔,可以绕过规则。”   她转头凝视着问安,四目相对,问安察觉到自己的心脏又不争气起来。   但她此刻已不想冷静下来了,伴着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问安对着长姊用力点头,坚定的如要给出承诺。   徐问真注视着她,又笑了起来,“当然,在你更有力量的时候,你甚至可以打破它。”   这句话对问安来说似乎未免太远,但她将之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好了。昨日我说的书,你可读过了?”徐问真的声音悠悠地传出,问安有条不紊的回答逐渐散在风里。   含霜伴着问安的回答和问真的偶尔提问,持扇轻摇,坐在下手煨茶。   马车回到府中,问真仍携着问安在二门处下车,后边跟上来一个老妈妈并一个年轻女使,二人捧着两大盒脂粉,徐问真笑指道:“先到我房里分一分,你挑出一些,是你选给妹妹们的。”   问安应诺,众人回至东院,先往上院去,大夫人果然仍留在公主处,难得问宁没走,或许是两位长辈想历练历练她,或许是她实在不放心,舍不得走。   见姊妹二人回来,众人才定下心,然而二人面色都镇静平常,看不出事情结果如何,又叫她不敢松一口气。   “真儿?”大夫人带着几分问询之意开口,“安娘?结果怎样?”   “恭喜祖母,”徐问真面上浮现盈盈的笑,她叉手向上揖礼两次,“恭喜母亲,一心腹大患可除矣。”   “好!”大长公主中气十足地叫好,大夫人长松了口气,忙携她二人坐下,又细细地问事情经过。   听到郑大竟然赎花娘养外宅,问宁气得跳脚,又听说他们光明正大地携手逛街,她真是恨不得冲过去给那二人一顿大巴掌。   她气得骂道:“郑大这个贱人!在外面沾花惹草不干不净,还敢来招惹我姊姊?等爹爹回来,真该一刀砍了他这狗东西!”   大夫人一时无奈,大长公主倒笑吟吟地看着她,“怎么,如今倒不顾惜家族声名了?”   问宁明白自己出言不当,连忙认错。   “七娘是为五娘气愤,虽然言语失当,是为骨肉之爱,可以包容。”徐问真隔空轻轻点她,“只是日后在外,言语一定要小心。”   类似的话,短短几日她被大伯母念叨一回,又被长姊念叨一回,问宁自知不足,认真地点头。   问安见她果然老实了,才安下心,起身来一礼,按照与徐问真商量好的,说起为母亲操办冥寿一事。   听完她的理由,刚刚才老实的问宁又有些着急,不解地道:“不正是为了退婚才忙了这老些?如今作母亲冥寿,又要论婚事?”   大夫人摇一摇头,叹道:“瞧你,又着急了。”   问安见两位长辈面容神情,似是赞同她的法子,提着的心彻底放下,回头向妹妹仔细解释。   “我与郑家的婚事,是母亲在世时定下的,母亲早逝,我嫁到郑家便是替母亲孝敬外祖偿还生恩,此乃孝道,轻易退婚,便与礼法不合。我们虽抓到郑大养外宅的把柄,可自来男子三妻四妾,此乃常例,郑大未入官场,嫖妓便不算错处,只是作风风流,为人不谨,算不得实在的把柄。若坚持以此退婚,虽然能退成,却未免显得咱们家咄咄逼人不念旧情,郑家若一力纠缠,或许还会给咱们家女孩扣上嫉妒不贤的帽子。”   问安细细解释道。   问宁听了简直气得要升天,到底急着教训,没有跳起来,只憋了半天骂道:“不要脸的东西!那,这可怎么办?”   大夫人闭了闭眼:好歹有些进步,只骂没要杀。   问安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小妹妹,知道她实在为自己着急,温声道:“他既然没有大错处,咱们给他造一个不就是了?”   问宁呆了一下,惊得嘴都合不上了,再看长辈们,伯祖母淡淡一笑,伯母面露赞许,长姊神态温和含笑。   她愣愣地道:“怎、怎么造把柄?”   “他为人风流在外人看来或许还算佳话,可若对长辈不孝呢?不孝不谨,此人诚无德,自然不堪为官,不堪为夫。”问安笑容温和,看起来竟然与问真有三分相似。   问宁还是不大明白,“那和咱们家办冥寿有什么关系?”   “你这脑子,真是不动?”问安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问宁讪讪地低头,又不放心,紧紧盯着她,面露讨好之色。   问安无奈仔细解释,“咱们家传出要准备过纳采、议婚期的消息,郑大养的那个娘子不可能不知道。她被郑大赎身,养在外宅,此生富贵安稳便大约只能寄托在郑大身上,听闻此讯,虽然知道郑大成婚无可避免,大约会不平t、焦急。”   “那、难道郑大还能为了她顶撞长辈……和老太太对着干?”问宁越说,眼睛越冒出光来,满怀期待地看向众人。   大夫人长长叹了口气,大长公主倒仍是笑着,问安只是无奈,“他因有外大母的宠爱才能在郑家过得最尊贵舒适,或许会与外大母耍小性,却绝不敢与外大母对着干,他可还有三四个胞弟、六七个从弟呢。”   问宁有些失望,却听问安淡淡道:“称呼长辈要恭敬,无论心里如何不满,你都仍要呼郑家老县君为外大母。越是紧要关头,咱们越不能落人口舌。”   问宁从小与问安相依为命长大,对姊姊最为信服,听她教训,立刻神情一肃,郑重道:“我再不乱说话了,必定谨慎小心,不落人话柄。”   瞧瞧,真是一物降一物,天生问安来克问宁的。   徐问真微微挑眉,眼中带笑,又示意问安继续解释。   问安微微吸了口气,然后继续道:“这时,她大约会想到与郑大先办一场婚礼,聊得安慰,而本月最适合他们八字,会助他们一生平顺恩爱的吉日,应是廿三。”   “母亲冥寿!”问宁一惊,这才什么都明白了,“亲姑母是未来岳母大人的冥寿日悄悄与妓子成婚,既不合礼法,有违孝道。如此不孝又侮辱我徐家之女夫,我徐家自不屑要。”   徐问真含笑点头,好似十分欣慰地道:“我们问宁如此聪颖啊。”   问宁有些羞赧地低下头,问安却垂头半晌,然后低声道:“只是借母亲冥寿闹出这样的闹剧,我称得上不孝子了。”   大夫人心疼她懂事,温声宽慰,“先不说人死如灯灭,咱们种种追忆只是了却咱们的遗憾,就说哪怕你母亲泉下有知,知道郑家今日的行为,必然比我恼一万倍!别说你借着冥寿做由头退婚了,就是你打上郑家去,她只怕都要给你叫好呢!”   大长公主道:“你们自是你们母亲的心尖肉,旁人如何比得了?不要多想了。”   心中却道未必。   只是对晚辈,她不想说她们母亲的不是。   问安却已笑道:“伯祖母、伯母请放心吧。我既已下定决心,便不会后悔。倘若母亲因此不快,待到百年之后,我自去向母亲请罪。”   拿主意快又心性坚毅,多好的小娘子啊。   徐问真看她的眼中是掩不住的赞许,问宁对郑氏夫人已经没有记忆,所有认识都来自姊姊的言语,对她来说自然是姊姊的事更为重要,忙宽慰道:“娘自然更疼咱们,姊姊你放心吧。”   又忍不住问:“那女人那边,事情可准?怎么叫她一定在廿三成婚呢?回头怎么发破此事?”问宁满心咕嘟着坏主意,“不如向衙门告发有人在那通奸,叫衙门的人去抓他们!看郑家在京里还有脸没脸。”   大夫人按住额头长叹一声:这孩子往后嫁出去了可怎么办啊。   问安道:“你难道要把‘是徐家弄的事’这几个字写在脸上吗?”   徐问真终于开口,“此事自有办法,问宁你就不要操心了,耐心等候便是。你学里如今念什么呢?”   画风骤转,问宁直觉不好,讪讪道:“近日在学《春秋左传》,高娘子刚与我解到《子产论政宽猛》。”   “那学不少了,就本书所学,你做两篇文章出来吧。”徐问真想了想,“前些日子不说想骑马?写出来,作得好我领你姊妹们城外骑马去便带着你;写得不好,你看着我们去吧。”   问宁满脸苦色,咬牙答应着,问安倒是露出一点笑来。   稍后问宁退下回去往出挤文章,大长公主才问徐问真:“可有把握?”   “必将尾巴扫得干净,才不负祖母多年教导。”徐问真眼笑盈盈,温和从容。   大长公主点点头,“此事办好了,你是头功。想想要什么吧,我的私库里,随你挑拣。”   又对问安道:“五娘很好,能稳得住、拿得起、放得下。你放心,郑家这门婚事绝了,伯祖母再给你相看个好的,我大雍什么样的好儿郎没有?偏要郑家那小子?”   大夫人笑着盘算,“不错,锦安侯谢家有个年轻郎君就不错,还有高家、韦家,我记着宗室中有几个合适的年轻儿郎,都堪配我们五娘。”   问安迟疑一下,一咬牙,忽然跪下:“伯祖母、伯母容禀,问安、问安不想嫁人。”   二人均是一惊,大长公主不受控制地想到自己不让人省心的幺儿、幼孙——她只觉眼前一黑,忙问:“你、你莫不是已对谁心有所许了?”   大夫人死死按住自己胸口,用力吸气。   徐问真离她近,听到她满嘴喃喃:“我的天爷呀,我的天爷呀!” 第21章   哪罕翟衣花钿如意郎   大夫人已是要厥过去的模样, 徐问真不得不站出来代替她与大长公主开口询问问安,“你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出来。是不喜欢公侯豪门子弟, 对未来另有打算吗?我相信你自己是有成算的,无论什么想法,说出来大家商量, 总比你一个人憋在心里钻进牛角尖得好。”   “我想守室在家,以徐姓女的身份招赘娶夫。”问安一语惊四座, 她垂着头,不去打量长辈的神色, 镇定地说出自己近几日的想法, “阿爹膝下无儿, 独我与问宁两条血脉, 我想若招赘在家, 至少能为家中留下一条后嗣。”   这对京城的名门显贵们来说绝对是石破天惊的动作。   大夫人忙道:“不可不可, 这……此事京中名门从未有过罢, 咱们家并不在意外人那点眼光, 不怕那几句闲话。   可愿意入赘从妻姓的儿郎有几个是好的?你们认为民间商户招赘延续血脉是好,却不知他们的女夫大多都是打小培养起来的, 自然对妻族忠心耿耿。你如今的年岁才提起招赘, 到哪找合适的?随意找一个小郎进来, 居于你下, 天长日久心积怨怼……只怕会出事端。”   她语重心长地对问安道:“我随你大伯父在外任时,见过一些商门女招赘, 虽然大多都还算平顺,但仅是见过的一个恶例,便足够咱们慎之、谨之、远之。   那是衡安的一户富商豪门, 家资有百万之富,那娘子是其父独女,十六七的年岁,遇到一个处处都合心顺意的郎君,她父亲不舍她离家,便将那郎君招赘入门,成婚后处处和美,不几年二人有了一儿二女,皆爱若珍宝。他们夫妇感情甚佳,郎君待她处处体贴关爱,那富商便安排女夫入自家商铺做事,后来渐渐将产业都交托给他。不想那富商过世后,女夫转眼便翻脸不认人,不几年的功夫,娘子与长子接连过世,大女儿被送到一门官宦人家为姬……”   大夫人如今说起,还面露心痛之色,“此事虽在当地有些议论,可那女夫打点好了当地官衙,便将事情揭了过去。后来还是他家幺女拼死跑到河中府擂鼓告状,你伯父听闻此事,立刻点人去查,才查出那女夫杀妻儿的证据,还查到就连那富商竟是被他女夫所杀。”   她痛心疾首地道:“你尚年轻,不知人心莫测、世事复杂,三条人命啊,一家安乐的局面,就会在那一个狼心狗肺的畜生身上!”   问安听到大夫人第一句,本来是在意料之中的,并未感到失落。她前几日想到这一点,便在心中反复琢磨,已准备好如何进言劝长辈同意。   直到听到大夫人后续的言语,她才愣在原地。   大夫人反对她,并非因为招赘行为京中官宦之门绝无前例,会引来非议,而是客观地认为她如今的年岁再开始准备招赘并非万全之法。   她虽然性格周全妥帖、细致入微,毕竟一直生活在闺中,对外界的认识只来源于身边人的口或书本中的文字,认为招赘的缺点最多就是郎婿人品才能不如意,却没想到还有这样惨痛血腥的先例。   她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在她愣神间,徐问真忽然问:“你准备招赘,只是为了给家中留一点后嗣吗?”   问安正在茫然当中,她毕竟年轻,琢磨好几日的前路就这样被长辈打回,自己又确实有没考虑到的地方,难免感到茫然,听徐问真如此问,下意识点点头。   “招赘生子,无论t是你还是问宁都能办。你伯母所说的先例固然惨痛,但你若招赘,郎君就是生活在咱们家的眼皮底下,五叔父即将调回京中,能够坐镇家宅,哪怕赘婿居心不良,轻易掀不起风浪,这些都可以慢慢盘算。但是,若是除了留下子嗣外,你还不想外嫁,有一条路或许更适合你。”   徐问真站起来,走到问安身边,注视着她,“记得我上午与你说过什么吗?”   “要有力量,然后掌控规则。”问安喃喃道。   “若让你有能够保护家族、保护自己、保护父妹的力量,你愿意吗?”徐问真缓缓问。   问安凭借敏锐的直觉捕捉到什么,不假思索地道:“我愿意!”   “记住你现在这一份坚决。”徐问真道:“若开始替你运作,你便没有退路。从此以后,你只是徐氏问安,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将他的姓氏冠在你的姓氏之前。但或许十年、二十年之内,你都不能成婚。”   问安毫不犹豫,“儿女之情原非我所念。”   她胸腔中心脏疯狂跳动,头脑却格外清醒,她冥冥中感到自己抓住了一条与众不同的救命绳索,于是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徐问真,坚定无比,“倘若我有机会,能有为家族效力、保护家人的力量,哪怕从此日日峭壁独行、险若崖边走,我愿意!”   她们这段对话兴起得毫无预兆,没有铺垫,徐问真一向缜密周全,此刻事情未定,对问安只说三分,然而问安却无比敏锐地抓住了那一抹灵光。   她忽而抬起手,郑重起誓:“列祖列宗与皇天在上,倘若我徐问安有机会走出闺门,绝不贪恋儿女私情,事事以家族利益为重,如有一日纵溺爱河、贪恋软红违背誓言——天地不容雷霆诸之!”   时人多迷信鬼神,她这话一出,众人皆惊,原本听得不大明白的大夫人急忙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   问安恍若未闻,目光直直地看着徐问真。   “好。”徐问真点点头,“今日开始,五叔母冥寿的庆典你要亲自准备,后日是宁国长公主赏花宴——母亲,请您带安娘同去,联诗作词,你要一鸣惊人。廿三日之后,徐家五娘子的才孝之名要传遍京城,安娘,你能做到吗?”   问安不假思索,“能!”   大长公主隐隐抓住些什么,喃喃道:“西阁?”   大夫人急得要疯了,但对女儿的信任又使她强压住急色,只是认真地问问真:“你究竟想做什么?……不,是你决定了?有把握吗?”   “扬名顺利的话,七成。”赏花宴宣才名,廿三冥寿正好踩着郑家宣扬一拨孝名,看问安的样子,应该能抓住机会,做好最后一点准备。   三种条件齐备,京都宦门当中,再没有比问安更合适的人选了。   只是种种细节,还是需要与徐缜商量一番,若无徐缜助力,此事不能成。   问安定定看着徐问真,见她平淡中透着笃定,却不多言,便不详问,只是道:“无论长姊为我安排怎样一条前路,问安都甘愿接受。且无论结果如何,拼这一把我都甘心接受,请长姊,倘若最终结果不好,不要气馁,不要为问安失落。能做徐问安,而不是做郑徐氏,问安便已很满足了。”   最次不过在家招赘娶夫,这是她原本为自己安排的前路,如今倒成了退路。   大夫人实在听不懂姊妹二人打的哑谜,但不想拆女儿的台,等问安离去了,她才催着问真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日前宫中查出朝中有人买通御前传递章表的内官,更改贴黄以谋私利。此事母亲知道吧?”徐问真拉着她坐下,问道。   此事朝中闹得沸沸扬扬,太极宫中内官大清洗,大夫人自然知道。   “我还得到消息,陛下命人修缮西阁。”徐问真缓缓道。   西阁其实是宫城中的一处阁楼,位置在宣政殿与紫宸殿之间。先帝晚年身体衰弱,无力处理朝政,在内由宫中裴贵妃代行朱笔,帮助理政,彼时裴贵妃培养出一般女官人马,负责传递整理各省、各衙门送来的章表文书,甚至内外通传音信,接过了相当一部分原本皇帝近身内官的职责。   这批女官被授予品秩,领取朝廷禄米,最高者甚至被赐为昭仪——是国朝第一位非嫔妃却领内命妇封号的女子。   然而先帝驾崩前遗命裴妃随行,今上登基后弃置西阁,这批女官一部分留在宫中襄助皇后主持宫务,一部分回到民间自行嫁娶。   即使西阁已被废弃,在裴妃于紫宸殿内参政的那七年间,这群身披朱青、头戴珠帽的女子身影被太极宫永远铭记。   今上在对紫宸殿太监们不信任的关头命人修缮西阁——这代表着什么再明显不过。   即便今上对西阁女官们并不会如先裴妃一般倚重,只是打算让西阁女官与紫宸殿内官相互制衡,这算是一条出路。   大长公主与大夫人都亲历过前朝,见识过昔日西阁之风光,二人对视两眼,一时的震惊过后,竟然都觉着此事大有可图。   当年西阁昭仪裴氏,乃是裴妃亲妹。今上登基后,裴昭仪请辞于朝廷,今上却特许她留官职掌管内宫藏书阁,内宫女官她一做就是十八年,直到前些年宫中今上的小裴贵妃薨逝,她才挂冠而去,听闻如今正在京外游历,有意撰写记往书录。   大夫人坐得僵直,半晌,哑声道:“我叫人把新阳长公主赏花宴的题目弄来,给问安先瞧着。”   ——这倒不算偷题,而是想子弟在赏花宴、诗会等地方扬名的家族间的默契。   其实诗会有惯例,譬如春日赏花,公主们最爱赏牡丹,夏日便赏荷花,秋日便赏菊,郊外园子里,樱桃园自然咏樱桃,曲江池畔诵景歌国朝……这都是不成文的规矩了。   无心扬名的自然不在意这些,当场含混过去便是,既然有心以诗文扬才名,就得早做准备。   新阳长公主办宴会赏花作诗,是一种政治手段,提拔才子、为才女揄扬显名,历来是国朝公主参涉政事、在京中显示自己能量的一种方法。   她宴会作诗文的题目限韵早早就会传出来,供有心人知道。   当然,想要走到台前的人,自己得有几分真本事。   毕竟除了限题外,作品上佳的人还会被公主邀请再留诗文一首,随取题目而坐,这才是考验真水平的一关,有心、有本事的人自然能做好,水平有限的就见好就收,花花轿子众人抬,自然一片和乐,大家都如意。   大夫人将能考量的都想到了,又看向问真:“日子可来得及?”   “陛下并未明旨声张,大约是想将月末考绩优秀调任入京的地方官员之女纳入选择范围,那明旨传出的日子应该就是下月初,咱们家自然来得及。”徐问真见大夫人有些紧张,又道:“论才学素养,问安自然不输于人。她更有一番缜密少语、细致入微的好处。陛下欣赏这样的人,尤其经过内官与外朝内宫传递消息之事后,他更会欣赏这样的人。才学、孝名、不嫁之志都只是入场券,只要走入宫中,问安就能成事。”   徐问真自幼常往宫中行走,今上尚未登基前便与徐家亲密,她更是常往潜邸去,她呼彼时的今上为表叔,被他抱着骑过马、认过字。   多年来,她又是以未来储妃的身份接受家族培养,她看过朝廷发出的每一封邸报、细细揣摩过紫宸殿下达的每一条政令,论对皇帝心思的揣摩,她毫不弱于诸子中最得皇帝钟爱、在世时储位稳固的端文太子。   甚至因为这几年经历、观察到的种种事,可以说她对今上的认识远比已故的端文太子更深刻。   和死人比没意思,问真不敢因此自满轻疏。她从小就知道,对能决定她家九族性命的人,永远要怀揣一颗谨慎之心。   大长公主只会比徐问真更明白她那个侄儿的性子,闻问真之语,便赞同点头,“真儿说得不错,五娘的性子稳妥,是最令人放心的地方,寻常年轻女娘,少有如五娘一般缜密周全的。”   大夫人点点头,“如此便好。要你父亲帮忙运作……此事若成,安娘姻缘上或许无法顺遂,可整个京城又有谁敢轻看了她?”   一入西阁,就得日日在宫中忙碌,寻常清闲衙门或许可以提早散值,西阁女官侍奉御前文书,却绝无“清闲”一说。   至少上一代西阁女官,在裴贵妃的带领下,正常散值是踩t着宫门落锁的最后一刻出门,偶尔朝廷事繁或紧要的关头——那就别回家了,通宵彻夜地忙吧。   西阁上还要有女官定期轮值守夜,以防朝廷急务。   如此算下来,哪家还愿意通亲?娶妇无非娶打理家务、孝敬尊长、抚育子女,这些西阁女官都做不到。   但正如大夫人所说的,在权力前面,姻缘算什么?   今日原本应该为能够彻底解决郑家而欢喜,然而徐问真这一道惊雷劈下,郑家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大夫人冷静了半晌,才道:“还是先办冥寿。要替问安将孝名先显出去,光是办冥寿还不够用,需要郑家这块垫脚石,来帮问安垫一垫通天路。”   她毕竟掌家多年,此刻目光光芒夺人,口吻平静有力,徐问真笑道:“五娘年轻,只怕做事不周到,还得母亲多替她周全着。”   “放心。”大夫人定定道。   此时就连见通的事都不能令她烦心,她只知道,她当年想走而没能走成的那条路,她的晚辈要去探一探了。   问真的消息,一定要是真的。   大夫人遥望着宫城的方向,许久,抬手轻轻按在胸口上。   而后徐家开始紧锣密鼓地双线准备,一面继续操办问安、问满的嫁妆,一面声势浩大地开始准备徐纺亡妻郑氏夫人的冥寿。   这一回,走到台前的主事之人,是郑氏夫人的长女,徐家五娘问安。   问安往日常随大夫人走动各家,诗会一朝文辞扬名后,更是备受瞩目,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自然是娘子将笄,徐家开始为她筹备婚事了。   有刚注意到她的夫人私下打听,想为自家儿郎相看,然后便被人告知五娘已配给外祖家表兄,乃是其亡母在世时定下的婚事。   郑家现在已不配拿出来与徐家比了,再加上郑大如今身上并无官衔,从国子监完业后一直浪荡在外,自然显得与五娘更不匹配。   难免有好事的人问到大夫人跟前,大夫人叹息着道:“我又如何舍得呢?只是那原是她外祖家,她母亲在世时定下的婚约,她母亲早逝、外大母早失爱女,五娘归于郑家,算是对老县君心里的一点安慰吧。   其实我家并不在意女夫家世如何,只要人品性格好,才学出挑,就算是寒门简户,又有什么可嫌弃的?咱们往上五代,不是寒门出身吗?”   她说不嫌弃寒门,前头又说舍不得,显然是没看上郑家大郎的人品。   若她笑盈盈地说这门婚事处处都好,只怕还有人不信;她如此直接地将自己的不满意说出来,倒更叫人信服。   说起这事的夫人叹了口气,道:“哪有十全十美的婚事呢?好歹她归于自己外家,有外大母庇佑,日后必然顺遂合心。”   大夫人叹道:“我家五娘却与我说,‘儿受母亲骨血而生,母亲早逝,外大母榻前未能侍奉汤药一日,如今我既长成,理应代母亲向外大母尽孝。’这孩子的一片孝心,只望莫要被辜负。”   一旁听着的人更加惋惜,直道:“如此好的孩子,真是可惜了。”   然后又说起郑氏夫人冥寿之事,大夫人笑盈盈地表示全是五娘一手操办,请了名家高士来做水陆法事,除奉亡者外,还备了戏酒待客,请当日得闲的人赏面,全了孩子让母亲风光体面一把的心意。   大夫人一向是好人缘,问安在赏花宴后又风头正盛,徐纺即将调任回京的消息已传出,三剑齐下,众人哪有不应的理?   到这一步,廿三日与其说是单祝冥寿,不如说已成为一场交际宴会了。   大夫人自然地提起新得的几盆昼收夜开的兰花,满口称赞奇绝,在座夫人有爱花之人,忙都催她那日取出来品鉴品鉴。   如此,戏酒宴会自然被排到晚间,水陆法事则被安排在白日。   郑家那边,在大夫人的走动下开始缓和关系。   郑老县君原本心里还有些惴惴,虽然拿捏着孝道礼法,生怕徐家这种“野蛮人”硬要翻脸,见徐家如此热闹地庆起亡女冥寿、打的还是问安将笄,要将婚事提上日程的由头,便彻底安心了。   大夫人再说要在冥寿后择吉日开始走六礼,郑老县君更欢喜了,连声道:“正该如此,早该如此。”   大夫人心里撇嘴:我原先一直拖着,你心里不知怎么回事吗?   还不是郑大不肖。   如今可好,要论前程,问安的事一旦成了,直压过郑大百倍!   徐府内部,问真与徐缜商量好了计划。   这件事最初只是在她心中琢磨,决心做成后才对徐缜提起。   徐缜常年在御前行走,对宫中、朝中诸事与今上的想法都更为了解,仔细思虑一番,又考察过问安的文章水平后,认为此事可行。   今上既然要启用西阁,旧例就是从官宦显贵与书香名门之家择选才德俱全的女子授印领秩,在这方面反而不大顾忌与朝廷勾结。   昔日裴妃时是不在意——她本人就是裴氏名门出身。   今上这边多半只是打算用西阁平衡内官们,对此不会过于忌惮,既然如此,徐家能推一位娘子入内自然是极好的。   等问安入了西阁,徐家自然知道如何避嫌,又如何相互扶持。   他顾虑之处在问安本身,“一入内阁,姻缘必受阻碍,裴家那位昭仪至今未婚,此鉴在前,你可知道?”   问安断然答:“能披紫着朱束玉带,哪罕翟衣花钿如意郎?”   本朝官三品着紫、五品着朱,大片玉制的腰带更为官服专用,寻常富贵子弟纵用玉带,只能镶嵌少量美玉做装饰;翟衣花钿则是诰命夫人受封时穿戴的礼服。   闻问安此语,徐缜抚掌而笑:“真吾家凤凰儿,有志向!”   徐缜一声既定,西阁的门槛问安便跨过了半个,至于在外地的徐纺……   问安与徐缜倒是都去信与他“商量”了一番,但无论对亏欠良多的长女,还是自幼信赖的长兄,徐纺显然无法说出半个“不”字。   时光倏忽而去,很快便到廿三日。   郑氏夫人的冥寿自然要在问安的家中办,徐纺虽然离京,两位小娘子久居伯母家,但宅中有仆役留守。   此次操办冥寿,问安更是频繁往来打点布置,如今庭院上下整顿一新,后园花木锦绣中点缀着大夫人处搬来的新奇兰花,水陆道场摆在正堂之前,和尚道士各站一边互不打扰。   一早来的参加道场的均是徐、郑两家近亲,其余宾客下午才来准备参加宴会。问安穿着崭新得体的衣裙在门口待客,看着郑大魂不守舍地随着郑老县君下马车,露出了温和可亲的微笑。 第22章   是郑家要与我徐家为敌吗?……   来参加郑氏夫人冥寿, 郑家大夫人自然随行,她扶着老县君缓缓往里走,不想他们家一直抱病在床的二夫人叶氏竟来了, 打扮得光彩照人跟在后头,倒不像是来参加冥寿,像来接受祝寿的。   在门口寒暄时, 郑大夫人一抬头就看到问宁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们,心里一阵发毛。   老县君看在眼中, 但经过上回的事,问宁若还能对她们亲昵客气才是有古怪, 问宁态度不好反而正常得令她安心。   她叹了口气, 走过去拉起问宁的手, “宁娘, 外大母知道你心里怪我, 可你要知道, 外大母心里是疼你的。我一生独得你们母亲一个女孩儿, 小小年纪归于徐家, 不几年竟就撂下我撒手去了,只留下你们姊妹两个, 我如何能不疼你们?你们就是外大母的心肝肉啊!”   问宁别过脸说:“我哪里能怪外大母。”   不等老县君再发挥, 问安已经过来扶住她往里走, “外大母说笑了, 我们晚辈后生哪里敢怨怪长辈呢?问宁的性子您是知道的,她一向心胸阔朗, 最不记仇——二舅母您说是不是?   那桩事……我们都知道与外大母您没有关系,又谈何怪您?家宅中管理不严出了这等事,只怕您动了一番大气, 我特地从伯祖母那求为您来一副安神养心汤的方子,您回家可得命人抓来煎服用了。倘或为我们的事使您伤神,那我们怎么担待得起呢?”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对着满脸笑意软刀子扎人的问安,郑老县君确实没什么能挑剔的地方,只能呵呵笑两声,就被问安半扶半推地带进院中了。   一进宅中,见处处整顿齐备,场面风光热闹,老县君心里有了八分满意,一面又在堂上坐下,慢慢道:“你年轻,能做到如此程度已是不错了。余t的不要着急,等你归家来,外大母慢慢地教你。”   问宁在后头直接冷笑出声,老县君浑然不觉得尴尬——她知道幼孙已是与她离心了,但那又如何?这姊妹两个感情最好,等安娘嫁过来,宁娘就在掌控之中了。   女人成了婚,心自然就与在闺中不同。等宁娘嫁来,慢慢地教着,性子自然都能改正过来。   她在心中傲慢地评点着两个外孙女,与在西市评点织锦水粉似乎并无区别。一旁的郑大夫人笑着奉承她:“母亲是最会调理人的,我刚过门时是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不都是母亲一点点教起来的?”   老县君难掩得意,在一旁招待徐家人的大夫人这会不得不过来客套一下,刚走近便听到二人对话,心中一阵冷笑,面上笑容反而愈发和煦,“老县君您来了?这弟妇是小辈,原不该惊动您的,五娘说您一向最疼她娘,这做冥寿不请您来,您一定不快,我才同意她下的帖子——瞧瞧今日这场面,一点一滴都是咱们五娘安排筹办的,这满京城真真找不出比她更好的小娘子了,往后又是归于外祖家,有您呵护关爱,可真是福分。”   原本她这样热络,老县君心里还纳闷,听到她满口夸问安,又奉承自己,才明白她是怕问安过门后日子难过,一时又得意起来。   任你徐家如今如何的风光,你堂堂国夫人不还是得为了小辈捧着我?   老县君面上红光愈发浓厚,却还是取帕子轻轻拭擦眼角,满面哀伤地道:“我自然疼我的外孙女,这是我那可怜女儿的一点骨肉啊!”   众人说着话,问安将人都请到堂内吃茶去。   和尚道士们在徐家忙了一日,天近黄昏才收法告辞,问安忙命人在外头摆出斋饭请他们吃,又将包好的钱米等物给他们装车。   这时参加晚上筵席的夫人贵眷们先后到了,郑老县君看着一位位贵客登门,脸顿时如开了花儿一般,红光满面地领着儿妇满场交际,她大儿妇殷勤热情得很,唯独被祖母牢牢拉着的郑大魂不守舍。   问安的注意一直留在他们身上几分,这会瞧郑大如此模样,心内大定,又上来笑着请郑老县君坐了首席开宴。   郑老县君自然携着郑大坐,宴席上山珍罗列海味俱全,当地一只如意祥云仙鹤纹大鼎内燃着宫赐百合香,四面掌着精美琉璃灯,烛光映照下流光溢彩,真真是灯火辉煌、   满座贵宾,她与郡王妃同坐首席,足下是女儿生前主持中馈的宅子,跟前时鲜花一般娇艳照人的外孙女,身后是心肝宝贝一样的长孙,她心中再满足不过,眼角细纹密得如菊花瓣一般。   庭内有歌舞乐师杂剧表演,开嗓先奏《瑶池游》一套 ,然后递上本子来请众人选喜爱的乐曲剧目,另还请了俗谈说唱的艺人,正堂前后门窗大通,一时前庭后院热闹非凡。   问安请郡王妃和一位宗室县主先点了曲子,然后便是老县君,老县君翻一翻本子,笑吟吟地转头问郑大:“你有什么想听的曲子?”   郑大瞧着天色,支支吾吾地道:“我、我小解去,大母。”   老县君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等他去了才与郑大夫人道:“这孩子怎还紧张了?”   郑大夫人赔笑道:“许是在这一日,累了,想出去寻个清静处消散消散。”   “罢了。”老县君叹了口气,“他还小呢,小孩子家家,是耐不住这种场面。”   问宁就在她不远处陪着大夫人敬酒,闻此语心中冷笑——十七了还是孩子,大场面不会交际应和,倒会养花娘、逛赌场?   问安不着痕迹地睨了她一眼,问宁精神一肃,又在大夫人的介绍下笑吟吟地向来的夫人问好。   曲终三段,戏演一折,席上的夫人们吃酒吃得开心,有与大夫人相熟的,闹着要吃留国公府珍藏的好酒。 奇* 书*网 *w*w* w*.*q* i *s*q *i* s* h* u* 9* 9* .* c* o* m   今日来的多是大夫人交好的友人,或想要同徐家走动亲近关系的夫人们,前者中有几个相熟的更是年少时闺中的交情,因而说话不客气。   大夫人笑吟吟道:“好!去取咱们的玉春酒,筛了烫来!”   新酒取来,却是十年佳酿,闹着要酒的夫人惊喜非常,“赵姊姊你今日可真是舍得了!快快,我要吃一大盏!”   琵琶一转,问安吩咐人奏热闹欢悦的曲子来,热酒连筛,席上一时更加热闹欢喜。   大夫人又带人去赏兰花,欢欢喜喜地一直闹到天黑,酒正酣、歌正喜时,府门被人从外扣响了。   “怎么了?”今夜歌舞正好,来往又都是贵眷,老县君不免多饮几杯,此刻酒意正浓,按了按额角,道:“去瞧瞧是谁?”   “别是赵令君来接你回家了吧?”大夫人身边的夫人们嘻嘻哈哈地对大夫人的嫂子、信国公府长媳赵大夫人笑道。   赵大夫人比大夫人年岁稍长,生得极雍容美丽,又是一副很温柔和气的模样,笑吟吟道:“今夜我可舍不得你们,便是他来,我怎舍得走?是要打出去的!”   众人便笑作一团,问安命道:“去瞧瞧怎么了。”   婢女领命而去,不多时,面色惶然地回来,颤颤不敢言。   问安蹙眉问:“怎么了?”   众人目光皆随她言语看去,只见婢女竟直接跪下了,声音凄惶地唤:“娘子!”   一下满座皆惊,歌舞顿停,大夫人皱眉走到问安身前挡住她,问:“究竟怎么了?”   婢子深深拜下,似不敢言。   满座疑惑间,郑家叶夫人却徐徐站了起来,排众而出,笑盈盈道:“这位娘子既不敢言,何不将人请进来瞧瞧?是真佛还是奸贼,岂不一见便知?”   她今日着大红金绣宝相花短襦,官绿织锦八幅如意纹锦裙,乌溜溜发挽随云髻,金晃晃斜插宝凤钗,颈间还戴着一顶珠宝璀璨的錾花嵌八宝金凤纹项圈,面颊胭脂轻染,一袭粉黛盛装,华艳非常。   老县君素喜女子做清雅宜人的装扮,对她的打扮已不满了一日,这会见她站出来,不喜地皱眉,“你又说什么浑话,京城里哪来的奸贼?”   她因儿妇以如此不着调的言语出风头而不喜,沉声呵斥,自认以自己的威严,叶氏定会战战兢兢被喝退。   然而叶氏竟就直直看着她,不动,反而嗤嗤笑了起来。   老县君被她笑得气恼,斥道:“你发什么疯?!”   “把人带进来,给阿家一看,您就知道了。”叶氏说着,转过身对着问安道:“五娘子,今日这人,你让进,他进来;你若不让进,我让人打进来!你的意思呢?”   问安面色严肃,没等她言声,叶氏嗤笑一声,“那就是不让进了?进来!”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高声喊出来的,她身后的妈妈快步跑着去开门,众人哪想到寻常日子来赴宴,竟能看到这等一家姑妇撕破脸的热闹?一时目光都不知落在郑老县君、叶氏身上还是门口好。   舞乐既停,空气凝滞冷寂,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遑论是大门开启的吱吖声。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门外竟是一群粗壮男人押着一双身着婚服的新人!   郑老县君心中警钟狂响,大夫人着眼一瞄,心中一稳。   两个婆子排众而出,率领一群人进来,夫人们下意识地向后躲闪,大夫人拧眉看向一旁,徐家的仆妇护卫连忙将人拦住:“站住,都是什么人?!”   “下午才从这院里走出去的,你们怎又不识了?这岂不正是你们未来的大姑爷,和他的——姘、头!”   叶氏冷冷地笑着,郑老县君手轻颤着,心中顿知不好,先声夺人:“你在这发什么疯?老大息妇,你弟妇犯了痴症,还不将她带回家去!”   “阿家稍安。”叶氏摆摆手,笑吟吟道:“咱们姑妇多年,您说我有痴症,我还说您有恶毒病呢!”   这话一出,大家的嘴是再合不上了,修养再好的贵妇不可能一点热闹不爱看啊!   在大夫人的带领下,大家的眼珠子在郑家姑妇三人、庭院里的郑大和“姘头”身上来回转,眼珠转得飞快都险些忙不过来。   叶氏仍旧是笑呵呵的模样,走到庭前拉起那满面惊恐的嫁衣娘子的手,对郑老县君道:“阿家您瞧,这就是您的长孙替您选中的好孙妇!原是平康坊郑四家出身——哦,我忘了,阿家您早就知道这个人了,长嫂是知道的。不过——徐五娘t子可不知道吧?”   她转头看向被大夫人挡在身后的问安,似笑非笑地道:“五娘子快来认识认识,这是你未来夫婿给你找的姊妹呢!”   “混账!”大夫人厉声呵斥,“什么未来夫婿,好人家娘子的清白容你随口玷污?”   竟然是立刻要和郑家摆脱关系的意思。   郑老县君大惊,正要张口,叶氏已咄咄逼人地继续道:“是吗?我怎么听阿家说,叫大郎暂且忍耐忍耐,虽心爱此女子,先养在外头。等表妹过了门,这女子有子息,再迎回家中,届时大郎他再如何爱重疼惜这女子,她都不管。”   她说着,侧头看向郑老县君,面上仍是浓而艳丽的笑,眼中却是明晃晃的恶意,她无辜可怜地道:“阿家您如此凶恶地瞪我做什么?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天地良心,我对我叶家历代先祖起誓,今日所言可绝无半句虚言!”   好!   问宁在心中狠狠夸她,这一刻,从前叶氏想让侄儿算计她为妇的恩怨都不值一提了。   恶人果然还需恶人磨!   郑老县君毕竟上了年纪,这会面色一会青一会白,浑身哆嗦,竟是要瘫倒的模样。   大夫人哪能容她晕倒遁逃?   立刻命:“快去前头请医女来!扶住老县君,您可别昏在这,今晚的事,您必须给徐家一个说法!”   底下有情人中的那只公鸳鸯——郑大见他母亲眼睛喷火一般瞪着他,祖母又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连忙趁着老县君还没倒下喊道:“大母!大母您救救我!我、我……我定然是被这贱人算计了!我对表妹是一片真心啊!”   大夫人额角的青筋都快跳出来了,厉声命道:“把他嘴给我堵上!”   她的姊妹们用可怜的目光看向她,又看向她身后满面茫然无助的问安,还有旁边那小娘子,好似是叫问宁的吧?瞧瞧,眼睛里都快喷出火来了!   赵大夫人拍拍气急了的大夫人的背,冷脸侧首命道:“没听到你们大夫人的话吗?把这竖子的嘴给我堵上,别让他不干不净地攀扯人家娘子!”   不光是大夫人气急,听到郑大的话,一旁的新娘急了,手被押着抽不出来,就用力一头撞到郑大身上,郑大不防之下,足被装了个趔趄。   “郑大!你究竟有没有良心?难道不是你一日三次地冲我百般殷勤,满口此许诺此生此世,还对着我妈妈指天发誓,才将我领了出来?不是你说先与我拜天地、结夫妻,就算三生石上是我们先结姻缘?”   她双目赤红地瞪着郑大,“如今你将事情都推到我的头上,骂我是贱人?你的良心在哪里!”   被堵住嘴的郑大还不甘心,“呜呜”地与她对骂,又满脸焦急地对着上首哼哼,似在辩解哀求什么。   老县君这回是真坚持不住了,身体摇摇欲坠,呼吸急促不畅。   这时白芍已经快步冲了进来,不等老县君反应,满手银针纷飞,硬给她扎了个精神高昂出来。   “夫人放心吧,这位老夫人适才急火攻心,经我治疗,已经暂提精神,今夜绝不会昏倒!”白芍对徐大夫人信誓旦旦地道。   大夫人点点头,又不好意思地对众人道:“我们家这医女人品医术处处都好,只是说话直了些。”   有这等好戏在前,夫人们哪里还在意医女说话如何?连忙说:“无妨,无妨、”   那边郑老县君咬着牙站直身子,目射寒光,在叶氏、新娘甚至大夫人等人身上一一看过,最终咬牙对大夫人道:“是你筹划的,以求退婚是吗?”   大夫人从嘴里呵出来一口气,脸色冷得能冻死人,“老亲家,看在我那去了的五弟妇和两个孩子的面上,我一向敬您三分,可您不能如此得寸进尺吧?您家子孙妯娌不合,息妇对你们满心怨怼,孙儿行事不检点叫人抓住把柄,我还没嫌你们在我家宴会上闹开,扰了我家的事,您倒硬要赖到我们身上了?”   她气笑了的样子不像作假,郑老县君却必须得咬死了是她,当即就要张口,却被大夫人顶了回去,“您不必在这攀扯我,想要替您孙儿洗清名声了。您儿妇欢欣活跃地先站出来的!您家人先在这咬出一嘴毛了,您还硬要往出抵赖,真当世人都是傻子不成?还有你孙儿——你们郑家养出的畜生!我说他这整日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原来今日竟是他喜结良缘的日子啊!他可知道今日是他姑母的冥寿,他可记得他姑母还是他未婚妻子的母亲?婚前以妻礼娶妓,已于礼法不合,还在他姑母的冥寿娶,纵出这样不孝不悌不忠不义的混账,你们是要打我徐家的脸吗!”   她愈说声量愈高,最后简直是气急了的样子,拾起一旁的杯盏向地下狠狠一掷,“退婚!三书未下六礼未行,这婚约本就是口头上一桩约定,今日便如此杯碎去!今日之后,你我两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们家再敢用不干不净的言语攀扯我家女孩——呵,我家夫君必告到含元殿前!”   含元殿是国朝大朝的地方,大夫人如此说,显然是发了狠了。   “叶氏!”郑老县君头脑转得飞快,立刻瞪向叶氏,“你、你与徐家人勾结!”   赵大夫人沉着脸打断她,“老县君,您给自己留点体面吧!”   正如大夫人所言,她们一家人坏了人家的宴席,在人家席上狗咬狗咬出一嘴毛,这会郑老县君极力想要将此事攀扯与徐家,不就是为了给她孙儿洗清罪名,替郑家保全些名声吗?   见徐大夫人气得玉面通红,周遭的夫人们忙都安慰她,郡王妃沉声道:“老县君年岁大了,珍重自己的脸面吧!还是快将这不肖儿孙都带回去,不然岂不将三辈子的老脸都丢尽了?”   郎君在姑母是未来岳母的冥寿日上娶妓,岂止是给了未婚妻一个没脸?那是将整个未婚妻家与自己亲生姑母的脸面都扔在地上踩了!   众位夫人扪心自问,这种事情若发生在自家——她们八成要疯。   撕破脸皮都是轻的,这真真是要结仇了。   老县君不敢与郡王妃顶嘴,得罪不起信国公府,或者说满座人中她只敢仗着姻亲和徐大夫人碰一碰。   这会徐大夫人说要退婚,她决不能容,见硬的不行,立刻换了一副面孔,娓娓哀求,“问安她伯母,你给我这长辈一个面子。我家大郎的品性,咱们都是知道的,他一向最是斯文循礼,如今发生这种事,定是被人算计!你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与五娘是多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只怕正是因他要娶五娘,遭人眼红,才被如此算计!”   说着,她瞪了叶氏一眼,显然意有所指,而后面对徐大夫人,又换上哀求的表情,“我舍了我这张老脸,求你信这孩子一回,给一次成全他和五娘的机会!他们俩自幼青梅竹马地长大,是多么要好?我知道你对大郎一直不大满意,只怕是因我家没落了,只看家世,他确实高攀五娘,可若只以贫贱寒微论姻缘,那要耽误天下多少有情人呢?”   她一边放低身段,还一边用礼法道德来压大夫人。   赵大夫人气道:“你这老妇,好不讲理!如今还要为你那混账孙儿分辨?”   老县君破釜沉舟,不再顾她,只顾自哭道:“只是我那可怜的女儿,你在九泉之下睁眼看一看,如今徐家如日中天,是再看不上咱们家的门第,要为咱们的五娘匹配高门了!我的儿啊,你若尚在人世,娘怎有今日低声下气着一回——”   这是道德压人不成,开始撒泼苦街了 。   有好事的人悄悄转头去看,只见徐大夫人身后那两个年轻娘子都脸色铁青,年长的那个浑身泛着哆嗦,嘴唇轻颤,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那人当即心里叹息一声——这真是生得不巧,摊上个老泼妇外大母。   徐大夫人被气坏了的样子,被赵大夫人紧紧扶着,嘴里直道:“你!你!你还有脸喊五弟妇!”   老县君见她弱势,更加得意,正要再发挥一番,却听门口传来一道冷冷的女声:“老县君何必如此胡搅蛮缠——满京人士谁不知我家儿女议婚从来不以门第高低论贵贱。”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月光下赫然立着一位面笼含霜的青衣娘子,年轻娘子一双冷风眼本就生得天然有种t睥睨终生的傲气,此刻满含冷意,更有一种叫人不敢直视的威势。   但见她玉冠束发,身披天青鹤氅,率众而来威势逼人,所过之处徐家人皆俯首顺从——赫然是在京中贵眷圈子沉寂已久的徐家大娘子,延春真人徐问真。   她缓步入内,盯着郑老县局,徐徐道:“郑家今日在此,行为种种荒诞不端,老县君又如此栽赃辱骂,是郑家要与我徐家为敌吗?” 第23章   给郑老太太送终半程   “真娘?”赵大夫人一喜, 但不等她们许久,郑老县君沉着脸不快地道:“这哪有你说话得份?”   她目带倨傲地看着徐问真,沉声道:“真人在家修行为先太子祈福, 理应贞静自守,时夜已深,怎还出来走动?我们长辈说话, 又哪有你张口的道理?”   她言语一落,徐大夫人面色阴沉地瞪向她, 如一只被侵犯领地的母老虎,“今夜, 我女儿说的话就是道理!”   徐问真并不在意老县君这一套由内而外散发着腐朽土味的礼法打击, 她看向老县君的目光淡淡的, 便如高在云端的人垂头看一只蝼蚁, 她本人又是傲然的, 完全不在意这只蝼蚁——她可太知道郑老县君这种一辈子以旧世家之名为傲, 好像还活在百年前的发霉老布料们最接受不了什么了。   果然, 郑老县君见状急火攻心, 目眦欲裂。   这群仗着时势祖坟冒青烟爬上来的泥腿子,怎么有底气这样看她!   在她要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时候, 徐问真再次启唇, 这一次出口时言中竟带着两分轻慢的笑意:“我提醒老县君一句, 今夜我祖父祖母俱在府中。惊动触怒了大长公主, 不知郑家能否承受得住。”   提起一向性如烈火,眼中不容砂砾的大长公主, 老县君气弱了一分——按照那位佑宁大长公主以前的作风,是真能当场扇她巴掌。   然而今夜她无论如何不能孙儿失去了徐家这门婚事,于是只能高声哭起女儿来, “我的顺娘,我的儿啊!母亲这辈子只得你一个女儿,珍珠宝贝一般爱着,捧在手心上长成人,当日看徐家有一个珍爱你的好处,才将你嫁来,不想你才阖眼十年,徐家他就嫌弃我家家道衰微贫困,翻脸不认人了,如今还要把你定下的婚悔去!”   “好叫老县君知道,当年徐郑两家议婚时,您家老太公官居五品下。如今您家老太公去了,您的长子、郑家的当家郎君还是五品下。要说衰微——您家家道合适繁盛过?”   徐问真话音一落,有几道喷笑声从不远处隐隐传入老县君的耳朵,徐问真还在持续发力:“我五叔虽不在京中,可每年三节两寿从不怠慢。怎么,如今您孙儿做出如此不堪入目的畜生行径,我们要保住自家女儿,就成了‘翻脸不认人’了,那从前种种好处,都被你们郑家吞去哪里了?”   徐问真振声道:“好叫老县君知道,我徐家儿女嫁夫取妇,从不门楣高低论贵贱,只看人品德行。古人云,德者,本;财者,末。德者莫过于贤孝,尔家郎君不孝父母贪恋颜色罔悖礼法,失德之大莫过如此!如此不贤不孝之辈,还敢高攀我家娘子?”   说起不论门楣贵贱,她可再有底气不过了,徐家七夫人如今不就满脸懵地在大夫人身边站着呢吗?   对郑老县君这种人来说,什么礼法、德行,她都不在意,为了完成自己的目的,保住自己的利益,她只会两耳不闻一切道德,一心只念自己的礼。   所以徐问真这些话,对她等于白说,索性徐问真不准备用这些来说服她,方才的话,都是说给在场的夫人们听的。   今天过后,“道理”两个字,就要牢牢钉在徐家这边,任郑家怎么挣扎翻不了身。   郑老县君被她蔑视郑家、口口声声骂郑家狼心狗肺的话语气得浑身哆嗦,大夫人不给她再次发言的机会,立刻上前,“来人,将这厚颜无耻的一家人都给我打出去!今日以后,我徐家与郑家再无瓜葛!谁敢再在我家提这个不孝不贤、狼心狗肺的狗玩意,通通给我打出去!”   她手指着郑大,对在场众人宣告两家婚事彻底烟消云散。   郑老县君还要挣扎,问安却站了出来,似乎下定了莫大的决心,对着老县君郑重拜下,“外大母。”   老县君眼睛一亮,忙挣扎着、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地唤她:“安娘!你的婚事、你的婚事可是你母亲订下的啊!你母亲撒手闭眼去了,你连这一点要违了她,难道要叫她九泉之下还不瞑目吗?”   这话一落,赵大夫人的脸色很难看了,呵斥她:“老县君您要点体面吧!”   不知今夜是谁满口攀扯亡人,难道不是她存心要叫她的女儿泉下不安吗?   然而一个孝道礼法在上,她这句话对问安确实是一件大杀器。   无论怎么回答,只要她不顺从郑老县君,不“顺从”郑老县君口口声声提到的早逝的郑氏夫人的意,“不孝”这两个字就会死死压在她的头上。   大夫人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目光紧紧落在问安身上,一刻不敢挪开。   另外两位素日与大夫人交好并喜爱问安的夫人忍不住道:“老县君还有脸面口口声声提及自己女儿?”   七夫人被大夫人在夜色掩映中狠狠掐了一把,她下意识向前跑了一步,然后猛地回神强站住脚,一片死寂的场面下,她的动作格外引人瞩目。在众人注视当中,七夫人嘴唇嗫嚅半晌,忽然破口大骂:“郑家老泼妇!你不就是对我们徐家未曾百依百顺扶持你们郑家、让你们郑家扒着吸血不满吗?你本事闹到我公府门前去,闹到问安她爹爹跟前去!可你只会趁着男人不在,在这欺负小女娘,还是借着外祖母的身份压你可怜失怙的小孙女!”   徐家的好处,我娘家还没摊上呢,你倒是趁着往来走动从我长嫂手里扣走许多好东西!   七夫人越想越气,见大夫人没打断她,胆气壮了起来,掐腰骂道:“你有本事冲着我舅姑去!冲着我长嫂……和我来!你欺负问安一个小娘子算什么本事?”   若说徐大夫人她们这些新贵出身,在老县君眼里还配与她说话,七夫人这等出身,在老县君眼里就是给她垫脚都不配了!而且高门女眷们交际,往往都讲究个体面,徐问真方才的话就已经算是很刮人狠厉的了,不想这还有个指着鼻子骂人的。   被一向看不起的人骂得这样很,郑老县君嘴唇直哆嗦,险些两眼一翻,不等她倒下离场,问安已经用力磕下三个头。   “问安自幼蒙外大母怜惜,常过宅中走动,外大母疼眷之情、丧女之痛,问安本意以终生为报,代母亲孝敬外大母身前。不想今日出此变故,郑家大郎竟以一妓子侮辱我母亲冥寿,我若仍视他为兄,已辱母亲泉下,若再嫁他为妇,岂不将母亲一生清名与孜孜关爱都践踏入泥土?他为侄者,可以寡廉鲜耻不顾孝道践踏姑母疼爱,问安为女者,却不能容忍母亲受辱!”   不管郑老县君怎样胡搅蛮缠,郑大在亲姑母兼未来岳母的冥寿之日偷取妓子,这事是无可辩驳的,不孝、违礼这两桩罪名自然死死钉在了郑大身上。   问安长跪不起,决然道:“请外大母体恤!问安情愿此后终身不外嫁,在家服侍高堂,为母亲结庐守孝,绝不嫁与侮辱母亲之人!”   郑老县君浑身哆嗦着,“安娘,你、你与你表兄的婚事是你母亲所愿啊!她希望你归于郑家,与我再全天伦之乐,你还不明白吗?”   “因为母亲所愿,所以问安不会再嫁与旁人。如此,既不嫁与侮辱母亲之人,不算违背母亲的意思嫁与旁人。”问安深深叩首,“于外祖母垂爱之情,问安此生再无法报答,唯有日日长奉佛前为外祖母祈福,诚愿外祖母福寿安康,永无疾馁。”   就健健康康地看着徐家扶摇直上,郑家低落谷底,看着你的宝贝孙儿浪荡轻狂为家族惹祸,一生一无所成吧。   她在心中为郑老县君送上最虔诚的祝福。   “你这孩子!”一旁看了许久的郡王妃一急,忙要拉她,“这话是能浑说的?”   大夫人满面急色地上t去劝她,“安娘,我知道你性情刚烈,绝不容人辱及母亲,可终身之事咱们尚可以徐徐图之,你母亲九泉之下若知道你为了争她的一口气耽误了自己终身,她如何能够心安啊!”   “王妃,伯母。”问安抬起头,满面热泪,双目赤红,却坚定地摇头,“唯有我持身最正、最无可挑剔,我才最有底气,为我母亲平冤驱辱。”   她说着,站起身来,定定看着郑大,“圣人云,父之仇,弗与共戴天。我母亲与我骨血一场,今日你辱我生母,此仇不报,我又岂堪为人?”   她说着,猛然回身拔出堂前装饰的祖父佩刀砍向的衣袖:“今日之后,你我两家割袍断义,我母亲与你再无关系,她再无你这等辱她冥寿令她九泉难安的男侄。”   再一刀,划在郑大的手臂上,老宅中的仆人们时常保养老郎君佩刀,此刀藏鞘多年,仍然锋锐无匹,一刀既下当场见血。   “这一刀,我还今日之辱。但此仇未完,今日之后,我再见你,仍以敌寇视之。”她收刀回鞘,缓缓转身看向徐问真,“敢问长姊,徐家子何待敌寇?”   “见父母仇,得刀杀之、得剑刎之、得棍棒笞之,赤手空拳,亦绝不留之。”徐问真一字一句,落地有声。   问安冷冷注视着郑大,“我待你,当如此训。”   郑大被塞着嘴无法呼痛,但从他狰狞的面孔、瞪大的眼睛、哆嗦的身体和……逐渐濡湿的下裳,可以看出他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和恐惧。   郑老县君这一回是真的目眦欲裂,凄声高喊:“孙儿啊!”一面就要向郑大扑过去,郑大夫人已经抢先她一步,先扑在郑大身上,胡乱抱住他在他身上摸索伤痕,老县君转过头怒瞪问安:“徐氏毒妇!”   事已至此,再无回转的余地,老县君索性撕破脸,破口大骂:“贱婢子!你眼中还有王法没有!”   “——为亲长报仇就是王法!”又是七夫人,她被人从身后一把推了出来,又冲到众人之前,脑筋转得飞快憋出如此一句,再骂起来就很顺畅了,“你才贱婢!你全家贱婢!你家那不孝不悌不义不礼的玩意,若不仗着娘胎里高攀,连给我徐家娘子们端洗脚水都不配!这些年你每每仗着五弟妇来我家讨好处,可我如今看着,怎么你没怎么将五弟妇当回事?倘若你真疼五弟妇,今夜你孙儿的大巴掌都扇到你女儿头上了,怎么你还能无动于衷还保护孙儿?我若是你,没王法的杂种羔子敢玷污我女儿的冥寿、欺辱我女儿留下的一点血脉,我、我非生撕了她不成!”   “你、你——”郑老县君这辈子没想过有一天自家孩子被骂成“没王法的杂种羔子”,浑身哆嗦着憋出两个字,浑身瘫软着往后倒,眼睛翻白——这一回是真要晕过去了。   “白芍!”大夫人立刻唤,白芍上去银针如飞,将郑老县君扎得双目僵直,但一直睁着,打眼一瞧……状态好像还成?   反正郑大夫人还没来得及抱着儿子发疯,就和郑老县君、郑大一起,被徐家的婆子们连拖带拽地拉出去了。   看得出来,她这一回是真的大受打击,实实在在地瘫软了。   她上了年岁,虽然多年养尊处优,但儿孙不成器,殚精竭虑地为家族打算,身体不算太好,今夜对她绝对是重大打击,回去之后若无好医者吊命,只怕真要有不好了。   她可不能不行在近日,得等问安平平顺顺地走上青云路,她再回老家自生自灭去。   徐问真微微侧首,含霜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轻轻点头示意已经安排周全。   那边大夫人冷笑道:“养出个在姑母冥寿日通奸娶妓的混账东西,等着我家参你们郑家的奏章吧!”   一时徐宅中就剩个叶氏站在院里格格不入,她自己左看右看,竟然仰天而笑,然后对问安道:“我从前看你性子温吞软糯,原来却是看错了——哈哈哈,早知你们姊妹都是如此脾气,我,我何苦误了我的安儿啊!”   她一生无子,娘家兄弟唯留下男侄叶安一点血脉,所以她才急红眼睛要为侄儿谋算徐家女,想让侄儿与问宁“偶遇”,然后处出情分来,徐家疼爱女孩,婚嫁不大看门第,他侄儿得了问宁的看重,此后为徐家女夫,定然一生富贵平顺。   不想她这一番谋算竟做了郑家大房的垫脚石,侄儿被郑老县君命人打断了腿,医治后会落下残疾不说,后来医者竟然还诊出日后只怕不良于子嗣!   叶氏这才彻底发了疯,在听到郑大在外养别宅,又在采买成婚之物时憋出这一把大的。   她自然知道从今往后郑家是再不能容他了,但这么多年对郑家的怨恨攒在今日爆发出来,送了郑家一个颜面扫地,郑老县君的心头肉孙子失了前程,叶氏觉着值得很!   她仰脸笑着,疯疯癫癫地转身而去,她的婆子们忙过来搀扶她,徐大夫人看着她的背影时眼神有一瞬的冷意,又很快收回目光。   今夜之后,这就是个不值一提的人了。   这一场宴会便只能虎头蛇尾地散了,夫人们将一年份的热闹都看足了,走的时候一一安慰大夫人、七夫人与问安,尤其到问安跟前,表情格外复杂。   今日来凑热闹的一位年轻县主走到问安跟前时,格外感慨,“日前只见你是个斯文循礼之人,不想还有如此血性。”   她年岁与徐问真相仿,生得一双周家人的凤眼,乍一瞧二人竟有些相似。   问安对她便未生出抵触之情,只轻轻揖礼为谢,县主摆摆手,又宽慰她道:“那王八羔子甩了就甩了,一块脚底泥踢了去不足为惜。你母亲泉下有知,见你如此孝顺,只有倍感安慰的。但你要珍重自己,人活一世,毕竟不能只为了别人活。”   她已算是交浅言深了,不过因问安今夜行为对了胃口,还有徐问真在,才说了这句,然后干脆便将话说明白,“今日之后,京中对你的行为必多有议论,称赞者有之,贬低者必然有之。不过你是循孝道为母出头,大义在你这边,难听的话你索性不必管他。徐家的娘子应当都会骑马,等我肚子里这块肉落了地,办马球会你一定要来。”   问安忙揖礼应诺,不等再客套两句,县主已走到徐问真身前,笑盈盈地问:“舍得出来了?今日可真威风,把那老妖婆气得都说不出话了。”   “为见县主娘娘,顶着天上下针都得出来。”徐问真笑着看她。   二人对视一会,都笑了。   县主周宣雉细细打量着徐问真,好一会才道:“我还说夏日再到云溪找你进山打猎去,不想你却先回来了,还一连这么长时间不见我——过几日必得出来陪我玩,不然我可不依了。”   徐问真讨饶道:“真是忙着。”   “呵,我还不知道你?”周宣雉白她一眼,“是懒得出门吧!我走了。”   徐问真笑盈盈行礼,“恭送县主。”   “可不敢受,皇伯父特许你受皇子妃供奉,你非要我给你行一礼?”周宣雉摆摆手,“真走了。”   她潇潇洒洒转身离去了,徐问真回过头,身边已都是大夫人最亲近的一批夫人们,是看着她打小长大的。   舅母赵夫人挽住她的手,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满眼含笑,“今日真亏了我宣娘,你母亲往日最会与人吵嘴的,今儿怎么还嘴笨起来?”   自然是为了顺理成章地让徐问真出场。   她在前头广袖一甩大杀四方了,徐问真哪还有出来的意义?   大夫人却不能说,便只状似头疼地叹道:“我是早被那老婆子缠得心乱如麻了,幸而这两个孩子还清醒着——弟妇,今日多亏你了。”   她握住七夫人的手,情真意切地道:“若无你拔剑相助,只怕那老妇还要在此不知歪缠多久呢。”   我,拔剑相助?不是被你们推出去的吗?   七夫人有一瞬间茫然,然而长嫂待她温声细语的样子实在是太让她无法自拔,便半昏半醉地沉迷其中了,最后被夸得脸都红了。   赵夫人与几位夫人牵着徐问真的手说了一会话,赵夫人还嘱咐:“过几日家里宴会,你一定要来!你外祖母时常念叨你呢,你去了,干脆在家里住几日,好好陪陪你外祖母。”   徐t问真道:“如今搬回京中,家中事情整顿好了,我自然常去探望外祖母。只是还养着明瑞明苓两个小的,他们两个离不开我,不得不走到哪、带到哪,他们正是闹人的年纪,带过去只怕扰了外祖母的安静。外祖母若不嫌弃,改日我就带他们过去玩一日,叫外祖母瞧瞧他们,如今真是好玩得紧。”   赵夫人笑着点头,为她理了理鬓角凌乱的碎发,轻声道:“回了家就再别往出走了,山中苦寒,你母亲日夜悬心惦记着你。如今京中有很多热闹新奇地方,改日你与表姊妹们约着一同走一走。就在家里安心住下吧,万事有我们这些长辈呢。”   她说完,就听外头通传——却正是前头开玩笑提过的信国公赵守正来接她了。   因有旁家夫人,赵守正不好进来,便在门外等着,众人嬉笑着推她出去,相互别过,另外几位夫人纷纷上了马车。   大夫人在门口送客到最后一刻,赵家夫妇早套好了车,却最后才离开。   客人散去 ,四下皆静了,赵守正才对徐问真道:“好好留在京里,与你爹娘一处生活。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只管来找我,常来家里走动,你外祖母与你舅母都很想你。”   徐问真笑着揖礼,“那我可要时时登门了,舅父勿嫌我呱噪。”   赵守正摆摆手,意思是:废话。于是他不回答,但摆手就是答应了,催马引车带着妻子回家了。   徐问真回京这段日子,其实赵夫人一向是常到徐家来的,但今日是徐问真在那年之后头一次于京中交际宴会上露面,夫妻二人才彻底定下了心,多说了一些话。   人皆散了,问安还要细致地命人一项项收拾院落中的陈设桌案、屋里的残羹杯盏,打发赏钱给今日来的艺人们,封口费倒是不必,就指着他们将那“徐郑二三事”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呢。   当然包括问安今夜落地有声的誓言。   她立誓长侍母亲灵前,当然要做出表现。   徐问真在一轮明月清辉的笼罩下看向徐问安,“做好准备了吗?”   问安神情如常,平缓中透有一种水滴石穿的坚定,“持素守斋,素衣简服,不饰珠玉,不簪鲜花——母亲去世,问安年岁尚幼,如今年将成人,就让问安再为母亲执三年丧,以全孝悌吧。”   那就是哪怕事成,会坚持下去,而不是仅仅做月余样子。   这样很好。   事有百密一疏,只有处处周全,事尽全力,敢于自苦,才能摘下世间最甜的蜜。   在徐问真很小的时候,大长公主曾对她说过,朝堂上的人、宫城里的人,只有时时刻刻将戏挂在脸上、演在身上,演到最后自己都信了,世人才能行。   今日台省列卿,哪一个不是孝子贤孙正人君子演了一辈子?   演到如今,几分真几分假,只怕自己都不清楚了。   徐问真仰头望着天上一轮明月,许久,道:“吾妹当如月。此月何清,此月何皎洁,此月何堂堂。”   能做到本心如此最好,做不到,便让外人以为你如此。   是真是假,行为能做到无愧于己、无愧于人便很好。   问安不知听出几重意思,叉手徐徐低身,“长姊教诲,问安永记于心。”   次日,京中最新逸闻——徐家郑家姻亲相杀二三事横空出世,两日不到便成为街头巷尾的热谈,宫中,新入御史台的徐纪的一封参郑大之父教子无方的奏章更是将话题推向新的高潮。 第24章   温馨岁月,静好时光。   外界热火朝天的新闻逸事、郑家的惊涛骇浪狂风骤雨都已与徐府无关了。   一切先期准备都已做好, 国朝天子以孝、礼统御天下,京中再如何翻起重重声浪,议论问安那日的言语是否过于烈性出格, 只一个孝字,就足以顶住所有不善的议论。   同样,被奏不孝、非礼的郑大, 会受到朝廷的厌弃不喜。   其实他如果只是在婚前养妓,只能算是风流, 就算与妓偷偷成婚,没有下三媒六聘的契书, 便不算正经婚礼, 顶多算是年少轻狂的意气之行。   所以问安才会借着郑氏夫人的冥寿, 踩死了他不孝违礼的罪名。   只有不孝、违礼, 才能让他彻底被朝廷与儒家主流厌弃, 从此与功名前程再无关系。   郑家之事至此就算了结, 未出几日, 郑家郎君被圣人贬斥, 以教子无方夺官,京中的风流名士做不下去了, 一家人收拾包袱, 灰溜溜地回了老家。   至于车马奔波回到宅院已经衰败的故土, 会对已经失去诰命的郑家老娘子身心造成多大的打击, 那就不是徐家人要操心的了。   她作茧自缚,纵火烧身, 与人无尤。   留国公府的高墙之中,徐家的日子一切一如既往。   大夫人仍旧紧锣密鼓地筹备家事,见通那边暂时还没有消息, 问安的婚事告一段落,见明和问满却都耽误不得。马上又是她母亲信国公府老夫人的寿辰,大夫人要准备贺寿事宜,再加上族中、府中事务,每日还是忙忙碌碌的。   倒是七夫人处,因为那晚为问安“仗义执言”,而有了意外之喜。   ——经过上回十七娘与徐问月、十郎房中柳氏之事,七夫人与七郎君已经分居好些日子。七郎君搂着枕褥去了厢房睡,倒是没在外头流连声色,家中并无姬妾女婢,问就是公务忙碌,他新入御史台,虽是平调,但一下进了紧要的衙门确实事务良多,还有许多旧日的章表文书等待他细细研读学习。   但朝政再忙,夫妻生活就不过了?   七夫人心知他还是恼自己在柳氏一事上的作为,她自己心虚,便不敢委屈,只每日可怜兮兮地围着七郎君给他端茶递水,飞针走线间外袍、寝衣做了十来套,整日围着七郎君转,连儿女们的事顾不上了。   七郎君铁了心要叫她记些教训,往后碰到这种事别再犯傻,一直坚持睡厢房不回屋。   问满最初还为父母不和而暗暗心焦,在祖母的点拨下细细观察了两日,发现了关窍,便不再悬心,借着七夫人没心情关注问显的功夫,狠抓问显功课,加上一个徐问真在外头大棒加甜枣,问显这段日子肉眼可见地斯文讲理许多,不掐尖卖快了,念书肯用心了。   问满这下心内大安,等七郎君因七夫人为问安仗义执言之事而与她和好了,还感到有些怅然若失——夫妻生活一恢复正常,七夫人有心情关注孩子们了。   问显肉眼可见地又活泛了,索性她如今对姊姊们是又爱又畏,一时还没再跳脱起来。   女儿的怅然七夫人可不知道。   夫妻俩从成婚起便如胶似漆,从未有一次连续超过一个月分开的。这一个多月,七郎因为小侄女受了大亏、七夫人在其中的错实在离谱,必定得吃个教训,才咬牙没理七夫人懊恼悔过时的眼泪。   如今七夫人在外立了这件把郑老县君气得昏过去的“大功”,大长公主都亲口称赞了,七郎顺坡下驴,不搞冷战了,和七夫人心贴心地做检讨,从自己身上开刀,说全是自己不曾仔细理解她、没意识到她在家中的不安,才叫她受柳氏奸人蒙骗,乃至助纣为虐酿下大错。   说到动情处,举拳擂胸热泪滚滚,俨然是一副痛心懊悔至极的模样,七夫人哪里受得了这个?这月余的委屈怨怼都化作心疼,夫妻俩抱头一哭,七夫人指天发誓日后七郎指哪她打哪,在家绝不与阿家、长嫂顶脖子,对大侄女当家一定没有二话。   七郎君细细打量,知道没有更真心实意的了,才欣然收住哭声,只还忍不住哽咽,轻轻叹息,“是我负夫人。”   “我负郎君!”七夫人哪见得他“梨花带雨”的模样,已然底线全无,又道:“我知道我的错处大了,害得十七娘受了这一遭苦,等十弟妇回了京,我必向她负荆请罪去!等十七娘成了婚——”   她咬咬牙,下定很大的决心,“我一定给她厚厚地备一副添妆!”   七郎含笑握住七夫人的手拉到胸前,“古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夫人知错就改,可谓大善。我得夫人,便得一贤内助,日后我做得三公,不知卿愿为夫t人不耳?①”   七夫人破涕为笑,推他一把,嗔道:“油嘴滑舌的,只会哄我!”   之后七郎如何细细与她分说御史台职位的利弊,她这位夫人在掌家交际上要发挥的重要性,与决不能触碰的红线,听闻事关郎君的官位,七夫人便很上心了,将所有紧要的点牢牢记住。   七郎又将自己的一位身体还算强健的乳母请回院中,名义上是说七夫人需要调理一段身体,请她帮助料理家务,实则是为了教导、约束七夫人。   幸而为了夫君,七夫人怎样都能忍受,乳母待她很客气恭敬,更叫七夫人无处挑剔,在日常家务、人际往来上,见了几次乳母的利害,便很信服了。   七郎的小院一时风平浪静,一家和美。   徐府内最大的是非制造处偃旗息鼓了,大长公主不用日日再对着仲妇的怨妇苦瓜脸,只觉连空气都格外清甜甘美。   临风馆中,徐问真一如往日地陪伴家人们,闲时插花品茶、做香读书,偶尔花下抚琴、柳前作画。   一旦远离尊荣富贵场,时光便会安静下来,仿佛走得很慢。   乍被推着离场时,她曾有一段时间日夜为生命悬心,自然无法享受这种清幽。云溪山避世而居远离喧嚣的几年,对她的心性或许是一种磨练。   山风吹去浮躁,清泉洗走世路尘埃与浮华。   金乌斜落都慢的日子,更有闲暇坐下,慢慢品味那些年少时匆匆读过的书,学那些当年囫囵吞枣学过的技艺。   昨日针线上人送来了奉大夫人命给她制的夏裳,其中还混有几套帐幔帘幕,一色是桃粉、丁香、姜黄等鲜艳柔和又不会不过于浓烈逼人的颜色,绣纹精美细致,质地轻软不凡。   见素见通都不在家,大夫人身边只有徐问真这一个亲生孩子,把三份的心都放到了她的身上。哪怕明知日常衣食住行徐问真都已是京中一等一的优渥,她还是忍不住多为问真安排打算。   这是嫌问真屋里的帐幔颜色清素,觉着春日天还未炎热时,人在屋中久对着青绿之色会生出郁郁之情,又不愿强制要求女儿,才在新进的料子中仔细选出合宜的颜色,叫针线上人缝制好徐问真喜欢的花样送来,供她挑选。   徐问真见了,好笑无奈,指一指含霜,道:“你这松绿帐子前日可白换了。”   到底不忍拂逆母亲的好意,问真选出一套丁香绣葡萄牡丹碧萝团花纹的帐幔来使人换上,又因十七娘最近身体逐渐好转,语言学得不错,干脆将她拎来,带在身边教这小傻妹妹布置屋室。   徐问真素喜清幽雅致,居室中陈设花草盆景往往多些,玩物摆件只取清雅精妙,点缀得恰到好处,唯有手边案几上常有一二爱物,可供时刻把玩。   近日最得她喜欢的是只有半臂高的极精巧的水晶瓶,瓶中供上白玉兰、翠竹叶,摆在屋内案上,恰如一瓶春色。   因正合心意,便没有动,仍供在几上。   十七娘近几日说话已经很利索了,在徐问真身边坐着,听她端着茶,悠闲地品评叫使女取出来的陈设物件,再指点她一两句应如何摆放搭配。   “春日负喧,窗外花木繁荫,但天气并不炎热,屋内陈设颜色过冷,便易使人心神伤郁,忧思重重;过艳,却会有热烈逼人之感,因而取清新鲜润的颜色帐子挂在屋中,可解忧情不闹人眼,最相宜。”   婢女捧来一只锦盒,盒中是一对通体无纹、温润如玉的粉釉瓷瓶,瓶子形状姣好,恰如一对亭亭玉立的画中仕女,不缀花草只看瓶子本身,已经格外细腻美好。   “这丁香色的帐子取云曳纱制成,其质轻盈,其色鲜柔馨雅,春日挂在屋中十分相宜。如仍嫌此色冷不足热烈,可以再添一对颜色艳而不冲的瓷瓶,锦上添花之余,不至于繁烈太过。”   徐问真叫她就着女使的手细细看那对瓶子,“此瓶釉色匀称鲜亮,瓷胎细腻润泽,虽是本朝窑出,并非古物,但品质上佳,闲来清供赏玩已足够了。陈设物什未必一味求贵求奇,只要相宜合心,摆在屋子里便很好。”   问星知道这是时下名门女子的必修课,徐问真愿意教她,她便听得很认真,连连点头,但听到此处还是不禁腹诽——姊姊您知道您口中这对“还将就”的瓶子放到日后得是什么天价吗?   这是大雍官窑啊!   问真见她一直盯着瞧,似很喜欢的模样,便命女使捧起来给她把玩,问星忙摆手道:“不必,我瞧着好看才多瞧瞧,只怕拿不住失手摔了。”   “我记得这样式的瓶子不只得了这一对。”徐问真看向含霜,含霜笑着应是,“咱们这还有天青、品红、豆绿三种颜色,当时宫内赐下,殿下和夫人说娘子一向喜欢这些瓶器,便将得的都送来了。”   徐问真道:“你回头自己选去。”   问星听到含霜数瓶子时,用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流出羡慕的泪水,一听徐问真这样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惊喜地扑到徐问真怀里,像只撒欢儿的小狗一下在她身边磨蹭,嘴里一叠声地喊:“谢谢姊姊!”“姊姊最好了!”   问真就喜欢小女孩收东西时大方、干脆,一来她不是给不起,二来又不是特地相对小妹妹们施恩。   因小孩喜欢才给出去,看孩子收得干脆,反应如此直接热烈,她的心情会好起来。   若是分明喜欢却收得扭扭捏捏或者收下了闷头不语,那才是扫兴。   至于贪心不足得寸进尺之人,一般不能出现在她身边,偶有一两个漏网之鱼,会很快被扔出去。   问星醒来后,随着身体好转与对环境的熟悉,逐渐脱去怯懦不安,露出小孩热烈活泼的天性,整日如一只小奶狗似的黏着问真,在她身边撒欢,有时又乖巧地依偎着她撒娇,深宅高门里的宁静时光,因她与明瑞明苓的存在,而鲜活热闹起来。   徐问真轻点小妹的额头,笑道:“不给你瓶子,姊姊就不是最好的了?”   “姊姊怎样都是最好的!”问星搂着她的手臂,依赖地依偎着她,圆而澄澈的杏眼中是慢慢的纯澈信赖,她的小脸逐渐红润,养出一点肉来,徐问真看着手痒,忍不住想抬手捏一捏。   明苓和明瑞正是脸蛋鼓鼓的年纪,偏乳母们都说掐多了小孩脸怕流口水到六七岁,唬得徐问真不敢捏,问星的年纪就不怕了,她顺手捏了一把,在小姑娘恼之前把一块茯苓豆饼塞到问星口中,又命人将那一对瓶子那到书房窗下案上放好。   临风馆这边的正房只有精巧的三间屋子,一应床榻桌案,都是合着地步打造的,正间与两边的隔断只用简单的落地罩搭配纱帐,不采花櫊屏风,平时纱帐用玉钩挂起,三间屋子显得通透阔朗。   正间上首设一罗汉榻,榻上铺设锦裀缎褥,另有一张极精巧的小几,上有一水晶瓶鲜花翠竹;榻后靠墙是一条长案,才设着茶奁、香炉并一架素绫绣岁寒三友紫檀小桌屏。   除此之外正间再无它物,书房中书架旁设着两把椅子,偶有人来在正间起坐,便搬过去零用。   再有东西屋的书房、卧房,都陈设简雅,书房中除了满架的书籍字画、金石拓本,桌上有些笔墨绢笺外,便只有两边窗下,北窗下矮柜上设有粉釉瓷瓶一对,南面则造有一座高低花架,架上有数盆鲜花兰草,供徐问真偶尔侍弄。   徐问真素喜屋室清净阔朗,卧房布置的则更简单,内只有一座床榻、临窗妆台,一架屏风掩着连通内间的更衣间的小门,东西愈少,愈显得清朗宽敞。   她对临风馆的小屋颇为满意,认为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屋子清幽通透,住着很舒服,有专管炉火的婆子日夜侍奉热水,小灶则蹭大长公主的,饮食日用都十分相宜,除了孩子多时仆妇们住不开外,没什么缺点。   然而大长公主和大夫人一直认为她在这边的居住水平是受苦,徐问真对此感到十分无奈。   问星来了这些时日,自认算见了一些世面,这位长姊的饮食起居水平,在她眼里已经是十分顶级的了,然而到了祖母与大伯母口中,竟还是“受苦t了”,让长姊等着去园子里好生享福。   她真是大开了眼界,然而这会依偎在姐姐身边,听着姐姐温声教她布置房屋,偶尔与婢女说笑,态度很温和,作为家中身份最高的几个人之一,却并不自矜尊贵,待人大多亲和有礼——至少她就从未见到过徐问真拍桌发怒,但不发怒却又很能服人,岂不是更难得的本事?   她仰脸看着徐问真的侧脸,又不禁想,如此的女子,就是要天下一等一的舒心富贵才配得上吧?   如果放在以前,她愿意很努力工作,做霸道总裁来养漂亮姐姐!   问星又忍不住贴着徐问真的衣袖蹭了蹭,天气不冷不热,徐问真喜穿素面绸子裁制而成的褙子,看起来并不起眼,没有金织银纹,不见半点华美声色,只有搭在身上柔软轻薄的感觉告诉人这绸不菲的价值。   问星格外喜欢这种柔软的触感,她用脸轻轻贴住,又抱住徐问真的手臂,便有种被温水包裹起来的安全感。   她忍不住问:“姊姊,我可以一直跟着你住吗?”   “如今你身体不好,又是个半傻瓜,黏着姊姊还没什么。等你再大点,身体好了,就要自己顶门立事,学着自己管一房的经济事务,管理婢女仆妇。这些事情只有从小开始历练,真正自己当家时才不会手忙脚乱。”   徐问真一壁说,一壁笑着睨她,“怎么,你还要赖上姊姊一辈子不成?可说好了,你、明苓、明瑞大了都要搬出去,我好过回莳花品茶、抚琴弄香的悠闲日子。”   小孩儿嘛,在跟前养两年是乐趣,大了好好教育品行是爱好与责任,可若一个个都砸在手里每天操心衣食住行——那她成什么了?服侍这几个小孩的老妈子?   徐问真戳戳小女娘的脸,笑呵呵道:“不过你正经要随着姊姊再过些日子呢,只怕还没等要分你出去,你先嫌烦了。”   问星连连摇头,“我怎会嫌姊姊烦呢?”   徐问真这热热闹闹地理了半上午屋子,下午问安还要来寻她——她们约好了今日一同去书局,那边新收了一套古书锦帛。   徐家内宅沉寂了这十来日,徐问真处没传出一丝声讯,问安竟沉得下心,一直一声未问过。   徐问真细细问了她房里教引礼仪的妈妈,按妈妈回话,问安这段日子每日早起来先为郑氏夫人抄经祈福,再往东院向祖母、伯母请安,请安后回到园中先侍弄院中药花香草,然后或弹一会琴,或做一回茶。   吃过午饭会在窗前读书,下午等问宁散学一起吃饭,再往东院请安,晚间回了房中,开始写文章、练字。   如此日复一日,周而复始,与从前并无太大的差别,只是做的文章稍多了些。   她做的文章、写的字徐问真都会看过,有些会留下批注,二人一同探讨。偶尔大长公主、大夫人会翻看她的文章,写得极有想法或者已成体统的,会拿给徐缜看过。   任徐缜在外忙得脚不沾地,投诗的学子进士们十个里难见一个,回家还是得老老实实看从女的文章,再细致地点评。   他久经朝政,又常在御前,与徐问真这纸上谈兵选手到底有差距,问安受他点拨,对三省六部的运行更加清楚不说,问真旁听着,从另一个角度看问安的文章,很有收获。   见徐问真听得用心,徐缜笑道:“你既喜欢听,日后我与你七叔论政事时,你就来听吧。只是不要嫌枯燥才是。”   他没叫问安,问安没踏入西阁之前,就没拿到他书房的固定入场牌,解读文章只能算是一种政治投资和对有志向的晚辈的关怀。   但对自己的女儿,他总有些特别。   长女长子出生不久,他与夫人便到河中府赴任。   身为长子,离家宦游,长房总要留下个孩子陪伴长辈,算代表一家的孝心。当时几番思量后,他们带上了龙凤胎中的弟弟见素。   河中府地处关中,大儒良多,学风远胜京师,见素随他们去任上,自幼随名师开蒙读书,远比在京中弘文馆、国子学读书更会有收获。   而身体稍弱一些的女儿留在京中,随着母亲在公主府生活,必定衣食丰足,还有太医能够时刻照料身子,且女儿长在公主祖母膝下,对日后更有好处。   彼时年轻气盛,一心奔前程自以为安排周全的他们都没想到,当年做下的决定会有令他们后悔至极的一天。   他回京时,徐问真已是入学的年岁,读过四书,学了诗礼,在徐虎昶的演武场上耍过刀枪,在两位长辈的书房里跟着看过邸报。   他眼热女儿在父母跟前乖巧的模样,便设法将讲邸报的活抢了过来,比起徐虎昶这个武将,他在台省做文官,针对朝中许多事的视角对当时的徐问真来说格外新奇,涉及的方面更多,他就靠这个,很快与女儿拉近了关系,徐问真成为了他书房的常客。   但关系亲近不等于亲密,正如从前徐问真在他身边所学到的,大多是朝堂中的道理,鲜少有那些真切实地的事情和潜而不宣的规则。   虽然都很重要,但或许两者皆有才是最好的。   徐缜抱着一种包容而温和的心情,开始教授女儿她感兴趣的新事物。   徐问真愿意为此空出时间来,用认真的态度来吸收学习,无论能否用上,学到了总是自己的。   与问安尚且稚嫩的沉稳不同,徐问真的稳与静是慢火煎出来的,她受过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高处一朝跌入谷底的落差,经过天下至重的皇权化为屠刀悬在脖颈的威胁,守过山间道观诵经守戒的清冷。   她已经历过太多太多,若非事涉亲友性命,很难再有事情能让她手忙脚乱、慌张失措了。   看着如玉净瓶般通透无暇,又清冷安静的女儿,徐缜忽有些出神。   他想,倘若当年他们夫妇将女儿带走,或者没曾动过天家富贵的心思,没了这一桩孽缘,他的女儿会如平常小娘子一般,嫁与如意郎,生几个宁馨儿,过一世儿女绕膝、夫妇相携的平稳、静好生活。   “阿真。”他忽然喃喃道:“阿父悔矣。” 第25章   某纨绔:马上你们全家都要跪……   徐问真彼时是怎样回答的?   她微微怔了一下, 旋即轻笑起来,“女儿生在徐氏,长在公府, 已享受了天下一顶一的富贵。自认这半生算顺遂如意,至于那一点坎坷,如今世路未半, 焉知祸福?父母尊长待我甚厚,如论幸运, 女儿已远胜过世上许多女子。父亲待我,何愧之有?”   这是一句大实话。她的命是大长公主与徐缜入宫从皇后手下硬生生抢回来的, 徐缜拼了半生官位荣辱, 头一次拒绝揣测圣意, 不惜得罪皇后, 不去权衡利弊, 只想将女儿的命抢回来。   为一个孩子舍弃官爵前程, 能做到的人有几个?   徐缜望着她含笑的模样, 心酸、欣慰百感交集, 侧首掩面拭泪。   临风馆中,徐问真收回思绪, 捏了捏眉心。   问星身体还未完全恢复, 体力有限, 吃过午饭便感觉疲累, 被秋露抱回去休息了。   徐问真午后有休息的习惯,但未必睡午觉。她握了一卷笔记闲书, 歪在书房的榻上,翻着翻着便半阖了眼,吹着透花香的春风, 懒懒地合计家务闲事。   昨日徐大夫人提起,明德堂的修缮事宜进度很快,不出意外,五月初便能彻底完工。   等搬到那边,地方宽裕了,要开始准备为问星安排人手。   徐家旧例,开院独居的娘子们身边服侍的女使有头脸的是八个,专负责近身、针线、房内侍候,其中会选出一个头领,是一屋里的头等;外头另有四个跑腿传话的小丫头,是贴身女使的预备队,随缺随补。婆子们除了贴身的乳母、保母四个,还要有教习礼仪的妈妈一个,粗使婆子六个负责洒扫院落、捧递东西、守值巡夜、看管茶水炉火。   徐问真身边的人手因为多年来在云溪山住着,已经严重超标,不过她的份例如今不按照娘子们的算,明德堂地方够住,倒是无妨。   问星如今还随着徐问真住,一时没有添人,服侍她的由秋露领头,都是徐问真这边的人手。但等搬入明德堂后,要添几个专负责侍候她的人。   年轻得力的女使至少要t选两个,能陪问星玩闹的小丫头四个选足,可以细细教导培养,以待日后托以重用。婆子上教习礼仪的妈妈秋露可以担任,余者均可先用着明德堂的,等转过年,问星入学搬出去居住了,再依例把人手配齐不迟。   若一下安排太多人,明德堂倒是住得下,只怕问星如今那半懵的脑袋应对不住,反被辖制住了。   明瑞明苓那边都有旧例,整套人马从云溪山搬回来立刻可用,倒不必她费心。   给十七娘的女使们要从现在就开始留心。   徐家女使的来源一般有两种,一种是徐家本有的家生子出身,或是祖辈在府中服侍、或是在庄子上;一种则是府外卖身投来的。   两者到了年岁都可以选择赎身离府还是继续在府里做妈妈,只是家生人赎身的少,外来的攒够银钱赎身的多些。   徐府这两代人口简单,唯一有纳妾爱好的十郎久在外任,导致府内年轻女使的上升道路有限,倒是省去许多别府乌烟瘴气的事端。   年轻郎君好色的、盼着女儿以身换荣的、指望凭着容色一举翻身的……大长公主在宫中见了太多这种糟污事,所对几个儿子打小便教育严格,徐府的家风在京中已算是一等一的干净。   对年轻女使们来说,除了到公主、大夫人身边,能服侍小娘子们便是最好的出路了。照顾娘子几年,陪着娘子长大,能做娘子心腹的自不必说,便是做不成,到了年岁离开娘子身边,能得一笔丰厚的赏赐添妆。   徐问真要为十七娘选拔女使的消息一旦传出,必然八方瞩目,府内各个管事家的心思都要打过来。   徐问真不怕这个,甭管是什么出身,只有做事诚恳认真的才能走到问星身边,不怕她们在问星屋里偷奸耍滑,若真有了,对问星是一种历练。   只是好样子的难挑,徐问真中午在心里拿定了章程,便趁着问星午睡起来前唤了秋露过正房来,说了此事。   “倘若五月里要搬进园子,十七娘身边必得添置人手。你近日留心了好的,女使细细筛选出两大四小先让进来,跟问星熟悉着;照管炉火婆子不妨叫如今侍奉问星汤药的那个董婆子继续侍奉,你看她如何?”徐问真慢慢地说。   秋露坐在脚踏上随手整理含霜留下的丝线,笑道:“董婆子性子沉默些,做事倒很有条理,娘子派给小娘子的人果然不错。”   问真阖着眼,有些懒散地“嗯”了一声,秋露又继续道:“娘子要为小娘子选女使,消息传出去必然有人蜂拥而至,其中好的想必不少,有您的话,我回去可放开手漫着挑了。”   徐问真掀起眼皮睨她一眼,春日午后温暖的阳光晒得她整个人懒洋洋的,只是躺的时间越长,露在外头的皮肤烫得慌。她随手从旁抽起丝帕来遮在脸上,一边慢悠悠道:“你能把天上的仙女选下来,算你的本事。”   秋露抿嘴儿只笑,徐问真又道:“年纪小的你多留心,要给明苓先预备下几个相当的。人的模样品性都不一定,或许如今瞧着还好,过两年又变了样子,还是要多做准备。”   秋露笑着应是,外头女使进来回:“娘子,五娘子到了。”   “我要去赴美人约了,你就留在家照应小的吧。”徐问真潇潇洒洒地起身,趿着软底燕居鞋慢吞吞往卧房走去更衣,一边叫问安:“往屋里吃茶来,宫里新赏的紫笋茶,记得你爱吃。”   ——她当然不是时时刻刻都端正雍容的,从早到晚板着多累呀。   这几年在外头自在惯了,需要装人的时候少,每天凉榻上午觉歇足了,带着人悠悠闲闲地就晃进山,赏花听泉,林中散步,偶尔在激流水边奏起琴或吹一曲萧,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如今回了家,倒是得收敛一些——至少不能懒得吃饭就耍赖不吃,懒得起身就一睡一上午。她祖母第一个看不惯,要来念她。   问安笑着应是,被请到书房来吃茶,又笑吟吟地与秋露打了个招呼。   秋露见了她如今安稳沉静的模样,不禁佩服这位五娘子的好涵养,待她十分尊敬,并不敢受她的礼,只笑着道:“五娘子多礼了。如今虽是春末夏初,可正午日头很厉害了,娘子出门该叫女使们打把伞遮阴的。”   问安态度很温和,笑着与她闲话,“早上去学里瞧了问宁她们,出门时还没觉着热,便没在意。”   卧房里,徐问真换了出门的衣裳。因只是寻常闲逛,衣饰并不十分奢华,只将上午那件素净褙子换做一件蓝底织月白暗花的,挽一条轻薄密软的云州绫披帛,乌黑柔软的长发梳做随云髻,头发已经很厚密沉重了,徐问真更嫌珠玉沉甸甸的,含霜左右打量一番,取竹剪子出门半晌,剪回一朵绿云牡丹来。   如今还在牡丹的花期,大长公主酷爱牡丹,收集诸多名品,自然不会亏待了徐问真。   如今临风馆里便有玉露、绿云两种名品正在花期,玉露颜色洁白如雪,花瓣层层叠叠,似碎玉叠珠;绿云是一抹碧水般的清淡幽绿,颜色随着花朵绽放逐渐由深而浅,花朵怒放时花型慵懒状如轻云,颜色清浅如绿水,风皱起花瓣,正如绿水波澜、轻云飘曳,因名绿云。   含霜她们日常在徐问真的装扮上格外忌讳素白,偶尔簪白色花朵只选茉莉、玉簪等小而美的香花,再铺叠以金翠宝石,以求荡清“晦气”。   这是端文太子刚过世时那些事给她们留下的习惯,徐问真知道她们的心病,虽并不在意那些,只得合了她们的心。   这会要为徐问真簪花,含霜想都不想,便剪了一枝绿云来。   她取了细丝线来将牡丹细细缠在一支金祥云头钗上,再为徐问真簪在发髻上,色泽如水般幽绿清淡的牡丹随风轻颤,露出一点金边祥云,含霜注视着镜中的徐问真,不禁笑道:“今年花儿开得真好。”   “只怕是你们觉着天晴了,才认为这花开得格外好。”徐问真挽着披帛徐徐起身,又笑了,“我可却觉着,天从未暗过。”   正如她与徐大夫人所说的,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而已。   她的命没留在太子陵中,就是不该绝,从那之后的每一日,她都十分珍惜,感觉十分美好。   马车仍候在二门上,问安这回注意到了那位面容不显的车夫。似乎每次长姊出行,都由他驾车,只有长姊回府之后,她才看到过这个人。   车夫身量高大,面容是落到人群里不会引起半点注意的普通,但一举一动格外恭敬有礼、沉稳有度。   马车缓缓向书局去,那书局是徐问真这几年闲来置办下的产业,主要任务是替她收集感兴趣的传奇本子、古人笔记、金石拓本、旧朝帛书,在售卖主流书籍上从前并不占优势,生意一般,这两年开始另辟蹊径卖一些雇人写的传奇本子,市场倒是不错。   马车上有些闷,徐问真却没人掀起帘子。她对问安道:“今日西阁已经修缮完备,消息灵通的人家大抵都已得到消息,宫中不日就要颁布明旨命各州选拔有志向才学的女子,你要做好准备。”   这意味着问安将要竞争的对象广泛,不只有京中的名门女子。   但问安的优势很鲜明,一来她刚刚扬出贤孝之名,前阵子的诗文宫中圣人曾夸过;二来她对朝局的认识、正合圣人喜好的周全缜密性格,都是一般年轻女子做不到的。   西阁女官选才不选色,但难免有人动借此攀龙附凤的心思,所以这场女官采选的时间只怕不会持续很长。 奇!书! 网!w!w!w !.!q!i !s! h !u !9!9!.!c!o!m   今上一向公私分明,于女色上并不热衷,他登基后很长一段时间宫中只有一后一妃,皇后赵氏,原定王发妻;贵妃裴氏,定王次妃。   皇后诞育皇长子端文太子与寿昌公主,裴妃则连续生育了二、三、四三位皇子,只不过二皇子、四皇子早夭,裴妃膝下立住的唯有三皇子一个。   随着三皇子入学读书,裴妃兰台殿的恩宠才逐渐衰落,而后今上宠幸了两位嫔妃,均是官家出身,诞育了几位皇子公主,立住的是六皇子、七皇子、八皇子与寿宁公主。   三年前裴妃病逝,宫中格局又有变动,随后今上近身便只有两位宫人出身的娘子服侍,不再从官家采选嫔妃。   裴妃失幸是因三皇子入学后裴家与贵妃倚仗三皇子之聪颖野心勃勃,声势t愈大;后两位嫔妃没落有卷入宫廷争斗之故。   如果纵观古今,今上倒称得上是一位长情而不好色的皇帝。   依大夫人所言,近年一直得幸的两位娘子容貌远不及裴妃与前两位妃子有倾城之色,只是性情谦顺柔和,温婉贞静,都是无争之人,又位份、恩眷都相同,彼此平衡,哪怕皇后幽居含章宫不出,内廷之中风平浪静毫无争斗之象。   今上坐拥天下,若贪恋美色,大可以广选美女,无论良贱出身,只凭天子喜好。   但他没有,这一次对待西阁的态度如此郑重,更是要做正事的。   只可惜有些人还是拎不清,眼红昔日裴妃恩宠、裴家手握如今实际皇长子的风光,想要通过这个难得的机会搏一把,而且这样想的人只怕还不在少数。   等今上认识到这点,西阁采选的口子就会被快速缩紧,问安目标明确,胜算很大。   问安久在闺中,眼界毕竟有限,对未来与天下才女竞争怀有忐忑之情,徐问真见她难得地有些不安,安抚她道:“一来采选的时间不会很长,真正会加入竞争的外地女子只怕不多;二来……对女官之事,世人多有所顾忌,自愿想要参加采选的人不会很多。”   既有想要借此机会攀龙附凤的,自然有顾虑女子入宫行走对婚姻有碍的,京中名门不少会有此想;或者怕女儿干脆一生困在宫里的——如今消息流通不畅,外边许多地方只听过先帝裴妃,却未必了解西阁女官,他们经历更多的是先帝年间一轮一轮的花鸟使选美入宫,凡是疼爱女儿不愿失去女儿的,自然对宫中选女充满警惕与畏惧。   综合这两方考虑,单纯只想在西阁拼一个未来、谋一个女官身份的高门女子只怕不会很多。   但现实是,门第就是许多人受教入学的第一道门槛。   问安想要从政,能有当朝尚书令亲自指点,朝廷邸报随意翻阅,京中高门谱系更是如数家珍,这是许多人一生难以触及的起点。   京城车马匆匆,人丁簇簇,车里车外,无形中就是一道天堑。   见问安还是有些紧张,徐问真收回望着窗外的目光,压下无声的叹息,笑着睨她,口吻轻松,“怎么,你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还是对你大伯父没有信心?”   问安轻轻摇头,徐问真便笑,“那不就是了。你的才学足够,性格合适,自然会被圣人选中,而有你大伯父在,不会有人刻意来阻你的前程。”   至于今上忌惮徐家,刻意不选徐氏女,那更是无稽之谈了。   说得不好听点,徐家就是皇家的狗。徐家的兴盛荣华都源于周家,徐缜是今上伴读,心腹重臣,徐纺受今上提拔回京,满门只效忠周家与今上。   若论得今上信任,满朝旧贵新勋,应无一家可与徐家比拟。   原本,徐问真若顺利成为储妃,或许过些年,今上对徐家还会有些忌惮,会设法平衡徐缜,但现在——徐缜就是他亲得能穿一条裤子的好表弟。   他恨不得好表弟带着一家老小勤勤恳恳给他干活,最好干到他山陵崩,他死前一定叮嘱表弟,再好好辅佐新帝。   比起徐家,只怕今上更不想选的,是他的前宠妃、皇长子之母的母族,裴家的女子。   徐问真轻抚问安的鬓角,心中想,毕竟还小呢。   平日再如何沉稳有成算,到底是个还未及笄的孩子。   她与问安说起今日要看的帛书,问安逐渐整理好心神,聚精会神地与她闲谈,正说话间,忽然听到一阵局促的马蹄声。   马蹄声愈来愈近,周围的脚步声逐渐慌乱起来,混合着惊叫声,她们马车的马似乎有些慌乱,马车剧烈晃动着,像是马儿受惊。   问安面色一白,与含霜都忙转身,准备要拉徐问真下车,只是马车晃动剧烈,下车很困难,三人艰难地稳住身体,外头马夫道:“娘子稍安。”   然后马车似乎往前斜着疾走几步,再猛地停住,急促的马蹄声近在咫尺,徐家马已经被安抚住,老老实实地拉着车停在了路边。   徐问真皱着眉掀开帘子,凝露连忙扶两位娘子下车,马夫仍不敢松开缰绳,沉声道:“属下失职,令娘子受惊了。”   “你做得很好。”徐问真看着逼近眼前的高头骏马,那马通体皮毛漆黑,鬃毛油亮,精神抖擞,俨然是一匹良驹。   可惜良驹不遇明主,驮着个锦衣纨绔子闹市飞驰——忽然,有一个小孩从一旁的巷口跑出来,似没看到飞驰而来的马匹,奔着街上掉落的一朵绢花跑去,口中还一边喊:“娘你瞧,这花果然落在街上了!”   一个中年妇人从巷子里追出来,闻言刚要应声,就听到急急逼近的马蹄声,瞳孔骤缩,大声喊:“宝儿!”   她奔着就要往前跑,徐问真立刻道:“救人!”马夫就等这句话呢,将缰绳往一边的护卫手里一扔,准瞬间便飞驰而出,一把拎住了街中小孩的领子,瞬息之间便奔到了街对面。   事情只发生在一瞬之间,他的袍角几乎与马的前蹄擦过,若非他的速度够快,那个小孩只怕已经成了马蹄下的烂泥。   看到孩儿得救,她娘先是身体一软,瘫坐在地上,脸色煞白大汗淋漓,又很快被蜂拥而来的邻居们搀扶起来,踉跄着跑向女儿和救命恩人,千恩万谢地跪拜。   那纨绔没想到真险些伤人,后知后觉,有些慌乱。驭马的人一慌,跑得极快的马就乱了阵脚,有些要在街上横冲直撞的阵势。   方才险些出了人命,这会人都冲了出来,马虽然在前面,人在后头围着孩子,但马儿一乱,难免四边乱撞,便会伤人,此刻已经撞倒了一位闪避不及的老人,还要冲向人群。   徐问真眉心紧锁喊:“秦风!”   一旁护卫立刻驭马而出。   她身边的护卫都是一顶一的好手,随行的马匹都是精挑细选出的良种,只是性格侧重不同。方才驾车的马能很快从慌乱中被安抚着镇定下来,是专攻稳定,但出行会专备一匹擅长冲锋的马儿,以防万一。   这是早年大长公主和徐虎昶给她养成的习惯,哪怕如今徐问真已经成了偌大雍京城富贵场中最安全不过的隐形人,不再处在风口浪尖上,他们没有改变这个配置。   但那匹失措的马绝对是名驹,而且是训练不够的名驹。主人慌乱驾驭不当,它愈发急躁,和冲过去的徐府护卫对顶起来。   徐问真还没有穷奢极欲到出门标配汗血宝马的地步,眼见护卫驾着马在狂躁的宝马手下竟然有些支撑不住,那匹马横冲直撞,又撞倒两个人,徐家的马险些受伤,下一刻它蹄子抬起,竟然眼看要踩到一位老妇人。   徐问真厉声命道:“杀那畜生!”   护卫匕首立刻出鞘,纨绔格外慌乱,在马上被颠得险些跌下来,手忙脚乱地不知怎样是好,听到声音又高喊:“此汗血名驹!你们倘敢伤它,绝对赔偿不起!裴力,裴力!”   他高声呼唤的应该是随行护卫的姓名,后面果然有一个驾马的护卫艰难地要往前顶,然而徐家的护卫动作更快,只见他在马背上站起来轻轻一点,便如一只敏捷的猎豹一般飞过去,落在纨绔的马上,然后一匕首刺入马的身体。   马夫与他配合得当,在他匕首落下之前已经一把将地下瘫软的老人拖走,那匹马被他死死按住,又被马夫用力拉住缰绳,二人合力与他角力,又有两个护卫过去用绳索将它套住,四人合力,才勉强将马按倒。   那纨绔被自家护卫们手忙脚乱地搀扶下来,先是软倒在地,然后看着瘫倒的马儿,又瞪大眼睛,胡乱站起来骂道:“狗奴婢!知道这是什么宝驹吗?你们竟敢杀它!”   “你的马险些杀人,畜生要杀人,还杀不得吗?”徐问真厉声道。   那纨绔子只听到声音,便气急道:“几个草民,就是全死了,哪有我的大宛名驹珍贵!”   说着,他又扑到马儿身上,哭天抢地起来。   徐问真冷冷看着他,命道:“赏他一锭金,赔作马钱。这草菅人命的东西,捆到京兆府去!”   “你们敢!”那纨绔循声回身怒瞪她,“你知道我是谁吗?贱婢胆敢辱我,我必百倍偿之!”   他见徐问真姊妹都是官家女子装扮,容色出众,衣衫却不算多华贵,便冷笑道:“你们想是官家女,想来是自矜t尊贵,但可知这天下,却有些人一只手就能毁了你们的尊贵!来人,查她们都是哪家的人?马上,你们全家都要跪在我面前求饶。瞧你们生得还算过得去,马钱你们无需头疼了,自有法子补偿。”   他语气轻佻,衣饰华美不凡,可见身份不俗,被救下的小孩母亲咬着牙扑过来,用力磕头求情,“这两位娘子是好心,求郎君饶她们一回,我们全家以后一定吃斋念佛为郎君供长生牌位,求郎君长命百岁富贵无忧——两位娘子——”   她抓住徐问真的一角,双目含泪,“不值得为我们这些小民害了终身啊!快,快求郎君饶恕——求郎君绕过她们,求郎君绕过她们吧!”   她头磕得用力,已隐隐要见血,另一位被救的老妇人哭着要来磕头,徐问真脸色彻底沉下来,叫人扶住二人,抬眸冷冷地看向纨绔子,“某不才,永兴坊徐府出身,大父蒙先帝隆恩,不降等袭开国太祖皇帝所赐国公爵,大母高宗皇帝之女,封号佑宁,当朝尊为太长主,家父当朝尚书令,单讳一字‘缜’。”   她往前逼近一步,面凝寒冰,冷冷问:“这位郎君,你要给我家什么好看?”   她确实很好奇,他的底气是什么。   是山河日下的裴家,还是那个极力想要拉拢徐家、捡漏她那个死鬼前未婚夫的三皇子郕王?   纨绔……纨绔瞪大眼睛,见鬼一样看着她,呆若木鸡。 第26章   裴家不仅不敢恼,还得来谢呢……   当纨绔很简单, 只要学会在外面花天酒地,不务正业。   但想当一个无法无天、人人提起来都想骂一句,却无法动他的纨绔, 却必须同时具备家世、长辈的疼爱与一颗稍微还有点用,会见风使舵的脑子。   简单来讲,出来惹祸的头一注意要点, 就是要知道什么样的人能惹、什么样的人不能惹。   裴二十二郎被从边州接回家中后,祖母对他百般疼溺, 却叫大兄告诉过他,在外有哪几家人是千万不能招惹的。   留国公府徐家就是其中之一。   裴家对尚书令之女或者说留国公府讳莫如深, 他并没听过多少有关徐大娘子的事, 但对徐家其他娘子, 每日在街头巷尾游荡的他却多少有些印象。   那是一言不合就拔刀砍未婚夫的人啊!   裴二十二郎两腿哆嗦, 倒能屈能伸, 立刻要拱手作揖道歉, 生怕这是位一言不合拿刀砍人的狠角色。   徐问真看着他, 冷笑两声, “你对我道歉?”   裴二十二闻言咬紧了牙,但他知道按照这位徐氏女的态度。今日他不道歉, 事情是过不去了。   真要被捆到京兆府去, 那才真是脸丢干净了, 而且家里必不可能为他和徐家撕破脸, 没准回头还得押着他登门磕头谢罪。   他转过身,对众人拱拱手, “今日吓到诸位了。”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脸色铁青——他虽然能屈能伸,但以名门公子的傲气对一群完全看不上眼的草民低头道歉, 已经不能他能接受的了。   “光是嘴巴动动?”徐问真提了提披帛,声音缓而平淡,没有一点感情,不喜不悲,并非盛怒之态,却更叫裴二十二后背发毛。   他死死咬紧牙关,低声道:“裴力。”   他的护卫忙从腰上取下几串钱,又倒了倒荷包,抖出几个银锞子——时下市场交易多用散钱与绢帛,用金银的少,金银弥足珍贵,那几个银锞子足够方才摔倒的几个老人、孩子看大夫吃药了。   徐问真点点头,她的护卫们松开了瘫在地上的马,“大宛种,一岁的,估个价偿他。——裴家的小郎,你应当不认得我,我的事,你可以回家与你的兄姊们打听,问问他们我年轻时是什么性子。今日你老老实实地赔了礼,事情便算过去了,回头你若还心有不平,不敢找我却来找他们这些百姓晦气,我放不过你。”   她说:“我是,徐问真。”   而后甩袖转身登上马车,没再看裴二十二,但她转头前的最后一眼,却让裴二十二有一种被猛兽盯上的感觉,他浑身一阵颤栗,直觉不安,脊背发凉。   虽然出了这一桩事,没耽误二人的行程,马夫请徐问真的示下,徐问真道:“还是去书局。”又吩咐,“你们四个每人加两个月钱粮,你与秦风每人得十匹绢、两锭金。”   四人知道徐问真的性子,并不推辞,干脆谢过,含霜应诺表示记下了。   马车帘子放下,逆着人群缓缓再向书局行去,含霜在车里点了一炉香,沉而淡的檀香衬托着清新的百合香,能令人心绪舒缓、神思安宁。   在一片宁静中,徐问真轻声道:“马夫救人,护卫杀马,都是冒险之举。虽然以他们的身手九成九不会出意外,但我们作为发出命令的却不能无视他们面对的危险。他们完成了任务,理应得到奖赏。”   若将下属们所做的一切都视为理所应当的,每个月给出那仨瓜俩枣的俸禄便足以买下他们,那离被刀刃反噬不远了。   长在高门中的孩子打小就会打赏下人,但只是一种高门中的生活习惯,逢年过节、主人高兴了都可以赏人,无需细究下人们是怎么想的。   听出徐问真的未尽之语,问安轻轻点头,“问安明白了。”   今日书局之行,虽然稍有些波折,但结果还是很令人满意的。   问安回家时怀里抱了一匣书,是她在书局寻到的宝。   徐问真进门时倒是问了一嘴,“我父亲回来了吗?”   下人回:“今日阿郎遣人回来说下值会早些,晚膳前必能归家。”   徐问真点点头,看到问安担忧的目光,笑了笑,“裴家一个没上过台面的小东西,不足为虑,只是需要与长辈们打声招呼而已。”   她着重提醒,“在外遇到了事,关系到其他家族的,无论你自己能否解决,都要与家中长辈打一声招呼,因为有些时候咱们的视角未必周全。”   问安应是,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她从长姊处已学到了许多一般闺中娘子无法接触到的东西。   她知道,长姊自幼受教于祖父母,读书从名师学习,受到的教育分毫不亚于伯父伯母的长子、未来宗子,长兄见素。   如今家族中许多人还在惋惜端文太子早逝,认为如果端文太子在世,大娘子稳坐储妃之位,徐家今日一定风光更盛。   但她此刻忽然想,倘若长姊是个男人……那一定是不逊色于伯父的、能做家族顶梁柱的郎君。   就不会经历如此多的波折,隐居幽静处避人七年。   长兄长姊是同胎双生,长兄丧了妻,如今在外做官,世交中人人称赞,皆言是徐门玉树,前途定然一片坦顺,孩子只需扔在京中,完全无需操心,一心一意可奔前程;长姊只是死了未婚夫,却不得不一退再退,幽居山中七年,出家为道,又要帮长兄抚养儿女,以全后路。   真是——不公平啊。   她闭了闭眼,跟在徐问真身后往内宅走去,目光轻轻落在徐问真的身上。   徐问真看起来很瘦,很高挑,像是很清瘦的人,但问安知道她擅骑射、养猎豹,曾带着猎豹纵马围场,擅刀枪,曾在校场上与弟弟们较量身手。   从背后看,她像一棵苍翠长青的松树,挺拔坚韧,无论怎样的狂风骤雨都无法打倒她。   注视着她的背影,问安便感受到无比心安。   若不能做鹰,闯出四方天搏击长空,那做一棵树很好,至少扎根于地,不依赖于人,不似将生命寄托于大树的女萝,树死藤枯。   进入西阁,她才能获得做树的资格与力量,能够有为她人遮蔽风雨、保护姊妹们的伞盖。   那是比她原本规划的在家招赘更好的结果,她能以女子的身份,掌握一份属于她的力量。哪怕还是比不上朝堂上的男人们,至少已走出了深宅闺门。   晚晌间徐缜回府,徐问真问过大长公主安后,到东院吃的晚膳,大夫人见她来格外欢喜,又忙叫厨房加菜。   徐问真道:“若次次都如此惊动劳累母亲,我无颜频繁来此了。”   “好,那就下回你来时,母亲提前叫他们准备你爱吃的。”徐大夫人双眼含笑地看着她,怎样都说好。   徐问真看她如此欣喜的模样,却微微怔了一下,思索一会,轻声道:“日后我每隔两日来陪您吃一顿晚t膳好不好?”   大夫人这一回就堪称惊喜了,徐问真从小在大长公主房里吃饭,她都习惯了,往往早晚过来都是抽空来问安的,一家三口人坐在一起吃饭的次数却少之又少。   她喜得恨不得立刻点头,叫人把该来的日子刻成牌子送到徐问真屋里挂着免得女儿忘了,又想起大长公主来,迟疑一下,“你祖母那边怎么办呢?还是算了吧,你自幼陪着你祖母吃饭,你们都习惯了。”   “我每月至少还有二十日在祖母房里吃呢,何况如今还有明瑞、明苓和问星,祖母那里怎样都不会少了人的。”徐问真道:“见素和见通如今都不在家中,您就许我常常来陪陪您和父亲吧。”   徐大夫人再说不出拒绝的话,忍不住握住女儿的手,用力点头。   东院的晚饭桌虽只添了个徐问真,三人还都是食不言寝不语的人,房中并未添多少声音,却仿佛一下就连空气都温暖热闹起来。   饭后三人围坐饮茶,徐缜极力表示要露一手,挤开妻子女儿,开始研磨茶饼。   徐问真就着茶香随口将今日发生的事说了,徐缜听完只是点点头,问:“裴家哪一个,这么没规矩?”   “行二十二。”徐问真道。   徐缜心里有数了,与徐问真笑道:“撞到你手上算是撞个正着了——你处理得很好。而且他们既不敢、没心思来找你麻烦。不仅如此,只怕还要登门来谢你呢。过几日裴家若有人上门,不必顾忌,应付过去便是。”   不敢,是得罪不起徐家;没心思,是今日事情很快会被有心人注意到,保不齐明天殿上就有人参裴家一笔——御史台是需要自己找活干的,他们家少不得麻烦缠身几日,还得做扫尾赔礼之事,全力消弭影响。   今日若非徐问真出手,裴二十二的马就真要踏死人了,闹市纵马对高门子弟们来说可大可小,死了人可就是大事了。   尤其对这几年不是很得圣心的裴家来说。   徐问真救了那几个人,是救了裴家一回,不管那裴二十二多不甘心,回头只会被家里人押着上门磕头谢罪报恩。   后一句话应付裴家的话,则是叮嘱大夫人的。   大夫人心里有数,又露出一点讥诮的神色,“裴家的晚生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两家算有旧怨,她对裴家人的行事着实看不上眼,不过提起裴家,难免想到另一件事:“西阁那边可有消息了?”   徐缜对问安的事很上心,点点头道:“明旨快要宣下来了,京中女子自行报名,外地女子按州省呈递名册,宫中会筛选一批通文字的宫女,最后择优取之。不过报名条件多有限制,又有世情所限,我猜人不会太多。”   大夫人拢了拢披帛裹住自己,“人呐,总是想不开的。其实想想,成婚生子有几个完全是好结果的?成婚是赌,入西阁是赌,可凭借自己风光岂不比依仗夫婿风光舒心?说西阁危险,伴君如伴虎——怎么没见你们男人以此故不入台省呢?说到底,是既不想让家族为女儿担风险,不愿踏出这一步。”   徐缜唯有讪笑奉茶而已,大夫人又话锋一转,“不过有些人想的倒能理解。倘若不是今上,而是先帝要开内阁——咱们只怕舍不得送问安去赌。”   徐缜轻咳两声,虽是在家,说话不好过于放肆,不顾他到底没替他那风流丛中的皇帝、好色堆里的帝王舅舅辩驳。   一家三口难得凑在一起吃顿晚膳,饭后茶饮得依依不舍,几次续茶,话题起了一个又一个都舍不得散场,直到天色漆黑了,大夫人才回过神,催促问真道:“你快回去吧,天都黑了,再不歇下有伤心血。”   上了年纪的人,渐渐就会生出一肚子养生经,徐问真没敢说她在云溪山时兴致上来对月饮酒、舞剑听曲,能玩一个通宵,老老实实地答应下,向二人问安告退。   大夫人还嘱咐秦妈妈亲自带人,提好灯送问真回去,又忍不住站起来走到门口看着问真离开。   徐缜见她眉目舒展,心神愉悦的模样,不禁笑了。   次日裴家果然有人登门,大夫人出面应付过去,他们就是来走个形式,赠上厚礼一份,又押着裴二十二行礼,然后匆匆而去——一是在徐家待着有些尴尬,二是实在麻烦缠身,分不出空来与徐大夫人皮笑肉不笑地兜圈子。   裴家的后续徐问真就没懒得关注,然而没过两日,裴家当家夫人——是已故裴贵妃的兄嫂、三皇子的舅母竟然又舔着脸登门,在大夫人处赔笑半晌,才说出自己的来意。   ——她是替三皇子郕王来求娶徐家五娘子的。   郕王只比端文太子小三岁,自然已经成婚,有了一位正妃并几位姬妾,她代郕王求娶五娘子问安,提出以次妃之位为聘。   问安虽然长在留国公府,但毕竟只是隔房女儿,其父如今并非中枢要职,哪怕调回京中后,一位王爷次妃的位子不算折辱他的女儿。   然而裴家夫人提出时却心虚得很,然后下意识绷紧身体,果然徐大夫人拍案而起,脸色铁青:“你们裴家人都疯了不成?你还敢上我家门来说这话?”   毕竟为臣妇,不好骂皇子,她指着裴夫人的鼻子道:“你们还有脸来求娶我家女孩儿?你怎不去问问我那可怜的儿妇昌寿!她死时年未双十啊!”   大夫人说着,眼眶一红,两行热泪滚滚而下,“我的一双孙儿刚刚落地便没了娘亲,他们八个月就落了地,生下来时小猫一样大。我亲眼看着我的儿妇在我儿怀里断了气——她不仅是我的儿妇,是我的外甥女啊!我儿子青年丧妻立誓不娶,至今孤身一人,我的一双孙儿自幼失恃,孤苦无依——你们裴家人还敢登我家的门,已是我家不与你们计较,可如今你们竟然还蹬鼻子上脸了?”   昌寿公主在宫中受惊早产,只是明面上将事情遮掩过去的说法。   实际上令昌寿公主早产的正是已故的裴妃。   昌寿公主难产而亡后,裴妃投缳谢罪,这内情能瞒过外人,却瞒不过徐家与裴家。   裴妃这一手害得徐家失了未来宗妇,偏人家驸马都尉还是个痴情种子,对着公主坟茔立誓不娶了——裴家对着徐家,气是一节一节地短,事情刚出那两年,裴夫人见了徐夫人都不好意思说话。   ——她们年岁相仿的一批人,出身相近,年少时都是熟悉的,当年交情都不错。   成婚之后,夫家立场不同,旧友渐渐走散了。   大夫人落了泪,裴夫人心里不大好受,低声道:“我不想来。”   “你回去告诉郕王。”大夫人渐渐冷静下来,取帕子擦拭一下眼泪,沉声道:“他没直接向陛下求娶,想来心知陛下不会允准,才先叫你登门来试探。那今日之后,徐家的态度很鲜明了。   我们家五娘立誓守室在家,不再嫁人,前些日子的事你们应该都听说了,咱们总不能坏了孩子的孝道吧?何况誓言已许,前阵子的风波刚平,她又转抱王府的高枝,还嫌世人非议她的不够多吗?还请王爷看在五娘自幼失恃的份上,不要为难这个可怜的孩子了。”   她对郕王语气看似弱势,内核却很鲜明强硬,就是三个字——不答应。   裴夫人来之前就知道这一趟不可能成,瞧着大夫人的眼泪怪心酸的,更无颜在屋中走下去了,听到大夫人干脆给出的结果,立刻道:“我知道了。”   大夫人注视着这位年少时的友人,高门贵族的娘子们自有一套保养年华的方法,重金珍宝砸下去,四五十时容光尚在的不在少数,然而裴家这几年不顺颇多,这几日烦心事又接连砸来,裴夫人眼角眉梢都不禁露出几分憔悴。   裴夫人心里不愿意为郕王走这一遭,然而那又如何呢?   裴家帝心已失,如今是将全部筹码希望都压在了郕王身上。而她,裴家宗妇,早将一生都搭在了裴家。她的丈夫是裴家家主,儿子是未来继承人,女儿们的富贵安稳全依托于裴家。   她更知道郕王这几年在陛下心中远不复从前的分量,与端文太子更无可比,下头还有五六七几位皇子,郕王要拼那个位置,只能比年纪和长子的分量了。   但t她又能怎样呢?人已在这艘半沉的船上了,下不去,就只能盼着船再乘风而起,正如裴家主久在朝中,难道不懂这些?然而裴家与郕王天然就是一体,他唯有寄希望于郕王。   撂下裴家、徐家的事,二人没什么好谈的了,裴夫人吃了一盏茶,便起身告辞。   郕王求娶这件事怎么看怎么像他疯了,不然就是不安好心,大夫人打发人给徐缜送了信,又与大长公主、徐问真说起此事。   大长公主听罢,冷笑半晌,“参选西阁的名单递上去,陛下自然知道咱们家的意思,郕王——他只要没有他祖父那个胆子,就不足为虑。且,当今不是高祖皇帝。”   先帝逼宫弑兄登基,然后囚禁、赐死兄弟六人,若论胆气和狠心,绝对是常人少有的。   皇子争储夺嫡,若自己没有呼风唤雨、杀亲成仁的本事心性,便只能指望帝心。而郕王经过裴妃的事,帝心已失,今上如今身体安泰,再有一二十年应是不愁的,彼时四五六三位皇子都已长成,郕王虽然占长,可如今在朝中还没个正经差事做,筹码便不够多,赢面不大。   不过……她微微阖眼,沉吟着道:“该让阿缜做些准备。”   大夫人点头应是,西阁选拔在即,又有帝心在,郕王求娶问安之事迎刃可解,无需多虑。   要虑是虑几年、十几年之后的事,那不是一日半日便能做成的,再愁没用,反而成了杞人忧天。   至少在当今一朝,郕王绝不敢得罪徐家。如今徐家拒婚,理由又光明正大得很,更无需怕他。   至于他的外家裴家……就是挨了徐夫人的骂,论得帝心与朝中权势都不如人,自己又气短理亏,就只好忍着了。   郕王求婚倒不失为一个好机会,让徐缜趁机在御前陈明从女五娘想要参选西阁女官之事,说明自家对这门婚事无心的缘故,又递上问安素日所做的诗文词赋,今上翻阅两篇,笑道:“三郎那你不必担心,朕知道了。你们家的娘子自然是不错的……月初宁国宴上那两首诗是她做的吧?”   徐缜含笑应是,今上点头道:“确实有才。你敢到我面前来举荐,想来品性不错,改日叫她入宫瞧瞧吧。我原还想托佑宁姑母来帮我主持挑选女官之会,如今看来,姑母倒是得避嫌了。”   徐缜忙替母亲谢圣人信任恩眷,今上道:“姑母年迈,若非皇后病着,无力打理这些,朕不愿劳动她老人家。只是宗室女子之中,唯姑母德高望重,最为朕所信服,不想机缘巧合至此,倒免去劳动姑母了。那就叫宁国与六局女官一同掌眼吧,先大致挑出过得去的,朕再亲自擢选。”   他将诗文压在手下,没叫徐缜拿回去,笑吟吟道:“叫你那从女可要好生准备,若再拿出来的文字没有这个水平,可要叫朕失望的。”   徐缜心内大定,俯首道:“臣谨受命。”   西阁的门槛,问安算是踏进一半了。   徐府中,徐问真又收到了一份特殊的赔罪礼。   帖子说是裴家的,打开匣子却是一面精美非凡的面镜,镜面不知由何磨制,竟然白亮生光,照得人面孔清晰无比,纤毫毕现,即便是当下品质最好的铜镜无法比拟,镜身则由银铸,点缀红、蓝、绿松等宝石,流光溢彩,华美不凡。   徐问真看着这面镜子,不禁皱起了眉。   这绝不是裴家能拿出的东西。 第27章   “谁先坐不住,谁就落了下乘……   收到那面镜子时, 问星正腻在徐问真身边,由秋露教着认字,忽见有人来送东西, 便好奇地看了一眼,然后便猛地愣住了。   秋露连忙唤她:“小娘子?”   “……无事。”问星似是很好奇地看着那镜子,“这面镜华美非凡, 裴家当真客气。”   徐问真揉揉眉心,叫秋露带她下去, 问星有些茫然,但她疑惑未定, 便顺从地起身行了一礼, 跟着秋露离去了。   含霜近前来, “娘子?”   “帖子拿来我瞧瞧。”徐问真又问:“祖母、母亲和问安那里可有东西?”   含霜出去一时, 回来道:“都有一只匣子, 我遣人去问问是什么。”   徐问真点点头, 将那张帖子压在手下——今上喜行书, 最好二王, 宫中皇子皇女们皆学二王行书。   当日端文太子便以一手俊逸潇洒的行楷闻名天下,三皇子郕王在书法上比他更有天分, 年少时便与端文太子齐名。   帖子上字迹矫若惊龙, 气势非凡, 但语气中规中矩, 与寻常清客幕僚撰写的赔罪贴并无区别。   徐问真从匣中拿起那面镜子,含霜迟疑着道:“这镜子与昔日宫中送来的样式似有些相像。”   她招来女使吩咐一番, 女使快步往库房取,不多时果然取回一面与这面镜样式极相似的镜子,只是镜身上点缀的是猫眼和珍珠, 比起华美的宝石,别有一番新奇清丽。   镜面是铜制的,这面镜已是内廷中顶级的工艺,镜子磨得极清楚了,但与裴家送来的这面镜子比便远远不及。   徐问真持着那面镜子反复打量半晌,道:“你去明苓房里,将昌寿留下的那一匣镜子都取来。都带回来了吧?”   “小娘子喜欢得紧,走到哪都带着,怎舍得落在山里?”含霜连忙去取,这回捧来一大盒——昌寿公主生前是中宫独女,备受恩宠,坐拥最丰厚的汤沐邑,得天下养。   她喜好金银之器、华丽宝石,一应所用器具就都是最珍贵华美的。   她所用的面镜、镜匣、镜台不知凡几,最喜爱常用的一只面镜却是她十二岁那年内廷奉皇后命打造的。一对两只,通体银背,描绘凤凰牡丹花样,一只镶嵌红蓝宝石,一只嵌猫眼珍珠。   镶嵌红蓝宝石那一只被皇后赠与昌寿公主,另一只,则被太子送到留国公府。   正是方才女使从后面取来的那只,加上此刻从昌寿匣中翻出来的,正是一对。   见到实物,含霜惊呼:“除了多一颗绿松石,竟然一模一样。”   裴家送来的镜子,与昌寿生前爱物样式统一、图纹相似,就连镶嵌的宝石像了九成。   这屋里的人都知道那日徐夫人是怎么拒绝郕王求婚的,凝露紧紧皱眉,“他们这是在威胁咱们?”   “祖母、母亲和问安那边怎样?”徐问真神情平淡一如往日,倒很镇定。   见她如此镇定,屋里人们一下就有了底,耐下心来等着。   大长公主那里很方便,女使过去一问,就知道是一支品相极好的老参,送大长公主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辈很不出挑没错处,属于中规中矩的东西。   再一时,去大夫人房里的回来了,回送的是一对缂丝团扇,缂丝自然珍贵,只是远没有这只能照得人纤毫毕现的面镜稀奇。   这样的东西,只怕翻遍内廷宝库找不出,徐问真自幼在珍宝堆里长大,自认天下好东西见过的有十之八九,不想今日就碰到这个“十之一二”。   然而此刻镜子多珍奇已经不重要了,徐问真将两面镜子扣着放在一起,上面的花纹走向、宝石镶嵌的位置都一模一样,唯独今日这柄在凤眼上嵌了一颗绿松石。   这样相似的款式,非得翻出内廷司旧日记档才能做到,裴家有这个本事吗?   徐问真眉目沉沉,看不出喜怒,含霜出去等了一会,等回去栖园的人,回来在低声回:“五娘子那是一匣十二花令宫制团扇。”   论价值自然不及大夫人那的一对缂丝珍贵,但送给年轻娘子正好,宫制的拿得出手。   如今正是四月,刚入夏的时节,各家都开始筹备端阳所需的物件,五毒荷包、扇袋、艾虎、应令扇子等物,送团扇便很相宜。   所以送给另外三处的礼物都规规矩矩、客客气气,唯独到徐问真这里,给了不知是不是下马威的东西。   珍贵当然珍贵,天下奇珍莫过如此——就算是最顶级手艺制作的铜镜,不能将人面照得这样清晰。这东西传出去,怕是能卖到百金之价。   徐问真拿在手上,却觉得沉甸甸的,烫手得很。   她是真的有点烦,无论幕后之人是谁。   “往明瑞明苓身边增加人手,最近让他们就在临风馆里玩,不要出去。”徐问真道:“与祖母打声招呼,最近东上院出入的所有人都要仔细筛选;母亲那边我去说,t近日临风馆的一切饮食东上院来办,无需大厨房供应。”   大夫人那边话要徐徐地说,这样草木皆兵的动作若不由她亲自去解释,只怕会吓到大夫人。   其实徐问真觉得,幕后之人未必是冲着明瑞明苓来的,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多做些准备总没错。   含霜迟疑着道:“除此之外,咱们还要做什么吗?裴家那边要不要 ……”   “不必。”徐问真摇摇头,将那面净白银亮的镜子收入匣中,然后倚着藤椅款款摇了摇缀着藕粉流苏的团扇,团扇的镂空竹柄散发着幽幽丁香香气,她深深嗅了嗅花香,阖眼道:“等。谁先坐不住,谁就落了下乘。”   送这份东西来,不就是为了激她吗?   她不动如山,幕后之人只会比她更着急。   含霜她们虽还悬着心,但习惯了信任徐问真、以徐问真的意思为行事指针,听她这样说,便道:“那小郎君小娘子处,我和凝露多留些心。”   徐问真点点头,告诉凝露:“这几日我若出门,你不必跟着,留在家守着他们。”   凝露沉稳应诺,她在大事上,虽然不如含霜她们想得周到敏锐,但还是很靠得住的。   至少徐问真叫她打东,她一定一门心思打东,绝不往西看一眼,且她比含霜她们又多一身自幼习武的身手,跟徐家的护卫们练的是一个路数,保护明苓明瑞很够用。   对徐问真来说,这样就足够了。身边的人未必需要各个都伶俐周全,尽善尽美,各取所长而用才是她应该做的。   徐问真本是打算静静等待幕后人出面开局——她从帖子上确定了做局的人,从他近来的行为与一些旧事上隐约猜到了他的目的。   兜着圈子送这样一个礼物来,是为了钓她入局,然后成为刀剑为人所用。   她有得是时间,可以等到幕后人急得跳脚。想利用她,不怕被刀刃反伤了。   或许上天想成全她这番想法。   那面镜子送来当日,局还没在她眼前铺开,两边博弈比耐力的时候,问星病了。   当晚吃过晚饭,她便恹恹的,徐问真叫白芍来看了,只说气血虚弱、心怀瘀滞,自然还是可着旧方子吃,小孩久久吃药,心情不畅是有的,没开药,只说平日多玩玩笑笑便好了。   徐问真便难得高抬贵手,许她多吃了两颗衣梅,是用蜜糖、陈皮、薄荷叶腌制的,春日腌杨梅、夏日腌青梅,是大长公主身边锦瑟姑姑的看家本领,每年腌两批才堪堪够吃。   这段日子问星对家里的饭食都兴致缺缺,这些点心果子倒是很合她的心,偏徐问真又不敢多吃。今日徐问真难得破例,问星果然开心,笑吟吟抱着小碟吃果子。   明苓明瑞跟着占了便宜,在旁边来回晃悠,趁着无人关注的时候悄悄伸手去抓果子,然后左右瞟一瞟,美滋滋地塞进嘴里。   两个小的轮流伸手,徐问真怎么可能注意不到?等两人一人吃了两颗后,徐问真伸出两根手指,分别抵住他们的额头,“休要得寸进尺了。问星,你吃的足够多了,去洁牙吧。”   二人被徐问真支着,不能往前走,只能挥舞着小胳膊小腿挣扎,一边可怜巴巴地唤:“姑姑!”“姑母!”   “你们若再胡搅蛮缠,今日多吃的两颗梅子就要从明日扣回来了。”徐问真铁石心肠,不为所动,“还闹吗?”   两个小的知道徐问真说到做到,立刻老实了,问星在一旁看着,心中不禁感慨:还得是大姐啊!   三人洁过牙,秋露亲自撤下果子碟,徐问真给他们讲了两个小故事,便将明瑞明苓哄得明明白白的,不鼓着小脸生气了,腻着徐问真挨挨蹭蹭地撒娇——他们原本是不会这样黏着徐问真的。   徐问真自幼没有与长辈贴着、蹭着撒娇的经验,她与大长公主无非是坐得近些、大长公主偶尔摩挲一下她的鬓发肌肤,便是很亲近了。   明苓明瑞从小跟着她长大,与她亲近的方式便和她与大长公主差不多。   然而如今加进来一个又爱粘人、又会撒娇的问星,事态便大不一样了。明苓三两天的功夫,就把问星的粘人功力学来七成,又教给了哥哥明瑞。   见徐问真不反感抵触,三个小的愈发得寸进尺,恨不得日日黏在徐问真身上——徐问真那日忽然提起陪父母吃饭,是看着大夫人那样惊喜的模样,忽然想起她在问星他们黏着撒娇时感到的惊喜和欢悦。   让她黏着母亲撒娇讨好她是做不到了,但时常过去陪伴,吃一顿饭的时间还是有的。   一晚上屋里都是其乐融融,月亮升起,要打发孩子们睡觉了。   天气温暖,蚊虫渐多,因问星的肺还不算太好,她屋里不燃香,便只能多挂香囊,在廊下多垂帘子。   徐问真叫人将新制的驱虫香包在问星房中挂好,轻轻抚摸她的额头,“早些睡吧,明日姊姊带你们往园子里看花去好不好?”   问星乖巧地点点头,有了一点肉和血色的小脸愈发白皙可爱,徐问真忍不住又捏了一把,才转身回房。   虽然有些人来搞事,但徐问真心情倒是还好——哪个正常人会和脑子不清楚的人计较呢?想借昌寿的死来搞事的人,显然脑子就不大清楚。   睡前沐浴后,她散着头发倚榻半坐着翻今日新得的一卷闲书——在家跟着祖母住,大晚上不好鸣琴奏乐,只能做点安静的消遣。   凝露用干爽柔软的大毛巾一点点轻柔擦拭着徐问真的长发,将乌发上的水珠吸走。徐问真头发极浓厚,睡前沐发若不擦干,便容易头疼。   含霜又提来一个瓷面小手炉,内盛着早早烧好、无一丝烟气的银霜炭,用布帛包缠着,只取余温来祛湿发上的水汽,伴着她的动作,一种淡淡的幽兰清香从手炉中传出,萦绕在徐问真周围。   问真正说:“今夜这香极好,足伴一夜好梦矣……”忽听外头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打破长夜寂静,徐问真蹙眉直起身,只见秋露惊慌失措地进来,“娘子,小娘子忽然发热、咳嗽,呓语不断,还得请您过去瞧瞧。”   徐问真一惊,立刻起身,含霜忙取了大衣裳来给她披上。   问真一动,小院内立刻灯火通明,女使们放下廊下的纱帘,请徐问真沿着廊子往厢房去,上夜的婆子依吩咐去请白芍,提着灯走得飞快。   含霜既担心徐问真受了风,又担心问星的病,真恨不得再分出两条膀子来。   厢房里已经灯火大亮,婢女拧了温热的巾子搭在问星的头上,问星好容易红润一点的小脸又浮现病态的苍白,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一看就是烧出来的。   她口中还不断嘟囔着些徐问真听不懂的话,声音不大,轻而无力,含混地堵在喉咙里,只有频繁的咳嗽声最清晰,沙哑、无力得像有砂砾磨在她的喉咙里。   徐问真瞧着揪心,忙道:“快倒一盏温水来。”   秋露忙倒水来,另一位妈妈小心地扶起问星搂在怀中,二人配合着将温水一点点送入问星口中,稍微润了润喉咙。   孩子一生病,往日轻松流过的时光都变成了磨人的软刀子。   这边湿巾子换了几次,不见问星散热,额头反而越来越烫,众人都悬着心,徐问真几次问:“白芍到了吗?”   咳嗽得越来越强,撕心裂肺得像是要将肺都咳出来,问星又烧得糊涂了,满嘴胡话眼泪横流,双眼紧闭不知哭喊着什么。照顾她的时间最长的秋露忍不住侧脸拭泪,徐问真深吸一口气,坐过去搂住问星,在她耳边轻轻哼着歌安抚。   或许是对她的声音和气息足够熟悉信任,问星神情稍微安稳一点,徐问真紧紧抱住她,为她顺气,“好孩子,好娘子,姊姊在呢。不要怕了,姊姊在呢。”   白芍终于赶到,急匆匆地进来,顾不上多礼,连忙检查问星的状态,她带好了退热的药剂来,叫人立刻煎上,还有丸药,用水化开马上可以服下。   如此大的阵仗,几乎整个内院都被惊动了。   大长公主和大夫人都遣人来问,含霜见徐问真分不开身,便出面招呼。   徐问真实在是一点都脱不开身了,问星昏迷着,却还紧紧抓着她的衣角,怎么哄揉都不松开,徐问真无奈,只能一直守在问星身边。   白芍跟着折腾到四更时分,总算问星退了些热,微微发了汗,众人无不长松t一口气——实在是这热与咳嗽来势汹汹,叫人不由得回想起二月里问星在鬼门关走的那一遭。   问星状态平复后,似乎能听懂点话,徐问真哄着她,保证就在这守着,绝不走开,她才肯稍微松开手。   问真带着白芍到北屋里坐下,含霜将姜枣茶热热地斟了两盏来,劝徐问真道:“用一些吧,驱寒的。”   都四月里了,哪还需要驱寒呢?其实她是怕风寒过人。   徐问真知道她的担忧,为了叫她安心呷了两口,然后才问白芍:“究竟是怎么回事,怎得如此凶险?”   “当日十七娘子落水时,虽勉强捡回一条命来,可后续恢复上,最有可能的就是常年缠绵病榻,肺脉的伤是在水中留下的,极不好化解,唯有常年小心养护,免忧惧、免大喜、免奔跳,一切对情志和呼吸有伤的事情都不能做。只是后来十七娘子恢复得极好,我才抱了三分希望。”白芍眉心微微蹙起,面有忧愁无奈之色。   徐问真沉吟半晌,“可能治好吗?”   白芍坦诚地道:“我阿爹在世时便最擅千金科,我学从父亲,对肺腑虽知道一些,却并不十分擅长,因此不敢给您准话。十七娘子这次发病来势汹汹,或许和时气变换有关系,日后每逢时气交替、气候变化便都要小心,但今夜热退了,再慢慢地吃几剂药,如好转得快,就说明情况并未那么严重。”   她想了想,道:“我知道京城与京畿附近几位擅治心肺之症的医生,娘子不如细细访来,请他们为十七娘子看一看。我回去再翻一翻我阿爹留下的笔记,看看他可知道有疗养肺病厉害的人。阿爹生前游历四方,见识过不少隐于世间的明医,名气未必多大,本事却都不小。”   徐问真立刻道:“如此最好。你只管找,无论天南海北,咱们总能请来。”   后半夜二人都一直守着没走,天将将要亮时,问星的热彻底退了,额头一摸冰冰凉凉的。   即便以徐问真的定力,不禁长松了口气,道:“快使人告诉祖母与母亲去。”   含霜应诺出去安排,问星还睡着,白芍又调了药方,叫人快去抓药回来煎,问星一醒来就给她服下。   问星这一病,借镜子设局之人更被问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问星醒来格外黏她,倒是不哭不闹,只是离不开她,总是紧挨着坐,用脸颊轻轻贴在她的手臂上,仿佛抱住她的手臂便感觉格外温暖安全了。   倒是好哄,白芍后开的方子味道酸涩苦辣,只需问真叫她,问星便能捏着鼻子喝下去,怕聚甜生痰,吃过药不能吃果子不闹,反而瞧她被苦得可怜巴巴红了眼圈的样子,叫秋露她们受不了。   徐问真对粘人又乖巧的小娘子最没办法,心软得一塌糊涂,日日在家哄妹妹,百般承诺等她好了,带她出门到哪里哪里游玩去。   她只是疼爱心疼小妹,大夫人却心疼起她来。这日徐缜回家,见大夫人坐在房中神思不属地对着账本,便道:“又为十七娘的病忧心?已遣人去请好医生了,御医署的医官在这上头声势强的都请来看过,都说不算严重,只是需要调养,你就安心吧。”   “是为了咱们真娘。”大夫人叹了口气,“十七娘的病对她是一遭磨难,我瞧对真娘是。这些日子,明面上看不出来,可我做娘的,哪里瞧不出真娘为十七娘的病悬心?唉——打真娘春日里回家来,她就没曾闲过,总是为这个那个的事烦忧,我只怕她太劳累了。”   徐缜看看她,“那你帮帮真儿?将十七娘接过来?”   大夫人瞪他一眼,“十七娘是跟着真娘才好起来的,我现在将十七娘接过来做什么,抢真娘的功劳吗?就得让十弟夫妇都知道,是谁帮他们照顾的十七娘!”   “那你派个人去帮帮真娘?”徐缜笑着看她。   大夫人轻轻拍他一下,“你总说那些不着调的混账话气我。十七娘在真娘屋里好好的,秋露伺候得处处周全,我派人去做什么?叫人以为我不放心真娘呢。”   “你瞧,你说了,十七娘在真儿屋里自有秋露她们伺候。真儿操心是难免的,她要做个娇娘子就罢了,偏她不是要走这条路的。她要当起这个家,难免要操些心。”徐缜握住大夫人的手,“咱们能为她做的,就是处处替她留心,能帮到的地方就多帮她一些。持盈,咱们的女儿早就大了,能顶天立地了。”   大夫人却道:“真娘再大,是咱们的女儿,需要咱们心疼的。若咱们都不心疼她,旁人又怎会疼她?”   徐缜无奈,“你这话母亲听了第一个不乐意……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吧,咱们一生只得这三个儿女,每一个都是我的心头肉。”   大夫人叹息着点点头,又道:“过几日是端文太子生辰,真娘若没个表示不大好,我想明日与她商量商量,出城过于折腾,取两卷经送到山里供奉上够了吧?”   徐缜却道:“能做的功夫做足是最好的。”但他没坚持说大夫人,只道:“看真娘的意思吧,你们娘俩商量。”   大夫人轻轻点头,知道她对这个话题兴致不高,徐缜很快转换话题,提起朝中一些趣事来。   临风馆里,徐问真看着今日送到的帖子,案上字迹相同的信贴已有了三封,今日这一封,语气终于有些急迫,说事关贵府小郎君、小娘子,写明了地点请一会面。   徐问真随手将帖子放下,女使捧上兑了蔷薇花露的热水来,徐问真慢条斯理地盥手,含霜捧着毛巾立在一边,“这人似乎有些急了。”   “故意提起明瑞和明苓,是想吓我一番,令我惊慌失措自乱阵脚,好受他操纵。”徐问真冷笑一声,“跳梁小丑。让他急着吧。”   十日之后,周元承生寿,按照往年的习惯,她会动身往他出生那年赵皇后为他建的观中替他祈福。   她给出的机会,背后做局的人最好接着,有什么能够吸引她的东西,赶快亮出来。   要引她入局,拿出的诱饵总要足够吧?只知道对人露出獠牙,可不是个好习惯。 第28章   姊妹在畔,笑向前路   比端文太子生寿先到来的, 是大长公主与徐缜派遣到安州的人手。   自都城至安州,来回路途最快需两个月,二月里遣人出城, 四月即归,可见他们一路车马急切。   消息传进内宅时,徐问真正在东院, 正逢徐缜休沐,父女二人窗下围棋为赌, 大夫人拿出了一方形式简朴,但质地坚实细腻的石砚为彩。   徐缜与徐问真学棋皆从大长公主, 徐缜后从学于太学博士, 徐问真学于隐士名儒, 棋路渐分, 只是父女心性行事本都有所相似, 对彼此棋路了然于心, 弈棋便如左右手互博一般, 大夫人在旁看着, 觉得颇有意趣。   她在旁称取香粉调制适合夏日用的新香料,一壁闲谈道:“昨日请来那位医者, 真娘你瞧着如何?他在我跟前掉了一番叫人云里雾里的书袋子, 我不通医理, 只觉着怪唬人的。”   “在我那是空谈一番医理, 大约自知无力应对,才不敢深谈。”徐问真面有忧色, “宫中御医所言,听着不敢十分安心。家中还是得有一位擅理肺疾的医者常驻调理,京中左近的倘若不善, 我想不如看看外地是否有能请来的名家。”   如今问星的病症平日看着无法,乍然一发却极重,这一回病发,可见他们从前都对“水火无情”四字掉以轻心。   此次发作还能控制,倘若平时不善加调理,任由发展,下次如何就未可知了。   御医署的太医来,不过说了番囫囵话,留下的两个方子,白芍倒说比她的对症,可总不能将宫中的太医常年请回家来吧?   大夫人叹了口气,“是得上心。这些病症,还是愈小愈好调理,你十七妹年岁尚幼,能在家中调理好身体最善。”   “安州附近杏林风重,多有医道名家,让十弟多留心打听,很相宜。”徐缜注视着棋枰半晌,落下一子,正说话间,女使匆匆停在阶前,不多时秦妈妈很欢喜地回来报道:“去安州的云姑姑、管事等人回来了。正在二门外下马,预备往上院请安呢。”   三人听闻,立即起身往上院去。   此行主事的女仆是t大长公主多年近身女官,曾照管徐缜长大的傅母云姑,她少年丧夫,膝下无儿,归于公主府服侍公主后再未离去,性情沉默,不苟言笑,但对晚辈细心慈爱,徐问真幼时曾得她照顾。   十郎徐纯少年时由她先口授诗句以通文意,对她既敬且畏,大长公主遣她前去,正因此故,云姑果然不负公主所望,在安州不到十日的功夫,便将十郎君与柳氏整治得明明白白。   徐缜派去的则是管事秦兆,他少年时是徐缜的书童,如今徐虎昶逐渐将家事交给徐缜,族中事宜多由徐缜代为出面,秦兆作为徐缜心腹,便成了府内数一数二的大管事,如今专管府内人口——他是秦妈妈的夫婿。   上院里,大长公主已得到消息,并将问星召到身前。   经过数日调理,问星身体已有所好转,虽然脸颊上消下去的软肉一时半刻是养不回来,但唇上终于有点血色。   大长公主很爱怜地将她搂在怀中,细细问饮食服药如何,又道:“此番你母亲遣人回来探视你,她心中很惦记你。”   问星对母亲的印象只来源于常来探望的吴侯府舅母,那是一位十分慈和可亲的夫人,闻言不由生出一些期待。   大长公主见状,却心道造孽,是时乳母抱了二十一郎见觉来,正是问星的胞弟。   小见觉比明瑞明苓还小一点,正是话还说不明白的年纪,进来被乳母抱着请了安,就坐在大长公主另一边,满怀好奇地东摸摸、西看看。   他的乳母体态微丰、笑容和煦,又笑着对问星行一礼,“娘子几回来信,格外惦记小娘子的身体,只因身体不便才未能亲回探视,却派回了傅母赵妈妈。赵妈妈服侍娘子从幼,引习娘子礼仪,娘子敬如亲长,稍后小娘子见之,请以媪、姑呼之。”   问星有些懵懂地点头,大长公主自顾揽住她,轻抚她细软的发丝,笑声道:“难得今日你好精神,竟然舍得你长姊出去,原来是你阿娘的信使到了,母子感应,真奇。”   问星状态不好时便格外黏着徐问真,大长公主这是打趣她,问星脸一红,“祖母!”   “小小年纪,休学你长姊。她幼时是唤我阿婆的。”大长公主道:“勿做老成之态,还是个孩子呢。”   女官锦瑟在旁笑道:“正是呢,咱们大娘子虽然如今沉稳持重,年幼时却最亲近公主,小娘子无需学大娘子如今的模样,稚子天真十分可爱。”   见祖孙二人融洽说笑,见觉的乳母神情有些尴尬地退下,在一旁轻哄着见觉。   不多是,问真一家三口至,问星露出一点欢欣神采,欢欢喜喜地下榻见礼——方才的氛围实在太奇怪了!   见觉的乳母说话怪怪的,祖母好像不大乐意。   她一直生活在徐问真身边,双眼所见的都是长辈慈爱、姊妹亲切、婢仆敦厚,头一次亲身感受到一点硝烟味,浑身都不自在,这回见了徐问真,真如乳燕投林一般。   徐问真淡淡看了眼房中众人,仍叫问星回祖母身边坐,自己坐在母亲下手,不多时,云姑率众入内,身后果然跟随一位年长妇人,衣着颇为光鲜体面,发丝用头油抹得一丝不苟,挽着的发髻上簪着一对银头钗,入内后先向大长公主行拜礼。   起身后,又依次向徐缜、大夫人,后赶来的徐纪、七夫人与徐问真见礼,最后才露出一点笑,看向问星与见觉,“见二十一郎、十七娘子安。”   问星在秋露的引导下下榻,微微欠身口称“赵姑”,赵姑忙道不敢,上前亲自服侍问星重又坐下,然后亲切热络地问候一番,又代十夫人再四感谢大长公主、大夫人与徐问真对问星姊弟的照顾,话说得十分客气,感激之色溢于言表。   她又说:“我们娘子本欲亲身前来,一来探视小娘子,二来随郎君赴任数年未曾回京,想尽孝道于舅姑之前,奈何临动身时身有不适,医者请小心珍重,故未敢来,只遣奴婢卑微之身聊代,命奴婢千万告罪于殿下座前。”   这些话大长公主都已在信中见过,十夫人的言辞只会比赵姑还恳切万倍,大长公主能怎么说?她难道能斥责疑有身孕,为了安胎才不敢来京的儿妇吗?   唯有宽慰两句而已,赵姑待问星倒是很亲近的模样,又请在京时亲自陪侍,大长公主见她面上好歹做得过得去,不想阻拦问星与她母亲的人亲近,便点头允准了。   大夫人回正房后,面色却阴沉起来,“不知所谓。”   按照云姑的说法,他们到安州后,先拿下了柳氏,然后彻查十郎宅中人手,清查出柳氏受贿帮人便宜行事之事,幸而十郎还未深涉其中——他生为公主与国公子,长在富贵丛中,所用无不珍奇,安州那些富户能拿出的东西他还看不上眼。   但纵出一个胆大包天收受贿赂的枕边人还浑然不觉,便是大过了。   云姑持着大长公主的紫檀杖,结结实实地打了十郎二十杖。   十夫人见了大长公主派去的人,泣涕如雨,既哭自己为女儿生命安危所急,又哭这些年被柳氏压制的种种艰辛,与十郎既哭且诉,像是要一伸多年委屈。   十郎刚刚发现从未看清过珍爱多年的枕边人,蓦然回首,却发现辜负良多的原配妻子对他情真意切,简直感动得无以复加。   夫妻二人自此修好,情愈浓,所以云姑等人回京,一直说要一同归往的十夫人才不在车队当中——她身有不适,偶有呕吐之感,疑是有妊在身,自然不敢再受旅途奔波。   “你十叔母聪明,又不大聪明。”大夫人垂着眸,声音很轻,若一阵生怕吹破花草的风,“她知道柳氏伏诛,你十叔大受打击,正是他们夫妻修好的时节。却不知多情男人的情分,爱你时视如珍宝,厌你时恨不能弃逐你入流水飘零。此刻还想着牢牢把住男人,时刻摆明战旗防备下一个‘柳氏 ’,不过是自困围墙,平添烦心罢了。”   至于身孕之说,大夫人未作置评,只是道:“她或许是不敢来京,怕面对自己的生身骨肉。……你十叔、十叔母如此,十七娘日后只怕不能依靠多少,真娘,她若一直如此敬爱信赖你,你便多照顾她一些吧。”   徐问真看出大夫人情绪不佳,轻轻应是,大夫人注视着她半晌,闭目叹息,“是我过激了,只是十七娘,实在可怜。”   十夫人只能说是柔顺夫婿,不够刚硬坚强,十郎这么多年被枕边人蒙着眼耳浑然未觉,知道女儿生死未卜关头却只自伤自怜,为人夫、为人父都大有不足。   徐问真明白大夫人的心思,只能款款安慰她,又道:“十叔父短期还不能调回中枢,十七娘跟着咱们,我照顾她,明苓明瑞有的,她自然都会有。母亲放心吧。”   大夫人点点头,握着她的手,久久无言。   云姑等人回京后,徐府很是热闹了两日,吴侯世子夫人先登门造访,又请赵姑过去陪吴侯夫人说话,不过只是这些了。   端文太子一去七年,京人对他的印象已经逐渐淡去,但当年帝后失子的癫狂之态——尤其陛下借机拿世族开刀,实在令人不敢忘怀。   他的生辰、冥寿、忌辰,大家都牢牢记下,虽然这几年宫中祭祀端文太子不似前些年频繁了,但御前与宫中行走时,还是小心行事。   外命妇入书拜见皇后,更是绝不敢在这几个日子。   生辰三日前,徐问真便准备闭门斋戒。   这些表面的礼节功夫于她不过是信手拈来,无论心中对亡者究竟有无惦念之情,她都会将事情做得尽善尽美。   如此,才是徐家女的德行教养。   天刚蒙蒙亮,马车伴着天际一抹鱼肚白出城,随行仆从皆素衣寡饰,徐问真闭目养神,一旁坐席上静静放着一只漆黑木匣。   她在山中待了半日,太阳西落才准备下山,半山腰上,果然有人静待。   “真姊姊好静气。”郕王周凤池手持折扇,面上浅笑中有几分无奈——他与徐问真都清楚,这一局博弈他耐不住先出现,就是输了,但他面上并无惭恼之色,反而只有一派的温文从容,其龙章凤姿,不愧为天家子嗣 。   徐问真虽然有个故太子的未婚夫——但毕竟已故了,只是未婚。   她端正从容地向郕王施礼,“贫道见过郕王t殿下。”   郕王似是一惊,快上前两步,向她伸出手又顿住,只叹息着道:“姊姊何必如此?”   “守静之身,出家之人,不敢不循礼而行。”天色将晚,她越晚回家,家人担忧的时间越长,徐问真开门见山地取出盒子,“此物珍贵,某愧不敢受,请郕王殿下收回。”   郕王无需打开便知其中为何,只是似有无奈之意地望着徐问真,叹息道:“姊姊难道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无功之人,岂敢领受重赐。”   郕王再叹一声,旋即道:“真姊如此开门见山,可见信我之诚,如此,我不与真姊虚言。我送此物与真姊,实为提醒真姊,是敌是友,或许为在眼前。”   言罢,他竟然举手一礼,“凤池为裴二十二无礼冲撞之行向真姊赔罪,日后定然更加约束晚生,使其勤读书礼,修身为是。”   “他所冲撞之人并不是我。”徐问真点点头,见郕王似有茫然之态,不再多言,只道:“惟愿如此。”   郕王又道:“昔年因昌寿女弟之事,徐、裴两族为敌,然而母妃性情,外人未必知道,我为人子,却很清楚。母妃生前固然与含章宫一系为敌,对皇后缺乏尊重,对昌寿女弟却并不在意。试问,彼时长兄已逝,圣人诸子中以我为长,母妃何必再设法为难、算计昌寿女弟呢?”   他徐徐道:“昔年之事何其惨痛,昌寿女弟悲逝,一双稚儿失母,允孝兄立誓不娶孤苦至今,徐家因此与裴家生隙,我亦无颜来见真姊。但这几年,几番查探之下,我竟发现一处惊天之秘——真姊听闻,才知道我修好之意之诚。”   徐问真面上毫无惊色,“昔年之事,圣人已有公断,卑家臣子,只知循陛下之断而已。贵妃已逝,恩怨谈何而起?徐家对王爷从无怨愤之意,修好自然无从谈起。”   郕王听她满口囫囵话油盐不进,皱眉道:“真姊莫非不信我?”   “我信殿下,只是信又如何?”徐问真退后两步,恭敬有礼,“家妹已备参选西阁女官,既立誓再不婚嫁,皇天为证,岂可擅为?殿下美意,徐家已然知晓,只是天地先人为证,不敢擅违誓言,故而斗胆拒婚,请殿下勿以为怨。”   郕王道:“姊姊连听我一语都不愿意吗?”   他定定看着徐问真,徐问真微微垂首,神情恭敬顺从,却又刀枪不入。   “好,好。”顿了半晌,郕王忽然笑了,“我明白了。你们早已知道昔年之事的真由了,是吗?既然如此,姊姊,你听我一句诚心话。你应当知道,什么样的结果,才最令她接受不了。”   “昔日徐家与后族为通好之家,姊奉她如自家尊长,长兄薨逝,她待姊姊却顿改厉色几欲逼真姊赴死,你难道不记得了?”他愈说愈激昂,“昌寿女弟许婚允孝兄,乃陛下命两家修好之意,她却执意不从,对徐家昔日保护姊姊所为心怀怨怼,又为了算计我母妃,不惜伤害昌寿女弟,却害了女弟性命与允孝兄终身,如此行为,岂是为母所为?”   他简直要指天替徐家、替徐问真、替昌寿公主和徐见素不平,“如此无道不仁之行,真姊你竟还要愚孝为她辩护吗?她欲逼真姊赴死,昌寿因她而亡,我母妃为她所害蒙冤而去,真姊,咱们正才是同病相怜,正应同仇敌忾啊!”   “郕王殿下。”徐问真忽而抬头注视着他,“你今日对我以姊呼之,我便以旧时身份问你,元承郎之死的内由,你当真不知吗?”   郕王被她这一句话定在原地,没料到徐问真或者说徐家对内情了解竟然如此之深。   他当然很快反应过,做出无辜样子,然而没等他开口,徐问真已经深深一拜,“延春出家之人,理应不染凡尘,因家事繁杂、稚儿无依才再入红尘,却已无心世俗之事。请郕王殿下原宥我这个失侣之人的不敬,倘若你还记得元承郎昔日对你的爱护,你们的手足棠棣之情,便不要再逼迫我去伤害他的母亲了。”   几句话就想让徐家给他做刀剑,剑指九五之尊位?   想得美。   太子为裴妃谋害而亡,皇后为子报仇,以昌寿为器算计裴妃,裴妃觉察到皇后的算计,知道皇后剑锋已至避无可避,干脆借计将皇后的计划落实,死到临头要了昌寿一条命来陪葬。   然后她出面请罪,以谋害公主之罪自缢,只说记恨皇后——昔年宫廷之争,裴妃夭亡的二子中未必没有皇后的手笔。   两宫之争只能算是一笔烂账,其中被害苦的,自然是无辜的稚儿们。   端方守礼友睦弟妹们的端文太子算,本应做太子妃却不得不成了世外人的徐问真算,怀胎八月难产而亡且几乎死在自己母亲的昌寿算,裴妃膝下昔年死去的两位皇子算。   今日郕王信誓旦旦说要报仇,为谁报仇呢?   皇后,裴妃,都是拿刀的人。   他想笼络徐家助他夺储,施之以利无效便想立出共同的敌人。   但他凭什么认为,徐家会因这点私愤,便毅然决然跳入夺嫡之争的火坑之中?   徐家恨皇后吗?当然恨。   但帮助郕王夺嫡,绝非明智之选。   郕王与裴家亲善,如今要用徐家,对多年针对裴家的徐家自然百般笼络,但他一旦事成,裴家是天子外家,徐家算什么?   先帝后族亲家,先端文太子未婚妻族。   徐缜位列尚书令,可称权倾朝野,因今上信任倚重才能稳坐此位,倘若就为了郕王这点笼络投奔,日后郕王登基,要收拢朝廷树立自己心腹时,先帝心腹徐家,是否就是他最好的杀鸡儆猴的鸡?   深宫幽静,皇后已在丧子丧女的孤苦中煎熬,并且只要还活着,就会永远煎熬下去。   皇后疼昌寿吗?当然疼。   昌寿在闺中时,几乎可以算是天下最畅意快活的女子。今上并非只此一女,皇后却唯她一女,今上自然很疼她,但她远超宗室其他公主的荣华,有一部分来源于中宫独女、太子亲妹的身份。   只是在昌寿和端文太子之间,皇后更爱太子。她布局时认为一切尽在掌控,昌寿或许会受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伤,但一定平安,同时还能顺利拿下裴妃这颗眼中钉、肉中刺。   然后就被她认为已在囊中的猎物裴妃捅了狠狠一刀。   这些年,每逢昌寿寿辰、冥寿,天子都会命人打造昌寿所喜爱的器物、衣裙送至含章宫,此乃锥心之举。   含章宫连年汤药不断,徐大夫人偶尔入宫回来,曾提起,皇后病容已深。   徐家还能做什么呢?   帮助郕王登基,或许能令皇后痛心彻骨,但对徐家并无好处。   哪怕真到徐家要下注皇子的那一步,已因裴妃之事为今上厌弃、不能果断放弃或整顿日渐混乱的裴家的郕王不是上佳之选。   徐问真再行一礼,“言尽矣,贫道告退。此礼甚重,愧不敢受,请王爷收回吧。”   她说完,含霜将匣子轻轻放在一边石桌上,扶着徐问真缓缓退后,郕王回过神来,忙道:“徐家若是帮我,我日后定以待亲族心待徐家。我今日所言,字字出于肺腑,还望真姊转述徐令君。——此匣中物除娘子外,无人堪陪,还请笑纳。”   然后他竟然在徐问真登车前伸出手,是令徐问真扶他的手臂上马车之意,“徐大娘子,慢行。”   徐问真目光微变,神色却平静如常,“徐家只知忠君而已。家父得圣人提拔,常训教子弟当为国尽忠、为陛下效力,死而后已,殿下何必执着。贫道告辞。”   说罢,并不理他,扶着含霜的手登上马车,车夫上来驭马,护卫们骑马候在山脚下,见马车徐徐而下,立刻奔赴而来,拥车而去。   郕王却立在半山,望着车队渐去的影子,许久未动。   半晌,他才轻轻笑了一声,只是笑得有些勉强,摇摇扇子强作轻松地道:“又做一日无用功。阿父是有多信重那位徐令君啊。”   “郎君,此物——”他的侍从小心地捧着那只匣子,郕王侧首看了看,一双眼却似酝酿着极浓烈的情绪在其中,侍从不小心瞥到,心内惊恐,连忙低头。   许久,他听到郕王轻轻地说:“收起来吧。”   宫城,内苑之尊含章宫中,重重帷幔后,当朝小君微哑的声音传出,“徐家今日如何?”   “延春真人一早出城,往观中为太子殿下祈福去了。”   “裴家派人去请裴采英回京了?”   对于曾经她倍加尊重的那位裴t昭仪,皇后如今直呼其名,声音中蕴含着极深厚浓烈的寒意。   女官垂首,“是。”   “徐家女不是要参选西阁吗?听闻陛下对她颇为看好,裴采英若是回京,西阁之首的位子可就不一定了。”皇后声音平淡,目光却极冷,“这件事,可定要让徐家知道啊。”   女官再应:“诺。”   “福生无量天尊。”皇后闭上眼,转头默念天尊宝诰,半晌,想到今日还能乘车出城的那个人,却又忍不住道:“她怎就如此命长?这样,我的承奴儿还要等她多少年啊。”   她声音中似乎裹挟着浓厚的恶意。   女官这次不敢应答了,只以首伏地,皇后道:“罢了,再动她,又要触怒陛下。我还得好好活着,看着裴氏那贱妇的儿子自寻死路呢。”   兴盛坊,徐问真的马车慢慢停在徐府门前,问安姊妹几人在二门处久候,见到她的身影连忙迎上来:“长姊!”   “天色已黑,还在这等着?明日再见是一样的。”徐问真褪去面对郕王的淡漠恭敬,注视着妹妹们的目光温柔亲和。   问宁问显笑眯眯地贴过来挽起她的手臂,“我们想念长姊嘛!”   伴着月影,年轻女娘们笑着往内宅走,踏上回家的路。   蝉鸣声声,含霜以扇拂开蚊虫,伴着徐问真走向前路。 第29章   为浮世圆满一喜   郕王之事暂且可以不管, 徐问真与徐缜通了气,然后与大长公主、徐虎昶与大夫人通了口风,家里能做主的人便都知道了。   对郕王的态度, 徐缜和徐问真差不多,不然大夫人不会那般干脆地拒绝郕王求娶问安,听完徐问真转述的那一番表白, 徐缜不过一笑而已。   “陛下圣躬康健,年幼皇子已入学读书, 如今乾坤未定,我儿无需惧他。”徐缜目光微冷, 口气倒很温和, 对徐问真道。   徐问真便笑, “本来身份男女有分, 难见面。他把主意打在我这里才是错了。”   “你母亲派去江南的人应该快到了。”徐缜想了想, 道:“等他们回来看看结果如何, 八成还是要你走一趟。”   徐大夫人派去的人只负责侦明情况, 确定见通的心意与那位娘子的情况, 要权宜处置,还是得徐问真过去。   而且按眼下的形势, 徐缜觉得叫问真走这一趟好。   一来, 他知道女儿爱好山水, 有这机会出去行走一圈算散心;二来, 郕王如果铁了心要搭上徐家,想从徐问真这边切入, 哪怕一次碰壁不会轻易罢手。   徐问真出去走一圈的功夫,足够徐缜在京给郕王找点事了 。   本来郕王刚出宫开府,就赶上裴妃的事, 于是入朝遥遥无期,还在府里读书,徐缜使使劲,能把郕王再送回皇子起跑线内书房去。   那可真是十年白干,重回冲龄。   徐问真听出徐缜的意思,应了是,又道:“白芍说,江南那边有一家世代家传擅理肺疾的医者,我想过去瞧瞧,看是否能将人请回来替十七娘看诊,若能留在咱们家为她调理几年就更好了。”   徐缜点头:“你做决断便是。”   将拿主意的权力交出去,是他能给出的最高信任。   他望着端坐如仪、温文循礼的女儿,含笑抚髯道:“为你仲弟之事,你母亲焦心许久,我倒觉着,有你与见素一双得意儿女,有个见通惹出点麻烦事来,似乎更合天道平衡之理。”   他是真为长女的心胸阔达而感到骄傲,“咱们一家人都要向前看了。”   —   要下江南,不是一两日就动身的,还得等大夫人派出的人带着消息回来,家中商量一番再做决定。   郕王当然贼心不死,然而徐问真出门从来前呼后拥——打小大长公主就教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哪怕再低调出行,护卫不能减少。   他几次试图与徐问真偶遇,甚至想要制造点麻烦然后英雄救美一番,只能在徐问真成群的随员手下碰壁。   再一次制造事端失败,郕王咬牙切齿,“好一个延春真人,阵仗比我这个正经王爷都大!”   办事不力的手下人垂着头没敢出声。   前往茶坊的马车上,问安有些疑惑的收回目光,问宁问显毫无所觉,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往车外看,问满安安静静地坐在问真身边,好奇的目光却忍不住往窗外看去。   隔着薄薄一层纱帘,街边商铺点心、脂粉玩器瞧着都隐隐约约的。   “卷起帘子瞧瞧无妨。”徐问真见她有些拘束的模样,笑道:“带你们出来就是要叫你们散散心的,整日拘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什么意思?读书是要紧,不能光读书了。见明他们还隔三差五出去逛西市打马球呢,你们若不乐意和他们一起玩,自己出来成,只是要回了你们大伯母,带足护卫人手。”   问满眼睛笑得弯弯的,轻轻点头,问宁问显就很激动了,连忙道:“谢谢长姊!”   七夫人素日总是教导她们要温婉守礼,贞静有致,大夫人接了几回打马球的帖子带她们出去玩,七夫人对问满问显耳提面命,一定不要在马背上憨玩,认为不雅。   问宁则是被问安拘着,怕她一时不在眼底就闯出什么祸,这会见她如此欣喜的模样,问安才觉着自己怕是约束问宁过严了些,想了想,道:“日后哪怕长姊没空时,我若有闲暇,带你们出来逛。只是课业还是要上心才是,不可懒散怠慢。”   问宁问显先是高兴,听到后头又苦着脸点头,徐问真忍俊不禁,等到了茶坊,徐问真叫含霜:“引着娘子们先进去瞧。”   她们听高娘子说蜀中的一种茶与京中素日所吃的不同,不做成茶饼模样,茶叶根根分明,以泉水烹煮,味尤凛冽清香,便格外好奇,打听到这里有卖的,缠着徐问真带她们出来购买。   问安本不欲来——她在家埋头苦读正辛勤呢,但问宁在郑氏夫人冥寿之后便格外担心她,这段日子见她日日读书,总觉着不对劲,便想拉她出来散散心。   问安经不住妹妹这一片真心关爱,只能跟着出门了。   徐问真觉着她出来走走挺好的,一边下车慢慢往里走,一边随口道:“又不是日日闭门苦读才能有进益,无事出来逛逛好。改天你再陪我到书局去,上次带回的书都看完了吧?”   问安点点头,又忍不住回头往四周看看,徐问真感觉她脚步微顿,头没回便拉住了她的手,眉目神色洒脱,含着漫不经心的懒散笑意,“走,那种散茶我吃过,放了椒盐佐料的味道反而不如清清淡淡地以滚水沏开好,今日买回去,我亲自沏来给你尝尝。”   问安看着她的神情,似有所觉,不再留神周围,乖乖跟着她往里走。   这家茶坊在京中不算最大的,却是收有各地名茶、奇茶最多的,徐问真早些年常常过来,因一买就是给一大家子分的,出手格外阔绰,又是京中勋贵门庭子弟中的第一流,人人都敬让三分,老板对她印象很深,今日见了愣了一下后便连忙上前,“可是兴盛坊徐家大娘子当面?”   “周娘子,多年不见了。”徐问真笑了,“今日带我妹妹们出来逛逛,近日可有什么稀罕货?都取来我瞧瞧。”   又叫问宁她们,“有想要的只管对这位周娘子说,普天下的茶叶,她弄不到,这西市无人能弄到了。”   周娘子态度热络亲切却不谄媚,笑道:“娘子实在过誉了,我就是这点识茶的本领了。”言罢请徐问真至雅间坐,见问宁等人对外面很新鲜,又对徐问真笑道:“小娘子们想在我这外头逛逛无妨,日常来往客人都是极斯文有礼的,况且前堂仆役众多,必不会叫小娘子们受了委屈。”   徐问真并不想十分拘束她们,多见些外人、瞧瞧外头的人情世故,对问满她们有好处,便笑道:“可都老老实实,不要惹事,给周娘子添了麻烦。”   问宁忙扯着问显,两人乖乖叉手一揖,“诺!”   徐问真向旁边递了个眼神,凝露会意走到二人身边,周娘子命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女带人招待问宁二人,又来引徐问真往雅座去。   问满抬脚要跟上徐问真,问真笑道:“你同妹妹们一起在外逛逛吧,有你看着她们我才放心。”   问满性情温婉和顺,只是太和气乖巧了,叫人不放心。   徐问真看得出她对茶坊外堂很感兴趣,只是按照习惯跟在她身后而已。   “跟我出来t就不要拘束,是带你们出来玩的,哪有那么多规矩。”徐问真又半笑着说:“得你拿得住主意,不要叫她们两个欺负人,可不能被人欺负了。我带着你们出来,若还叫你们受了气,回去你们祖母都要骂我的。”   “伯祖母连高声与长姊你说句话都舍不得,你便吓唬六妹妹吧。”问安笑着嗔她,又对问满道:“我随着侍奉长姊,只好劳累六妹妹盯着这两个不叫人省心的了。”   问满笑得杏眼弯弯,盈盈一礼,提着裙子欢快地到两位妹妹身边去了。   周娘子笑对徐问真道:“您这满门姊妹友爱,真是最难得的。”   徐问真扶扇轻笑,有些得意。   周娘子亲自将二人请到雅间,并端出一些寻常世面少见的茶叶来,她知道留国公府不缺御赐的贡茶,地方珍贵的茶叶自然有人献上,便拣稀奇而口味不错的送来,亲自挽袖点香烹茶。   布置雅致清幽的雅间内水雾蒸腾而起,徐问真细嗅熏香,眉目微舒,不禁赞道:“这香真不错。”   周娘子笑吟吟道:“正是小女新调的,小女说虽然夏日香气宜清,但店中茶香满铺,已极清幽,便焚气味浓烈些的香气无妨。此香以沉香为君,白芷、忍冬、素馨等花药为辅,焚来能够疏肝解郁清火,夏日用正相宜。”   徐问真欣然点头,“果然有功力。我看你家可以再开一家香坊了,三五年内必定名满京师。”   周娘子笑容中的欣慰遮掩不住,“承娘子吉言了。这一道是‘春露’,二位娘子请。”   周娘子在雅间亲自奉了三道茶,徐问真大手一挥,雅间桌上便多了一只大盒子,徐问真道:“叫她们小的在外头挑着,娘子去忙吧,我们在此闲坐便可。”   周娘子款款一礼,徐徐退下。   问安赞道:“如此斯文有礼的娘子,却不像商贾之人,倒像书香仕宦之女。”   “今日你瞧她像是书香仕宦之女,改日见到她处置生意的样子,又不觉得了。”徐问真道:“其实商贾之家、书香门第,养出什么人只看父母品行,倒不必讲这个门第之见。”   问安连忙肃容,“是我轻浮了。问安谨受教。”   “我像是什么时时刻刻掉书袋子的老酸儒吗?”徐问真有些无奈,然后用有些感慨的语气慢慢道:“今日咱们官宦显贵高高在上,然而世事变幻总不如人意,不定哪日便跌落云端,所以不用觉着出身官家便高人一等,同样,出身低微,倒无需自轻自贱。”   问安若有所思,徐问真见她真正听了进去,才满意一笑。   正这时,听到门外的说话声,有人问:“我瞧周娘子方才从这屋里出去,是接待的哪位贵客?”有人说:“这秋英雅间怎么没给我们留下?”   却是一副要找麻烦的样子。   问安记着她们现在所坐这处雅间正名秋英,侧头看向徐问真——她们自然不惧有人找麻烦,论身份,高得过徐家的无非是宗亲们,可要论实权在握,宗亲们轻易不敢得罪徐家,倘若外头真是哪家王妃县主,没准还都熟识呢。   她只是怕给茶坊的人添了麻烦。   “周娘子开门做生意,每日接的是八方宾客,这点小麻烦她若应付不来,还得咱们出面,那她的生意早做不下去了。”徐问真摇摇头,问安留神细听,果然,还没用周娘子出面,茶坊的人便语气含笑恭敬地将人应对住了,等周娘子来再凑趣两句,那群娘子们便被高高兴兴地请往一旁的雅间。   问安道:“御下有术,治人有方,方才只看她言语礼节,真是我轻浮了。”   “她能以女子之身,将这间茶坊打理得井井有条,乃至如今在京中名门颇负盛名,自然很有一番手腕。”   问安不禁问:“这店铺是只有周娘子掌事吗 ?”   徐问真正支颐品香,闻言笑了,“我以为你能说出要招赘的话,就是早早收集了京中的先例。她大约就是这京中二十年里,招赘最成功的例子了。   随乐坊周家世代做茶叶生意,到她父亲,膝下唯她一女。她年少时便跟着走南闯北的选茶、识茶,将婚的年纪带回一个书生招入周家,然后那书生没参手周家的生意,只在收集藏书金石上用心。方才跟在她身后,现去招呼你妹妹们的是她的长女,小时候还收过我给的压岁钱,如今到了能顶门立户的年纪。”   她不禁有些感慨时光流逝之快,为周家母女产业的顺利承继感到欢喜,“人总爱抱怨天公不眷,她当年没有兄弟承嗣,在旁人眼里是苦命的那个,但她能从围墙中走出来,便顶天立地走到今天。”   今日的茶好,香好,故人更好。   徐问真眉目疏懒,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我要醉了。”   醉在浮尘美事里。   问宁她们在外头撒开欢挑了许久,直到时候不早,问满感觉不妥了,才满脸堆笑地进来,“长姊,我们选完了!”   说着,问宁问显又凑上来献宝,徐问真嫌她们进来的动作太重,冲散了熏香,抬起一指点她们示意定住,“一个个说。我还说呢,是这周氏茶坊哪款茶叶成了精,把我们家三位小娘子的魂都勾住了?”   问宁问显讨好一笑,正说话间,门口忽有一道声音响起,“不知是哪府的姊姊当面?难得在此遇到如此喜欢这秋英雅间的姊妹,我还真想见一见。”   徐问真抬起眼一看,却是三五个华服丽人立在门口,为首那位年约双十,颜如渥丹,容色极艳,乌油油鬓发蓬松高髻如云,头戴珠花冠,额饰翠花钿,腰系郁金裙,好一位光彩照人的年轻丽人。   她看到了徐问真,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脸色一变,迟疑着道:“……延春真人?”   “裴七娘子。”徐问真笑着道:“不想在此见面了,一别数年,七娘子光彩依旧。”   好巧不巧,跟上一个撞在她手里的裴二十二正是一家子。   这位裴七娘对徐问真便了解许多了,没了刚才找麻烦的盛气,换了一张面孔笑吟吟地道:“我才回京不久,本想登门拜访姊姊的,不想今日在此先见了。果然姊姊的好眼光,我还说不知是谁,有这般眼力,能看中这雅间呢,若是姊姊不奇怪了。”   她显然不欲与徐问真多纠缠,二人客套两句,她便率领同伴快速离去。   问安等人本以为是硬茬子找上门,问宁已经做好背族谱的准备了,不想敌人气势汹汹地来,急匆匆地走,倒叫她的准备白费。   徐问真睨了有些失望的她一眼,很清楚她肚子里想什么,“什么时候能不头顶族谱出来叫人服你,才叫本事呢。碰到个人就张嘴背出祖宗亲友,只能说是无用。”   她一点不在意自己前一段时间才干过这“无用之人”才干的事,本来问安她们就是闺阁女子正当交际的年岁,常出去行走,自然人人都识得这是徐家的女儿,从而不敢招惹。   每每出门都要宣扬一番自己身家如何,只能说层次还不够,自然认识她的人不多。   “走吧。”徐问真站起身,“咱们回家了。”   问安等人都跟在她身后,走门口上马车时,却又与裴家一伙狭路相逢。   那是一位娘子正在安慰裴七娘,“听说昭仪姑大母很快回京了,徐家五娘不是要竞选西阁女官吗?等咱们老祖宗一回京,哪还有她家的份?他徐家只怕灰头土脸的,都没脸见人了!姊姊不要为这一时之事动闲气。”   徐问真在后头听着,不禁“咳咳”两声。她纳闷,她最近怎么就和裴家人犯上了呢?   难不成真是念经时候太糊弄,天尊怪罪了?   徐问真思索一下,又很快否决——绝对不是。她一年到头香火供奉多勤奋?天尊就算挑理,不能挑她的呀!不就是念经不用心嘛,可她烧香大方啊!   裴家那位娘子大约没经历过背后说人,被人听个正着,一时僵在原地,轻薄匀红的脂粉遮不住她青青白白的面色。   另外几个年轻的小娘子尴尬地定住了,到底裴七娘年岁长,经过的事多,还算镇定,吞下方才生的气,挂上笑歉疚地道:“我家这孩子就是嘴碎些,不过倒没坏心,姊姊放心,我回家必然狠狠教导她!还不向延春真人赔礼?”   “不必了。”徐问真仍是笑着,只是口气很淡,似裴t家几人不值她在意一般,“西阁选取女官,自有宫中裁断,七娘记得教导妹妹言语谨慎些,现在就将西阁之首之位视作囊中物,未免早了些。应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   裴七娘吞下一口气,堆着笑道:“是,我必好生教导她。”   徐问真携着妹妹们,目不斜视地在仆妇拥簇下上了马车,护卫前后随行,拥着马车扬尘而去。   留下裴七娘,面色铁青挤出两个字,“回府!”   “裴家昭仪回京?是那位昔日西阁女官之首的裴昭仪吗?”问满忙道:“裴家此刻召昭仪回京,岂不是剑指西阁?咱们家——”   “放心吧。”徐问真安抚地道:“我们自有主张。”   问满轻轻松了口气,问宁满脸不快,“看她们那嚣张的样子!借着祖宗点光就想一辈子躺在功劳簿上?不看圣人这几年对他裴家不待见成什么样了!”   问安倒是面色平和,徐问真看她一眼,暂时未言。   回到家中,徐问真先叫人将购置的茶叶四处分派,问满几个被打发回去,独问安被她留下。   “裴家昭仪回京的事你早知道了?”徐问真问道。   事关西阁,哪怕问安再是沉静缜密,骤然听到消息应惊一下,然而方才她那样子,反而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问安点点头,“我本想晚些和长姊说的。是忽然听到我屋里的婢女说起,她们在园中听到婆子们在说此事,便来回与我听。我叫她们到外面打听,却并无说法,那咱们家的婆子是从哪知道的呢?我便留了心,叫她们细细查问,看看消息的源头在哪。”   “你的思路没错,只有一点,遇到事要先告诉我们,查问消息源头,我自然比你方便,查得更快。”徐问真吩咐含霜,“等会叫寻春过来一趟。”   含霜应诺而去,问安迟疑着道:“是有谁特意想将消息传递给我吗?”   “未必是传递给你。”徐问真思索一会,道:“你且安心吧,我若猜的不错,应不是冲你来的,而是冲裴家的。”   “有人不希望裴家得中西阁?”问安试探着说。   徐问真点点头。   问安一惊,又很快沉下心来,“能提前知道裴家的动静,又悄无声息地将消息传到咱们家中,如此大的能量,只为了针对裴家吗?”   “或许还想咱们家和裴家争起来,狗咬狗一嘴毛未可知。”徐问真笑睨着问安,“怎么,今日这些话,你只听到裴家这一个重点?那可要叫姊姊失望了。” 第30章   西阁之首   问安这一回真有些没底, 小心地道:“可是西阁之首?”   徐问真满意一笑,“不错。”   她好笑地道:“原先一路势如破竹,多少阻碍都迎头就斩, 怎得如今真得圣人看重,要委以重任了,反而退缩了呢?”   但她其实很理解。   直到目前为止, 问安都还生活在内宅里,深宅中的生活对没经历过的人来说或许压抑困难, 但对从小在里面长大的问安来说,却是一把保护伞——至少到目前为止, 她都还在长辈们的庇护下, 过着闺中娘子的生活。   而一旦踏出府门走进西阁, 她当然还享受家族身份带来的便利, 但宫中、朝堂的种种风浪, 尤其是一个徐家能够完全抵挡得住的?   问安必须自己去抵抗艰难, 面对困局要自己寻找破局之法, 徐家能够成为她的助力, 却无法再像从前一样保护她了。   若只是在西阁中做一寻常女官还好,问安还可以渐渐熟悉, 但若被指为女官首领, 看似是一步登天, 实则为众矢之的。   会有数不清的人想要将她拉下来, 针对、暗算、构陷……她这条路会很难走。   但一旦踩稳了脚,走的就是条通天路。   今上是一个念旧的人, 他用惯的人是轻易不会换的;同样,他是个念旧情的,追随他多年忠心不二的臣子与宫人们, 最终往往都会有一个好的结局。   问安低声道:“从前,无论怎样的计算,都是在我熟悉的地方,针对我熟悉的人。如今,我并不是怕,只是有些不知从何处着力。”   “陛下不会只选你一个人做头领,大半是分出两班人,各选一个主事之人,暂时观察,最后择优取之。”徐问真道:“你出身亲附陛下的徐家,才学在此番应选的京中女子中属上等,陛下会选你很正常。但,问安——”   她定定注视着徐问安,神情是少见的认真,“不要为一时之胜冲昏了头脑,这只是你走出的第一步,出身、才学,都只能帮你走到这里。接下来能否为陛下选中,成为西阁真正的领头羊,要凭你的缜密、细致与用心。”   徐问真说:“陛下不会启用先帝章献贵妃所用的那批人马。先帝晚年惧怕章献贵妃夺权,有意毒杀贵妃、血洗西阁,贵妃为保追随她的人,才自行提出殉葬。”   裴氏章献贵妃死时,徐问真年岁尚幼,她能知道这些,自然是大长公主从不瞒她的缘故。   从徐问真被选为未来太子妃开始,大长公主就有意告诉她男人的卑劣与残忍,尤其是天下至尊的男人。   他可以前日与你万般恩宠千种眷爱,给你无人能比的信任、尊荣与权力,转眼,当他不需要你甚至你对他有威胁时,权力的刀刃,就会对准你。   朝承恩,慕赐死,百年苦乐由他人。①   徐问真抛却那些宫廷中杂糅着算计与血腥的往事,慢慢对问安道:“不要怕,本来以你的身份,一入西阁,不免受人关注,如今只是有了更有力的权位而已。你若是心怀畏惧,认为难以承担这种重量,可以请你大伯父代为推拒,只是——”   “我不怕。”问安坚定地摇头,徐问真才欣慰一笑,“理当如此。”   她说:“我没什么要叮嘱你的了,好好干吧,安娘。这条路或许很难,但能走出来,便是你的坦途。”   问安深深应是。   而后不几日,便是信国公府老夫人寿辰,徐大夫人提前一日便回娘家帮忙操持,顺手将徐问真带了过去,明瑞明苓自然跟着徐问真。   问星的身体已经好了不少,但还是不能出门,眼巴巴地看着婢仆们为明瑞明苓收拾东西,被秋露抱在怀里,瘦伶伶的小猫儿一样。   徐问真摸摸她的头,低声道:“夏日信国公府必有赏荷会,等你好了,姊姊带你去,好不好?”   问星乖巧地点头,明苓又扑过来抱在徐问真腿上,然后脆生生地道:“曾外太婆家的野莓子甜糕最好吃,我给十七姑姑带回来!”   徐问真笑吟吟夸她,“好乖巧懂事的小娘子。”   明瑞晚了一步,绞尽脑汁地想,喊道:“我给十七姑姑带奶酪樱桃!”   徐问真于是夸他懂事,两个小孩昂首挺胸骄傲不已。问星笑得眉眼弯弯,故意学徐问真的样子去摸他们的头,“好乖!”   “十七姑!”这明苓可就不服了——问星不大他们几岁,平日一块疯玩分不出辈次,问星这会占他们长辈便宜,明苓可不干。   几个小的如此厮闹开了,有秋露等人照顾,徐问真从屋中离开,往大长公主房内去了,先向祖母辞别。   “我看见通那事,八成是准的,只等一个信回来了,外祖母跟前,你多替你母亲周全。”这事实在是徐家做得不对,大长公主心虚得很,又道:“明日我过去,你不用担心什么,告诉你母亲,实在不成,等江南回了信,我去与你外祖母说。”   赵家老夫人年轻时是个刚硬人,这些年孙辈渐多,家事又转交给赵大夫人了,她专心颐养天年,才渐渐养出温和性子。   她俩年轻时性格投契,一直是动则骑马打猎、静则嘀咕别人的好伙伴,等做了儿女亲家,感情更为亲厚,本来想着还能延续到第三代,结果……   孙儿啊,你害苦了祖母啊!   大长公主心痛得要流泪,面上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轻拍徐问真的手,叹息着道:“只怕见通看中真是个好的,不然兜兜转转折腾这一番,哪怕他再回转心思,我和你母亲没脸再替他说宣娘了。”   如今还不与赵家坦白,是因为江南的消息还没回来,现在就说了,是要拖着赵家一起等的意思吗?虽然是息妇的母家,关系向来亲厚,大长公主觉着万没有这样折辱人的做法。   等消息回来了,只要确定见通是真对旁的女子动了心,那就必须对赵家坦白,婚事自然不能议了,趁着如今宣娘青春正好,徐t家这个不成,再找下一个好的便是。   十郎徐纯与吴氏夫人这门婚事,大长公主真是后悔了。   当年发现徐纯与柳氏之事后,她就该不管吴家的态度主张退婚,再替吴氏谋一桩好婚事!她那儿子眼瞎了看上柳氏,哪怕过些年仍旧与柳氏闹翻,他是个男儿身,还能往官场上闯荡。   如今兜兜转转折腾这些年,反而害了吴氏。   纵然对十夫人的行事有万般不满,大长公主认为十郎房中这些恩恩怨怨,十郎才是祸头。   柳氏是借十郎的势兴风作浪的,吴氏顶多算傻,却是受害的那个人。   这几个儿妇娶的,唯有赵家的持盈最为合心,她真是感谢赵家那位老姊妹一辈子,结果到老,她们的感情却被孙儿威胁到了。   大长公主真是欲哭无泪,郁郁送走了孙女,对着回家的徐虎昶叹息。   徐虎昶迟疑一下,“不如我去江南,打见通一顿?”   “你贸然离京,叫外人怎么想?”大长公主叹了口气,“还是叫真娘去吧。诶……何况咱们有心给见通议赵家宣娘的事,见通不知道。他遇到了喜欢的女子,知道来信与家里坦白,已经很好了。”   如今万幸的就是议赵家宣娘只是一个想法,两家虽然隐有默契,却未曾落到实处,哪怕出了这一桩变故,不会闹得大家面上难看。   至于感情会不会受影响,就得看维护了。   大长公主叹了口气,徐虎昶想了想,提起另一个要议婚的孙儿,“见明的婚事怎样了?我看他配赵家宣娘倒不错,品性、样貌都配得上。”   “你当人家的娘子是供咱们挑挑拣拣的吗?”大长公主瞪他一眼,“见明品性样貌是好,可老七现在才是个五品上,人家爹是中书令!还有老七息妇那个性子……本来见通门第、人品都配得上,我觉得挺好;要拿见明来配宣娘,咱们见明是不错,可我要张口觉着臊得慌。”   徐虎昶张张嘴,试图为自己解释一下,又咽了回去,“那是咱们家对不住赵家,回头我带上我三十年陈的玉春酒,与澈之痛饮一番!”   “……给我拿两坛。”大长公主对上徐虎昶骤然犀利的目光,镇定自若,“巽娘喜欢,我哄哄她去。”   徐虎昶转头看向云姑,“你留心些。”   云姑沉稳应诺,徐虎昶看着主仆两个,露出一点不大信任的神色。   大长公主在府里指天发誓自己绝不偷吃多饮,徐问真带着两个孩子随着徐大夫人、徐缜先到了信国公府。   徐缜是特地早散值回家,陪大夫人回信国公府的,他会陪着妻儿在信国公府住一夜。   老夫人的七旬大寿,信国公府连庆三日,虽然明日才开始筵席,府内上下却早已忙碌起来,大夫人提前回来帮忙,赵夫人很欢喜,笑盈盈出二门来接她,挽住她的手道:“阿家早等着你们了。”   又叫身后的娘子上前,“宣娘,不是一直惦记着你表姊吗?这几日你就负责帮你表姊照看从子从女了。”   赵宣从赵夫人身后走出,她年将双十,正值年轻女子最好的年华,生得是一副柳眉杏目、腮凝新荔的清丽容颜,鬓边挽着的大朵牡丹却为她平添三分殊艳,动如修竹、笑添春华。   她身上自有一番书香名门蕴养出的书卷气,行礼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畅意自然,对长辈们一一问过好后,又笑对徐问真道:“今年吃不成姊姊的山泉茶了,姊姊却能吃成我酿的荷风酒。”   然后笑眯眯问明瑞明苓,“可还记得表姑?”   两个小的乖巧地上前行礼,圆滚滚的小孩叉着手往前拱,愈发像冰雪冷元子了 。   明苓脆生生道:“记得!”明瑞接话:“表姑安好!”   赵夫人瞧着两个小的,越看越喜欢,不由抱起明瑞哄着,明苓忙道:“我呢我呢!”   “好孩子——”赵夫人忙要将明瑞放下,再抱明苓,赵守正已经一手将明苓抱了起来,“舅公抱你可好?”   明苓认得他,见自己和阿兄都有人抱,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大夫人无奈摇头道:“你这小鬼灵精。”   倒没有责怪的意思,自家长辈,并无太多礼节拘束,何况孩子们确实还小,并不懂事。   明苓趴在赵守正怀里,如偷到蜜一般抿嘴儿笑,笑得一双小凤眼弯弯的,又璀璨明亮,如有天上的星星落在里面。   赵宣看她一眼,便忍不住再看徐问真一眼,被徐问真轻轻一横,才讨好地挽住徐问真的手臂,“苓娘真是愈发可爱了。”   其实她是在心中大逆不道地想,表姊幼时笑起来是这样的吗?   她眼珠子一转,徐问真就知道她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淡淡道:“给你带了一钟茶——你若不想要,我带回去罢。”   “要要要。”赵宣露出一点谄媚的笑容,她挽着徐问真的手,两人跟在长辈身后慢慢地走,说话很自在。   徐问真睨她,“那就老实点。”   赵宣故意不端不正地冲她稍微欠欠身,“诺!”   “休要搞怪!”前头赵夫人头不回地说,“勿闹你姊姊。”   赵宣对着徐问真挤眉弄眼,口中却乖巧地答应着。   信国公府的院落格局与徐府差不多,赵家老夫妇正在东上院中居住,不过他们平时都在花园边角的大院落养静闲居,这几日因赵老夫人寿辰,家中常有客至,才搬回东上院。   这会见女儿一家来了,老夫妇极为欢喜,见过礼便忙将一家人都携上来,老夫人一手边坐女儿,另一边坐外孙女,还不住地哄一对曾外孙说话。   因徐家事情一直不断,徐问真虽然回了城,只在郑氏夫人冥寿后短暂地来拜见老夫人一回,陪老夫人待一日便回家去,大夫人有些日子未曾归省,这会坐在一起,真是有说不完的话。   徐家被安置在东院内闲置的院落中,屋室早已打点妥当,含霜叫人过去安排布置,晚些时候明瑞和明苓困了,便被抱回去先睡下,这便房里重沏了茶,直谈到夜深,大夫人劝赵老夫人:“母亲,夜已深了,明日是您的好日子,还有宾客要来,且歇下吧。”   赵老夫人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女儿与外孙的手,不忘对徐问真道:“既回了家,便常过来陪陪外祖母。你祖母明日几时过来?”   “一早就来。祖母说,您的生辰,她一定不能迟了。”   赵老夫人这才展颜而笑,“算她有良心。”   年轻时在一处还要顾及着公主、臣女的尊卑有序,如今都是做祖母、曾祖母的人了,说话便都随意起来。   赵宣挽着问真对祖母等人道:“我想姊姊与我睡一晚,我有些好东西想给姊姊看。”   赵老夫人嘱咐她:“不许闹到太晚,你们虽年轻,总是熬夜于身子无益处。”   徐问真总算知道母亲的养生经都来源于何处了,赵宣已笑盈盈地答应下,赵夫人看看她们,嘱咐赵宣的傅母,“服侍好娘子们。”   傅母应诺,大夫人拉一拉徐问真的手,见她愿意,笑道:“要论这些妹妹里,真娘唯独与宣娘和她七叔父家的圆娘最亲密。”   赵宣听了便笑,待一起散去回到房中,仆妇退下,她才戳戳徐问真的手臂,“姊姊,我与圆娘孰美?”   徐问真淡定地看了看她,“今你在侧,伸手便可捏我,圆娘不在,自然你美。”   “就不能哄哄我。”赵宣轻哼一声,二人归坐,分别净面卸妆,含霜与赵宣的侍女拧着巾子蘸取蔷薇水慢慢替二人拆头发,徐问真示意旁人退下,赵宣见状,将其他女使都打发走了。   她疑惑地看向徐问真,“怎么,有什么事吗?”   徐问真才将见通之事说了,赵宣听罢,问:“他是真动心了?”   徐问真点点头,“倘非如此,他不会先来试探我。”   赵宣长吁短叹,“可惜了。我娘想嫁我都想疯了,前儿还说要论年轻子弟,还是姑母家的表弟最合适,我还想着嫁过去就能日日缠着你呢——罢。他真能娶上?”   她抱着一点不放弃的倔强问,“夫妻感情我不在意的,姑母和你待我好就成,他还敢骑到我头上不成?他在外头做什么我都不管他。”   “他真心喜欢,那家娘子没大差错,八成准了。”徐问真看她一眼,叹了口气,道:“何必如此着急?”   “被高家那一把晃得,拖了三年,我娘便有些急了。这段日子总听她念叨,可我有什么法子?”赵宣叹气。   她今年二十,年岁说大不大,但一般同龄女子都早嫁人了 。   她之所以拖到如今,是因t为早年定下的一桩婚事,十七岁时将要走六礼,结果那家父亲过世,郎君守了三年孝,数月前出了孝,本将要行礼完婚,结果赵守正的门生在当地发现那郎君孝中偷娶了母家表妹为妾,连忙来书告知。   孝中娶妾是一重罪不说,又瞒着女家,娶的还是母家表妹,这婚事怎么看怎么不成了,赵家干脆替她退了婚。   只是如此一来,她这三年光阴正经耽误下了,高家那个虽被夺了功名,还是叫人恼恨。   京中这些日子私下里多有闲话,都说耽误了,赵夫人心里憋着一口气,咬牙要给她找个好的,挑挑拣拣看到徐见通身上——名门之后,门第相仿;姑表之亲,阿家慈爱。这条件真是样样都好,赵宣自己有点心动,不为别的,这个条件成了婚,嫁过去多顺心啊!   结果徐见通不配合。   徐问真道:“那不要拿自己的终身开玩笑。你现在觉着成婚无非门第之配,男人如何都不紧要。可一旦拜了天地,就是你们相守度日,郎婿真不合心,有你烦的。”   赵宣委委屈屈地靠着徐问真,“还不是我娘催得急。”   “我请我母亲与外祖母说说,劝解一下舅母。”徐问真轻轻抚摸她乌黑的长发,淡淡的蔷薇花馨香萦绕在鼻端。   赵宣眼圈微红,“分明是高家行事猖狂,我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却叫我落到这骑虎难下的境地里?我爹说,大不了在新科举子里选个好的,我娘又不大甘心,她说家世差距太大,日后难免有摩擦龃龉。”   今年是科举改革第一年,入选者多有家境寒微之士,哪怕能读书的人家在民间已算殷实之家,与赵家相比还是相去甚远。   赵宣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嘟囔道:“我都想投奔你出家两年了,祖母又说日后不好安排——该死的姓高的,把我坑到这样骑虎难下的境地,我看没了功名不能入仕对他都是轻的!”   赵家显然不可能饶了他。   徐问真轻拍拍赵宣的肩膀安抚,“如今最重要的是你怎么想的。舅母为你着急,又当你还小,才急着替你拿主意。你若自己有想法,就表白出来,说服他们。若暂时还没有想法,便只能顺从长辈们的意思。其实舅母虽然急,行动却不轻率,对你的终身大事绝不会轻易做主的。”   赵宣叹了口气,“我只恨我从前的日子过得太畅意了,从未想到会有这一日,一点打算都没有。”   “哪个人从一开始就奔着日子不顺去的?好娘子,我们不哭,试一试我新得的香料。”徐问真示意含霜取香料来,都是气血正旺的年纪,早睡什么?静夜品香,万籁俱寂时才得其真气!   赵家夜谈之后,徐问真留意起江南的音信,大夫人三月里派去的人,一来一去,快些四十余日足够,算着就在这几日了。   西阁遴选女官之事愈发热闹,京中参与的人家却不多,赵宣看有些名门对此十分轻视,恨得直磨牙——若不是她父亲正在中书省,赵家如今与皇室关系微妙,她都恨不得一头冲进西阁去!   四月中旬尾,宁国长公主偕同六局女官,在宫中第一轮甄选报考西阁女官的女子们,这一批俱是京城与京畿附近女子,出身门第高者公侯,微者寒门,共有八十余人,问安凭一诗一赋,在其中夺得头筹。   与此同时,大夫人派去江南的人终于回京了。   一见面,就给大夫人在大热天里灌了一碗滚姜汤。   ——热上加热,火上浇油了。 第31章   “阿真,请你永远珍爱自己 ……   去江南的人回来, 还带回见通的一封信,大夫人看完,心里那点仅存的希望彻底被杀死了。   见通在信中欢天喜地地说他与那位许娘子已经互通心意, 希望家中成全。   大夫人摆摆手,连派出的人查到的许娘子的状况都没心情细听,徐问真见了, 叫那位钱妈妈:“妈妈先下去吃茶小坐,过会有人来回话, 等回话的人走了,妈妈再来。”   说着微微侧首, 信春会意上前, 挽着钱妈妈道:“妈, 您随我来。”   钱妈妈忙恭敬地谢过, 才微微躬身随着女儿退出去。   上房里, 徐问真重新给大夫人添了茶, “还是听听那位娘子如何再论其他吧, 见通若是定了心, 十头牛拉不回来。若强求他与宣娘,才是害了两个人。”   家族订婚和放手成全, 徐家现都有先例在, 正因为这个, 大夫人才太阳穴直跳。   她长叹一声, “我怎么就得了见通这个冤家,谁家的孩子成婚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偏他有主意。”   到底定下点心,缓了一时,又唤钱妈妈进来, 细细听她说见通中意的那位许娘子的情况。   见通前次送回的书信情况写得很简单,只说许娘子之父在寒山书院授书,钱妈妈此番过去拿出看家的本事打听,将许家的情况都打听清楚,来回大夫人。   其实没有太多可说的,无非是家中世代做什么的、现有几口人、主要以什么为生计并娘子家人在当地的声誉如何。   大夫人听着,渐渐分析出来,许家大约是个在当地还算小有文名的书香之家,从许娘子之大父开始读书,在当地做了个小官,其父年轻时考过科举,因无家声助力未能中第,但学问不错,在家耕读数年后被请至寒山授经,专讲春秋,在书院二十年,颇受学子推崇。   ——寒山书院乃是前朝时一位地方大吏致仕后修建的,在士林中颇有声望。   许家郎君能在那里站稳脚跟备受尊敬,不是寻常人。   许娘子还有一位同胞兄长,今年入京赶考,名次不错,如今活动了一个小官职外放出去了。   大夫人对息妇的出身家世其实并不在意,徐缜至少还能再干上二十年,见素眼见着在官场上立住了,见通只要自己成器,往后的前程是不愁的。   她只怕未来息妇是个拎不清的人,没经历过大家族里生活不要紧,她可以一样样慢慢教,但若是心肠不好、拿不明白事,那怎么教都是白费。   何况见素这里又是特殊情况,他立誓不娶,未来宗妇的位子就空着,倘若见通娶的是个不明白的,再将注意打到掌家权柄上怎么办?   七夫人的小心思大夫人门清,这些年能处得过得去,盖因她不在意七夫人——一个弟妇,如今长辈眼皮底下翻不起风浪,等长辈们不在了,她眼不见心为净了。   何况七夫人还算没有坏心的,她更无需反感。但儿妇却不一样,父母在不分家,见通和见通息妇在她跟前要过至少几十年,倘若娶个内里藏奸的回来——那可有她烦心的。   这才是时下的夫人们愿意与娘家再结儿女亲,或者给孩子从小定亲的一大原因——至少娶回来的娘子知根知底。   见通与宣娘的事,她本来在心里盘算得明明白白的,天降一个不能再合心意的儿妇了,若不是为宣娘受了委屈而气愤,她都想厚礼谢那丢了西瓜拣芝麻的高家人。   结果她这里想得好好的,儿子在外隔着千里给了她一计狠的。   毕竟不能做得太过分,叫人家娘子察觉出来心里不好受,认为徐家对她不尊重,钱妈妈打听的东西有限,只是这些从外人口中能听到的,与许娘子却没见过面。   大夫人听罢,心里还是不大有底,盘算着是得女儿走这一遭。   钱妈妈在下垂手等着吩咐,大夫人拿定主意,笑着对她道:“你千里迢迢去探望见通一回,舟车劳累辛苦了,回来了就先歇两日再回来不急。”又吩咐厨房整治一桌酒席给她家,另外与了一包银两,旁的话未曾多言。   钱妈妈便明白她的意思,出去后只对人说此次下江南是去探望小郎君的。   徐问真放了信春一日假,叫她陪她娘出去,正房里留下大夫人与她母女俩,大夫人道:“真娘,还是得你走一遭,去瞧瞧那位许娘子的性情。下晌我往你外祖母那去,先向你外祖母、舅母赔罪。”   她长叹一声,“见通这个没福的东西。”   “人与人之间原本就靠‘缘分’二字,见通能如此倾心的娘子,必定是极好的。”徐问真轻声道:“宣娘很好,只是他们无缘罢了。倘若一切顺利,往后就再不要提这些,他们能好好地过就很好。”   大夫人知道她的意思,好笑地看着她:“你母亲又岂是那等会磋磨息妇的人?只是宣娘……诶,你舅母正为她的婚事烦心呢。”   今年这几个月,两家事t情都不少,大夫人长叹一声,“不知犯了哪路太岁了。”   “高家那边,好歹是在纳采前就被告发此事,宣娘虽然耽误两年青春,到底还没落到高家,已算是万幸了。”徐问真道。   大夫人点点头,她知道是这个道理,倘若叫宣娘无知无觉地嫁了过去,那才真是跳进火坑没处说理。   只是做姑母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为难却没有办法,怎能不心急。   她握紧了徐问真的手,或许物伤其类,让她一刻舍不得撒开,她絮絮地道:“此时下江南,景色或许不及二三月,但山峰连翠、水波万里是极美的。江南气候湿热,衣裳要拣轻薄透气的带。含霜她们都是稳妥人,跟着你我很放心;护卫更要带足,先乘大船走水路,让你父亲瞧瞧,能随哪一班官船同行,更稳妥些。”   “明瑞明苓和问星你不必担心,我将他们都接到我这里来,明德堂修葺好了,我先叫人收拾着,等你回来再按你的喜好稍一布置,就能住进去了。”   她又道:“宣娘的婚事我会帮着留心……只是难了些,门当户对的人家,有几个到了这岁数还没相好婚事的?”   大夫人知道问真与宣娘一向感情好,不愿多说这些叫女儿烦心,只拉着问真细细叮嘱出门要注意的事项,恨不得都列成单子叫含霜等人背下。   徐问真在京中长到二十几岁,这几年虽然离开家人独自在山上居住,可没离开家里的庇护范围,此番南下是她第一次出门远行,不仅大夫人,大长公主、徐虎昶和徐缜其实都不大放心。   徐虎昶拨了一队自己的心腹护卫给徐问真,加上徐问真原本的人马,这回真是去挑山贼都不怕,若有劫道的想不开要劫她,只能被打倒之后自认倒霉。   南下走这一遭,其实是去相息妇的,所以必得自家的人去。   大夫人去动静太大,家中事又无人料理,以目前徐府的权力分配,八成是落在徐问真手里。比起看家管事,徐问真还是更想出去溜达一圈。   她母亲还年轻呢,她现在把事接过来,然后再还回去,白出力,不如出去游山玩水自在。   江南风景她只在书与友人的信件中看到过,问圆早两年随夫婿在出外任,在南方,算是从京城到白鹿洞那边的必经之路上,徐问真能顺便见她一面,还有她在南的几个友人。   她年少时早早被代表未来储妃的凤冠砸住,对天高海阔、大漠孤烟、远方山水的所有幻想都不得不牢牢锁在心里。   她十六岁及笄那年,周元承曾有一次一早出宫,接上她,两人骑着马出城。   新北山脉上有一座青凤山,早年被赐给当朝太子,周元承拉着她的手,他们登上山顶,遥望着红日长河。   那一日在山顶,问真伸出手,感受着从远方吹来的风,鬓发被风吹得凌乱,她静静看着缓缓升起的太阳,许久舍不得挪开眼睛。   她以为,她将是她此生离自由最近的一次,离宫城最远的一回。   下了山,在成群侍卫的拥簇下回城,听闻周元承被皇后训斥了一顿,她回到家,大夫人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大长公主揽着她,一点点摩挲着她的鬓角,许久没有说话。   离开青凤山,她仍然规循矩步,言笑得宜。   而现在,她即将真正离开这里,奔向远方,奔向江南山水,无边秀色。 [奇^书 ^网][q i].[s h u] [9 9].[c o m ]   徐问真晚上回房,掌起灯规划路线,含霜列了单子一样样收拾东西,凝露被含霜指使得团团转,主仆三个都满怀期待,徐问真尤甚,次日一早问星与明瑞明苓一起仰着小脸笑呵呵地扑进她怀里,才唤起她一点微末的良心。   她一阵心虚,面上当然还是很光风霁月,略带歉意地搂着几个孩子坐下,轻声说:“咱们家在南边出了点事,唯有我有时间走这一遭,只怕要出去月余,这段日子你们在家,到你们大伯母、阿婆院里住去,要听长辈们的话,不要淘气。等我回来,给你们带好玩意,好不好?”   明瑞明苓经历过一回和她分开一整日,听了就瘪瘪嘴,忍不住要抹眼泪,委屈巴巴地扯住她的衣摆不松手。   问星大了两岁,显得懂事许多,乖巧地问几时能回来。徐问真一个个安抚过去,索性这段日子明瑞明苓与家人们都已熟悉许多,对大夫人、大长公主更添依赖,不像从前在云溪山,只依赖信任她这一个血缘亲长,她若离开一个多月,孩子们逐渐会适应,反应不会过于激烈。   明瑞明苓从前过于依赖她,她觉得有些不好,但因常住云溪山,他们最常接触的长辈就是她一个人,余者漱雪、枕雪对两个孩子虽然照顾得细致入微,身份上却不能如长辈一般疼爱教训,所以对明瑞明苓的依赖,问真无力改之。   如今回家常住,上面大夫人、徐缜、大长公主、徐虎昶这两代长辈对他们二人都极尽疼爱,明瑞明苓逐渐熟悉了在大家庭生活的日子,阖家长辈都疼他们,便不再像从前一样,只紧紧抓着问真一个人。   盘算出去玩时心里多么畅意,真要走了反而很不放心,大长公主点点她的额头,道:“且去吧。趁如今年轻,又没有羁绊,正好四处走走。不然等像祖母这般一把老骨头了,想出去都没有力气。见通这小子虽然行事叫人恨,你倒应谢他一谢。”   大长公主比大夫人想开得些——主要是在赵老夫人那顺利取得谅解,又畅饮一番玉春酒,现在通体舒泰,哪怕看着幺儿息妇想到见通那,不愁了。   她很相信徐问真看人的眼光和手腕,倘若人真不成,家里再商量对策。   人若是还好,竟算是一份天降良缘。   徐问真走前还顺便见了周宣雉一面,她们那夜离开问安家后,倒见了两次,只是周宣雉有妊在身,前阵子一直害喜,见面匆匆的,并不尽兴。   这段日子她状态稍微稳定一些,便兴高采烈地拉着徐问真出来逛金铺,她们的首饰自然大多是请熟悉的老银匠来打的,但首饰铺子会定期送新样式的图纸上门供挑选。   周宣雉攒了一批比较喜欢的样式没叫人送去,今日正好出来挑选。   徐问真日常一般不簪戴太多首饰——主要是她头发厚密,挽起能簪首饰的发髻便很沉重了,再加上金玉首饰,压得人脖子疼。她对这些金玉饰物没有喜欢到能顶着脖子疼要展示出去的程度。   往往就是喜欢的买回去,放在妆匣中,偶尔选一两样出来戴。   周宣雉对此很不在意,道:“今日能叫你看上带回家,就是它们的福分了。戴不戴的,有什么要紧?喜欢的带回去,偶尔铺出来看看叫人心里畅快。这支钗怎样?”   她拿起一支嵌鸽子血红宝石的点翠花钗,另一只手是一支满池娇赤金步摇,徐问真点点头,“都不错。”   “那就都要着。”周宣雉道:“我只盼过几个月能得一个小娘子,届时就像你打扮明苓似的,换着花样地打扮她。——其实选这些首饰,并不为取回去都能戴,只是买下时叫人开心便足够了。”   她侧首向徐问真,眨眨眼道:“你此番要下江南,正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可要高高兴兴地去,再高高兴兴地回。”   徐问真这会反而希望她们没那么熟,她就不会一下意识到这位县主娘娘的言外之意。   “我如今就很开心。”她淡定道。   周宣雉摆摆手,“你还是不明白。男情女爱、纵情欢乐,其中的畅意与你饮酒奏乐骑马射猎都不一样。感情,可真是一种好东西啊。”   她支着脸轻轻地笑,鬓边一串艳红玛瑙与圆润珍珠相间的流苏轻颤,衬着细白如凝脂的脸颊,哪怕不饰粉黛,她有种光彩照人的明艳美丽。   “好真娘,欢喜侬侬,忒煞情多时,便如呷一口蜜,浓浓地含在口里,叫人由里往外都是欢喜的;酸涩时的滋味,则如三九天围在熏笼上,熏着暖香嚼一口圆柚,自有妙处在其中。”她伸手勾住徐问真的衣袖,掐在指尖晃了晃,如问星撒娇一样的动作,“我就不喜欢你那几年那副高坐云端,阿真、阿真……”   她未曾饮酒,却露出一点醉态,眼圈微微地泛红,轻轻依偎在徐问真肩上,闷闷地道:“你不知那几年我们有多怕。她们陆续离了京,一时回不来,变催着我按月去找你,我每见你一t次,便更恨周元承一分——”   “你疯了不成?”徐问真皱眉按住她,幸而连含霜她们都在门口处等候传唤,四下无人,周宣雉声音又低,倒没外人听到。   周宣雉用力摇了摇头,“我恨他害你。……但这几年,我看你渐渐在云溪山整顿好自己的生活,偶尔有些庆幸。倘若叫你循规蹈矩地,过上寻常贵女的生活,成婚、生子,绵延宗嗣执掌中馈,你当然会做得很好,只是未必有如今这般轻松,与抬腿就走的自在了。”   她握住徐问真的手,定定注视着她,“左右已是尘外人,那些礼节俗教,都抛掉吧。情爱害人,但你不在意它时,调剂生活便很有趣。世上的男人,很难有比他更得权势富贵的了,但要论情爱上的好处,比他好的却大把人在。未必要动真心,只是寂静长日里需要消遣不是?”   徐问真听到这,终于明白周宣雉今日发的什么疯——原来是认为她对周元承情根深种,所以早几年才那般过得那般清寂日子,对什么都兴致寥寥。   徐问真沉默一下,她不好直接与周宣雉说那都是她养出来给帝后看的。   在皇后发了场疯,皇帝不知还存着几分清醒的情况下,她对周元承一往情深,因周元承的死痛不欲生,对她、对徐家都是最好的结果。   倘若她在周元承刚死的那两年里,表现得轻松欢快一点,只怕皇后顶着压力要冲出宫给她一死。   后来昌寿留下的两个孩子由她抚养,今上开始培养年幼的三位小皇子,她这边的情况才好转一些,可以稍微松口气,然后条件逐渐宽松,日子愈发畅意。   周宣雉或许是被她最初那几年痛不欲生的样子吓到了,总认为她还对亡者念念不忘,今日才说出那般大不敬的话,劝她——养个男人消遣?   徐问真只能认真地道:“我只是不爱好那些。我要消遣有你们,要玩乐有大把方法可以尽兴,男人罢了,不是什么必须要有的,何必去干那弊大于利,后患无穷的事呢?”   周宣雉摇摇头,“我们都成了家,有了子嗣,渐渐都分转着忙开,陪你的时间总是有限的。算了,您是清心寡欲圣人一个,我不做讨厌的人了。我只是觉着,圣人都放出口风叫你可以再嫁,你又何必自苦?   皇后如今……远不如当年了。赵家她那一支已落寞,信国公府自然是向着你的,还有什么可顾忌的?成婚嫁人,我知道好处不多,不如你现在自在,可养个男人算什么?宁国姑姑面首养了一园子,没见有人说闲话!就是你们家风气太正,你才觉着这种事不可轻疏而为。”   她一摆手,就是金玉堆里万千宠爱养出的骄纵肆意,   徐问真好笑道:“你这话叫桓应听了才要心慌。”   “我们嘛,就那回事。”周宣雉嗤笑一声,“他家如今势弱,仕途上还要指望我阿爹,他只能捧着我。等过些年,他若翻了身,可未必是如今这样子了。”   徐问真沉默一会,小声道:“往好了想,没准他不能翻身呢?”   “哈哈哈哈——”周宣雉朗笑出声,“这话叫他听了要恨你。有什么的,当年选中他,选的就是意气风发探花郎,他若沉寂忧郁下去,我还不喜欢呢。虽然清癯郎君别有意趣——他还是得意时俊朗些,笑如春风拂面,不笑时别有风流。真到那一日,心意变了,自然撇开手去。我还有封号俸禄和爹娘给的田产,就是到八十,我养得起小俏郎君!”   “未必会到那一步。”虽然人心叵测是真,但昔日楼台定情,多年夫妻情谊不是真?徐问真拍拍周宣雉,“你这段日子一日情绪高亢,看落雨凄凉都顺眼无比;一日情绪低落时,万花绽放不得你的好。许是这孩子闹的,等她出生,可得罚她三杯,不如你代她吃?”   周宣雉乐不可支,笑得直拍桌子,鬓边的流苏轻曳,美艳不可方物,“好!就吃你家的玉春酒,三杯可不够,我要吃一坛!”   “等孩子出生,我陪你吃,彻夜不怕。”看在周宣雉如今是两人份量,又是为自己担忧才引出情绪来,徐问真耐心极了,轻哄她:“我祖父那有三十年陈的佳酿,届时我讨来与你吃。”   周宣雉顿时精神起来,“就等你这话呢!赵宣还炫耀她吃了好酒,我就不信,你家的酒我还吃不到了?备好酒等着我吧!——你若是个男人,就没有桓应的事了,只为了你家的酒,我是要嫁你的。”   徐问真挑挑眉,“难道不为我的人品?”   “人品值几钱?——若你做男人还能生得这样好,我倒可以图一图好颜色。”周宣雉咯咯地笑,二人分别前,她又将列好的物品单子交给徐问真,其上满满写着江南盛产的脂粉、丝绸并一些鲜花玩意,“可千万替我带回来!”   徐问真将单子随手一收,“看我心情吧。”   周宣雉夸张地拱手作揖,又拍拍肚子,“观音娘,快谢谢你姨母!”   正笑闹间,有人匆匆进来,在含霜耳边低语一番,含霜听罢,面色不变,镇定如常地到徐问真近前道:“娘子,家里催着咱们回去呢。”   徐问真与周宣雉道了别,起身离去,登上车才问:“出什么事了?”   含霜道:“说得不清楚,只催着咱们快回去。” 第32章   七夫人:你们年轻不懂事,宁……   眼下徐府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旧年归于随侯王家,随着夫郎外任的四娘子问圆忽然回信来说要和离,七夫人见了信急火攻心便昏倒了。   徐问真回家时大夫人坐在房里, 倒还镇定,只是面有愁容,见她来了便招手道:“快来瞧瞧你妹妹这信。”   那边婢女忙给七夫人灌了茶水, 因不知情况,不敢乱用丹散药丸, 只能叫人快去请郎中来。   徐问真稍微搭了一下七夫人的脉,眉心微皱。她只是闲着的时候跟着白芍学过两手, 大长公主更多还是要求她对药理与特殊药材的气味熟悉, 脉把得并不精准, 搭了一会并不确定。   大夫人将问圆送回的信递给徐问真叫她看, 看着昏迷的七夫人有些急, “你七叔母往日身子最康健, 今日一着急却昏了过去, 偏生白芍还出城采药去了。”   匆匆赶来的问显慌得脸色惨白, 守在床前紧紧握着七夫人的手不敢松开,问满捂着她的嘴不许她哭出声, 徐问真却若有所思地道:“叫八娘哭出来试试, 八娘你喊喊七叔母。”   问满愣了一下, 然后立刻点头, 凑在问显耳边说些什么,不多时, 问显一声期期艾艾、委屈巴巴的“娘!”传入众人耳中,大夫人着眼看去,便见问显坐在床前, 哭天抹泪的一副可怜样子,“姊姊骂我!她骂我是没出息的东西,往后一定没人看得上我——”   “谁……荒唐!”七夫人艰难地睁开眼睛,气若游丝,眼里却喷薄着怒火,“谁说这混账话!”   问满微微松了口气,又觉着太阳穴直跳,到底母亲醒来的欢喜占了上风,先安顿着七夫人好好躺下,又唤婢女来拧巾帕给七夫人擦脸醒神。   问显已经眉开眼笑,“无人说,无人说过,都是我自己编的,阿娘你看,我若不这样说,您如何能醒来?这可都是我的功劳!”   七夫人按住自己跳得飞快的心脏,只觉得手尖发痒想掐她。   大夫人走了过来,她忙要起身,却被大夫人按住,“你先躺着。往日身子一向强健,怎么今儿忽然就昏倒了?还是得等医者来瞧瞧才能心安。”   七夫人急道:“圆娘出了那样的事,我如何能够心安?”   问满闻言一急,顾不上别的,忙道:“姊姊怎么了?”   “你姊姊,你姊姊她真是疯了!”七夫人气急了,自己流出眼泪来 ,“那样好的婚事,对她百依百顺的郎君,她究竟有什么不满的,偏偏闹到要和离的份上?”   大夫人闻言微微皱眉,“四娘一向是个周全稳妥的孩子,她如此必定事出有因。”   七夫人脸急得通红,“那赟之当日是她看中的,这几年待她真是百依百顺,处处体贴,她还能有什么不满的?我看真是好日子过够了——”   “好了。”大长公主皱眉打断她,又对问真道:“你妹妹那里原是你要下江南的必经之路t,事既如此,见通那边先不论了,你只先奔着你四妹妹那去吧。”   徐问真点点头,这点她方才便已做好打算了,七夫人忙道:“真娘毕竟是小辈,我看还是我去稳妥些。”   其实她心里是怕徐问真去了,什么都不干,真随着问圆的心叫她和离了。先不说老话讲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就说王家赟之那么出众的家世人品,离了这一个,到哪去找更好的?   她知道,问圆不是行事轻率之人,此次回信必是受了委屈。可她小孩子家家,气性难免大了,不知生活里牙齿还有碰舌头的时候,若只为了一点纳妾偷腥拌嘴之类的小事就闹到不可开交,日后岂不悔之晚矣?   因此她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亲自过去处理此事。女儿年岁还轻不懂事,她却不能放任女儿,叫女儿害苦了自己啊!   正说话间,郎中来了,因七夫人还卧在榻上,婢仆们忙将帘帐放下,才引郎中入内,郎中诊了脉,却又细细问七夫人近日饮食、坐卧,大长公主便稍微有了些猜测,登时只觉眉心一跳。   她低声吩咐锦瑟持帖子去请林太医,里间里已有了笑声,七夫人既惊又喜的声音传出来,更叫她头疼。   郎中一出来,果然说疑是喜,只是时候还浅,不敢说十分准,今日又有了晕厥的症状,最好卧床仔细安养一段时间,再过半月余诊脉细看,或许就清楚了。   大夫人笑盈盈道:“恭喜母亲,又要得一贤孙了。”   大长公主回过神,点点头,含笑道:“偏你嘴甜,是来讨我的赏的?”又叫人封银两给郎中,她一出手自然极丰厚,郎中对方才她短暂的停顿忽然不觉,说了满口的吉利话,领银而去了。   屋里七夫人已经欢喜起来,又因郎中的叮嘱,老老实实地躺在榻上不敢乱动,没有方才要窜起来飞到问圆身边按住她不许和离那股气了。   只是大夫人一进去,她又扯着大夫人的手喋喋不休,翻来覆去无非是那些问圆年轻、不懂事的话,她心里艰难着,一边放心不下女儿,一边又不敢乱动怕伤到肚子里这块肉,一时骑虎难下。   大夫人见状反而松了口气,先安抚住她,又对因为她们说话云里雾里,而为问圆担忧的问满道:“你且安心,你姊姊那边并无大事,只是有些事须得家里商量着帮她办罢了。你留在这好好看着你母亲,别叫她走动、动气,旁的事晚些等你父亲回来再说。”   问满迟疑一下,还是乖乖应诺,至于问显,则欢喜地扑在七夫人床前,忍不住抬手去摸七夫人的肚子。   问满见状,掩住眼中的忧色,送走了祖母、伯母与长姊,回来房中,见小妹闷闷地趴在床前,便走过去笑着对七夫人道:“我瞧祖母欢喜得紧,还特地叮嘱我,等会林太医会过来,再给你好生诊脉呢。”   一壁拉过问显的手,笑着叮嘱她:“你去外头瞧瞧安胎药她们煎上没有?我想吃些酿梅子汁,今日房里没有备下,你到茶房取些来好不好?长姊带了些点心回来,我没细瞧呢,你去尝尝看,应该搭配哪种饮子,一并取来。”   问显应了是,领着贴身女使退下,问满打发小妹出去吃点心,回头看一眼躺在榻上还有些虚弱的母亲,心里万般叹息只能压回去。   东上院里,大长公主叫人煎了茶来,徐问真呷了一口,果然是她前次带回来的。娘仨坐下,大长公主才道:“四娘的性子,做事是最周全。她闹这一番必不是无缘无故,还是得真娘你过去瞧瞧。你七叔母……这一遭巧,免去些麻烦。”   如今有了身孕,身子又不稳当,七夫人自然不会再折腾离京,问圆那边她就插不上手了。   大夫人轻声道:“只让真娘去怕还是不大好,不如叫见明跟着同去,毕竟是本房长男,虽是小的,说话有些分量。”   大长公主知道她的考虑,怕问真在外大包大揽回来七夫人怨怪,点点头答应下,“晚些徐纪回来,我喊他来说。”   大长公主心情好时,儿子们便按次序叫,心情不好了就直呼大名,这会心情显然就不大好。   见明年纪还轻,在徐问真跟前一向老实听话,出去自然还是徐问真做主。   徐问真心里盘算着最近听到的消息,低声说:“有些风声说郕王要迎随侯家的娘子做次妃。”   随侯王家正是问圆的夫家。   大长公主与大夫人听罢,对视两眼,都明白过来。   问圆八成是听到了风声,才闹这一场和离,有个家里人去了,才好问一问家中的立场意见。   不然就这样随着王家上了夺储的船,问圆心里只怕不安稳。   大长公主叹着道:“问圆这孩子,就是太细致周全,害得自己劳心费力。你且去看看吧,倘若她过得不顺意,分了罢;倘若只是顾及咱们家,与王家的还有感情,倒不必就此分开。郕王日后无论如何,牵连不到她那里,更害不到咱们家。”   “只怕是随侯家想拉着咱们家一同上船。”大夫人道:“还是得母亲您派个稳妥有身份的人同去,真要议和离,倘若闹得难看了,真儿还是不够分量。”   大长公主虽觉着未必能用上,到底担心徐问真,还是想给她安排一份保障,只能又请出从安州回来不久的云姑。   要论资历本事,她身边的女官中便数云姑是头一等,身体又强健,年轻时是随着父亲杀猪的,年岁虽长了,抄起紫檀杖打十郎大气不喘一下。   大夫人见状才安了心,大长公主却道:“还是得立威、立望。”   她拍了拍徐问真的手,“咱们家旧籍原在留州,多年不在,那边只有一些族人与旧仆在,你此番左右离京,不要怕奔波,就回去看看吧。”   她握着徐问真的手,意味深长地道:“你只记着,哪怕你将徐家的天捅破了,还有我与你祖父替你补上,但有那起子欺软怕硬和迂腐顽固的人,却非得你露出手腕来,才能震慑住他们,叫他们信服。”   京中的族人们都是近支,又在天子脚下,人人的眼睛盯着,做得过分难免传出风言风语,不如拣老家的人杀鸡儆猴。   徐问真徐徐应诺,“孙女明白。”   大长公主又絮絮叮嘱她,“立了威勿要忘记施恩,世上人心多是如此,你一味地和软,他恨不得踩到你头上去;你先露出手腕,叫他们敬你怕你,然后稍微给些好处,他们便对你又敬又服……”   这些都是徐问真从小就听她说的,此刻再听,却仍然耐心极了,因在大长公主跟前,大夫人不好叮嘱什么,回去却叫出最擅理账的秦妈妈,交代她点好精干人手,一同随娘子南下。   徐问真南下的队伍于是愈发庞大,为了叫大长公主和大夫人放心,她只得都带着。   晚晌间徐纪回府,先到大长公主那,听了此事道:“见明年轻,做事没个主意,此番多得靠真娘了。”   他对徐问真道:“倘若王家那边真不成,便将问圆带回来,嫁妆奁产赔些进去都不要紧,告诉她,万事都有家里,她带着孩子回来,便叫孩子姓徐很好。你叔母那边,你只管放心,有叔父在呢。”   他这样说,就代表七夫人再不满不会闹出来了,矛盾会在他们房内自己解决。   徐问真郑重应下,“叔父放心,若真到那一步,我必将问圆好端端地带回来。”   大长公主长叹了口气——她下午之所以还考虑不直接和离的可能,便是因为问圆如今怀有身孕。   孩儿生来失父,岂不可怜?   她只盼孙女真是出于谨慎来这封信,但心里又明白,以问圆一向稳妥周全的性格,若不是真有不好的端倪,是绝不会走闹和离喊家人过去这一步的。   喊家人过去商量有许多方法,用闹和离这种极端的办法,就是她已经存了和离的心。   大长公主捏了捏眉心,暗道:都不叫人省心。   她又说起七夫人的身孕,徐纪脸微有些红,没等他说什么,大长公主已极郑重地道:“你息妇有身子本是好事,可我要提醒你,她毕竟岁数大了,你们万t事都要多上心,平日里她总爱胡思乱想,你要多关注她。   再有,她日常总请个巫娘神婆来,这没什么,但那些乱七八糟的符水、神水千万不许喝。这些话从前我都叮嘱过她,只是你息妇的性子只怕你知道,今日嘱咐的明日忘了,从前我说的那些,只怕都已忘到九霄云外,就得你来上心了。你既是做夫婿的,又是做父亲的,凡事要替妻儿多考虑。”   徐纪听罢,再无赧意,忙肃容道:“劳累母亲为儿与儿妇操心,实是儿的罪过。”   “你能照顾的你息妇安安稳稳到满月,我就安心了。”大长公主摇摇头,“我安排人去只怕她多心,京里擅照顾孕妇的医婆名单我叫锦瑟整理出来给你,你自己请去吧。”   她看着这幺儿实在烦心得很,摆摆手叫他出去,徐纪识趣,又惦记着妻子,利落地告退了,说明日休沐,明早再来请安。   再晚些徐缜回来了,问圆那边着急,下晌大夫人命人送信到尚书省,叫徐徐缜尽快安排好船只,他晚间便带回消息,两日后即可出发。   万事已经安排妥当,日子真落定了,大长公主与大夫人又不舍起来。大长公主一遍遍摩挲着徐问真的手,絮絮嘱咐着出门应注意的事项,还有对问圆那边、见通那边包括老宅,发生各种情况应该如何应对。   徐虎昶、徐缜和大夫人不时补充,一家人说到天色很晚才散去。   时间忽然提前,含霜回了房来不及休息,立刻唤起房中的女使婆子们,连夜打点剩下的行囊。   出门的日子延长了,需要带的东西更多,含霜又一遍遍筛选出门的人的名单。   徐问真屋里几个掌事女使,含霜、凝露随行,信春留下看家,另外有五六个女使服侍便足够了,要多带的是仆妇娘子们。   徐问真这边的人,加上大长公主和大夫人安排的,最终列出很长的一个名单,次日一早见明便过来请安,他是头一次出远门,又惦记着姊姊,神情很忐忑。   他将随行的人员名单与箱笼数目交给徐问真,又认真一礼,道:“长姊,我阿爹都嘱咐好了,此番出门,弟弟万事听从长姊调遣,长姊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便是。”   “咱们是去办家事,又不是去闯刀山,这么紧张做什么?”徐问真笑着说,她淡定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安抚了紧张的见明,见明悄悄松了口气。   徐纪道:“出去了便不要想那么多,只管听你长姊的便是。见了你四姊姊,多宽慰她,叫她安心。”   见明忙又应是。   明瑞明苓和问星都已安顿好了,徐问真亲自将人送到大夫人院里,东院已经打扫好三人的屋室,一应服侍奴仆都是临风馆跟过去的,大夫人又添了个几个得力的人看管照护。   但徐问真没走,他们便很舍不得,还是每日都过来缠着徐问真。   一早问安便入宫准备考核,今早问满领着妹妹们过来请安,请安后逗着三个小的玩了一会,看起来一切如常,徐问真却总觉着她有些憔悴。   她叫问宁、问显领着三个小的吃点心去,大长公主的小厨房做了粟米红枣软糕,捧在手上宣软柔韧,甜香扑鼻,未放许多蜜糖,入口是红枣天然的甜味与粟米的米香,又好啃咬,很得小孩子喜欢,几个小的欢欢喜喜地去了。   被留下的问满疑惑地看向徐问真,徐问真指指她的眼圈,“乌黑的,再用脂粉遮遮不住。”   问满愣了一下,然后叹着气摇头,“还是没瞒过长姊。”   七房的事,徐问真清楚,她看看问满,道:“你大了,愈发明白事理,应知道爱惜珍重自己。”   “我只是既担心四姊,又担心问显。我母亲上了年岁,这一胎叫人忧心。”问满愁意拢上眉梢。   徐问真注视着这个印象逐渐深刻起来的小妹妹,眉目含笑地道:“你姊姊那里,你只管安心,我过去了必会将事情结局,何况你姊姊的心性手段你还不了解?你为她忧心,叫她知道都要笑的。   问显大了,渐渐懂事了,你好好地和她说七叔母的特殊情况,她会理解的。七叔母那边你更放心,四五十岁有妊产子的还大有人在呢,叔母竟算是年轻的了。叔父不是已准备延请擅照护调理孕妇的医婆回家供奉?那更不必操心了。”   她温声道:“你如今最要紧的,却是珍重你自己。你担忧的这几个人,都是你的骨肉至亲,倘若你因忧虑疏于饮食、伤害身体,叫她们知道只怕心中更难过。”   问满强打起精神,低声应诺,徐问真想了想,道:“我要走了,你问安姊姊最近应会很忙,你就是家中娘子们最能当起事的。这样,长姊交给你一样差事,你这段时日要约束妹妹们的课业学习,每月还要带她们至少出去玩三次,做得好了,长姊回来重重地奖赏你,可好?”   问满知道她是为了鼓舞自己打起精神,沉下心笑了笑,道:“如此,就等着长姊的厚赏了。”   如此两日间,一切整顿完备,徐问真领着见明辞别亲友,带着船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前面一段路沿着运河走,先奔问圆那里去,见明显得有些不安,每日在船舱里转圈,后来徐问真干脆拉着他到甲板上钓鱼读书,好歹将人按住。   “还没到地方,你先慌乱起来,届时如何应对王家的人?”她拍拍见明的肩,“硬气些,怕什么?你姊姊不是会闷声吃亏的性子。”   见明老老实实地点点头,但自己亲姊姊怀着孩子闹到要和离的地步,按他思忖,怎么都不是小事,难以安心。   徐问真干脆就不再安抚他了,如此忧虑是骨肉之情,他毕竟年轻,无需一下练到喜怒不形于色的沉稳。   在他们这些年轻人长成之前,都尚有徐家这棵大树,来替他们遮风挡雨。   虽然是头次乘船走远门,徐问真没有晕船,倒叫随行的白芍松了口气——白芍被大长公主派出来跟着徐问真了,家里大长公主、问星这两位常用医生的,有林医官照料着,京中太医好请,徐问真在外,却必须有个可靠的医者在身边,才能使大长公主放心。   她便每日拉着含霜、白芍等人钓鱼,天蒙蒙亮就起来下钩,日头毒辣时避回舱里睡午觉、弹琴看书,下晌天气凉爽了再出去钓鱼。   连着十几日,或许是运气不好,或许是技术实在不好,有收获的时候很少,几个人守着空桶对望,无语凝噎。   就在徐问真拎着鱼竿愈战愈勇时,船只抵岸了。 第33章   和离上   问圆在徐家自问真高祖父那里传下的行辈中行四, 其实在徐家近支,她便是与问真年岁最相仿的妹妹。   她出生后,七夫人想到长房头胎便是龙凤胎, 长女又养在阿家膝下,深恐舅姑因她生女而不喜,紧锣密鼓地便要筹备再生一儿, 对问圆头两年还算上心,待有了见明, 便一心扑在见明身上,将问圆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因而问圆其实算是跟在徐问真屁股后长大的, 大长公主对她多有怜爱, 长到十六岁时, 问圆是京中颇有令名的淑女。   随侯府王家的嫡支郎君王铖在一场马球会上对她一见钟情, 少年爱慕之情来得热烈又青涩, 先是三番五次的偶遇, 从赠金钗、宝珠, 到送名花、古籍, 王家及姻亲一月内办了三场宴会,场场请徐家为座上宾。   最后在那年盛夏, 问圆及笄前夕, 他百般设法组局, 通过见素邀约到了问圆, 然后隔着竹林轻轻唱了一首自己做的小词。   字句婉转清丽,幽咽含情。   温润且青涩的少年郎君玉弁挽发, 隔着丛丛翠竹难掩紧张神色,他眼含期待地望着问圆,问圆沉默良久, 在王铖逐渐落寞,缓慢地准备深行一礼时,启唇答唱一支《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次年三月,春暖花开的时节,束发而冠取字赟之的王铖提着亲自猎来的一双大雁,循古礼登门纳采。   再一年,六礼悉备,两家完婚。   王赟之是开国元t勋之后,少时就学弘文馆,其父系太子少保,袭随侯爵,一家都算东宫班底。   七夫人为这门婚事志得意满,为最小的女儿取名问显,决意在家的两个女儿日后一定要嫁得如此显贵门户。   婚后不久,王家为王赟之安排了一个外放的职位,问圆便同王赟之一同赴任了。   问圆随赴外任,离家虽不算极远,毕竟是十几天的路程,还是乘水路一切顺利的情况下,王赟之在任上诸事繁多,她一走便是两个月,于诸事不便,因而自离京后,便再未回京探亲过了。   如此算来,徐问真有二三年未见过问圆。   她安慰家人的话说得天花乱坠,自己在船上还能按捺得住,那是因为知道问圆心性手腕足够、又陪嫁着大把心腹人手,必不可能受委屈。   但知道是知道,担心还是无法避免。   她说问圆是为了家族打算,其实只是安抚长辈的话。   问圆哪怕要试探徐家对王家投靠郕王的态度决定未来,无需一开始就闹到要和离的地步。   这一番闹下来,哪怕回头再和好,会伤害感情。都说碎镜难圆,其实镜子上若多了一道裂痕,难以再恢复如初。   问圆既然说出要和离的话,必然是已经做好和离的打算了。   能有什么事,叫她下定如此决心,离开少年时满心欢喜端起团扇走向的人?   徐问真沉了口气,注视着逐渐清晰的码头,面色端然如常,又似含着几分常年诵经守静修出的温和悲悯,令人见之便觉可敬可亲。   含霜瞥到她的神情,微微垂首,摆出一副斯文温顺的——一般徐问真露出这个表情,就是要做“体面人”了。   凝霜更不必提,她把脸一冷,跟在云姑旁边,两个人都煞气冲冲,看起来能联手按倒十头野猪。   问圆得到音信,算好路程日子,这几日都率人候在码头,今日遥遥见到官船,便露出一点欢喜,“快,下车近岸。”   她的贴身仆妇忙搀扶她下车,她比徐问真小三岁,如今年过二十,眉眼间稚气脱去,正值最好的年华。   问圆容貌一半像母亲,一半肖父,徐纪随母相的冷锐锋艳与七夫人陈婉娘的秾艳昳丽结合,最后生出一张圆润秀丽的鹅蛋脸、一双英气逼人又眼角含情的凤眼,肌肤白皙如进上的合浦珠,阳光下似乎泛着莹润的光泽。   她身孕已有五个月,动作不再灵巧,但手臂上还有少年时勤于弓马留下的痕迹。愈往南气候愈热,如今又已在五月里,问圆上身穿着件薄薄的红绡短襦,系着淡而雅清的松花色绫裙,乌发松松绾就,斜插一对嵌珠花簪,鬓边压着两朵鲜艳的石榴花,花朵颜色极艳,原本依照问圆的容色,只会起到锦上添花的点缀作用,然而徐问真打眼一瞧到问圆的面孔,却不禁微微皱起眉。   众人甫一登岸,问圆已率众等在岸边,不等她靠近,见明双眼含泪地奔了过去,“姊姊!”   七夫人的孩子是连着串生的,见明之后不久就是问满,问满后不两年生了见新,问圆出嫁时问显会走路了。   如此情况下,年长的孩子便会不可控制地受到忽视,问满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问圆一手拉扯大,见明是长男,七夫人对他用心还会多一些,但在学业上难免有求全之毁,问圆心中不忍,对他多有开解,因而见明与她感情极深。   及走到近前,徐问真面色冷了下来,“怎么憔悴得如此了?”   问圆一愣,徐问真点点她的脸颊,“你往素簪再艳丽的芍药牡丹,无需用这些脂粉妆点颜色。”   见明听了一急,问圆却愣了半晌后两眼滚出热泪来,哭着扑进徐问真怀里,“长姊!”   徐问真紧紧揽住问圆,厉声问:“王铖何在?”   守候在一旁的王家仆人不禁一颤,有几个甚至忍不住后退半步,问圆的陪嫁们却期期艾艾地扑了过来,哭着喊:“大娘子!三郎!我们娘子委屈啊——”   这下动静可大了,这处码头是运河的一处要塞,往来车船极繁,除了运送货物的船只外,既有回京述职在此歇脚的官员、家眷,还有游学的士子、做生意的游商……岸上还有百姓挑担推车做生意,实在热闹非常。   她们这一嗓子喊出来,可把周遭的眼光都吸引住了,王家一位管事打扮的老仆心道不好,一把扯过一个小厮吩咐:“快去给郎君报信,就说徐家大娘子与三郎已在码头下船!”一边快步奔上来,跟着用袖子拭泪,“徐家大娘子、三郎君,您二位可算是到了,我们家娘子这段日子为害喜所苦,日夜饮食不思、衾枕无念,实在是被这身孕害苦了,幸而如今娘家人到了,有大娘子与三郎相伴,一定可以聊解痛苦烦忧——”   “我姊姊分明是受了你王家的委屈,纵你在这舌灿莲花,洗脱不了!”见明厉声道:“你们王家如此欺辱我姊姊,真是辱我徐家无人吗?”   老管事忙道:“老奴不敢,老奴委屈啊!娘子有孕这段时日,我们宅中上上下下无不小心侍奉,京中的夫人闻讯,命人送来成车滋补药品,还特地派来两位有经验的妈妈服侍娘子,合宅上下再没有一个人敢叫娘子不顺心的!”   见明皱眉道:“什么事只听你一口分说——”   “见明。”徐问真打断他,码头上这段发挥足够了,老管事摆出一副弱势姿态,卑微乞怜,他们继续掰扯下去,只会让徐家的形象更加咄咄逼人。   她道:“你是奉命做事的人,我不与你为难,我家娘子究竟如何,我自与你郎君理论。东西卸好了吗?”   众人只见一个精干护卫近前,却只停在徐问真五步之外,恭敬地微微垂首,那护卫身材高大、脚步沉而稳,普通人看不出深浅,王家管事打小在随候府摸爬滚打历练出来的,却能看出,这个护卫只怕一只手能摁倒两个他。   纵然对郎君和王家忠心耿耿,管事还是忍不住向一旁侧身,以期离这位护卫稍远一点。   护卫恭谨回道:“还需有一刻钟。”   “那就留人在这边候着,你点一队人,咱们立刻动身。”徐问真冷声吩咐道。   问圆的陪嫁们哭哭啼啼地还在发挥,王管事姿态卑微,她们哭得更惨啊!徐问真拍拍怀里的问圆,“好了,带姊姊到你家中看看。看看什么样的人,能给我家四娘子委屈受?”   声音很沉,如一把大锥重重地敲在王管事心里,敲得他心里发苦,还是得打起精神、鼓着勇气跟上,一时竟不知道是否该盼郎君快些回来。   马车上,问圆自己擦干了眼泪,有些赧然地道:“叫长姊为我忧心了。”   被她表情变化之快惊了一下的见明挠挠头——他呢?   徐问真道:“与我逞什么强?若非含桃她们反应还算快,今日码头上岂不是我们失了先机?”   问圆特意用脂粉装饰,就是不想她看出憔悴的意思,可她看出来了,当场点破,给问圆递了把梯子,顺势叫这码头热闹了一场。   “叫姊姊一下船就为我担忧,岂不是我的不是?”问圆又低声道:“姊姊放心,这边的事情我已经料理妥了,只等家人一来,立刻能够了结。”   徐问真一扬眉,“我看王家的意思,可不像如此。”   问圆眼中微微露出一点冷意,“如今收场,我们还算好聚好散。他落个治家不严,我得个骄纵不吃亏,半斤八两地散了。可若他还执着纠缠,谋害嫡孙、针对徐家女的罪名就要落在他娘头上。只看他娘受不受得住,他这个孝子敢不敢让他娘受吧。”   徐问真拧眉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问圆微微垂首挡住眼眸,低声道:“他刚对我示好时,大兄曾提醒过我,他虽是个仁善君子,为人诚挚,才华算出众,却有一个怯懦软弱的不好。当时我满心只想,他软弱又如何?待我好便够了,难道以徐王二家的家声门第,还能叫我们白受了委屈吗?且男人性情软弱些,倒不失为一门好处,至少不会性爆如火,他待我一心一意,他软弱,我就替他坚强些,我们携手走下去。不曾想……”   她声音逐渐艰涩,咬紧了颤抖的牙齿,不想发出声音,用力半晌,才继续道:“不曾想他的软弱其实是一把剑,他待我软,处处听我的,自然会听旁人的。而我与他虽是夫妻,他母亲与他却是母子之义,除了恩义还有孝道,我如t何能比?”   徐问真听到此处,便大致明白了,低声问:“这委屈你忍了多久?”   “最初倒没受什么委屈。”问圆用帕子一点点压着眼角,声音逐渐平缓,柔声道:“在京中时,他母亲哪敢将我怎样?就是到这边来之后,离家渐远,那边才逐渐露出一些心思。最初是我过门一年未能开怀,他母亲要给他安排姬妾,他没告诉我,私下悄悄辞了,我知道后心中便想,此生能遇到他,已无悔矣……”   她的声音渐渐飘远,似乎说话之人感到有些茫然。   “不想没过两年,他便改心思了?”徐问将干净的绢帕递给她,“别擦了。脸上脂粉那样浓,不觉着不舒服吗?”   问圆少年时便不爱装饰脂粉,她又生得玉面红唇,眉不画而黑,天然一张芙蓉粉面,真正是“却嫌粉黛污颜色”。   彼时徐问真打扮她,多么珍贵新奇的料子都舍得拿出来往她身上披,再华丽繁复的艳色,穿到她身上是她的陪衬,彼年鬓簪赤红芍药的问圆,曾是京中最秀丽的芙蓉、最艳丽的花相。   今日勉强做艳妆,却是为了遮住憔悴的面孔。   问圆低声道:“我再不这样了。”   她垂着头,一副很乖巧的样子。见明见了,不禁有些惊奇。   徐问真看了他一眼,倒是夸奖道:“在码头上说那几句话很不错,极有真意气,又有力度。”   见明闻言一喜,有些赧然地道:“您喊住我,我以为是我多嘴了。”   “我喊住你,是因为说得足够了。”徐问真拍拍他,“真不错。”   看见明惊喜得脸都要红了,问圆心中的酸楚散去,半酸半笑地道:“姊姊偏心,只夸见明了,我不配合得不错吗?”   她挺着个大肚子哭得颤巍巍得吓人,何止是配合得不错?   “你一开始若没想蒙混过去,才算不错。”徐问真冷着脸道:“还想骗我。”   问圆讨饶道:“我想着您一路奔波,上岸先歇一歇,不想您为我忧心。哪想姊姊你眼睛还这么利。”   “不过好,机缘凑巧,倒是打响了第一仗。”徐问真叫问圆,“继续说吧,后头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问圆知道问真有心试她的态度,定了定神,将这两年发生的事细细说来,“……如此过了一年,再到年节时,他母亲又来信叫他纳妾,他还要拒绝,他母亲却以绝食相逼。不久,他将一位年轻娘子安置在了别宅中,并未告诉我。我发现时已是我有身孕,他悄悄将人打发走。   我当时想要发作,他却指天发誓与那娘子绝无半点瓜葛,只是为了应付他母亲。后来两相核对,他果然没碰过那边,我便……此事便作罢了。他又说他母亲只是为他无子而苦,我既有孕,他母亲必不会再计较这些。”   徐问真注视着她,目光似如一潭静水,水中流淌着涓涓关怀怜爱。   问圆忍不住鼻子一酸,却不肯哭出来,别过头狠狠擦了下眼睛,用力呼出一口气,然后语调如常地道:“我有孕的消息传回京中,她母亲送来许多补品药食,又连连来信,叫他命人好生照顾我,瞧着是很欢喜。可随信来的,除了两个擅长安胎养胎的妈妈,却还有四个年轻俏丽的女使。”   徐问真微微蹙眉,问圆继续道:“他母亲说那些人是给来服侍我的,我不好反应太过激。他与我商量,等我的胎稳了,便将这些人打发回京,如此既全了他母亲的面子,没叫事情太难看,可以叫我眼前清静。”   徐家内宅里,徐虎昶、徐缜、徐纪都未纳妾,大夫人掌家甚严,见明从未见过这等内宅阴私算计,不禁道:“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人成功送走了,才算两全其美。”徐问真看着这傻小子,心里叹了口气。   罢了,还小呢,能教。   问圆冷笑一声,“正是,人送走了,才能算两全其美。我胎息将稳,她们还算安稳,王铖更是从未看过她们一眼,进入内宅来去匆匆,只每日与我一同餐饭寝居。正当我放下心时,其中一个年岁稍长的却忽然在王铖酒后与他成了事,然后就是老夫人的亲笔,安排她给王铖做妾的。我若不认,就是嫉妒不孝。”   见明急道:“当年是他王赟之在咱们家口口声声立誓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他嘛,倒是很为难的样子,既不想纳妾,又不愿辜负那自幼照顾他,如亲姊一般的婢女。他私下提出给那婢子百金,送她回乡,那婢子哭着哀求一场,见他还不答应,口中同意领金回乡,回过身,一根腰带将自己吊到了房梁上。”问圆眼中有几分讽刺,“幸而人还救下来了,她哭着说若不能留下服侍王铖,哪怕回乡,夫人绕不过她。然后,王铖便万般为难来求我了。”   王铖完了。   徐问真捏了捏眉心,心地柔软有些时候是把双刃剑,当年问圆选了性情相对怯懦的王铖,他们都觉着怯懦些好,至少不会欺负了问圆,两人又情意相通,有两家之力扶持,安稳一生,做一对安乐夫妻足够了。   但王铖的柔软,却不只是对问圆,还会对他身边的所有人。   从小照顾着他长大的婢女如此苦苦哀求,几至要丢了命的地步,王铖绝对无法坐视不理。又有他母亲在背后施压,这一局很简单,却已天罗地网地紧缚住了王铖。   “你是怎么做的?”徐问真问。   和离的理由自然不能是阿家给安排妾,即便如今民风开放,性烈如火的娘子不是没有,世俗对女子的要求还是更高一些。   女子妒忌,虽是常有之事,却不能闹到明面上。闹出来了,就是不合礼、不合法。   问圆口吻很淡,似乎是在说旁人的事,“我又能怎样?既是阿家之命,唯有欢欢喜喜、温良贤淑地认下了。我家的纳妾酒月前摆的,这杨城官宦豪商可都吃过,还不仅纳了一个,阿家送来四个里,凡是愿意的都纳了,谁不夸我一句贤惠?”   见明见她如此,愈发揪心,低低唤:“阿姊——”   “你的傅母应当劝过你。”徐问真轻轻为问圆整理鬓角,她的指尖微凉,落在问圆的鬓边,却叫她感觉到时隔良久的温暖与安稳。   她忍不住信赖地贴了贴徐问真的手,才回答问真的问题,“她们自然都劝我。王铖待我有情,此事过后更是百般懊悔,发誓即便纳她绝不会沾染一分一毫,此生绝不会有异出之子。会与他母亲说清楚,绝不会再纳妾,只守着我一人过,一切还如从前一般。”   听起来似乎不错。   见明的气稍微消了一点,徐问真仍然注视着问圆。   果然,问圆目露锋锐之色,用力道:“可我拿什么信他呢?他母亲逼一回,他能假纳妾;婢女半真半假闹一回自尽,他要真纳妾。他的心软已是王家人人捏住的软肋,日后不知是否还会有人捏到。难道我要一辈子如防川一般提防外面的莺莺燕燕?还是从此收心守静,关起门来,只做一尊内宅里的菩萨,任他三房五房地纳回来,我生个儿子,背靠徐家坐稳主母的位置,然后熬一辈子,做我儿子的老太君?”   后面那些话,应是有人劝了她许多遍的,她一面说,面上不禁露出痛苦之色。   她抬脸看向徐问真,眼中终于有两行泪夺眶而出,滚滚流了下来,“可是,姊姊,我是人,不是泥胎神像!我的心是肉长的啊!”   徐问真用力抱住了她,“咱们和离,姊姊带你回家去。”   见明虽然觉得后一条路似乎不错,但见问圆的眼泪夺眶而出,便心痛不已,忙道:“和离,和离!母亲那里父亲和我去说,姊姊不必担心!” 第34章   和离下   问圆用力擦擦眼泪, 道:“姊姊,我不能再信他了。”   “和离之事,你如何安排?”徐问真问道。   见明忙道:“如此和离, 王家只怕难缠,可要飞书回京——”   “三郎。”徐问真很温吞地喊他,见明却下意识住口, 等着徐问真下一句。   徐问真轻声道:“你且听。”   见明意识到徐问真嫌他呱噪,闭上嘴乖乖点头, 神情瞧着竟有些乖巧又可怜。   问圆继续说:“纵要和离,咱们家总要占个‘理’。妒忌和离非理, 因害而离, 理总在咱们这边了。因而, 两旬之前, 王宅中姬妾妒忌暗害主母, 使得主母胎像不稳, 情况危急的消息便已在这城中传遍了。   如果t王铖还不同意和离, 接下来, 宅中还会翻出他的姬妾与他母亲的往来书信,查出他的妾室害我是受随侯夫人指使。随侯夫人何等尊贵, 名声岂能有半点玷污?他下头尚还有二三个弟弟、四五个妹妹没有成婚, 随侯夫人传出这种名声, 才真是害了全家。”   这段日子她与王铖已经分居两室, 为此事对坐相谈过,王铖的态度已经软了下来, 纵然不愿,她心意已决,王铖拗不过她。   这大约是软弱的好处了?   问圆扯了扯嘴角, 笑得不大好看。   “不想笑就别笑了。”徐问真叹了口气,道:“安排得如此周密,今日还严妆打扮而来,不怕百密一疏。”   问圆低了低头,“我只是想,此事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不想姊姊再为我忧心。”   确实,和离之事,王铖既然已经点头,那就算成了。王家未必愿意和离,但这边文书签好,王铖自己甘愿的,回了京一切自有徐缜和徐纪顶着,王家纵有百般力气使不出来。   今日那个管事的行为,其实就很能代表京中的王家。   徐问真随口一问管事来历,问圆道:“从前是随候府里管庄田的,幼时是随侯书童,王铖出京,随侯特地派他跟来,这几年待王铖确实尽心尽力。”   管庄田是一项大油水,被换了差事派来跟小主子没生出怨愤,仍然尽心,可见他对王家的忠心。   同样,因为他对王家的忠心,他的行事有些时候其实能代表随侯的意思。   徐家这门婚事对随侯来说,是绝对找不到更合心的了。   大家都是开国元勋之后,彼此之间原就有些香火情,如今徐家在徐缜这一代蒸蒸日上,晚辈中又有个中流砥柱徐见素,再下一代长孙是今上恩准从皇孙字辈取名的今上外孙,中宫一双儿女早逝,今上对这嫡系唯独留下的两点血脉眷爱有加,徐明瑞只要不是实在不成器,往后都前途不愁。   王家这一代晚辈,长子无才,次子有疾,三子王铖又是这么个软弱性子,下头小的们各有难处。正因后继无人,随侯才咬着牙要剑走偏锋。   但郕王能不能成事犹未可知,保留徐家这一门姻亲,能给王家留一条退路。   所以消息一传回京中,随侯是绝不会容许王铖和离的。   问圆在往家里递消息和对王铖发作之间打了个时间差,两旬之前出的事,只怕这会京中随侯刚知道三子这里要闹和离,准备做出反应。   而这边徐家人已经借着探望见通、顺路看问圆的机会杀到,了结和离之事。   所以王家管事才会那般着急。   而京里,徐问真要南下的事早早传出风声,和赵家通好气之后,尤其问圆去信之后,大夫人每每见客都露一副郁郁之色,稍微提起江南见通的事就满面叹息无奈,稍微对几个亲近的、嘴快的夫人吐露了见通的事。京里真正的贵眷圈子就那么大,这事传得还不快?   徐问真南下主要是为了替徐大夫人相看未来息妇,顺道才探望四妹,结果就撞上四妹受了大委屈要和离,这事有理有据,王家再怎么不满,不能挑毛病说徐家设局算计。   徐问真思量一番,道:“你有数就好。等会需要我们做什么,只管说。”   “我的话都说完了,王铖不会再多纠缠了。”问圆低声道。   多年夫妻,即便心中恼恨一时,毕竟有旧日情分在。   她摩挲着光洁的手腕,喃喃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草,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徐问真皱眉,“说什么傻话呢。”   这是《孔雀东南飞》里,兰芝仲卿相别时的誓言。   最终二人一个投池一个自尽,死后得合葬。   “我只是想,昔日的情深之诺,便请停留于此地吧。”问圆依偎着徐问真,低声道:“傅母们都劝我,王铖待我情深、心思细致,虽有一个心软的坏处,却算是好处。如今只是两个姬妾,纳便纳了,他又立誓不碰他们,我的日子还是照过,且会过得比常人都好。可是姊姊,我不愿再信他的誓了,他立誓时确实是真心的,可很快,又会被别人的‘真心’所打动。”   她说:“我与他说起和离时,一开始他对我百般道歉,后来竟很委屈。可他有什么委屈的呢?委屈有一个一心为他纳妾选美的母亲、自幼服侍他一往情深如的妾室?走到今天,我给过他很多次机会了。每一步,都是他自己选的。”   “她们又说,哪怕他违誓,我留在王家,有一个正头娘子的身份,有得力的家世做依仗,未来有了子息,还有旧情在,日子会很好过。”问圆这回露出一点锋利的眼芒,“可我若只求富贵安稳,何必在他王家?他王铖昔日以诚与情娶我,如今二者皆失,我不留矣,免误余生。”   如果只图安稳富贵,以王铖的性情,他很难走到位高权重的一步,她留在这,不过守着嫁妆与未来随候府分给王铖的一点财资过日子而已。   再回到京中,还有个对她虎视眈眈,看她很不顺眼的婆母在,这样的日子,何谈富贵安稳?   “怎么不早些往家里去信?”徐问真轻抚她的鬓发。   问圆在她怀里合上眼,感到一点疲惫涌上,又有浓浓的、如被温泉包裹一般的暖意环绕住她,“家里已经诸事繁多,祖母年迈、大伯母恨不得有八只手来忙,我母亲……只会劝我吧,我想自己还应付得来,便不愿惊扰家里。”   “家里还有我呢。”徐问真低声道:“你怕打扰祖母她们,姊姊却是个闲人。从前你有事情,都是最先与姊姊商量的,怎么,如今与姊姊生疏了不成?”   “姊姊抚养明瑞明苓,很忙碌了。”问圆笑着道:“况且,我是跟在姊姊身后长大的,你还信不过我的手腕吗?这几个月,王家宅门里是热闹极了,独我是没吃过亏的。”   何况,她想要和离的事,若不先自己筹备妥帖,而是先求助于家中,她母亲定然第一个百般设法搅黄了此事。   就连这回,其实她都做好七夫人会同来,然后缠磨她不许和离的准备。七夫人未曾过来,于她倒是意外之喜,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书信只是匆匆报了徐问真的行程,许多事未及细说,在去王宅的路上,徐问真对问圆解释了她此番南下的因由,又知道问圆必定好奇七夫人为何没来,道:“七叔母原想来,只是不巧有了身孕,胎像又不大稳固,不好挪动,才没来成。”   问圆听了一惊,又笑道:“多谢这位不知是小郎还是小娘子的小家伙了。”   见明一窘,徐问真看向他,交代道:“你姊姊虽已将事安排妥帖,待到签署和离书时,你的态度还是要立起来,叫王家知道咱们的态度。”   见明连忙应是,马车行至宅邸门前停下,王铖已经等候在外,伸手要来搀扶,被问圆避过。   他神情黯然,“就让我再扶你一次吧。”   从听说徐家有人要南下,顺路看望圆娘,他就悬着心暗暗祈祷徐家来的人里有岳母,如此便能有个人帮他说服一下圆娘不要和离。   如今来的是妻子长姊,他揣着几分期盼,对徐问真长揖一礼,“真人。请真人替我劝解圆娘,我、我日后一定好生待她,再不叫她受一分一毫的委屈。”   “可你已经害得她险些失了孩子,你可知女子有妊时遭人暗害,轻则流产,重则殒命?”徐问真皱眉看向他,“你们王家害了她这一回,还嫌不够,要再等下一回吗?”   王铖局促起来,连忙解释,“我、此番是我不够谨慎小心,我已将那婢子发落出去,日后我宅中定不再置姬妾,我只守着圆娘一人,一心一意地过日子——”   “圆娘并非善妒不许你纳妾之人。”徐问真阻止他继续发誓,“你母亲说你后宅单薄,她纵然再心痛,为你纳了妾,纳的还是你们王家的贴心人。她如此步步退让,你们王家又是怎么待她的?三郎,当日我们将圆娘许给你,便是看你一个情深的好处,不然凭是什么王侯公子,没有这颗真心,我们是看不上的。”   王铖先是被她说得灰头土脸的,听到后面之言,便如得到认可一般,目光微亮。   徐问真却继续道t:“可你是怎么对待圆娘的?图你这颗真心,我们无非是盼着圆娘能过得好。如今既然圆娘过得不好,我们便要带走圆娘了。我家捧在手心上长大的娘子,在你们家险些丢了命,王赟之——”   问真似乎动了情,眼眶微红,“你扪心自问,这些年圆娘为你操持中馈、打点前程、侍奉长辈,哪有半点做得不合你意?她在你家中受了如此的委屈,吃了这样大的苦楚,你还有颜面在这里厮缠吗?”   见明刚要发挥,忽然听到仆妇一阵惊呼:“娘子!娘子!”   然后是问圆女使含桃穿破云霄的高声呼喊,“不好,大娘子,我们娘子昏过去了!她遭了那毒妇暗害没几日,在家中一直颤颤不敢安睡,一定要去码头等您到了才安心,身体却没能养好——”   她如泣如诉的清亮嗓音一直传出很远去,门口的仆妇们已经乱作一团,王铖见问圆脸色惨白、双目紧闭,急得发抖,忙冲过来要抱起问圆,见明被问真一把推上前,福至心灵,连忙双手稳稳抱起问圆,并先发夺人对王铖道:“烦请王家郎君带路!”   王铖实在慌得不知怎样是好,听他这样说便慌乱点头,急忙给他指路,又握着圆娘的手絮絮道:“圆娘,圆娘……我知道我错了,我错得实在离谱了。我辜负了你,没脸再耽误你,我、我放你走,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郎中?郎中呢!快请郎中!”   他一边说,一边还落下泪来,徐问真见他实在是慌乱至极的模样,心里叹一口气。   用情虽真,走到这一步,是破镜难圆了。   王家那管事看到门口这一幕的时候,就知道和离之事彻底无法挽回了。   白芍与请来的郎中守了问圆一日夜,自然是白芍照顾得多些,问圆得了个“虚耗过多,禀赋不足”的诊断,兼之她月份已高,实在需要好生休养。   她坚持要立刻与王铖签和离书,王铖不情不愿地签了,又百般劝她,“娘子纵然看我不合心,总还要为自己的身子与孩儿考虑。不如就留在这宅中一些时日,先静静安养,我、我一定不打扰你……”   问圆看了一眼站在王铖身后那位自幼服侍哇王铖,还在不久前上吊过的李姬,冷笑道:“不必了,我怕再在这里留些时日,不说我腹中的骨肉,就是我这把骨头保不住了。”   王铖抿抿唇,低声道:“杏儿姊姊不是那贱婢那等人——她服侍人最体贴细致,我想,由她照顾你很妥帖,才将她留下。”   “赟之……”问圆望着他,如烟如画的眉目似乎入了情。   她态度软化,王铖本该欢喜,但夫妻数年的默契却让他直觉不对,绷紧了心里那根弦,他目光灼灼地望着问圆,轻轻唤她,“圆娘……”   “从前我看你,只觉得处处都好。”问圆开了一个头,王铖不由站得更直了些,提起了心,“如今才发觉,你的心软柔善,其实并不只是好处。它害了我,害了你。我走了,往后你说话做事,多多思量,管事的话可以听些,他是侯府的忠仆,自然不会害你,可你自己要多思量。我去后,天冷多添衣,努力加餐饭①……旁人对你说的话,心中要仔细思量,勿要轻信于人。日后若再遇珍重之人,请千万守好誓约,不要再违誓轻诺了。”   她说罢,在婢女的搀扶下转身欲要离开,王铖猛地扑了过去,却不敢纠缠怕伤到她,只能哭着喊她:“圆娘!圆娘!你既放不下我,便再给我一次机会——”   “王家郎君。”见明站出来拨开他,冷声道:“我姊姊已经给过你许多机会了,这些年,她为了你的前途官位、家宅稳固尽心竭力,在舅姑之前无半点违背,为你娶姬纳妾,在你们家,她能用的力气、能费的心血都已经耗尽了。你还要她怎样呢?”   见王铖愣怔,他又郑重一礼,道:“如今郎君与家姊一别两宽,彼此宽宥,徐王两家累世之好不会受到影响,望王家郎君摒弃前尘,从此前路光明远大,前程锦绣。”   王铖愣了好半晌,僵硬着回以一礼,“愿贵家娘子,重梳蝉鬓,美裙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选聘……此后余生,欢喜安乐、平稳顺遂。②”   其实是时下流行的放妻书中的套话,本应祝福前妻“选聘高官之主”,然而他实在说不下去,便仅在最后添上祝福。   见明点点头,对他轻声说:“我姊姊已经受了良多苦楚,兄若真为他好,便请劝住令堂令慈吧。”   王铖明白他的意思,和离之事传回京中,随候府定有一场惊涛骇浪,他免不得要挨一顿骂,圆娘要回京,只怕家人还会登门纠缠。   他咬咬牙,道:“我一定尽力。请阿弟转告圆娘,放心。”   见明施礼告辞。   后宅中,问圆半躺在榻上——她虽然没有真被暗算到,但怀着身子劳心劳力,不免有些虚弱。   白芍给拟了安胎药先吃着,并说:“虽然并无大碍,一定要小心将养,不然只怕会留下亏损,日后生产时便是隐患。”   见明听了,立刻打起精神,跟在她身边老老实实地听医嘱。   徐问真按住问圆,“等东西收拾好了,你便带着见明回京去。我到江南那边,再往留州走一遭,最多月余的功夫,回家了。你先回家好生将养着,你生产前我必定回去。”   问圆扯住她的袖子,“我的身子我有数,况且一路行船最稳当不过……”   “你耍混起来?”徐问真并未露出厉色,只是看着问圆,问圆便不觉软了态度,低声道:“我的身子真没什么问题,一向都养得很好的,况且又有白芍在,稳妥得很。”   到底她拗不过徐问真,只能点头答应先回京,还是很不放心地拉着徐问真的手絮絮嘱咐,“到了见通那,姊姊你一定与他好生说话。那小子如今就是倔驴的年纪,什么话他都不乐意听,自认为有一套道理,姊姊千万不要为他生气,大不了打一顿,伯父伯母又不会与你置气,你先把气出了要紧。”   “他虽倔强,做事却是讲理的。”想起出京前,大夫人是这一套嘱咐,徐问真有些好笑,“见通又不是什么混账小子,我不是非要去拆散鸳鸯的,他还能顶着脖子和我吵架不成?   你就不要操心了,回京好生安胎,七叔母若是要念叨你,你就说肚子疼,闭起门来不要见人,等你肚子里这个生了,七叔母身子重了,更没心思来念叨你了。”   问圆轻轻点头,她毕竟在此生活数年,东西极多。当年南下,因为想着任期很长,随候府里人多手杂,她几乎将所有箱笼东西都带了来,如今倒是方便,回京之后不必再到随候府里麻烦一场了。   官府那边的文契见明很快搞定,问圆腹中的孩子,王铖答应交给问圆抚养——他心里或许想着问圆养着他的孩子,总有一日,还是回到他身边的。   问圆抚摸着隆起的小腹,却对徐问真道:“我想叫他姓徐,从明瑞他们的字辈。”   “明瑞的字辈原是圣人赐的,咱们家下一代小辈,我想想——是要从水。三叔家的长孙女好像叫徐润,这段日子你就为这孩子好生想一个名字吧。”徐问真笑着轻轻摸了摸她的肚子,“无论这是位小娘子还是个小郎君,都会是徐家的宝贝。你与见明是怎样长大的,他就会怎样长大。”   意思是,他们享受到了什么样的物质供养,这个孩子会得到的。   问圆道:“我这几年用嫁妆银钱经营一些生意,养活得起一个孩子。”   “既然叫他姓了徐,他就要写到徐家族谱上,难道咱们偌大的国公府,还养不起一个孩子?你的私房有多少,都是你的。正如这些年,家里没叫七叔与七叔母掏出私房来养你们啊。”徐问真好笑道。   父母愿意用私房贴补孩子多少,都是房中自己的事,但大家庭一日不分家,所有人的日常用度就都是从公中开销。   这是家族旧例,若叫问圆独自供养孩子,反而显得生疏外道。   问圆听罢,却沉默一会,眼圈微红,低声道:“长姊……”   “嗯?”徐问真好笑道:“又要抹眼泪珠子了?t”   问圆用力摇摇头,然后扑进她怀里,紧紧抱住她,瓮声瓮气地道:“谢谢你,谢谢伯父和伯母,我……倘若家里不留我和这孩子,我没有与他替和离的底气!我知道,就连傅母私下觉着我任性——”   “她们只是怕你日后更难。”徐问真摇头打断她,“你哪里任性了?我知道你忍了一回又一回,我们家的娇娘子,不知吃了多少舅姑闲气。王铖虽是正直善良之人,但性情过于软弱多情,实非良配。”   问圆默然拭泪。   阿家的重压,心怀鬼胎的姬妾步步算计,从前许诺一生一世为她着想的郎君只能两边和稀泥。   这样的日子,她忍了再忍,不想过下去了。   不几日,问圆的箱笼收拾完备,在见明与含桃的搀扶下登上回京船只,徐问真拨给她一部分护卫随从,叮嘱:“定要好生护送娘子与郎君回京。”   护卫恭谨应诺。   船只行起,岸边有阵阵清歌声,问圆听出是一支熟悉的小词,微微闭上眼,叫人合上了窗。   又过一会,歌声改换,“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是一首《淇奥》。   问圆静听着半晌,倚着圆鼓鼓的暗囊,直到再听不到歌声,才轻轻启唇,低哼着:“……桑之落矣,其黄而陨……女之耽兮,不可说……”   码头,即将登船继续南下的徐问真看着船只远去,瞥了眼岸边迎风流泪唱歌的王铖,沉默一会。   她已经不想教明苓与问星读《诗经》了。   甚至不想《诗经》出现在她的案头。 第35章   她才意识到,她的父母是如此……   从王铖任处至见通在江州的所在, 需要行船走数日后改行陆路。   徐问真还没在船上雪耻成功,便要改换乘车,她看着空荡荡的水桶, 磨了磨后槽牙,“这运河的鱼就是比池子里的聪明。”   凝露跟着她义愤填膺,“定是这竿子不顺手, 应该从京里带两根来的。”   含霜忍俊不禁在一旁忍俊不禁,护卫来回行装已经整顿好, 才上前请徐问真下船登车。   徐问真打算先解决了见通那边的事,将一块心事放下之后再慢慢游览本地的风景名胜, 因而登车直奔书院而去。   她这一行车马繁多, 便不及钱妈妈前次来时那般简便迅捷, 马车行了半日, 已快近山, 忽逢暴雨。   秦风忙来回:“娘子, 暴雨难行, 不敢上山, 前方有一处神庙,我们在此暂避如何?”   徐问真掀起帘子, 果然遥遥看到一座神庙, 不知供奉哪路神佛, 远看有些破败, 但地方并不算小,他们这些人能挤下, 便点点头。   秦风等人忙收束车队,准备避雨。   这里离书院便不远了,山脉连绵, 附近有不少山峰,远处遥遥能看到村庄城镇,暴雨中雾气蒸腾,半遮半掩着远山叠翠,如素白的纱幔铺天卷地而来,只有远方的青翠幽绿还若隐若现。   天降奇观,风景比画里还难得。   徐问真不禁感慨:“见通这小子在此真是享福了。”   含霜笑着为她披好斗笠,“您若愿意,哪年得了空,到这边小住一段时日倒使得。”   寻常成了婚的娘子自然不能如此自在,随心走动,但徐问真既已是出家人,又不打算再成婚,那些世俗礼法便奈何不得她。   皇后幽居含章宫,势力渐衰,徐问真受到的限制已经越来越小。   端文太子去世的时日愈久,久到处在那段时间的故人都要渐渐走出来。   去岁年尾,今上半开玩笑地打趣徐缜不着急再觅佳婿,不怕耽误了大娘子。虽听着是句玩笑话,其实在暗示徐家,徐问真可以不必为端文太子苦守。   但徐问真对成婚兴致缺缺,她在云溪山潇洒自在惯了,已懒得再到人家低眉俯首做息妇去。   男人嘛,她自小所见到的,祖父、父亲还有七叔父,在世俗看都已算是很好的男人了,但母亲还是有自己的不顺心,七叔母更是常年怀着各种愁事——虽然徐问真觉着她很多时候是在自找麻烦。   她从前的未婚夫,端文太子周元承,在外人看来待她是极好的。   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周元承会在皇后暗示她要端庄守静时带她出城跑马,在他们二人都功课繁杂时抽出时间拉着她逛街,每每地方入贡被赐到东宫的东西,周元承必会选出好的送到徐家,会在宫廷大宴上给予她相当的尊重,东宫宫人对她莫不恭敬拜服。   她年少时想,如此便足够了。   她会做一个不辱家门的储妃,坐稳东宫的位置,为臣、为妻、为妾。   直到周元承的死讯传至徐家,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太浓厚的悲意——周元承在她面前一向高贵、雍容,他是合格的上位者、合格的储君;而她在他眼里,就是即将被摆入东宫的一只名品瓷器,必须要有,且摆起来很好看,值得他高看两分,仅此而已。   她学到的为臣之道令她能够顺从,接受周元承给出的所有,赏罢、怒罢,她都能承受,令她不满的地方,她会四两拨千斤地还回去,但她的反击永远不能摆到明面上被人发觉,正如她的不满,只能是对周元承“闹的小性”。   她不能对周元承说,今日先生讲习的东西我很重视,我不想离开书房,而西市的斗鸡、赌犬我并不感兴趣;不能对周元承说,我不喜欢饮果酿,我喜欢烈酒,我不爱骑小马,我爱纵马放歌。   周元承想要将她驯养——没错,就是驯养,驯养为他的半身,将所有不能属于东宫储君的喜好都灌输在她的身上,他忙里偷闲挤出时间出来逛,并不是他自己贪玩,而是为了他的太子妃。   同时,想要将她塑造成他理想中的女子,既能热烈如火,又要雅致懵懂,贞静温柔时要如古画中的仕女,低眉浅笑时需有婉转风韵。   所以她要饮清甜的果酿,骑温吞的小马,戴满头金玉琳琅,衣着打扮皆要不堕天家威严。   她是徐家的大娘子,是祖父祖母捧着长大的宝贝。   但在周元承身边,她永远只能后退半步、微微垂首,做一个端庄美丽的未来储妃。   她的品行与容貌,皆要成为东宫尊荣的点缀。   东宫有数位服侍的姬妾侍从,周元承最初偶然在说话间提起其中一人时,愣怔一下,然后试探地看向她。   她能怎样呢?温婉轻笑,贤淑谨让而已。   周元承去世时,她凭借本能哀嚎痛哭,心中其实只有一片茫然,与一点,如释重负的解脱。   悲伤吗?或许是有的,只是她从未将周元承当做即将相伴一生的知心人,臣子侍君,恩情浅薄时,能有几分悲切?   她对周元承,最后一点好的印象,或许是还是在定王府里,仍是定王的今上带着他们二人去骑马,周元承小心地牵着她的手,叮嘱:“阿真妹妹小心些。”   彼时他眉目间仍有稚气,说话都还不太清楚,却原原本本,是还没被东宫储位吞掉的周家大郎。   有一块糕饼要高高兴兴分给她半块,两人头倚着头坐在一起晃着脚吃点心的,是她的表兄。他的父亲是徐问真的表叔,母亲是徐问真的姨母,两家亲密无间,周元承与她,便是总角之交,言笑晏晏①。   而将宫中新进的珍奇制成珠宝后赐给她、在宫宴家宴上垂询赐下对她的爱护的,是国朝储君,帝后之下整个大雍最尊贵的主人。   她分得很清楚,从周元承受封为储君那日起,周家大郎便渐渐消失了。所以她不会再唤他阿兄,她会在他面前恭顺温婉,笑闹有度,她将会是东宫一块美丽的点缀。   当时她只是悄悄地想,谁说点缀只能是鲜花瓷器,不能是一把锋利的宝刀?   周元承死后,因为皇后的疯魔,徐府有很长一段时间上上下下草木皆惊,徐问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这一劫。   她心情倒是很平静,所有的不甘、狂念就随着周元承之死而埋葬地下。   既然皇后态度鲜明想让她陪葬,那就死嘛,不过一死。   她不是光棍一条,临死还能冲进含章宫发场疯,宣泄情绪,最好再拉上皇后垫背。   她是徐氏女,她的每一个抉择都要为家族考虑。或许以她一死,能够换来今上对徐家更多的眷爱与对皇后的不满,含章宫危矣,自然无力再针对徐家其他人。   她忽然意识到,她所有的身份尊荣,都来源于旁人的施与。   当脱下一切外裳,一个徐问真,或者说整个徐家,都只能匍匐在圣人座下t,乞生或受死而已。   她自幼与父母分别,徐缜与徐大夫人回京后,与她感情有些生疏,并非对彼此不惦念,而是因为不熟悉,所以更多客套与礼节。   问真理所当然地认为,徐缜、大夫人看她,便如京中所有家主与宗妇看自己的女儿,是门楣上娇艳的点缀、匾额上可以增添的荣光,园子里,一株可有可无的花朵。   直到徐缜冲入宫中,在今上座前替她抢了一条命回来;大夫人彻夜不眠地守着她,一刻不肯松开手,她才意识到,原来在父亲母亲心里,她远比自己以为的重要。   她于是知道,她要活,她必须要活。   她要活得比世间女子都欢喜畅快,活出她自己来,才对得起祖母、祖父与父母豁出一切的决绝。   所以她在云溪山一边装出一副对周元承一往情深的样子,给自己和家族添加安稳与筹码,一边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妥帖、打点周全。   在自己的地方,她可以纵情饮烈酒、骑快马,长发松散不御珠饰,偶尔与友人小聚,欢醉一团,她不再是未来太子妃,周元承的妻子,仅仅是徐问真而已。   她可以在家族的庇佑下欢喜一生。   但仅仅退居云溪山,躲在乌龟壳里过一辈子,不是她的性格。   一开始照顾明瑞明苓,仅是心疼昌寿与孩子,想替长辈分担一二。   大夫人小心地与她提起是否能由她抚养两个孩子时,她却立刻猜到了长辈们准备铺给她的路。   果然,见素立誓不娶,明瑞明苓由她抚养,再几年后,她顺理成章地回了家,开始接管一部分家族事务。   今上示意她可以再嫁,徐缜回来与她细细商量过,她的态度很明确——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她再转身嫁人,前面的路岂不都白走了?   周元承压在她头顶那么多年,如今人死了,她用他未婚妻的身份套些好处出来,他不会在意吧?   ——在意没办法,谁叫他死了呢。   大不了多给他烧些纸罢了。   大长公主清楚眼下的身份对徐问真来说是最自在的,有皇家优待,又有父母撑腰,生活、身份上都很便宜。   大夫人的想法更简单,徐问真若再成婚,年岁相仿的都是丧妻或者和离的了,找个年岁轻的,阿家只怕还要作妖弄事,女儿既然不想嫁,那就留在自己身边,一家人长长久久地在一处。   徐家家门里的大权交到徐问真手里,再下一代的当家人由徐问真养着,哪怕再过几十年,他们都去了,徐问真在家不会受气。   江州这边,含霜见徐问真对在此游玩居住果然有些兴致,便暗暗留心。   等车马停在神庙院中,秦风等人撑着伞迎上来,含霜与凝露扶着徐问真下车。   这神庙确实已经破败,但正殿、两边偏殿却还有瓦可以蔽身,徐问真示意众人分散开先避雨,含霜、凝露与秦风等精干护卫拥簇着她进入正殿中。   秦风方才探查时便发现正殿中有一位年轻郎君,在徐问真身边低声道:“听闻是附近镇子上进山来采药的人,只有他一人。”   徐问真点点头,那个郎君原本见车马阵势颇大,还有些紧张,见最后进来的是一位神情平和,雍容端雅却并不厉色逼人,看起来颇为可敬可亲的年轻娘子,便松了口气,却并没近前,只在正殿角落,冲徐问真遥遥一礼。   徐问真微微颔首致意,在他抬头的瞬间,跟在徐问真身边的含霜却微微愣了一下。   他们找好头顶瓦块还算齐全的地方避雨,含霜叫婆子们烧起小炉子,从随身的荷包里翻出姜米茶来烹上,然后小心地打量徐问真的神情。   她方才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这会刚刚回神,徐问真睨她一眼,低声问:“怎么了?”   含霜见她一点反应都无,发现是自己草木皆兵了,松了口气,低声道:“或许方才雨雾太大,恍惚间,我瞧那位年轻郎君竟与端文太子有些相似。”   这会再定神细看,那年轻人应该是十七八的年纪,与端文太子去世时年岁相仿,两人又都生得剑眉星目,正殿中雾气又大,才叫人觉得有几分像。但天下生一副剑眉星目的俊朗男子多了,难道各个都相像吗?   那年轻郎君身上是一副书香朗润之气,眉目朗朗,衣着虽然简朴,却很是些斯文内敛,举止算有度,或许家中没有大富贵,但教养却很不错,见了他们这样大的阵仗与诸多女眷,没有过于局促不安与令人不悦的冒犯目光、言语。   ——不怪含霜如此评价,这些年徐问真在外,虽然都是前呼后拥,但偶尔有几次便装出行,曾遇到过言语轻浮意图冒犯的地痞流氓。   虽然那些人最后都进了京兆尹大牢洗心革面去了,但还是给含霜留下许多不好的印象。   如今瞧到这个,含霜不禁有几分赞许——或许比不上京中那些金玉富贵丛中长大的郎君们,但若有几分天赋又能勤恳读书,或许能带着阖家改换门庭未可知。   细细一打量,这位郎君和端文太子的相似之处逐渐减少,含霜心里道了声:罪过。   方才或许是雨雾太大,此处又是神庙,她这些年跟着徐问真,没少受那些神鬼传说笔记的熏陶,端文太子的冥寿祭日又将近,她猛然间想得多了。   思及此处,含霜不禁暗道一声晦气,再看那边那位小郎君,感到一点内疚——罪过罪过,好端端地将人同死了的联想到一起。   徐问真听完她所言,险些忍不住笑出来,她低声道:“好端端的,你怎么想到他了?”   她原本并未留意那郎君,听到这话才看了一眼,然后睨了含霜一眼,“该叫白芍给你调理调理眼睛了。”   眉眼的形状上或许有一二分相似——但那样说,天下相似男子何其多?看一个人的第一眼注意到的,其实就是外貌与气质融合的结果。   周元承之雍容端雅,含笑时如芝兰玉树,风度翩翩,生怒时威严慑人,令人心生敬畏,一看便知是富贵丛中,用天下顶级的权势蕴养出来的,同样,他的容貌便显得英气俊朗,远超凡人了。   这位郎君瞧着斯文内敛,倒像是父母膝下乖巧承欢的宁馨儿,眉眼间不见野心,倒像是被猎人从豹子窝里捞出的小豹子,牙齿还没见过血呢,就骤然被世路风雨淋透了,两手环膝缩在角落里,两眼中满是对未来的茫然。   更像湿漉漉的小豹子了,那种被猎人掏出来又弃之不理,仍在路边的小豹子。   徐问真难得生出一点恻隐之心,对他道:“雨中天寒,郎君衣衫简薄,恐至风寒,我们烹有姜米茶,倘蒙不弃,便吃一盏吧。”   虽是问句,没等他反应,只示意仆妇给斟一盏送过去。郎君有些猝不及防,惊得手脚都没地方放了,手忙脚乱一会,婆子已经姜水送到他跟前,他迟疑一下,小心地接过了,“谢过贵人。”   此处没有敌人,徐问真懒得端架子,只是闲坐在干净蒲团上,闻言随意一笑,“一盏茶而已,何须如此。”   徐问真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被热气熏得,眉目有些懒怠怠的,坐得姿态放松却不失端正,一看就是从小下苦功夫练过的。   郎君抿抿唇,徐问真已不再关注他,自顾偏首看了看外边的雨,暴雨如瀑,雨点落在地上的声音如同下冰雹。   再是强悍的马、高超的御术,这样的日子不能贸然上山。   徐问真想了想,对秦风道:“今日应是上不了山了。瞧瞧舆图,附近有什么驿站或者城镇,咱们歇一夜,等明日,天若放晴再上山。”   秦风应诺,展开舆图与徐问真看,这座废弃的神庙不算极大,那边的郎君听到他们说的话,迟疑一会,还是小心开口:“这附近驿站近日整修,不接待客人。若要留宿,再往前行五十里便是桃花镇,镇子还算繁华,有几家稍微过得去的客栈,或可供人歇脚。”   徐问真等人实在势众,护卫又各个精悍,那郎君纤瘦得他们任意一个伸出一只手便能按倒,那郎君或许感觉不大安全,说话时候小心翼翼的。   徐问真看了眼舆图——桃花镇确实是离此处最近的镇子了,   她看了眼秦风,秦风会意退下,与同伴护卫们低声交流起来,还有人要上前去与那郎君套近乎,徐问真已带着笑开口:“我们正头疼要往何处落脚呢,多谢郎君指路。郎君对这边很熟悉?”   她罕见地起了与生人说话的谈兴,准备上前的t护卫便悄然退回一旁,郎君小心地点点头,过一会,说:“是,我家就在桃花镇中。贵人不必道谢。”   他对徐问真似乎有些畏惧,徐问真扬扬眉,实在想不通她这么温柔可亲大美人有什么可怕的,但不欲为难他,便笑道:“还是多谢郎君指路了。”   这是结束谈话的意思,小郎君悄悄松了口气。   他年岁和见通见明差不多,却比长在金玉锦绣丛中的两人狼狈许多,瞧着是读过书的样子,想来从前是父母的宝贝,不知怎么沦落到般落魄胆小的模样。   徐问真看他如此,倒是生出一些包容怜惜,不过世事纷杂,不是人人的疾苦她都要管,便收回目光,含霜度她神情,低头翻了翻自己百宝囊似的荷包,拣出一枚约有花生豆大小的小银锞子,锞子虽不大,做工却很精致,打造成了宝相如意的样式,价值便比同等重量的银子稍高一点。   合钱哪怕不多,值一身整齐衣裳并一顿饭钱了。   雨还未停,大家都没有动作,徐问真坐得有些累了,干脆转头去打量一旁石制的神像,原谅她虽然是个正经出家人,对神佛的了解却实在不多,打量了半晌没看出究竟是哪路神灵。   毕竟借人的地方避雨,护卫仆妇们稍微清扫了供案,摆上一些干品果子并两盏清水,这些东西最终大约会进过路避雨人或者山野小鼠的口,不算浪费。   供都上了,不许个愿便很浪费,徐问真想了想,在心中祈祷:希望天公成眷属。   见通喜欢的那位许娘子一定是个好人啊。   她可不想好容易下江南一趟,还要花费大把的心思时间,来讲通、开解她那个比驴子还倔强的弟弟,见通认定的事十匹马都拉不回来,她就只能亮出祖母的紫檀杖了。   紫檀杖固然好用,舞起来还是重了些。   她心里胡思乱想着,又想起上一位操着紫檀杖大杀四方的人,转头看向云姑,“今日天寒,云姑感觉如何?”   “劳大娘子体恤,奴虽年迈,仍有一石之力,区区小雨,不足为虑。”云姑含笑道。   还没熬夜纵酒放歌,身体最为强健时,就拉个八力弓的徐问真微微沉默一瞬,决定回京后立刻恢复少年时的锻炼作息。   决不能再荒废下去了。   她与云姑说话语调柔缓,是对待尊敬的长辈的态度,云姑待她恭敬中透着亲切,仔细地说:“雨寒,娘子要紧好披风,多吃两盏姜米茶。”   二人说了一会话,外头雨势终于渐歇,秦风来回可以启程——再不出发天色要晚了,天黑之前只怕连桃花镇都无法抵达。   而在村中落脚,安全只怕无法得到保障。   虽然此行人马强悍,护卫们还是习惯谨慎,徐问真知道他们的用意,干脆地点头。   那边的郎君本来捏紧了怀里脏兮兮的包裹,听着徐问真与云姑说话,似乎有了什么打算,只是还纠结着无法下定决心。   这会见他们就要启程,终于一咬牙,站了起来,“这位贵人——我、我有一支品相极好的参,您收不收?是我祖父年轻时便发现的,至少有百余年了!”   徐问真这回真有些惊讶——百余年的参,在京中其实不常见,除去直接贡入宫中的,市面上极偶然才会露出一二棵。   徐问真长到这么大,只碰到过两回。   徐府倒是不缺人参,但年头这样久的只有一棵,这少年手中有这样难得的参,怎么还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看了眼少年身上简陋的衣裳,徐问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第36章   见通:我罪不至此啊!……   “我、在下季蘅。”郎君的礼仪有些生疏, 礼仪这些东西,一直是粗通容易精通难,不过一些日常礼节在民间很常用, 都是从小学习使用的。见他动作不畅,徐问真不禁又怀疑起自己真有那么吓人了?   好在季蘅还不算太紧张,或许是惦记着卖参, 很主动地将包袱打开,让徐问真看其中的参。   市面上常见多是上党参和辽参, 江州这边的参徐问真其实没怎么听过,但细看季蘅拿出的参, 须条浓密、根系粗壮, 还连着浓绿的叶子, 根上沾着泥土, 显然是新鲜起出来的。   白芍看药材的眼力极好, 好年份的参见过许多, 这会过来细细看了, 对徐问真道:“确实有百年了。”   徐问真点点头, 时下参价其实平常,一般上等参每两只值一千四五百钱, 大约是一贯半, 不过百年参自然与寻常参不同。   白芍道:“这参抵一两一金应是不差的。”   云姑点点头, 一两金大约值一万钱, 合银六到七两,不过如今市面上金银流通不多, 若要用于购买物品,往往还能更值钱一些。   徐问真干脆道:“取十金给他吧。”   这参当然没有十两重,季蘅惊喜之后又有些慌乱, 忙道:“这、这参实在不值十金,贵人……”   他是这几日留心打听,才发现眼下人参并没有他记忆中那般昂贵,所以挖出来看到整根参的大小时,才有些绝望。   能得三十几两银子自然不错,但对他家目前的困境只是杯水车薪。   母亲与姐姐的药钱、被栽赃来的债款、迁居外地需要各处打点的银钱……条条种种算下来,几乎要把几个月前意气风发的他给压垮了。   徐问真道:“我观季小郎君双目有神,不似凡俗人物,时下虽陷困境,日后必有一番前程作为。今日仅以十金相赠,先助郎君稍解困境,日后若有作为,只愿答于百姓便是。”   这属于套话了,她家旧训,出门在外要乐善好施、广施善泽,说得功利一点,没准那个日后就真做出一番事业了呢?哪怕没有,有利于家族名声嘛。   徐问真纯属是习惯了,她觉着这样散财比买珠宝绸缎有意思多了,往年若值寒冬、大旱、水涝更灾情,她还会出资施粥散药,哪怕不为扬名,能帮到一些人心中很满足。   季蘅见不是惦记自己身子,才松了口气,又为自己用那般卑劣的想法揣测这位娘子而感到羞耻,又很快打起精神,恭敬地问:“不知娘子名姓?日后倘有作为,必设法报答。”   “我家娘子姓徐,京师人士,我家郎君正封留国公。”云姑上前将十金奉上,笑道:“娘子好施,并非图报,正如娘子所言,郎君日后若有作为,只管将此善情答于百姓便是。”   身份当然不能徐问真自己来回答,显得有失身份。   云姑说完,示意含霜学着点。   徐问真瞥了眼含霜恍然大悟的神情,忍不住扬唇一笑,微不可见地摇摇头,露出一点无奈之色。   随即他们便要启程往桃花镇去,因还落些小雨,而季蘅并无代步之物,徐问真干脆邀请他搭车回镇。   怀里揣着热乎乎的十金,季蘅看看外面的雨势和天色,一咬牙,便压下警惕不再犹豫。   徐问真的车队除了她乘的车与行李车外,还有十余辆供仆妇女子们乘坐、备用的,云姑安排季蘅和她同乘。   季蘅搂紧了装着十金的袖袋,忍不住看向徐问真,见她已在众人的拥簇下登上中间的车,披着斗笠的护卫们骑着高头大马分散开,看似保护整个车队,其实精悍护卫大多不着痕迹地分散在中间那辆车周围。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的阵仗,公府娘子,只怕不缺寻常的金银报答——季蘅强行振作起来,要求自己尽快打起精神调动干劲,不能再软弱下去。   马车上,含霜仔细地拧巾子替徐问真擦拭一下裙角,又道:“幸而还带了两身厚实的夏装,不然还真禁不住这样的暴雨。”   凝露一边倒茶给徐问真暖手,一边好奇地问:“娘子很看好那位小郎君吗?”   徐问真看她一眼,又看一眼,还是忍不住问:“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还听不出我的套话吗?——不过那小郎确实不错,双目清正,虽然内向胆小了些,但还算斯文。”   被雨浇得湿淋淋地缩在墙角,像头湿漉漉的小豹崽子,眼睛尤其像。   可亲可爱。   但徐问真要为自己说句公道话,她绝不是如周宣雉、十叔父和宁国姑姑那般好色的人,她纯粹是善心发作,“我瞧他和见通差不多的年纪,我待他好些,见通在外,旁人或许会善待他一些。”   其实见通只要亮出身份,在外很难有人敢欺负他,不过是家人放心不下而已。   含霜轻声道:t“明日便能见到七郎了。”   没错,徐家的两代情种从的是同一序齿。   所以大长公主和大夫人刚听到消息时,才会感到那般绝望。   根据徐问真的消息,一向不信神佛的大长公主甚至往道观、佛寺里撒了大把香油钱,求天尊佛祖保佑,小七郎喜欢上的女子能比大七郎喜欢的稍微靠谱一些。   何其卑微的愿望。   雨中,马车行进的速度不快,走了许久才到桃花镇中,秦风等人沿路打听了商铺,最终选定了本地口碑最好的一家客栈,并顺路将季蘅送回家中。   出人意料的事,季蘅家的宅院不小,门庭阔朗整肃,虽不像官宦人家,但应该有些底蕴。   此时门口正有一位面容憔悴的中年妇人守在门首上翘首盼望,见声势浩大的车队停在自家门口,便下意识瑟缩一下,原本陪在她身边的邻居脸色有些难看,勉强立住,却悄悄往后藏了藏。   她正慌乱间,便见季蘅跳下了马车,顾不得雨,忙跌跌撞撞地扑过去:“儿啊!”   秦风见势不对,便翻身下马,季蘅已对他母亲解释道:“娘放心,我去山中采药,回家路上逢暴雨,在废弃庙宇中避雨时遇到这位贵人。贵人是去书院探望兄弟的,因暴雨不得上山,打算在镇上歇脚一日,见我无代步之物,便捎我回来。”   季母听罢,长松一口气,又忙端正恭谨地冲秦风一礼,“多谢贵人。”   秦风忙侧身让过,口称不敢,“奉主人命令行事而已。”   季家邻居听他们交谈,听闻是过路的好心贵人,才又上前来,对季母道:“这回三郎可是遇到好心人了。”   这时门里缓缓走出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女子,今日虽逢暴雨,毕竟是夏日,她却披着厚厚的夹棉衣裳,扶着墙缓缓走出来。   虽然动作虚弱,但仪态未失,停步站在那,其举止风仪出尘正如水中菡萏,亭亭而立,虽着布衣,难掩不凡。   季母与季蘅见她出来,都有些着急,过去扶住她,“大娘你怎么出来了?”   “听到外头的动静,出来看看。”季家大娘掩口轻咳了两声,她已听到了外边的言语,知道情况,见车队中无人下车,便对秦风再行一礼,“请郎君代我们转达对贵主人的谢意。不知阁下一行在何处歇脚?可要先进来避一避雨,家虽寒薄,或有热汤一二聊以相待。”   秦风客气地道:“不敢耽误主人行程,多谢盛情。”   季家三人又齐齐行礼致谢,秦风回身上马,到徐问真的马车边隔窗说了些什么,然后领命驱马上前。   车队又浩浩荡荡地动身了,邻居啧啧道:“这只怕得是官家的贵人吧?如此大的阵仗,哪怕是咱们这,很少见。”   季蘅沉默不语,她不在意,还拉着季母说话:“季嫂子,贵人既然好心帮了阿蘅这一回,想是有些眼缘,回头你们备上礼物求一求。咱们看起来天大的麻烦,焉知到人家贵人手里,不是动一动手指的事呢?”   季母苦笑道:“哪有那么巧的事。”季大娘子轻咳两声,她便一急,忙道:“可是受了风?咱们快回家去。”   邻居见季大娘子咳嗽起来,不再纠缠,只叹一口气,叮嘱季母:“嫂子你可好生寻思着,这机会可不是常有的,左右都到如此地步,何必为了那点脸面再误了阿蘅终身呢?如今阿芷又是这样子,家境艰难缺医少药怎么捱得住?”   然后道:“晚些我蒸些梨子,叫我家七娘送些来,给阿芷吃了,或许能缓解。”   季母连忙道谢,季芷带着弟弟向她略一行礼,然后季家二人忙扶着季芷往里走,季芷轻声道:“不妨事。”   季母稍微看出来一点,小声道:“陶家娘子心倒不坏,是为咱们打算。”   “人家贵人善心,一面之恩,咱们怎可得寸进尺?”季芷摇一摇头,问季蘅:“参可取来了?”   季蘅忙道:“已卖了,正卖给那位贵人娘子,娘子与了我足足十金!阿娘和姊姊你们的药钱不必愁了。”   “原来贵人是为娘子?”季母惊呼一声,“如此气派,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是哪里的官老爷出来巡视赴任呢。——十金!这样多?”   她同丈夫开了多年医馆,对各种药材价格都谙熟于心,闻言有些慌张,“这可太多了——什么样的参没有这个价啊。”   家中近来运道实在坎坷,季母便如惊弓之鸟一般,一点超乎常理的事情都会让她慌张不安。   季蘅见状,忙将徐问真所言说了,季母听完,还是不大安心,“虽然史上慧眼识英才之事是常有的,可哪个是年轻娘子独自出门,识中英才先以银钱相交的?”她打量着儿子清俊的面孔,忧心忡忡地道:“别是……”   “阿娘莫要多想了。”季芷摇摇头,道:“既然是官家女子,想来眼力行事,不是咱们这些卑微之人可以揣测想到的。三郎还稚嫩着呢……”   她到底没忍心说得太深——她弟弟一看就还没长成,虽然生得样貌还算不错,可太清瘦了,又两眼空空,京里来的贵人娘子怎么能看得上?瞧人家身边的护卫,都一水高大俊朗,有这些人映衬,更显得三郎像个孩子了。   只是母亲为母,看他们这些孩子觉着哪哪都好罢了。   她低声道:“贵人如此施恩,日后若有机会,我们定要设法报答。”   季蘅连忙“诶”了一声答应着,季芷教他,“遇到贵人,言声务必恭敬称诺,不可以口声应之,以为不恭。”   季蘅这回机灵,随声应诺,季芷在心里叹了口气——弟弟虽然聪明,常常有些不一样的巧思,于人情世路上却并不熟悉。   如此懵懂青涩的样子,叫她怎么敢撒手?   季芷轻声道:“我又拟好了方子,明日雨停了,你还是去吴家嫂子那抓药,再将从前赊欠的药钱都结好。”   季蘅忙答应下,季母道:“我自觉感觉一日强过一日,大约是要好了。再多用些温汤,两三日便可痊愈,可以不必吃药,何必还浪费药材炉火?”   季芷微一立眉,有些严肃地道:“我为医者,便听我的。”   季母拗不过她,口上只能答应着。   街道上,徐问真的车队离开季家的巷子,奔着打听好的客栈而去。   这几日天气不好,游人不多,客栈生意寥寥,见这样一大群人抵达,便知是笔大生意,掌柜亲自殷勤地迎出来,“敢问客官共要多少间房?”   秦风问了他店里现住着几间,出去又回徐问真,不多时回来,将一角银子放在案上,“余下的房间我们都包了,先定一夜,烧好热水备着,餐食我们自己做,只是要借你们厨房与食材一用,共多少钱,你核算清楚告诉我。”   这可是笔大生意,掌柜的接待过一些外地来的官老爷,知道这些达官贵人的做派,是轻易不吃外边的饮食的,因而答应得很痛快,忙不迭地喊人烧水打点房间。   这客栈虽说是桃花镇最大,与京中毕竟无法比,徐问真住的上房是一个简单的套间,内屋设着床榻,用櫊扇屏风隔开,外间有桌椅几案,备有一榻,屋内陈设还算干净雅致。   徐问真这一路在自家船上和问圆那里居住,卧房自然都尽善尽美,含霜见到这里,虽知道已是最好的条件了,还是忍不住觉着委屈到徐问真。   徐问真安慰她,“这毕竟是个小镇,又不是什么州郡大城,能有这样干净已经不错了,收拾收拾,咱们便歇下吧。看这样子,明日应该能放晴,天一放晴,咱们就上山。”   含霜答应了一声,还是指挥着婢女仆妇们将屋子又打扫了一遍,卧榻上的枕衾都换成随身带着的,取出自带的香炉来焚上祛湿除潮的崖柏香,再有一应茶具、碗碟,都不用客栈所备之物。   这些常用之物走前含霜收拾出几大箱子,每一样在哪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安排起来有条不紊,徐问真感慨道:“我得含霜,真如一至宝矣。”   含霜愣了一下,然后脸颊微红,口中坚强地打趣,“娘子如此说,还不给我涨月俸?”   徐问真大手一挥,“涨涨涨。”又对其余人说:“此番出来,大家都劳累了,回去各赏三个月钱米,护卫、船夫们都有份,回头告诉出去。”   小丫头品蕤机灵,欢欢喜喜地答应下,脆生生地谢赏,屋子里顿时满地t笑声,一路传出去。   隔壁的云姑听到了,小丫头打听来消息,满脸喜色藏都藏不住。   云姑微微笑了,“娘子是心疼你们这一路劳累,她原就是很心疼你们的,在家时常惦记你们冬夏衣食炭火可足。”   小丫头用力点头,见她振奋感念的模样,云姑轻声嘱咐:“这会大娘子得歇歇,晚些去谢不急。”   这边人都分配好屋子,把这客栈剩下的房间都塞满了,有的还需三四个人挤在一起,才堪堪住下。   含霜度那套间除卧榻外还有两张榻,能住下人,与凝露便没参与分配房间——住在外头,不是自己家地界,含霜是头回经历,不敢过于放松。   素日徐问真不大用人守夜,今日她们两个却不敢离开。   周遭的屋室是,上下两层楼梯口都被徐家的护卫把住,强健的仆妇们拥簇着徐问真的屋子,这边摔杯为号,立刻能从四面八方杀来一群人。   连日旅途奔波,外头又下着雨,徐问真没叫人折腾什么吃的。自己准备吃食是怕外面有人起坏心思动手脚,偶尔在外吃两餐新鲜的没什么,住在客栈里,晚上要歇在人家的地方,却不得不小心。   如此歇了一夜,或许换了地方,又连日奔波,徐问真有些没睡好,倚着枕头听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不禁想起家中窗下的一小丛芭蕉,又想起问圆,他们如今应该还在船上,不知问圆怎么样了。   她看得出来,问圆决定虽然做得果决,可心里并非不伤心,只是不愿露出来叫她们担忧而已。   数年夫妻,当年又是那般的情投意合,走到如今这一步,人心非铁石,哪能一点不伤心呢?   王家那老妇人,行事实在气人得很。   不过徐问真掂量着,不必等她回京,祖母就会先将王家人料理了——毕竟不闹一闹,将真真假假的内情宣扬一点出去,岂不叫人以为徐家女只因妒忌和离?   ——虽然徐闻真觉得对自己夫婿有占有欲没什么不好的,她祖父、父亲和七叔父都没有纳妾。   在徐府,纳妾多情的十叔父徐纯才是那个另类。   但世情如此,总不能叫问圆往后被人指指点点说闲话。   还有宣娘那边,不知婚事找得怎样了。   她这段日子带着见明出门,倒是渐渐觉着那小子真不错,沉稳、老实,又重情义,虽然不及问圆一点就通的灵秀,可在经史文字上很出挑,每年弘文馆评选都是上等。   这时老实不算弱点了,宣娘可有主意得很,两人正好互补。   见明生得又不错——他真是挑尽父母好处长得,生得一派风流俊秀、芝兰玉树佳公子模样。   如今唯一的缺点就是七叔母了,不过算一算七叔母和宣娘两人的本事、靠山,她觉着七叔母怎么都玩不过宣娘。   这些都是她闲来想的,叔父官位有限,赵家原本要议的见通不成,徐家又拿见明堵上,像什么道理?   倒像西市卖货的。   私心里,比起相处不多的见明,她自然更看重宣娘,希望宣娘能觅得一桩合心顺意的婚事,听闻舅母已在翻拣自己母家的侄男们了,或许不久之后便能有好消息吧。   徐问真倚着枕、听着雨声胡乱想着,到三更天听得雨势渐归于无,才堪堪闭眼。   一早外头公鸡打鸣,她又猛地醒了,一瞧,天光倒是大亮,可时辰还早。   “徐见通,都是为了你啊!”徐问真磨磨牙,在心里骂见通。   她会想不到,自己原本很期待出门的行程了。一路奔波,觉还睡得不好,罪魁祸首岂不就是那个惹出事来的见通?   含霜她们睡得不沉,听到动静连忙隔着屏风唤:“娘子?”   “进来吧。”徐问真道:“我听后半夜雨停了,上山无妨了吧?”   含霜回:“一早秦风他们便去打听了,说山路还好,往书院那边的路毕竟勤修,却比有些村路还好走呢。咱们只是人多、东西多,秦风说,不知能够将一部分辎重留下,再留下一队人看着,如此上山便宜些。”   这话有理,徐问真一边抬手披衣裳,一边道:“按他说得办。”   凝露在旁边应了一声,将铜盆安置好,备好柔软的面巾,出去传这话了。   品蕤、品栀等年轻女使进来服侍梳头、整理床铺,所有东西又要撤掉规整到箱子里,云姑起得很早,见徐问真这边屋里有了动静,过来说:“我听雨声久久未停,娘子只怕未歇息好。我一早借着他们的庖屋熬了菰米粥,蒸了两笼笋干火腿的笼饼,娘子用些垫垫再上山。”   徐问真冲她仰脸一笑,“云姑最疼我。”   云姑看着她,便忍不住眉目俱笑,一行人吃了早饭,打点好行囊,房间没退,留下一部分人马,去官府打好了招呼,然后秦风率着精干人手护送徐问真上山了。   寒山书院那边情况未知,还是要在下头留个后手,桃花镇离那边已算很近了,留人在这边,无论是还回来歇息,还是留在山上召人上去,都很便宜。   通往书院的路果然不算特别难走,是巧了,这边车队在山门停下,秦风与含霜上前去报来历目的,正逢几个学子打扮的年轻人从里面走出来,其中一个容貌与徐问真三分像,穿着玉白长袍,笑意爽朗,兴致勃勃地与人说近处镇子的特产美酒呢,忽然一下瞥到二人,与浩浩荡荡的车队,猛地愣在原地。   “长、长……”   马车中的徐问真这时徐徐下车,迎面就看到见通,一扬眉刚要说话,见通扑通一声跪下:“长姊!”   ——其实他是看到了徐问真身后,拎着把紫檀木杖下车的云姑。   他喃喃道:“我罪不至此啊。杀我焉用宰牛刀?” 第37章   “只问你的心 ,愿不愿意 ……   徐问真这边车马扈从即便精简过, 还是较为庞大的一群人,停在山门处本就引人瞩目,见通又来了这么一出, 他们这一小块地方顿时万人瞩目。   徐问真两眼一黑,快步上前,以热泪盈眶的惊喜姿态, 夸张地抚摸见通的头颅肩膀,并以饱含深情的语调道:“小七——姊姊你在江州病了, 实在是日夜悬心,在家中再待不住了。你如今可好些了?”   再肉麻夸张的话她实在说不出来, 只能委屈见通先“病”一场了。   见通被她一顿揉搓, 汗毛倒竖。   自他记事起, 长姊对外就是端庄稳重、沉静典雅的标准贵女, 对家人纵然再放松亲近, 就是说话语调轻松些, 还是温雅潇恣, 仪态万方。   这种京中老夫人们见到需要客套的晚辈小孩, 五分真情五分演的夸张语调,他姊姊什么时候用过?   而且他什么时候病了?   徐见通满脸茫然, 悄悄抬眼再看一眼, 长姊满脸是笑眼中却似有寒光闪烁, 云姑手持紫檀杖, 不声不响地站在长姊身后。   他一哆嗦,在长姊的眼刀子中明白过来, 配合着露出感激的神情,强逼着自己哭出来,“长姊!我、我在这边一切都好, 只是太想你们了!”   徐问真见这小子还算上道,笑容才稍微真切了一点,语调仍然深情到让见通寒毛直竖,“多大人了,人说这些想家的话,不嫌丢脸。”   说着,还取帕子擦了擦眼泪。   这是要终止战斗的信号,含霜等人忙团团围了上来,一半劝徐问真,“已见到了小郎君,自可好生叙骨肉之情,请娘子不必伤心。”一半劝见通,“娘子自京城来,一路奔波,请郎君快收住眼泪,勿要叫娘子看着伤心了。”   见通的同窗好友们看得目瞪口呆,迟疑着交换几个眼神,等见通被人扶起来,接姊弟二人分开各自整顿好,又是高雅端庄的娘子与斯文得体的郎君形象了,众人才过来见礼。   见通连忙给徐问真介绍,高门子弟多寻求官办的弘文馆、国子监等学校入学,毕业之后于仕途有益,见通少年时从学弘文馆,毕业后才跟随先生出门游学。   寒山书院虽说名声甚广,从学之人大多有些家底,不过以徐府今时今日的地位来比对,都只能算平常人家。   见通与人交际,一向不看家世贵贱贫富,这几位小郎君家中既有做官的,有从商的,还有附近农户之家,因得了先生青眼带进来学习的。   徐问真对他能放得t下身段、从不以家世骄矜自傲这点很满意,自然不会因门第之分而看不起这些年轻小孩,见他们有些拘谨的模样,笑吟吟地一个个打过招呼,又道:“初次相见,我又年长你们许多,应该赠一份表礼才是。前些日子得了一匣笔,我瞧还算不错,赠与诸位,愿能稍为文章增色。”   她刚说罢,含霜已快速到后面将分好的湖笔用匣子装着分赠几人,几人忙道不敢,见通笑嘻嘻地道:“我姊姊给的就收着呗,等会我还要讨点呢。我姊姊年长我许多,一向最疼我,在家里的时候,我带友人回家,她都必定要备好东西招待呢。”   说着,又去徐问真身边缠磨,“姊姊,我的呢?我的呢?”   “自然跑不了你。”徐问真轻笑着一点他的额头,“等会先查了你的功课,若好,什么东西都有你的;若不好——云姑姑的紫檀杖就等着你呢!”   见通连忙哀声告饶,这一番嬉闹,再没有那副装出来的翩翩公子的模样了。   几人听他如此说,才收下礼物,又咱三谢过,因见通家里来了人,显然不可能和他们一起下山了,见通与他们嘀咕一阵,几人便微微致礼告辞。   见通问徐问真,“姊姊与我步行上去还是乘车?”   “走走看吧。”徐问真笑道:“我瞧瞧书院里是什么模样的。”   见通搞怪地行了一礼,“长姊请——小人给您引路。”   又对秦风等人说了书院这边安排停放马车的地方,他平日看着不大正经,俨然半个纨绔子弟样子,其实做事还是挺有谱的,所以徐家人才放心他跟着先生出来游学走这样远。   进入书院就没那么多风险了,秦风只带着另外几个护卫带一些简单行囊,含霜凝露加上云姑跟着徐问真,见通引着他们上山去,一边给徐问真介绍。   “这边书院里,一应陈设布置虽然不及弘文馆,可坐落山中、地处清幽,其中天然之气却远胜京中,姊姊您一定喜欢。”见通引着徐问真一路看,果然风景清幽,远山连绵峻峭,近处满目苍幽,溪流泉水叮咚。   入得书院来,沿阶又生着野花嘉蕙,徐问真不禁点头,“在此处读书,与于京中心境确有不同。”   “我在此只是随着先生借读,还在客舍中居住,小院虽然不大,姊姊若是愿意,倒可以在此住几日。”见通笑着道:“再过几日便是旬假,届时我再告几日假,引着姊姊到附近的地方游玩一圈。”   按理他从弘文馆毕业便能直接举仕入朝了,跟着先生出来游学是为了增长见识,徐家嫡支不需要一个满腹经纶却不知如何运用的富贵公子。   但他在寒山书院流连这样久,还正儿八经地从起学来——徐问真睨他一眼,真是自家的司马昭。   客舍坐落在书院较偏僻的地方,是被青葱绿竹环绕起来的一片相对独立的空间,地方很宽敞,青砖黛瓦分隔出一个个小院落。   见通引着徐问真进了一处院子,又笑道:“客舍边上便是书院中先生们住的房舍,许多先生的家眷住在其中,姊姊若是闲着想找人说话,可以往那边逛逛去。”   “我还以为你有多能忍耐呢。”徐问真入了正房,施施然在榻上坐下,扬眉看他,“这就忍不住了?”   见通敏锐地发现徐问真今日态度格外放松,立刻不板着了,笑嘻嘻地凑过去讨好道:“我想着姊姊疼我,肯定不忍心见我焦急焚心嘛。”   见通这才细细与徐问真说了他和许娘子的事。   见通刚来书院时,在这边饮食不习惯,离附近镇子又远,他就到山里打野食去——由于几代人在战场上混,徐家人一直比较擅长烤野味,如今每年春秋狩猎,今上还会拉着徐缜亲自整治野味,干活的主力当然是徐缜。   见通的身手和手艺都是从小在徐虎昶手下磨练出来的,出挑是出挑,毕竟没闯过野山。在京中虽混迹猎场,到底都是整顿好的地方。   这回一进山,虽然有了收获,可掉进了猎人挖好的陷阱里,中了人家的圈套。   听到这,徐问真眉心直跳,戳他额头,“你就庆幸铜铁价贵,人家没舍得放捕兽夹吧!”   见通心虚地低下头,情知自己莽撞,又小声道:“我若不莽撞,姊姊您哪来这样好的弟妇?”   然后笑着道:“我被圈套困住,就是述圣救了我。彼时时气交替,她娘犯了咳疾,她到山里去寻草药,遇到我便施以援手。当时她并未留下姓名,后来我在书院中却又碰到她,几番打听才知道她原是许先生之女,然后……”   他笑容逐渐荡漾,徐问真捏了捏眉心,大约知道是怎样的故事了。   她轻叹一声,道:“你说你们已经定情了,确定人家小娘子愿意?咱们家可不能做那等枉顾人心强取豪夺之事。”   “述圣自然是喜欢我的!”见通有些委屈,“我又岂是那等轻狂无礼之辈?”   我知道,我只是懒得听你们那些爱情故事。   徐问真道:“既然如此,你找一个机会,让我们见一面吧。不用很正式,偶然一眼行,我对祖母和母亲有个交代。倘若人真的不错,定礼带来了,我自然整齐妆发,郑重拜访。”   见通知道这是有门了,连忙点头,又小心地问:“姊姊您就能定下?”   “你若不信我,那没办法。祖母和母亲是离不了京的,你难道要你阿兄告假到江州来替你议婚?”徐问真扬眉问他。   见通忙道:“不不,我自然信长姊。只是——只是为您高兴!”   他忽然用力拉了拉徐问真的手,就蹲在徐问真跟前,仰脸看她,“姊姊,述圣是个极好、极好的人。等我们回京成了婚,你们一定谈得来。等我有了孩子,一定叫他们都孝敬您。您就在家里,好端端的一辈子,比旁的娘子都顺遂有福。”   徐问真顿了一下,眨眨眼,又戳他额头,“臭小子,你想学你阿兄,赖着姊姊给你带孩子?休想,就你和息妇自己带!”   见通只笑,她戳了两下,才捂着额头诶呦诶呦地喊救命。   见通的动作很快,徐问真在他的小院里休息了一日,次日一早,他便拉着徐问真出门,出客舍拐进隔壁,轻车熟路地来到一个小院门口,轻轻叩门。   院门打开,走出一个中年妇人,见了人便笑:“徐小子——这就是你姊姊吧?你姊姊在这,你且放心吧。等会吃过饭,伯母引着她四下逛去,绝不叫人欺负了她。”   这里自然不是许家,怕许家人回过神来觉得冒昧,见通并未引着问真直接登门,而是托另一位他老师交好的先生夫人,借长姊人生地不熟的名义,请她帮忙照顾。   许家与这位夫人向来交好,述圣会被她喊来帮忙待客,见通与述圣说过了,两边通过气。   述圣年岁比见通稍长两岁,容色并非最上等,但身上自有一种自幼文墨浸染出的书香之气,言笑举止落落大方,身披素衣难掩气韵。   其实含霜他们早连夜打听一圈,许家人品风格,许父许母的行事做派,还有述圣往日与人行事的作风。   这绝不是徐家过于挑剔,甚至徐问真已经算是行事相当含蓄体面的了。   原本相儿妇、看女婿,就是个大工程,耗时间,人说天长日久见人心呢。   京里嫁女娶妇,都喜欢找知根知底的人家,如今见通自己看中了,非卿不娶,徐问真只能过来靠打听办事了。   她会在寒山书院停留一些日子,确定许述圣人真的不错,然后便回信家中,正式登门相看。   她能留在江州的时间不多,家里还记挂着几个孩子,又有一个问圆让她挂心。但即便再从速,一切礼法流程要做得尽善尽美,免得叫外人议论徐家无礼、许家攀附。   议论前者的只怕少些,柿子都捡软的捏嘛,但如果婚事成了,后者问真更不容许出现。   许家和他家不一样,没有官爵权力做底气,名声就是最大的颜面。   事情再急要慢慢做,她与述圣慢慢相处着,不谈见通,只谈诗书,偶尔聊些地方风物,述圣亦读书颇广,二人聊天投契,述圣原本那点紧张便消除了,逐渐t投入到谈话当中。   如此相处着,她对问真渐渐抛却了心上人姊姊的身份认知,开始以友人并一位值得敬重的姊姊相交。   徐问真对她好感愈深——这是一位难得的行事颇有古韵,守礼持重而不迂腐固执的女娘,读书读得深而精,倘若她参选西阁,西阁中必有她的一席之地。   徐问真如此想,对她如此说,述圣迟疑一下,缓缓摇头道:“家父言,争荣夸耀,非女子事,且官场污浊,世路如此,又何必染尘上身?”   她如此说着,神色平淡,似乎真是如此认为的。徐问真注视她一会,便笑了,道:“官场污浊,缘何他们男人还挤破头要冲进去?”   许父倒是做了一辈子隐士,怎么还给长子谋了官衔出路?   世人对待超出认知中的常理,不愿做的事情,总是能百般找出似乎还过得去的理由拒绝。   述圣茫然地看着她,她便只似随口一言而已,与述圣又谈起《史记》,论到吕后本纪,述圣对此节却如其他章节一般看待,并无避而不谈之说,文字谙熟于心,颇有理解感悟。   待吕后的态度,与待前面记载五帝、殷、周等帝王并无不同。   既然对女子掌权并无抵触、另目而视,又怎会发自真心地认为争荣夸耀非女子事呢?   她只是生活得离权利太远,或者说生活环境太平和,一处山水、满架经史、针线纺绩,她自幼过的就是这种清幽避世的生活,她父亲告诉她争荣夸耀非善事,非女子事,她便听着。   在这山水之间,她又有何可争呢?   每日不过晨起读书,灯下纺织,随着日出日落,过日复一日的生活而已。   徐问真注视着她,看她谈起书来眼中奕奕有神的模样,笑着想,如此女子,一世留在这江州,身处天下闻名却不能给她一席之地的书院中,才真是耽误了。   看淡名利、守幽避世自然是美谈,可硬要没尝过甜味的小孩板着脸说糖果不好吃,又是什么道理?   “你与见通的事,我已知道。”徐问真忽然道:“你愿意嫁给见通,与我们一起去京中吗?你会离开故乡、父母,但我保证,我与见通的祖父母、父母,见通与我,都会好好待你。家中兄弟姊妹有数人,都很和善可亲。   你的家世或许不如族中其他息妇,但我向你保证,祖父母、父母与我,都很尊重令尊,如此专心研书、育人的高士,实在令人敬佩。且要比起学问心性,我觉得倒还是见通高攀你了。你到家中,便是长房儿妇,咱们几个才是至亲,除本房人外,任何人的闲言碎语你都不必在意。”   述圣不期她忽然提起此事,有一瞬的慌乱。   徐问真轻轻握住她的手,眉目坚定而温和,“我原本不该先张口对你说这些话,这于礼不和。我应该先登门拜访令尊令堂,再议婚事。但我想先问问你的意见——”   她说:“述圣,远嫁的日子,没那么好,离开故地父母,到了异地,总会有些不适应;可没那么不好,你会在远方有新的家人,组成新的家庭,故土外的天地很广阔,会是一段精彩的人生历程。你可以慢慢地思索权衡,我并不是逼迫你,只是你的年纪太小了,述圣。”   她如果以尚书令之女的身份代表留国公府,登门为幼弟求亲,届时述圣的选择就会变得微不足道。   无论许家人究竟都是怎样的性格,她都不想冒一点风险,让述圣违心而嫁。   “你慢慢地想,我会在江州留很长时间,有许多事要在这边办,所以你不必觉得耽误了我的时间而逼迫自己快做决定。”徐问真温声说:“你只需要考虑你愿不愿意,见通是否值得你远嫁,其他所有因素都不必考虑。问问自己的心,你的心有了决定,再来找姊姊。”   这些日子的相处,她看得出述圣对见通的感情,更看得出述圣对离开故土、远赴京城的茫然。   述圣在微怔之后,起身轻轻福身,“述圣,多谢姊姊。”   晚些,见通回家,便听徐问真道:“许家人真不知道你与述圣的事?”   见通有些迟疑,“许先生有一阵倒像有意考校我似的,课业上要求很严格,不过他日常待我倒是愈发随和,尤其这一阵子,姊姊您来之后。”   问真了然,见通迟疑了一下,“您是觉得许家这样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徐问真摇摇头,“许先生考校你,可见疼惜述圣。”只是或许,比起疼惜述圣,更疼惜家中的长男,述圣走仕途的兄长。   她没有告诉见通,她今日与述圣的谈话。   不几日后,述圣来找到她,仍穿着一袭素衣,神情认真整肃,“姊姊,我愿意。随见通去京城,与姊姊成为一家人,我愿意。”   “好。”徐问真眉目俱笑,“那我便回信京中,带着礼物登门了。”   述圣轻轻点头,露出一点轻松之色,两人仍如旧日一般,只谈经史,不谈见通,不过这回多了些其他的事情。   徐问真笑着道:“我家中的妹妹们,都在自家从学。族中女孩儿却多有难以从学者,我这段日子一直想,是否能将家中女学扩张一番,将族中适龄女子收入其中学习,只是那样,家中的教习娘子便不够了,不知述圣届时是否愿意掌起戒尺?”   述圣微微一惊,忙道:“我学问尚有不足——”   徐问真笑吟吟道:“你虽然年轻,于经史钻研却很深,只是有些深僻处因见识未足而不够周全,但正因如此,才要勤加锻炼。《礼记》中不正说 ,教学相长吗?你再年轻,教小娘子们足够了,平日里,再与学中其他师长们交流学习,比起闭门读书,应该更有收获。”   述圣彻底禁不住诱惑了,徐问真笑着看她,牵着她的手在花荫慢慢往前走,“你还年轻,前路广阔,应有些喜爱的事情做。若是只能苦守内宅,针线纺绩,纵然贞静有礼,我却觉得那样的日子磨人得很。教导族中女孩读书知礼,是善事一件,我若是闲来,喜欢拥书与妹妹们围读呢……”   而后几日,徐问真开始频繁往许家走动,许家娘子待她殷切、亲近,又有几分小心翼翼,毕竟齐大非偶。   可留国公府之孙,尚书令幼子,这门婚事实在太好了。   好到他们根本舍不得推开。   因此,他们对留国公府只推出一位年轻娘子来相看婚事、定亲这件事,虽然心有微词,并未表露出不满。   许家娘子细细观察,见徐家大娘子之仪容高雅,竟超出刺史家的娘子们万分,可待他们又亲和有礼,毫无倨傲之色,对述圣更是温和可亲,最后悬着那点心逐渐放下。   廿六吉日,徐问真盛装来至许家,“京兆徐氏,留国公府长房掌家女问真,代祖父母、父母为弟七郎见通,求聘许氏淑女。”   随行云姑持礼,并有本地素有美名的官媒、与得信匆匆赶来的江州刺史夫人。   这绝对是很体面的求亲组合了,许家夫妇再无不满,带着惊喜将徐问真与刺史夫人请入院中。 第38章   小见通立大功!   江州刺史科举入第时, 徐缜是他的座师,多年来年节常常拜往,如今既是为座师幼子为媒娶亲, 刺史夫妇闻言哪有不应之理?   刺史夫人接到信件便整顿好行装,立刻前往寒山书院,她来的路上知道是徐问真主持此事, 心里还有些唏嘘——上一次见到这位徐家大娘子,还是未来储妃之尊, 只记得虽然年少,然而性情沉静举止端雅, 举手投足间满是雍容贵气, 真非寻常贵女可比。   如今七八年倏忽一过, 昔年风光无限的未来储妃成了半个尘外人, 命数弄人, 当真可怜。   然而甫一见面, 刺史夫人便有些震惊, 这位延春真人哪有她想象中那般憔悴黯然, 容光失色的模样?   仍是气度高华,含笑晏晏。甚至因年岁愈长, 愈发有了如美玉般的光彩, 比起年少时外露的贵气逼人, 如今这位大娘子真是养静气、攀高云, 愈发温和内敛、深不可测起来。   刺史夫人姓云,问真对她还有印象, 笑吟吟道:“八年前云夫人在京里,咱们还一同品过一炉香,不知夫人可还记得?”   八年前江州刺史还不是刺t史官位, 在一朝宰辅之家、如日中天的未来储妃眼里,只怕不过是微末小官,徐家大娘子竟还记得她,云夫人真有些惊喜,问真待她又极客气,她顿觉亲近很多,忙道:“娘子竟还记得。我可一直记着那一炉香,调的真是极为精妙。”   问真笑道:“夫人是擅香之人,我不好卖弄,只是近来新得一点本地香料,见通哪来的,说是佳品,我又不常在这边,只怕看不清楚,还得请夫人帮我品鉴品鉴,若是不好——我得打那小子去!”   见通是好玩、会玩的人,他每到一处地方,先把好玩的、好吃的都打听得明明白白,徐问真来了,他自然会招待,拉着徐问真四处游荡玩耍,又弄来许多本地特产与京中难得的乡野东西,其中便有几种香料。   他能送到徐问真跟前的自然是挑选过的上品,问真这样说不过是与云夫人拉近关系,并将话题转到见通身上去。   云夫人果然知趣,笑着道:“不是好的,只怕小郎君不敢来大娘子跟前卖弄。”   她原本觉着,徐问真来江州主持纳聘,只怕是徐家人都脱不开身,不得以的选择。真见到了人,联想到徐家下一代宗子丧妻后至今未娶,听闻一双儿女还都养在大娘子处,却隐隐有了另外的猜测,待徐问真格外客气起来。   对徐家长女恭敬客气,从前是恭敬未来储妃,时下是客气座师之女。   可若真如她所猜测的,徐家有意推这位大娘子出来顶门立事,执掌中馈,那她就是拿出从前对未来储妃的恭敬不为过。   留国公府徐家,开国勋贵几代名门,这样的人家,别以为家门内当家的人只是管每日那几两几吊的进出,官场内眷来往她管不管?两姓联姻,结的是通家之好,甚至两家联盟这儿女婚事是谁做主?这只是最明显、最浅显的两件事。   江州刺史好歹是一州长官,算此地的显贵家门,与徐家却绝对无可比拟。云夫人稍微以己忖度,心内不由肃然,言行愈发斟酌仔细。   当日听闻端文太子薨逝,徐家长女出家,只是觉得遗憾惋惜,如今才知道,人家父母心疼自家娘子,就是有给自己孩子拼出一条路的能耐。   倘若是自家的女子……那样的处境下,皇家真要计较,他们还能怎么办?   云夫人心里稍微想到一点,很快在徐问真温和的目光下收回心神,打起精神与徐问真谈笑,二人很快熟悉起来,又定下了登门拜访许家的日子,云夫人又荐了当地有名的官媒,很快请上了山。   此次登门只是小定,意在与许家沟通消息,同时告诉周围的人,许家女与徐氏子定下了婚事。   京里大长公主等人商量定了,纳采礼时仍由徐问真主持,这其实是相当大的权利与很重的信任了,为家中儿郎纳采的一般都是家中长辈,问真是占了徐缜、大夫人等人都脱不开身的便宜。   但此事一过,她在族中的身份便会大不一样了。   她将从长房长女、大长公主最疼爱的孙女,转变为能够承担长房事务的人。   当然,以她的身份出面,对许家其实并不算折辱,只是涉及到长姊与长兄长嫂的区别。   如果是长房的兄嫂代替父母出面求娶,考虑到徐缜的特殊身份,一般人都会欣然谅解,而徐问真是徐家的未嫁女,在外人看来,说话并不如冢子冢妇有分量。   大长公主与大夫人等人再三商议后,还是坚决如此安排,就是要宣告外界徐家对徐问真这件事的态度。   见素久在外任,徐问真就是徐家长房下一代的顶梁柱!   而许家这边,大夫人一切礼物从重预备,云姑和秦妈妈本就随徐问真同行,显出身份更能看出徐家两代女主人对许家的重视,再有江州刺史夫人同行做媒,徐家礼数倒足够尽善尽美。   许家夫妇对如此大的阵仗其实有些招架不住。   许父在寒山书院多年,既有声望,与本地名流多有往来,其实并非完全隐于山林只治经教书,不然如何能轻易为长子活动到了经济富庶、民风颇好的地方镀金?就是刺史的宴会,他参加过几次,并颇有体面。   可即便如此,刺史夫人保媒,是他与许母原本想都不敢想的,他们按捺住激动的心跳,再不挑剔徐家只派出一个未嫁女来求娶。   徐问真话又说得好听,自陈父母忙碌,她资历虽然微薄,只能厚颜而来,望伯父伯母勿怪,又将许述圣夸得天花乱坠一般,许母听了这一大通话,腰板挺得直直的,再不怕邻里乡人说闲话了!   许父稍微有些激动,好在很快冷静下来,含蓄地与徐问真客套,表达自己对徐虎昶、徐缜的敬意,与对自己女儿远嫁的不舍。   求婚这种事,一向没有男家开口一提,女方立刻答应的,如此显得太上赶着,男方家门第高,女方家若要姿态,就更不能太热切,读书人尤其讲究这些风骨礼节。   许父今日若是答应得太轻易、态度过于热络,传出去还会有人说闲话,对述圣的名声不好听。   徐问真离京前被大长公主灌了一肚子做媒经——没错,大长公主年轻时是很爱给人做媒,而且做成过好几次的,又谙熟人心,虽没经历过,却很有数,给足了许家拿架子的几回,把许家从家门家风夸到一草一木。   云夫人在旁边陪着吃茶、夸人,听徐问真语气、观她神情,见仍旧温和可亲、言语真诚,心中都不仅叹服,这就是哪怕京中高门里,最顶级的教养啊!   等闲这个年岁的女子,能有这般涵养心性的实在不多。   许家的门第与徐家,可以说是天差地别,等闲贵女来了,少不得心高气傲挑剔弟妇门第,能耐得住性子做足这种礼节?   而且这位徐大娘子虽态度好,风范却拿得恰到好处,并不显得卑微,只是一种很和气的客气。人家端坐在那仪举端庄,言谈含笑,只是做足了给许家体面的姿态。   人家是体面周到的礼数人,给足了你家面子,你许家总不能太蹬鼻子上脸吧?   既然有心婚事,以齐大非偶、舍不得女儿的说辞应付两三次,然后在人家的真诚相请下“被打动”,郑重应下。   云夫人自觉忖度清楚徐问真在徐家的分量,来之前便打算大展身手,好让徐问真高看几分,日后京里好行走,这会前后跟着忙活,处处尽心用力,帮自家侄儿娶妇都没这样用心费力!   许家于是在徐问真、云夫人的恳切相请下应下婚事,徐问真笑着表示趁她在江州,下月择吉日,便行纳采礼,然后问名交换庚帖,再择吉期纳征。   纳征之后,婚事已定,婚期、嫁妆等事都可以慢慢筹办。   许父教书多年,在本地颇有声望,许家家境自然称不上贫寒。   可那只是与寻常百姓相比,若要与见通族中兄弟们息妇的家室比,哪怕与最末的,许家不及人家富裕。   述圣倒是并不在意这些,依她所说,“金银财务均乃身外之物,世人如只以金钱视我,这等人我不屑与其相交。”   徐问真听罢,心中感慨,许家在寒山书院这么多年,许父做成了有名的大家隐士,养成了一个真隐士。   她笑对述圣道:“那些人虽不必在意,可听她们议论起来烦人。”   徐家纳采备礼甚厚,许父自然知道其中之意,他很明白如何用这些钱将嫁妆办得看起来清雅、体面,附和隐士读书人的高人气概,徐问真叫秦妈妈留心两日,听着消息,觉着这位许先生倒是位人物。   灵活,懂变通,听言语经论,有几分精妙。   倘若当年他能顺利科举入朝,今日未必不能做到与江州刺史平起平坐这个位子上来。   纳采与纳征不好离得太近,中间还有问名、纳吉两项,过于急促显得不够体面。   家里的意思是,婚事慢慢地筹备,待到明年成婚是最好的,许家这边有此意,夫妇二人长子宦游在外,幼子幼女幼稚童真,唯有长女贴心可依,得了徐家的婚事是十分欢喜,却不舍得一下就与女儿分开。   因而在婚期上两家倒是一拍即合,徐问真t在江州数日子,尽量将流程走得不算太急促,与京中一直书信往来不断。   明瑞明苓自然一切都好,大夫人倒是想要管教他们,但明苓缠着她一撒娇,她就狠不下心约束了,再加上一个徐缜,在孙儿孙女面前是纸老虎,两个小的合伙骗去不少点心吃。   还是后来大夫人发现二人的小脸又鼓了一圈,想到徐问真走前再四叮嘱不能多给点心吃,痛定思痛,决定上房所有点心果子都拿掉,只每日供给鲜果吃。   俩小的缠磨几日,见阿婆下定了决心,最好说话的翁翁不敢帮他们反抗,太婆婆、太翁翁更是助纣为虐,只能噙着眼泪接受现实。   问星的情况还算稳定,今年京中夏日天气还算宜人,房里用上冰,便还算舒适,新请的太医隔三差五过去调方用药,说是稍有好转。   但问星这个年岁,本该是长得最快、恢复得最快的岁数,稍有好转这四个字看在徐问真眼里,便觉着刺眼得很。   还是得找一位擅长治理肺病的医者,待会京中扎根徐府常年为徐问真调理。   这件事徐问真吩咐了见通,见通每日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消息比她灵通许多。   白芍信里写到的几位,她都请人寻访过,只是人家都挺大岁数,在本地声名斐然了,哪怕以徐府的名义相请,不愿再折腾入京,在一再诚心邀请之下,倒是给出一些珍贵的药方、膳方。   徐问真虽失望没请到人,交代将这些方子好生收着。   山中一开始住着还有些野趣,但寒山书院对女子有诸多限制,藏书阁便不许女子进入,徐问真一开始惦记里边的两本书,还想进去逛逛,却被挡在门外,人家就说女子擅入藏经阁有违礼训——原谅她是一个被祖父祖母惯着长大的野性子,她当时可真想把这山头给平了。   当然,尚书令的身份还有些重量的,寒山书院的山长很快派人来表示,当日门口那小子不知变通,徐娘子入内观书虽然不变,可以将书籍取出来供她一观,只要按时换放回去便是。   徐问真的回答是:“多谢用心。”   淡淡四个字,换老头提心吊胆一整天。   见通听闻此事,回来之后走路都小心翼翼的,又跑藏书阁把那两本书抄了下来带回,徐问真见了,不过冷笑两声。   “那、那我拿出去烧了?”见通小心提议。   徐问真压住书,“看,好端端的书我为何不看?”   见通在旁边小心地给她扇扇子,一边拍胸脯保证,“等我做了地方官,必出资修建一座比这寒山书院的还要高大、藏书还要丰富的藏书楼!届时天下百姓,无论男女,都可入内观书。”   徐问真看着他,语调有些轻,“愿君彼时仍未改今日之志。”   女子不许入藏书阁,当然没有用石头刻在藏书阁门前,只是大家习惯了的潜规则而已。   后来还有一位夫人来暗示徐问真,随便穿一身男装,进去看书是很便宜的。   这显然是书院之人的意思,借此来向徐问真示好。   可凭什么呢?   寒山书院中有不少女子,先生们的家眷、厨房里的厨娘、各处洒扫的仆妇……这些所有人,围绕着书院里的男子们,看着书院蒸蒸日上闻名天下,看着一本本名本古籍被送入藏书阁中,她们随着这书院度过春秋寒暑,裙角却只能在书院的边缘轻轻擦过。   徐问真深吸一口气,抑制住自己的无名之火。   其实非无名,她很清楚这股火气从何而来,可无法排解消散,就只能算作无名之火,将它压住、散去。   这是祖母教她的,不管什么事,如果一时无能为力,就不能久久压在心上。哪怕是比天还大的一件事,在无能为力的时候一直扛在身上,总有一日,会压干心气、耗尽精神。   她这条命,是家人拼尽一切抢回来的,她怎么舍得死。   见通觑着徐问真的面色,手在身后疯狂摆动,希望能有个人上前帮他找个话题。   含霜端着冰碗走进来,轻笑着道:“今年在江南,倒有一个好处,荔枝果子品类多得很。虽然过了鲜果的时节,我瞧那蜜饯果子做得花样百出的。今日是煎的荔枝汤,入了茶汤冰,娘子您试试可合口味?”   有了含霜加入,见通顿时放松不少,他得了一碗饮子,喝了一口便眼睛一亮,赞道:“这茶冰加得好!”   他牛饮三大盏,直到徐问真斜眼睨他了,才放下盏子老老实实在徐问真身边坐好,坐得不端正,就在徐问真脚踏上坐,撒娇卖乖一样,“姊姊!您别生气了,为那种迂腐古板的臭规矩生气多不值?宫里的藏书阁还用女官做掌阁呢!这穷乡僻壤破事倒多。”   他说得徐问真忍俊不禁,戳戳他的额头,“人家地方好着呢,你不住得开心极了?这会就成穷乡僻壤了。”   见通正气凛然,“叫我姊姊不开心的地方就是上不得台面!”   “油嘴滑舌。”徐问真道:“帮你娶息妇就那么好?”   见通正色一点,勾着徐问真的裙角在手指上绕圈,道:“我没想到求亲还得姊姊你上门走那么多次,还得说好话——”   其实是那天云夫人有意替徐问真揄扬表功,在见通面前大夸这息妇长姊帮他娶得多么不容易,言辞很有夸大的成分,把徐问真说得忍辱负重。   见通记在心里,在他心里,打小姊姊就是家门里最高贵雍容、备受宠爱的牡丹,祖父母疼惜、父母爱护,兄长常教他不许惹姊姊生气,如今想到姊姊为自己的婚事倒向人低了头,他心里便很不好受。   徐问真揉揉他的头,正色道:“我只是做了应尽之义,给足述圣父母体面而已。今日来的,哪怕不是我,是祖母,待许家二老要客气一番,这是应有的礼数。我什么时候是低声下气哄人的人了?倘若许家二老真拿架子过分,我早甩手出来了。”   见通先入为主,哪里肯信她这话,徐问真道:“好了,多大人了,还腻歪。”   她缓了口气,对见通笑道:“你有心安慰姊姊,姊姊很欢喜。书很好,你的心意比书更叫姊姊熨帖温暖。”   见通惊喜之余,笑容又露出一点得意,“阿兄当日哄您总是把您哄得愈来愈气,看看我!真该叫大兄和我学学!”   徐问真睨他一眼,“你若很想,我倒是可以帮你告诉你大兄。”   见素又缩起脖子,冲她讨好地一笑。   徐问真点点他额头,此番见了见通,她总是忍不住做这个动作,带着一点对小辈的宠溺与无奈,在被问星那个粘人精缠上之前,她是绝不会这样做的。   她轻声问:“我交代你办的事情怎样了?”   指的是叫见通留心本地有名的治理肺疾的明医圣手。   早两年在家里,见通和问星常常见面,见通对这个小妹很疼爱,对此事十分上心,这段日子一直留心打听着。   这会听了,忙道:“我打听了一圈,江州附近州郡不错的姊姊您都要遣人去过了。但有一个漏网之鱼,姊姊您没。”   徐问真忙道:“哪里?”   白芍父亲旧年游历认识的医者,白芍梳理一遍,大约能用上的都写了出来。凡是如今还健在的、能找到的地方的,徐问真都派人去走了。   白芍父亲游历是许多年前了,且认识的人毕竟有限,这一路来,徐问真留心叫人打听着,问了几处,都失望而归。   这是难怪,肺疾难治,在这里钻研精深的大多年岁不轻,在本地有了生命,许多都开宗立派了,产业早就经营开了,故土难离,人家哪里愿意奔波上京?   见通道:“我是偶然间听人说才知道,就在桃花镇,有一家医馆,他家前头老祖母辈分上,有一位曾是前朝宫中服侍的医女!在御医署学到一手,针刺、用药,最擅治理心肺之疾,后来连年战乱,她逃到此地,经营下产业,又传承下来。传到这一辈,当家人叫季川,听闻手艺高妙,前任江州刺史的小儿子先天哮症,都是他给调理好的!”   徐问真听了一喜——哮症难治人人都知道,京里最擅治心肺的御医不敢拍着胸脯说能好,这位季先生能治好,那是有真本事。   见徐问真如此惊喜,见通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声音弱了两分,“我是百般打听,才从一位老t先生口里听到的。我知道后连忙就找人打听季家医馆的位置,结果却找不到,只能叫人继续留心。回来后又一头钻进藏书阁里,却没知道那边的消息呢。” 第39章   他仰头,期盼地望着他的最后……   虽然已有数次失望落空, 徐问真还是不愿放过一次机会,立刻唤见通的侍从入内。   见通跟着先生出门游学,不是出来做纨绔公子的, 除了一些徐虎昶安排的护卫隐秘随行保护,就只有自幼跟着他的两个小厮跟了出来。   见通派去桃花镇打听的叫滴砚,为人很机灵。   他好容易找到季家医馆的所在, 却发现那地方已经变成了星货铺,向左邻右舍打听都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不肯说, 便觉出不对,又设法打听到季家的宅子。   去了之后才发现季川已经死了, 余下的孤儿寡母三人, 见到他都很紧张 , 他心里觉着不对, 又在季家周围撒钱探问, 费了好些力气, 才问出事情的经过。   “几个月前, 季家的小郎做出一样叫‘玻璃’的东西, 听闻小小一块,晶莹剔透, 制成的镜子照人照得纤毫毕现, 比铜镜清楚一万倍!”滴砚绘声绘色地形容, 徐问真听了微微皱眉——这东西她听着怎么那样熟悉?   滴砚继续道:“玻璃甫一出世, 四邻惊动,有商人以万贯之价求购。季川老先生知道此物绝非自家便能守住的, 便打算献与刺史,结果本地一富商朱家听闻此事,便设法要强夺玻璃。季先生早年治好了前任刺史之子, 在本地颇有盛名,却树敌不少,这朱家经营药铺发家,便是其中之一。”   说到这,后面发生的事徐问真与见通便都能猜测到了——江州前刺史已经因贪贿卖官被查处流放,而朱家能在本地做成豪商,想来背后有靠山。   只是……朱家的靠山,是谁呢?   想到郕王送来的面镜,与她走前京中已经逐渐流行起来,极受高门女子追捧、听闻内廷司在大力采买的水晶镜,徐问真面色微变。   滴砚继续道:“朱家原本盘踞江州,经营药铺、丝绸等生意,听闻在京中还有一位大靠山。在桃花镇掌管药铺的是他家本家六郎,为人睚眦必报、心狠手辣,暗中还经营着数家赌场与风月之所,行事不择手段。   他对季川早怀怨恨之心,前刺史被流放后,便一直意图设法报复,碍于季川之声望没有动手,如今有了玻璃这一大益处吊在前面,那朱六郎立刻动了手,先暗算季家医馆,使人吃药吃出毛病来,上门找麻烦,又与本地县令勾结,将季川父子都关入了牢中。”   见通听了,皱眉道:“他就如此无法无天?”   “无法无天的东西多了。”徐问真按住他,问:“季家人现在怎样了?”   倘若东西保住了,季家绝不会是现在这个下场,医馆丢了、顶梁柱死了……徐问真皱皱眉。   滴砚道:“季川父子入狱后,季川在牢中染上重疾,他儿子主动献上玻璃方,二人才得以出狱,但季家医馆已经被人搬空,家中所储财物大多赔偿了出去,季川出来后,虽有几位旧友帮助,但很快药石罔医。季家大娘的夫婿攀附上朱家,与季娘子绝婚,将季娘子赶回家去。如今季家母子三人终日惶惶不安,家境寒微,艰难度日。”   “这简直、这简直岂有此理!”见通气得满脸涨红,半天憋出这几个字来。   徐问真想了想,道:“你过去了,他们很怕你?”   “是。”滴砚垂首回:“季家娘子与小郎对我都防备万分,后来季家大娘出面来,说家中确有两副理肺疾的良方,只是必须要见过买主,才肯出卖。”   见通看向徐问真,“我去一趟?”   徐问真想了想,却摇头道:“我与你同去。”   见通轻声道:“姊姊打算管这回事吗?”   “水晶镜最后牵连到的,可能不只是哪家高官。”徐问真徐徐起身,却笑了,“如此,就更有意思了。”   昂贵且新奇的物件流入京中,正常若非先献入内宫,便是先在贵眷圈子中风靡起来,然而这一回却是郕王处先得了,时隔许久之后才流入西市珍宝阁,然后立刻轰动京城,稀奇难得,价比黄金。   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徐问真吩咐道:“立刻准备下山。”   见通迟疑一下,“天色不早了,这会赶过去,只怕就要天黑,夜里还有宵禁呢。”   “抢的就是这一点时间,多耽误一夜,信件晚一分发出,都会增添变数。”徐问真侧首笑看他,打趣道:“我就不信你在这边这么长时间没犯过宵禁。大不了在城中留一夜,不算什么。”   见通在她的注视下摸着鼻子低头,立刻出去安排。   徐问真身边的人更是习惯了令行禁止,别说徐问真要在山下过夜了,就算她发了疯要半夜去套县令的麻袋,秦风他们能蒙上脸去办。   下山途中,秦风便做好安排,与滴砚商量好,叫他在季家所在的坊中寻好能过夜的住处。   马车一路疾驰,赶到桃花镇时天已擦黑,滴砚驱马在前面引路,秦风和马夫对视一样——这路越走越熟悉。   二人都留起心,最后马车停在一处门首前,他们却生出“果然如此”之感。   驾车的马夫低声道:“娘子,季家到了。与前回避雨时遇到的季蘅郎君是一家。”   上次送季蘅回家,徐问真并未留意他家中如何,此刻听马夫如此说,才掀起帘子一看,心中有些惊讶。   原来冥冥之中,真有如此奇妙的际遇。   滴砚上前轻轻叩门,不多时,季蘅走出来开门,见到熟悉的车队、护卫与前几日登门过寻医的人的奇妙搭配,不由惊愣在原地。   徐问真已下了车,对他微微颔首,“敢问,可否与令姊见面一叙?”   季蘅回过神来,忙道:“可,可以。”   徐问真抬步入内,他低声道:“娘子小心足下。”   又忙入内去通报,季家正房里掌着灯,却不只他们三口人在,还有那日见过的邻居娘子,正与季母在一处针线,见如此声势浩大、富贵逼人的一群人来,先是有些紧张,等看到那个熟悉的护卫脸孔,眼睛忽地一亮,忙起来帮着季母招呼茶水,不肯离去。   季母听了他们的来意,显得有些惶恐不安,徐问真柔和声调,温声道:“我们是求医而来。舍妹尚在稚龄,饱受疾病之苦,娘子是为母之人,应当知道我们为骨肉忧虑的这份心。”   季母迟疑一下,见她仪举高雅,但态度十分和善可亲,才稍微放下警惕,正要去喊季芷,却见季芷已经扶着墙缓缓走来。   “阿芷。”她连忙过去搀扶,“你要出门先喊阿娘去扶你。”   季芷摇了摇头,坚持自己走过来,端端正正地对着徐问真一拜,“江州季家,季芷,见过娘子。”   “我姓徐,舍弟见通,这是舍弟的书童,前几日曾经来拜访过娘子。”徐问真轻声道:“娘子执意见过我再谈其他,想必对舍妹的病是有办法的。”   季芷微微一笑,她面唇颜色皆十分苍白,说话时中气不足,却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我自幼随阿爹在医馆行走,四岁启蒙,从医十八年。季家祖传医术,我学得八分。”   那位邻居阿嫂忙帮腔道:“正是呢,阿芷的医术是很好的,我家七娘有个头疼脑热,阿芷两剂药下去就给止住了!”   她一出声,笼罩着徐问真与季芷那种如迷雾般的气场便似乎散去了,外面巡夜的梆子越来越响,是在提示宵禁。   季芷将早已写好的一封信背着邻居阿嫂递给徐问真,然后轻声道:“夜露深重,已将宵禁,只怕不是说话的时候了。娘子若是愿意,明日一早,季芷恭候大驾。”   徐问真将信掖在袖中,季芷面色苍白,脸庞消瘦,瘦得颧骨高高凸起,眼下青黑,正是劳神劳力、气血虚空的表现,一双眼嵌在巴掌大的脸上大得突兀,却极亮、极有神,明月清辉顺着瓦檐照在她消瘦的脸庞上,照亮了那双寒星般的眸子。   徐问真欣然点头,“是到了宵禁的时候,闻得良医踪迹,我实在按捺不住,才贸然前来,希望没有打扰娘子及家人。”   “芷,静候已久了。”   季芷身体虚弱,勉强折腾这一番已经力有不逮,但听闻徐家在本坊安排好了落脚之处,还是坚持亲自送一行人t到门首。   邻居阿嫂见徐问真等人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说话云里雾里的,面上难掩失望。   她与季家一墙之隔,再坐一会再回未尝不可,她拉着季母道:“这孩子们说话怎么云里雾里的?阿芷究竟是什么打算?阿蘅没个主意,就全听阿芷的了?我瞧那娘子那样年轻,怎得出门没有郎君同行,却带个娘家弟弟?不是——”   方才徐问真给季芷介绍过与见通、滴砚的关系。邻居阿嫂听在心里,一边琢磨着,眼光愈亮,一边难掩兴奋地小声道:“常听说,高门大户中有许多咱们都想象不到的事——那娘子应当有家有室的年纪,出门却不介绍夫家,以娘家姓氏自称,还为了妹妹的病如此奔波,你说什么样的妹子,生病了能叫做姊姊的这样着急,四处求医?”   她越说越激动,眼神忽然看向季蘅,猛地握紧了季母的手,“季家嫂子!我常听人说,这富贵高门的娘子们,最有那行事不拘礼法的,纵有婚姻在身,竟视同于无,行事肆无忌惮!这娘子前回见了阿蘅,还送阿蘅回城,如今又来门上,说是给妹妹求医,求医或许是真,可难保没有惦记阿蘅!”   季母被她说得脑袋里一团乱麻,实在支应不住,季芷被季蘅搀扶着走回来,便听到一耳朵这些话,眉心不着痕迹地微皱,旋即舒展开,声音虚弱却清泠泠的让人不自觉信服,“陶阿孃,我才在门首,似乎听到你家小七娘在哭。”   “啊?”陶母上了心,连忙揣好绣品起身,“我得快回去,阿芷,这事你千万好生掂量着——度那位娘子容色气质,绝非寻常人家能养育得出,随行车马,便是县令至此,没有那样大的阵仗!如此的贵人,一旦攀上了,家里的困难还不迎刃而解?”   季芷轻声道:“阿孃为我们操心了。”   陶母道:“你与你娘如今都病着,你还不能好生养养精神,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阿蘅,你是能顶门立户的年岁了,凡事要多为你娘、姊分忧。”   季蘅连忙应是,又在季芷的示意下送她出去。   季母这才揉了揉头,叹息着道:“都是什么浑话呀。阿芷,你看那贵人——”   “人家确实是来求医的,前两日,吴家嫂子便告诉我,有人在四处打听阿爹——便是为了阿爹治肺疾的手艺。”季芷道。   季母松了口气,看着走回来的儿子,又忍不住问季芷,“那,她家娘子的病,你可有把握?”   “天下疑难杂症甚多,阿爹当日治好韩家小郎的哮症,是天时地利人和俱全。这位贵人费尽周折寻觅良医,想来家中娘子病症不轻,我并不敢保证治好。”季芷坦诚地道。   季母着急起来,“那你方才说得那样肯定?”   “这是咱们唯一能抓到的救命稻草了。”季芷握紧季母的手,目光坚定,不容季母犹豫反对,“咱们必须离开江州。朱家想要像耗死困兽一般耗死咱们,再留在江州,咱们只有死路一条!朱家用玻璃只怕攀上了贵人,咱们哪怕闹到刺史跟前,无济于事。唯有离开江州,才能保住咱们三个的命!”   季母唇齿轻颤,泪盈眼眶,“我、我以为咱们娘仨要渐渐好起来了……这是季家的根啊,季家的根在江州啊!”   “咱们必须走。”季蘅走过来,“离开江州,无论去哪里,在朱家人触碰不到的地方,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季母逐渐被儿女说服,却忍不住望向供奉在侧间的牌位哭泣,季芷顾不得安慰他,抓紧季蘅的手,“等会你随我去书房,听我指使,我要寻出一些阿爹留下的笔记。当日朱家来抢夺时,我将阿爹的紧要笔记都藏了起来,你拿出来,念给我听。”   她叫季蘅念,因为眼前已经一阵阵地发黑,唯有一股精气神支撑着她不敢闭眼。   季蘅心急如焚,咬着牙点点头,季芷感觉到他的配合,稍微舒了口气,低声道:“好郎君,不怕,姊姊心里有数。方才陶家阿孃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里。她素来是想得偏、说得多,徐家娘子是位正派尊贵人,如果我猜测不错,你上一回,可真是遇到了咱们家的贵人。”   季蘅小心翼翼地道:“朱家攀上了贵人,徐家娘子家……咱们会不会连累徐娘子?”   他眼中满是纠结为难之色,季芷看他一眼,露出一点笑容,“不怕。若我猜测得不错,想要这位娘子为难,至少要是皇室宗亲。朱家虽擅钻营,短短几个月想要攀上宗亲,难!”   朱家所有,不过是钱而已,如今还多了项玻璃,更是生金蛋的母鸡。   但本朝几代皇帝对宗亲们都约束甚严,这只金鸡,一时半刻只怕没有宗亲敢出手抱住。   季蘅松了口气,扶着季芷去书房寻书,季母放心不下还要跟去,被姊弟二人劝住,却不肯去睡,季芷无法,只能托她去打点一下紧要的细软。   “若是一切顺利,咱们很快就会离开这了。”   季母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她自然舍不得从小与丈夫一起长大、一起经营、养育儿女的地方,可如今儿女都做下了决定,性命所系,她只能忍痛点头,心中悲伤万分,等季芷姊弟离开,她痴痴望着眼前的牌位,才觉悲从中来,不禁扑倒在地,放声大哭。   当日医馆、家里都被洗劫一番,然后为了季川、她与季芷吃药,仅剩的东西都当干净了,他们母子三人哪里还有能收拾的细软?   几件薄衣,季芷藏下的几卷医书、一筒银针,仅此而已。   若非当日季蘅挖参换来十金,那筒银针只怕要变卖了。   徐家一行人在收拾好的客舍中落脚,有钱能使鬼推磨,虽然天色已晚,他们落脚的地方还是顺利安排妥当。   虽然出来得匆忙,知道要在外头过夜,含霜匆匆收拾了些东西,将屋室中的枕褥换上自己带的,含霜轻声道:“委屈娘子一夜了。”   “带着你们出门,我就没委屈过。”徐问真摇摇头,这处地方到底是匆忙之下的选择,屋子不大,徐问真在榻上坐下,展开季芷的信,含霜忙将灯烛挑亮移来。   见通在一旁,一边替她打扇,一边忍不住伸脖子看,打眼一瞧,不禁赞道:“好端正清隽的一手字!”   季芷的字如其人,清隽、有力,颇有风骨,落笔处能看出十几年的功力,只可惜似乎虚弱无力,使字的骨力弱了三分。   见通不禁惋惜,徐问真摩挲着这字,睨他一眼,“你是自幼从学名师,临的是真迹,用的是宣州纸、湖州笔。字呢?”   见通讪讪低下头,不再出声,老老实实读信。   季芷倒是很坦诚,在信中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写得清楚——这就能看出滴砚的本事,一个外来人,几日的功夫,打听出的竟然与事实八九不离十。   并且言明自己对疑难杂症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但她写明,她在医道水平绝不亚于一些当代理肺大家。   她还提到,朱家对他们有赶尽杀绝之意,且应该已经攀附贵人。   如果贵人愿意,她愿意跟随离开,为贵府娘子医病,如果贵人心有犹豫,她父亲留下的理肺方子,十金一张。   “可惜了。”徐问真轻轻感慨。   见通连忙看向她,徐问真道:“宝珠蒙尘。”   她将信在烛火上一绕,引上一点火星,含霜忙捧来笔洗,徐问真将信纸扔进去,又道:“铺纸研墨。”   见通连忙到案前研墨,并问:“是要去信京中吗?”   “这摊浑水,咱们徐家搅了。”徐问真扬眉轻笑,竟含三分意气,“我得快些告知父亲,免得父亲在京中浪费了动作。”   她父亲原本应该是打算搞一搞郕王,如今天赐良机,不利用上岂不可惜?   见通有些激动,意气风发地一挥手,“搞了!”   他毕竟年轻,骤闻季家遭遇,心中十分气愤同情。   只是自幼接受的教养便是万事以家族为重,他心中虽然气愤,有几个坏主意冒出来,还是强按捺住,打算先等姊姊的意思。   这会姊姊一张口,季家的事彻底有着落了。   他冷哼道:“我刚到时,那韩县令还想让他家郎君来与我搭关系,幸而那时我没看得上他,才没玩到一起。”   “你这尚书令的儿子,走到外头,在地方官员t眼里,就是活生生一块大肥肉。”徐问真有些疲倦了,眼睛却很亮,落在案上的信纸上,口中话语随意,“倒是场历练,能叫你学会如何看清人心。”   夜深宵禁,徐问真不是什么无法无天之徒,这信明日送出去不急,见通告了退,姊弟二人都睡下。   次日,天刚蒙蒙亮,忽然听到外头一阵凌乱的敲门与脚步声,凝露皱眉起身打开屋门,还没说什么,便听到身后有动静,忙掩住门回身。   徐问真披着衣裳起身,眉心紧锁,“怎么了?”   含霜匆匆拎起一件斗篷给她系好,“不知何故,秦风未来回报。”   徐问真皱眉思索,一边快步上前,凝露在她上前时便已推开房门,正值秦风在阶前匆匆住脚。   他迎面撞上徐问真,连忙行礼,并道:“娘子,季家的小郎君忽然来了,还口称救命。”   这客舍不大,站在门口便将其中屋室一览无余,门口的季蘅衣衫凌乱,形容狼狈,见徐问真披衣站在廊下,如得了救命绳索一般,忽然拔腿跑进来,然后在阶前扑通一跪,“娘子,求娘子救我姊姊!”   江州夏日炎热,晨风透着股热气,徐问真睡得不好,眉目间终于没有那画一般的沉静温和。   给妹妹看好的医者被绑走,徐问真面笼含霜,沉声唤:“秦风!”   季蘅伏在地上,满面眼泪地仰起头,目露期盼地仰视着她——这是他们最后能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了。 第40章   “我倒想看看,你怎么叫我好……   徐问真理好思绪, 吩咐:“秦风,你去整顿人手——把见通叫起来;季小郎君,你说清楚情况。”   季蘅深吸一口气, 逼自己把哭声咽回去冷静下来,用力叩首:“昨夜,我姊姊的前夫钱坤忽然带人闯入我家中, 以我姊姊偷窃藏匿钱家财物为由将我家三口人绑走。钱坤早已投靠朱家,朱家与本地县令有所勾结, 此次他们绑走我们,便是得到有贵人登门的风声, 怕我们真被带走。钱坤此人胆小懦弱, 如非背后有人撑腰, 绝不敢犯宵禁而行。”   “你怎么在这, 是你自己跑出来的?”徐问真问。   季蘅急到紧处, 反而恢复了一点理智, 用力压下身体在焦急与惧怕之下本能的颤抖与痉挛, 逼迫自己发出声音, “是,我姊姊随身带有一点药品, 在朱家制造了一点混乱, 叫我跑出来求救。”   “朱家?好大的胆子。”徐问真冷笑一声, “多长时间了?”   季蘅连忙道:“大约……快有一个时辰了。”   哪怕朱家不想立刻要季芷的命, 这一个时辰,凭季芷如今的身体状况, 难熬过去。   徐问真面色一冷——她前脚大张旗鼓地带人登门请医,后脚就把她要请的医生带走?这是明晃晃的巴掌打到她的脸上了!   季蘅很清楚,这一个时辰能够发生多事, 他强压住自己紧张与焦急之下的痉挛抖动,咬着牙道:“家父留下的医方,昨日被人抢去一些,家中还有一些藏住了……求娘子救救我姊姊,只要您将我姊姊救回来,日后我必定鞍前马后为您效忠!我会做许多事,我不仅会做玻璃,我还会做许多东西……”   徐问真轻轻磨着后槽牙,先不说季蘅有没有用,无论季芷是否还活着,朱家的巴掌打到她脸上,她若不成倍扇回去,她的脸往哪放?   “你冷静些,准备给他们带路。”徐问真在廊下走了两步,见通匆匆忙忙披衣出来,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道:“姊姊,我去便是。区区朱家,还劳动您亲自去,给他们家脸了!”   徐问真是这么想的,区区一个地方商贾,哪怕在此地称得豪强,又算什么?   让她亲自出面到他家去,可真是抬举到他家十八代祖坟都冒青烟了!   她甩出一枚令牌给见通,“让秦风带队随你去。”   至于朱家身后那个县令,徐问真冷笑一声,吩咐马夫:“打点好马车,等会秦风他们回来,看到结果如何,你们便去山上,请云姑走动一趟,亲自往绥县,代我问责。”   桃花镇说是镇,其实不过是一处小小城,只是因离寒山近,才显出几分繁华,总体还是归绥县统管。   朱六郎敢在绥县境内如此嚣张,无非依仗县令庇护,可这靠山不是时时好用的。   绥县乃是一处中县,县令官正七品上。   徐问真名义上并无品秩,但享受亲王妃等级待遇——不好意思,那位韩县令倘若敢来找事,见了她还得行一大礼。   云姑是大长公主身边的五品女官,虽然内廷与外廷的官阶不能完全对应比照,县令是一方实权官员,但宰相门前七品官啊!云姑可不仅是徐府这个宰相门前出身,又是公主近身。   她完全有资格代表徐问真去问责韩县令朱家行事,而且她身后站着的是备受当今尊敬的皇姑,就算对着韩县令说话不客气,姓韩的得老实受着,绝不敢不恭敬。   至于朱六郎勾结的本地的乡长等基层官员,徐问真更不放在眼里。就算他们不知徐问真身份,敢替朱六郎出头,得进得来这个门才算。   秦风动作很快,立刻点好一队人马,徐问真提笔写信一封,和昨晚的一起,交代人立刻发回京中。   重压之下,季蘅反而冷静得很快,看着院中众人的动作,他紧紧抿着唇,眼里透着股破釜沉舟的锐意,如一把绷紧了弦的弓。   此刻蓄力已满,一旦箭宇发出,力道有半点不对,只怕就会崩断弦。   他很消瘦,肌肤苍白,徐问真看在眼中,莫名联想到前几日收到的的细长颈白瓷瓶;眼睛很大——季芷他们姊弟的眼睛生得十分相似,都大而黑白分明,只是不同于季芷一双眼清凌凌的含着锐意,季蘅的眼睛总是落汤小狗一样湿漉漉的,今天露出和他姊姊相仿的锐意,倒像是一夜之间,就长成大人了。   徐问真看了眼一边正在和秦风交流的见通,见通生得比季蘅高大,肩膀宽阔些,脸上总带着笑,这会严肃起来,像是小孩子学大人做事,有些初次做正经事的紧张,又带着对朱六郎、钱坤的厌恶痛恨。   季蘅不过与见通相仿的年岁。   徐问真心软了一点,望着季蘅清锐的眼睛,那股燥气逐渐散了,沉了口气交代他:“等会带着秦风他们走,动作一定要快,不要有所顾忌,先将你母姊抢回来,抢到人你立刻出来,这边有人能给你母亲和姊姊医治,不要在朱家耽搁,后面的事交给秦风他们收尾,你明白吗?”   她不与痴人说废话,倘若季蘅反应不够快,这件事就立刻交给别人来做,免得浪费她的口水。   季蘅用力点点头,他坚定而郑重地道:“此次若能平安救出姊姊,日后我们全家忠心耿耿为娘子效力;若不能……我必为娘子效犬马之劳,报答娘子相救之恩!”   他说着,忍住悲声,深深拜下。   钱坤带人闯进季家时,左邻右舍都听到动静,却无一人敢报知乡里。季蘅知道朱家势大,他没有立场责怪旁人不出手相助,可他咬着牙拼尽全力逃出朱家时,听着背后季母的喊声,却还是忍不住恨这个世道。   他只想要一个公正,怎么就那么难!   最初来到这里的懵懂幼稚,和做出玻璃时认为自己能做主人公改变世界的意气已经全部消失。   他明白,在这个世上,他什么都不是。眼下的困境,是无法凭借他们自己的力量摆脱的。   而他脑子里那七零八碎的一点东西,哪怕有能做成的,如玻璃一样,做出来,反而如稚子抱金行于世,只会给自己和家人引来更大的祸患。   季父因他的冒失而死去,如果季芷救不回来,他就彻底是季家的罪人。   季蘅咬紧牙关憋住眼泪,跟着准备好一切的秦风翻身上马。   距离他来到这里求救,如今只过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他在心里疯狂祈求所有知道的神灵菩萨,希望祂们对他、与季芷与季母都稍微宽容一点。   季芷已经吃了许多的苦,是他见过最坚韧有力的女子,而季母……祂们怎么忍心,叫她丧子丧夫又丧女呢?   一阵马蹄声轰轰离开,徐问真还不进屋。   她实在是有些生气了,但这会吹着风,逐渐冷静下来——朱六郎未必知道她的身份,多半是认为他们只是外地寻常富贵人家,生恐他们带走了季家人,于是立刻掳走季家人。   他们想t要将季家缚做困兽,关在笼中,欣赏他们费尽全力挣扎又无能为力的痛苦,看着他们在绝望中走向死亡。   徐问真的出现,会打破他们的布置,所以他们急了。   而他们不惜触犯宵禁大张旗鼓地将人抢走,是在向徐问真示威,试图震慑这些“外来人”,让徐家人知难而退。   这正是他们不了解徐问真身份的佐证。   朱家那种人,见通一人便足以应对了,何况秦风等人都是精干之辈。   见徐问真循着廊子走了一会,便慢慢驻足,凝露忙搬来一把椅子,“娘子坐会?”   徐问真摇摇头,站在廊下望着天边日出,忽然问:“你们说,这种地方豪强官员勾结的事,还有多少?”   含霜在她身后,轻声道:“我幼时便曾见过,富家强卖土地,失土的百姓若不愿意为奴,替富家耕种,便只能流离失所。朝廷派人到地方查访隐田与均田的发放,官府还会为其掩护。——不过这些年朝廷大力肃清吏治,今上爱民如子,三省大人们珍惜民生,这种情况已经好了许多了。”   “江州算富庶之所,这一座寒山,天下多少白衣寒士向往所在。”事涉朝廷,徐问真不便再言,哪怕周遭服侍的俱是徐家人,她不习惯在外面谈论那些敏感的话题。   她回身道:“回屋吧,白芍,你要做好准备。季芷和季家娘子身体虚弱,这一番折腾,不定成什么样子了。”   今上对地方吏治确实格外上心,最反感豪强与官员勾结,这次的事翻出去,朱家、韩县令,甚至可能是朱家势力源头的郕王,一个都捞不着好。   越是如此,徐家在里头越要干净清白,一点手脚都不能动。   她就是清清白白来给妹妹找医者,然后撞进这摊浑水,心怀正义见义勇为的,天王老子来了,都是如此。   朱家人果然没猜到往季家求医这家人的身份,他们只以为是外地寻常富贵人家,顶天是哪里的官员之家,朱六郎如今志得意满,自认就是刺史州君来了他不怕——他将玻璃献上去,如今可是朱家的得意人,最知道自家通过玻璃攀上了哪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他如今还留在桃花镇,无非是要亲自看着季家在自己脚底下被碾死,不然早到州府甚至京城去过富贵日子了。   昨夜将季家三人绑来,他随意叫钱坤扯了个理由,又故意叫人顶着宵禁去,正是为了震慑那外地来的一家人,让他们最好知难而退,不要坏了他的事。   不想那么多人看守,竟然还叫做玻璃那小子跑了,朱六郎火冒三丈,一边命人搜查,一边咬牙切齿地对季芷道:“我知道,你这娘们最有主意——说吧,你爹留下的医方本子究竟在哪?拿出来,等你弟弟被抓回来,我饶他不死,不然,你们三个就都给我等着吧!”   季芷心里算着时间,咬牙与他周全,先作势同意交出医方,季母忙喊:“阿芷!那是你爹一辈子的心血啊!你忘了你爹是被谁害死的吗?”   “老死婆子你闭嘴!”朱六郎反手一巴掌扇到她脸上,一边冷笑,“他季川就是死得太快了!倒算他命好,他若能活到今日,你们更别想偷过安生日子!快将清肺养心丹的方子交出来,季芷,你交出来,你们母子三人还有活路,若不交出来,立刻去死!”   季母家中是有名的医药之家,父母皆通文识字,待女儿尤其温厚可亲,她成婚后季父与她纵然有红脸的时候,绝没动过手!   哪怕季父和季蘅被抓进去时,还有季芷顶着家门,拿主意、应付那些虎视眈眈之人,她头一遭被人将巴掌打到脸上,还是被一个比她小的小辈,猛地懵住了,瞪大眼睛捂住脸,许久没有回神。   “娘!”季芷心里着急,用力挣扎着扶住她,然后看向朱六郎,道:“我们家如今就剩三口人相依为命,只要你不伤害我娘和我弟弟,药方我可以交给你。”   朱六郎听她所言,呵笑一声,抚掌道:“瞧瞧,还是季大娘子识趣,知道什么都没有命重要。你瞧,你若是早早松口,哪还至于吃这么多苦楚?当年你及笄时,我还说过要娶你呢,可惜你爹那个老匹夫,不肯把清肺养心丹给你做嫁妆,不然哪来今日这些波折?你不必跟钱坤那个窝囊废过几年,就在我家过上富贵安逸的日子了。”   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向旁边一个面容还算端正,却躬身猫腰的男人,脸上咧着笑问:“钱坤,你说是不是?”   钱坤唯有点头哈腰而已,季母双目含恨,咬牙闭上眼。   朱六郎自觉开了个有趣的玩笑,钱坤捧场却没搔到他痒处,便没了兴致再笑,冷着脸叫人拍来纸笔,喝道:“写!”   季芷淡定地摇摇头,“我记不住。”   “贱人你别耍花招!”朱六郎脸色猛地阴沉下来,“拖延时间?你是指望你那个逃出去的弟弟能找到谁来救你?我告诉你,江州境内、普天之下,再没人能救得了你!”   季芷与他对视,双目清澈、目光镇定,在他的阴鸷之下不落下风,“清肺养心丹不是简单的一张药方,而是一套药方集册,应对每一种病候不同的发病,用不同的药。我太翁、阿翁、阿爹三代人耗尽心血才整理出来,厚厚一本,我哪怕从小学习,未必能背得下来,何况我只在阿爹过世前,才匆匆开始接触。”   她说得镇定自若,如今刀横颈侧,朱六郎自信他们一家人的命都掌控在他手里,季芷绝不敢再跟他耍花招,便暂且相信了季芷的话,冷哼一声,“我暂且信你。册子在哪?”   “在家中我卧房榻下,地砖有一块活动,取出砖石,其中有一个匣子,取出内里有一本册子,正是清肺养心丹的方集。”季芷见朱六郎神情稍微松动,立刻接着道:“但那本册子是用季家的密语写出的,如今除了我,无人再会了。所以请朱郎君派人将册子取来,我可以为你细细翻译,只求此事之后,郎君能放我们家人一条生路。”   她说着,动作尽量自如从容地轻轻一拜。   朱六郎迟疑一下,看向一旁,钱坤忙跳了出来,道:“我知道是哪!”他拍着胸脯,“我带人去找!”   他看丢了季蘅,正是戴罪立功的时候,且确实是他对季芷的房间最了解。   朱六郎一抬下巴,示意自己的几个心腹人手跟上,一边冷声对季芷道:“好好翻译,方子到了我手里,自然有你们娘仨的生路。若敢耍花招用手段——乱葬岗的野狗可都饿着呢。”   季芷微微垂首,“芷当从命。”   她瘦得脱了相,脸色是病态的惨白,平心而论其实并不好看,朱六郎看着她,却忽然生出一点复杂的情绪,他说:“你得感谢你不是个男人,不然我早就先杀了你。”   季家这个女人,比她弟弟还有心气、有本事,多亏是个女人,想得简单,还敢在他这里讨命。   钱坤为了将功赎罪,来去跑得飞快,很快将一只匣子交到朱六郎手上,朱六打开查看一番,见确实是厚厚一本,其上的字他有的认识、大多不认识,但挑认识的那些看看,能看出是药方。   他这才放下心,认为季家这人终于老实了,一下撇给季芷,“写吧。写出来,你们娘仨都有命在,我还给你们十贯钱。”   周遭仆役跟班忙一叠声地赞他“仁慈”“大方”,钱坤更是夸他:“远超季川那老匹夫数倍。”   朱六郎听了,脸色才稍微好看一点,忽又一瞪眼,“季蘅那小子没抓回来,你怎么敢回来?”   钱坤没想到马屁忽然拍成火烧到自己身上,连忙道:“我这就去找,这就去找!”   季芷就在朱家的庭院里抓着笔开始写方子,她写得极慢,手还在轻轻颤抖,字迹虚浮无力,朱六郎皱着眉走过去,见她写出来的确实是药方,才没踢翻桌子,只是骂道:“快写!绣花呢?”   季芷平淡对道:“蒙先夫之恩,体虚无力,令您见笑了。   季母今夜只怕要将这辈子的眼泪流空了,哭完亡夫、故土,又哭要交给仇人的方子,这会哭没用,就在心里骂起朱六郎,既担心跑在外头生死不知的儿子,又担心这里虚弱的女儿,只觉一颗心都要被生生撕开了。   她紧紧咬着牙,心里骂着朱六郎全家的祖宗。   那边季芷从天边一抹鱼肚白写到天色蒙蒙亮,朱六郎沉声道:“你别指望你弟弟能带来人救t你们,就去你们家求医的那群人,看着阵仗不小,可一个娘们领头,能是什么高门显贵的人家?你们全家如今活着的希望都在我手里了,季芷,你是个清楚人,别做那些无用的指望。”   正说着话,只听外面一阵紧密的马蹄声,声势颇大,听了一回,竟然直奔这边而来。   朱六郎皱眉道:“谁?”   “京兆徐氏,留国公府!”他前脚话音落下,房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打头两个护卫健壮精悍,手持利刃,然后侧身露出一个身着锦袍的年轻公子,面如冠玉,瞧着虽还稚嫩,身上却有种天下顶级的富贵权势才能蕴养出的威严从容,看向朱六郎的眼神如视蝼蚁,带着几分不可一世的傲气。   他冷冷看着朱六郎,“强抢良民、入室偷盗、夜犯宵禁,这位郎君可真是无法无天,我在京中未曾见过有人敢如此嚣张,看来真是徐某孤陋寡闻了。”   他身后,形容狼狈的季蘅走了出来,同样瘦得脱相的脸上,嵌着一双清凌凌的冷锐眼眸。   朱六郎心终于一颤——他意识到,他踢到一块铁板了。   他以为的寻常富贵人家,其实是当朝宰相家门,开国元勋之后。   留国公府,徐家……   他慌忙地喊道:“我是为郕王殿下办事的!这位郎君,你可不要被这些人蒙骗,一时冲动,做出无法挽回之事,只怕日后追悔莫及!”   见通冷冷地一扬眉,“郕王殿下瞧得上你这种地皮无赖?想扯大旗扯张能够到的,你但凡说自己是绥县县令的狗腿子呢?比你效忠郕王可信。”   “季蘅,还不快去?”见通示意季蘅,季蘅忙冲进去,与几个护卫合力扶起母亲和姊姊。   见通见朱六郎意图阻拦,冷哼一声,示意人将他按住,走到他跟前,用折扇边缘挑起他的下巴,四目相对,见通目光极冷,“我倒是想看看,你怎么让我追悔莫及。”   如此货色,就能在地方勾结官员,鱼肉百姓无法无天?   见通心里暗骂,一群披着人皮猪狗不如的东西!   客舍中,徐问真点好了一炉香,跪坐炉前,品香静心。   白芍将常用的药物备好,热水在炉子上滚着,一旁还有几桶在慢慢降温,宝品蕤仔细地裁剪好细布,然后轻轻退至一旁。   “江州,绥县。”徐问真手蘸着茶水,在案上轻轻画出一个图案,熟悉本地地形的,或许能看出那是江州的形状。   她的手最后重重地压在茶水画成的图案上,“周凤池——” 第41章   “为免狗急跳墙,咱们必须尽……   坦白来讲, 已经开府的皇子接受一二下面人的供奉,再施以庇护,并不算大事。   先帝末年诸子争锋, 拉拢起势力各个花样百出。   可放在今上这里,郕王就犯了忌讳了。   其一,今上最厌恶地方与豪强勾结, 鱼肉百姓,对地方吏治一向怀着要肃清、肃净的雷霆手段——如今这一链条背后竟然系上了他的儿子, 庇佑豪强欺压百姓、横行乡里,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郕王并不拥护他父亲的政治主张, 总得来说和今上就不是一条心!   作为皇子, 你的父亲励精改革, 力图留给子孙后人一个安稳朝局, 给已至中年杂病丛生的大雍江山洗精伐髓, 你却不能追随他的脚步、剑指他的目标, 反而与他背道而驰, 就几乎已经丧失了可能得到的帝王所有的倚重和信任。   其实对今上而已, 从头到尾,能让他完全满意的儿子, 只有端文太子一个而已。   所以周元承死后, 郕王自然地失去了争储的入场资格, 这一点虽未明言, 但今上的心腹近臣们都看得出,所以裴家与郕王才会那么着急。   其二, 刨去政见,郕王开府,宫中赐有庄园田产, 因郕王尚未领差,一应日用供给仍从内廷拨给。这种情况下,郕王还要收商贾至麾下,经商谋取暴利,他要这份银钱做什么用?   这事在旧年或许平常,今上却摆明了还不想生出储位之争,郕王贸然动作,只会引来今上更多的猜疑忌惮,比如——在他的父亲不想立他为太子的情况下,他聚集重金、通过婚姻拉拢朝臣,最终是否要效仿先帝行事,逼宫登基?   这两条,无论哪一条落在皇子身上都是致命的,郕王却很有本事,一把将两项都揽住了。   徐问真抹去案上的水痕,注视着窗外天边乱云,忽而道:“起风了。”   “是,难怪清晨那般闷热,原是要落雨了。”含霜打量着外面的天色,不禁道:“不知那边如何,只怕又要在山下耽误住了。”   天边骤然卷起漆黑阴云,凉风阵阵,显然是暴雨将落,如此天气,不敢贸然回山,至于究竟要在山下耽误几日,只能看天公心情了。   徐问真皱着眉,唤,“延寿。”   她音量不算很高,在她出门时从不离开左右的马夫却立刻出现在门口,并恭敬地微微垂首,“奴在。”   这座客舍正房布置颇有古意,四处还是地台蒲席,窗寮宽阔,门窗打开时内外几乎连通,只有门内设有一架屏风,有风雨侵袭时移来,可以屏住外界风雨,除此外一切几案卧榻均清简古朴,倒比寒山的院子还似清幽静室。   徐问真坐在屏风内,并未看去,便知他必然是恭敬沉默的顺从模样。   她问道:“你看天色如何?”   徐延寿回:“急雨忽至,可解干涸,而天雨有度,解灾便止,一切应顺娘子心意。”   “雨明日能止住吗?”徐问真闭目问。   既是知道徐问真不会注意这边,徐延寿仍是低眉俯首,“唯。”   “如此,等他们回来,将所有来龙去脉查清楚,明日一早,你启程回京。”徐问真拿定主意,“与其一日三书快马加鞭,不如你回去能说得明白。”   这回徐延寿终于迟疑一下,几瞬没有声响,徐问真语气如常,却不容质疑,“我身边还有秦风他们在,凝露足够当用。”   徐延寿垂首称诺。   “安排好送云姑去绥县的事,人手要妥帖。云姑毕竟上了年岁,虽然身体还好,可若有鲁莽之人着心算计,只怕无法应对。”徐问真嘱咐道。   徐延寿再次恭谨应下,徐问真心里盘算着局中双方的筹码——名义上徐家当然不能入局,如果一切真的牵连到周凤池,局中的另一方,必须是季家人。   这一局从来不是双方各有多少势力的角力斗争。这一局中,最至关重要的筹码,是圣心。   谁握住了,谁就赢了。所以站在与周凤池相对的天平上的,只能是季家人。   孱弱的,在权力重压下无助的升斗小民。   但有些时候,柔能克刚,孱弱就是最好的力。   —   见通久在外行走,学到许多在京里联系不到的手段,譬如如何摆平朱六郎,如何从他口中掏出东西来。   他回来时仍是衣不染尘干干净净的模样,却将朱六郎知道的所有朱家隐秘都揣了回来,进门见徐问真循声出来,就冲她咧嘴一笑,“弟幸不辱命。”然后立刻吩咐:“快将季家娘子抬入房中去。”   婢女仆妇们鱼贯而出,接过季蘅背着的季芷,安置到准备好的房间里,白芍连忙提起药箱跟上。   在他们冲入朱家的那一刻,勉强坚持了一夜的季芷终于泄去最后一点力气,闭上了眼。季蘅把她抱起时,只觉她浑身冰凉,又软得像没有骨头一样,胸口连一点起伏都没有,登时吓得三魂七魄都要飞走了。   秦风当时还想上前搭把手,见他出神一瞬间就回过神,连忙去探鼻息,然后咬着牙将人背了起来,动作竟然十分利索,才有些惊讶,收回手的同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回来的路上一直留意着他们姊弟二人,准备好随时接应。   季母本就体弱,昨夜情绪大起大落步步惊心,如今已是摇摇欲坠,只因惦记着生死不知的女儿,才咬紧牙关硬撑着不肯倒下。   这一家三口,各有各的狼狈。   徐问真出现在了季芷房中——一般小事,如当日帮了季蘅一把,她帮忙之后就不会再出面,毕竟又不图报答。   但如今她要用季家人,既然已经施恩,就不如再多做一分,彻底收服人心。   而且,哪怕不看季家人的用处,只看季芷这个人,她由衷地希望季芷能熬过这一劫。她们之间虽然只是昨夜短暂的一点接触,但季芷不卑不亢的风骨与心思之周密,实在难得。   在如此绝境之中,还能步步周旋,准确抓住机会为家人谋t求生机,实在是一位可敬的娘子。   徐问真进入房中,白芍正眉心紧锁用针急救,并吩咐人用人参汤化开她早备好的丸药,季芷的情况肉眼可见地不好,脸色青白,几乎与尸体无异,在针弹入的瞬间,她的胸口似乎有了一些轻微的起伏,只是出现了一瞬间。   白芍眉头紧锁,满手银针翻飞,季蘅连忙说:“我姊姊大约两个时辰前吞了一颗能够调动生机、稳心护命的定心丹。”   白芍听罢,口中喃喃:“难怪。”又忙吩咐人换另一种丸药来,徐问真帮不上什么,便不进去添乱,只喊季蘅:“这边还有什么药铺、医馆是可信的?事关你母亲、姊姊的性命,千万慎重。”   季蘅连忙点头,他牵挂着季芷的性命,清楚地感觉到身躯在微微颤抖,但在极度的压力与恐惧之下,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咬紧牙关思索一会 ——他认为是过了许久,其实只在一瞬间。   “出本坊向西,奔土地神庙的方向,约二里之处,有一家芸生堂,店里主事之人是我姊姊的友人。”季蘅道。   徐问真微微侧头,廊下自有护卫披着斗笠闪身而去。   他们随行并未带多少药品,白芍素不离身的药箱中的急救药品多是针对刀剑摔伤等止血固定用的——毕竟徐问真并无旧疾,身强体壮。   遇到季芷这种情况,那些药就不够用了,何况还有一个季母,季芷这里白芍分身乏术,季母那里需要一位医者。   小院里折腾了半日,徐问真在房里碍事,便回到正屋等着,一直留心那边的动静,终于见白芍从中走出来。   隔着雨幕,她冲徐问真如释重负地一拜,“恭喜娘子。”   季蘅在她身后,对徐问真深深拜下。   徐问真便笑了,高声道:“新得的古书,许你先挑!”   从阎王手里抢回一条命来,白芍面上不显,是稍有得意的,闻言扬眉轻笑,“娘子可不许后悔。”   季芷的命保住了,朱六郎和他的狗腿子们拿下了,给季家人出头的人身份传了出去,整个桃花镇的乡里名流们纷纷瑟缩起来,往日与朱六郎称兄道弟好不亲密,现在不敢吭声了。   徐问真本来还等着有一两个来逗乐子的,结果都闷头当起缩头乌龟,只是这边客舍的主人愈发殷勤周到起来。   这半日的雨下得又密又急,雨珠子落在地上的声响与下冰雹无异,徐问真坐在窗边静静听着雨声,等待雨停。   绥县县令的的动作很快,暴雨初晴后,桃花镇便有人去给他通风报信,然后没等云姑过去,他便先来了。   他自然不可能承认自己与朱六郎勾结,满口只说自己是被朱六郎蒙蔽了,甚至在见通面前掩面痛哭。   徐问真没有出面见韩获,摆足了恼怒且看不上一个区区七品县令的贵女架子,但坐在屏风后听着绥县县令韩获的哭诉与种种言辞,她心却逐渐提了起来。   半晌后,她故意不耐烦地将手里茶盏重重磕向案几,声音响得屏风外都能听到。   见通会意,做出一副被韩获打动,却畏惧姊姊的样子,冲他无奈地摆手,“县君且去吧,姊姊这里我自然来说通。唉,您是可怜,遇到朱六这种无法无天之人。”   韩获听罢,如蒙大赦,对徐问真不客气的送客态度毫无恼意,只拉着见通连连道:“七郎君定要替我多多美言啊!”   又不着痕迹地要塞荷包给她,见通连忙拒绝,手都摇出残影了,“我家里不许这个,您快收了吧,叫我姊姊看到,只怕火气愈发大了——那朱六堂而皇之地绑走我们家看好的大夫,岂不是打我们家的脸?我姊姊都恼疯了,恨不得生剐了他,再见到这事,气愈发不顺,只怕得打死我了!”   韩获讪讪将荷包收起来,又满脸与他同仇敌忾,气道:“那朱六确实太恶毒些!我从前都没想到他竟是那样的人,甫一听闻此事,我立刻派人去拿他,只是不知为何,竟叫那小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是奇怪。”   见通脸上的疑惑浑然天成,似乎完全发自本心,“啊?丢了?”   声音比韩获还大。   韩获留神打量着他的神情,眼光一暗,刚要说话,里间传来一声清脆的瓷器碎声,年轻女子喊着怒意的声音传出来,“丢了还不去找?那等无法无天的匪徒,我看找到了就该千刀万剐!”   这位大娘子的恼意不似作假,韩获心中疑惑重重,见徐七郎苦着脸点头哈腰,知道不能再待下去,恭敬地告辞了。   见通与他通过谈话似乎已经建立一点友谊了,还亲自送他出去,回来时脸上笑意顿消,来至里间微微垂首,“长姊。”   他们谈话时,秦风便悄然守在屋室角落中,待人彻底离去,才上前道:“人手都安排好了,山下的小院和山上都已布防完毕。”   徐问真点点头,吩咐:“尽快整顿东西,但要悄悄的,不可引人注目。”便逢见通回来,道:“咱们得尽快准备回去了。”   这位韩县令好歹是朝廷命官,能放下身段对着她和见通这两个并无官爵在身低服做小、痛哭忏悔,实在能屈能伸,但他越是这样,徐问真越要小心。   幸而朱六郎和苦主季蘅已经被徐延寿悄悄带回京,就让这韩县令再折腾两日吧。   他们要尽快离开,是防韩获狗急跳墙。   他遍寻朱六郎和季蘅想要灭口无果,下一步很有可能将主意打到她与见通这些知情人身上。   他们死了,被他们“藏起来”的朱六、季蘅等人可以慢慢寻找,没有留国公府这面大旗,季家人想要为自己伸冤十分困难。   韩获可以暗中联络人脉,尤其是京中的“大人脉”,让他们永远摸不到京城的门,悄无声息地死去,这件事会随着所有人知情人的死被尘土埋葬。   不能再拖拉了,接下来的每一日都至关重要。   “季芷的身体怎么样?长途跋涉,能承受住吗?”徐问真问白芍。   白芍思忖一会,肯定地答:“她的身体最大的损耗其实是小产之后一直未能静心休养,导致下血不止,却未能及时有效地处理医治,后续虽然用药止住了血,但她给自己下的都是猛药,看似见效极快,其实最消耗元气,再加上一直劳神费力,气血虚耗,身体才愈来愈差。   如今用药将命吊住,再徐徐补养是最好的法子,她身体发作起来看似吓人,其实熬到如今,腿已经从鬼门关里拔出来了。她是医者,知道如何最大程度减轻身体的消耗,再有我在她身边不断施针给药,至少有八分的把握能平安回京。”   徐问真点点头,又呼:“含霜。”   “在。”含霜闻声上前,徐问真吩咐她布好纸笔,提笔书信一封,交代:“送往密州州府。”   饶是一向最了解她心思的含霜愣了一下,仔细回想,迟疑着道:“送到应四郎君处?”   徐问真点点头。   一旁的见通有些不解,“送信给季鸣阿兄?”   徐问真道:“韩获亲自来此,多半是为了斩草除根,他迟迟找不到朱六和季蘅,只怕会狗急跳墙,咱们在此便有性命之忧,必须尽快回京。   但咱们这里人多眼杂,回京的动作瞒不过韩获。既然如此,干脆就大大方方地放出回京的风声,让韩获去早做准备——我身边护卫精悍者甚多,要干净利落又毫无嫌疑地解决掉咱们,韩获必须在路上动手,听到咱们要走的消息,他或许还会感激天赐良机,谢谢我做出这种蠢决定,让他有机会在路上提前安排布置。”   她来时那条先走水路、再改陆路的路线是从京城到绥县,是从绥县到京城的最优解。   韩获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她还是会走那条路——只有走那个路线,才能保证沿途都是官路与在官府控制下安全的运河路段,不会遇到劫匪、山贼,是所有官眷会走的路线。   没有哪一位名门贵女,会冒险走危机重重的野路。   但徐问真敢。   走野路,遇到的无非是山贼土匪,那些小毛贼论刀枪斗不过徐问真身边这些真刀实枪出来的精锐——她身边可有一队人,是徐虎昶派给她的。   而韩获的人,已经布置在原本的“安全路线”上,哪怕发现她的路线变动,来回调遣人手需要时间。   而她只需要坚持到密州,从这边过去,日夜不歇,快马两日的路程。   赶到密州州府后,韩获就不足为惧了。   其t实如果光论人手,韩获未必比得上徐问真,他顶多是手下养了一些能做事的人,其中多半要么是江湖出身,要么干脆就是草根人手,徐问真身边却多是徐虎昶安排的精锐,以一敌三不在话下。   但他毕竟是一地县君,有开启武库的权利。   人不足惧,数量充足的弓箭甚至弩却必须提防。   想要平安回京,徐问真还是需要一些官方力量相助。   本来,身在江州,最方便的自然是向江州刺史求助,可绥县就在江州,韩获在江州刺史的眼皮子底下弄出这种事,又事关郕王,徐问真不确定江州刺史的立场,为求万全,还是密州稳妥些。   含霜仔细晾干信件折好,神情严肃,“奴婢这就安排人送去。”   “时下还有一件要紧事。”徐问真翻着黄历本子,看着后天的标注,露出一点舒心的笑,“幸而,天公还算助我。”   见通凑过来看,徐问真点点“宜媒聘”三个字,道:“后日给你行纳征大礼,下午咱们动身,对外便说家中祖母急召咱们回去,如此算有头有尾。”   韩获的刺杀多半会安排在安全路线的江州之外那部分,人手分散出去后,他能调派的力量就有限,哪怕发现徐家一行人路线异常,短时间内他难以立刻做出反应。   所以第一天下午、夜晚,他们都是安全的,只需要提防一些山贼匪患。   但是……嗯……谁说,只有韩获能搞到弓箭呢?   她出门,护卫随身多备一些弓箭、利刃是很正常的吧?防身嘛。   与一县武库储备硬碰硬,这些东西当然不够,但打点山贼,足够了。   第二日,韩获或许能反应过来,尽快调来一些人手,但人手有限不说,谁规定,徐问真不能有援兵呢?   届时,韩获如果真成功调去了人,想要袭击徐问真的车队,才真是撞到了徐问真枪口上,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对韩获这个一县府君发难,并顺理成章将事情闹大的机会。   如果韩获没能成功临时调人组织袭击,徐问真联络援兵接应的提前安排不亏,总归他们的安全最重要。   她身边这些护卫,要么是跟随了她许多年的,要么是护卫徐虎昶多年的心腹,如论面对何等局面,她都舍不得拿他们的命去赌。   还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见通听徐问真此时还惦记着他纳征的事,真有些红了眼睛,忙道:“纳征之事,姊姊不必如此挂心,还是你的安全最重要。——我留在江州,江州刺史是父亲的门生,此处又是寒山脚下,先生在这里,在江州境内,我自然有办法与韩获周旋。姊姊是内宅女眷,三五日闭门不出,不会有人察觉异常,你带秦风他们先走,回到京中再调人来拿韩获,是最稳妥的做法。”   眼下冒着被刺杀的风险动身,实在危险。   “你怎么保证,他崔云琛就毫无异心?”徐问真已经拿定主意,不许他再胡思乱想,“咱们一起走,就是最稳妥的方法,你留在江州无用,我悄悄地走,还不敢带太多人,路上反而更危险。后日走是我想好的,咱们不走官路,绕道而行,先过密州去,让他以为咱们要走官路,给他两日时间反应,更能牵制他手下的人。到了密州,应四在那里,他能接应咱们,咱们就安全了。”   见通听完,思忖半刻,不再质疑。   徐问真吩咐:“你立刻去办纳征的事,家里备的纳征礼还没到,先从我这里出,你不要推拒,纳征过于简陋,会叫人看出不对来,韩获那里总得应付过去。”   这点东西,见通思忖一下,如徐问真所言不再推拒——他们姊弟几个,哪一个不是从小收礼物收到手软的?   哪怕见通年岁还小,长辈们给东西有所收敛,从小到大积攒下的私房很丰足,他道:“先借姊姊的一用,等回京中,我再补给姊姊。”   徐问真见他听话,微舒一口气,轻抚他的背,道:“好郎君。” 第42章   好奸诈的徐问真!   韩获这边, 若他真是个懦弱畏缩或者一根筋直脾气的人,总会畏惧徐家势大,徐问真还不怕他, 能在江州再周旋一段日子,等到朝中来人。   可他竟然如此能屈能伸,唾面自干, 徐问真不敢拿众人的性命做赌,还是要做周全打算, 此时回京,看似是直面危机的冒险之举, 其实如果韩获已怀不轨之心, 这反而是一条最安全的生路。   述圣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 从徐家人一系列动作中, 品味到一些山雨欲来的危机感, 因而对于纳征日子提前并无异议, 甚至对徐问真道:“倘若事在紧急, 纳征礼推后举行并无不妥, 还是保证姊姊的事情要紧。”   徐问真对她笑了笑,“有这一日缓冲正好, 只是明日我们走得或许会有些急, 倘若外面有什么风言风语, 你都不必在意, 等到了京中,见通会给你写信的。”   她言语中带着几分对小男女的打趣, 述圣却看着她,“姊姊就不会给我写信吗?”   述圣一向是端方内敛的模样,这样说话是她对人少有的亲密。   徐问真当然明白, 当即保证:“自然会的,还有京里的新鲜东西,这回没带来的,都叫人再给你捎来。”   述圣素日并不在这些玩器上留心,闻言正要推拒,徐问真已很坚决地说:“不许拒绝,我说将你看如我的妹妹们,那她们有的东西,你就都会有。不然岂不是我言而无信?   而且,玩过的不喜欢才能叫不感兴趣。没见过的东西,你怎么能确定自己不喜欢呢?东西送来,你拿着玩好、分送给人好,就是给你做消遣的,随便处置。还有两本古籍抄本,我想你会喜欢,届时一起给你送来。”   述圣只得顺从,徐问真这番话,若是心思敏感多疑之人听了,哪怕明知徐问真的用意,少不得要自轻埋怨一番,或许还会怀疑徐问真暗中是否瞧不起她。然而述圣心性纯澈,知道徐问真拳拳关爱之情,点头受之。   这正是徐问真喜欢述圣的原因,她当然可以将话说得周到妥帖,让再敏感的人都挑不出一点刺来,可她是会累的。   十六七岁的时候满身精力,磨刀霍霍向未来,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都应付得来。这几年或许是闲散日子过惯了,她越来越懒得面面俱到。   或许是心态的变化,没有要在皇室站稳脚跟、做好标准储妃的硬任务了,做事当然可以自在随心不少,做掌家人,最重要的任务是统管,保护照顾大家族中每一个小家庭的利益,而不是像老仆妇一样服侍全家人,希望做到人人喜欢。   权力握在手里,哪怕她是盆仙人掌,会有人上赶着来夸她坚韧不拔、青葱苍翠。   虽然仓促,但含霜的功夫是从小跟着徐问真历练下来的,纳征一应典礼还是做得尽善尽美,云姑和大夫人派来的秦妈妈帮上不少忙,两位都是久经内宅事宜的人,比含霜多了许多经验,在旁提点含霜办事,令她受益匪浅。   徐问真总理此事,听着云姑和秦妈妈的经验,涨了不少见识。   许家在此地多年,亲友众多,这一房娘子一直不声不响,今年忽然传出声讯,嫁到了京城留国公府去,怎能不引人瞩目?   因而纳征时亲友来得极多,因日子急促,许家娘子本还怕有哪里不周到露了怯,在家里翻来覆去两夜未能安睡。   不想到了正日子,徐家礼节规肃完备、聘物珍奇昂贵,处处彰显大家风范,竟无一点疏漏得地方,许家娘子招呼着客人吃酒,,听着人赞他家找的好亲,愈发得红光满面起来,心中格外满意。   述圣在房中,原本想要静心读书,因担心徐家之事,又看不进去,便坐到窗边织布,忽听吱吖一声,原是她已嫁今日回家帮忙的姊姊推门进来,见她在床边织布,不禁笑道:“你倒是心静得很,还坐得住,外头可热闹得紧,徐家的聘资一箱箱满满当当的,都快将院子塞满了。”   述圣请她在桌边坐下,净手沏了茶来,许家大娘子一尝,便赞道:“这是徐家娘子赠你的好茶吧?滋味真好。”   她说完,又低头吃茶,述圣料她来必有话讲,等了半日,见没声音,倒没急,只是有些疑惑地坐在那静静等着。   “你做你的事便是,这样看我做什么?”许大娘子吃毕了茶,抬头一看,述圣端端正正坐在t那看着她,愣了一下,忙道。   述圣终于问:“长姊有事寻我?”   许大娘子没想到她开门见山,失笑地摇摇头,道:“你这性子,到了那公侯伯府里可怎么办呢?这样的富贵人家,人口繁杂,人心最是复杂莫测。   我听闻,你那郎君虽是幼子,可长子是驸马都尉,公主薨逝后立誓不娶,日后你在徐府,前程大有指望。往后说话做事,随分从时,勿要与人争利,静下心来,能忍耐,才能笑到最后。”   述圣疑惑地看她一眼,道:“见通说过,他们家往后宗妇之职,是由他长姊担当的。譬如此番来相看我、纳采纳征,他的婚事都是长姊做主的。”   “你年轻,不懂事。徐大娘子身份上毕竟隔了一重,还是息妇当家才名正言顺。”许大娘子意味深长地教她。   述圣道:“问真姊姊是徐家长房独女,名正言顺的徐家人,她当家既留在家中,当家怎么不算名正言顺?”   许大娘子还欲教她,对上她沉静清澈的眼睛,满肚子的话又说不出来了,半晌,她提起另一个话题,“如今你嫁得高门去,家中虽然财资有限,可爹娘疼你,说哪怕穷尽家底举贷,必会给你准备一份丰厚体面的嫁妆,我与你姊夫会拿出家底来帮助,你且安心备嫁,这些俗事上都不必担心,只管将心放回肚子里,准备好做公府娘子,家中一向有咱们姊妹二人相互扶持,如今遇到你的大事情,姊姊哪怕再难,一定要帮你。”   述圣仍是温吞沉静的模样,徐徐道:“资妆之事我已与父亲母亲谈过,嫁妆丰简我原不在意,一箪食、一瓢饮,粗布薄衣,于我足以,锦缎成箱、金玉满堂只是做给外人的好看。若为了那一点脸面砸破家底大可不必。   父亲说了,徐家纳采、纳征的财资都十分丰厚,正是怜惜咱们家清贫,资助咱们家办嫁妆的意思,有那些东西在,一应用度都很丰足,再加上他原本为我安排好的嫁妆,便足够了,家中并无甚负担,举贷之言,姊姊是听谁说的?”   许大娘子愣了一下,又很快道:“原是多年前父亲的戏言,是五妹刚出生时的事,只怕你都记不得了。没想到徐家如此心胸阔朗,竟愿意资助咱们家办嫁妆,真是难得。”   述圣唯轻笑而已,许大娘子又坐一晌,吃了两盏茶,对着妹妹黑黝黝的眼睛,总觉屁股底下有针扎的似的,到底起身走了。   人去了,述圣起身相送,等门合上,她隔窗望着姊姊的身影走远,好半晌,才低低叹息一声。   不远处,见通的小院,秦风等人已经动作干脆地开始装马车。   为了缩减车队,保证行程迅捷,徐问真此次削减了许多辎重,大部分箱笼都留在此处,只拣必要的东西带,正好再留下一部分没有战力的人员,在这里看守箱笼、照顾屋室。   云姑本来气势汹汹地准备近身护卫徐问真,但掂量一下他们赶路的速度与秦风等人的战力,还是不得不服老,与秦妈妈和徐问真商量一番,决定二人留下,在此看家,正好可以做下人们的头领,令留下的人心安。   徐问真等人一走,韩获不敢与寒山书院撕破脸,见通的先生更是名门出身,还留在这边,能坐镇局势,他们留在书院中很安全。   反而跟着车队,马车太多,会极大程度上缩减速度。   真正危险的,其实是徐问真他们。   最终马车被缩减为两辆,一辆坐人、一辆装行李——其中一大半都是武器。   余者便是随行的几十护卫,各个内穿软甲,骑着高头大马,面容严肃,凝露系了一身软甲在身上,含霜骑术一般,在围场里骑骑还成,这样奔驰赶路,她最好还是坐马车。   最终就是季芷、季母这两个病患,加上白芍、含霜乘车,徐问真骑马而行,含霜找出一身不起眼的寻常衣物,面上敷一层泛黄的粉,头发不挽发髻,只用冠束着,打扮完毕,徐问真再睁开眼,一向的端庄高华收敛起来,眼帘与唇角微垂,就像一个严肃而沉默的普通护卫。   含霜有心劝她乘车,只是习惯了听从、信任她的命令,一边为她搽粉,一边抿着唇,露出一点纠结神色。   徐问真看出她的纠结,低声道:“我骑马,反应反而比在车里快些。秦风他不会真叫我阵前应敌吧?”   说最后一句话时,她微微扬声,候在屋外的秦风忙道:“属下不敢,一定护卫娘子,平安回京。纵九死,不敢失败。”   “盼点好的,用你们九死。”徐问真哼道:“咱们只要熬过今夜和明天,到密州就好了。”   她去信的应四郎,哪怕不提他们年轻时的交情,徐应两家是世交,当年她是未来储妃、应四是东宫伴读,她父亲是太子太师,应家家主是太子太傅,应四的母亲,是她徐家本家姑母。   两家哪怕不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算是同气连枝,应四为人沉稳可靠,所以徐问真才会想到他。   秦风已经做好一路拼杀护送徐问真的准备。   这两天的时间,足够韩获的人被派出去,安排到原本徐问真回京应该走的路上做准备了,这极大地消耗了韩获手中的力量。   但韩获真要动手,就是找不到季家人,要狗急跳墙,一旦发现他们临时改换路程,发疯与山匪合作或者收买杀手都有可能,不能不防。   季芷和季母那边做好了准备,季芷换上簇新、华贵的长裙,戴上兜帽,被婆子打扮的季母与含霜搀扶着,脚步款款,姿态盈盈,纤如细柳,俨然是一副久在深闺不识风霜的闺秀模样。   见到徐问真,她掀开帏帽,露出仍然惨白,却似乎多了点亮光的脸,她眼睛还是那般明亮人。   季芷松开季母的手,对着徐问真郑重拜下,“娘子为芷一家冒险至此,芷区区寒微之身,感激涕零,无足以报娘子者,唯芷一身,或堪可用。”   她说着,忽然取匕首,割下一节长发,双手奉与徐问真,“以此发为誓,此生效忠,绝不敢违。如有违反今日之誓,天地人神共诛!”   言罢,深深拜下。   时人重祖宗鬼神,敬孝道礼法,既认为发可代人身,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不可伤毁。   季芷割发为誓,是将性命交付的意思。   徐问真被她震得惊了一下,不过想想季芷一向做事风范,倒在情理之中。   半晌,徐问真伸手接过那缕长发,双手扶起季芷,“芷不负我,我不负芷。”   季母在旁,拭着泪,深深拜下。   她自然不愿儿女一生为人驱使,可危机重重逼近,徐家娘子为他们冒了如此大的风险,倘若他们知恩不报,岂不是做了白眼狼?   徐问真又叫人扶起季母,然后拍了拍季芷的肩,道:“你放宽心,韩获如今只是困兽之争,不足为虑,你先养好身子要紧,我还指望你医好我妹妹呢。”   季芷端正肃容颔首,“芷领命。”   徐问真迟疑一下,“倒不用如此正经……算了,慢慢你就明白了。”   算算日子,回京之后,明德堂应该修得差不多了,她要准备带着小的们搬到栖园里。   那边地方就宽敞,足够安排人手,可以在问星附近给季芷留一间屋子,或者干脆如白芍的待遇,单独拨出一个幽静的小院给她住。   季母和季蘅可以安置在后街,那边其实是留国公府的一部分,是做安置仆人之用,再往外则是开国时祖宗与有能力的族人共同购买、修建的房舍,供族人们居住,徐家在京的族人都聚居在留国公府周围。   后街上应该还有空置的屋舍,叫季家母子住过去很方便。   哪怕不为季蘅制玻璃的本事,就看季芷这一身医术,她愿意养季家全家。   “娘子。”秦风在门口回,“可以动身了。”   徐问真点点头,拎起一把收在鞘中的横刀,时下对敌还是用刀为主,佩剑主要作为礼器使用,徐问真学用刀比剑多,虽然没有真正对敌过,但她从小功夫由徐虎昶打磨锻炼,本事是徐虎昶亲自拆招对战一点点教出来的,哪怕不说以一敌众,绝不是绣花枕头。   故而虽没真见过血,她带一把刀足以做防身之用。   见通如此做好了准备,他对自己和徐问真的武力值有一种不符合实际的认知,守在徐问真身边,目光坚定神情严肃,t表示自己要亲自护卫长姊。   徐问真沉默一会:心是好的。   车队终于出发,远没有来时那般浩浩荡荡,一路下了山,先沿着官路走了一段。   韩获得到消息,冷笑一声,“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为季家出头了,年轻小儿女,轻狂浮躁。徐缜公一世英明,怎么就没看清自己的女儿,究竟是什么货色?区区一小女子,还敢在我面前叫嚣,真是不知所谓,愚蠢!”   再过半日,韩获处却忽然得到消息,下属面带急色,“不好,阿郎,刚刚得到消息,徐家人并未继续走官路,而是忽然改变路程,转入小道。”   他说着,连忙为韩获铺开记江州与附近州郡的舆图,在上面轻轻一指,韩获见了,面色顿沉,属下忙将头低得不能再低,半晌,却忽然听到韩获轻轻一声笑。   虽然是带着嘲讽,似乎是从嘴角挤出来的,叫下属的心猛地一颤,生怕县君计划落空,被徐家人气疯了。   “好一个狡诈妇人,她这是奔密州去了。”韩获看着舆图,冷笑一声,“她想借道而走,以为算我一成?我倒要叫她知道,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下属心中暗道:方才您还说人愚蠢呢,现在又骂人狡诈了。   跟着县君混,昨天抢玻璃,今天杀宰相儿女,大有前程啊!   “叫人快马到铜山去,给那匪头子五十金,告诉他,这只是定金,将车队中所有人的头割来,还有五十金!武库中余下的弓弩,能带的都带过去。”韩获计算路程,最终指向密州境内的一处山。   下属一惊,忙道:“县君,徐家郎君娘子在此身亡,朝廷必定派人来查,那土匪只怕会泄。”   “死人难道还会说话吗?”韩获冷冷看他,下属猛地出了一身冷汗,却会会意,强稳住心神,垂首应是。   韩获摆摆手叫他去了,仍看着桌上的舆图,半晌,冷笑道:“皇亲贵胄,高门之后……不过如此。”   徐问真这边,一行人疾驰一日,中途停下来饮马几次,拉车的马有替换,其他坐骑的状态都还好,目前车队里只有季家母女的状态不大好。   但季芷是个干脆的狠人,她怕自己昏过去遇事反应不及时,干脆上车后便针刺穴道,针刺提元气极痛,她却似毫无感觉一般,还有心情指点白芍其中的关窍秘诀。   她毕竟学习的年头、历练的年头都比白芍多,白芍则是看过的秘方、药典多,两人这段日子一直在一处,共同调理季芷的身子,彼此切磋互助,倒都有进益。   季母的身体比季芷稍好一点,又因为逃命的紧张悬在心上,纵马疾驰的一夜间,她哪怕困极了,没敢闭眼。   从踏上往密州去的路开始,车队中的所有人便都极度戒备,尤其到夜间,视线受限,秦风和见通更是一直驱马走在徐问真身边,手死死按在刀鞘上,车队前后的两排弓箭手手握紧弓,随时准备应敌。   然而这一夜间却是出乎意料的风平浪静,秦风后来反应过来——平时那些山匪抢劫走野路的人肆无忌惮,但他们在夜间通行毫无顾忌,一看就极有底气,山匪反而不敢轻举妄动。   到日出时,众人提了一夜的心不敢放下,秦风驭马前后走了一圈,提醒众人保持精神警惕,并传达徐问真的命令——只要平安抵达密州,每人除月钱银米外,另外赏赐二十金,平安回京后,再赐二十金。   这是足以让徐虎昶派来的人心动的价码,再没有比实打实的金子更有用的东西了,原本有些疲惫的人马车队再次精神抖擞,秦风再回到徐问真的身边,小心戒备。   他们都清楚,今天要面对的,很有可能是这一路来最难打的一场硬仗。   但徐问真并不后悔——她为问星求医,遇到了季家,然后所行的每一步,都坦坦荡荡仰俯无愧。   如果今天他们真遇到了有意的截杀,那可恨的人只有一个——韩获!   在祖母的教导下,她从小就知道,遇事要多从别人身上找原因。   还有,做决策之前,一定要思虑再三,不要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肩负着一队人的性命,徐问真挺直了腰背,即使策马疲惫,没露出半点软弱,眉目愈发锋利冷锐利。   按照他们的行进速度,最快今夜便能抵达密州州府,如果韩获真要动手,就只有今天这一天机会。   韩获手中的人手不足,他能寻找的助力有限。   一日前行,走过几条山道,遇到几撮小山匪,均被秦风等人轻易处理了,徐问真的心没能放松。   越过缓坡,迎面出现一座险峻的高山,这是他们通往密州州府的最后一座高山,然后哪怕应家的援兵未至,可以转走官路。   山脚下一座高高的石碑,雕着漆红的两个大字——铜山。   天色已经微微泛黑,时在夏日,天色泛黑便象征着时间已经很晚了。   车队休整过一番,马儿饮饱了水,饲过草料,徐问真握紧了身边的刀,不用她提醒,秦风已经高高扬手,示意全体戒备。   “入山。” 第43章   打道,回家!   初入铜山, 一切还算风平浪静,队伍中的人却不敢掉以轻心,凝露在徐问真的示意下进入马车内负责保护季氏母女与含霜白芍, 另外还有几名护卫策马环绕在马车四方,保证几人的安全。   徐问真这边则隐隐被护卫环绕在内,见通在她身旁, 显得她就像一个寻常书童一般,倒不起眼。   路程行至中段, 来至一处峡谷,两侧有稍缓的陡坡, 月上中天, 秦风皱皱眉, 马队中经验丰富的护卫们已经隐隐散布开队形, 徐问真与见通被不着痕迹地环绕保护起来。   月黑风高, 正是杀人放火的好时候, 徐虎昶身边的人久经历练, 一入峡谷精神便绷得格外紧张, 徐问真心里算着从密州州府到这边的路程,还有本地山匪的战力, 心里的弦渐渐绷起来。   无论应四是否能够及时赶到, 今夜他们都要做好靠自己熬过去的准备——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人, 是最愚蠢的行为。   近来气候一直不好, 夜里风声很紧,在山谷中回荡来去, 更如鬼哭一般。   “呼——”的一声,见通的心提起来,秦风等人连忙侦查四周, 回道:“风声。”   见通一口气松了一半,秦风又说:“观察地形,若有埋伏,就在眼下了。”   松了一半的一口气卡在那了。   见通咬紧牙关,驱马紧贴在徐问真身边,“季鸣阿兄可靠吗?”   “他欠我一条命,他若不可靠,附近三州境内没有更可靠的人。”徐问真拔出手中的刀,用布帛紧紧将刀柄缠在手中,声音在风声中显得飘忽莫测,“但他的人从密州州府赶来,时间不可确定。见通,你要记得,无论何时,命要握在自己的手里,一切不可预测的因素,都不能成为后路。”   时下,他们最大的依仗,就是韩获被削弱了的人手势力、武备库存,还有徐家护卫们精悍高绝的战力。   秦风面容沉肃,十分镇定可靠,话里却透着股狠劲,与表情反差很大,“在峡谷这遇伏,咱们会落在下风。现在必须加快速度,幸而这处峡谷不长,等会车队加速,哪怕遇伏不能停下,冲出去便有反杀的机会。”   在峡谷里,就只有被从上头射成刺猬的份。   徐虎昶派来的护卫头领显然是这么想的,点点头表示赞同,徐问真发令:“加速,冲过峡谷!”   为首的几匹马忽然放足飞奔,如离弦之箭一般疾驰出去,   马车中季母隐隐感到不安,握紧了女儿的手。   季芷颧骨高凸,唇色惨白,只有一双眼还亮得惊人,她回握住母亲的手,低声道:“阿娘莫慌。”   凝露将含霜和白芍挡在马车的角落中,这辆车经过改装,四壁看似是木板,其实嵌入了铁皮,层层加厚,一般的箭羽很难穿过,窗上却不然,凝露已经用木板将窗简单封好,但还是马车角落里最安全。   季家母女蜷缩在角落中,几人报团取暖,凝露握紧了手中的刀,从未有过真正见血经历的她感觉手在微微发颤——并不是畏惧,而是紧张。   “呼——”又是一阵紧促的风声,一支利箭冲着车队急射而来,护卫们连同马儿都分毫未乱,边缘一排立刻组织分批搭弓回击,山上的箭如疾风骤雨一般扑t面而来——但准头一般。   秦风等人的马分毫没有减速,仍然直直往前冲,他还留神打量山上射下来的箭,打量一会,心放回了肚子里,扬声道:“乌合之众,不足为据!”   “卑鄙小子,还想挣扎!”山上亮起簇簇火光,果真是一群山贼打扮的人,在前的均手持弓箭,人乌泱乌泱的,瞧着倒很能镇住人!   “山下的,你们死期到了,休要再徒劳挣扎!”山匪中为首的人高声喊道,却不舍得再叫人射箭了,秦风两眼发亮,一遍示意众人催马快跑,一遍应付喊道:“我家主人是公府门下,有得是钱帛金银!诸位若是求财,我家主人可许以百金!”   那山匪仰头大笑,“好小子,你可知你们的命值百金?今日我杀了你们,你们随行钱帛都是我们的,还用你们给?”   “阿兄,不与他们废话!”他身边一个文士装扮的人手高高举起:“放箭!”   山匪“诶呦诶呦”,低声叫:“谨慎放箭!谨慎放箭!本就不多,白浪费了,省着些用,咱们还能留下好些,这可都是难得的好货色!”   文士看着底下车队已经快要冲出山谷,眉心直跳,“他们若逃了,咱们就什么都不剩!射箭!”   “尽在掌控之中!”山匪头子豪迈摆手,徐问真一行人已经顺利闯到山谷尽头,在外骑马者均穿软甲,边缘处的人竟还从后面车中翻出盾牌来,内侧隐隐露出弓箭边缘,那车队护卫们一边策马飞奔,竟然还能配合调整阵型——他们这边一阵射,下面没有半点损伤不说,竟然连阵脚都分毫未乱!   如此配合得当、训练有素的护卫——文士心中一沉,他们这单生意怕是做砸了。   他一狠心,厉声命道:“立刻扫射!不许留手!今天不把他们的命留下,咱们都得死!”   山匪头子心都挂在那些好弓箭上,坚持要省着留待日后使用,文士按住他高声命令:“放箭!不许留手!”   一阵箭雨扫射,徐家护卫们连忙防备,结果山上射箭的人力道准度大多不够,一半以上的箭都插到了山脚地上。   文士看着马队的速度分毫不减,好容易射到车队方向的箭都被盾牌和内排的护卫们抽刀抵挡,那一队原本以为轻而易举便能解决的人已经势如破竹地要冲出峡谷。   文士眼前一黑,用力抽出刀:“继续射!没有弓的人拿起刀!跟我杀!”   他说着,竟然提刀冲在最前面,山匪头子双目如铜铃,急忙拎刀跟上,口中一边还喊,“你疯了不成?他们都到这里,整座山都是咱们的地盘,他们还能跑了不成?”   文士气急道:“他们是军中的阵势!今日一但跑出一个,咱们都得死无全尸!”   说着,脚步不停地率人往下冲,峡谷口,秦风留神着后边的动静,拔刀利索地倒守在峡谷口的几个岗哨,厉声:“杀!”   出来之前商量好的,如果遇到的刺客强,就以保命为上;如果刺客不足为惧,就准备反杀,至少要留住一两个人做证据。   徐问真对兵事毕竟不了解,还是以秦风他们的意见为准,她只追求保住带出来的这些人。秦风作为她身边的护卫头领,却担当着斟酌局势的责任,这会确定了山顶劫匪的战力,他悍然拔刀——随行这三十余人,无论一向跟随徐问真的,还是徐虎昶派来的,都是一等一的精锐,以一敌三不在话下,对上乌合之众,更是各个战力拔群。   后方马车已顺利驶出峡谷,随着秦风一声号令,一队护卫忽然转身,前排持盾后排架弓,循着脚步声对向山上一阵扫射。   这样的夜里,山坡又高,这些箭竟然深而有力地射了过去,一支羽箭裹挟着破风之势迎面袭来,文士双目圆睁,脚如被地面黏住一般,竟然不敢挪动不得。   “你发什么蠢?”山匪头子是他亲兄长,猛地一把拉住他,那根箭擦着他的脸直直扎入山地,入土三分。   山匪眼球几乎要夺眶而出,狠敲文士一把,“不要命了你?”   文士握着刀的手微微发颤,回过神来,立刻高声喊:“弩!弩!快抬上来!”   “那弩咱们省着,尽量不用,用坏了又不会修理——”山匪的话被文士通红的眼瞪了回去,文士撸起袖子,亲自督促人抬弩上来,“今夜,不把他们的命都留住,阿兄,咱们这群人,全部死无葬身之地——你看这箭的准头!这单生意,他爹腿,他爹腿的!”   他气得跳脚骂人,“让我知道是哪个狗日的坑咱们来做这单生意,我非掘他家祖坟不可!”   山匪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咬咬牙,叫人把压箱底的武器搬出来。   然而车队离开峡谷,他们便失去了高处射击的便利优势,绥县毕竟是小县,大头又武装到官道劫杀那批人身上了,韩获能拿出来给他们的装备十分有限,弩只有两架,一帮山匪碰宝贝一般碰着,都不敢上手,文士气得撸袖子踹人,“给我射!”   山下,秦风等人已经将峡谷口所有看守的山匪都清理干净,他与徐虎昶派来的徐正对视一眼,徐正率人在夜色掩护下悄悄摸到山脚,秦风带着四五个精干护卫,将徐问真、见通团团围住。   见通搭弓挽箭,在第一个山匪从林中露头之时,一根离弦之箭破风而出,他这一箭仿佛一种讯号,象征反击拉开帷幕,随即便是铺天盖地的箭雨。   徐问真出行,又不是来贩卖兵器或者专门捅山贼窝的——何况徐家是正经人家,并没有窝藏兵备的习惯,所以携带的兵器并不极多——顶多把随行这群人武装到每人一大筒箭而已。   他们一出手,箭的准度和力度与方才的乌合之众绝不可同日而语,山中尖叫声与砰砰倒地的声音此起彼伏,问候爹娘祖宗的骂声连天,徐问真等人已经从人变成了畜牲。   听着山匪们的骂声,分明是自己这边占了上风,徐问真却怪异地无法放松,心里一根弦莫名绷紧,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爬上后颈,徐问真不顾思索细节,立刻高声喊:“小心!”   几乎同时,前方的徐正耳朵一动,目光剧变,手中横刀一挥,前方所有护卫几乎与他同时向低处避去,同时大喊:“小心,他们有弓弩!”   秦风闻言,立刻道:“娘子快上车!”   “那辆车防不住弓弩。”徐问真咬着后槽牙,“好一个韩获,真是大方啊。所有人!今夜斩敌一人,赏十金!告诉对面的人——投降不杀!放下刀剑弓弩,弃暗投明,赏十金安家,领良民户籍!”   后排护卫在秦风的示意下拔刀上前,“娘子令!斩一人,赏十金!山中匪徒!投降不杀!弃暗投明,赏十金安家,领良民户籍!”   护卫们一声声传递讯息,声音响彻夜空,前排士气大振,虽还在安全处隐蔽躲避弓弩,却已握紧了手中的刀。   山匪们听到这边的声音,一时士气动摇,山匪头子眼红得咬牙切齿:“爹腿的!这么有钱!”   文士沉下心,挥手高喊:“兄弟们!破釜沉舟!若不今日杀干净这群人,雇主必不会放过我们!哪怕领金,焉有命用?今夜杀净此队人马,洗劫车队,此后富贵不缺,都下山买地娶媳妇去!”   两军阵前交锋,最忌军心动摇,文士陈明利害,软硬兼施,终于整顿好了山匪中动摇的军心,然而徐家的羽箭仍然裹挟雷霆之势劈面而来,见周遭同伴一个个死伤倒地,山匪们渐生退缩之心。   文士咬咬牙,抢过弓弩亲自操作,对准山下众人,一时空中羽箭纷飞,有几根冲向徐问真这边,秦风双手持刀,刀刃与羽箭相击,发出刺耳的摩擦打击声,两根羽箭被齐齐斩断。   徐问真握紧刀柄,猛地挥出,与另一个护卫的刀刃上下平行地击中同一根袭来的箭,羽箭断裂掉做三节,与此同时,大地极速震动,轰隆隆声势袭来,徐问真猛地转头,看向出山的路——“马蹄声!”   徐问真高声道:“援兵已至!刺客缴械不杀!”   一下便是扑山倒海的“援兵已至”“缴械不杀”,马蹄声一阵阵袭来,大地微微震动,一听便知是装备精良的大批人马,徐正心神大震,立刻高声道:“密州大营援兵已至,缴械不杀!”   人马袭来的声势自然不只有徐问真等人听到,山匪们听闻是密州t大营,一阵惊惶,文士捧着弩的手微微颤抖,没等他有所反应,马队已经冲至阵前,徐正当机立断:“发箭拿下!”   徐问真方才答应赏金、良籍,都是为了动摇山匪军心的权宜之计,方才他们投降了罢,如今大势在徐问真方,却决不能给他们投降的机会。   说句不好听的,地方这些山匪,截道抢劫,强抢民女,受买杀人,什么脏事烂事没干过?若就因为他们束手投降就将前罪一概免去,发放良籍,真是便宜他们了!   哪怕其中有罪不至死之人,应交由官府审判处置。   徐正跟随徐虎昶多年,最知道徐家人的行事作风,绝不是轻易为情违法之人,为徐问真后顾之忧,当即发命攻击,秦风与他显然想到一起,在徐问真的示意下提刀高喊:“冲阵!”   护卫如流水一般冲入山林中,马蹄声逼到耳边,山中匪徒乱作一团,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不知往何处窜逃。   徐问真定住心神,马队已经冲入眼帘,为首一马当先的赫然是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人,看气质,往日应该是儒雅斯文、文质彬彬的文人雅士,骑在马上却如出鞘宝剑一般,锐意逼人,未到近前口中便高呼着:“阿真无恙否?”   徐问真心落回肚子里,同样扬声回答:“喘气呢!”   来者明显松了口气,马蹄不停冲到徐问真身边,翻身下马,一身风尘仆仆,束发的玉冠还是家常样式,发型都有些凌乱,气喘吁吁,顾不得停歇,连忙上下打量徐问真。   见了她的打扮,应四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道:“你倒是机灵得很。”下一句话锋顿转,“这样的险你敢冒?我若是赶不来呢?”   他眉头倒竖,气势汹汹,兵马强壮的兵士已经冲入林中,如此装备精良军队,打一群乌合之众的山匪,自然如切瓜砍菜一般。   “险中得生,值得。”徐问真被他瞪得稍感心虚,又很快理直气壮地瞪回去,“若非信你可靠,我又岂会冒险?”   应四气得大口吸气,徐问真见状,念及他岁数毕竟比自己大点,又久在地方主政,只怕沧桑不少,才服了软,“我没想到好端端出门一趟会遇到这些事,季鸣阿兄你就别瞪我啦,我这一路惊心动魄,好容易才敢松一口气。”   “哪个不要命的东西,敢来劫杀你?”应四见她服软,不忍再对她出气了,转身另找出气筒去,杀气腾腾地道:“他全家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徐问真沉吟一会,“一县县君,十几口应该是有的。”   想到徐问真到江州是做什么事的,应四皱眉问:“绥县韩获?”   徐问真连连点头,“就是那老贼想杀我灭口!”   应四脸色阴沉一会,竟然笑了,只是笑得让人心里瘆得慌,“我知道了,此事我与伯父商议,你不必担心了。”   徐问真却没顺应他的意思,而是坚决地道:“此事因我而起,不止因我而起,季鸣兄你记得,今日来只是为了救我,后续事宜,你不要插手了。”   应四皱起眉,“你……”   到底败倒在徐问真坚决的目光中,此时山上诸贼都已被拿下,徐正与一位年轻郎君走在前面,干脆地一礼,“卑职幸不辱命,贼首在此。”   说着,四个护卫押着二人上前,均已失去反抗能力,被牢牢束缚住。   徐问真扶起他,“有劳了。”   另一边的年轻郎君笑嘻嘻地叉手为礼,“徐家大姊姊安!”   徐问真打眼一看,笑问:“小九?”   应九咧嘴一笑,浓眉大眼的年轻郎君面容英俊,青春俊朗,透着股少年人的鲜活气。他和应四站在一起,同胞兄弟相貌相仿,气质却决然不同,年轻的好似旭日初升生气勃勃,年长的俊挺如修竹,一举一动皆含风雅。   徐问真见了应九,当真惊喜,道:“你不是往云城去了吗?”   应九讪讪垂头,应四低声道:“郑家娘子过世了。”   他自幼与云州刺史之女订了婚,徐问真离京前还听说他往云城去向郑家娘子纳采了。   徐问真闻言,暗道失言,轻声道:“那你在你阿兄这要留一段时日?”   应九道:“正是,阿翁命我在阿兄身边历练一番。”   应四问徐问真:“你立刻要动身回京?”   “休整一日,立刻动身,从密州这边走。”   应四沉吟一番,“你自有主张,事情我便不管,但我安排些人护送你回去,你不许拒绝。”   徐问真知道不答应她是脱不开身的,何况她这边的人一番激战,需要修整,既然急着回京,接受应四的好意未尝不可——正好还可以借机对京中展示一下她的凄惨可怜。   她多无辜啊,高高兴兴地出来给弟弟娶息妇,欢欢喜喜地找到了能医治妹妹的医者,结果就惹上了地头蛇县令,若非应四相助,险些被擅自动用地方武库的县令弄死。   她多可怜啊!   徐家护卫又将缴来的弓弩羽箭等物都收来,应四一眼看出是地方武库配备,脸色一沉,暗骂:无法无天的混账东西!   此处离密州府城有一段距离,为不耽误徐问真行程,应四就近找了一处安全县城,率众过去落脚修整。   所有山匪就近审问,取出供词一式三份,其中一份连着一部分人、收缴的武器直送江州州府。   徐问真吩咐秦风亲自走这一程,“人证物证俱在,我已经奔京城而回,崔云琛哪怕有异心,不敢擅动。”   秦风迟疑一下,徐问真口吻坚定,“眼下我身边可用的人不多,唯有你能去。徐正护卫在我身边,无碍。”   秦风还有些忧虑,但徐问真既然做下决定,他便不再反驳,应下后又郑重道:“延寿已回京去,不在娘子身边,娘子千万注意安全。”   徐问真舒了口气,道:“这一关过去了。”   她看着桌上的舆图,“韩获的丧钟,咱们来替他敲响。”   次日,车队人马修整过来,一行人再次出发,此次沿官路而行,应四打点好回程路途,道:“我会修书你沿途府城,请他们留心关注。虽不知你的打算是什么,这一点你不可拒绝。你若在我这出去,有了万一,我如何向舅父交代?”   徐问真只得答应,应四见她听话,微微点头,又从身后拽出一人来。   “叫他跟着你一起回,正好他历练的够了,是该回中向太婆问安 ”应四指着被祖父发配来的应九,淡淡道。   刚来半个月不到的应九听着“历练够了”,眼不红心不跳。   徐问真看他一眼,笑了,“罢,多谢季鸣阿兄了!”   打道,回家! 第44章   陈茶老爹御前眼药   因为绕道密州的原因, 回程的路比来时所费时间多一些,徐问真这边人手少了许多。   幸而在船上,事情本不多, 有含霜、凝露在她身边便足够了。倒是凝露偶尔会念叨两句,“这清静得我怪不适应。”   徐问真坐在藤椅上把着鱼竿阖眼懒懒歇着,闻言哼笑一声, “将你送回去找她们?”   “我就跟着娘子!”凝露忙道,又想了想, “这番回到京中,只怕都要七月初了, 不知家里秋衣裁好了没, 还得预备搬迁屋舍, 走之前都没想过会在外耽误这么久。”   含霜搭了席子在旁边做针线, 缝着一个小巧精美的荷包, 用丁香色织如意云暗纹的缎子, 绣浓紫的葡萄果藤与雪白蔷薇花图纹, 圆滚滚的葡萄果实鼓鼓满满的一串, 透着股灵动生气,便如真果子一般。   她绣两针, 停下来在徐问真腰间比一比, 听到凝露在那絮叨, 好笑地道:“不必你操心这个, 你若实在闲的,回去搬迁屋舍的事就交给你办, 所有物什陈设、针线琐碎,都由你留心搬去,如何?”   凝露连忙告饶, “好姊姊,你就饶了我吧,你只管把大件的、粗苯的交给我搬,这些细致东西我哪做得来呢?”   含霜睨她一眼,“都是懒的,我天生就能做来?”然后回过头,问徐问真,“您瞧这白蔷薇里要不要掺两针银线?显得层次丰美一些,只是怕落了俗气。”   “这蔷薇净白如雪,又不是什么礼服大衣裳,这样干干净净的便有一番天然美丽。”徐问真被暖风吹得发困,浑身懒散一根指头都不愿动,听到声音睁开眼,细瞧了瞧,琢磨一会,道:“倒是葡萄藤里可以加点浅绿,显得灵动些。”   含霜含笑应诺,在针线篓里t挑拣丝线,又婉声劝道:“小炉子上一早煨的燕窝已好了,我才收在冰里冷着,这会入口应该正凉爽,我去端来,娘子吃几口?”   她其实是有意喊徐问真起来吃东西,免得在甲板上睡去。夏日风当然不冷,但如今行船在水上,还是需要注意。   夏日里不慎落了风寒,可比冷天还难受。   船上徐问真的亲近人手只有含霜、凝露、白芍几人,服侍的仆妇们却有应家的人补上,所以事还不缺人做,只是含霜小心习惯了,不愿将徐问真的饮食交给外人,近来都是她亲力亲为地操持。   这会徐问真点了头,她便撂下针线去端燕窝,凝露幽幽怨怨地蹭过来,徐问真睨她一眼,便笑:“你没事招惹她做什么?”   “天地良心!我就是随口一念叨。”凝露说着,自己有点心虚,“好吧,这些事我确实帮不上她大忙,可力气我总是能出的。”   她做事不够细致、思虑安排上不如含霜周全,含霜一向不敢将琐碎却细致的事情交给她,可凝露的直爽自然有她的好处。   用人之道,并不在于将身边的人都打造成能文能武的全能悍将,只要各取所长而用。   这是徐问真从小在大长公主身边耳濡目染的,渐渐便学会了,她现在的目标便是将这些东西再不着痕迹地传给明瑞明苓与问星。   有时候几十次耳提面命,比不过天长日久的熏染,潜移默化的影响。   徐问真被暖洋洋的太阳晒得睁不开眼,脑子里想着京中的几个孩子,顺口夸她:“是,咱们房里数你力气最大、最可靠。”   在京里的时候,盼着出来玩一圈,在江州那段日子倒玩得尽兴了,如今回程途中,便有些想念那几个小的。   凝露被她夸得很开心,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的敷衍,不生气,坐在一边专心致志地帮困得直打盹的徐问真盯着鱼竿。   含霜捧着浇了樱桃卤子的燕窝回来,走到船舱头,忽听凝露一声大喊:“娘子!动了!有鱼!”   徐问真的瞌睡顿时都飞走了,坐直身体,双手紧紧把住鱼竿,凝露在一边无声地帮她使劲,二人废了好大的力气,终于,甩上来一条——大约有徐问真一个巴掌长的鱼。   徐问真皱眉看了一会,半晌,叹了口气,“是收获。”   上船已经三日,她坐在甲板上两天了,终于成功钓上来一条,哪怕不大不能嫌弃。   鱼最终当然没留下,扔回水里放生了,但徐问真的信心总算找回一点,剩下的日子几乎都守在甲板上钓鱼,太阳毒的时候便回船舱里睡觉,下雨天在舱里读书弹琴,过得算悠闲。   她这几年最不喜欢将忧虑苦恼都压在心里,眼下这件事情在她这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且确实做得很好,他们这群人平平安安地撤离了江州,韩获的把柄抓住了,至于剩下能走到哪一步,不是她能左右的。   既然如此,何必一直烦闷思量了?干脆撇开手去。   她年少时,压着个未来储妃的大名头,事事都要做得尽善尽美,与人说的每一句话、脚下走的每一步路都要合乎规矩,心里常年压着想不完的事,等忽然周元承一死,人成了世外身,没有了外人和世俗礼法对她的隐性要求,一下竟然茫然不知所措。   在山里日夜聆听松风泉流,观赏春华秋实的日子带走了她所有思虑,让她舍得将世俗万事抛开,不再终日常虑未生之事,不敢放松一刻。   处生之道,遇事便设法解决,无事时闭目享受眼下光阴而已。   季芷和季母的身体在逐渐转好,走之前,白芍在密州采买好足够使用一路的药材,中途偶有短缺,可以在沿岸停靠的时候采买。   徐问真偶尔会在船停时到岸边城镇里逛一逛。   船停之处并非均是繁华城市,有些质朴平凡的小镇,哪怕没有惊心动魄、鬼斧神工的险峰峻岭,只看那些青苔碧柳,古木藤花,自有一番天然之乐。   徐问真淘到不少颇具地方特色的新鲜东西,应九一开始还老老实实地在船上,徐问真动他才动,后来每到一处地方停靠,便欢欢喜喜地先来问徐问真走不走,然后眼带期盼地看着她。   徐问真拿他没有办法,觉得好笑,这日在小镇里闲逛品尝特色点心,徐问真一边等白芍检查合格,一边随口问应九:“你想出来逛,我没用绳子将你的腿拴住,你自己出来便是,何必非等着我呢?”   “我阿兄嘱我一路护卫您回京嘛,我怎可擅离职守?”应九答道,说完,自己又有些心虚,小声道:“我是在外头历练思过的,不好随意乱逛。”   徐问真想起,那日应四叫他跟自己回京,特意提起是叫他回京探望曾祖母,而应九是被应家祖父发配到应四身边的,这一招倒像是以孝治孝。   应九在应家一向受宠得很,上有两位兄长可以顶门立户,身为应夫人徐氏幺儿,他可谓自幼万千宠爱于一身,长辈们对他多有爱纵,幸而应家家风还算清正,他行事虽然洒脱不羁一些,倒没长成什么纨绔子弟。   他在云州做了什么,能将应家祖父气到将他发配密州?   徐问真一扬眉,但见应九说完话便面露懊悔,便没问,只似笑非笑地道:“这么说,你擅自回京,回去只怕有好板子吃。”   “是护送表姊您回京,有正事要办,又怎会吃板子呢?”应九见她没搭那话茬,便暗暗松了口气,笑嘻嘻地道。   “这糖不错。”徐问真摇头轻笑,咬了口白芍递来的酥糖,扬扬眉:“是花生和松仁,还有什么,胡桃?”   “正是。”开店的娘子笑吟吟道:“这酥糖果子我们家是独一份,选的都是好料,不是我吹嘘,就是到州府里,找不到更好的了。看娘子打扮,是外地来的?可要拣些带回家去?”   徐问真问:“这样的纸包一包是多少?”   娘子笑吟吟道:“这最规整的大包是半斤,您若要得多,小人还得回后头取,只怕稍待些时候。”   徐问真沉吟一会,喊买了三个精巧灯笼回来的见通,“你在这等这位娘子,这糖我要十斤可有?”   应九请那位娘子顺手再包几份,只是没有徐问真要得多。   他已经习惯了问真一路买特产的大手笔,仍有些同情地看向满手拎着东西的见通,不过他逃不过,等徐问真继续买下去,他要和见通一个造型了。   在船上的日子,再悠闲,难免在水上晃得心烦。停船时下船在乡镇城市里游荡一圈,心胸便再度轻松开阔起来,只是回程的箱子愈发地多了起来。   一路回京,因为两边都在动,徐问真再未收到过去江州的秦风的音信,但万事俱备,她相信秦风的能力,并未担心过那些的情况。   季芷渐渐能在甲板上走两圈,她和白芍的感情在不断讨论、切磋中日益深厚,她的身体一好,一直六神无主的季母顿觉有了主心骨,心神大定,只有偶尔念叨两句季蘅,说不知他怎么样了。   “蘅弟随着娘子的心腹人手入京,定然一路安稳,算着日子,只怕现在已经到了。入了京,便有为咱们家伸冤诉屈的机会,朱六被一同押解上京,此次定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季芷拍一拍季母的手,“阿娘如今要做的,唯有放宽心情,谨遵医嘱疗养身体,等入了京,娘子说会为我们安排好房舍,日子又会好起来的。”   “再怎么好起来,你阿爹看不到了。”季母边说,眼泪又顺着脸颊滚落,她年虽四十余,然而多年来保养甚好,并未有过多少愁事,只有今年屡经风雨,使得身体消瘦憔悴,如今渐渐有了希望,一双眼又柔软含情起来,思及亡夫,她心愈恼愈恨,掩面哭泣。   自季芷稍微好些,季母不再日夜悬心,不似往日那般惶然无措。   只是她不担心季芷了,只剩下担心季蘅一个,便多出许多时间与心神,最终又落回了丧夫的痛苦与无助中,这些日子无论谈论什么话题,最终总会让她想起亡夫。   季芷见状,眼中露出一点无奈,温言细语地开解,“阿爹在世上只留下咱们这几个骨肉至亲,临终所盼望的不过是咱们仨能好好活下去。如今一切都已好转,阿娘您再沉溺在悲痛中,总是悲伤忧郁,岂不是有违阿爹的心意?”   季母听她所言,想到先夫素日t的好处,愈发悲从中来,摇头痛哭,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季芷叹了口气,“如今咱们不正在为阿爹伸冤的路上吗?阿爹临终,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咱们,您如今日夜悲痛衾枕不安,阿爹哪怕在九泉之下,只怕不能心安——咳咳——”   她说着话,忽然咳嗽起来,咳得极重,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季母吓了一跳,顾不上落泪,连忙给她倒茶拍背,小心翼翼地唤:“阿芷?阿芷?”   “……便是我,日夜为您操心。”季芷咳了好一会,才含着口温水压下咳嗽,脸色渐渐平复,呼吸还有些急促,倚着软枕缓了许久,才握紧了季母的手,直视着季母,说出最后一句。   季母愣怔住,季芷轻声继续道:“您知道,入京之后,我便要入府替徐家的小娘子调理身子,阿蘅不能在家白靠徐家养着,总要做些事情。留下您一人在家中,常日寂静,总是伤心忧愁,满心抑郁,恐非长久之法,如此,我与阿蘅都不能放心。”   她说完,又倚着软枕咳嗽起来,季母慌了神,连忙要去找白芍,季芷摆摆手,“我就是医者,岂不知我自己的身子?无非是损耗过甚,又常怀思虑的缘故——”   季母听罢,心里难受起来,握着帕子拭泪,轻声道:“娘再不伤心了……”   “我知道阿娘心里的苦楚,我又何尝不苦呢?”季芷说着,伸手抱住季母,“只是从今往后的日子,便得咱们娘仨相依为命去过,您已年迈、阿蘅还小,我岂敢露出一分一毫的脆弱。”   季母愈听,眼泪不自觉地流下,却打起精神来,轻抚女儿的背,“娘还没老呢,万事有娘担着,你一向要强,在娘的怀里,却只是娘的女儿。”   路过想找季芷说两句话的徐问真与白芍对视一眼,隔着窗冲季芷摆摆手,转身走了。   还是不进去打扰季芷发挥了。   京城,徐延寿看着一身孝服的季蘅,“敢去敲登闻鼓吗?”   “已走到这一步了,还有何不敢?”季蘅一笑,往日的脆弱无助已经消失,他身上有股复杂的破釜沉舟的狠劲与守的云开见月明的生气,他怀里揣着状纸,看看台矶下被捆着的朱六,一步一步,步伐坚定地走到登闻鼓前 。   短短两个月,原本对这世界规则还有些不适应,带着一股格格不入的懵懂软弱的少年便如脱胎换骨一般,一条鲜血淋漓的性命,压在肩上实在过于沉重,有些人会被压垮,无助地堕入深渊,而有些人,幸运地在即将被压垮时,遇到了一只伸来的手。   京兆府的鼓响起,江州绥县县令韩获已经被崔刺史调兵拿下,押送回京,徐缜收到了快马报来的书信,第一反应是心惊肉跳,颤着手半晌,急急将信翻了一遍,确认儿女平安,才敢松一口气。   他得承认,女儿这回做得不错 ,提前未雨绸缪,保住了自己、弟弟与属下们的性命,又拿到了韩获的把柄,直接从江州釜底抽薪,不等京里告开,郕王便没有从韩获那里动手转圜的机会。   只是实在是太险了!   他知道这已经是最稳妥、最安全的破局方法,还是不禁为女儿直面刺客而感到心惊肉跳,再加上一个还未成婚的幺儿,这辈子得的这点骨血,一大半都在面临性命之忧。   他连着几夜合上眼却无法入睡,未免打搅大夫人叫她发觉异常,又一动不敢动,直挺挺躺着到天亮,没两日便将脸色熬得吓人。   这下朝里看出来了,不说尚书省那些与他朝夕相对的同僚,今上与他是日日见面,见状不禁忧心忡忡,还嘱咐他多叫太医把脉。   徐缜苦笑一声,将徐问真和徐见通遇袭之事说来,江州的奏疏正好递到御前,今上观之是一惊,怒道:“那韩获贼人,区区一个县令,竟有如此大的胆子!”   他与徐缜二十几年兄弟、十几年君臣,见徐缜如此憔悴,他不禁长叹一声,“此番事情着实险了些,不想江州如此文墨之乡,竟还能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徐缜叉手为礼,深深拜下,“臣只求陛下严惩韩获、重罚此事。真儿他们只是为妹寻医,见事不平一时善心,竟然险些将命搭了进去,臣敢问,那韩获区区一七品县官,怎就有如此大的胆子,直接杀人灭口?”   他言辞悲愤,满怀后怕,“江州刺史还查出,原本从江州回京的路上已经被韩获布满了刺客,若非真娘还算机灵,看着韩获态度不对,恐怕事有不测,临时变道密州,臣这一双儿女,只怕、只怕就折在韩获手上了!”   他语中已含泣音,今上听闻,心中很不好受,起身亲自扶起徐缜,“鹤原安心,此事朕已命人深查,定不叫真娘与七郎白受了惊吓委屈。”   季家、朱六郎与玻璃之事,崔云琛的奏疏中俱都陈明,今上看罢,极为恼怒,听闻季蘅到了京兆府告状,立刻命京兆府详查此事。   鹤原是徐缜的字。   他听今上如此说,又深深拜谢,今上不忘叮嘱他,“真娘与七郎遇刺之事,千万不要告与姑母知道,姑母年迈,骤闻此事,只怕经受不起。等孩子们回了京,见到人好端端地,再徐徐将此事回与姑母才是正经。”   徐缜应道:“圣人思虑周全,关切之意,臣代母亲谢过。”   “你是越来越正经,总是满口谢恩、谢恩,朕都施给你什么恩了?”今上摇头感慨,“咱们不仅是君臣,还是兄弟、至交啊。”   徐缜恭肃道:“多年来蒙圣人爱顾,才有今日之身,不敢不时刻恭肃谨慎,深恐一日因圣人之宽容眷爱而有所逾越,如此岂非辜负圣恩?”   今上瞪他一眼,“朕看你是只会说场面话了。”   徐缜徐徐笑道:“何况圣人命我‘毛头小子’坐宰相之位,若不谨肃恭敬,人家以为我只凭是圣人表弟,岂不骂得我狗血淋头?”   他说的是今上登基时的旧事,今上听罢抚掌大笑,“当年李家老儿骂你这一回,朕看你是要记一辈子!”   徐问真人在旅途中,自然不知她阿父在御前都上了什么眼药。   船离京城一日日近了,凝露等人都渐渐兴奋起来,就连含霜隐隐露出一些如释重负的轻松与期待。   在船上生活,一两日还好,时间长了就过于熬人,何况她们还在江州有那般危在旦夕的经历。   徐问真十分想念家人,但想到她在江州、密州的所作所为,临近靠岸,她心内又不由惴惴,此时江州那边诸事应该已经整顿好,顺利的话秦风应该都已经带着云姑他们回程、快抵京城了,她的事情是绝对瞒不住家里的。   最好的结果是祖父祖母和母亲不知道,若父亲没瞒住,叫祖父祖母和母亲知道了——想起母亲祖母的眼泪珠子和祖父虎目圆瞪的样子,徐问真心里难受起来。   家中这些孩子里,她算得上是叫长辈操心最多得了。   年少时,大长公主担心她在皇家不能安稳立足、顺遂生活,想方设法地教她,恨不得将一辈子的生活经验、本领都塞进她小小的身体里。   然后又出了周元承的事,这几年好容易好些,又在江州冒这一场险。   徐问真叹了口气,只能期盼父亲瞒得好好的。   她从密州回来送了信,但只能给家中大约估摸的时间,下船时却见母亲携着妹妹们亲自在岸边等着,连忙迎过去:“女儿不孝,叫母亲为我担忧了。”   然后小心翼翼地瞧瞧打量大夫人的面色,大夫人见了她,眼睛一热,紧紧挽住她的手,再看看一边表情中写满了小心的见通,大夫人哭道:“你们这两个冤家啊!叫为娘的心都被你们吓掉了!”   京城的码头,自然更加热闹非凡,大夫人打扮一看便知并非寻常家庭女子,她哭声一传出来,立刻四方瞩目,徐虎昶沉着脸走过来,拍拍见通的肩:“做得不错。”   见通被他夸得受宠若惊,徐虎昶又上下打量徐问真一番,她已被大夫人死死搂住——其实见通的手被大夫人握得紧紧的,不舍得松开。   徐虎昶只能在一边打量,见徐问真全须全尾的,头、手、腿看起来都好端端的,方才行动很自如,才彻底放下心。   孙女孙儿遇袭的消息随着韩获被押送上京而在京中传开,家中原本还不知道,是有人上门来问候真娘与见通的安全,他们才知道此事。   然后自然是震天动地的骂声,公主恨不得掘了韩家八代祖坟,儿妇将牙齿磨得滋滋响t,他那儿子——被他拉着“锻炼”了一场。   这样大的消息,他瞒着母亲、妻子就算了,连他这个顶天立地的老子都瞒着,像什么样子?   徐虎昶绝不承认自己听闻孙女孙儿安全满心庆幸,难得地有些软弱后怕,只连着拎儿子锻炼一旬,徐缜那久坐尚书省的身体,哪里能经得住与他对招?连着几日被练得浑身酸痛,大夫人的气都生不下去,咬牙切齿地给他揉药油。   ——揉的时候使出这辈子最大的力气,按得徐缜咬紧牙关才忍住惨叫。   徐问真当然不知道父亲这段日子受的苦,她见祖父、母亲如此神情,不禁心内一酸,柔声安慰母亲一番,又对徐虎昶道:“祖父,孙儿们不辱教导,阵前不乱,可来向您讨赏了!”   见通机灵,立刻在旁边行礼,徐虎昶看着他们,半晌才道:“回去赏你们——做得不错。”   见通美滋滋的,应九这时才上前请安,大夫人这才注意到他,忙止了哭声,擦擦眼泪,笑着道:“这一路多亏九郎了,你娘得了消息,叫你到家快快回去呢。等明日,舅母在府中设宴,有好玉春酒,还有庄子上新送来的羊鹿,你们回来吃酒,一定要来!”   应九忙道:“表姊与表兄照顾我良多。”又再三谢过,等看到自家的管事,脸上的表情不禁沉重起来,垂头丧脑地跟着走了。   一边的见通将此尽数收入眼中,不禁微微皱眉,那边徐虎昶对徐问真道:“你祖母在车上——好生哄哄她。”   徐问真听了一惊,连忙登车,过见大长公主端坐车上,眼带薄红,她连忙道:“祖母安心,您瞧,我和见通好端端、活蹦乱跳的不是?”   “你这个冤家!”大长公主眼眶不禁又湿润起来,紧紧将她楼入怀中,想敲她一锤,又舍不得太用力,最终只拂灰一般拍打一下,愤愤道:“该死的韩获!我看就该活剐了他!”   “咱们可是最守王法的人家。”徐问真哄她道:“韩获左右逃不过一死了,您为他置气多犯不上?”   浑然想不起,当日在江州口口声声要生剐了朱六郎的是谁了。   虽然是在韩获面前演戏。   大长公主听罢,又抽泣两声,才收了眼泪,车外一直没能挤上前说两句话的问宁等人急得险些要跳脚,大夫人见大长公主的马车迟迟没有动静,便知阿家是轻易不会放开真儿,索性叫侄女们先上车,回家再慢慢叙话,然后自己上了大长公主的车。   徐虎昶本来还想和妻子孙女同坐,这会好了,干脆带着见通骑马跟在车边。   车内,大长公主絮絮道:“你四妹在家休养得很好,你七叔母就是个嘴硬心软的,虽然口口声声说不许和离,你妹妹真回来了,她舍不得赶你妹妹出去,这段日子母女俩没脸红、没呛声,和气得很。你妹妹在园中住着,日常问满常去陪她,处处都很舒心。   五娘在西阁很顺利,她性子本就缜密,到宫中少言寡语,做事认真,今上很中意她,西阁女官如今便以她为首……家里一切都好,只是你和见通这回在外头受苦了。”   她絮絮说着,目光舍不得从徐问真身上移开,大夫人是如此,娘三个坐在一起,一刻舍不得分开。   回到家中,早有锦瑟领人备好了柚子叶,大长公主叫:“快祛祛晦气。”   她一般不求神佛,相信事在人为,但偶尔有选择地相信一点,譬如此时,她就坚信柚子叶沾水能祛除晦气霉运。   徐问真和见通只得老老实实地在门口站着,锦瑟姑姑心疼他们,动作轻而迅速,又忙道:“一早备下了紫笋茶,只等娘子回来就烹,这会想必已经快好了。娘子快进去吃茶——还有小郎君爱吃的点心,都备下了。”   廊下,问圆领着问星、明瑞、明苓等一串,小的们眼巴巴地看着徐问真,锦瑟一撤,三人便忍不住冲上来,扑了徐问真满身,“姑母”“姊姊”声不绝于耳。   徐问真搂住他们三个,分开时未觉有什么,这会搂住他们,竟眼眶微酸,抬头看,身段沉重,气色却原比在江州时红润的问圆站在廊下,笑盈盈地看着她。   祖母和母亲都在身边,徐问真心里由衷生出一种安稳之意,只觉仿佛有柔软温暖的丝绢,将她一层层包裹起来,再没有比这里更温暖、安全的地方了。 第45章   家族琐事;本心善意,是傻是……   摆宴席宴请应家人是在明日, 但那是客席,徐问真和徐见通回家,家中备了家宴接风洗尘。   宴席摆在东上院的大花厅中, 婢女将坐榻、香鼎等物撤下,铺设竹席、陈设台几,大长公主与徐虎昶在上坐首席, 两侧各有一只半人高的粉彩芙蓉纹大瓶,内插雪白鲜菡萏, 鹅黄花芯若隐若现,别有一番清新娇嫩。   四下以矮几陈设果盘, 满满堆叠时令鲜果与佛手枸橼, 因有两位孕妇和一个肺不好的问星在席, 便未燃香, 只取新鲜瓜果花卉调理静气。   大长公主一定要问真和见通坐在她身边, 又叫人将问圆的席挪到她近前来, 明瑞、明苓这两个小辈围在问圆下头坐, 如此方觉心中满意, 欢喜地道:“只少了见素,他若在家, 更圆满了——还有问安, 她今日在西阁守值, 回不来。”   被挤到一边的徐虎昶沉默一会, 眼神示意见通最好识趣一点。   徐缜看着好笑,见孩子回家, 心里高兴,一边提壶来替大长公主斟酒,一边笑道:“咱们家总得有个人在外拼搏, 儿年事已高,可不想辞乡去国,还是叫见素在外头熬吧。”   因为他瞒着徐问真和见通遇险之事,大长公主连着好长一段日子不给他好脸色,他这是故意说俏皮话卖乖呢。   大长公主嗔他一眼,徐缜腼腆微笑,手下却手法精妙地将大长公主身前的酒壶一齐抄走,然后若无其事,提着两壶酒走开,到旁边替徐虎昶斟酒。   大长公主恨得磨牙,徐问真忍着笑,说起在江州的见闻。   小小家宴,未设管萧,家人闲话便足够尽兴了,总有说不完的话要说,徐问真谈起在外地的见闻,对久居京城的女眷们来说格外新鲜,便是在徐问真离京前做了好一阵家宴上的缩头乌龟的七夫人难得地活跃起来,好奇地发问。   唯有大长公主的目光总是流连在旁人的酒壶上,以目光示意,被儿子、儿妇们无情地避开了目光。   问圆的身子愈发沉重,坐到后半席,便开始悄悄挪动坐姿,徐问真注意到了,轻声道:“这边宴席吃罢了,咱们不如换到花厅里坐?围着榻上热闹些。”   大夫人回过神,忙道:“诶唷,早些六弟妇说晚间有事来找我,我竟给忘了。时间不早了,不如今日先散了?明日请了南戏、鼓吹、俗讲的班子,应家八妹妹回来,两个孩子修整好了,咱们再好生热闹一日?”   七夫人有些坐不住了,闻声立刻响应,大长公主点点头,又对大夫人道:“事情完了,你再过来坐坐。”   一听这话,原本坐不住的七夫人又迟疑一下,徐纪头都没回,直接按住她的手,那边大夫人笑着应下,徐纪立刻道:“儿晚些再来向母亲请安。”   母亲和长嫂要拉着孩子说话,你往里掺和什么?   七夫人接到他的暗示,感到有一点委屈,上首公主已含笑道:“忙什么?明日再来是一样,今晚不必折腾了,与你息妇好生歇着吧。”   徐纪恭敬地应是,下面几个小的对视两眼,不等她们开口,徐问真嘱咐问满:“领着妹妹们陪你姊姊回去,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再说,我带了许多好东西回来,明日再分给你们。”   问圆有些无奈地抿唇一笑,问满却如被托付重任一般,郑重其事地叉手应诺。   问星有些怅然——六姐不顶事啊。   她见问满她们起身要走,有些依依不舍,大夫人见状忍不住轻笑,正要招手叫她,徐问真道:“几个小的若是不累,先留下吧,女儿怪想念他们的。”   大夫人点点头,她惦记徐问真一路舟车劳苦,想将三个小孩再带在身边两日,叫女儿好生歇歇,但听女儿说想念他们,便轻声道:“你先与他们玩着,晚些我再来。”   又向徐虎昶、大长公主行礼告退,徐缜与徐虎昶一同离去,见通起身送他们,一时间,屋内便只剩下大长公主与徐问真坐在上首,底下明瑞、明苓、问星激t动地、争先恐后地扑了过来,喊“姑姑”“姊姊”的声音不绝于耳,再次上演徐问真刚进门时的盛况。   徐问真难得地没有感觉他们吵闹,确实想念得紧,一起搂在身边,和大长公主说话,言语间总觉着有双小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低头一看,问星脸都快贴在她身上了,手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上试探一般摸着,似乎怕摸疼了她一般。   徐问真失笑,伸出一指点着她额头将她支起来,“说了我好端端的,你怎么不相信?”   问星抬起脸,本来是很坚强的,徐问真这样言笑轻松地和她说话,她眼圈却不自觉地红了,只觉得心里酸酸的,闷声道:“姊姊你吓死我了!”   还刺杀!她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消息在家里传开后,内院一副人仰马翻,明瑞、明苓尚不知事,见身边仆妇们的表情知不好,哭闹着高声喊要姑姑,问星自认不是小孩,只匆匆打听到徐问真平安,就忙着哄住两个小的。   但心底是后怕,虽然传回来的消息都说徐问真还好,但她生怕消息不详尽,毕竟是京里的风言风语传过来她们才知道的,对流言的真实可信度,她一向持怀疑态度。   后来徐缜听到风声,匆忙回家来解释,表示徐问真和徐见通都平平安安,她心里却还是很紧张。   ——就算信里说平安,可纸短事长,如此惊心动魄的事情,尤岂是短短一封信能够写尽的?万一就有什么没写到的情况呢?   这个时代,哪怕有顶级医者护持,受了刀剑伤是要命的事,何况徐问真在外,医药还不够从容,她连着一阵子睡不好觉,满脑子都是失血过多和破伤风。   这会徐问真一问,她心里的焦虑和紧张一齐涌上来,忍不住红了眼圈,扑到徐问真怀里,明苓明瑞见状,连忙往里挤。   徐问真原本还能游刃有余地应对三个小孩,这会三人一起往她怀里挤,她招架不住了,见问星眼圈红红、两个小的逐渐开始瘪嘴,又舍不得推开他们,只能轻声细语地哄着。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徐问真揉了一个问星,明瑞明苓立刻将小脑袋伸来,徐问真不得不挨个揉过,软声道:“我给你们带了许多新鲜玩意回来,晚些叫含霜取来给你们瞧,好了,不哭了,瞧这眼泪珠子,串起来能做条璎珞不?”   大长公主本来想叫问星别轻易提“死”字,见状忍不住笑了,好整以暇地看着徐问真哄完这个哄那个,不出手帮忙。   送人回来的见通见了这阵势,脚步不禁一顿,试探着走入房中,结果三个小的都没动静,仍趴在徐问真怀里哭泣,他一边松了口气,又露出些微的失望。   大长公主见了,更觉好笑,招手叫他过来,众人坐在一处,牡丹重新烹了茶送来,好心的见通上前把几个小的拎开,拯救了无助的长姊。   他笑呵呵地挨个搓小孩脑袋,又手欠地去弹明瑞、明苓头顶的冲天鬏,明苓气得用乌溜溜的凤眼瞪他,更叫见通乐不可支。   明苓一脑袋扎进徐问真怀里,“姑姑!您看七叔!”   “不许欺负我们孩子。”徐问真顺手一搂她,忍着笑拍拍见通犯贱的手,大长公主笑:“你小时候最不许人碰头发,如今又欺负上侄儿了。”   见通朗笑两声,“趁阿兄不在家嘛。”又哄问星道:“小十七娘不记得阿兄了?阿兄可记着给你带芝麻酥糖回来。”   问星对他不大熟悉,见通走的时候小十七娘实在是小,留给她的只有微末的一点记忆,这会乖乖巧巧地叉手为礼,小家伙小小一个,穿着藕粉襦裙,发鬏上簪着两朵珠花,小脸如冷玉雕琢的一般雪白,还是瘦伶伶的模样,眉目间透着一点病容,叫人瞧着心里不大好受。   见通没敢在孩子面前叹气,只打开从外头拎回来的小纸包,露出一包酥糖点心,笑道:“可是悄悄给你们三个带进来的,吃去吧,别在这闹姊姊姑姑。”   三人平日都是被严格控制点心、糖果的,尤其明瑞明苓,闻言哪里还坐得住?忙跳起来要酥糖吃,徐问真眼神示意秋露上前,秋露便笑着将三人引导原本的席上做,牡丹瞧了瞧,又端来一些点心,不过很清淡,只是三小碗蒸梨并一些菱角、莲子、新鲜果子。   大长公主轻声与徐问真道:“十七娘的身子,这几个月原本养得还好,只是前阵子暑热,她中了暑,病倒了好一阵,这几日才好转些。”   见她眉眼间忧心忡忡,徐问真掩住忧色,笑着道:“我们带回来的那位医者,家中父祖辈治疗心肺疾症都是有名的,她虽年轻,我叫秦风在当地打听,都说不错,留在家中慢慢地替问星调养,定然能叫咱们问星好起来的。”   见通连忙道:“正是呢,这季家父女俩都有名,季芷那一手银针,说等闲行医三十四年的老大夫不及她呢。”   大长公主点点头,想到他们为这医者犯的险,又有些心疼,摩挲着孙女孙儿的脸颊,半晌方道:“此番你们都做得很好。”   身在局中,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时,能当机立断转换局面,把握形势,是一番本领。   她乍一听闻消息时,纵然心惊、恼火,等听徐缜说完前因后果,又不禁为孙女的决断果敢骄傲起来。   想了想,她又冷笑道:“京兆尹彻查季家之案,由水晶镜查到了郕王府中,圣人已经决意,召郕王回宫读书,但并未另赐座师太傅,而是除了裴玄的差事,叫他负责教导郕王读书;开府时赐给的田地、封邑全部收回。”   本来,皇子读书时的先生与皇子天然关系亲近,皇子入朝后自然会成为皇子的助力。   郕王被召回宫中念书,今上没有专门赐先生,而是令他的亲舅父、裴家如今在朝中官位最高者裴玄放下差事入宫侍读,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再加上田产、封邑全部被收回,郕王不说在皇子们当中,就是在宗室里,是难得的没脸了,这段日子被关在宫里读书反省,原本定好要嫁给他的江家娘子不干了,正在家里闹着要出家,不肯嫁给郕王。   大长公主慢慢说起此事,感慨道:“江镇那东西,自以为精明了一辈子,到头反害了自家娘子。”   江家或许是心疼女儿,或许是不肯再跳郕王这艘破船,在御前苦苦陈情哀求,希望今上降旨断婚。   今上许了江家娘子另嫁,但对江家想要投资郕王,以为郕王是潜龙的投机行为十分不满,大笔一挥,江家依仗的、位高权重的随侯被打发到清水衙门去了,江家地位顿时一落千丈。   ——对于江家这个下场,大长公主表示十分满意,又道:“江家那不要脸的婆子,还敢再来纠缠,说要接问圆回去?我呸!她哪来的脸!”   至于朱家、韩获,都没得好下场,朱家在江州不仅经营药铺、绸缎,私下里还开设赌坊,强买土地、迫使良民为奴……手中不只一条人命。   朱家的一部分人,包括朱六郎在内,被判了个秋后处斩,其余的按照罪行轻重分为流放、赎买等等,朱六郎的大靠山韩获喜提黄泉路一游,届时将与朱六郎一起上路。   提起韩获,大长公主面笼含霜,眼睛里的刀子能戳死人,“剩下这段日子,韩获在刑部大牢里,自然会有人好生招待他。”   语调仍然是温吞平和的,听在人耳朵里,却叫人不自觉地战栗,汗毛竖立。   徐问真却并不害怕,温柔浅笑道:“那是他的福分了。”   见通看在眼中,慢慢地想——姊姊和婆婆真像啊。   虽然已经从京中风言风语、徐缜那里听到了不止一次,对徐问真和见通在江州发生的事,大长公主还是忍不住再细细问起,娘仨说起话,天色不知不觉便擦黑了。   大夫人再回来时,上房里已掌了灯,她重新落座,锦瑟忙斟了茶来,大长公主问:“六郎息妇有什么事吗?”   “近日天气炎热,城中却难以购冰,她那里用耗却多,没法子,想这边能帮衬一些。”大夫人笑着回道。   大长公主疑惑道:“六郎体弱,他那里却没有冰赐,咱们府里入夏原就每日匀出一些送去,怎得还不足用吗?”   大夫人看了看下面几个小孩,将声音稍微放低了些,缓缓道:“问仙病了,医者说是暑热,九娘没办法了才来寻我”   问t仙是六郎与常夫人的长女,二人无子,膝下唯有两个女孩儿,将两个女儿视若珍宝。   大长公主闻言恍然,道:“原是这样。可问过她请的什么医者?”   大夫人道:“是一向照料六郎身体的云锦堂那位云先生。”   大长公主才点点头,“他的医术是不错。过几日再打发人去问问。”   大夫人笑着应是,徐问真道:“还没给祖母和母亲说起述圣的事吧?我带了述圣的画像回来,见通,你去找含霜取来吧。”   见通脸腾地红起来,火烧似的,手忙脚乱地出去了,二人皆看向徐问真,徐问真笑着缓声道:“述圣,是许家娘子的名字。许家父母倒还都是明理省事之人,述圣的性子柔韧,心里有一杆秤,做人、做事都很清楚。读圣贤书长大的,说句不恭敬的话,我觉着述圣比她父亲更像高洁隐士。”   大长公主一向信赖徐问真的眼光,从信中看到,便安了些心,这会听徐问真如此说,笑道:“那我可好生等着孙息妇过门了。”   大夫人笑了,注视着徐问真的目光很温柔,只是她回来后便兴致寥寥,这会还有些不在状态。   徐问真看在眼中,轻轻抬手为她添上温茶,问星注意到这边的情况,拉着明苓跑过来,仰脸看着大夫人,明瑞见状跑过来。   大夫人对着她们,神情温柔得能拧出水来,先将几个小的挨个打发回去,才对问真温声道:“明德堂修葺好了,你身边的信春和曲眉将那边整顿得扎不多了,明日家中有客,后日你得闲了,再过去瞧瞧哪要添改。”   徐问真笑着答应下,一时见通取了述圣的画像回来,亲自捧着给祖母、母亲看,像上画的述圣在树下捧书的模样,她专注地垂首阅读,寥寥几笔勾勒着远山秀黛,哪怕从纸上,能品出扑面的秀丽与书卷气,穿着深蓝褙子、素白襦裙,画上朴素无纹,却自有一种清雅庄重。   大夫人越瞧越喜欢,睨了见通一眼,对这小子在外“胡作非为”的气总算消散干净。   大长公主细细地瞧了半晌,笑道:“你姊姊现在怕是比你还喜欢你这未来息妇了。”   她打趣徐问真,“这画一看就是你的手笔,你给人画像,从来没这样认真过,把这小娘子画得神韵扑纸欲出,真像山中野菊一般清雅含幽。”   “我画圆娘的画不用心?宣雉现在还惦记着,叫我给她做一幅画像呢。”徐问真道:“您就夸我画得好吧!”   “好,画得极好。”大长公主赞许道:“能叫你如此喜欢,定然不是寻常女子,我倒真有些迫不及待了。”   她清楚徐问真,问真从小在女孩堆里就吃得开,呼朋唤友好友如云,看人的眼光很准,交友一向只取心性,而不在乎性格贞静柔顺与否——这在大长公主眼里当然是一种笑话般的评判方式,但时下许多人家确实喜爱以此教导家中女子。   大长公主看了再看,见通在一旁缠磨道:“难道不是我的眼光好?”   大夫人看看他,不禁笑了,又说一会话,天便黑透了,问星和明苓、明瑞三个凑在一起嘀咕半晌,却不愿回东院去睡,坚持想回临风馆,明瑞明苓缠着大夫人,问星则可怜巴巴地扯着徐问真袖子。   徐问真唤了信春过来,低声询问两句,确认临风馆的屋室都早已收拾整齐。   “罢。”徐问真笑对大夫人道:“索性叫她们留下吧。”   大夫人思虑再三,念着还有服侍的人在,才点点头,只是忍不住又叮嘱他们晚上不许闹长姊、姑姑。   问星站在侄女侄子前面,拍着胸脯保证,“我一定看好苓娘和瑞郎,不叫他们闹长姊!”   “然后你好摸黑缠着你姊姊一起睡?”大夫人忍俊不禁,点点她的额头,“一个小鬼灵精,就你最有主意。”   不过想起二月里问星生死不知的样子,再瞧她如今如此生动活泼,大夫人不禁感到满足与安慰,到底时候不早了,三个小的困得哈欠连天。   因长辈们已答应许他们住回来,徐问真再吩咐人抱他们回去睡下,他们便没有那么抵触。   见通见时候不早,便告了退,跟着一起抱孩子下去,留下娘仨,大长公主先问徐问真:“你屋里那个曲眉,你是怎么打算的?”   曲眉并非自幼服侍徐问真出身,是在徐问真及笄前后才来到徐家的,这些年随侍徐问真在云溪山,二月里徐问真回京,并未带她,而是将她留在云溪山中 。   徐问真动身离京之前,盘算着明德堂那里需要人手看顾,才将她从云溪山叫了回来。   骤听大长公主提起,看着祖母微微皱眉的模样,问真不慌不乱,反而笑了,“她能替我做事,就做好了,左右她又不听含章宫的令。”   大长公主眉头仍皱着,“养在身边总是不好。”   徐问真轻声道:“她做事还算勤谨,素日妥帖周全,看家是很好的。”   大长公主细细看她,“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打算?”   “孙女能有什么打算?”徐问真笑道:“都说树倒猢狲散,……都死了七八年,还有几个忠心给他办事的?曲眉如今吃的是我的饭,她是个知情识趣的人,自然知道应该为谁尽心尽力。且孙女不是傻子,她若真有二心,还能留她到今日?”   她知道,大长公主只是厌恶一切含章宫、周元承有关的人事,   大长公主这才稍微舒了面孔,只是抬指点点徐问真,“你可不许犯你那怜香惜玉的毛病,多亏你是个女子,倘若你生成个男人,不知要置多少房产!”   她指责问真的言辞很促狭,大夫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旋即方才的忧心忡忡便被冲淡了,无奈地失笑摇头。   徐问真仍是笑吟吟的,“孙女就算是男人,是天下一等一忠贞痴心之人,绝不朝三暮四、三妻四妾,平白伤了至亲之心。”   大长公主睨她一眼,意思是:真敢说。   徐问真开了个玩笑,气氛稍微缓和一旦,她才肃容正色道:“只是这世路女子行走艰难,能帮的总要帮一点。至于曲眉……孙女稍微抬一抬手,便能活她一条命,她既无可恶之处,从前只是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我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大长公主端详她好一会,长叹一声,“罢,盼着你傻人有傻福吧。”   大夫人笑道:“从前您可一直说咱们真娘聪慧、明透,如今又成傻人了?”   “活得太精明不好,这样怀着点本心的善意,从前宫里人说是傻。”大长公主摩挲着孙女的手,“但我想,或许是福分吧。我活了几十年,精明了一辈子,唯一一回‘犯傻’,积下了今上这个福报,所以有时,‘傻’一点或许是好事。”   旧年,今上因生而丧母为先帝所弃,彼时在先帝跟前还能说上些话的先帝胞妹、大雍长公主抱起了襁褓中的婴儿,保小侄儿平安长大。   今上登基之后,佑宁长公主成为了国朝宗室中最尊贵的大长公主,不只尊贵在辈分,还因为远超普通公主的汤沐邑与等级待遇。   她想起一些旧事,不批评徐问真犯傻了,自顾怅然一会,回过神又问大夫人 :“六郎息妇可是还有别的事吗?我见你回来面色似乎不大对。”   大夫人迟疑一下,轻声说:“九娘在我那哭了一场,说她迟迟未能开怀,想着……是否要替六郎纳一房姬妾,开枝散叶。”   “胡话。”大长公主皱眉道:“她已有了两个女儿,又不是不能生育,哪怕再纳一百房妾,有子无子,还不要看天意?六郎身子本就不好,再纳妾回来,命不要了?”   要延续子嗣是人之常情,可总不能为了生个儿子,把命都搭里吧?   不过她是一向眼界开阔,才能说出这样的话,细细想来,对常夫人的想法,她不是不能理解,微微叹了口气,“无子是磨人的软刀子,六郎那房又唯有他这一个男嗣,九娘这些年心里都不好受。”   大夫人露出一点疲色,“儿是如此劝她的,她说六郎说,哪怕无子,有问仙、问芝养在膝下,足以安慰。但族中或许是有些人说闲话,谈到家产、过继,她心里很不好受,才想到纳妾生子。”   大长公主脸色彻底阴沉下来,“明日叫徐缜过来,他这个家是怎么当的?早几年我就三令五申,徐氏族内,谁敢打那些发绝户财的歪心思,绝不能轻饶!”   大夫人沉着脸点头,她的母亲、大长公主的密t友赵家老夫人少年时便是在此上吃了亏,赵老夫人父亲早逝,只留下她与母亲相依为命,伯父借口过继之名,将她的一个堂兄过继给赵老夫人之父,强夺了家产,甚至连其父早给她准备好的嫁妆都没留下。   若非大长公主帮忙,信国公府坚持完婚,赵老夫人只怕就要被堂兄、伯父踩到泥潭里,这辈子都爬不起来,才好叫他们完完整整地将所有家产都霸占去。   膝下无男嗣,为了继承香火过继族中子弟本是常有之事,可总要两厢情愿才好。   以六郎夫妇之感情深厚,竟能将常夫人逼到想到纳妾,提起此事之人绝非好意。   想起许多陈年往事,大长公主难得耐心,细细嘱咐大夫人,“你告诉九娘,只说是我说的。他们夫妇愿意怎样都好,若是有子自然最好,若是无子想要过继,可以由族中做主,给他们找个稳妥人选;   若是不愿过继,干脆就好生抚养问仙问芝,咱们这样的人家,不缺仆妇侍候,老了孩子只要有孝心,无论儿女都是一样的。   哪怕是香火,五郎现在不就正为问宁寻适宜的郎君入赘吗?便是此举叛道离经,他们不愿意,百年之后,族中总有一份香火供奉,难道还能叫他们夫妇和他们那一支的长辈做了孤魂野鬼去?”   没错,在经历郑家的算计、问安入西阁后,徐纺终于回京了,问安与问宁商量妥帖、计划周详,向徐纺提出要为问宁在家招赘,徐纺多年来偶尔想起膝下无儿,感到晚景悲凉、愧对父母,只是边境苦寒,他实在不愿辜负对亡妻的誓言,便没另做打算。   阔别多年,如今长女已经是有官职在身、能够担得起事务的人,他对问安的话不免看重几分,姊妹俩做定主意,他久在边境,人口荒凉,女人泼辣才能活下去的地方,眼界比久在京中富贵乡里开阔。   思量几日,他便拿定了主意,开始紧锣密鼓地挑选合适的郎君人选,入赘的儿郎,自然还是从小养在身边的稳妥些。   问宁如今可是扬眉吐气,走路带风,族中对此不乏有风言风语,然而徐纺多年在军中,最擅长干脆直接地应付自己不爱听的话,于是登门的劝客甚至长辈纷纷碰壁,徐纺虽然挨了不少白眼,事情是顺利定下了。   他只知道他这一支要有后了,香火血脉能传下去,至于外头的讥诮、白眼,武夫徐纺表示:不值一提。   问安在西阁中,西阁初复,她做了阁首领头人,虽然经过竞争,比直接被点上去更能服人,但御前一阁的领头人,多少人眼红的位子 ?她是处在风口浪尖上,听到的言语不比徐纺少。   她从头到尾,是一个态度:你说,我笑着听;你指点我家做事,我听不下去。   从头到尾,她忧心的只有圣人的态度,圣人高坐九五,政务繁忙,对臣子家这种小节表示不感兴趣,问安便安心了,对今上有了更深的了解。   至于问宁,她在徐府里住着,什么风言风语都传不进她的耳朵,她只知道自己往后就是当家做主的人,连着几日恨不得将头仰到天上去。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后来因为功课不好,被休沐的问安狠狠整治了一顿,连日来对她百般慈爱呵护的爹爹见死不救,她才意识到,姊姊不嫁啊!当家做主?这辈子好像是不太可能了。   但做西阁首领的妹妹很风光啦!问宁温顺地把头递给问安揉,表示自己绝没有轻狂得意。   大长公主态度开明,对此事很赞成,只是提醒徐纺人选一定要精心;大夫人虽有些忧虑,然而想到问宁夫妇日后必定生活在徐家眼皮底下,又有问安这个亲姊同在一屋檐下,问宁的赘婿就算有吞天的心,难弄出什么风浪,便不操心了。   家里这些事,虽然在信里看过,具体细节还是得回家来才能知道,徐问真与大长公主、大夫人谈到半夜,直到徐虎昶和徐缜在外头坐不住了,三人才散去。   回到房中,正屋中所以陈设装饰已经换成夏日相宜的模样,屋里未挂纱幔,只用一卷卷颜色古朴的竹帘遮挡,影影绰绰、半遮半掩地隔断着三间屋室。   榻上的坐褥暗囊是天水一般清透的碧色,丝绸上绣着雪白的牡丹,甫一入手清凉柔滑,烛火下似乎还透着莹莹的光彩。   薄薄的坐褥下还有一层玉席,以求夏日清凉。   几上瓶中斜插一枝鹅黄月季,鼻端萦绕着佛手的清香,徐问真回到安乐窝里,眉目微舒——在外,哪怕是再安全的地方,她心中总隐隐有一些防备。   唯有在住习惯了、被划分为安全的地方,才能叫她完全放松。   虽然疲惫涌上,徐问真不急着睡,信春将近日家中所发生之事细细回了一遍,又道:“夫人接到信,便为季家三位安排好了住所,前些日子季家郎君已住了进去,夫人吩咐秦家阿公帮忙安排料理琐事。夫人还说,倘若要在园中给季娘子安排住所,便由娘子做主便是。”   徐问真点点头,信春又道:“曲眉过来了,在下房里候着,等着向您请安呢。”   “这么晚了她还过来——早就到了?”   信春点点头,“听闻您回来,她便赶来了,只是您一直在殿下房中,我原本看天色久了,叫她先回去,她没应,只说再等一等您,若您愿意见,她就进来请个安。”   周元承死后,徐问真搬到云溪山,或许知道自己身份尴尬,曲眉行事一直十分小心。   徐问真道:“快叫她进来吧。”   不多时,曲眉赶来,她是个极漂亮的年轻女子,只是身量纤弱一些,入内先行大礼,“恭迎娘子归家。”   “等这么久,信春若不提,你怎么办?”徐问真喊她起来,“都听到我回来的动静,过来就罢了。”   曲眉抿唇一笑,眉目温柔如春水绿波,“怎敢冒犯娘子。过来请安,只为知道娘子平安与否,既知道了娘子平安,未见到娘子没什么。”   “真该叫你去教教问宁、问显怎样说话。”徐问真道:“我从外头带了些京中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回来,听说你这段日子在园子里做得不错,等我视察过,倘若真好,你的份才许你拿走,不然我就扣下了。”   曲眉笑容愈发柔婉俏丽,道:“奴婢的差事,定然叫娘子满意。”   含霜捧着东西从屋外进来,正听到此语,打量徐问真神情,温声道:“娘子不喜咱们轻易自称奴婢。”   徐问真温声道:“是呢。”   曲眉猛地一怔,好半晌,她用力地点点头,“奴、曲眉省得了。”   她过来确实只为问安,到屋里行了礼,见徐问真神情懒散,隐有倦意,便道:“园门要关了,我得快些回去。娘子……娘子请早些安歇吧,一路奔波,舟车劳苦,娘子似乎消瘦一些。”   徐问真随意点点头,等她走了,含霜捧来温热的毛巾递给徐问真,含笑问:“娘子歇息否?”   “温酒,赏月。”徐问真潇洒地挥手,含霜忍俊不禁,知道她累过了反而不容易入睡的,需要温些酒热热地吃下去,或是赏月,或是读书,倚在榻上,慢慢地才会有困意。   她筛了些不烈不绵、芳香清新的茉莉酒来,还有一碟绵软好消化的糕饼,徐问真抿了一口茉莉酒,嫌弃之色溢于言表。   含霜可不怕,“吃这个足矣。您在席间没用好,明日一早,我到殿下那边的灶上,为您下一碗温温热热的鸡汤汤饼来吃,再加一笼羊肉笼饼,如何?——要吃玉春酒,等八月里吧,气候凉爽了,吃酒不流汗。”   徐问真白她一眼,“你说这话时自己不亏心?”   含霜笑容不改,斯文从容。   “诶。”徐问真长叹一声,不过闻着家中的佛手香,赏着熟悉的月亮,口中的酒倒并不难喝,困意渐渐涌上,她倚着软枕懒懒望着月亮,万般琐事一概抛诸脑后。   她放下手中小巧的白玉盏,缓缓起身,“歇息吧,明日还有客来。” 第46章   “娘子,含章宫召见!”……   应家二夫人在闺中时序齿第八, 因她嫁到应家,如今徐家内部提起她大多称呼为“应家八娘子”——这是因为下一辈已经有了小八娘子,如今眼看再小一辈都有娘子了, 总不好称人为老八娘子吧?   按照如今的进展,望着刚到她妆台高,在这边绕着圈想要摸一朵花去玩的明苓, 这是小一辈的大娘子,徐问真估摸t着, 再过些年,她没准就变成下人们口中的“明德堂大娘子”了。   一夜安睡, 她晨起心情不错, 书房窗前的茉莉、素馨等香花昨夜幽幽地又开一茬, 花香熏得整间屋子都清新极了, 透一股鲜花的馥郁芬芳, 是无论多高超的调香技艺都无法调配出来的生机的味道。   徐问真眉目舒展, 含霜见她轻松, 便很欢喜, 想了想,到书房那边撷了一小枝茉莉来, 用细线串好, 缠绕着玉荷花头钗簪在挽好的如云发髻中, 行走间茉莉花串微微摇曳, 若隐若现,远远瞧着, 便如一串玉珠流苏一般,近了才能看出原来是一串鲜花,闻到扑鼻的香气。   天气还热, 衣裳的颜色应清雅素净,信春拣出一件丁香紫云纹真紫滚镶绣白荷花的短襦,下搭一条象牙白罗裙,正好搭头上的玉钗鲜花,手持一把白纨团扇,扇面上绣的是一串圆滚滚鲜艳可爱的葡萄,紫莹莹的与丁香色短襦正相宜。   裙子上素净无纹,便加一条混着银线织成、泛着莹莹光泽的天水蓝披帛,饶是信春,将这条披帛捧出来时小心翼翼,“这是夫人前些日子送来的,听闻是云州新制的贡品,难得地掺混了银线却仍然能织出轻薄如纸、盈盈如烟的质感,夫人只得一匹,给您裁了一身衣裙、一条披帛,还有一匣团扇。”   东西固然稀奇,但并不足以令徐问真心动,但一种美妙的、如被柔软而温暖的温泉水包裹住的感觉再次环绕着她,半晌,她道:“将裙子换了吧。”   换做水蓝长裙,披帛调换为象牙白,信春迟疑一下,在短襦外加了一层薄纱披帛,将丁香色影影绰绰地晕染成更为浅淡神秘的颜色。   徐问真更衣的时候,明苓终于趁保母等人不备爬上了妆台的矮凳,美滋滋地对着妆镜,将妆台上的珠钗对着自己的小脑瓜比量。   漱雪注意到时不禁一怔,忙唤问真来看,明苓浑然不觉,自顾臭美着。   徐问真是好笑又无奈,走过去替她理一理头顶的朝天辫,哄她道:“等你如十七姑姑那般大,能留头发了,姑母给你做许多好看的珠花头饰,让我们小明苓换着戴,好不好?”   明苓更美了,小脸笑开了花,徐问真轻轻叫人将妆台上的首饰起来,她作势要闹,徐问真严肃一点,“但你现在不能玩,这些簪钗尖锐,过于危险,你想想,万一不小心将头顶划破了可怎么办?”   她对明瑞明苓的安全一向格外注意,又看了漱雪一眼,漱雪忙道:“奴婢失职。”   漱雪是众所周知她的心腹,漱雪一请罪,明苓身边的人顿时战战兢兢起来,一齐声行礼请罪。   徐问真沉声道:“娘子还小,你们照顾她更要注重她的安全,不能为讨她开心万事随她。这是我见到的第一次,再有下次,内宅不留你们服侍了。”   众人齐声应诺,明苓有些战战兢兢,徐问真柔和了眉眼,叫凝露捧了盆茉莉来,亲自持着小竹剪子剪下一小枝茉莉,将肥大的叶片稍微修剪,然后笑对明苓道:“你与姑母簪一样的花好不好?”   明苓轻轻点头,又试探着看她脸色,徐问真很温和地替她簪好花,叫人捧明净如水的水晶镜来——京中流行起水晶镜,大夫人当然那不会示弱,大手一挥,家中女眷人手一个,甚至徐缜有一个,没动用官中的钱,大夫人掏私房钱替徐缜购入,专供徐缜照着正冠。   最近才发现钱都送给了郕王,气得大夫人想要抛弃涵养骂人,到底张不开嘴,最终只能恨恨地在宫中制造署推出半身大水晶镜时再次购入。   ——好歹这一回,钱是入国库了。   大夫人如此安慰自己。   没错,玻璃方子已经被季蘅献给今上,他那点蹩脚的知识只能支持他烧出巴掌大小的完整玻璃,如果强行求大,便会碎得更惨烈。   但宫中制造署养着数不清的能人,打先帝起便做各种新鲜东西供人解闷,水晶镜刚在京中流行起来,他们便开始着手研究,得了方子更是如虎添翼,目前已经稍有进展,至少能够烧制出半人高的完整玻璃,只是净度有限,但远比铜镜够用。   目下照着给明苓看的还是丰盈了郕王府库的那块,徐问真倒没觉得有什么——挺多银子买回来了,为了一点恩怨把好好的东西砸碎了,多犯不上?   她自幼,大长公主与徐虎昶便教导她要爱惜物力,无论一纸一字,还是一块丝帛、一支绒花。   这在豪门勋贵之家其实是很难得的,尤其大长公主还长大在天下一等一奢靡的真宗朝。   但她确实就这样被大长公主教养大了,她的箱子里还能翻出三年前的衣裙,柔软的丝绸经过浆洗,不改鲜艳与美丽,只是愈发含有浓厚的生活气息。   然后被含霜收入衣箱中,按照时令气候更改熏染的香丸。   那些淡淡的香气、柔软的半新不旧的丝绸,组成了一个家常含笑的徐问真。   明苓看着镜中的自己,忍不住抬手去摸那朵花,徐问真慢慢叮嘱她:“日常行事,注意安全才是最紧要的,淘气自己要有分寸,没有分寸便要听大人的话。”   因她方才的严肃,这会她说什么,明苓都乖乖点头答应着,徐问真看了她乖乖巧巧的小模样一眼,点点她的额头,“小鬼灵精。做不到怎么办?”   明苓信誓旦旦地表示:“苓娘会做到的!”   “那好,记住你的话,你若做不到,姑母就要扣你的点心了!”徐问真伸出手,明苓迟疑一下,还是与她击掌为誓,坚定地道:“我一定能做到!”   一大一小两双凤眼,大的眼中含笑,小的眼角眉梢都流露出浓浓的坚定。   含霜守在一旁,眉目都不受控制地愈发温和。   又一时,问星和明瑞起来了,秋露将问星打扮得乖巧可爱,明瑞就活像一个小福娃,徐问真撷下一枝茉莉,修剪一番,替问星簪在戴着珠花的圆鼓鼓小发鬏边上,明瑞见了,在一边跳着说要,徐问真无奈,只得叫含霜串了一串花给他系在手腕上。   如此,明瑞才满足,笑眯眯地牵着徐问真裙角往出走。   应夫人一早便带着儿女前来赴宴,她在应家是二夫人,并非冢妇,但长嫂体弱,家务便需她多担待照顾,因而事务忙,今日娘家开宴,本是出来消遣,图个松快,她装扮一新,打扮得宜,欢欢喜喜地来,只是眼角眉梢间难掩憔悴。   应九跟在她身边,垂头丧脑地,不神气了。   常夫人今日来了——他们原是一家的,徐六同胞有一姊一妹,姊便是嫁到应家的徐八娘子。   见她模样,常夫人暗暗皱眉,上来挽着她的手往里走,“怎么了这是?”   “家里琐事缠身,恼人得很。”应夫人按了按额角,又笑对大夫人道:“听闻长嫂请我,我真是松了好大一口气,总算能出来躲一日清闲了。”   又叫她家的娘子们上来向舅母、姊妹们见礼,应夫人育有二子二女,长女已嫁,幺女还在身边,单名一个彤字,正在豆蔻年华,闻言款款走上前来问安,大夫人笑着携她起身,道:“彤娘又高挑不少。”   徐问真等人又上前见礼,众人客套一番,方请入内院,应夫人先率儿女拜见大长公主,顾忌有应九,筵席摆在外花园。   大长公主今日兴致不错,坐一席,她昨日提起想看,大夫人临时还叫人请了杂剧班子来,一日便是吃喝、看戏、听曲,应夫人紧绷的强挂上的笑逐渐放松,多吃了两杯酒,最后扑在大夫人怀里哭,“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不省心的混账啊!”   她与大夫人年岁相仿,比起常夫人,对大夫人其实更熟悉一些,这会实在忍不住,扑在大夫人怀里落下泪来。   大夫人手足无措,只道:“怎么了这是?可是为了九郎的婚事?郑家那孩子夭亡,是可怜,九郎年岁还小,再慢慢相看来得及。”   “来不及了——我家阿舅与他爹商量,要将他送到军营里去。”应夫人泣不成声,“我生的孽障啊!”   应九在旁小心翼翼地出声,“是我想去的,阿娘。在密州时,我在营中历练了一段时日,我觉得在军营中比读书有趣。”   “那是在你哥哥的地方!”应夫人瞪大眼睛骂他:“离了密州、离了京城,谁还在意你姓应?你还想在军营里过舒坦日子?做梦!”   母子俩的战火一触即发,应彤显然站t在母亲这边,但看着阿兄可怜兮兮的样子又有些心软,想到还在外边,上来软声劝慰应夫人 。   应夫人自知失态,回过神来太阳穴直跳,面带歉意地看向大夫人,没等她说什么,大夫人已笑盈盈道:“我新得了些蔷薇水,妹妹替我品鉴品鉴?”   婢女用大铜盆捧了温水上来,兑上承载小琉璃瓶中的蔷薇水,一时花香四溢,应夫人回过神来,赞道:“这必是大食国的珍品,而非交州仿造的。”   大夫人抿唇轻笑,“就说妹妹才有品味,你长兄闻了,竟然问我可是自家的庄子制的。”   应夫人扬唇一笑,婢女上前服侍她净面,这一场闹剧便在笑声与蔷薇花香中消散了。   晚晌间,应家母子三人乘车回家,坐在慢悠悠的马车上,应九沉默一会,“儿知错了。”   “你后悔吗?”应夫人看他一眼。   应九沉默不语,应夫人闭目,长叹一声,“我这一世,生了你和你兄长两个犟种!罢,你去吧,我不拦你了。”   应九垂首诺诺,好半晌,低声说:“我、我只是想起了您和阿彤……”   “我知道你的心是好的,但你们都没有承担后果的能力。”应夫人眉眼间刻着浓浓的疲惫,“你想帮她,又焉知不是害了她?这世路坎坷,又岂是她一个长在深闺中的天真女子能够应付的?你应当庆幸,郑大人还算疼她,愿意退一步。不然此事之后,咱们两家便结了仇,你知道吗?”   她语调很沉,很缓,很轻,像是随时能够消散在风里,“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满口的理想、未来,总是想用尽全力挣脱束缚,可挣脱束缚之后又要怎么办,你们考虑过吗?”   她又叹了很长的一口气,看着应九眉头紧锁的样子,无奈地道:“你去试试吧。这几年,我先不急着给你想看。你若能闯荡出来,哪怕带个微末官职,回来自然好说亲;若没闯出来——任凭家中怎样安排,你就认了吧。”   应九轻声道:“我会闯出来的,阿娘。”   应夫人注视着他,应九继续道:“我会和阿兄一样,长得能做您与阿彤的倚靠,能让您在家中坐得稳稳的位置,不必再忙碌疲惫;叫阿彤无论走到哪,都不会低阿湘一等。”   应湘,是应家长房之女。   应夫人这回沉默了许久,一声轻叹,最终消散在风里。   她的手轻轻搭在儿子的手上。   —   徐家,大夫人总觉着事有不对,然而看应彤的模样,不像是应家给了应夫人委屈受,到底放心不下,隔两日又递帖子往应家走了一趟,倒见应夫人状态不错,恢复了往日端庄高华的模样,稍微安下些心。   徐问真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搬家之事——自她回来之后,问星几人搬了回来,从前还好,如今问星身边添了好几个使女,临风馆的屋子就实在是不够用了,迫切需要搬到宽敞的地方。   且如今虽在七月,京里天气还热,临风馆屋室狭小,春冬住着还好,到夏日便略显憋闷,不及明德堂屋室高阔,还有轩榭在山水之间,正是消暑的好去处。   应家人来赴宴的第二日,她便去栖园视看房屋,一过去,只见前院两株梧桐高可参天——乃是旧年修建明德堂便种下的,花圃中繁花锦簇,芬芳扑鼻,沿阶种植的瑞香花散放着阵阵幽香,整个前院都是一副葳蕤繁盛的热闹景象。   转到后院,情况便大不一样,竿竿翠竹、一丛兰蕙,汉白玉圈出的小池旁架着一架葡萄藤,旁边有两棵枇杷树,绿意幽幽,在夏日中格外清凉逼人。   小池中艳红的锦鲤摆尾嬉戏,院子宽敞,沿着竹林间的石子小径慢慢地走,过一道竹篱小门,便能走到水榭边,这处水榭周围都被围进了明德堂,水流上下游有院墙隔断,还在中间设门,只是以防万一,增添一些游园之趣。   水榭一半在岸、一半在水,岸上香花成簇、池中芙蓉似雪,水榭的一半是四面雕花窗,将花窗大开,临风而坐,阵阵花香扑鼻,远方水波荡漾,还能见到明德堂的簇簇房屋。   徐问真已懒得再往山脚下的轩中逛去,完全心折于此了,屋室中的陈设均是曲眉按她的喜好布置,自然尽善尽美,挑不出一点毛病。   临风馆于是欢欢喜喜地开始筹备搬家,大家都盼着能够住得松快些,徐问真拍拍曲眉的肩,笑道;“差事办得不错,可以来领好处了。”   曲眉有一点赧然,低声道:“都是我应做的。”   徐问真再拍拍她的肩,没说什么。   季芷在明德堂分到一个屋子——她本来应该在寻春边上住的,小院已经收拾好了,只是后来考虑到季芷的身体需要有人照顾,独住饮食上多有不便,徐问真便在一处清幽僻静的角落给她安排了一间屋子,并陈明利害。   “倘若你独住,虽能安排使女仆妇照顾,但人手绝不会有明德堂周全,饮食要看大厨房的安排,明德堂有下厨房,食水都方便些。小院子还是给你留着,等你身体好些,再过去住,如何?”   话说到这个份上,季芷没有拒绝的理由,挥别了依依不舍、满怀担忧的母亲、弟弟,提着包袱一身轻松地走进了栖园。   至于对季蘅,徐问真暂时没有安排——他们一家虽然说是为她效忠,可又不是卖给她了。她需要在季家得到的回报就是季芷医治好问星,最好能顺便照顾徐家其他人的身体,除此之外,别无所需。   季蘅的未来,还是叫他自己掂量吧。   季芷听徐问真如此说完,倒是愣了一下,旋即不无惋惜地表示,“那小子在家摩拳擦掌打算做出些新鲜东西给您呢,助您金银满钵呢,听您这样说,只怕要失望了。”   “金银我倒是稀罕的,但不是买了他。”徐问真思索一番,“这样,他做出什么东西,我按利润给他分成,若是他能自己经营就更好,我抽他的成。我真不缺人用。”   这年头,权贵之家总是好蓄仆养婢,若是能将有能耐的人都签上自家的卖身契,自然就最好不过。   季芷听罢,一瞬的愣怔之后,坚定地道:“救命之恩、平报父仇,如今您又与我们安身之地。我与他对祖宗发过誓,此生一定效忠于您,您不能叫我们对祖宗不诚。”   徐问真无话可说。   “罢 。”徐问真道:“反正我不要你们的卖身契,你就负责医好我家十七娘,你弟弟想做什么,随他吧——依我说,最好还是读些书的。”   季芷道:“正是,他从前虽读过一些书,只是学得粗浅,虽不指望他读书科举,道理总要明白一些。”   二人三言两语,敲定了季蘅未来一段时间头悬梁锥刺股的悲惨经历,然后季芷开始每天为问星扶脉,针对问星的身体开药,并调整家传的方剂。   这些事情她都能做,并做得心满意足,唯有针灸,她手上力气不足,还是需要托给白芍,白芍相当乐意和她配合,无事时常常过来,徐问真干脆给白芍留了一间屋子。   明德堂住着果然比临风馆舒服,云溪山的人马回来了大半,含霜压力顿时减轻许多,上上下下几十号人开始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院落再大,没有一处遗漏不足。   栖园的娘子们逐渐习惯散学、清闲的时候来这边小聚,花儿好看、点心好吃,长姊大多时候温和地揽着小妹教她识字,问宁和问显忍不住凑热闹,上来指指点点,问星被她们两个惹恼了,跑过去找问圆和问安告状。   问圆身子日渐沉重,但或许是回到家中处处安心的缘故,她的状态很好,闻言轻笑着对问安道:“你还不去训她们一训?”   “已经被收拾了。”问安淡定地翻了一页书,问圆抬眼去看,两个小的都苦这张脸被含霜领去书案前了,明苓活蹦乱跳地跑过来,笑嘻嘻给问星分享:“姑母罚七姑姑、八姑姑每人写一页大字!”   问星满足地回到自己的大腿身边,宛如靠住一座泰山。   时光如流水,就这样在女孩们的书页与琴弦中悄悄划过,问星缠着徐问真想学抚琴,她手指还细弱,并不适合按琴弦,但徐问真叫人开始留意好的杉木板,联系她用惯的制琴老工匠,开始准备一把适合初学的小孩用的琴。   在栖园中树木落下黄叶,一盏盏菊花迎风怒放的时节,问圆平安t生下来一个胖嘟嘟的小娘子,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哭声很响亮,哭的时候闭着眼,脸憋得红彤彤的。   大夫人听着哭声,便彻底放下心,走过来细细地瞧,指着她笑道:“这又是咱们家一个混世魔王。”   大长公主欢欢喜喜地来看,给小娘子挂上一把小金锁,“如此,就把咱们家三娘的命锁住了。”   徐家小一辈,从同高祖父,即徐虎昶之父那里开始序齿,现有两位娘子,大长公主一锤定音,问圆的孩子就是徐家的小三娘。   问圆虽然早做好了准备,不禁热泪盈眶,低声道:“多谢祖母疼惜。”   “你与孩子都好好的,便足够了。”大长公主轻拍她的手,“王家那边你不必在意,他们家在漕运上帮郕王弄鬼是板上钉钉的,如今闹到御前去,只怕爵位都保不住,哪还有心思来闹孩子?你只管安心坐月子吧。”   问圆轻轻点头,露出一点轻松的笑容,大长公主轻点她的额头,“鬼精灵。”   问圆抿嘴只笑,徐问真从外头打帘子进来,未见人先有声:“我新得了一篓很粉润的莲藕,叫人用桂花蜜煨了,我问了白芍,她说产妇月子里能吃,就给你送一碗来。”   一入内屋,大长公主和问圆齐齐看她,看得她不禁一怔,问:“怎么了这是?”   “我看我们家养的小狐狸。”大长公主慢吞吞地说,“王家来的人打发走了?”   徐问真轻笑一声,“听了消息,哭着走的。”   大长公主满意地点点头,又问:“藕我那里可送了?”   “刚一出锅,就送了最新鲜的过去,哪想到您在问圆这呢?”徐问真笑道:“不若我叫人再取些点心来,天冷了,您吃过点心再回去。”   大长公主月前偶有晕眩之症,因为先帝晚年曾有中风之症,白芍等人对她的身体格外小心,最近一口酒不许碰。   大长公主为了身体咬牙坚持了一个月,最近对酒简直是日思夜想。   这会听孙女提起留下吃点心,她心念一动,先提要求:“我知道你那有玫瑰玉露酒,与我筛些来吃吃吧。”   徐问真笑容可掬,摇头干脆 。   大长公主并不气馁,“有好酒酿下一碗浮元子吃罢。”   徐问真温和表示,“得听祖父的。”   “你只听他的了!”大长公主轻哼道:“再不是小时候,我与你祖父不痛快,你只会来哄我的时候了。”   “其实哄完您我会去哄祖父。”徐问真扶着她坐下,在大长公主的怒瞪下表示:“倒是有新蒸的酒酿馒头,我吃着甜滋滋的不错,是用玫瑰酒酿做的,祖母可要尝尝?”   大长公主立刻冰雪融化,温暖如春风拂面了,徐问真却兀自在问圆床头坐了,叹息道:“咱们可得自己立起来呀,小丫头,你得快快长大,知道吗?太婆原说护着你,如今不愿保养身子,只怕等你长大,就只能与你母亲、姨母一齐报团取暖,任人东风北风地吹了。”   “呸!”大长公主哭笑不得,笑骂她:“你说这话不亏心!”   问圆只管笑盈盈的,果然那大长公主自己又服了软,“好了,我以后不吃那么多酒便是,你祖父看管得太严,我又不是孩子,难道一点自制力都没有吗?”   徐问真镇定地与她对视。   问圆忽然轻声道:“听闻近日京中新开的兰苑中有售卖菊花香气的香皂和沐发膏子,用完肌肤通透洁净、发丝滋润柔顺,我怎么听,怎么和咱们家前段日子用的桂花皂相似,可是姊姊的生意?”   “你若喜欢,叫人再送来。”徐问真笑着回答。   问圆便道:“那我就只管用姊姊的了?”   徐问真笑着点她额头,“管你用一辈子还是容易的。”   大长公主问:“季家那小子的铺子开起来了?”   徐问真点点头,“不过他说只算入股,还是我叫人经营。”   大长公主对她的事情早已放权,倒没有详问,只道:“他倒是个勤恳有礼的人,东西我用着着实不错,前几日还有人说这段日子你总带着他在外头行走,不想这样快就敲定了。”   “既然是生意,往后家中走采买账目便是,不要私出。你们姊妹几个分什么新鲜东西,是你们的事,家里人多、用的多,左右每年都有脂粉头油采购钱,不回到你手里,不知落到谁手了。”   徐问真笑了,“我母亲是这样说的,不过毕竟是自家生意,不好全按市价采购,我叫她们给算个折,还不知多少呢。”   “你是会享福的甩手掌柜,这样才好,事必躬亲、处处留心的,早晚累得支撑不住。”大长公主饮着茶,又说起徐问真欲要在家中办徐氏闺塾之事,道:“近日族中常有人来问,没问到你这?”   徐问真道:“我这几日常在外头,倒还无人问到。这个时节不好了,这一辈如今年轻的女孩儿不知怎么了,多是体弱多病的,再叫入学来,每日早起,只怕受不住。我想还是明春开始,就仿照族学的例,不收束脩,愿意的过来读书学习便是。”   其实并没有她说得那样简单。   家中要开女学,先生暂还足够,族中女子来学习的不会仅仅是书本经卷,问宁她们在学中学什么,族中女孩照样学什么。   这对于族人们来说,绝对是天降大肉馅笼饼——一来,自家娘子学到了本事是真的,二来,这样出去哪怕是徐家远支女子,能说是公府教养出来的,身份顿时跃升。   大长公主道:“我知道你的心,是觉得家里有些娘子,受困于家境,实在可惜了。但咱们家的资源有限,头一批最好是择优入学,轻易得来的他们不会珍惜不说,先叫族里看到好处,日后你才好要钱。”   她并不认为办闺塾只是孙女的消遣,认为既然要走向正轨,最好最终循族学的例子而行。   族学如今便是各房有官爵职位或者家产收益之人,按收入高低,每年资以族学不定的银米,供族**行。   这笔钱被控制在一个不太多,但够用的数目,保证学里书本、笔墨不缺,饮食肉菜足够,但不会有太大的油水给人捞。   对各房而言不会成为负担。   闺塾如果要循此例,按照消耗来看,只怕有一大笔钱要徐问真这边补上,但这都无妨,大长公主只是希望闺塾能成为家族支持的产业,最终成为徐问真的一笔履历,日后管事的一点支撑。   而且世人多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他们资助族学认为是理所应当,要掏出钱米来资助闺塾,只怕他们就会不大乐意了,还是得叫他们先尝到点头,认识到有闺塾的好处。   徐问真笑着道:“孙女省得。”   正说话间,含霜脸如冰霜、不顾仪态规矩地冲了进来,入门嘭地一声跪下,抬起头时徐问真才发现她嘴唇都在微微颤抖,“娘子,含章宫召见!”   大长公主面色顿改,拍桌而起,脱口而出道:“赵道临她又发什么疯?!”   赵道临是当今皇后名讳,哪怕心里再恼恨,不该宣之于口。   徐问真忙道:“祖母!”   大长公主深吸一口气,环视四周,见都是心腹,才放下心,心里又发慌,道:“你等等,我换了衣裳,与你一同入宫去。”   徐问真看出大长公主的慌乱,思忖一番,摇摇头:“未必是坏事,她如今还能拿孙女怎样呢?您勿急,我进去瞧瞧再说。”   皇后唯一女儿留下的两条血脉可都在徐家,当年皇后就为了他们退了一步,如今时隔数年,总不能是忽然不管不顾奋起,要一杯毒酒毒死徐问真,就血洒含章宫。   虽然如此,徐问真临走前还是吞了一颗季芷做的解毒丸,季芷忧心忡忡:“宫廷秘药不知有没有效,我还是跟着去,就在宫门口等你。”   徐问真还有心思开玩笑,“若是宫廷秘药不必担心了,先帝时候,宫里要赐死一个大臣,赐了三回酒没毒死,后来硬是白绫勒死的。”   季芷默默开始整理银针,得到消息慌忙赶来的白芍默契地打开药箱。   大长公主试图陪伴她入宫不成,掏出了珍藏多年的一副软甲,虽称不上刀枪不入,一般刀剑想要一次刺入很难,而且可以贴身穿着,称得上是宫廷宝物了,是她的母亲留给她的t。   大夫人换好全套诰命服装,坚决要与徐问真同往,并且比较夸张地掏出了一把匕首,想要塞进徐问真袖子里。   女眷入宫,尤其她们这些身份特殊的女眷,一般是不会搜身!。   在看到软甲时还很正常的徐问真终于凝滞住了,她意识到大夫人镇定下的慌乱无措,握住大夫人的手,轻声道:“母亲,您放心。皇后还没疯到在含章宫硬要勒死我的份上。”   哪怕真到那个地步,她绝不能在含章宫动刀,否则哪怕今上新重徐家,徐家很难过去这一关。   大夫人握紧徐问真的手,泣涕如雨,言语颠倒反复,她已经被推入了几年前的噩梦中,失去了所有理智,“我只要你,娘只要你,真儿,什么权势富贵,若没有你,娘都不稀罕要,你是娘的肉啊!”   如果徐问真死在含章宫里,无论今上给徐家多少补偿,她都不稀罕要。   她只会想与赵道临拼命。   大长公主终于意识到她不能再慌乱下去,她强行镇定下来,走到慌乱的儿妇身边,握紧了儿妇的手。   徐问真沉下心来,坚定地道:“皇后七年前没有杀死我,今日,她不会杀我。”   无论心里有没有底,这句话她说得听起来底气十足。 第47章   演技制敌;皇后,等着吐血吧……   含章宫自前朝起, 便一直是独属于国朝皇后的居所,含章宫名出自《易经》坤卦,“含章可贞。或从王事, 无成有终。”   既彰表厚土之德,亦以宫名时刻督促、勉励皇后以德侍上敬下,垂治内廷、辅佐国朝, 不显有功而得成善果。   如今虽是深秋时节,百花凋零, 但内廷中的人自然知道如何将庭院整治得隽雅高格,用时令的山茶、菊花等花卉将庭院点缀得生机勃勃。   但那都是从前的时候了。   昌寿死在深秋, 生前最爱菊花, 从那之后, 赵道临的含章宫, 就再不会过秋天了。   庭院里两棵高大的梧桐树黄叶已落, 只留森森枯枝, 台矶上两只黄铜凤凰还高傲仰首, 只是或许因为主人的沉寂幽居, 这两只凤凰不似从前光彩熠熠了。   含章宫的女官面容严肃沉默,将大夫人挡在殿外, “请夫人往偏殿稍坐。”   大夫人盯着她, 目光严厉, “你要拦我?”   女官是皇后陪嫁, 生长在赵家,大夫人与皇后都年少时, 她为二人捧过簪花、递过画笔,在很多年里,大夫人称呼她为“青影姊姊”, 她会含笑在大夫人到访时端出一碟雪梨糕,而现在,她只能恭敬而沉默地挡在大夫人身前。   半晌,她轻声道:“奴婢准备了雪梨水晶糕,请娘子到偏殿品尝吧。”   大夫人微微皱眉,眼中的戒备糅杂着一点怀疑,化为十分复杂的情绪。   徐问真轻声道:“娘且稍坐,我自去拜见皇后即可,晚些回家,叫含霜与我们做炙鹿肉吃。”   大夫人复杂的思绪被一声“娘”打断,她短暂地愣怔一下,然后猛地看向徐问真。   徐问真对着她,温和地笑,然后微微提着裙子,缓缓踏上含章宫的台矶。   即使对她性命虎视眈眈的虎狼正盘踞在殿中,她的脚步依旧从容不迫,脊背挺得很直,头微微垂着,行走间步摇轻曳,闪烁着柔润的珠光。   她外表看起来浑然是一位斯文驯顺、贞静守礼的贵女模样,但其实更像怀揣着戒备走进敌人领土的狮子。   一只獠牙还没长成,但很会咬人短板,叫敌人疼的狮子。   女官推开殿门,微微垂首,徐问真目不斜视地踏入正殿,殿内一应陈设宝器还如旧年模样,甚至连凤座旁的两只暗囊,都是徐问真熟悉的花色,看起来陈旧泛白,为这间独属于皇后的宫殿蒙上一重清寂、没落的纱。   这座城早已继续向前走,迎接大雍的未来,唯有它的女主人,被留在失去女儿的秋天。   皇后端坐在凤位上,七年时间,丧子丧女,她与大夫人年岁不过相差三岁,看起来却比大夫人衰老许多,颧骨高高凸起,目光很冷,如雪地中的饿狼,似乎泛着幽幽绿光。   是一般人被扫到一眼,就会立刻汗毛倒竖的眼神。   徐问真心中并无恐惧,甚至有点想笑。   过了三年,她还是只会用这一招。   但三年前,皇后这一招难道就吓到她了吗?   三年前,她只想将昌寿温热的血,通通抹到皇后脸上。   徐问真面无表情地下拜,“恭请皇后安。”   皇后盯着她,没有说话,殿内一片死寂,两个人都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她紧紧盯着徐问真,心中不断在想——她怎么能这样健康,她的面色为何如此红润,她凭什么还能挺直腰杆走路,凭什么……   她不言声,只用眼神一刀刀割着徐问真的血肉,这个招式这些年里她用过许多次,所有人最终都会颤抖瑟缩着求饶,无一例外。   不,有一个。   上一个例外,就是她眼前这个人。   看着徐问真平静如感受不到威胁的神情,皇后意识到自己再一次白费力气,怒火席卷胸膛,她忽然喝道:“元承为你而死!徐问真,我要剖开你的肉,看看你的心肝都在哪里,是不是黑的!元承才死了短短几年,你就另结新欢?你这、你这个不守妇道的贱人!”   徐问真的表情,从冷笑,到迷惑,再到若有所思的嘲讽冷笑。   她意识到,常被大长公主和大夫人私下骂“疯了”的皇后,或许真的疯了。   七年前的皇后端坐中宫,膝下有储君、有爱女,与夫婿的情意犹深,宫权在握,母族繁盛,哪怕宫中有一个碍眼的裴贵妃,对她毫无影响。   她的言语永远中正有礼,神情总是雍容慈爱,绝不会对人口出恶言,不会露出如此狰狞扭曲的神情。   但这能怪徐问真吗?   被皇后用恨毒的目光笼罩,徐问真平静回答:“元承郎难道不是死在裴氏安插的女子手中吗?”   她忽然抬起头直视皇后,目光如一潭平和的静水,水面下又似乎隐藏着让人直觉危险的惊涛骇浪。直视皇后,于礼不合,然而皇后被扼住了七寸,已经无暇顾及。   “荒唐!如非为了试探你对他的情意,元承怎会收下那个女子,又怎会中裴氏的算计!”皇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难以维持平静的表情,高声道:“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元承!”   “娘娘,这个理由,您听了难道不觉可笑吗?”徐问真淡淡道:“他是我的未婚夫,我是他的未婚妻子,我的心原本就应属于他,还有什么值得他试探的?在赵姬之前,东宫旧有承徽一人、昭训一人,姬妾三人。难道他收下每一个,都是为了试探我吗?”   皇后眼光愈冷,她手边有一把匕首,看着满口狡辩毫无愧疚的徐问真,她想——今日,一定要割下她的肉来,尝尝是不是苦的!   不然怎能做到如此狠心!   殿外原本呼呼打在殿门上的风声微微止住,然而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徐问真注意到了。   她脊背微微发凉,敏锐地感觉到了来着上方几乎要凝练出实质的恶意,她的心跳愈来愈快,却不是因为慌乱、紧张,而是兴奋。   问真的眼眶迅速晕染上一层薄红,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强忍泣意,“我们约定婚盟十余年,从知事起便知对方是将要携手一生举案齐眉之人,我的情意,他还不知、还需要试探吗?那些说辞,您听过,当笑话忘记便是,他要纳妾,我难道还能妒忌不许?我是圣人钦定的储妃,贤淑忍让便是我的必须的德行,他用纳妾来试探我?这有什么意思?能有什么结果?”   她唇齿似乎在轻轻颤抖——表现在吐出时哽咽凝涩的话语上,“娘娘,您失去了元承郎,您很痛苦,但我难道没有失去我的夫婿吗?”   皇后紧紧皱眉,没想到她为何忽然路数突变,一下从平静优雅高门女子变成痛苦可怜的模样。   殿外,圣人收回了踏出的脚,停在台矶上,微微合上眼。   徐问真的表演还在继续,“我在云溪山守着日升日落,一日又一日,我比谁都盼望他能活过来,娘娘,您至少还有昌寿留下的明瑞明苓,可我还有什么呢?他与我做了十几年未婚夫妻,未做过一日夫妻,便抛下我撒手而去,我为他守到今日,没近身过一个外姓男人,可以指天发誓绝没动过一丝一毫旁的心思,到您口中,怎么就平白无故落了个‘不守妇道 ’呢?”   她声音愈来t愈高,呼吸急促,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样子,声嘶力竭地道:“让我不守妇道的那个人在哪?是哪个?您找出来!您找出来,叫周元承回来,掐死他打死他,只要周元承回来——”   她声音到高处,又逐渐弱了下去,伏在地上身体颤抖,只能听见急促的哭泣声,“你让他回来……”   皇后嘴唇颤抖,留下两行泪来,又不肯服软,用掌心用力敲击高几,“那姓季的贱人,你给他开铺子做生意,全天下人都知道了,还想狡辩!”   门外,大夫人顾不上脸上的眼泪,低泣着道:“季三郎之姊正在我们府中居住,医治家中十七娘,殿下的意思是,既是有能之士,便不要吝惜施恩于其家人,如此才能叫季娘子安心为十七娘疗养身体,因而才开设了那间铺子,用季三郎的方子,分给季家三成干股,如此重金之下,季家人自然升不起离去之心。   将开铺子之事交给问真,是殿下与妾共同的主意。自入了秋,问真的情绪便一直不大好,她说想搬回云溪山住些日子,我们不敢撒手放她回去,便想方设法为她添些琐事缠身。   且……问真立誓不嫁,膝下便无儿女,老来有谁孝敬侍奉?我们不敢揣测托付人心,只能设法多为真娘留些产业而已,不想竟传出这些谣言,叫娘娘误会,我等万悔矣!”   她说着,双目含泪深深拜下,殿内,徐问真的声音一声急促过一声,“您叫周元承回来,您叫周元承回来!我在云溪山念了七年的经,本本都说修道自有善果,为何我就修不回他来!”   说完,问真似乎猛地泄了力,瘫坐在地上,眼泪断了线一样往下流,很快打湿了衣襟,丢了魂,双目直直地、没有目标地散着,便如人偶一般。   “那是你废物!”皇后满心酸痛,控制不住地流眼泪,高声骂:“定是你修道不够潜心!徐问真你这个废物!”   “够了!”今上一声冷喝,一脚踹开殿门,即将踏入正殿时,却不知为何收回了脚步。   他微微侧脸,不去看殿中的景象,只是语气稍微放缓,尽量平和地对大夫人道:“去将真娘带出来,你们回家去吧。擦擦眼泪,叫鹤原看到,以为朕拿你们怎样了……去扶徐大娘子。”   他的近身内官忙上前帮忙,大夫人连忙谢恩,慌忙地起身,顾不得仪态抱紧殿里,看到徐问真的模样便浑身颤抖起来,什么都顾不上了,扑过去紧紧抱住徐问真,不停地唤:“真儿,真儿,真儿……”   “徐夫人。”面容清俊的中年内官压下心中的感慨与无声的叹息,轻声道:“天寒地冷,还是先扶大娘子起来要紧。”   大夫人回过神,连忙搀扶,徐问真便如行尸走肉一般,被他们架着起来,眼泪仍然不断地往下流,令宫人们见了,不禁心酸起来。   今上仍站在殿门外,只看了徐问真一眼,便不忍再看,低声道:“走出来吧,真娘。你如此,你祖父、祖母与父母都为你伤心,便是元承泉下有知,不会欣慰。你与元承、昌寿一起长大,朕视你为半女,见你如此,朕很伤心。”   徐问真形如槁木,闻言露出痛苦之色,含着泪光深深拜下,“问真不孝,叫长辈们伤心了。”   今上叹了口气,殿内,皇后兀自癫狂着高声喊:“徐问真!你就是个贱人!元承咱们就没将你带了去?你给我好生替元承守着!若敢有外心,我剥了你的皮,生啖你的肉!”   今上蹙眉看向内侍,内侍慌忙地要搀扶徐问真离开,大夫人浑身发抖,含着泪咬牙转身带女儿离开。   今上沉下心,正色看向殿内的皇后,眉目之间流露出一点愠怒和无可奈何的悲伤。   —   圣人身边的内侍帮忙安排的轿辇,女儿状态实在不好,大夫人顾及不了许多,只匆匆向含章宫内方向行礼谢恩,便拥着女儿上了辇。   及至宫门,徐缜正焦急地等在马车边,见二人出来的状态,他瞳孔骤缩,顾不得尚书令的仪态风范,连忙上前,从内侍手中接过女儿,“阿真?”他看向大夫人,“盈娘?”   大夫人死死咬着牙,挤出两个字:“上车。”   马车上,白芍季芷忽然见徐缜上来,来不及避让,便忙扑到徐问真身边,匆忙扶上她的脉。   徐问真闭眼缓了一会,轻轻握了握大夫人的手,大夫人此刻便如惊弓之鸟一般,已经草木皆兵,忽然被她一握,第一反应是着急,又迅速反应过来,眼睛稍微睁大,凑在徐问真耳边唤:“阿真,阿真?”   季芷、白芍在此,她控制住自己的反应,只是心稍微落回一些,紧紧搂住女儿,舍不得撒开。   时隔多年,徐缜在一起握住了女儿的手,他深深地吸气,面上喜怒难辨,却比勃然大怒更令人心生恐惧,在他凝神沉思时,大夫人忽然带着泣音说:“皇后、皇后她竟对阿真说出那般污言秽语,她竟连一点骨肉之情、旧日之义都不顾了……”   徐缜目光微动,只在转瞬之前,另一只手轻轻揽住妻子,声音不高不低,放得很柔和,带着十足的安慰之意,“有圣人在呢,圣人不会叫阿真平白受委屈的。”   季芷目光看向车外,隔着马车,看不到车外有没有人、什么样的人,她微微拧眉,回过头来,细细扶徐问真的脉,想了想,说:“大娘子哀悔过甚,恐伤心神,先取一丸定心丹服下,回家后我再替娘子针灸理气……”   在大夫人的目光下,她逐渐有了底气,继续说:“只是日后再不可如此大哀大恸,如为长久之计,需得放宽心神、少悲少恸、心神开阔,否则长此以往,恐伤本里,终难长久。”   白芍把脉的手一抖,瞪大了眼睛,看看她、再看看徐问真,低下头贴近了认认真真扶脉去了。   徐问真不得不佩服季芷睁着眼睛一派淡定说瞎话的本事,大夫人和徐缜凭借白芍的表现和对徐问真的了解,虽然知道八成是假的,还是不由心惊。   大夫人眼泪滚滚而下,马车里响着她的哭声,“阿缜,阿缜!救救咱们的真儿,救救咱们的真儿,不能叫她再这样下去了……”   徐缜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妻女。   白芍很小心地,想要张口,被季芷一下按在腿上的穴位上,没什么影响,就是疼,下意识地闭上嘴,左看看、右看看,季芷一派淡定,阿郎和夫人依偎垂泪,娘子——娘子在那慢吞吞地擦脸上的泪痕。   她明白过来,和季芷一起无声地用马车里的茶水帮徐问真打湿帕子。   马车回到留国公府,徐问真却是被徐缜背进去的,不顾众人反对守在二门处的大长公主夫妇一愣,旋即大长公主爆发出尖锐的喊声:“阿真!我、我要进宫,我要面圣,我要去太庙哭先帝去!”   “阿家放心。”大夫人拭着泪,泣声宽慰:“阿真只是一时脱了力,并无大碍。”   她柔声细语地说着,面上眼泪却不止,俨然是一副十分悲伤的模样。   大长公主目光一变,与她对视一眼,用力捏了徐虎昶的手臂一下,然后两眼一翻,向后倒了下去。   徐虎昶早已牢牢抱住她,同时凄声高喊:“殿下!”   留国公府中顿时人仰马翻,请医官的帖子飞快送到了御医署,宫内自然很快得到消息。   白芍市井经验没有季芷那么多,宅斗经验却很强,很快给大长公主搞出一个惊吓急火双攻之下卧床不起的症状,加上大长公主年岁大了,本就有些疾病在身,表现出的症状对得上,脉象如何根本不重要。   消息传回宫中,正在拟旨的今上坐不住了,忙叫贴身内官亲来垂询,并带来许多珍稀药材。徐府上下忙作一团,徐问真被暂时安放回临风馆,东上院里小炉子咕嘟咕嘟,飘满药香。   京中的谣言一向是传得最快的,马车从皇宫到徐府一来一回的功夫,外面已经传成皇后疯癫时常亲手杀了徐家延春真人,大长公主悲痛过度一病不起了。   赵家最快得到消息,老夫人颤颤巍巍地忙要赶来,还是赵夫人觉着不对,强按住老夫人,亲自来看,过来先冲到内院,见徐问真好好地躺着,长松一口气,“可吓死我了。外头都传成陛下追封问真做县主了,可真是——恨死人了!”   门下省不久前用印,送出了一封今上亲拟加封尚书令之女徐问真为县主的旨意,颁旨的流程走得快,没t给朝堂的大人们一点纠缠的空间;京里的消息传得更快,已经被造谣为追封哀荣了。   折腾了一日,大夫人神情有些憔悴,赵夫人知道她没有说话的心,又去探望了大长公主,见大长公主用了药正睡着,倒还好,便放下心,宽慰大夫人道:“人家是君,咱们是臣,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只能受着。可再如何,咱们不是人人拿捏揉搓的,等晚些,我叫你阿兄入宫,以皇后兄长身份代为请罪,先把个情绪失常的名头按在她脑袋上!”   赵家人出面请罪,就是皇后承认自己有罪,怎么都得挨处置了。   大夫人虽然疲惫,闻此还是有些感动,轻声道:“家里不要蹚这滩浑水了,圣人革掉真儿享受的亲王妃待遇,赐给县主封号,赏郡主汤沐邑,就说明他对皇后已有不满了。今日皇后说了许多话,我观圣人的面色,是不会轻飘飘揭过去的。哪怕请罪,先等一等宫里的消息。”   但再如何,今上难道还能为一个晚辈杀妻不成?那是他患难与共的结发之妻,她失去了他们仅有的两个孩子,今日之疯癫失常,未尝没有今上的过责在其中。   最多不过申饬皇后一番,叫皇后闭门静修——可这些年皇后不一直足不出户吗?   大夫人眼中是浓浓的,掩不住的疲惫,她从前一直都与皇权站在一条船上,享受着同船的优待,如今想要针对报复皇后,才发现作为皇权附庸的勋贵之家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力气。   尤其是他们家如今正欣欣向荣,真儿得到了远超预料的抚慰与优待,此刻咬死皇后,反而容易冒犯圣人,连得到的这些失去了。   徐缜听着她说话,等她送走赵夫人,才道:“我入宫,代真儿谢恩。”   大夫人迟疑一下,徐缜看出她的担忧,笑了笑,轻声宽慰她:“放心,我做事自然不会冒进。   大夫人迟疑着点点头,又道:“我观皇后今日的模样,哪怕咱们不做什么,只怕没有多少时日了。”她那会满心都是愤怒,恨不得拔刀冲进含章宫里杀了赵道临,这会冷静下来,想起方才所见皇后的状态,心里又安稳一点。   今上对宫内管控严密,他对皇后为难问真之事态度明确,今日之后,皇后很难再找到发疯为难问真的机会了。   何况……明瑞和明苓还在徐家呢。   皇后多少有所顾忌,不然凭她如今的疯癫劲头,只怕早就亲自执白绫动手了。   大夫人沉了沉心,握紧徐缜的手,“好容易,咱们真娘得了爵位,这辈子都有依仗,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与她比命长就是。”   她边说,自己有些咬牙切齿,徐缜安抚地拍了拍她,又走过来,问真正倚在榻上,季芷拣了一副药,叫人搬着炉子在徐问真屋里熬,能够安神定心。   她方才在含章宫里闹那样一大场,想要骗过人,自己要动两分真意,废足了力气,所以出来时的虚弱有一部分并非作假。   幸而最后得到的回报远超预料。   本朝女子爵位大体分为三等,公主、郡主、县主,皇帝之女为公主、东宫之女为郡主、宗亲王女为县主,一般来讲,除了公主外,较受看重的郡主经过请封才会分给汤沐邑。   如今宗室中,公主只有寥寥几位——前两位皇帝比较能杀,皇子夺储,牵连姊妹的不少;今上不太能生,又比较能死孩子,所以如今还健在的公主不多。   储君已亡,东宫空荡,郡主更不必提;为数最多的便是王府的县主们了,是京城命妇们中比较特殊的一部分,毕竟是周家宗女,官场的命妇们哪怕夫婿官居一品,不得不客客气气。   本朝封宗女外为县主的例子不多,大多有功女子都会直接封夫人、郡君等诰命。   今上今日出手就是一个县主,又拨给徐问真汤沐邑,虽然不多,但足以让这个县主的重量蹿升。   亲王妃等级待遇只是待遇上的好处,在身份上并无用处,实际来讲,她的真正身份只有两个,延春真人、徐缜之女。   在江州能喝住韩获,是因为他没大见识;在京里还算好用,众人客气,是因为徐家。   如今有了这个爵位和汤沐邑,才是真能用一辈子的,只要徐家不谋反,哪怕日后徐家没落,她的爵位仍旧有重量,可以庇护她。   今上写给她的封号是“永安”。   徐问真自幼学习为臣奉君之道,知道待君王要时刻恭敬守礼、不可轻浮得意——其中的深意是不能将皇帝给的好处太当回事,因为他给的好处,往往都是抬手便能给出,轻易就能收回的。   但同时,要学会真情实意地感激来自帝王的所有赏赐,唯有真心,最能打动人,帝王是人。   她从不认为自己能演得骗过驱牧天下、纵横人心的圣人,那就唯有真心了。   在此时,她要真情实意地谢恩,不妨,稍微信一信帝王之语。   徐缜在屏风边的椅子上落座,轻声道:“封县主,给汤沐邑,便是将旧日的篇章彻底翻过去的意思。圣人给你的封号是‘永安’,阿真,你告诉阿父,你还想嫁人吗?”   大夫人愣了一下,没想到父女二人怎么忽然提起这事,徐问真已经轻声答:“儿此生不愿冠以别家妇名。”   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她不愿意做别人家的息妇,当然,可以理解为,她不愿意嫁给周元承之外的人。   端看听的人怎么理解了。   徐缜果然会意,轻轻点头,知道在御前如何回话了,但又有一点迟疑,“枕寒孤寂,独自一人,日子不是那样好过的。”   “哪怕成婚,女儿如今这个年岁,多是嫁鳏夫,左右逃不过做继母,又有什么趣呢?”徐问真道:“难道阿父不容女儿在家不成?”   徐缜忙道:“岂有这话,你愿意,阿父养得起你一辈子。”   但他还有一些话,不大忍心,要说出来:“圣人忽然如此安排,只怕心里是有些过意不去,他不想你熬得太苦了……”   圣人的怜惜疼爱,有时是不容辜负的。   如今还好,再过些年,若皇后再度生事,今日之事再次发生——大夫人已经对徐缜说了问真在宫中是如何应对皇后的,只怕圣人会生起乱点鸳鸯谱之心,届时徐家再拒绝,便显得不识好歹了。   大夫人握紧了女儿的手,徐问真淡定地道:“那我就效仿一下宁国姑姑吧。”   “若不成婚,在家倒不错……啊?”徐缜话到嘴边,愣住了。   当朝宁国长公主,以何闻名?   纵情,风流,养面首。   “儿对男女情爱并无向往之意,无心于此,养一个人做戏,稍过两年再遣去便罢。圣人心中可宽慰了。”徐问真道。   只是中间的点需要拿捏得当,如何让局势发展对自己有利,是徐问真自幼学习的功课。   太过纵情,会很快消耗掉圣人的怜惜与一点愧疚;再成婚,做人家的息妇,她没那蜜罐子住够了要去吃苦的爱好;养个人相敬如宾、其实对周元承念念不忘几年,是渡过如今着局面最好的方法。   她对男人没有爱好,但对皇后今日的那番话很反感。   守妇道,什么算妇道?她欠了周元承的,要为周元承守一辈子?这世上谁欠谁的?都是自由身。   就在刚才,火光电时间,她心里冒出一个主意。   如果能顺利落实,大约就是把皇后气得七窍流血的程度吧。   长这么大,头一次被冤枉的徐大娘子露出乖巧和气的微笑。   徐缜怔怔道:“罢。”   徐问真提醒徐缜,“女儿今日受了好大的冤枉。”   徐缜虽然不明她的深意,但还是微微点头,知道在御前该如何说。   徐问真头还有些晕,倚着软枕,眉目微冷。   皇后当真认为她与季蘅有什么吗?不会,以皇后的自负,认为她儿子是天下第一等的好郎君,徐问真经历过周元承,就绝不会再看上旁人的。   她只是听了消息,气得要死,不想再辨真假,只想对徐问真发疯而已。   或者说含章宫里的幽寂日子太难熬,她对徐问真的厌恨因顾忌明瑞明苓而发不出来,终于,她得到了徐问真的“把柄”,所有的情绪都有了宣泄的口子。   既然现实上不能对皇后造成什么伤害,那就攻心为上吧。   徐问真温和一笑:皇后娘娘,等着吐血吧。 第48章   御前茶艺表演再现;真娘如朕……   徐缜t进宫谢恩, 言语中自然只有恭敬感激,对皇后不能流露出一分怨怼,只是眼中含着泪, 代徐问真再四拜谢圣人恩情。   他不抱怨,只提感激,圣人反而愈发想要弥补, 又仔细垂问大长公主与问真的身体状况,赐下许多滋补药品, 并叮嘱徐缜:“药物凡有所需,立即向宫中索要, 姑母乃皇室千金之体, 真娘如朕半女, 鹤原你无需有所负担。”   徐缜双目含泪, 压抑悲声, 尽量用缓而平和的语调道:“蒙君圣恩眷顾, 九死无以报答, 唯有阖家此生竭力尽忠, 或可稍报君恩。”   今上见他悲伤之至还在御前强忍,心中本就很不好受, 又闻此语, 顿时双眼含泪, 扶住徐缜, “此生如无鹤原,纵满朝文武济济, 吾心孤寒。”   徐缜微微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均是眼含热泪, 饱含真情。   捧着奏疏候在一边的问安抿着唇,她果然还有得学。   二人复落座,宫人奉上茶来,叙起家事,徐缜再三表示母亲与女儿都无大碍,又笑着说问真委屈得在家里直哭,还闹着要找仲外大母告状去。   今上听了笑,“多大人了,瞧着端庄静气,其实还是小孩子脾气。”   徐缜又轻声说:“真娘自幼长在圣人与娘娘身边,饱受关爱,奉您与娘娘便如生身父母一般,这些年尽心抚育明瑞明苓,只为皇后娘娘见到昌寿殿下留下的血脉安好,能够稍觉安慰而已。   她常嘱明瑞明苓入宫向外大母问安,只怕驾前触动娘娘伤心之事,才不敢再入宫行走。她满心惦记陛下与娘娘身体,待娘娘如至亲至爱,又怎会因娘娘的言语而怨怪娘娘呢?   只是如您说的……她为娘娘信不过她对端文太子的情意,心里冤枉生气得很,闹小孩子脾气呢。微臣入宫前,她还与臣妻念叨,不该提起端文太子,又引到娘娘的伤心事,说改日要叫明瑞明苓入宫请安,稍解娘娘抑郁伤亲之情。”   臣子生君主的气,叫僭越;但自家小孩对长辈闹脾气又不一样了,委屈时还忍不住惦记长辈的小辈更显得懂事可爱。   圣人果然触动,道:“真娘纯孝,自幼如此。”   他看着徐缜,听徐缜说自己的女孩儿,不禁想起自己早逝的一双儿女,眼眶微热,悲声道:“我的元承和昌寿若还在世,他们三个必是宗室中最纯孝和美的典范。”   徐缜眼眶湿润,忙侧首拭泪 ,低声宽慰今上。   今上被他宽慰,逐渐收了泪意,长叹一声,“皇后此番……确实有些过分。叫真娘受委屈了,她还念着皇后,是她的孝心,你们要多关照宽慰孩子,不能叫她将伤心闷在胸内,长久之下只怕生出郁滞。”   徐缜连忙郑重答应下,见他上了心,今上才放下心,又提起京中几位人品才能皆十分出挑的英年才俊。   虽然都是丧妻之人,但才能出众、品行皆佳,都是朝堂公认的,其中有一位,俱徐缜所知,执意为亡妻孝三年后,如今登门的媒人已经要把门槛踩塌了。   这几个人,才能、品性、前程甚至样貌都没得挑,只是年龄上难免有些参差不齐。   这还只是今上短短半日心里筛出来的人选,给他几日功夫,能想出更多。   说完后,圣人又叹道:“是朕私心,耽误真娘七年青春。”   不然徐家的掌上明珠,怎会嫁与人做继室。   徐缜代徐问真陈情,先谢圣人之眷爱,然后才轻声道:“真娘说,她此生不愿冠以别家妇名。”   今上沉默良久,“真娘深情,可惜元承无福。”   “太子殿下只是早一步去侍奉在太祖、真宗、先帝驾前,为代圣人聊尽孝心。”徐缜道:“如因小女之事,又激起圣人伤怀之意,臣心深愧难安。”   今上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这些安慰人的话,你会说了,那小子狠心得很,撇下他爹,先逍遥自在去了。”   他说完,略一肃容,郑重地对徐缜道:“真娘年轻,尚且不知其中利害,如今她年少青春,家人俱在,怀着对元承的惦念,尚且可以支撑。可再过些年,咱们这些老一辈又不能呵护她到老,届时她孤零零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这话真真切切是将徐问真当做自家长辈才说得出的,徐缜不禁动容,“圣人关切慈爱,臣代真娘万谢,有您眷爱如此,真娘三生有福。臣妻在家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劝她的,只是真娘的性子您清楚,左犟得很,她心中放不下端文太子,强叫她嫁做旁人妇,只怕——”   他面色灰暗,摇头轻叹,“只怕不得长久。如此,不如叫她留在家中,好歹长辈关爱、姊妹作伴,不至叫她做了傻事。明瑞、明苓都极孝顺聪慧,未来必不会叫真娘孤寒一人。”   今上叹道:“这群孩子啊……”   “真娘是一向将事情都忍在自己心里的人,她总只说叫家人放心,说她处处安好,臣来前,她还嘱咐臣定要回与圣人,请圣人千万不要为她担忧挂怀。她会照顾好自己,打起精神向前看,如使您为她忧虑伤神,她千万不敢承受,心中愧疚难安。”   今上听罢,微微蹙眉,嘱咐徐缜,“不要强迫真娘,万事随她的心才好,咱们的本意不就是她能安好吗?”   他听着徐缜之言,总觉着孩子怕是要为难自己,叫他安心。   徐缜似乎不明所以,却道:“自然如此,臣如今所求,只是这些儿女孙辈平安而已,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难道不求朕圣躬安稳,咱们君臣携手,再执舵大雍几十年?当日要许生民安乐、天下大同的誓言,鹤原忘了不成?”今上带着笑打趣他。   徐缜忙认真地道:“十几年来,日日夜夜从不敢忘。圣人圣躬安和,从来是臣最大的期盼。如非圣人,谁肯如此信臣,竟将臣一届毛头小子提拔入尚书省。”   今上笑眯眯道:“然后就别姓李那老儿骂——前阵子你不还念叨他呢吗?”   徐缜无奈轻笑,君臣二人对视一眼,今上笑出声来,又叹一口气,感慨:“鹤原你得好好的,你若不保重身体,朕活万岁,你早早地躺下了,谁做朕的智囊出谋划策,又能给朕处理文书、执行政务?再找不出比你做得好的宰相了!”   徐缜正色道:“臣平生所愿,为圣人分忧解难,为天下生民立业,至再无力可用之日为止。”   “你我同心如此,天下大同可盼。”今上正经不过一句,就又笑眯眯地打趣他:“不过你自幼文弱,可不及朕得姑父亲传。盛陵已经修建完备,你努力活到花甲之年,朕才许你与朕同眠,不然朕可嫌你丢朕与姑母、姑父的人。勤锻炼弓马,年轻时还能拉六力弓,如今不说见素,只怕连真娘都不如了!”   这是许徐缜随葬陵寝之意,本朝臣子得此殊荣者无多,先帝临终曾叮嘱今上,佑宁长公主与留国公夫妇百年后陪葬他的庆陵,今上心里有点想要截人,但一点微末的父子感情和孝道又让他不太好意思从父亲那抢姑母,但表弟不用抢,唾手可得啊!   对臣子而言,陪葬皇陵,实在是无上殊荣,徐缜激动得无法言喻,半晌深深拜下,“臣一定好自保养!”   “朕可叫人告诉姑父去。”今上捏捏徐缜的肩膀,嫌弃地撇嘴,“一点不像武将勋贵世家出身。”   案牍劳形多年,专负责为今上的突发奇想买单、处理今上不想处理的繁琐文书的徐缜沉默半晌。   二人说笑一番,方才提起儿女之事的伤心便散去了,今上叫徐缜,“左右近日无要事,明日你就休沐一日,在家陪伴姑母与真儿吧,你息妇今日吓坏了,朕看她扑过去抱真娘,出来时吓得路都不会走了。”   说完,又瞥到一旁的问安,随口交代叫她回去瞧瞧家里。   徐缜忙肃容拒绝,“五娘如今入侍西阁,领朝廷俸禄,便应以御前事务为上,既逢她轮值,岂可以私家事务误之?母亲与真娘都并无大碍,她明日轮值后回家再探望祖母与长姊来得及。”   今上睨他一眼,“你只替你家五娘拒绝?”   徐缜微笑,“表兄爱顾,臣何必苦辞?省内事务已经安排妥帖,近日确无要事,臣一日不在倒无妨。”   “去你的!”今上年轻时候跟着徐虎昶在军营里混过,和徐缜在民间历练摸爬滚打过,不是什么出口成章的文雅人,笑骂徐缜道:“快去,别等朕后悔,再拉你回来苦干,给你的尚书仆射们放假t!”   徐缜动作优雅而不失迅速地行礼告辞。   君前伴驾,真心太多则至失礼,恭敬太重则伤感情,五分用情、五分用礼,足够宽慰圣心,将自己处于安稳的位置。   打发走徐缜,今上透过窗看着他的背影,不禁笑了,对问安道:“你伯父可将你撇下了。”   “为圣人尽忠职守,乃微臣分内之责。”问安沉稳地道,她一向寡言少语,今上已经习惯,觉得这样的人放在御前很不错,缜密细致不会出错,寡言少语不会泄密。   不是谁与他都有一起长大的信任与情分,经历过紫宸殿内官之事,近臣如此,很令人放心。   徐缜走后不久,紫宸殿一纸诏书,含章宫内官服侍皇后不谨,除皇后近身的一位宫令外,其余所有人皆革去职位,发还掖庭。   留在含章宫的宫令被革去职位,杖责、罚俸,以惩过失。   杖责不重,但身为皇后身边唯一留下的心腹,她受杖责,落的是皇后的脸面。   而皇后,情志失常,忽发旧疾,闭宫疗养。   在宫中,帝心就是风向标,皇后虽是小君,却因常年幽居,含章宫早成孤岛,只是还享受着皇后的待遇、尊荣。   如今宫人均被发配,女官们全被调走,只留下一个被贬称宫人的前陪嫁宫令,虽然说是服侍皇后不周,可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惩罚皇后呢?   当然,名义上皇后只是犯了旧疾,有错的只是宫人们,但宫中内官们无不是年久成精的老狐狸,怎会不明其中微妙之处。   徐府,徐缜回到家中,见他面色还算轻松,大夫人心完全放回了肚子里,不久后宫中消息传出,她一边觉得快意,一边还嫌不足。   可确实是极限了,难道今上还能因为臣女受的一点委屈便责罚皇后,乃至废后吗?   皇座之下,说是圣人垂拱而治,可其实哪怕开国勋贵,不是帝王放牧的牛马?   今上与徐家有情分,为了子孙后人,这份情分更需要小心维持。   徐缜作为武将勋贵之后,走到今天属实不易,是徐家上下一心小心谨慎的结果,大夫人再不甘愿,只能欢欢喜喜地感念圣人天恩。   徐问真眉目很淡,似乎仍有些疲意,徐缜不忍再叫她操心,但还是要将今日在宫内所言与她、与皇后有关之事都细细说了一遍。   说完,他停顿一下,看了看脸色难看的大夫人——他在宫里既然说问真惦记皇后,过一阵子要叫明瑞明苓入宫安慰皇后,徐家就必须做到。   但带明瑞明苓入宫的人一向是大夫人,如今大夫人恨不得啖皇后肉、饮皇后血,入宫实在为难她。   徐缜回来的路上在心里憋出一个主意,这会正好拿出来为妻子分忧 。   “不如盈娘你‘病’了,陛下说你在宫里状态不好,如此惊吓,病了很正常。这下母亲、你、真儿都病了,咱们家没有能带孩子们入宫的女眷,就只好请母亲身边的女官代劳了。咱们请云姑去!”   “胡闹!”大夫人横他一眼,徐问真轻声道:“女儿去吧,如今含章宫中服侍的只怕都是圣人的人了,皇后便是想做什么,无能为力。何况,她对昌寿毕竟是有愧的,对明瑞明苓确实满怀慈爱,不会在孩子们面前针对我。”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大夫人坚决反对,她不知想到什么,冷笑一声,“就我去。”   徐缜刚要反对,大夫人道:“真儿要对皇后‘有怨’‘委屈’,只是心软孝顺,不忍皇后伤心,才叫明瑞明苓入宫安慰,若叫真儿领着孩子们入宫,倒显得真儿心机深沉,你那一番口水白浪费了。就我去,我要带着明瑞明苓,高高兴兴地入宫去,让她看看她唯一的女儿留下的血脉,听听他们对姑母有多么亲近。”   她眉目很冷,“我是奈何不了她,但从今以后,她奈何不了咱们。”   徐缜想要发言,又被她止住,“此事便如此,由我入宫最稳妥,不必议了。”   在尚书省说一不二、大朝会上舌战群雄二十年的徐令君缓缓地闭上嘴。   徐问真关切地看着大夫人,大夫人对着女儿,俨然是另一副面孔,温声道:“放心,阿娘清醒得很,你实在不放心,阿娘请你舅母陪我一起入宫去。”   徐问真思虑再三,见大夫人确实拿定主意,轻轻点头。   徐缜看着大夫人两套态度,无声地别过头去,表示抗议。   晚些大夫人是如何哄徐缜的无需多提,徐问真这边,她暂时还需要“病”一段时日,左右权衡一番,便暂时在临风馆安置下了。   这边小院在她搬走后,大长公主命人又修葺了一番,在南面单独开了院门,后边又加盖了一进,虽然还是与东上院相通,但如果不看东边那道连通两边的月亮门,倒与正经独立的院落无异。   大长公主的意思是,徐问真日后,接触家中男管事、族中男子必然不少,栖园是未婚娘子们的地界,在那边召见多有不便,不如将这边的临风馆开一道门、好生修葺一番留着,作为徐问真在栖园外办事的地方。   ——她当然是希望,孙女偶尔还能过来陪她小住,所以东上院与临风馆连通的门没有堵上。   她总是希望,她的真娘还是小小的模样,被她笼罩在羽翼下,每日只需读书写字、骑马为乐,外界的所有风雨,都由她与徐虎昶来牢牢挡住。   如今徐问真不能回到幼年了,但她自认,还是能给孙女再遮挡几年风雨的。   这边工程不大,梓人们七月里动工,八月便完成了,含霜又派出曲眉来布置安排了一番,虽然未必很快能用上,但还是做足了准备。   没想到时隔月余,这边的安排就派上用场了。   徐问真留在这边有许多缘故,一来,大长公主和大夫人如今都有些杯弓蛇影的后怕,就连徐虎昶和徐缜常在她院门口晃,显然是心有余悸。   她回到明德堂,地方虽然宽敞,陪伴长辈们却不便利,不如在这里住些时日,对外宣称养病,长辈们看她方便些。   临风馆的屋室精巧有小的好处,深秋的日子里,拢上熏笼,屋子便很暖和,徐问真窝在榻上读书,呼吸间都是茶香与暖香交融味道,头发丝都透着惬意。   二来,她现在要做的一件事,还是在外方便些。   “季娘子来了。”含霜打起帘子,笑着道:“今日季娘子气色瞧着好了许多,快要入冬了,京城天气比江州寒冷,要格外注意,前日翻箱笼,找出一些皮货,娘子吩咐取出一些,给季娘子裁斗篷。”   一边说,凝露已经将东西抬了过来,季芷忙道:“大夫人已经有所赐下,实在愧不敢受。”   徐问真翻了一页书,随口道:“阿娘给的是家里的,我给的是我的,有什么不敢受?我又穿不过来,含霜她们年年做,这里还有白芍的,你们俩回去自分吧。”   来到京城有数月,季芷渐渐习惯了都城高门的豪阔,认识到了徐问真对亲近之人的优待与大方,再推拒反而显得过于生疏客套,于是含笑收下。   当日在江州,他们绝望之际,唯有徐大娘子伸出援手,当时她只能胡乱抓住递来的一根救命稻草,后来暗自庆幸于遇到的是徐问真,庆幸于徐问真的果敢与善良。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她对这位徐大娘子渐渐有了更深的了解,明德堂中上下几十人,问真平日并无厉色,却得上下敬服,能将几十人的心拧成一条绳,其魄力心性绝非寻常人能及。   就连她,在明德堂住了数月,不禁为徐问真而折服,真情实意地生出亲近与信赖。   含威怀德,待尊长、姊妹孝敬亲密并不难得,那都是她的至亲之人,难得的是她对与她而言身份卑微到不值一提之人,能怀有平常甚至怜惜之心。   人品高洁、手腕强硬、处事良善又有分寸、父母宽容慈爱……季芷不禁感慨,倘若徐问真是男子,而她有妹妹,徐问真绝对是托付终身的绝好人选——唯有家世,他们家实在配不上而已。   如此品行,实在令人向往。   幸好徐问真是女子,她没有妹妹,所以她能轻松地当玩笑话说出。她一   边扶徐问真的脉,一边笑着说:“倘若娘子是男人,我家有个娘子,只怕做梦都想许配给您。”   徐问真本来要出口的话在嘴里打了个转,迟疑了一下。   含霜难得失态,忍不住看向季芷,季芷以为她在惊讶,笑吟吟道:“怜贫惜弱而不风流,处事端方有节,待人温和有礼,你家娘子倘若是个郎君,只怕你t家大郎便没有尚公主的机会了。”   徐问真笑眼看她:“那我给你这个机会,你要不要?”   季芷以为她是开玩笑,淡定地道:“那我先回去先问问我娘,我那自幼失散的妹子现在哪里。”   她从前跟着季父学医、在医馆中帮忙,生活需要她沉稳干脆、不苟言笑,才能令人信服。   在明德堂混了这些日子,跟着的是看似正经其实最洒脱不羁,爱乱开玩笑的徐问真,接触最多的白芍是冷着脸讲笑话的好手,她渐渐受到影响,成为了白芍的同道知己。   按理说,这会徐问真应该已经笑开了,大约还会表示愿意拿什么什么好东西出来做聘礼。   然而今日,徐问真却缓缓露出一个稍显腼腆的微笑。   季芷心尖不知为何,突地一跳。   “娘子?”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她靠直觉,带着母亲与弟弟在江州苟延残喘,用孱弱的身体为破败的家遮风挡雨,坚持到了救星的到来。   现在,她直觉她可亲可爱的恩人娘子有些不对劲。   “或许,弟弟可以呢?”虽然并没有与季蘅有任何超出上下级范畴的交流,徐问真对着她比较欣赏的季芷,还是不禁有些心虚。   季芷震惊得定在原地,好一会,嘴唇嗫嚅着挤出一句:“您、看上阿蘅哪里了?”   徐问真坐直一点身子,摆出正直严肃的姿态,“我自然并非贪好颜色之人,只是至少三两年内,我身边得有个人,借阿蘅之名,能免去许多麻烦事端。我视你为至交,阿蘅便如我的弟弟,我又岂会有觊觎之心?如果事成,虽然借他之名行事,但我待他必如待弟弟一般,绝无觊觎异心,这一点我可以立誓。”   她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心虚,季芷忙道:“不,我自然相信您的品行。”   她又听徐问真继续道:“你放心,不会耽误阿蘅太多时间。就让他名义上跟我三年,只是要委屈他,这三年里暂时不能成婚。前些日子你说,他这几年没有婚许的打算,如此倒不算耽误太多。阿蘅如果愿意帮这个忙,他可谓助我良多,我绝不负他,这三年里,无论阿蘅打算做什么,我都会倾力帮他的。”   季芷低声道:“您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徐问真沉默一瞬,“这个人选并非必须是阿蘅,但我身边却必须得有个人。而如果是阿蘅——我能更解气一点。”   她很认真地说,“我必须告诉你,如果阿蘅做这件事,他可能会遭人记恨,但那个人如今已经没有伤害阿蘅的能力,我既然做这件事,就一定能保阿蘅平平安安。   三年事毕,以你和阿蘅的能力,你们余生必不会短财帛金银,那我只要在一日,便会庇佑你们一日,保你们平顺安康,我的诺言,终身有效。”   她说这话时,眉目坚定,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仪,季芷恍惚间,似乎见到当日在江州的徐大娘子,他们的救命稻草、从天而降的救命仙人。   她深吸一口气,道:“这些好处,娘子都不必提,我们得娘子之助力,保住一条命、报得家仇,便立誓要以身报答娘子,娘子待我们以礼,我们却不能轻狂负恩,无论为您做什么,都是我们应当做的,不图回报。但……阿蘅之事,我虽是他的姊姊,却无法替他答应。”   季芷站起身,对着徐问真深深一礼,“或许您愿意与阿蘅谈?只要阿蘅愿意,我一定倾力相助,令世人都认为此事为真。”   这已是她作为一个斯文循礼的姊姊,能做出最重的承诺。   她并不是在家中说一不二的大家长,哪怕如今作为家里的主心骨和顶梁柱,她从没想过行使这份权利。   她深切地爱着家人,想要为他们遮风挡雨,希望他们能迎接风雨独自成长。   虽然徐问真说只是三年,但这种事情,她还是不好直接替季蘅做主。   说完,季芷深感愧疚,坚决地道:“倘若您要的芷,芷愿侍奉娘子终身,绝无二话!芷若是男子,愿为娘子赴汤蹈火,娘子吩咐,但无不从!”   “不、不必!”徐问真听出季芷言中真意,连忙严正说明,“无论男女之情,还是女女之情,我都无此意,此番确实只是需要做一番戏的工程,如果阿蘅答应,我待他一定清清白白!”   季芷越听她说,越觉得心中愧疚难安,深恨自己不是男人,她道:“我明白,娘子是光明磊落之人 ,您若真贪好男色……不必看阿蘅啊。”   不是她瞧不上自己弟弟,而是从江州一路回京,所见者,不算徐问真身边的护卫们,就说应家兄弟、京中名门子弟,甚至徐家的清客幕僚、徐缜门下门生,多是样貌清俊、气质不俗。   季蘅其实生得清俊,眉目俊朗,面似冠玉,且双眼澄澈,虽无雍容贵气,却自有一番赤子之心与淳朴之气。   但从亲姊姊的眼光看,实在无法从俊才堆里杀出重围。   徐问真若是图男色,凭徐家的势力,如今她又新封县主、坐拥食邑,哪怕放到宗女堆里是仅次于公主一等一的尊贵,什么样的青年俊彦弄不到手?   季芷从来不会高看男人的风骨,为了前程,没名没分地服侍公府娘子、县主娘娘两年,有什么难的?   何况徐问真还是如此的人品,若真有男人在她身边,肯安心服侍两年,日常生活中多用几分心,无论财资还是学识能力上,都能受益匪浅。   虽然如此想,季芷还是没有大包大揽,将季蘅选择的权利抢过来。   徐问真见她如此,反而笑了,道:“我是提前知会你一声,毕竟咱们关系更亲近,阿蘅那里自然还是要聊的,还是得看他的想法。他若不愿意,咱们当然一切如常,我再挑人选——这是实话,我可不是为这点事给人穿小鞋的人,你得告诉你家阿蘅,别叫他战战兢兢违心答应了。”   季芷郑重应下。   忽然听到如此大的事,哪怕以她的心性,正经缓了一会,才重新认真扶脉,半晌道:“药可以不必吃了,如果需要的话,我再开些方子,每日照常煎,不必吃下去,沐浴时倒入水中即刻,为些理气拔寒的效果,对身体影响不大,但药气很重。”   徐问真睨她一眼,“你如今很懂事啊。”   是默许的意思。   季芷稍微轻松一些,一边提笔写方子,一边笑道:“娘子和白芍教得好。”   她并不使用时下流行的熏香,身上四季应令佩戴药包,微微的药气混合在花香、木香中,并不冲人,反而有凝心静神之效。   她又道:“天气转凉,我调配了药包方子,悬挂在屋舍内,常常嗅闻,可以预防风寒,十七娘子肺弱不可熏香,用药包便很相宜。另外两位小郎君、小娘子处,可以每日早晚按另一副方子熏一刻钟,防风驱寒最好不过,娘子这边我会在汤沐中调整,倒用不上,但殿下、夫人和其他郎君娘子处可以用到。”   对于在徐府中的所有事物,她都习惯直接向徐问真汇报,其中以问星的身体调理最为细致,徐问真听罢,点头赞许,“你费心了。天气寒冷,你自己的身子要注意,不许再熬夜读书,别仗着不在季阿婆身边便任意妄为,休逼我让白芍盯着你。”   季芷笑吟吟搂住含霜放在一旁的皮毛,“有娘子的寒衣关怀,京城的深秋不觉得冷了。您放心吧,我的身子,我自然珍重。倒是您,熬夜、饮酒、少运动……总是这样下去,我虽比您年长两岁,服侍您终老好像够用了。”   她说话时笑吟吟的,眼神却很厉害,带着医者的威严,“此番事了之后,不可再放纵了。我带着十七娘子打五禽戏,您必须加入。跑马要常去,天冷不可耽搁!”   “我从江州回来那一阵多勤于锻炼?这段日子不是家里事多嘛。”徐问真态度软下来,二人行为瞬间调换,含霜在旁忍俊不禁,等接到徐问真求助的眼神,才笑着道:“娘子前段日子是很勤谨。”   季芷这才点头——其实徐问真的身体是很不错的,但这段日子她与白芍一起为大长公主调理身体,想到许多病症多为血统相传,才忍不住提起这些。   幸而徐问真态度很好,是言而有信之人,她放下心来,又柔声哄道:“我做医者,跟在您身边,若没能保您活过耄耋、迎来双庆,岂非无能之辈?”   双庆是指两个花甲,即一百二十岁,t徐问真眼前一黑,喃喃道:“我不如回山上修道去快一些。”   季芷不与她掰扯这个,她只需要徐问真信任她的医术,对自己的身体多爱惜一些,其他的自有她来操心。   这会收拾着医箱,她又想起一事,问道:“可要我替您叫阿蘅进来?”   “不必了。”徐问真早想好了,笑道:“叫你喊他进来,怎样都有些逼迫你们姊弟做选择的意思,只怕更吓到阿蘅。晚些,我叫人喊他进来,你到后门处接一接,将我方才的话告诉他一遍就是,如此缓和些。”   季芷认真地将此事记下,见徐问真没有别的事了,才起身告辞。   时已深秋,天气寒冷,临风馆上房用了厚厚的绵帘,以品红素绸为面,一面绣西番莲与宝相团花,一面绣牡丹玉兰相映图。   ——曲眉布置临风馆,每一处,都是按照徐问真的喜好来打理安排的。   徐问真住着确实舒心,她阖眼懒洋洋地躺了一会,嗅着空气中的暖香,一遍支使含霜将小茶炉子续上,一边问:“曲眉那边怎样了?”   “前阵子,按照曲眉说的地方,确实找到几处端文太子旧日的人手据点。端文太子薨逝年多,他们大多都四散开了,唯有一处还如常效力,徐延寿带人盯了许久,抓住一些他们与皇后之人的往来,顺藤摸瓜,找到了皇后的人手。”   含霜眉目沉静,仿佛说的只是今日用什么颜色绣花的家常事,“但咱们还没来得及动手,先是含章宫被清洗一番,他们受到颇大的打击,而后似乎有另一批人,在清洗皇后的人。皇后在宫外的人手本就不多,如今零落开来,更不成气候了。”   徐问真半阖着眼,慢吞吞地扒拉着手上的珠串,“我知道是谁了……先叫延寿回来吧,别被那些人发现。等过一阵子,循着痕迹再查找一番,不要留下隐患。叫延寿年前就在外头住着,小心些,不要以真容示人。”   “诺。”含霜轻声问:“您今日可有什么想吃的?田庄上送来的野鸡正好,厨房似乎要炖汤,我取些来,给您做汤饼?”   “汤饼太宽厚了,不入味。”徐问真寻思一会,“问星那回要吃的细面倒是正好,下在鸡汤里不错。再做两样清爽的小菜便是,晚些他们几个只怕会过来,叫人去问问,如果来,就多备一些吧。”   吩咐完,她笑了,“问星小小娘子,年岁不大,嘴巴却是很挑剔的,她叫人折腾出来的几样吃食,我吃着都不错。看来我从前过的还是太粗疏了一些。”   “天地良心。”含霜眉目含笑,轻轻为她盖上一条薄薄的软毡,“您的衣食住行,哪一样我们不是处处精心?不知旧日是谁念叨,我们是将您当成王母娘娘养着了,如今倒不认账,可是到年底了,要克扣工钱?”   “我可不敢。”徐问真侧身躺过来,带着笑看她,“克扣工钱,将我们含霜娘子惹急了,不与我做好吃的可怎么办?”   二人说笑着,炉子上的茶壶咕咕嘟咕嘟地响,冒着热腾腾的白雾,香炉内静静焚着香甜的暖香,一室静好。   晌午后,季蘅被人从兰苑叫了回来,他忽然听到徐问真叫他,还有些惊讶,见是凝露来,忙问:“娘子近日可好些了?”   “郎君不问问娘子为何要见你?”凝露笑着问。   季蘅微怔,旋即反应过来,忙道:“那娘子有何事找我?——身子好些了吗?”   凝露忍俊不禁,道:“季娘子的药,娘子用着很好,已经有了好转了,今日晨起精神很不错。至于为何找您——您过去便知道了。”   季蘅没注意到凝露对他称呼的变化,听闻徐问真好些,便放心许多,絮絮道:“我这几日问姊姊,姊姊不说,那边的叶阿孃是一问三不知,每日只急得烧香。娘子好转了便好,这几日兰苑生意很不错,只是有人想要仿制咱们的香皂、脂膏,马上入冬,我调配了新的香气方子,但还是得设法做些新鲜品类出来。”   他一边说,一边打算往回走,凝露忙道:“不走,咱们乘车回去。”   “啊?”季蘅一愣之后,“娘子对我已经十分厚待了!我会努力给娘子赚更多钱的!”   凝露一边请他上车,一边抿唇微笑,跟着车走了几步,兴奋地想,她方才的笑那么含蓄、那么有内涵,一定与娘子和含霜姊姊很像吧! 第49章   季蘅羞涩点头 ;“我的天爷……   凝露带季蘅从后门入府, 沿着栖园东墙走来,途径厨房、茶房与堆放碗碟器皿桌椅铜器等设宴所用之物的小库房,眼下正是各处下午用点心的时候, 见她领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往里走,往来取茶点的婆子使女们都疑惑地招呼她。   七夫人房里的妈妈问:“凝露,这位郎君是哪里的?怎么领进府里来了?从前倒没见过。”   一旁接到消息赶过来的季芷客气地道:“是家弟。”   她们家的事徐府里上上下下早就传出不知多少个版本, 但大部分人对季家的遭遇还是持同情态度的。   老妈妈闻言,更加仔细打量季蘅一番, 见和自家六郎君竟然是相差不多的年岁,更添怜惜之色, 夸道:“好俊俏的小郎君, 如今既然为大娘子做事, 日后定大有前程, 季娘子与季家嫂子是有福之人。”   季芷微笑着道:“多谢。”   她对外性子冷淡, 众人早已习惯, 人家毕竟真有本事, 谁能保证自己永远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呢?   季家就住在徐府下人群院中, 左邻右舍哪家的孩子有个小病小痛,这位季娘子只要在家, 便必会施以援手, 众人对她不由格外敬重一些, 至于性子冷淡, 就是有本事的人的怪癖吧。   那妈妈见凝露神情正经,不再拉着她们说话, 微微让过身,叫凝露带人先过去。   她身后的小丫头年岁不大,刚刚留头, 是新选进内院服侍的,看着凝露一行人,眼睛发亮,“那便是大娘子身边的凝娘子吗?好威风啊!”   服侍七郎的傅母出身,几乎是看着徐问真长大的老妈妈沉默了一瞬,短暂地“嗯”一声,没有破坏凝露在小女使们心中的威风形象。   “走吧,咱们去看娘子的燕窝炖好了没有。”老妈妈带着小女使向厨房走去,不再回忆凝露做针线,绣出被踩烂的荷花、把鸳鸯绣成烂鸭子那些年。   穿过院墙夹道,凝露引着季蘅从东内院后门进入,一壁往临风馆去,一壁听着姊弟二人极轻的交谈声。   季蘅从季芷口中听到此事之后,就维持着一种惊讶无措的状态,下意识低呼,“娘子要我?”   “闭口,噤声。”季芷面无表情,季蘅讪讪地把嘴闭严,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见四下静悄悄的,最近的便是娘子身边的凝露,属于绝对安全,提起的心才稍微放下。   他小声说:“娘子看上我了?”语中带着不可置信,眼睛睁得很大,脸不受控制地泛红,季芷没给他继续联想下去的机会,“能不能用心听我的话?”   她说了一长段话,前因后果清楚明确,为什么她这个弟弟只能听到“娘子看上他”了?   还是读书少。   季芷微微叹了口气,季蘅老实乖巧起来,“我错了,姊姊您再说一遍?”   季芷有些无奈,临风馆的门首已经近在眼前,她长话短说,“娘子需要你跟着她几年,明面上掩人口舌。”   再多的话她已经不想和这个弟弟说了,“你只要记得,娘子并非图你的身体,只是需要你这个人在身边几年,你与娘子有名无实就好了。”   季蘅用力点头,表示自己听清楚了,季芷看着他这模样,对他到底听懂没有持怀疑态度。   看季芷怀疑的样子,季蘅道:“我懂!”   心脏逐渐落回原处,方才听到消息时的惊喜激动消散,飘起来的双脚重新落回实地上,汹涌着奔向大脑的血流慢慢平静。   季蘅控制住自己,不许自己露出失望之色叫人看出异样,以至误事,并认真地向季芷保证道:“姊姊放心吧,我会做好的!”   季芷看了他一眼,提点他,“如果要做,那么你做得好坏与否,便只有娘子能够评定,凡事多听吩咐、少自作主张。”   季蘅这一回斩钉截铁地点头,“我会听娘子话的!”   “不要多想不该想的事。”季芷最后轻飘飘道,“娘子于我们有大恩,t咱们为娘子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勿以娘子心善,便得寸进尺。跟在娘子身边,你只要听话就够了,听话,娘子绝不会亏待你。”   季蘅又认真严肃地点一次头,说话间,几人已经走进临风馆。   凝露见上房廊下站着两个婆子,侧头问:“哪家来的人?”   “宣县主派来探望娘子的。”小丫头品栀回道,虽然好奇,但很规矩地没有多打量季蘅,只道:“娘子说,姊姊回来了直接回她便是。”   凝露点点头,引着季芷姊弟二人往里走,季芷本打算告辞了,瞧了瞧弟弟双手掐袖嘴唇紧抿,几乎不敢呼吸的样子,迟疑一下,还是没有离开,跟着季蘅一起,随凝露走到廊下。   正屋里,徐问真正与周宣雉派来的人说话,笑道:“你家小娘子好?”   “小娘子好,只是爱哭闹,又认人,乳母、保母们都哄不好,在我们县主身边便乖巧。”年轻女人眉目带笑,回道:“我们县主还叮嘱奴婢告诉您,洗三逃过了,满月酒可千万不能逃。”   徐问真看着侍女带来的周宣雉的书信,眉眼间含着一点慵懒轻松的笑意,“告诉你家县主,玉春酒有得是,只看她有没有那个酒量了。”   周宣雉在信中“控诉”问真,竟然一声不响领了爵位又受汤沐邑,表示嫉妒非常,如果徐问真想要消解她的嫉妒,挽回她们的感情,非十年陈的玉春酒畅饮不可,信末又话锋一转,非常热情地表示要给她介绍一些“贴心人”。   同时炫耀了一下她家刚刚落地的小观音娘是何等的可爱。   周宣雉四日前喜得一女,早定好了乳名叫观音。   根据徐问真带侄儿们的经验,刚出生几日的小孩与好看二字往往不能沾边,但亲娘看自己孩子,自然如看珍珠宝贝一般,怎么都是可爱的。   这时孩子不要乳母,只黏着阿娘,虽然是负担,品味起来倒甜蜜。   徐问真又吩咐使女道:“告诉你家县主,好生养身子,无需来**的心了。——你们小娘子在宣雉身边需得她来哄?她产后气血虚亏,还是要多修养身体。”   使女笑道:“小娘子只要在县主身边便好,倒不闹,乖巧得很,只是离了县主便成了混世魔王了。”   “那就是亲母女的缘分了,她独与阿娘好呢。”徐问真微微一笑,叫她:“回去转告宣雉,观音娘的满月礼我必会去的,礼物早备好了,叫她等着吧。”   使女含笑应下,那边婢女通传:“娘子,凝露姊姊回来了。”   含霜从外头一打帘子进来,微微低身,回道:“季三郎君到了。”   周宣雉身边的女使听到这个称呼,看含霜的态度,稍微有些惊讶,不禁留神细看,却见徐问真含笑颔首:“叫他进来吧,外头怪冷的。”   不多时,只听帘栊轻响,她熟悉的凝露引着一个约未及弱冠的年轻郎君走进来。   那郎君身量高挑,面容俊秀——但这并不难得,她跟在周宣雉身边多年,所见的俊秀子弟数不胜数,这位郎君在其中并不算出挑。   难得在双目尤其澄澈,且虽然衣着朴素,并不似高门子弟,但乍入富贵场中,未流露出艳羡贪婪之色,反而一派温吞平和,目不斜视,身姿挺拔,俊如修竹。   这份好涵养,在年轻人身上实在难得,为他更添三分俊朗。   女使不禁流露出两分赞叹。   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的季蘅当然不知道,他紧张之下的身体紧绷挺胸抬头和目不斜视竟然给他在外人眼中加了印象分,他入内后,眼睛便只看向坐在上首罗汉榻上笑吟吟的徐问真了。   他走到屋内,向徐问真叉手为礼,在京中日长,与人打交道多了,他行礼的动作愈发自然从容,“娘子安。”   “先坐。”徐问真口吻温和如一池温水,眉目含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亲近而平常地张口吩咐。   如此的说话口吻,越过叫起直接命坐——周宣雉的女使直觉自己窥探到了天大的秘密,心怦怦跳,忙控制住自己的目光,恭敬地微微垂首,不敢再看那位年轻郎君。   徐问真将她的反应收入眼中,眼中划过一丝真切的笑。   本来还要设法将消息自然地传出去,如今好了,这件事有人帮她办了。   季蘅被她如此温和亲近的笑容定住,只觉被骀荡着的春风吹了满面,又如浸在热乎乎的温泉中,叫他不知所措。   含霜已搬了软墩来,笑道:“郎君坐吧,这是娘子的至交宣县主使来探望娘子的人。”   周家女使听她亲近而不失恭敬的口吻,心跳得愈发快了,连忙向季蘅一礼,季蘅稍有些不知所措,正待起身还礼,徐问真笑对他说:“叫她青姑姑便是。”   女使青黛下意识露出一个恭敬而令人可亲的微笑。   今日计划正常推进,又有了季蘅被宣雉身边人撞上的意外之喜,一切都很圆满。   至于青黛——徐问真看出她这会只怕心都快跳出来了,便没让她在这屋里继续紧张又激动地煎熬下去,温声道:“你且去吧,告诉你家县主,只管安心了。这句话可千万带到。”   青黛忙恭谨应下,然后跟着凝露微微垂首躬身退出,心里不知是恋恋不舍还是迫不及待——或许两者都有吧。   盛传在数日前被癫疯失常的皇后伤害到,才被圣人安抚封为县主又格外厚待的前储妃,竟然正大光明地留在身边一个俊俏小郎君!   想到自家县主这几日一直盘算者想给徐大娘子塞一位枕边人,想到徐大娘子方才意味深长的言语——她叫县主不必多操心,原来是已经安排好了!   青黛激动不已,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回府中,好将消息分享给自家县主。   而周宣雉听到徐问真让青黛传达的最后一句话后,思忖瞬息,恍然露出一点微妙的笑意。   “阿真啊阿真,这下,你可不只欠我十坛酒了。”周宣雉咬唇轻笑,眼角眉梢都透着轻松愉悦。   小观音娘闭着眼低低哼哼起来,她转脸看过去,目光顿时柔和起来,抬手轻拍着女儿的襁褓安抚,室内只有她的两个心腹,她笑吟吟地轻哼歌谣哄着女儿,又眉眼含着笑低喃:“好观音娘,你阿真姨母可算甩开那个晦气东西了,真是叫人欢喜啊。”   “明日谁家的来?”半晌,哄得小观音娘又乖乖睡沉了,宣雉问道。   青黛略一思忖,回:“按帖子,明日安国侯府世子夫人与她母亲裴侍郎夫人回一同登门探望。”   “裴家下人嘴巴最宽,我喜欢。”搂着香香软软的小女儿,又去了近几年来的一处心病,周宣雉只觉心情再没有更舒畅的了,无比地期待明日的到来。   徐府中,临风馆,小炉上的茶了第二道。   人紧张时总是会手忙脚乱,见徐问真呷了口新倒出的茶后微微皱眉,季蘅连忙尝了口茶,发觉或许是第一注投的茶叶不多,煮到第二道滋味便很寡淡了,便要到安放茶炉器具的黑漆小几子前碾茶去。   徐问真笑着制止了他,“我不想吃茶了,你若还吃,叫含霜进来再煮一道吧。”   季蘅忙道:“那我不吃茶了。”   她的态度越是温和平静,季蘅越不知所措,老老实实地坐在墩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背直直的,好像课堂上被先生盯紧的捣蛋学生。   徐问真扬扬眉,“你怕我?”   “不、不怕。”季蘅连忙道:“我就是有些紧张。”   他倒是很坦率。   徐问真有意逗他,问:“紧张什么?”   季蘅小心翼翼地看她,挺高大个人,坐在小墩子上,仰着头看徐问真,那副模样,叫徐问真想起初次见到季蘅时,一只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小豹子,有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然而这只当日甚至紧张到不敢说话的小豹子今天格外直接,用了很大的勇气,认真地道:“我怕我不是娘子看中的唯一人选,怕今日的表现令娘子失望。”   “那这会就不怕了?”徐问真笑问道。   季蘅仍坐得端端正正,严正认真地回答:“若我会令娘子失望,只能说明我不符合娘子的要求,哪怕一时蒙混过关,未来只怕会误娘子之事,不如对娘子坦诚以待,供娘子抉择。”   方才瞧他,忆起数月前荒庙里湿漉漉的狼狈小豹子,这会看着他坚定清朗的模样,倒似t猗猗青竹,修玉君子。   几个月前尚且稚嫩强装大人的小郎君,经历过一番生死,廷前告状,或许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脱胎换骨了。   徐问真露出一点微笑,慢慢起身,“我喜欢你的坦诚。今日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为期三年,这三年中,只要你不生事,你想做任何事,不违反原则,我就会倾力相助。”   她抛给季蘅一枚新进的青柑子,口吻仍然带笑,却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仪,“不许倚仗强权,欺压百姓,恃强凌弱。除此之外,百无禁忌。谁要动你,就是要打我的脸,你要做的,就是用这只手,将巴掌狠狠地甩回去。”   她隔空轻轻一点季蘅的手,注视着季蘅的目光灼灼有神,令人不自觉地顺从、臣服,“这几年里,你或许会面临一些危险,但我会倾尽全力保护你。三年之后,你遇到危机,我仍会给你庇护,这是我的诺言,永远有效。”   季蘅浑身僵直,半晌,在徐问真轻而不容忽视的“嗯?”的试探声中,他用力点头,将头点得小鸡啄米一样。   “我保证,绝不仗势欺人,欺凌弱小!我会好好做事,用心替您赚钱的!绝不会出去惹是生非,给您添麻烦!”   倒是很有激情,果然是年轻人,气血丰足。   徐问真心中升起一点感慨,拍拍他的肩,鼓励他:“好好做,兰苑的生意不会有人敢动手脚,你只管放开手去做便是。”   在准备开设兰苑,售卖各种新奇的润肤、洁面、修妆之物时,她就知道这门生意必是一本暴利。   财帛动人心,如此好赚的钱,必然会引来许多人心动。她虽不怕那些人,却很厌烦不断处理琐碎麻烦事。   她要为兰苑找一个可以不辞琐碎,解决各种麻烦的人。这个人要在京中有权位,手头最好有点紧,如此才会对兰苑更加珍惜,不会容旁人动手脚。   三成股,拉宁国长公主入伙,实在是笔很划算的卖卖。   截今为止,兰苑开门营业不到一个月,宁国长公主已经兢兢业业找了三家勋贵、六户新贵的麻烦,整个京城都知道兰苑是宁国长公主要护着的一口肉,不敢擅动。   她虽是长公主,但本朝封给公主的汤沐邑有限,公主府的田产收入远不如王府,今上对宗室约束颇严,大多宗室都过得紧巴巴的,她总不能顶着凤口卖官鬻爵敛财吧?   她要做了,离被今上当鸡儆猴不远了。   收入有限,公主府的花销却降不下来,她的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开各种赏花宴提拔才子虽然有点收入,但是杯水车薪。   徐问真如今递给她这样一根好处如此丰厚的稻草,哪怕知道问真是想借她的力,好省事不用应付那些琐碎烦人的麻烦事又怎样?   她乐意啊!   如非有所求,徐问真忽然递给她这样大的好处,她还不敢收呢。   如今可好,公正交易,付出得到的收获,宁国长公主每日捧着账本子一日三次地翻看,笑得眼角的细纹都要浮出来了。   季蘅还是经历得少些,这几日见京中脂粉香铺都陆续推陈出新,虽然产品都不如兰苑的品质上佳,模仿得很拙劣,他不禁紧张起来,这会徐问真这样一说,他顿时如心底有靠了一般,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一点条件都没谈地就答应了,徐问真原本准备好说服他的话都没有用武之地,倒是安抚之言先说完了,这会心里细细一回顾,不得不再调转马头,说起一件事。   “此事你虽答应了,但有一点,我却得提醒你。”徐问真道:“你父亲丧在岁初,距今热孝虽出,却还有十几个月的孝期要守。你与我这件事虽是做戏,在外人看来却是真的,如此,你虽然是无名分地跟着我,只怕要受一些风言风语。”   守孝礼制对婚嫁的约束,更多体现在事实婚娶上,季蘅跟徐问真,无名无分,无嫁无娶,顶多落两句闲言碎语,倒不至于闹到明面上来,不会对季蘅造成太大影响。   一向行事缜密的季芷上午都没有提出这一点,就说明她认为事情不大。   而如果有人想借此针对徐问真,就更好办了。   ——此事闹到圣人面前,对她反而有利。季蘅仍在孝中,还能成为佐证。   彼此对证一查,就能知道徐问真与季蘅只是面子功夫,徐问真费如此大力气,做这一出戏出来,是为什么?   此事对徐问真有利而无害,对季蘅却会有些影响,故而她有此一言,“这话我本该先与你说,方才却忘了,现在不迟。你回去仔细斟酌,切不可一时冲动为图报恩便做下决定,日后若是后悔,倒是坏了咱们这一番善缘。”   季蘅听罢,毫不犹豫深深一拜,“娘子为我考虑至此,我又岂是畏惧一点流言蜚语之人?娘子救我全家于水火之中,我此生为娘子效力,绝不退缩。”   徐问真扬扬眉,略一抬手,含霜递来一个荷包,问真将荷包递给季蘅,“这里面有一把钥匙,稍后出去,秦风在后门等你,他会带你去一处房子。名义上既然跟着我,你们再住在下人群房便不好了。   那所院子不大,但地段不错,离府里和兰苑都很近,你们一家人住着方便。秦风会安排一对夫妇过去,照顾你们饮食起居、房舍安全,你可以另外再雇两个人服侍你母亲,花销每个月我这边拨给你,日常生活可以交给我派去的那位娘子照顾。别过得太清简,叫人看着很假。”   京里人谁不知道她资财丰厚,出手大方。季蘅“跟”了她,还过得清简朴素才是可疑。   说完,她上下打量季蘅一番,只见他衣裳一看便是市售之物,乍一看还过得去,全靠人生得高挑俊朗撑着,近了细瞧便太不入眼。   于是吩咐含霜:“从我库里取两匹颜色素净的料子出来,给季三郎裁衣。告诉练霜那边,日后每季叫绸缎铺派人过青马巷去,取布料量体裁衣,每季——先做四身吧。”   练霜是徐问真身边自幼服侍的八位得力女使中与含霜名字对应的那位。   练霜早年成婚后便没再入府服侍,而是在徐问真的田庄上管事。一开始她主持组织了一个小的纺织工坊,雇佣庄中女子纺织,既为田庄开源,为女子们增添了一份收入。   后来织造坊的规模不断扩大,练霜又在京中开设绸缎铺,既售卖自产的绸缎丝绢,从商贩手中收各种精品绸缎售卖,雇着几位手艺精湛的老师傅量体裁衣,绸缎铺的生意蒸蒸日上,在京中小有名气。   ——所以徐问真的富裕,不是全靠啃老的。   主要靠下属们努力。   事情交代过去,练霜自然知道应该怎么办,徐问真吩咐毕,心中仔细回顾,确认没什么疏漏了,笑看了有些不好意思欲要推拒的季蘅一眼,提醒他:“注意你如今的‘身份’,我给你的东西,你一定要坦坦荡荡地收下,最好高高兴兴地展示出去。”   季蘅听她安排了任务,立刻打起精神,郑重应是。   “去吧,有什么短缺的,告诉服侍你们的夫妇中那位娘子便好。”徐问真笑着道:“不必过于拘谨客气,咱们如今是互惠互利的关系,而在外人眼中,你更是我的枕边人。倘若你的日子过得可怜兮兮,旁人起步岂不笑话我连养人的钱都拿不出来?”   季蘅又小心地答应下,徐问真见他双手捧着那个柑子,干脆叫含霜将那一盘都端了过来,“西市里应该还没有柑子售卖,这些带回去,吃个新鲜吧。晚些孩子们要过来,我就不留你吃饭了,回家去吧,是否要告诉你母亲真相,你与你姊姊商议着办,只是我与你们姊弟二人说的话,决不能传到第四人耳中知道,这其中分寸,你们自己拿捏吧。”   意思是,如果季母不能保证不外传,那么最好她不知道。   季蘅几乎只会点头了,他双手捧着那只官窑白地彩釉西番莲大圆盘,上面满满垒着清香怡人的青柑子,含霜送他出屋,季芷正在廊下等着。   季蘅几乎是凭本能愣愣地走出房门,与姊姊四目相对,在姊姊惊讶的目光中,才后知后觉自己脸烧得慌,只怕是发红的。   他振奋起精神,对含霜道:“请姊姊转告娘子,娘子放心,我一定将事t情做好!”   “郎君慢走。”含霜笑盈盈地对他微一低身,又有小女使品蕤捧出一件月白云纹的鹤氅,除了锦缎上织就的云纹,鹤氅通体无绣,样式简洁大方,是今春徐问真还在山上时做的。   含霜笑着将鹤氅奉上:“娘子吩咐,天气寒冷,为您寻一件外衣披着。这房里只有娘子的衣裳,请郎君担待披上吧。”   她这一举动落在满院子人眼里,便如一道惊雷,一道道目光立刻如雷般射了过来,惊疑不定地紧紧盯着季蘅。   季蘅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已经跳到嗓子眼了,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对含霜颔首道谢后小心地接过那件鹤氅穿上系好。   徐问真的氅衣披在他身上稍微短了一截,下摆落在脚踝上面一点,看着倒不局促,但有眼力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披的是旁人的衣裳。   能用得起这样月白锦缎的名门,自然都是量体裁衣,鹤氅的下摆一般只会比地面稍高半寸左右,保证衣不沾尘,但博衣宽绶,看起来有飘逸之风,否则便显得布料不够、吝啬局促。   徐家常穿月白颜色、鹤氅的娘子不多,身量如此的更是只有徐问真一位。   他从徐府出去,身上披着徐问真的衣裳,对外人而言,便很说明问题了。   季蘅在心里为自己鼓足劲,秉着一口不给徐问真丢人的气,在众人的目光中目不斜视地与姊姊一起离开,一举一动都格外斯文有礼,衣袂随风翩飞,倒真有佳郎君风范。   季芷见状便知道事情定下来了,等走到无人处,才看季蘅一眼,为他这副表现感慨:“还是娘子的力道大,瞧瞧,真是人模人样的了。”   季蘅微赧,季芷拈起一只柑子,“陵州新贡的青柑子,宫里一早赐了一小筐来,真是托福了。——果然很甜。”   季蘅终于从浑身紧绷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尝了一口柑子,入口先觉得酸涩,慢慢地品出柑橘独有的清新酸甜。   他已经习惯这时代的水果大多都没有从前吃的香甜,渐渐从一开始的排斥,到如今能品出果子的天然滋味来,看季芷的评价,这柑子在当世确实属于头茬中的上品了。   贡果嘛。   他刚来到这边时,处处都不适应,后来又摩拳擦掌要做出点事业改善生活,再后来——只能忍着酸楚吞苦果,咬牙切齿地硬活,虽然已经在这边经历了一冬春,却没心思细细品尝过这冬春时节的果子。   他与季芷在无人处分吃了这只柑子,果子既酸又甜,他的心神渐渐安定下来。   徐问真给的那一只被他下意识拢在袖中,鹤氅的广袖内有个暗袋,圆滚滚的柑子被他塞了进去。   吃罢柑子,见季蘅终于放松一些,季芷注视着他,用轻而正式的语气说:“今日之后,你便有了另一个身份,遇事更要三思谨慎。”   她原本有许多话想要叮嘱季蘅,这会看着弟弟的表现,又觉得没必要了。   虽然还稍显青涩,但他确实应对得不错。以后的日子,到底还是要靠他自己走下去的,以季蘅的年纪,放在寻常人家,如此的家世,已经是能顶门立户、为家人遮风挡雨的顶梁柱了。   父亲出事后着九个月,他确实成长得很快,尤其上京之后,说是脱胎换骨不为过。   季蘅还不知道姐姐决定交托给他更多的信任,他听了季芷的嘱咐,认真地点头,“姊姊你放心吧。我一定小心行事,不会误了娘子的事。”   说到后面,他几乎是用气声说的,说之前还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看有没有外人。   如此模样,又叫季芷不自觉扬起唇角,对着弟弟清澈的目光,她微微点头。   她清楚徐问真一言九鼎的性格,徐问真说会庇护季蘅一辈子,就是一辈子。   或许,这算傻人有傻福?   “回家吧,家里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季芷仰头,看着天边已经露出半张脸的月亮,轻轻感慨:“又是一个月过去了。转眼,咱们入京有三个月。”   她与季蘅对京城的一切都逐渐习惯,家中的人却迟迟无法适应异乡的生活,又或许安稳下来后,无法适应没有夫婿陪伴的平静生活。   季芷压住一声叹息,纤瘦的背影在月空下如一根清秀、劲瘦的竹。   她并不惧怕肩上沉甸甸的重量,她一向认为,哪怕天大的困难,没有难倒人的,只要还有一点力气,她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困境,都能再站起来。   可偏偏她无法把这份力气灌输给旁人。   —   临风馆,含霜出去送季蘅,徐问真今日事事顺遂,心情大好,回到书房中,在小窗边的藤椅上坐了,拾起早上看的那卷书又翻了起来。   黄铜鸾首三足小炉上青烟袅袅,是刚焚起的一炉百合香,清雅宜人的花香逐渐在幽静室内弥漫开,一点微弱的沉檀香气稳稳托住花香,并不喧宾夺主,却令人心境更为清妙玄静。   含霜用小茶盘重新捧了一盅梨汤回来,“天色将晚,便不烹茶了,今日殿下那边梨汤炖得正好,我给您顺了一碗回来。”   徐问真呷了一口,赞道:“果然不错。”并发布命令,“等会再偷两碗回来,给明瑞明苓和问星吃一盅。”   含霜镇定自如地答应,一边的凝露道:“含霜姊姊一个人两只手,只怕偷不过来,再叫人抓住现行,不如我与她一起去,大忙或许帮不上,万一被人拿住,只说是我嘴馋,撺掇她去的,好不供出娘子来。”   含霜举拳捶她,“你这促狭鬼,谁都打趣!”   凝露哪敢还手?躲躲闪闪藏到徐问真身后,口中一叠声叫:“娘子救我!”   “你是一口气得罪两个人,我不捶你就不错了,还救你?含霜捶她!”徐问真轻哼一声,为含霜助阵。   徐府里的消息,传出去会被大夫人控制,但在府内传播起来却是很快的。   临风馆这边的动静,东院很快得到消息,大夫人看起来格外惊讶,半晌才会过神,道:“季家那郎君倒是个好孩子……我是否该给些什么?”   这是她该听的、可以讨论的话题?   常夫人在一旁坐着,只觉心尖直哆嗦,半晌,见周遭几人,大夫人、秦妈妈、钱妈妈都只是惊讶而没露出异色,才真正领会到长嫂对侄女的疼爱。   出身书香门第,父祖两任御史台的常夫人好一会才整顿好心神,按着大夫人的思路,思忖着道:“或许——赏些给年轻人的玩意?衣料、荷包什么的未尝不可。”   大夫人若有所思,“倒是。”   秦妈妈却有不同的意见,道:“咱们大娘子身份原不一样,娘子您可不能将季家郎君当做正经女夫看。等闲人家小郎在外养外室,家里是什么态度,娘子您依样学来便是。您若正儿八经地将人当做女夫待,岂不将外头的心养大了?这可是大忌!”   常夫人恍然大悟,忙道:“正是这个理,长嫂你就只当真娘是个小郎,便知道如何待外头那个了。将心养大了可不是小事,我方才竟犯起傻来。”   她方才是下意识认为自家娘子是嫁人,才会认为应该厚待那位。听秦妈妈这样一说,可真是观念出了错。   “顺娘你这是哪里话?今日多亏你在,不然连个陪我拿主意的人都没有。”大夫人轻叹一声,“罢,我就不管了,随真娘去吧。……在云溪山一守便是这么多年,真娘实在太苦了。前阵子圣人劝说叫她想开些,我只生怕她是为了叫我们心安,故意做戏与人看的。”   常夫人沉默一会,轻声劝道:“真娘是有福分的人,孝亲尊长,最能积攒福分。哪怕是假的,好歹如今有这么个人,那季家小郎我听过,听闻最是勤恳真诚的人,性子温吞些,倒令人喜欢,没准哪日真就成就了好事呢。”   其实她心里明白,以留国公府的地位门楣,长女是绝不可能嫁给医工之家出身、不从科举仕宦的商贾之人。   等闲低嫁,好歹还是嫁给文人武官,绝不可能低嫁到嫁给平民百姓啊!   她这会只是拣好听的话说,宽慰大夫人罢了。   按照这些年,她对徐问真的了解,心里觉得大夫人所猜测的故意做戏叫长辈们安心八成是真,一时心内百感交集,暗道:真真天爷不公啊t!   她嫁进徐家多年,自认算看着徐问真长大,眼看着徐问真对长辈体贴孝顺、待弟妹亲近温和,品行样貌真是挑不出一点不足,长到十六七岁,更是亭亭如庭前牡丹一般,高雅华贵。   怎么偏就一朝跌落凡尘,吃了这么多苦呢?   常夫人心里唏嘘,一边安慰大夫人,但自消息传回来,大夫人便是神情恍惚的模样,她坐了半晌,见天色渐暗,起身道:“我得回去了,她阿爹打发不住两个女儿吃饭,还得我回去看着。”   大夫人言语都慢了一拍,“……叫秦妈妈送你,恕我不远送了。”   常夫人见她如此,心中更为同情,拍拍她的手,“长嫂好生保养珍重,见通将要娶妻,咱们家儿孙满堂和和美美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大夫人强露出一点笑的模样,“多谢吉言了。”   待人走后,大夫人方倚着榻,缓缓闭上眼。   钱妈妈递了一个汤婆子来,大夫人捧在怀里暖和着,再睁开眼时,眉目锐利,“耳朵都立起来,府里的舌头都要管好了,所有传出去的话,必得是咱们传出去的。”   钱妈妈恭谨应诺,大夫人又格外嘱咐,“老七房里格外上心些。”   钱妈妈严肃应是,显然知道重点防范对象是哪一位。   —   后街,季家,季母双目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一个神情平淡,一个略显赧然但理直气壮,她嘴唇微微颤抖,半晌,“三郎,你摸摸你的脸面在哪——阿芷,你是要卖了你的亲弟弟换前程吗?”   季芷表情不变,八风不动,季蘅小声道:“是儿甘愿的,不干姊姊的事。”   季母眼前一黑,“我的天爷呀!” 第50章   象征着家族话语权的一把刀……   季家掀起了怎样的狂风骤雨徐问真自然不知, 她呷着梨汤等来了三只小粘人包。   这段日子徐问真、大长公主都“抱病在床”,徐虎昶为了叫东上院里清静些,“忍辱负重”, 每日带着小的在花园里、街市上游荡——不然叫他们在大夫人处待着,几人玩着玩着,便闹着要找徐问真, 明瑞明苓这两个不懂事的小家伙哪管那么多事,只知道找姑姑而已。   徐虎昶带着他们在外疯玩一日, 回到内院时各个疲惫不已,都是斯文乖巧小甜心。   问星的体力还是差些, 比侄儿侄女们懂事, 能够老老实实留在大夫人房中, 但一日三次地往徐问真这边来, 挨着、蹭着说话。   这边含霜依徐问真的吩咐取了梨汤回来, 忽见问星不知几时过来了, 正满面愁容地蹲在小药炉子旁边扇火, 登时吓了一跳, 忙道:“十七娘子快离了那火——跟您的傅母和看炉火的婆子呢?”   问星站起身,“我叫人做的栗饼忘记带来, 傅母回去取了。看炉火的婆子去那边廊下取单熬的参, 瞧——过来了。”   含霜松了口气, 叮嘱从东上院取参汤回来的婆子, “日后离开炉火,定要寻人代为看管。”   那婆子见小娘子手持着蒲扇在炉火旁, 是心里一紧,连忙诺诺答应。   问星察觉到她的紧张,有些不好意思, 将蒲扇放回,道:“我再不碰炉火了,含霜姊姊安心吧。”   “我抱您进去,娘子正等您过来呢,这是殿下小厨房新炖的梨汤,娘子吃着不错,特地嘱咐再端些给您吃。”含霜亲自抱起她,柔声道:“日后可千万离那炉火远些,炭灰热火燎到身上可不是玩的。”   问星有些局促懊悔。   这年头,府中所有下人对府内的小主子们都要承包安全责任,方才那婆子不在,让她有了接近炉火的机会,这原就是她思虑不周,没想到自己如今是个孩子,在大人们眼中是严谨接近火烛的,若是连累到那个婆子,真是她的不是。   幸而含霜并未过于追究。   这几日她们匆忙搬来,人手还有不备,今日事情又多,不然看炉火的婆子不会亲自去取参汤,事出有因,未酿成后果,她便未深究责备,只是郑重提醒。   见问星有些懊悔的模样,含霜先是道:“这几日事多人少,那杨妈妈做事一向勤恳老实,娘子的药食她亲自经手,从无疏漏 ,娘子最信得过她。”   复又轻声问:“小娘子方才在那炉边作甚?奴婢瞧你怎得满面愁态。”   问星松了口气,老老实实地将头趴在她肩上,叫她抱得省事些,一边道:“我想姊姊的病,姊姊的身子从来是最康健的,此番一病,不知多久能好。那药闻着就苦得很,姊姊此回真是受罪了。”   见她原是担心问真,含霜神情愈发柔和,缓声道:“季娘子今日来看脉,已说有所好转了,小娘子不必担忧。您每日好生作息休息,您的身体安好,娘子才能放心呢。”   问星乖巧地点点头。   徐问真的病,家中只说是偶染风寒,明瑞明苓懵懂不知事,自然相信,她却留了些心,想到徐问真是从宫里回来便生病,然后祖母病了,总觉得此事大不一般,怕有别的缘故,不是一般病症。   然而她身边的人各个口舌严谨,大夫人院中无人说闲话,她纵然有心留意,探听不到什么,越想心中越不安,幸而这今早见徐问真精神不错,她稍微放下心,没有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帘栊轻响,一阵清雅宜人的香气扑面而来,深秋天气已寒,徐问真倒不大怕冷,临风馆又屋室精小,只拢一个大熏笼便足够用了,从屋外一入内,觉一阵暖意扑人。   因问星肺弱,最怕烟气,含霜将她按在书房窗边坐,又取一条温暖柔软的银红毡来为她披上。   问星进屋来,还没来得及行一礼,便被安排妥当了,虽然已经习惯被当做小娃娃,她还是微微有些脸红。   徐问真笑着点点她的额头,“在伯母处住着可还好?再过些日子,姊姊便带你们回明德堂住去。”   问星平日不大爱与人说话——其实是在静静观察,想要从见到的人身上获得更多的信息,徐问真当然无从知道这点,但她对妹妹的习性很尊重纵容,并不强制问星一定要伶牙俐齿,从小就八面玲珑。   在明德堂,问星可以安安静静地不理外人,在大夫人处却不成,大夫人那边素日常有人往来,或是交好的家族,或是族中女眷,这些都需要问星客气招呼,徐问真怕问星为难,因有此说。   问星双手捧着梨汤,乖乖地点头。   正说话时,她的傅母提着一个小巧的藤编小食盒过来了,笑着端出一碟点着红印的雪白糕饼,问星亮着眼睛介绍:“这是用新栗和桂花糖熬膏为馅,以猪油、精面为皮制的点心,此饼皮柔软雪白,层层起酥,栗馅清甜可口,用药后吃最清香甜解苦,姊姊的药苦,吃完了只怕胃不舒服,便用些甜点压一压吧!”   那点心做得朴素却雪白可爱,一个个极精小,不过小孩的巴掌大,扁扁的圆饼中心处点着一朵朵艳红小花,徐问真拿在手上,笑夸道:“做得真精巧,十七娘有心了,姊姊很受用。”   问星素日就爱琢磨些新鲜吃食,徐问真早已习惯,听她如此说,更加欢喜,拣了一块来尝,又吩咐人送去给大长公主品尝,特地叫含霜送去,说明是问星孝敬的。   问星小脸一红——她做的时候真没想起大长公主。   她软声道:“厨房的人已明白方子了,晚些叫他们再做些来,天气寒冷,储在房内可放些时日,姊姊每用过药便用一些。”   徐问真笑吟吟点头,问星猫一样趴在她怀里,软绵绵的一小只。   这段时日问星将养得不错,脸颊有了些软肉,气色大有好转,咳嗽的时候少了,可见季芷是真得了她家的真传,徐问真每每瞧见问星一日比一日好的模样,心里都极舒畅。   她伸手从窗边的竹匣子里取了白绵纸包着的桂花糖来,剥开塞入问星口中,一指抵在唇边,笑盈盈地道:“悄悄地,不许告诉明苓明瑞。”   问星含着香甜的桂花糖,两眼发亮,用力点头。   不过等明瑞明苓赶到,还是凭借过人的侦察力、过于旺盛的好奇心,发现了窗边新添的糖果匣,然后就是老鼠掉进了米缸里,虽然最后每人只分到半颗,还是格外为这份意外之喜高兴。   打算晚些在大夫人来接他们时,告诉大夫人蠲掉他们晚间糖果的徐问真看着笑出两双月牙眼的侄子侄女,露出温柔的微笑。   —   徐家人嘴严都是t相对的——毕竟每日做活繁琐,又大多时间都生活在深宅大院里,能做的消遣就是扯扯东家长、西家短了。   主人们的私事,婆子们一般不敢闲扯,但徐问真这边的消息实在过于令人震撼,一顿晚饭的时间,就在府里传遍了。   大长公主听说得最早,锦瑟早在季蘅被带进去,过了许久才出来时便察觉不对,打眼一看那身衣裳,登时双目圆睁,连手上捧着的汤药都顾不得,连忙冲进屋内,将此事说与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倒是早有点猜测——徐问真毕竟是她养大的,行事作风她最清楚。圣人想要问真走出前尘的心意明显,问真却不想离家再嫁,如此情况,身边养一个人,倒是应付过去的权宜之计。   听闻锦瑟说是季蘅,她更了然了,不禁失笑摇头,“这个鬼灵精,是故意要气得皇后呕血呢。”   皇后心里清楚问真不可能与季蘅有什么,只因心气不顺,才故意借机向问真发难,如今问真与季蘅“真”有了往来,皇后只怕要气得将含章宫屋顶掀翻了。   换做旁人来,没有那段前因,都不会有这么好的效果。   大长公主一想到皇后被气得吐血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觉得心气大顺,嘱咐锦瑟:“叫外头多留心些,看看那季蘅是不是个真省事的,别是轻浮愚昧之辈,在外给真娘添了麻烦。”   锦瑟应诺,大长公主自听了这个消息,心情就格外地好,就连前几日听闻含章宫上下内官皆被送离,皇后身边心腹现在只剩下一个被贬成白身的陪嫁,没有此刻欢喜。   她很清楚,今上重情,对臣子亲人如此,对妻子更如此。   何况他对皇后不仅有少年时的情意,失去子女的同病相怜,还有一些不可言说的愧疚。   他虽然处置了皇后的羽翼,给了皇后好大一个没脸,从此再没有在宫里兴风作浪的能力,可在生活供应上,一定还会关照含章宫,不会叫人怠慢皇后。   他派到含章宫的人,既是监视皇后,会保护皇后。   这算什么呢?   她害我孙女苦守孤山、我全家惶惶不安,她还在宫里,在天下最安全之处锦衣玉食尊贵度日?   她身为大长公主,然而在帝后面前,却只是臣子,为人臣,她无法针对皇后再报复什么。   那就攻心为上吧。   大长公主绽出真心实意的笑颜,直到徐虎昶带着孩子们回来,她都还是笑吟吟的欢悦模样,徐虎昶见了,心中高兴又有些惊异,不禁问:“今日怎得如此欢喜?”   大长公主斜倚在软塌上,拨弄着瓶中一团紫雪球似的菊花,笑眯眯道:“你猜?”   徐虎昶有些茫然,脱了外衣在她身边坐下,思忖半晌,“可是真娘又给你寻来什么好东西了?——却不至于啊。”   大长公主今日的欢喜,真不亚于旧年长孙女与长孙刚出生时。   “我欢喜我的真娘,从此得获新生了。”大长公主将季蘅之事与徐虎昶一说,然后凤眸一瞪,在徐虎昶就此事发言之前威胁他:“不许说我不爱听的。”   譬如这事有违常理、不合礼法、非淑女所为等等,都属于大长公主不爱听的。   徐虎昶失笑,“咱们家难道是什么守儒法的人家?真娘这是权宜之计,有什么的。”   四代前是泥腿子,第一任留国公是开国皇帝护卫出身,刀枪箭雨里拼杀出来,连兵书都没读过两卷。   传到他这一代,家境又有衰颓之势,他尚公主、又在战场拼杀半生,才挽回公府荣光,传到儿子辈,三个儿子均弃武从文,他们家才算有了点书香之气。   徐虎昶虽然有些观念守旧,但没有那种将礼法看得比天还大,认为女子就该柔顺贞静的想法。   何况仔细思忖孙女此举,便知其中必有因由。   大长公主听他如此说,眉目才舒展开,徐虎昶若有所思地道:“此事家中议论声只怕不小,还是得表出态度来,否则族中的风言风语未必好听。”   想到在繁盛景象下愈发添了许多富贵毛病的族人,徐虎昶眉目有些冷,“族里的风气该整顿整顿了,依我说,都扔到军营里去,边境熬打两年,什么毛病都没了!”   大长公主懒洋洋地伏着软枕,倒看得开,“咱们这种人家,便如一棵大树,枝叶繁茂,自然不可能条条都好,当家人要做的就是勤加修剪、捉虫用药,维持根系与新芽。这些都是阿缜该操心的事,你若有心,和阿缜合计合计,可别大手一挥全要将人扔走。”   徐虎昶静静听她说,皱着眉却没反驳,大长公主继续道:“真娘那我自有定夺,你配合些我的行事,咱们俩的态度都摆出来,族中没人敢将闲话说到明面上了。”   徐虎昶点点头,“殿下安排。”   大长公主睨了他一眼,忽然道:“真娘养季家小郎,眼下是权宜之计,日后她若真效仿她宁国姑姑行事,你又当如何?”   徐虎昶下意识皱眉,旋即在大长公主危险的目光中,意识到这绝对是要命的问题,沉默半晌,“眼下是委屈了真娘,日后……真娘知道分寸,不会过分,便都随她吧。”   大长公主轻哼一声,对他的态度不知满意还是不满意,半晌才道:“既然叫阿缜当这个家,往后就要将她当见素一样地待。”   徐虎昶小声道:“见素若敢养外室,我要动家法的。”   事实上,对于宁国长公主的行事,他颇有异议——当然不是针对宁国长公主本人,而是针对再上一代,热衷养面首而且极爱鼓动姊妹一起享受的一位公主。   如今那位公主已经仙去,但她给年轻的驸马都尉留下的阴影却一直留在心中。   大长公主品出这一层意思,忍不住笑出声,纤长的指头戳一戳徐虎昶,“让我瞧瞧你的心眼有多大——”   笑着笑着,又呛得咳嗽起来。   徐虎昶低眉给她递茶顺气,“不大不小,装下殿下足够了。”   —   一家欢喜一家愁,针对徐问真的行为,大长公主这里欢喜得恨不得昭告天下请流水席吃,七夫人那边就愁得连筷子都抬不动了。   七夫人如今肚子已经圆鼓鼓的,自己低头都看不到脚尖了,但胃口还是极好。   徐纪的傅母秋妈妈照顾她十分上心,每日劝她少吃多餐,操持各种量小而精致的补品菜肴,尽量控制胎儿生长,以免届时生产困难。   每日的晚饭是七夫人难得能面对一桌子菜肴的时候,虽然秋妈妈和徐纪都会提醒她少食,但与小碗小碟的点心相比,能坐拥一大桌子菜实在是太叫人舒心了!   今日徐纪回家时天色已晚,便与徐缜商量好,回家先吃过饭,再去向父母问安,坐上桌发现妻子兴致缺缺,不禁一愣,“这是怎么了?”   七夫人双眼通红,“问真在外养了个男人,你知不知道?”   “啊?”徐纪一皱眉,看了秋妈妈一眼,秋妈妈微微点头,徐纪沉吟一会,缓缓道:“真娘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你又在这急什么?”   他有些疑惑,七夫人见他不紧不慢,竟然还为徐问真说话,忙道:“问真当年是立誓要为端文太子守节的,如今骤然反悔,万一触怒圣人——”   “圣人改封真娘为县主,便是叫真娘摒弃前尘之意。”徐纪说着,竟有顿悟之感,只是不好明说,只道:“总归此事定有内情,你就不要操心了。圣人心意已明,只会为真娘向前看而欢喜,又怎会被此触怒呢?”   七夫人听闻此语,却不见放心,而是更加着急了,徐纪见状,皱眉道:“究竟怎么了?”   七夫人眼圈半红,“问真是她们这一辈的长女,她如今行事不检点,叫外人知道,岂不轻看咱们家的三个娘子?问满正当议婚的年纪,问显那里要由好婚事需得早早谋划,更有问圆——总不能就此耽误在家里吧?我盘算得好好的,如今大娘子来这一手,咱们家几个娘子可怎办?”   她愈说,眼泪都急得落了下来,徐纪有些无奈,还是细细地宽慰她,“你着急这些大可不必,哪家相婚,看的不是家世门楣、娘子品行?其余都是次要的,何况真娘如此行事,其中必有内情,她的品性为人,京里谁不知道?大家都是敬服的,又谈何‘不检点’?”   他说着,表情稍微严肃一点,“你这话,不可传出去半点、在外绝不可轻提。”   本朝开国日久,闺中教养渐渐偏向柔顺贞静,但高门勋贵之女行事疏t恣潇洒者屡屡可见,真娘又不是婚后与人私通,以她的身份处境,这并不算丑事。   若这叫“不检点”,那一棒子出去,不知要打到故旧多少人。   倘被有心人传到宁国长公主耳中,见明、见新、问满、问显只怕就与大长公主操办的赏花宴无缘了。   而且这三个字听在耳中,着实令人觉得刺耳。   徐纪郑重道:“你疼爱咱们家的几个娘子,我很明白,可真娘是叫着你叔母长大的,哪怕不提问真,你看长嫂是如何为咱们家的几个孩子操心的?以心换心,你怎可如此说问真呢?”   七夫人一时呐呐无言,半晌才道:“我不是那起子忘恩负义的小人……我只是,诶。”   徐纪知道她家女子家教如此,以贞顺守礼为上,勋贵门庭的许多行事对她来说与自幼的观念相悖。   只是既然生活在此间,便要逐渐适应,哪怕不愿更改思想,不能流露出来,容易得罪人,更容易伤害人。   至少徐纪听在耳中,心里便不大好受。   七夫人见他面色不大好,忙服了软,“我日后再不说了,我只是与你念叨念叨罢了……”   原想着在夫婿这能得到一些赞同附和,结果听了一通教育,七夫人心里郁闷,然而她实在没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错,一时又忍不住为自己女孩着急,只觉时光难捱得很。   晚些夫妇二人同到东上院中请安问疾,七夫人心里还揣着事,徐纪有些忧虑,便没留意到她的神情,二人入正房来,只见得满屋人头济济,热闹得很。   徐缜夫妇、明瑞明苓、问安领着几个妹妹,徐问真正坐在大长公主身边,灯火辉煌中,眉目噙着笑与大长公主低语。   徐纪心中有所忧思,请安后便忍不住看向徐缜,见徐缜神情平淡如常,才稍微安心,七夫人魂不守舍地跟着落了座,只听耳边一阵的笑声,循声抬眼去看,却见大长公主笑吟吟摆弄着妆奁,正将一只珠翠辉煌的赤金满池娇花冠从匣中取出,在徐问真头上比量。   那花冠在烛光下光彩熠熠,一看就不是民间普通匠人能打造出来的!   赤金颜色璀璨,满池娇做工格外精细,观音像慈悲柔和,台下莲花栩栩如生,满镶着一排鸽子血红宝石,个头虽都不大,但颗颗殷红透净,光是这一排鸽子血便价值不菲了!   然而这些红宝石只是点缀,被打磨成一般大小,与莲子大的合浦明珠一起,分作两排镶嵌在观音的莲花座下,琉璃灯下珠宝生光,加上赤金的光辉,明晃晃地照得七夫人眼睛都酸涩起来!   就是当年问圆出嫁,大长公主给的压箱底首饰不过如此了!然而这些年,大长公主明面上、私下里又偷偷给了大娘多少?如今又拿出这一顶来,未免偏私太过了!   公主一面比,她那个傻仲女还在下面笑,说什么:“这样华丽的冠,姊姊戴起定然光华璀璨!”   往日最机灵的小女儿这会犯起傻来,在旁边一个劲的点头。   七夫人咬紧牙关,忽听长嫂笑道:“这冠华丽璀璨,做工精妙,实非凡品,想是阿家的珍藏,给了真儿,她等闲又不爱戴这些珠饰,岂不浪费了?”   七夫人恨不得立刻点头附和,面上连僵笑都快维持不住。   大长公主却道:“她哪怕不戴,心情好了拿出来瞧瞧,是我这做祖母的心。”   她又从匣中取出两支步摇,一看就是与这顶冠搭配的,每支有流苏五挂,由颗颗莹润的合浦珠与纯净浓郁的鸽子血串就,中间巧妙地穿插一只做工精妙的镂空赤金莲花,只是看着,便可以想象戴在头上时,行动间流苏轻曳、金莲花随风摆动的曼妙美丽。   光是这两支步摇,便足以在京城中购置一套宅子了!   七夫人看着大长公主往徐问真头上插的动作,不禁深深吸气,那边大长公主仍笑道:“这顶冠,还是我阿娘在世时,画图样专门为我打造的嫁妆。祖母将它送给你,只盼我的真娘往后事事顺遂、时时顺心。这个家里,谁敢叫你不舒心,得先问过你祖母我!”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极为有力,说完眼神示意徐虎昶表态,徐虎昶看了眼徐问真,道:“收下吧。你一向是有成算、有担当的,今年你在江州做的事很好,我还未及奖你,今日便与你祖母一起了。”   他说着,呼人入内,却捧了一个剑匣进来。   他亲自打开匣子,其中赫然是一把横刀,黑柄、黑鞘,平平无奇,徐缜和徐纪却一眼认出那是他年轻时的爱刀之一,多年来走南闯北,都一直带在身上。   二人都有些吃惊,其余人不明所以,却觉出此事的不寻常,微微提起精神。   只见徐虎昶将横刀提起,交与徐问真,“今日之后,你要用这把刀,保护好这个家。尓父公务繁忙,见素不在京中,家中事宜你要多替父母分担。   持刀不在利能伤人,其刃重不在攻,而在于守。你年少时,我教你用刀,彼时只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如今,你已是能为亲人们遮风挡雨的人了。”   他顿了一顿,注视着徐问真,“摒弃浮躁,静心修慧,这些年你都做得很好。日后要明眼明心,修德蓄智,勿要耽溺小情、只顾自家。”   这话,既可以说是提醒徐问真要将家族都看在眼中,不要只在乎自家;可以说是默认了她养男人的行为,只提醒她注意不要耽溺其中——别太把外面的男人当回事。   大长公主原本叫他出来表态,只为了族人不敢针对此事说闲话,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发挥超常!   他能说出这番话,就连大长公主都惊了一番。   大长公主很快回过神来,眼神向下扫去,长妇眼中含泪,长子目光欣慰又含着重量,显然与他父亲想法相同;其余孙女们自然都是惊讶的,奇怪又令她心中慰藉的是,最大和最小的两个竟然同时露出喜色,为长姊感到欢喜。   至于再小的两个,就是一团懵懂地趴在姑姑们怀里,小明苓看看方才说话的曾祖父,又看看姑母,眼珠滴溜溜地转。   次子夫妇,次子面露惊色,旋即又露出一点笑,仲妇——只差把眼珠子瞪出来了,满面都是惊讶之色,方才目光灼灼地盯着的那顶冠再分不到她的一点注意。   大长公主将众生百态尽收眼中,那边徐虎昶并不在意其他人的想法心情,只定定地看着问真,“你敢接过吗?”   “孙女领命。”徐问真起身,珍重接过那把刀。   徐虎昶欣然微笑,神情放松许多,但很快又严肃地道:“收了刀,就把功夫捡起来。等你身子痊愈,每日一早,到演武场,我带你锻炼功夫!”   徐问真不敢说话,不能有太明显的动作,只能露出一点巴巴的哀求之色,大长公主已经不赞同地道:“要入冬,天气太冷了!要练刀,得春日再开始,晨风寒冷,再着了风寒,岂不得不偿失?”   徐虎昶嘴唇微动——练功不就是冬三九夏三伏,熬打出来的硬功夫吗?   徐问真小心地道:“或能坚持,祖父慈爱,怎忍辜负。”   大长公主目光犀利地看向徐虎昶,徐虎昶沉吟一会,“三日一练不错。——常感风寒,只因体内正气太弱,将刀法捡起来,时常练习,扶正理气,气血充沛了,自然就不易染病了。”   他从年轻时就试图用这套理论打动大长公主,让公主加入他的锻炼队伍,然而公主眷恋高塌软衾之心如铁石,一点不曾动摇,这会他这样说,只是无力地挣扎一下而已。   然而这回大长公主思虑一番,却松了口:“罢,就三日一练吧。”   徐虎昶眼睛一亮,立刻要对妻子发出邀请,大长公主在他开口前已经目光犀利地盯住他,徐虎昶憋了一会,默默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那边徐缜见问真接过刀,笑着缓和气氛道:“记得我与阿弟们年少时跟着父亲学刀,对父亲的刀剑都喜欢得不得了,可惜如今我们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了,真娘能将功夫捡起来倒不错。”   他本意是轻松一下气氛,不想引火烧身。   徐虎昶淡淡看了他一眼,“圣人与我说,你今年总是风寒咳嗽。体质太弱,还是要练,你一起。”   徐缜目光大震——他没想到今上真会告状啊!   他得了风寒没耽误公务,每日兢兢业业顶着咳嗽办差,他的君主就是这样对他的?   他半晌才道:“阿父,儿有常朝会t。”   “每日早起练两刻钟,晚上再练两刻钟,不耽误什么。”徐虎昶一锤定音,目光又飘向二儿子。   徐纪只觉臀下温暖的坐褥如有针扎一般,几乎是跳起来,忙行礼道:“儿体质康健,一向勤于弓马,就不劳父亲为儿费心操劳了。”——所谓勤于弓马,指天气好的时候偶尔会和同僚友人们出城骑马。   春夏一个月有两三次,如何不算“勤”呢?   徐纪在父亲锋利的目光下,逐渐心虚地低下头,幸而徐虎昶最后还是没有押着他一起加入,他坐下后悄悄松了口气。   一旁的七夫人回过神来,顾不上问真今晚到底都得到些什么了,只恨铁不   成钢地看他。   这几日早晚问安,徐问真一直抱病未至,今晚难得能动的家人都在——见通见明不在,大长公主随口问了一嘴,大夫人道:“见通领见明出门会友去了,我大兄家的三郎在,说晚些回来。”   大长公主便放心地点点头,又问底下两个生病的小郎如何,大夫人一一回过,众人聚在上房中,说到天色漆黑,要交二更天了,才分别散去。   七夫人回到房中,已顾不上身体沉重,顾不得徐问真得的好处,抓住徐纪气得脸色涨红,“你、你、你为何就不与父亲一起锻炼呢?”   “啊?”徐纪今日第二次疑惑,“父亲习武可一向是寅时作,如今天气又冷,我身子又不向大兄案牍劳形虚弱,何必去讨那个苦头吃。”   七夫人气得直跺脚,“你这呆子!父亲本就疼大兄他们更多,如今大兄和大娘都跟着父亲早早习武,相处得时间更多,岂不更为亲密?母亲一向最疼大娘,不大看重咱们,若不在父亲身上多用些心,往后咱们算什么?”   “我的祖宗娘子,您成日就思索这些?”徐纪实在无奈,扶着她在榻上坐好,“父亲哪里疼大兄更多了?他待我们兄弟都是一样的,只是大兄肩上要挑的担子更重而已。至于母亲,母亲是疼真娘多些,可真娘不是母亲带大的吗?当年可是你舍不得将圆娘送到母亲身边去。”   他说着,七夫人红眼瞪他,他无奈地道:“你最近总是多思多愁,不知是怎么了。——母亲对咱们还不看重?当年圆娘成婚,母亲给了多少添妆?满娘幼时体弱,母亲花了多少心思访问名医?你总是盯着人家有、你没有的,便认为受了亏待,可咱们有、旁人没有的呢?”   七夫人微微垂首,徐纪知道她这是不好意思服软,但不会再纠缠下去的意思,却没住口。   他很郑重地道:“父亲母亲有多少东西,原是他们积攒下的,这家业按规矩就是大兄继承得多,家里的担子是大兄扛起来的,我仗着大兄庇佑才有如今的轻松日子过,是没脸和大兄争的。   至于母亲——母亲给真娘多少,真娘平日又孝敬母亲多少?母亲房中的陈设玩意,四季的鲜花珍品,多少是真娘淘换来的?你刚入门时,我便说过,母亲观人,不看门第出身,只看一个心意而已。你总说母亲偏心,偏疼真娘,可这些晚辈里,难道不是真娘对母亲最用心吗?”   自七夫人此番有孕后,春日的一番波折最后的影响烟消云散,夫妻二人蜜里调油更胜从前,徐纪许久没对七夫人露出这般严肃的表情,七夫人气焰愈弱,只是还不甘心,“咱们圆娘、满娘对母亲很孝敬。”   “孝道已足,就够了吗?”徐纪摇摇头,“心是用心来换的。”   四季衣食、茶水汤药,乃至新鲜玩意、喜欢的陈设物件……这些用心,是简单的孝道无法囊括、比拟的。   他说:“你不要再想这些了,母亲对这些孙女都很好,日后问满、问显成婚,母亲必不会亏待她们。”   七夫人嘴唇微动,徐纪不叫她说出口,而是严肃提醒,“母亲察人洞若观火,你若一直对此心怀不满,母亲发现后绝不会忍耐。”   七夫人这才被捏住七寸,悻悻然道:“我知道了。”   “罢了。”徐纪叹了口气,“不要总想这些,有空瞧瞧满娘和显娘的功课。孕期多思虑,孩子生出来只怕是只小丑猴子。”   七夫人方才破涕为笑,嗔他,“你没正形!”   她被徐纪说了这一大通,不敢再念叨偏心之事了,于是一切又回到原点。   徐问真养了季家的小郎在外头,听闻置的新房子,安排了仆妇下人,还给按季做新衣裳——这不是养在外头是什么?   七夫人连着几日心中惴惴,只怕外头有些牵连到徐家闺训的闲言碎语,然而数日过去,徐府一切如常、族中风平浪静——就连最爱说风凉话、品评人家娘子息妇品格高低的几个妯娌都老老实实,对此事一言不发。   她又小心翼翼地叫人打探京中消息,京中风平浪静,至少她秋妈妈传回来的消息,外人对徐家闺训并无置评,没几日问满与问宁受邀参加了一位县主的暖炉会,是一切如常,兴高采烈地去,轻松尽兴地回。   七夫人终于陷入了迷茫,开始怀疑起自己从前的认知。   ——原因其实很简单,比起那十来日只见了一面,安排了房子就没下文,明显是个样子货的外室,当然是徐家老国公交给问真的,象征家族话语权的刀更值得关注啊!   徐问真虽仍在“病中”,各家赏花、围炉的帖子接了一堆,她不得不提笔一一回过,有逢生育、寿诞、喜宴的,这些从前一般交情的人家不会给她送帖子的事,如今给大夫人递帖的时候都不忘请上她,虽然她暂时不会去,却象征着无形中的变化。 第51章   “真是连脸面都不要了”……   临风馆偶尔独居还算舒适惬意, 徐问真在这边住了一段日子,又开始惦记明德堂暖房里的山茶——明德堂这后花园中建有一座二层的大花厅,楼下冬日燃炭做暖房, 可以培育各种娇嫩花卉,二楼四面镂花木窗,支开近可临池赏花, 远可以遥遥望见园中风景 。   山茶花耐寒,原本无需用暖房, 然而所有花卉一旦沾上“名品”二字,似乎都会变得娇气许多, 徐问真这两盆花从云溪山挪回来, 还没太适应地气, 照管花卉的婆子只能小心侍候着。   昨日听明苓欢欢喜喜地来告诉, 说终于打了花, 好大一个花苞, 白的像雪一样, 黄山茶又鹅黄娇嫩得喜人。   明苓说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 趴在徐问真身上缠磨,“咱们几时回去嘛, 我想亲自捧给姑母瞧。”   住在祖父祖母身边自然是处处顺心, 祖父祖母都对她关怀呵护非常, 但对她来说, 她、弟弟、姑母才是“一家人”。   他们住在一起,她才感觉一切都是圆满安全的。   徐问真被明苓缠磨着, 什么冷情、厉性都消失殆尽了,笑吟吟搂住明苓,“明日阿婆带你们入宫, 你们回家时,姑母已经搬好东西回去等你们了,好不好?”   明苓眼睛一亮,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一旁的明瑞欢呼出声,问星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猫眼儿,露出一点喜气的笑。   徐问真好笑地看着他们三个,忽听外头一阵说话声,“七郎来了。”然后就是见通大步流星地走进来,隔着窗子都能看到他气冲冲的模样。   等走到台阶下,他忽然顿住脚,缓了一口气,在台下吹了一会冷风,面上的神情逐渐如平日清朗和气起来,紧皱的眉心一点点舒开,要像没事人一样进来。   徐问真扬扬眉,支开窗喊他:“我家小七郎这是怎么了?”   见通被她抓个正着,一下有些局促,挠挠头,干脆隔着窗子冲她一揖礼,“我给姊姊带了玉豆牡丹饼回来,在外头叫小幺儿撞了一下,把牡丹饼装撒了。”   “有什么要紧的,你的心意姊姊接到了便是。”徐问真眉目温和地笑,“进来烤烤火,我叫厨房做牡丹饼来,咱们尝尝滋味,就当是你带回来的了。”   含霜无声地出去预备,见通琢磨着徐问真的神情,渐渐安心,走进屋里,便见一阵花香扑面,书案上供着大朵大朵结得粉团似的菊花,水粉嫣然,如少女桃花面。   一边还有一个浅口碟,碟中用水养着几朵小小栀子,大约是几个孩子从花房里淘弄来的,姊姊不嫌弃,仔细地养在案头。   见通眉目微舒,又是一副金相玉质年轻公子哥的模样,进来重新带笑作了个揖,笑道:“姊姊身子可大安t了?就在窗边久坐。”   “哪有什么毛病?再有病,季芷的药喝一阵子,苦苦好了。”凝露搬来一把黑檀木梳背椅,在书案不远处安好,请见通做了,又端了茶水来,见通低头饮茶,烹煮过的茶水香气浓郁,与淡淡的花香交融,叫人心神不自觉安稳下来。   见通静了一会,说:“我想带那季三郎打马球去,就在咱们家的庄子上,没有旁人,就我带着他,和我身边几个护卫小幺凑一局。”   “有人说什么闲话了?”徐问真了然——见通忽然要带季蘅去打马球,又不叫外人,只有他身边的人。说是凑局,其实更像要教季蘅。   从江州入京,马球、点茶、熏香、投壶……许多富贵人家消遣的玩意,季蘅是不明白的,按理,他跟了徐问真,该渐渐明白。   八成是有人在见通耳边说闲话,说她眼光不好,或者再粗鄙些,说她“不挑”。   在见通心里,她大约是久居高台,未沾过污秽,对那些污言秽语闻所未闻;其实她有两年很喜欢带着护卫便装出行,就往民巷村口一蹲,听女人做针线活、说闲话,能听一下午。   要初夏,地里没有农活、城里打杂工的不多,女人们都在家针线、照顾孩子,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脚底,头顶被大树荫笼罩着,耳边是小孩子们轻快的脚步声与银铃般的笑声。   人声鼎沸里,她觉得自己是个挣脱了周元承控制和诅咒的活人。   要论口舌直白,京里这些富贵公子哥们和市井中的妇人可没有比较的资格。   徐问真神情平和,看着局促紧张的见通,温声道:“无论是谁、说什么,他能说出来,就说明他还没有走到咱们家门前的资格,既然如此,何必在意呢?见通——你从弘文馆毕业,在外游学,又在家闲晃,两年功夫过去,明年等成了婚,你该入朝了。”   入朝后,他便会从徐家小七郎君摇身一变,无论做个几品官,是正儿八经的大人了。   从前一道游玩交际的朋友们,自然而然地会分成两条路。   见通听出徐问真言外之意,看出她的淡然,是对那些说闲话之人的不在意,简单来讲,她认为那些人还不配被她看在眼中。   聪明人的,自然知道在京城生活,要怎么滴水不漏,揣摩人心——尤其是上位者的心。哪怕有所不满,在如今的形势下,对徐问真口出恶言,显然是不理智的行为。   不聪明的人,在京城是平安不了许多年的。   半晌,见通吐出一口气,“是我着相了。”   “别吃茶了,叫她们做一碗杏仁茶给你吃。”徐问真记得见通爱吃甜的,干脆叫品栀去那边厨房嘱咐一声,徐问真用起大长公主的人来很随意,家里其他人当然不敢这么干。   见通老老实实坐在一边,露出一个乖巧的笑,他看出长姊的淡然与不在意,心中却为此愤愤不平,他憋足了一股气想将季蘅教得清风朗月贵公子一般——说闲话那几个人当然逃不了教训。   徐问真轻轻点了点书案,明苓在她怀里蹭,她便揉了揉小侄女的头,“无关紧要的人,何必在意。季蘅那里你不必用心,这几日若闲了,就在家里看看各处玻璃窗子替换的工程吧。”   经过数月的钻研,禁中的巧匠们终于琢磨出了透亮、整洁而严密的大块玻璃,紫宸殿先用上玻璃封窗,而后是禁中两位娘子、几位小殿下处,含章宫当然没有落下,消息传出宫外,叫多少人心绪浮动。   徐问真倒是不大在意,并不认为这就是皇后恢复如常的信号——她、大长公主、徐缜都清楚,今上不会容人苛待皇后,皇后所有的尊荣体面,从前如何,日后还是如何,只是失去了对宫外伸手的自由而已。   听起来似乎无关痛痒,但彻底关在含章宫里,什么都做做不了,对皇后而言反而比失去锦衣玉食更痛苦。   要问徐问真甘心吗?她当然是不甘心的,皇后当年是真心实意地想杀她,那天或许没准备真杀了她,绝对准备好要狠狠地给她一点颜色看。   但不甘心又如何呢,君就是君,臣就是臣,正如徐问真不在意见通遇到的说她闲话的那些人是怎样想的,她如何想,不值得禁中在意。   能得县主赐封,又享受到比宗女县主们更高一级的礼遇,已是圣人念情心软的结果了。   徐问真对此倒满意,至少县主的封号真能吃一辈子。   “你可以将京城看做一片海,大鱼吃小鱼,小鱼能吞吃更小的鱼。”徐问真轻抚小孩温热的背,察觉到明苓出了汗,叫她离窗边远些的地方,与小姑姑一起坐,明瑞见得了空,不等乳母将他一起抱走,便一头扎进徐问真怀里。   徐问真稍感好笑,顺手搂住他,继续对见通说道:“走在这片海里,我们要时刻小心,家族是一艘可以庇护我们的大船,让我们生来就比小鱼大些,但有数不清的人想要攀上船、凿开船,我们要做到,是保护这条船,而你能做的,比姊姊更多些,你可以踩着这条船,走到更远的地方。”   她声音不紧不慢,似乎透着沉水香醇正幽静的香气,应该是不久前焚过香,见通还嗅到一点苦涩清新——姊姊或许在焚香时加了橘皮。   橘皮贱物,而品质绝佳的沉水香何等珍贵,徐问真这个用法传出去八成会有人骂她暴殄天物,但她不在意,再珍贵的东西,都只是物件,她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便如有些人,出身哪家公侯门第,她看出前程短暂,便一丝心神不屑放过去。   见通沉默半晌,低低应诺:“我明白。”   “我知道你因他们言语沾染到姊姊气恼,你有这份心,姊姊很高兴。”徐问真用带有一点感慨的语气说:“我们七郎长大啦。”   见通脸颊微红,婢女用小食盒端进杏仁茶来,徐府的杏仁茶里不只有杏仁,还有松瓤、胡桃等干果,一些油面酥点,很浓稠的一碗,更像杏仁粥,见通持着调羹慢慢吃,在徐问真如春水般温和的目光中,心渐渐平稳下来。   吃完杏仁茶,他站起身,这一回沉静落寞都一扫而空,雄赳赳气昂昂,像徐问真心爱的小马驹。   “做什么去?”徐问真一扬眉,眼角露者几分疏恣,她坐在宛如碧涛的纱窗前,古朴的青铜炉升着袅袅香烟,白瓷瓶中的菊花固然开得粉艳,压不住她一身如风如竹的潇洒风流气,便只能空做这富贵乡里一点寻常的点缀。   见通被她的疏恣潇洒气感染,于是笑了起来,“再弄他们一顿去。”   徐问真信他做事有分寸,没多叮嘱,只眼神示意含霜叫秦风跟着,晚些人回来,含霜进来回话:“……有两个是咱们族中的子弟,七郎拉着练身手,自然不是七郎的对手。”   徐问真问了房系,没多言,几个旁支子弟,嘴贱由见通收拾过,犯不着她出手,当然,被见通打了不算什么大事。   她将书案上的一本账拿起来翻了翻,又放回去,含霜候在一边,没等到她的吩咐,便回起明日明瑞明苓入宫的筹备事宜。   这些事按理常例,但徐问真对几个孩子的事情事无巨细,含霜便十分上心,此次跟随预备周全,再来回徐问真。   她这边要动身回明德堂的消息传了出去,大长公主那里欢天喜地恨不得擂鼓相送——不在身边的时候确实想,真回到身边住两日,衣食住行处处被管得严严实实,前阵子只有徐虎昶一人的松快日子过惯了,大长公主实在受不了再加上自己亲自养大的这个管家婆。   底线又硬,脸面又软,稍微高声一点,人家就要不痛快,弄得她被倒了酒和甜汤,却一点气不敢生,晚上放下帐子,和徐虎昶在屋里发牢骚。   徐虎昶默默地听着,不吭声,觉着真娘在身边住真挺好的。   但他不出声,大长公主就一个劲拿指头戳他,他被迫嗯啊附和,大长公主又叹了口气,“这不在身边住,怪想的,还没搬回去呢,我心里又舍不得了。”   徐虎昶再次陷入沉默,大长公主对着帐子内透亮的琉璃灯,看着那上头描绘的富丽牡丹纹样,“还是得有t个知冷知热的人在她身边。”   徐虎昶看出她是不打算睡了,睁开眼睛舍命陪君子,“含霜她们做事很勤谨,这些年都还算周到。”   “再勤谨,总是不一样的。”大长公主把有些凉的手脚往他身上贴,徐虎昶自幼习武,年岁早过半百,鬓角都白了,还是一身硬邦邦的肉,三九天里蒸腾着热气似的。   大长公主体质与他天差地别,冬冷夏热,夏天烦他,不把他赶出屋子全看多年夫妻情分,冬日就黏着他,坐在榻上要挨着坐。   徐虎昶焐住她冰凉的手脚,眼中有一点不安,低声劝她:“真娘心里有数的,她少年时便不重情,如今更不在意,你再多操心,只怕弄巧成拙,反叫孩子碍着你的缘故不得不留情。”   他说得直白,本来夫妻房里,没那么多需要弯弯绕绕婉转说出来的话。   大长公主心里自然有数,点了一点头,“我自然知道。哪怕有心,不能样直白,而且当然要遂她的意思——我只是怕真娘总是一个人,父母、亲友、婢仆……和枕边人毕竟是不一样的。”   至少含霜她们不能陪问真到榻上,这样渐渐开始寒冷的冬夜,榻上还是有个人更暖和。   她低低叹了口气,“真娘的性子,真是像极了你,左犟得很。”   徐虎昶沉默不语,等大长公主唏嘘完了,他才道:“您若不想舍下我们爷俩孤零零地相依为命,还是好生保养身体吧。”   他说这话时,微微垂遮掩,大长公主惊讶地从头看他,竟从那刚硬有力了一辈子的眼中看出一点不安,虽然知道八成是有意为之,大长公主还是不禁沦陷,老老实实地答应下,倚着玉枕轻轻抚摸他的鬓角,带着温存与安慰。   过了一会,又戳戳他,“你刚才的话可不能叫阿缜知道,他要哭天喊地的。”   一大家骨肉至亲,到徐虎昶嘴里,她若走了,他和问真祖孙俩就成“孤零零地相依为命”了。   虽然是卖可怜,叫大长公主忍不住闷笑。   徐虎昶却握住她的手,慢慢地说:“臣,永献十八年配驸马都尉,尚佑宁公主。我这一生,因你,才与阿缜他们结为骨肉。”   相伴几十年,走过三朝风雨,佑宁,你不能先撇下我。   大长公主看出他眼中的真意,沉默半晌,轻声答应:“我会善自保养的。”   徐虎昶的手慢慢收紧,紧紧握住大长公主,她不再年轻了,即便保养得再精心,肌肤远不如年轻时细腻,但手指还是那般柔润,他握得紧紧的,这双手,他这辈子都不想撒开,直到老死。   闭上眼,他要躺在公主身边,谁别想插进他们两个当中。   琉璃灯里的蜡烛啪啪地爆着烛花,临风馆的房中,徐问真坐在榻上,轻抚问星的长发——问星的头发留了这大半年,有些进展,如今披在肩后,乌油油、黑亮亮的。   问星支着眼不肯睡,贪贪地盯着徐问真看,徐问真被她看得奇怪,问:“怎么,不识得姊姊了?”   “没见过姊姊如今日这般的模样。”问星摇摇头,小声道:“姊姊真漂亮。”   不是瓶中花的漂亮,是潇洒畅意,山间一阵风,天云摘手得的骄傲恣肆。   徐问真笑了,轻轻点她的额头,“你这个小色胚,为我漂亮,才专门缠着我睡?”   “不想离开姊姊。”问星摇一摇头,小声道:“这几日族里总有人来走动,大伯母有的高高兴兴地招待说话,有的一个眼神都不稀罕看,坐半日冷板凳,又悻悻地走了。”   这关口,登大夫人的门,还能得大夫人的不快,还能为什么事?   徐问真笑她:“真是我的小耳报神。”又轻轻安慰,“放心吧,不是什么大事。”   这段时间家里忽一阵狂风骤雨,忽一阵繁花锦簇,如此怪异,或许小孩子能感受到。   问星伏在她膝上,小声道:“我以后能像姊姊一样吗?”   徐问真扬了扬眉,没将她当小孩子糊弄,而是慢吞吞地道:“你姊姊我嘛,是沾了你前未婚姊夫的光,你若不想嫁,你爹娘那关只怕不好过。”   她说了一个可能,却没把话说绝,诱导着问星继续思考下去。   问星又说:“那像问宁姊姊那样……肯定是不行了。”   她清楚,十郎夫妇没那么疼她,不会像五叔对问宁姊姊那般对她给予重托。   那还有什么法子呢?   徐问真轻轻一点她的头,“傻娘子,就只看得到你七姊?”   问星听出她的意思,忍不住咬咬指甲,“我怕我做不好。”   伴驾御前,虽然是女官,看起来好像被正统朝堂拒绝于外,但是两只脚踩在官场里。   生死荣辱,甚至家族倾覆,有时只在行差踏错的一日之间而已。   她看的书原比时下的闺中娘子,甚至徐问真都多——连同不正经书的数量。   越是如此,越觉得皇家、皇权是何等的可怖,依偎在徐问真怀里,便如被大树庇佑着,她是树下的小鸟,在树荫下窥视外界的风雨,既眷恋此处的温暖,又怀念过往的安全,迟迟不敢向外踏出一步。   她说完,又有点羞愧,为自己不如问安的勇气,然而姊姊很温柔地轻抚她的背,以作安抚,“你还小呢,什么都没学过,怎么知道自己做不好?明年春日,你与族中姊妹们一同入学,先学蒙篇,然后念四书,学史册,一日日的书读下来,你就知道官怎么做了。那些事情,远没有那么难。”   问宁咬指甲咬得咯吱作响,徐问真轻轻拍她的手背,“不许吃指甲,傅母怎么教你的?”   她的身体好转,傅母、保母们都开始潜移默化地教她礼仪,原本学的那些问安、坐落竟然都只是开胃小菜,礼仪这东西,原本就是入门简单、学精深难,她自在随心惯了,对那些条条框框的拘束很不适应。   但得努力适应着学。   这会听到傅母,她面露苦色,徐问真心中了然,但她从小学礼仪举止,待人接物的规矩礼数,甚至比问星学的要难十倍,从没觉得难应付过。   只因是天长日久地熏陶着,从小接触,不知不觉间便会了。   对这个年初傻过一场,在她的小心期盼下好不容易才没彻底痴傻的妹妹,徐问真到底宽容两分,温声道:“学礼仪不必着急,这都是天长日久的功夫,渐渐就会了。”   和那些诗书、做官都是一样的。   问星苦着脸点点头,屋外敲了二更的梆子,徐问真正一正神色,“快闭目睡吧,不然下次再不许你在我房中睡了。”   她用一床柔软的藕粉绵纱被子将小问星严严裹住,问星近来肺气强了一些,但在入寝徐问真还是叮嘱含霜不要熏香,只有帐幔内挂着两个玲珑精巧的小香球,透着一点宁神静气的百合香气。   而徐问真酷爱熏香弄花,身上常年透着香气,问星卷着被滚进她怀里,在热烘烘的屋子、温暖而安全的怀抱里坠入梦乡,睡了自徐问真从宫中回来生病后,第一个安稳的长觉。   她睡熟后,徐问真支着手看她,半晌轻笑,还是个孩子呢。   她看出问星这段日子的不安,才将她留在房中睡,家人们总认为家里的事瞒着小孩,小孩不知道,其实明瑞明苓那么大的或许真懵懂不知,问星这样大的,渐渐要知事了,又怎会察觉不出怪异?   “睡吧。”问星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皱着眉小声哼哼,又舍不得睁开眼,徐问真轻拍着她安抚,轻轻敲敲床头,含霜进来熄灭了琉璃灯,昏黄的灯光下的最后一眼,是徐问真含着温情的柔软眉目。   含霜低声道:“娘子早些安歇,我今日在退步中值夜。”   徐问真一般是不用人值夜的,她喜欢自己睡,屋子空荡荡的,叫她心里安静,半夜不睡起来赏月没人絮叨。天亮起来,又呼朋唤友,热闹得开心。   但今夜问星在,半夜若有什么事,就需要有个人搭把手了 。   徐问真点点头,又交代:“那间屋子久不用了,你与秋露同住,不要贪暖和,将炭火烧得太多,仔细中了毒气。”   含霜心里有数,但自然不嫌她啰嗦,细细地整好帐子,又将琉璃灯留在外间,给屋里留一抹t光亮,温热的水留在熏笼上,炭火拨好,一夜足用了。   次日果然是个大晴天,大夫人一早带着明瑞明苓来吃早饭,两个小的进来就缠着徐问真,闹着要和她睡。   他们俩撒娇的本事实打实是从徐问真身上练出来的,大夫人见徐问真被缠磨得无奈,伸手拉开明瑞,那边明苓被徐问真按住,先是明瑞:“多大的小郎君,还闹着要与姑母睡,叫人听了只怕笑话,我们小郎难道还怕黑吗?”   然后是明苓,如出一辙的一套话,只换了个称呼。   明瑞被套进去,明苓可没有,她振振有词,“十七姑姑比我们都大,还是跟着姑姑睡了!”   “昨夜天黑,你十七姑姑害怕,你瞧,那边七姑姑、八姑姑还笑话她呢。”徐问真只得哄她,在一旁吃着果子吱吱笑的问宁和问显忙配合地对问星露出嫌弃的表情,在一旁观察的明瑞瘪了瘪嘴,明苓可不怕,拍着小胸脯:“随她们笑话去!我只要与姑姑睡!”   徐问真无奈,最后还是小酥饼出手辖制住她,徐问真柔声哄,“好娘子,你十七姑姑身子不好,夜里总睡不好,姑姑才搂她睡一夜,我们小明苓又伶俐又健壮,比小猞猁都可爱,再过几年都能射小鹿了,还用姑姑搂着睡吗?”   真不是她不愿意搂明苓,小娘子香香软软的,夜里不闹人,钻在她被窝里就会开心起来,咯吱咯吱地笑。   可今日兄妹两个一起“造反”,她驳回一个、同意一个,是什么意思?兄妹和睦还要不要了?   虽然如今都还小,正经来说好似不必特别在意,但徐问真一向认为微处见大,还是自幼留心将一碗水端平,不让孩子感觉受到偏颇对待才好。   明苓到底岁数小,被她哄得七荤八素,迷迷糊糊地答应下,大夫人抿唇忍笑,等吃过饭,叫傅母将二人仔细整理好,徐问真亲自取来斗篷,一个一个地给披好。   今日明苓穿着大红绣金麒麟夹褙,下搭郁金裙,小发鬏上缀着一朵珠花,清凌凌的眼珠含着笑,玉人一般可爱;明瑞是同色小圆领袍,穿着神气得很。   到底是小孩子,穿着一身再热烈浓重的颜色不显得伤眼。   斗篷倒是月白的,绣着粉白山茶花,缀着雪白的毛领子,徐问真一贯爱穿的式样,大夫人特地吩咐人新做的。   徐问真一个一个地系好又细细打量,眉目间不掩得色,“谁有我家孩子俊俏。”   大长公主笑吟吟道:“瞧瞧,自卖自夸起来了。”   其实她年轻时搂着徐问真不是如此?   徐虎昶昨晚得了承诺,今天开始拿着尚方宝剑搜刮房里大长公主私下存货,晚辈们在,他给公主留面子,坐在榻上只在心里琢磨,这会听到这句话,心里嘀咕一番,但不敢拆台。   正说话间,大夫人领着两个小的告了退,小明瑞明苓均是自幼学礼,如今进退礼节是有模有样,不过因生得圆滚滚的,作揖时候格外有一种天真可爱。   徐问真看着他们便觉舒心,早上闹这一通,一整日心情都好了,下晌再翻族学的烂账,都没动气。   她只是坐在书房里,挑起一张花笺,慢吞吞写下几个人名,然后揉烂了,烛火烧掉,纸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一把灰,人名当然留在她心里了。   冬日了。   望着窗外净白的云,徐问真慢慢想——该热闹热闹了。   不然还真叫人以为,她是八风不动,只是慈悲垂目,张手撒钱的活菩萨呢。   问圆听说她回到园中,使人来请她。   问圆月子里养得好,脸颊愈发丰润了,气色极好,眉目盈盈带着笑,或许是有了一块柔软的肉的缘故,从前的明艳逼人化为一池春水,很温和。   徐问真看了半晌,才道:“你这样子我还有些不适应。”   “前几日刚恼火一场,这几日还是修身养养性,不然不仅身边的人着急,我母亲只怕不安。”问圆含笑慢慢说。   她没有说得太细致,简单地一带而过,反而是姊妹俩的情分。   有事情不瞒着,是亲密;没有事无巨细,上下级一样报告,是信任与分寸。   她不愿意将那些叫人烦心的话通通学给徐问真,只是道:“左右闲来无事,我学着制了些林噙茶,滋味倒是不错,姊姊尝尝我与问星谁做得好?”   林噙果子绵软,徐问真不大喜欢,家里大多都是做成蜜饯果子,鲜果偶尔吃个新鲜而已。   秋日时庄子上送来,问星瞧了倒很惊喜,要了净晒的果子干来,合了糖浆熬甜汤喝,呼为果茶,吃着倒是不错。   问圆只有实在不能动的时候才会闲下来侍弄这些闲情雅致,徐问真很给面子地尝了,滋味果然不错。   问圆听了,便很欢喜,神采飞舞起来,正说着话,外头有人进来传:“王家娘子来了。”   还有哪个王家,不过是问圆那个前两日被夺了爵的倒霉前夫家。   问圆的脸色登时冷了下来,“亏还自诩是开国元勋门第,连登门前要递个帖子的规矩都不晓得吗?”   这是看准了大夫人今日不在,才忽然杀来的。   徐问真问:“谁接待呢?”   婢女一低头,“直奔七夫人那边去了。”   问圆腾地站起身,杀气腾腾,过半晌倒冷静下来,重新坐会软墩上,露出一个冷笑,“真是连脸面都不要了。” 第52章   “大娘子未免威风得过分了!……   徐问真没言声, 想了一会,问含霜:“王家夺爵的旨意是昨日颁的,可有说哪日收监其余人口?”   含霜不假思索地回:“三日后, 说那边监房不够。”   什么监房不够,分明是留出的钓鱼的时间,如今是否还有愿意对王家伸出援手的亲友故旧——王家是否握有一部分人的把柄、王家私底下都藏了多少家财……   徐问真沉了沉心, 王家夫人今天来者不善。   王家在夏日因意图投机襄辅郕王谋取富贵吃了挂落,随侯王抚远丢了肥差, 被发配去蹲清水衙门,但王家毕竟枝繁叶茂, 族中有年轻子弟为官, 又还有爵位庇护家门, 所受的影响倒有限。   然而前段日子, 裴家忽然被奏出侵占良田、参与贩卖私盐、于漕运暗中牟利等罪状, 今上当即命人收监裴家, 顺藤摸瓜, 最后查到了曾经主持漕政的随侯身上, 他为了投靠郕王给出投名状,借着自己与族中子弟在地方的职务之便, 帮助郕王大笔敛财。   郕王是个义气人, 自己发财, 没落下外家和妻族, 裴家、郕王妃江家,都因此落网。   今上对郕王已然失望, 田产夺走、闭门读书呢,亲儿子嘛,罚无可罚了。   随侯他们可不一样, 一番彻查的结果,就是几家有官的丢官、有爵的丢爵。   裴、江几家有些罪名轻的,尚可以拿钱赎买。王家作为出力的大头,却没那好事,如今前随侯还在大牢里蹲着,等候发配呢。   如今要将其余人口收监的消息传出来,爵位又被夺了,几家人自然是各显神通。   王家夫人今日登门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扒紧了徐家这根救命稻草,哪怕不能立刻逼徐家同意伸出援手,只要将问圆的名分落实,问圆还是王家妇,两家的关系就脱不清。   届时王家女眷都要收监,徐家能舍得问圆被带进去?若他们寻故设法将问圆留下,王夫人必能厚着脸皮,攀扯着刚出生的小金桃没被带走,再塞几个孩子来徐家。   然后徐家就算上了王家的船,后续还要不要为王家出力谋划?   这是最恶心的结果,但徐问真不惮于以最大的恶意来猜测京中所有人在绝境中的作为。   王家夫人为了达成目的,会怎么做?   徐问真眉目很冷——七夫人能招架住吗?   王夫人这段日子几乎是日日登门,大夫人在的时候,她连内院的影都看不到。今日钻了大夫人不在的空子,叫她入得府内,她既然直奔七夫人那边去,大约已经有了拿捏七夫人的法子。   这种人平日都无需理会,哪怕趁大夫人不在入得府内,叫人打发了便是,可她若碰上七夫人——徐问真与问圆对视一眼,问真道:“我走一趟。”   问圆有些歉疚地道:“为我的事,几番劳烦姐姐了。”   “咱们一家骨肉,还说这个?”徐问真整理好思绪,没让一身冷气吓到小侄女,看了看乳母抱在怀里的小娘子,问:“咱t们金桃子的大名你想好了没?”   问圆这小娘子,大名问圆迟迟没有定下,只想出一个“金桃”的乳名,由家里人叫着。   要徐问真说,这名字确实有几分道理,金桃是康果所献贡果,色泽如金、大如鹅卵,鲜妍新润,扑鼻有一股甜香,金黄灿烂十分可爱,正合问圆这个宝贝小娘子,且叫起来很好听。   但乳名再可爱,总得有个正经姓名,日后见客往来、人生大事,可以写在帖子上的,不然显得对这女儿不够重视。   你自家待娘子都不庄重,又怎能期盼人家尊重你家的娘子呢?   这事本来不急,小金桃还没满月,真要起大名,哪怕到周岁都不晚,但如今王家总来纠缠,还是尽快定下来,绝了他家的念想,免得他们总认为孩子是王家的,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问圆定了定神,“洮,洮水之洮。”   徐问真爱怜地摸了摸小金桃圆鼓鼓的脸颊,一边点头,“很好,愿她此生健康平安,福寿绵长,就如奔入黄河的洮水川流不息。”   问圆望着女儿,露出一点柔和的笑意。   但很快,她的笑意又消失了——想到那个不省心的前阿家,冲到了她更不省心的亲娘面前,两人搭在一起,不知会唱出一台什么戏。   她只觉心都被人揪起来。   徐问真安抚地说:“你不必担心,我去了就来。你不要急中生乱,这会你出去了,事情才不好做,你还能指着前婆母的鼻子骂吗?避而不见才好。我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对罪臣家眷,叫人大棍子打出去是有的。”   她说了句促狭话,其实这种高门公府里是很少有动刀动棒的干戈的,大家都要个体面。   王家人已是落水狗,不足为虑,这里面唯一值得人头疼的,只有一个对前女夫念念不忘,在问圆生产前,还常常对问圆喋喋不休,叮嘱她哪怕为了孩子忍耐忍耐的七夫人。   这半年来,七夫人时常劝问圆,夸王铖对她是极有心的,普天下再难找到那样专情、待她好的男儿了。   至于王夫人的为难——七夫人的原话是,哪家新妇还不受阿家几年气?等问圆熬一熬,有了儿子便站稳脚跟了。   问圆被她这番话气得发笑,在七夫人最后一次来劝解她时——她在七夫人面前发动了。   淅淅沥沥的羊水顺着裙角浸湿了厚厚的金丝牡丹纹地毡,问圆的身子没足月,七夫人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在产房外直念“阿弥陀佛”。   直到小金桃呱呱落地,听产婆来回“母女平安”,她才长长松了口气,心里再遗憾没有一举得男,对着匆匆赶来的大长公主铁青的面色,不敢说出来了。   问圆生产之后,七夫人很是消停了一阵,每日参燕翅胶的补品一日三次地往园子里送来,只是不敢来见问圆。   直到后来大长公主看不下去,叫人领她过来,她才小心翼翼地来了一趟,见问圆没对她有怨怼之色,她才放下心,然后三五不时地来瞧瞧——毕竟是头生的孩子,生的又是头一个孙辈,七夫人再看重见明见新,对问圆和金桃是关心的。   只是时日长了,难免旧态复萌,又在问圆耳边念叨起来。   这段日子王家落了罪,夺爵的旨意下来,七夫人好容易消停下来,前些日子又不知为何叫问圆发了好大的火,这两日母女俩都不走动了,七夫人憋着口气,不往这边来。   问圆想起那些事就气得想发笑——实在是没什么说的,只能笑了。   这会见徐问真披好斗篷,她跟着送到门口,叮嘱,“姊姊千万不要听她们的混账话置气,只管将人打发掉就是了。见明今日在家,我喊他立刻过去。”   这样七夫人自然有人应对,只是见明对他娘没办法,只怕就是个敲边鼓干着急的角色。   问圆越想,心里越急,恨不得自己披上斗篷跟出去,徐问真按住她的手,“放心吧,你还信不过姊姊?若姊姊被这点事就难住了,岂不成了笑话?”   问圆沉了口气,略定住心,徐问真离开问圆院落,没乘小轿,她走得比轿子快,一边走,一边吩咐:“去祖母院里,别说什么事,只说我请云姑出来帮个忙。”   云姑名份上虽是侍从,却是专属于大长公主的女官,很多时候能直接代表大长公主行事。   伶俐的小丫头品栀答应一声,一溜烟似的小跑去了。   她额心突突地跳着疼,王家女人不足为惧,七夫人卷在里头才是她顾忌的,七夫人身孕到晚期,身子沉重,今日如果在七房院里闹将开来,只怕后果严重。   问圆生产那日,白天她还很镇定自若地打赏仆役、吩咐上下,晚上闭上眼,却总是想起那年脸白得像雪一样的昌寿。   女子生产,是她少有的畏惧的一件事,它不像一盘棋局,下哪里死、下哪里活,总能算到。   生产不能,可能前一日好端端的人,脸色红润得如花一般,明媚艳过桃李,后一日,便脸色青白,染得满床鲜红血液。   知道她心有顾忌,含霜低声问:“是否要请七郎君回来?”   “今日大朝,衙门离不开身。”徐问真眉目有些沉,“先叫见明。”   见明与七夫人过招的经验不如问圆、问满丰富,但聊胜于无。   含霜应诺,眼神示意小丫头快去。   一行人急匆匆感到七房院子,只见七夫人坐在正房罗汉床上,不知前头说到了什么,双眼含着泪。   王家妇人扑在她腿上,正哭着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赟之待圆娘的一颗心却实在无可挑剔,如今他们又有了小娘子,哪怕为了孩子考虑,嫂夫人您千万劝解圆娘,叫她不要再与我置气了。”   她一边说着,涕泪如雨,听到院内仆妇的请安声,竟然还一把拔下头簪抵在脸上,“是我猪油蒙了心,对不住圆娘,叫她受了委屈,只要嫂夫人和圆娘能消气,我、我愿意划面赔罪!”   她说着,作势就要划下去,屋里仆从们顿时一惊,含霜心跳快了一瞬,带着凝露拔腿冲下去。   离王家夫人最近的七夫人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千钧一发之际双手抓住她的手臂,“这怎么似的?”   “正是呢。”徐问真拍拍斗篷下摆的灰,将斗篷解下,慢吞吞往里走,语调慢悠悠的,透着与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王夫人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的慵懒,带进来的一阵冷气吹走了屋子里的闷意。   “王夫人在这划了脸,我家圆娘岂不是就彻底赔给你们王家,一辈子跳不出这个火坑了?”   七夫人闻言,神情顿时一肃,徐问真留意到了,王夫人转瞬即逝的怨毒已经不值得她在意,七夫人的态度才是她的意外之喜。   徐问真想着,一边示意凝露上前控制住王夫人,一边变了个语气,细细与七夫人分说,神情态度极为耐心,竟叫七夫人有些受宠若惊。   “咱们圆娘可是早早回到家里,连着洮儿,是我徐家的小二娘子,与他们有罪的王家是半点边都不沾的。可今日王家娘子闹上门来,是铁了心要给问圆沾上一身腥,您想,她为了挽回问圆,在徐家划脸恕罪的消息传出去,一个礼法孝道压下来,咱们圆娘岂不就被绑回他们王家去了?哪怕咱们想护着圆娘,家里剩下还有问满、问显这些妹妹,一个徐家女忤逆不孝的名头压下来,她们可怎么办呢?”   七夫人顿时心惊又后怕,怒目瞪着王夫人,王夫人却是柔弱委坐于地,垂首拭泪,“徐大娘子要如此揣测我的用心,我只能认下了。我知道我王家如今是有罪之家,大娘子自然瞧不上我们,可祖宗辈留下的交情,大娘子就好轻易断绝了?今日我确实是诚心诚意登门来,想向问圆致歉,还备下给小娘子的礼物——”   七夫人手边的炕几上,确实有一顶金光灿灿的金项圈,装在黑漆螺钿匣子里,做工雕琢精细,并非凡品,想来是王家煊赫时所得。   七夫人方才见了项圈,还道王家人确实真心实意想挽回问圆母女,心中不乏惋惜,然而这会再见,却如烫手山芋一般,落在眼中都觉得晦气,“你这贱妇人!竟然如此算计我儿!”   再高超的柔弱言语怕单刀直入和莽撞人,王夫人声音一顿,徐问真继续煽风点火,“咱们家圆娘可是正儿八经公府千金,t哪怕是二嫁,什么样的好人家找不到?凭圆娘的家世品性,就是王府嫁得!只怕她就是看不得圆娘过得好,才铁了心要把圆娘再拉入泥潭,七叔母还不知道吧?昨日圣人已经颁旨夺了王家爵位,他们家不日便要阖家收监,她这个关口来缠磨问圆回王家,安的是什么心?”   徐问真体会到一点煽风点火的快乐,本来还有许多发言呢,看到七夫人鼓鼓的肚子,又给憋回去了——别再因动气有了好歹。   光是这些,已经将七夫人气得双目赤红了,站起来要打王夫人,婢仆们连忙扑过去拦住,王夫人恨得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她看出来了,今天徐家这位大娘子一到,她想要将问圆带走是不可能了,徐家是铁了心与他们撇清关系。   但她怎能放弃?整个家里十几条命,都担在她身上!   她再次看向七夫人,未语泪先流,她实在是能屈能伸,当年看不上七夫人的出身,议婚时从来是七夫人上赶着巴结她、附和她,如今王家坏了事,她在七夫人跟前软得下身段,卖惨、哀求,什么可怜的话都说得出来。   是个人才。   徐问真漠然地想,一边听王夫人满口哭诉:“我待圆娘千不好、万不好,总有一日好吧?她做了我家息妇,我待她这公府娘子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就连她迟迟无嗣,我是隔了二三年才给她一个姬妾,等闲息妇,哪个在阿家手下过得这样好的日子?   如今我家事情是有不好了,我绝没有再拖累圆娘的意思,只是想着,如今唯有圆娘生下的这个小娘子,或能依仗外祖家保下一条性命,我一辈子攒下的私房、我们侯府几辈子的家业,比起零落便宜了外人,我宁愿交给自家的骨肉!   今日哪怕接了圆娘她们娘们,我又怎么舍得带她们去那苦寒之地受苦?只是……总、总要叫我见一见、抱一抱她吧?”   她说得声泪俱下,感情真挚,徐问真淡淡扬眉,想要看七夫人怎么应对。   那边七夫人听了这番话,眼睛刚来得及亮一下,见明就到了。   他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初冬的天气,只穿了一件夹的袍子,还满头大汗,可见是一路跑过来的。   七夫人见了,顿时什么王家的家产都往后退一步,着急地道:“你仗着年纪轻作死呀?快给六郎端热茶来,要滚滚的!”   她这一走神,将王夫人气得要昏到,方才那台戏继续下去最好的时机过去了。   见明气势汹汹地进来,并不喝茶,在徐问真的眼神示意下直接走向王夫人,“这位夫人——”   “他家夺爵贬官啦,叫夫人不合礼法。”徐问真捧着碗热茶在手上,语调轻松地提醒。   又把王夫人气得险些吐出一口血。   七夫人愣了一下,张口想要说什么,然而儿子气势汹汹地顶在前头,她莫名地气弱了一节,不大敢吭声,那边见明已经干脆地答应:“是弟弟错了。王家娘子,您请离开徐府,祖母有令,我们家不欢迎您。”   云姑持着大长公主的紫檀杖,慢悠悠从门外进来,一看到她,七夫人顿时彻底老实了,没给王夫人再发挥的机会,几个粗壮婆子冲上前来,将她团团捆住,硬拽了出去。   七夫人:“啊呀!”她急得直跺脚,抓着徐问真袖子说:“大娘你没听她说要将王家的财产都给咱们金桃子吗?”   得,见明、云姑和她在这,她好像成了软柿子了?   徐问真收回衣袖,徐声道:“叔母,王家落罪,他家的财产如何处置,只能听凭圣人和律法安排。咱们家收下了他家的财物,算什么?藏没罪臣家财?我可不敢干这事。”边说,边淡淡看了见明一眼。   见明连忙上前扶开七夫人,徐问真冷了脸,站起来吩咐:“今日府门、二门、内门上值守当班的都是谁?”   含霜早有准备,肃容站出,持着名册念了一串名字,“打二十板子,革去银米,不许再在府内当差。”   这话一出,满屋仆妇皆惊,七夫人觑着徐问真的面色,莫名有些不安,试探着道:“这……都是府里服侍的老人了,往日当差都勤谨,不如饶他们这一回?”   “母亲严明王家人不许进入府内,今天王家女人为什么还进来了?”徐问真没理她。   七夫人蹙眉,有些不满,又有些不安,那边凝露带人捆着两男一女进来,“王家人给了府门、二门、内门上当差的各二十金,三班值守的头领在此。”   徐问真沉声道:“收受贿赂,违背夫人命令偷放罪人进府,今日是王家那女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可她若是会功夫呢?若进来的是个刺客、是个男人呢?你们将人放进来,会造成多严重的后果?   历来家中,门户上人最是关键,你们都是经事老练,因可靠沉稳才被安排在这差上,每年三节四时,赏赐优厚,天寒赐衣暑热加汤,你们一年拿到手的份例,又何止分的这点金子?就为了这点蝇头小利,你们就敢将府内安危至于不顾,如此之人,如何敢用!”   二十金看似不少,可一群人分到手,又能有多少?   说到底,还是贪,不在意夫人的命令,没将自己的差事、内宅的安全放在心上。   徐问真不容质疑地吩咐:“立刻行刑,然后打发到田庄上去,他们的家小男女,一同发配!余者亲友,凡有要替他们求情的,先来回我!”   “诺!”徐问真的人马先干脆利落地应声,整齐划一,应诺声响彻院落。   七夫人被震了一下,缓了缓神,扶着儿子的手似乎给了她一些勇气,鼓足劲道:“大娘子未免太威风了,这还是在长辈院里呢。”   “有件事情,我原不想越俎代庖,但既然叔母说我在这院里威风,我便送佛送到底。”徐问真冷声问:“今日七夫人房内侍奉的头领是谁?”   七夫人面色一变,见明斟酌着徐问真面色行事,拉住她不许她发作,转头喊:“周妈妈,秋老妈妈不在,你就是这屋里作主的人,大娘子传你,还不出来请安?”   七夫人气得要命,那边周妈妈颤颤巍巍地走出来,“老奴给大娘子请安。”   “方才王氏就在这屋中,趴在七叔母的膝上说话,你们就无一人想到将她拉起来?她若是心怀歹意,有心伤害七叔母,拔簪子的时候一簪子扎在叔母身上,你们谁担得起这个责任?”徐问真声色俱厉。   七夫人原本没觉得有什么,听到徐问真的话,才后怕起来,吓得浑身哆嗦,紧紧抓住见明的手。周妈妈等人顿时脸色惨白,跪倒一屋子人,连声告罪:“奴婢有罪,奴婢有罪!”   徐问真沉了口气,正当众人以为她要继续发作七房的下人,好好摆一摆当家的威风时,她正色看向七夫人,“今日幸亏王氏没有破釜沉舟要拉下咱们家一命的狠心,不然方才她那样趴在您身上,一簪子扎过去,您想想您和腹中孩儿会怎样?素日饮食出门上倒是知道谨慎戒备,怎么如今府上来了罪妇恶客,这满院子人却不知小心,就叫她接近了您呢?”   七夫人脸色苍白,再没有方才的气势,“我、我……”   “她们原是叔母的人,我虽当着家,不好将手伸得太远,毕竟便是我母亲在,没有管到叔母房里的理。”徐问真说完,没等七夫人松口气,话锋一转,“但公府本是一家,中馈账目由长房主理,这些人是公府的奴仆,她们和守门的仆人们一样犯了大错,若不处罚,轻轻饶过,说不过去。”   七夫人嘴唇嗫嚅着,屋里人均吓得想要告饶,又被徐问真冷冷的模样震得不敢说话。   这时云姑开口了,她容色冷厉,张口言语狠绝:“一群不中用的东西,依我说,通通打了板子发配出去!再留在屋里侍奉是祸患!”   这满屋子人,都是服侍七夫人多年的,是七夫人在府中的“心腹”,她们被打发了,便如皇后的含章宫被清洗替换是一样的。   七夫人连忙道:“不可!”   可云姑一冷脸,“她们服侍主子不利,处置本是按规矩行事,有何不可?”   七夫人便又说不出什么求情的话,只能自顾着急。   见明见她如此,有些着急,刚要开口,却见徐问真有了动t静,“她们服侍叔母多年,本没什么错处,今日王家那妇人若没溜进来,更不会出这些事,要说疏漏,还是看门户的人罪过大。”   七夫人眼前一亮,正要附和,周姑姑等人再看徐问真,哪像刚才看阎王罗刹?真像看救星一般。   云姑已缓缓道:“虽然如此,罪责难逃。”   徐问真摆出商量的语气,“便革除半年银米,念在初犯的份上,小惩大诫吧,叔母如今身怀有孕,她身边不好见血。——门上的人都给我拉到内门外打,叫其他几班值守门房,还有巡视上夜的人都来看着!不将规矩和府内安稳放在心上是什么下场!叔母房里这些,虽然免了板子,都去看看吧,以后长些教训,知道知道什么人不能往房里放、不能进娘子身。”   众人的心随着她的话语起起落落,云姑冷着脸道:“娘子就是面慈心善。——大娘子格外开恩,你们若还不服,我是有话说的,只怕你们就不愿意听了。”   周妈妈闻言,连忙带头谢恩——对她们来说,革除银米但还能留在七夫人身边,没打板子,就是大好事了。   有个凶神恶煞的云姑在一边站着,一开始对她们发难又做主惩罚她们的徐问真反而成了活菩萨模样,众人连连叩首谢恩,七夫人终于缓过点神,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徐问真已懒得在此再聒噪下去了,只是问:“秋妈妈怎么不在?”   不等七夫人说话,周妈妈连忙回道:“秋妈妈的孙息妇今日生孩子,一早喊秋妈妈回去,秋妈妈说晚些就回来伺候。”   徐问真点点头,云姑道:“她一时半刻只怕回不来,她们又要去观刑,不如从上院里调一个可靠的先帮着照管七夫人一日。”   七夫人一惊,刚要张口,徐问真已道:“便如此办吧。”   七夫人忙道:“我这原不需要那么多人服侍……”   “这是为了叔母您的安全考虑。”徐问真眉目神情很淡,似是有些疲倦的样子,又带着不容质疑的刚硬,“只先照管一日,等秋妈妈回来,便叫她回去。您如今身子沉重,要将自己的安危当回事,您若总不降安全放在心上,恕侄女回了祖母,干脆派两个人来帮着照看您。”   七夫人原本当然是不服晚辈这么跟她说话的,然而方才徐问真一阵势如雷霆发罪了连她身边人在内的一群人,不说仆妇们,就是她心里其实有些惴惴,莫名有些怕。   这会徐问真说得如此不容质疑,她竟不敢再说什么,只下意识地呐呐答应。   她当然不知道,听话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渐渐就习惯了。   徐问真鲜少发这样大的火气,对徐府的人来说更是头一回见,在他们心里,大娘子一贯像个不知愁、没有恼的神仙娘子,要么说是出家的人呢?   今日雷厉风行一发作,才知道原来神仙娘子有铁腕冷面。   徐家的一众管事男人娘子被请了过来,在徐问真下手一侧添了一排席位,他们却不敢坐,听着板子一声声落下的声音,心跟着七上八下的。   徐问真坐在上首一把紫檀木金漆螭纹太师椅上,手里一串念珠慢慢转着,声音平静无波,却如初春冰面下的水,乍一看没什么,但人人都知道,掉进去是能冻死人的。   “咱们府里待人一向宽厚,轻易不动干戈,外面买来的人,长到十八九岁,愿意出去的,家里来讨,就给带出去了;家里的更不必说,能办差的,一辈子府里养着,一家老小都有饭吃,我母亲心地是最宽厚慈善不过的人,谁家有个三灾两难,必定出钱、出药帮扶。咱们府是京里数一数二的厚道、好办差的地方。”   徐问真说着,顿了一下。   从最开始直接向她负责的管药品账目的洛娘子忙道:“夫人与娘子慈爱,我等皆沐浴恩泽,感激之意永生不忘。”   “我说这话,并不是叫你们感激。”徐问真却道:“善待下人,怜贫恤老,是我母亲的德行。可仗着母亲仁爱,愈发不将规矩当回事,处处松懒散慢,见了金银倒知道怎样办事,却成了我徐家的第二本规矩了?”   话音一落,众管事连忙请罪,徐问真冷声道:“我叫你们来,不是要治你们的罪,是让你们看看在你们眼皮底下出的好事!你们回去之后,各处自省自查,规矩严明申正。洛锦——”   洛娘子忙上前一步,“奴婢在。”   “我的事是什么章程你知道,教教他们,此番自查之后,将发现的问题整理成档,人证、物证、文书一起递交上来。”徐问真定定道:“见了东西,我与母亲再做定夺。”   洛锦恭敬应是,其余人没想到她出手来这一招,竟叫各处自查,但看看底下飞舞着的板子,只能纷纷应下。   自己手里还干净的自不必愁,至于手里不干净的,就容他们先犯难去吧。   徐问真徐徐起身,“今日之后,倘若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徐家只怕就留不住各位的大驾,便是庄子上,没有罪人的立锥之地!”   众人齐声应诺,徐问真转身回了内院,含霜等人流水一般跟上,只看到整齐的、连摆动弧度都如出一辙的藕粉裙角。   东上院里,大长公主叫人点着炉子在榻边热乎乎地烹茶,见徐问真裹着一身风霜进来,笑吟吟招手:“我真娘今日可威风了,快来热热地吃一碗茶。你云姑都告诉我了,你七叔母都被你震慑住了,真是难得,有一个她怕的人。”   “我是借了云姑的光,不然叔母院里哪有我说话的份?”徐问真笑着道,大长公主好笑地点点她的额头,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将热茶塞入她手中,“还谦虚上了。”   她知道徐问真真正生气的缘故在于门房收受贿赂,轻易就将王家人放进来了,而且三道门都是如此。   以小见大,只怕府里别的地方钱能通神的事情不少。   她轻抚孙女的背,低声道:“水至清则无鱼,这是你自小就知道的,何况咱们这样的人家,年头多了,难免有这些乱事。咱们家已算是好的了,你娘治家颇严,底下人还不敢太生乱捣鬼,一点小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今日这回事,你借机发作出来是极好的,正好趁机震慑一番。你发作这一回,叫他们知道你的脾气,日后对你回事、听你安排,才更小心谨慎。虽然中馈还是你娘管着,你的话得在家有分量,做事才方便。而且自己有的分量,和我们给你的分量,毕竟是不一样的。”   徐问真轻声道:“孙女明白。”   她从祖父手里接过那把刀,如果迟迟没有动作,难免叫人小觑,以为她不过是个柔顺怯懦的软弱娘子。   本来想拿族学开刀,弄把大的,结果府里的事先撞到手上了。   倒不错,办事更方便些,族学那里还要酝酿些日子,先在家中立好话语权不错。   大长公主又笑吟吟道:“要我说,你还是心慈手软了。看守门户的人收受贿赂,便是贪渎失职,二十板子还是太轻了些。”   徐问真沉默一下,低声道:“王法是您家的王法,可不是孙女家的。”   看皇宫的侍卫失职,打死勿论;国公府要是这么办,言官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淹死徐家。   而且并未酿成太严重的后果,徐问真其实下不去那么重的手。   徐府的板子是有数的,二十板养个几个月就好了,发配到田庄上,从府里的热门差事沦落到偏僻处种田,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惩罚。   而且是绵绵的镇痛,日后每每汗珠砸在土地上,都会想起当日在府里条凳上坐着聊天吃茶的日子。   大长公主轻抚她的背,用暖融融的绣金银红毡子裹住她,“好娘子,你心软,自然有心软的好处。该硬处硬,该软处,倒能积攒下福报。”   徐问真没吭声。   问圆那边很快听到了消息,徐问真嘱咐品栀去传话,品栀是个很伶俐的小丫头,知道怎么说话更能安人心,问圆听罢了,果然松一口气,嘱咐人拿了两个为金桃出生新造的银锞子,不容拒绝地道:“是讨一点喜气,不许不收的。替我向姊姊道谢。”   品栀欢欢喜喜地揣着小银锞子回来,徐问真在上院陪着大长公主吃过饭,问星被t领到这边,徐虎昶不在家中,便娘仨同吃。   再晚些,大夫人回府,当真是容光焕发,扬眉吐气,一身沉重的诰命服饰压不住她轻快的脚步,一边的明瑞明苓懵懵懂懂,见阿婆如此开心,便跟着开心起来。   ——可惜他们的外大母就开心不起来了。   大夫人走后,含章宫被砸了满地的瓷器可以说明一切。 第53章   宫宅斗王者过招大会   大夫人得胜归来, 志得意满,哪怕骤闻府中生变,看到几处门上守门的各个精神抖擞到紧绷着, 精气神与从前大不一样,其他下人们瞧着不对劲,还是有耐心慢慢询问。   留守家中的钱妈妈将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番, 大夫人听罢,冷着脸半晌, “真是给他们脸了,老七息妇是个不省事的, 一点蝇头小利就将她吸引住, 忘了年初的教训不成?”   钱妈妈一壁服侍她更衣, 一壁又将徐问真处置此事的结果细细说了一番, 几个小丫头在下头服侍, 捧递东西, 她们都是新选进内院服侍的, 如今在大夫人房里只是捧递东西、学学规矩, 素日只见大娘子宽和风趣,待她们和善, 一时都提起心, 生怕夫人觉得大娘子逾矩。   不想大夫人听完, 拍手叫好, “做得好!我原还担心,真娘对家里人面软, 拿不住下面这些人,今日这一遭,正好立威了。”   小丫头们悄悄松了口气, 正说话间,秦妈妈进来回:“袁平、周兰等几个管事来了。”   大夫人顿了一顿,问:“洛锦来了没有?”   秦妈妈摇摇头,又说了几个没来的人名,包括她男人在内。   大夫人听完,方露出一点笑,秦妈妈轻声问:“我打发他们走?”   “去吧。告诉他们,这个家里,阿真的话和我的话是一样的。阿真说事情怎么办,他们怎么办就是了,哪来那么多花头?”大夫人眉目冷冷,谁给他们的底气,认为能挑拨得她出面,为他们撑腰,反驳她自己的女儿?   秦妈妈会意应下。   钱妈妈领着女使替大夫人换上家常衣服,一边笑道:“咱们大娘子今日真是威风极了,我瞧就连七夫人院里那些老妈妈们都老老实实的,旁人更是敬服,我听几个老人私下都说大娘子有您年轻时的风范。方才含霜又领着两个小丫头赏了伤药出去,此番恩威并施,更免去人心后患了。”   大夫人神情快慰,“正当如此。但还是要以防万一,今日所有犯罪之人的家眷,全部都要一起发配到庄子上,绝不能有漏网之鱼。家里的名册真娘那虽有,只怕有人欺上瞒下,晚些你去帮含霜整顿。”   家里有人落罪被赶出府内,他们的亲近人口就不宜再留在府内服侍,以免其中有人暗怀怨怼,对主子不利。大夫人听徐问真吩咐到这一点,便十分肯定女儿的周全。   只是大夫人想着,问真久在府外,含霜等人没理过家事,对府内的人口关系必然没有钱妈妈她们熟悉。还是叫钱妈妈去帮忙,更稳妥周全些。   钱妈妈恭敬领命,大夫人换好衣裳,坐在妆凳前,重梳家常发式,收拾整齐,才重往东上院去。   时值初冬,京城气候已经转冷,大长公主房中仍然温暖如春,屋内一簇簇怒放的晚菊带来满室清香,大盏大盏的金龙出云和紫玉、绿珠,这些在外面千金难求的名品在大长公主房中开得遍地生香。   大长公主坐在上首,笑吟吟地看着徐问真搂着两个孩子剥栗子吃,见大夫人来到,笑着招呼:“快进来烤火暖和暖和。瞧瞧我们真娘,今日可威风坏了。”   话里带着亲近的促狭与打趣。   明苓却连忙道:“姑母不坏!”   明瑞急忙吞下一口栗子,“不坏不坏!”   徐问真没想到他们两个会有这种反应,好笑地道:“太婆是说姑母威风呢,不是说姑母坏。”   她一边安抚小孩,一边又有些疑惑,大夫人面色微变,唤坐在徐问真身边吃果子的问星,“十七娘领着明瑞明苓到里间榻上玩去可好?”   问星不明所以,乖乖地答应下,大长公主吩咐:“把这两盘果子给他们端着。”   一盘是秋梨、山楂、石榴等时令水果,一盘是蒸栗、煨芋并盐焙的松仁胡桃等干果。   问星拿起一个圆滚滚、红艳艳的大石榴,轻而易举地钓走明瑞明苓这两条小馋鱼。   大夫人才轻声道:“明瑞明苓在宫里听到一点不该听的话……”   究竟是什么样的话,只看方才明瑞明苓在大长公主说问真“坏”时,反应那般强烈,便可想而知了。   大长公主脸色有一瞬的阴沉,很快又轻笑起来,“真是,笼中困兽犹知斗啊。”   大夫人倒是没有太着急——端看她回来时的状态,就知道皇后并没占到好处。   她轻声说:“皇后只稍稍开了个头,明苓便不干了,拉着明瑞撒泼打滚,不许皇后说她姑母不好,明瑞反应慢点,气得直哭,两个小魔王将含章宫上下搅得一锅粥,我看皇后的青筋都快跳出来了。”   皇后想要说闲话挑拨两个孩子与徐问真的关系,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不想刚开了个头便铩羽而归,还被小魔王们闹得宫里一团乱,许久才把孩子哄好,人两位又置气,说她说姑母坏话,是坏人,连她那的点心果子都不肯吃。   皇后一时怄得要死,偏生大夫人不是任人揉搓的面人。   有宫人在场,她对皇后自然恭敬客气,可有时候软刀子戳人,拿准了软肋七寸,可比明苓明瑞的混世魔王闹法来得疼多了。   大夫人的话不便在宫外复述,但大长公主凭借她对这个儿妇的了解,可以肯定,这会含章宫一定已请太医开治头痛的药了。   皇后仅剩的两条命根子,可就在徐家,而且一心向着她最恨的徐问真。   大夫人不是什么彬彬有礼,绝不添油加醋恐吓威胁的斯文人。   虽然这一番没落下风,大长公主还是低声提醒:“明瑞明苓渐渐长大懂事,与皇后那边的来往千万要注意,他们身边服侍的人要格外留心——”   大长公主一边说着,一边看向神情平和的徐问真,见她静静坐在那喝茶,并无急色,瞪她道:“是为了谁?你上心些!”   徐问真无奈道:“孙女听着呢。对他们身边的人,孙女哪能不上心?自然是千万般防范。如今他们还在我身边住着,哪怕日后搬出去了,有枕雪漱雪呢,而且……以皇后如今的实力,在宫里兴风作浪都难,想要往他们两个身边安插人,不是难上加难吗?”   大长公主肃容道:“虽然如此,不得不防,须知百足之虫,断而不蹶。”   徐问真当然清楚这一点,她不仅清楚这个道理,还很清楚皇后在宫外的势力分布,包括他们如今还剩下小猫几只。   但这话不能对祖母与母亲说,不放松警惕确实是对的,徐问真认真应下祖母的教诲。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大长公主对皇后实在深恶痛绝,恨不得她立刻去见阎王。只是如今的形势,已经是他们能争取到最好的结果。   可皇后之心一日不死,就像只烦人的虫子,哪怕她如今已经失去了对宫外动手的能力,失去了属于皇后的权利,很擅长在小处给徐家,尤其是问真找不痛快。   譬如这一回,在明瑞明苓说问真“坏”,目的或许并不只是泄愤,还希望在两个孩子心里埋下一根刺,给问真的日后留下隐患。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徐家这两个孩子交由本房姑母扶养,而非养在祖母膝下,就是希望他们未来为姑母奉老的意思。   若能成功挑拨明瑞明苓与问真离心,甚至恨上问真,实在是兵不血刃的好手段。   这法子烦人得很,就像夏日的小虫子,打又打不绝,看似不痛不痒,可不知道哪一下,就将人咬出伤来。   只要明瑞明苓和皇后接触,就是无法避免的。   然而想要彻底断绝明瑞明苓与宫中的接触,又是不可能的,哪怕是圣人都不会愿意。   ——圣人还指望着,看着昌寿仅剩的这两个孩子,皇后能冷静些、理智些,像个正常人一些。   真真是,叫人一身力气只能拳头打在棉花上。   大夫人t慢慢说:“总是防备,只是下策,我想,等明瑞明苓稍知些事,那些旧事还是不要瞒着他们为好。不然叫有心人从中利用,离间感情,岂不令人痛心?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有时只是一点模糊不清的言语,就足以在人心中留下深刻的烙印,随着岁月流逝,并不能被抚慰痊愈,而是逐渐溃烂,形成疤痕。   事关人心,不得不防。   徐问真转过头,隔着柔软的锦帷看向明瑞明苓。   大长公主已经拿定主意,“是该如此。”她看向徐问真,“你若在这些小处上心软,才是害人害己。”   徐问真微微颔首,“孙女明白。”   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就是预防有心人从中挑拨最好的方法。只是他们还太小了,说那些事情,既听不明白,对他们来说太残忍。   “等他们入学吧。”大夫人轻轻地,无声一叹,然而态度一直很坚定,“这些长辈故事,事关他们生身母亲,总是要叫他们知道的。”   不然万一叫人言语挑拨两句,就认为是徐家或者问真害了昌寿,生出异心,岂不成祸患?   他们能对徐家做的事情或许有限,但若恨上问真,对问真来说绝对是致命之伤。   大夫人绝不能容有人想要伤害她的孩子。   哪怕两边都是骨肉,总有轻重。   扣眼珠子是疼,又岂有挖去心肝痛?   大夫人神情坚决。   大长公主面露赞同之色,见问真没有言声,又轻声道:“我知道你是认为他们太早知道,心中太痛苦。但是你们感情这样好,如果真叫他们以为是你杀了昌寿,抢夺孩子,他们心中岂不更痛?”   徐问真道:“我只是在想,皇后还是太有闲心了一些。——明瑞明苓那边,入学后再迟几年说最好,刚入学太早,只怕听不明白,到外面乱说露了行迹反而不好。这几年,他们仍在我身边,哪怕皇后想动什么手脚是有限的。”   先不说皇后如今剩下那小猫两三只,连种菜都嫌不够用的人手,以明瑞明苓身边的防备水平,今早明苓身边有一个妈妈多说半句闲话,半日之内没被踢出明德堂,算徐问真改念佛——慈悲了。   “事情的真相我并不反对告诉他们,昌寿之死,倘若最后连她的孩子们都不明不白,岂不是太委屈了?”   她不想养出两盆经不住风雨的温室花朵,他们总要走出她和家族的庇佑,成为家族的新一代力量,如果连一点母亲之死的真相都舍不得告诉他们,能养出什么顶天立地的当家根苗。   想起早逝的可怜的侄孙女,大长公主闭了闭眼。   徐问真不欲多说这些影响心情的事,笑着道:“阿娘一早走前,嘱咐厨房煮好紫苏酒来饮宴,还叫人备好的红羊枝杖,正巧田庄上送鲜物来,我翻单子,叫人添了香木炙鹿、酒醋鱼鲊、水晶脍等冷热酒菜,咱们不如到园子里暖香阁中吃,那里的老桂树如今还花开未谢,稍一靠近便是阵阵花香扑鼻。”   大长公主听了说好,命人呼了娘子、小郎们下学过来,叫大厨房递上菜单子来,每人勾选想吃的菜式,在暖香阁里热热闹闹摆三大桌。   问满从七房院里与见明一同过来。   她听说家中出事,下午连忙告假回来,在七夫人房中留了半日,这回大长公主传唤,她才赶了过来。   徐问真瞧她脸色不大对的模样,招手叫她到身边暖和处来坐,倒了一碗茶给她:“怎么了?”   见明欲言又止,问满抿着唇摇摇头,坐在她身边垂着头喝茶。   大长公主见状,脸色有一瞬的微沉,复又笑了起来,“看我们满娘这小脸,被外头风都吹皱了。还不打水来服侍小娘子洗脸?”   上房内婢女们立刻忙碌起来,有条不紊地用铜面盆打来温热的水,并取来面药、郁金油、蔷薇水等物,徐问真道:“我前送来的面脂是用金银花露调的,肌肤干痒时用不错,取来一些吧。”   婢女应声而去,不多时果然取来一个小巧的官窑净白彩绘忍冬花圆钵,温水对着蔷薇水净了面,一点柔和馥郁的芬芳令人心旷神怡,清香的面脂在脸颊上薄薄涂开,原本紧绷的问满渐渐放松下来。   徐问真握了握她的手,哪怕有暖茶温着,冰凉僵硬。   大长公主问:“你们娘怎么没来?”   见明站起来,回道:“我娘说她整顿梳妆一番,吃一些再来,叫我代为向祖母陈情,请祖母恕罪。”   ——然而他进屋的时候是板着脸,显然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大长公主看了跟着问满和见明同来的妈妈一眼,那是早些时候徐问真从公主这借过去照看七夫人的人,老妈妈眼神示意问满,大长公主心里明镜似的。   这是七夫人今天在王家的那里受了怕,在问真手里吃了瘪,对着宝贝儿子不舍得发作,便全排喧到问满身上了。   如今七房全家,徐纪七夫人是舍不得惹的,见明见新她舍不得,问圆是心虚加上不敢招惹——吵不过,问显大多时候还是小心肝,就剩问满这一个看起来好捏的软柿子。   问满本性腼腆柔弱,平日里虽有些主意,但比起问圆那天不怕地不怕,撸起袖子就敢干的可差远了,问圆一回家,她就如小雏鸟回到大鸟妈妈怀里,更经不着风雨。   今日猛然被七夫人针对,在七夫人房里,一开始还能分辨两句,然而七夫人挺着那么大个肚子,劈头盖脸骂她“不孝”“胳膊肘往外拐”,她只能僵着身子低头认了。   见明声援问满——包括替“冒犯他亲娘”的长姊问真、“和离回家惹来一堆麻烦”的亲姊问圆说话,遭了一顿排喧。   大长公主趁空听了老妈妈的回话,半晌,竟然笑出声来,“好,好啊。”   老妈妈轻声道:“咱们娘子今日在她院里立了一番威望,七夫人心里是怕的;四娘子更是从不听七夫人歪缠,七夫人既怕咱们娘子,又辩不过四娘子,只能从六娘子那开刀了。”   “我顾着她的身孕,几回事都没与她掰扯,倒叫她以为我这老的死了。”大长公主冷笑一声,不说旧日种种,光是今日七夫人竟然还叫王氏进去、近身见她,还为王氏一顶金项圈、口中几点金银打动,便叫她火冒三丈了。   你自己有身孕的人,不知道小心;一身腥又对你女儿不好的亲家,你还客气亲近地接待?   大长公主静了半晌,竟又憋出一声笑来。   老妈妈知道她是气狠了,连忙劝解,又想请徐问真进来。   “我更衣你请真娘进来做什么?生怕全天下的人不知道咱们在这说人坏话?”大长公主白她一眼,“我没那么傻,为了个蠢人置气!”   老妈妈松了口气,又忙劝道:“七夫人身子沉重,您纵然有不满,看在没出世的小娘子、小郎君面上。”   “如非看在他们面上,光圆娘回来后,她陈氏说的那些蠢话、办的那些蠢事,就够她吃我一顿排喧了,有她今天欺负我年轻小娘子面软辈分低的份?”大长公主冷笑一声,“行了,我心里有数,又不是都要大动干戈辩驳啼骂,蛇打七寸的道理你还不明白?”   要整治七夫人,还是得靠她家的人。   大长公主想了想,还是忍不住磨后槽牙,“徐纪是个废物蠢货!他要娶回来的息妇,他倒是教明白!教不明白不说,连自己女儿都护不住。”   她骂自己儿子是废物蠢货,老妈妈哪敢接茬,大长公主冷笑,“你们就是看他是自己郎君,总惯纵着他,其实他都多大人了?息妇是他自己要娶的,娶回来无论怎样都得给我受着!家事理不明白,叫孩子一味低头忍委屈,他那息妇是个不懂事的,我不找他找谁?”   “废物!”   大长公主年轻时便以性如烈火著称,她们那一代姊妹,扇人巴掌都是有名的,佑宁公主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些年是身体不如年轻时候,又得修身养性,外表瞧着才像个好脾气的老太太。   但白芍教她了,有脾气不能憋在心里,需得发散出来,这样对身体才好。   大长公主于是理直气壮地继续骂儿子,骂到自己心情舒畅了,才从内间走t出去,又是笑吟吟和蔼可亲一老太太了。   问满在问真身边坐着,问星领着两个小的跑了出来,围着她剥栗子吃,只听到问星咋咋呼呼的声音,“六姊六姊!这栗子可甜,你帮我剥好不好?明瑞明苓总抢我剥好的,我都没吃上!”   问满笑容逐渐真实起来,柔和地点点头,徐问真干脆叫人搬了几张席子来,叫他们几个围坐,一边慢慢挨个给添茶。   热腾腾的茶水散发着清幽茶香,问满只觉僵硬的手指逐渐回暖,不禁转脸,正与徐问真柔和的目光相对,她愣了一下,旋即唇角微微上扬一下,这回是真情实意的笑,不像刚走进房中时,像是别人画好的一张笑脸挂在她脸上一样。   问满的容貌不如姊姊、妹妹出色,父母都只像了三分,没有问圆问显的明艳张扬,她生了一副柔和温婉的眉目,一点韧劲偶尔会出现在眉宇间,然而出了栖园,她的锋芒锐利便总是隐藏在温婉柔顺的笑意之下。   这会一笑,眼光才露出一点生动灵活,明媚的如二月枝头的迎春花,金黄灿烂,哪怕小小一朵,带着春天的朝气。   徐问真对着小娘子眉目温和,如没有任何棱角的春水,绝不像白天冷厉肃杀的活阎王模样。   她笑着说:“前日水娘子说你的琴又有进益,姊姊神往已久,不知哪日能有幸请六娘子赏脸,赐我一聆妙音的机会?”   见明连忙道:“正是呢,那日我听到六姊在园中练琴,琴音清妙不凡,可惜七弟喊我着急,我听了一点便走了。”   问星见状,连忙缠着问满要听琴,明瑞明苓就是小学人精,旁人做什么,他们做什么的,一时问满浑身被小孩缠住,一点伤心顾不上了。   她忙道:“待过几日,有机会的……”   “姊姊一说过几日,不知又推到什么时候了。”问星连忙道,大夫人眉目含笑,“今日家宴,未备雅乐,不如你们姊妹兄弟各出一个节目助兴如何?十七娘——你折腾得最欢,我看你该出个节目才是!”   问星连忙讨饶,说话间,这个话题便被茬了过去,正逢大长公主出来,众人起身恭候,问满悄悄松了口气,没注意到大长公主与徐问真一瞬交汇的目光。   众人又在大长公主房中说了一会话,等到问宁等人下学了,问显进来请安后围着问满叽叽喳喳地说话,一迭声地问“阿娘怎样了?”“阿姊那恶婆母可打发走了?”   徐问真点住问显的额头,“王家人打没打发走,你不该问我和你六兄吗?”   问显反应过来,连忙询问,正说话间,大长公主缓缓起身:“走吧,咱们先往园子里去。”   阖家相聚,七夫人到了,她看起来脸色还不大好看,想来上午受的惊,此刻还惊魂未定。   然而对着问真,她又不只是后怕,局促拘束得手都不知往哪里摆,刻意避开,还是秋妈妈近前来,感激万分地道:“今日多亏了大娘子,不然王家那妇人登门,还不知会怎样呢!”   她说话有所避讳,不愿提起不吉利的事,感激之意却格外真切。   徐问真笑了一下,“妈妈何必多礼。只要叔母不怪我多事,越俎代庖便好。”   秋妈妈忙说:“这是哪里话,咱们一家子事情,依凭大夫人处置,家中一重事、又有族中一重事,加起来几百的人口,仗着点老脸面说句托大的话,我们这些下人瞧着大夫人都心疼得很。   如今大娘子回到家中,帮大夫人分担,既是名正言顺,容奴婢托大,实在替大夫人欢喜!我们房里的事,不是家里的事?娘子处置几个家里的下人有什么,不说您还格外留情,就是您将人都大棍子打出去了,是她们护主不利的规矩,您处置就是名正言顺!”   她这话说得漂亮,那边七夫人被她几番示意,再不甘愿,只得道:“正是,今日多谢大娘子了。”   问真仍然温和笑道:“叔母不嫌我多事便好。”又扶起秋妈妈,“您是服侍祖母出身,又照顾叔父的老资历,我一个小辈,怎么受得您的礼呢?这些事情原是我应当应分的,实在当不起一个‘谢’字。”   她这话一出,是在对外宣告,这家里的事,我就是管了,而且管得理所当然。   应当应分,既可以是义务,可以是权力。   再想到下午,有人试图去东院向夫人告状,结果连夫人的面都没见到,这会一看夫人,人家笑盈盈地坐在公主身边,两位一起含笑看着大娘子,骄傲之情溢于言表,众人还不明白她的意思吗?   消息传出去,最后抱着点不甘之心的几个有体面的管事,不得不老实下来,想方设法地堵亏空、平账目,将眼前这一关过去。   至于亏空太大填不上,以及填得像糊弄傻子一样的……徐问真只能说,苦寒之地欢迎他们。   徐缜和徐纪回家还要再晚些,大长公主干脆不等他们,只给他们留出席位,问安要晚些,问真带着明瑞明苓坐在大长公主桌上,小辈们两桌上,一桌问满为首,一桌见明为首,依次列开席位,年长的同吃紫苏酒,小的则吃果子甜汤。   问星从早上起,听含霜解释完红羊枝杖是什么样的,便满怀期待了,再和徐问真一起敲定玩剩下的菜单子,心早飞到晚上的宴席上。   问真应邀到问圆那品尝果茶、说话,本是打算带她去的,她自己守在茶房里头领着秋露琢磨新果子饮,蹲在炉子前守着小鼎时不忘念叨“烤全羊,烤全羊,快快来”,真是叫人满心无奈。   这会婢女碰上几只银壶来,问星笑吟吟道:“我做了些酸梅子汤,添了今年的新桂,祖母可要尝尝?”   大长公主一向捧孩子们场,自然笑吟吟地叫人斟了一杯,尝了一口,眼睛微亮,口中称赞不绝,“这其中绝不止有梅子与桂花,花香草木之气清新不浓,既不会喧宾夺主,又使梅汤的滋味不单调,比咱们素日吃的梅汁好上许多呢!吃炙肉正应与这个搭配,酸甜解腻。”   她一边说,一边叫与众人都斟一杯,徐问真一尝,笑道:“十七娘今日连跟我出门都不愿,原来是琢磨这‘大作’呢,滋味当真不错。”   问星听她夸,有一点小得意,无形的小猫尾巴都要翘起来了——吃烤肉当然要有酸酸甜甜的饮料喝!   徐问真眼中含笑地看着她,菜式上齐,大长公主特地叫人装起一道汤品和两样柔软的蒸饼点心,送往问圆房里,又吩咐厨房将几样菜送往明德堂白芍与季芷处,作为大家长,她又免不了对惊魂未定的七夫人稍加安抚。   七夫人在她跟前倒是好哄得很,大长公主叫人夹了一道菜给她,特地叮嘱某某东西叫她谨慎些不要用,她便惊喜激动,十分欢喜了。   再一想白日里,七夫人在她、见明和云姑中间抓她这个软柿子的行为,问真轻轻笑了一声。   今天下午开始,七夫人可不敢再拿她当软柿子了。   徐缜与徐纪、问安回来,正是酒酣汗热的时候,因是家中小宴,连丝竹乐师没叫来,大长公主喊着晚辈们凑趣,并点名问满一定献一曲,笑着提起问满琴艺颇佳,授琴的娘子一直夸她,说她能静心钻研,假以时日必成大家。   只是问满有些害羞,问宁和问显还不到水平,见通倒是跃跃欲试,拉着见明在那里嘀咕着什么。   徐问真笑吟吟吩咐人取她的萧来,“有丝弦岂能无竹管?今日满娘抚琴一曲,我借满娘的便,算凑一个节目了。”   问满一听与她同奏,稍感安心,不多时含霜等人取来琴箫,问真试了试萧,慢慢吹奏一段乡间小调,然后笑看问满:“问真今日只听满娘子吩咐了?”   问满看着取来的琴,微微抿唇,听徐问真这样说,又不禁红了脸。   见通在一旁起哄点了曲子,满座至亲,又有长姊托底,问满渐渐放松下来,调了调琴弦,试了两个音,流畅的琴音自指尖倾泻而出,泠泠处如山泉潺潺,欢快时似春风舞蹈,箫声呜咽跟随,问满心神安定,渐入佳境。   时下赏丝竹音乐不好搭配乐声,但演奏小调配着一首诗或一阙词慢慢t唱来别有风致,问显问宁稚嫩清脆的嗓音合着乐声唱《诗》中篇目,“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问满手下丝弦行云流水般地调转,换为一支与《蒹葭》配来更清越好听的曲子,眉目神情镇定自若,是独在曲中才有的一份自信。   徐问真含笑随她而行,两个小孩子的嗓音清脆如黄鹂,婉转动听。   “好!”乐声停住,徐缜带着弟弟与侄女走入阁中,徐纪抚掌而笑,“在外便听到好琴音,好箫声。”   问宁与问显向他们问安,问显不满地道:“我与七姊姊的歌声就不好吗?阿父你偏心!”   “哈哈哈好听,好听!”徐纪不想夸奖女儿和侄女竟然引火烧身,连忙将小女儿和小侄女一顿夸奖,直夸到问显满意,不再小委屈包一样撇着嘴。   问满已经起身抱起琴,面对大长公主与徐缜等人的夸奖,她略显羞赧,徐纪安抚好了小女儿,不禁再夸赞道:“真是好琴音,前次在六兄那里遇到张藜大家,听他奏这一套曲子,其婉转清丽处,竟不如满娘曲中滋味。”   问满脸颊微红,“张大家当世名家,女儿如何能及。”   徐纪见她谦虚,心中欢喜之余再次对她的琴音加以肯定,又见她的琴上有一处似是裂痕,便细细去看,道:“这琴如今还成,再过一段时日便会影响音律,断不能用了——我那正有一副好杉板,叫人拿去请琴匠再做一床琴与你用。”   问满轻声道:“这琴坏了有些时日,阿姊说她替我留心好木料,再做一床,前些时日说木料已经得了。”   徐纪道:“你阿姊前段日子身子重,如今又正虚弱,怎好叫她操心这些?”   他微微皱眉,问满垂首默默,还是大长公主道:“你息妇身子重,这些事情她又操心不来,只好由圆娘替满娘留意着了——你这父亲,更是指不上的,你一个月能和女儿们说几句话?”   徐纪先时皱眉,听到后头连忙告罪,大长公主挑着眉,笑着道:“问满的琴坏了有些时日,如今你既有心,还是把圆娘的空补上才是——圆娘从江州折腾回来,哪能现找到好板子?她托了真娘,真娘又托了人,好容易找到的琴料。这事给你做,至于废这些力气?”   徐纪这下算是罄竹难书,只有低头赔罪的份,七夫人在席上坐立难安,大夫人淡淡地看了一眼,只是示意徐缜过来坐下,而没有出言解围。   还是问满道:“父亲公务繁忙,原是孙女不愿因这小节打搅父亲,姊姊们又慈爱,说替孙女再寻一把琴来,不想竟然要费这些功夫。”   她向问真笑着欠身,“叫长姊替我操心了。”   徐纪听得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他看了七夫人一眼,微吸一口气,缓过来道:“你母亲既无心里操持这些,你有短缺的东西,只管来寻阿父便是。你的事情,于阿父怎能算叨扰呢?”   又向大长公主施礼,“儿一把年纪,还为父无方,令母亲为儿操心,实在该死。”   大长公主慢慢道:“你有这心,倒够了——有心的总比没心强。”   徐纪唯垂首诺诺而已。   还是徐缜笑道:“今夜好热闹的乐声,见通你们可有了节目?”   见通连忙表示要与见明一起抚琴舞剑,然而问满的琴是不能用了,徐问真吩咐去明德堂取一床琴来,众人载歌欢宴,月上中天方散。   明德堂里万事已经整顿周全,入住便可。   困得睁不开眼睛的几个孩子被抱回房中睡,问星迷迷瞪瞪地,眼睛露出一条缝,小声问徐问真:“七伯父和七伯母会吵架吗?”   问星一向伶俐,徐问真倒不惊讶于她此时的敏锐,只是笑着道:“你放心吧,七叔母还有妊在身,七叔父这时候与她吵架,算什么事情?”   问星却小声说:“那问满姊姊的委屈岂不白受了?”   徐问真扬眉轻笑,“那可不一听,你没听过——一物降一物吗?好了,不要非议长辈,快去睡吧。明日天气若好,我那你们出门到万寿山赏菊花去。”   这是祖母她老人家给她安排的任务,非说万寿山的菊花好,要她讨两盆回来——这京城但凡能养活的菊花名品,不都在徐府了吗?   她长叹一口气,没办法,她们家公主殿下的想法,谁能说一个“不”字?   把问星打发回去,徐问真正要回房歇下,忽见季芷披着斗篷慢悠悠走出来。   问真一皱眉,“你别仗着江州暖和,便不把京城的冬日当回事!着凉了有你受的。”   季芷眉目难得露出一点生动的促狭之色,“我怕不在外头等您,您明日赏花回来,便要来拿我的头了。” 第54章   季芷:我那疯了一般,一早就……   徐问真狐疑地眨眨眼。   她看向季芷, 沉默一会,“你偷偷给问星下药了?”   “我是正经医者。”季芷正义凛然,“不做那等阴私算计鬼魅之事。”   “那怎么了?”徐问真抬步往屋里走, 示意季芷边走边说,“你的身子若是铁打的不怕冷风,我没话说。但你明日若风寒了, 我肯定叫厨房煎最浓的姜汤给你。”   季芷老老实实地跟在她身后,正屋里屋室高阔, 夏天住着凉爽,相应的, 冬日比临风馆那边冷些。   徐问真一向不畏寒——她前两年冬天在山里住着, 没觉得冷。但今日季芷在, 她还是引着季芷到内间坐了, 用木壁板隔出的小小一间屋, 打出高于地面的地台, 铺设着席居坐褥。   这间屋子徐问真不常用到, 倒是几个孩子会在这边玩——地方小, 玩游戏不容易出现意外。   徐问真示意婢女将熏笼推得离季芷近些,含霜用小炉子咕嘟着解酒茶上来, 问真一边呷着, 一边道:“说吧, 什么事叫你大晚上来守着我?”   “公主是否叫您明日去万寿山赏菊花?”季芷开门见山。   徐问真愣了一下, 想不到此事与季芷会有何关系,但还是点点头, “是啊。”   季芷慢吞吞地笑了一下,然后把笑挂在脸上,无辜地看着徐问真, “锦瑟姑姑来送菜肴的时候给我传话,叫阿蘅明日随行。”   徐问真手指不受控制地按到了太阳穴上。   季芷神情平静,满脸无辜。   “你告诉季蘅了吗?”半晌,徐问真无奈地叹了口气,问。   季芷道:“没呢,我现吃谁的饭,我心里还是清楚的。”   “明早接上季蘅,咱们一起去吧,叫白芍去。”徐问真好笑又无奈,她算是知道,祖母为何忽然叫她出门去赏菊讨花了。   原来是为了乱点鸳鸯谱。   季芷眨眨眼,轻声问:“真去?”   “我们家殿下要做的事呢,轻易是不会气馁的,这一次没成,下一次不定又是什么法子。”徐问真摇摇头,倒是很轻松,未见为难,“还是得叫她知难而退。”   季芷迟疑一下,“有法子?”   晚上饮了酒,又欢歌至半夜,徐问真烤着火,神情懒懒的,闻声轻笑,“先遂了殿下的意,过一段日子她见没有进展,自然知难而退了。”   她说话时口吻随意,看起来是真未为此事为难,季芷松了口气,点点头,“那我明日一早回家告诉阿蘅做准备。”   徐问真点点头,“我们出门的时候顺路去接上你们。”   她看季芷守着熏笼不敢解开斗篷,想了想,道:“这几日家里有些事,等事情了结,我带着问星你们几个去山里住段日子吧,山里有一处温泉眼,冬天住着很舒服。”   附近有小而暖的屋子,收拾几间给季芷和问星住正好。   问真话音落下,季芷下意识地先点头答应,然后才反应过来,微怔片刻,倒没有客套拒绝,只是轻声唤:“娘子。”   徐问真倚着凭几扬眉看她。   季芷眉眼间含着一点盈盈的笑,并非平日戏谑浅淡的笑容,这点笑很轻,但很真切,如雪中开出一朵红梅花,难得的鲜艳色彩,“有没有人说过,你真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徐问真懒洋洋地笑,“我一直知道。”   季芷的笑容愈深,半晌,向徐问真微微颔首,“得遇娘子,季芷三生之幸。”   徐问真慢吞吞地叹了口气,“你这高帽戴的,我更不能哄骗你阿弟感情了。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这阵子就烦劳你,跟着我玩了。”   让徐问真去讨菊花的事是大长公主在席上说的,还明日就要,按理是有些仓促,但含霜行事素来t干脆,回到院中便先将此事安排妥帖,又传话到外面,准备好明天出行事宜。   次日徐问真起身后,凝露便来回:“季娘子一大早就出去了。”   那边问星兴高采烈地冲进来,“姊姊!出门光驱!”   含霜忍着笑,“十七娘子可一早就过来等着了。”   问星果然神采奕奕,一点困倦的样子都没有,穿着簇新的鹅黄绣宝相花绵褙,小发鬏梳得比往日精巧许多,戴着一对短珍珠流苏步摇,额间点着宝相花钿,笑眼盈盈,雪肌粉腮,如娇嫩花朵一般的可爱。   昨夜她们可都是闹到半夜才回来,她这会还犯困呢。   徐问真不禁佩服小孩的精力,看了看时辰,道:“等姊姊梳妆完,咱们到祖母房里吃早饭,辞过长辈才能出门。”又问:“明瑞明苓起来了没有?”   婢女进来回话,都道“快了”,徐问真便叫人将问星安置在内间妆台边的暖凳上。   含霜端来两小盏热气腾腾的羊肉菰米粥,并一点酸芦菔、拌脆笋等小菜。   正餐要到大长公主房里吃,但冬日天气寒冷,从园子里过去,肚子空荡荡肯定是不成的,用一盏粥垫垫正好。   搬家之后,问星最大的感受就是伙食好了不止一点,在大长公主院里住的时候,她饮食寡淡简单,精细小灶是与她无缘的;而大夫人处吃大厨房做的饭食多些,院内的灶上只做简单汤水,她不得不跟着入乡随俗。   七月里徐问真回京后,带着她们搬到了明德堂,她才真知道什么叫好日子。   想吃的东西前脚说完,不出一二日肯定能有,想要琢磨些新鲜的好吃的,很方便,只需要和秋妈妈说需要的东西便是。   吃着热腾腾的米粥,问星心满意足,再一次感慨:这大腿抱得实在成功!   还是跟着大姐有好日子过!   她吃着吃着,忍不住晃起脚来,一副惬意轻松的模样,配着稍微有了一点软肉的小脸,有种古灵精怪的可爱。   问真大约就是那种讨人厌的长辈,见问星这么惬意,忽然问:“明年开春入学,你可准备好了?”   问星小脸上甜蜜的笑容僵住了。   徐问真忍俊不禁,摇摇头,道:“今年许你憨玩一冬,明春开始便要入学好生读书了,除了启蒙识字,还有丝竹管弦、书画围棋、行举礼仪、骑马射猎、门阀谱系——这一门有惊喜。”   高门出身的子弟,比起寒门士族,最大的优势往往是自幼的见识、对各家姻亲联络的了解,门阀谱系这一门课,不仅娘子们要学,郎君们就读的族学要学。   或者说在徐问真这半年的调整规划下,娘子们所在闺学与族学教授的内容已经相差不多,徐问真还打算把刀剑身手加回来。   她当年是跟着徐虎昶在公主府学的,徐家闺学中无此成例,但老一辈姑母、姑祖母们与父兄学过身手的大有人在,问真如今不过是将其正经列入章程中而已。   虽然徐家的娘子们出嫁了大约是嫁到官宦门第,很难有与人刀剑拼杀的几回,但从外面折腾这一回,她算是明白了,不拘什么身份处境,还是有些身手才身上才能安心。   至于是否会有人反对——闺学办在徐府里,且大长公主和大夫人不会反对她的想法,其他人哪怕反对,对她不造成影响。   娘子们再大些,还要学习看账理事、规划田产,这是问满如今每月两次跟随大夫人学习的课程,徐问真打算设法安排到学堂中,届时族中凡是就学的娘子们都一起学习。   经济事务了解一下总是有好处的。   这么算下去,她们的课程已经比族学的兄弟子侄们都丰富,可如此学出一身十八班武艺,最后大多竟只是为了陶冶自身、襄辅夫婿用的。   徐问真无声叹了口气,品蕤从外头捧来一瓶鲜润含露的白山茶进来安在一旁案上,问星看着欺霜赛雪的白山茶,甩甩头将沉重的课程甩出脑袋,赞道:“这花真美!”   “叫人往你房里放一瓶。”徐问真梳好了头,起身来剪下一朵簪在她一侧的小发包上,因她头上步摇成对,只簪一朵花倒不显得单调,惟觉格外清雅可爱。   一双眼睛清凌凌的,比天上的寒星更明亮,含着纯然简单的信任与依赖,小猫一样。   对着这样一双眼,本应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了,可惜这株小忘忧花此刻不仅不能使长姊无愁,甚至还会起到反效果。   徐问真垂着眼,理了一把小娘子的珍珠流苏串,叮嘱:“不要轻易摇头晃脑的,珠子打在脸上不疼吗?”   这么大点的小娘子头发不多,偏要戴一对步摇,她真怕问星摇头时候一用力,步摇甩出去不说,再带走本不多的头发。   问星不知道她满心信赖的大姐姐心中正想着何等“恶毒”的话语,她仰着脸等问真摸她的头,见问真理完流苏就要收回手,连忙把脸蛋递过去——山不就我,我便就山!   徐问真好笑地看着她,一边揉她的脸蛋,心中的沉闷散去一些——无论结果怎样,这些小娘子们学到肚子里的东西总是真的。   有了能力,真正撞到机会的那天,才有抓住的本事,譬如问安。   问星被她揉脸揉得眼睛眯起正开心,那边两颗打扮得圆滚滚的白丸子弹珠一样冲进来,目标明确扑向徐问真,一边跑还一边喊:“摸我!姑姑摸我!”   问星小脸皱起来,严肃地看向两个小孩,试图让他们明白先来后到的道理。   她可早早就在这排队等候了!   然而明瑞明苓可不在意她的严肃面孔,扒着徐问真把她手抢到自己脸上,徐问真好笑地挨个揉了一把,又点点问星的额头、   枕雪见她已经更衣梳妆完毕,梅花束腰几上的瓷碗空了,便回道:“小郎和小娘子都吃过杏仁茶了。”   “那就走吧。”徐问真挨个警告,“今日姑母带你们出门游玩去,在外头要听话,老老实实地叫妈妈们牵住,倘若乱跑,日后姑母再不带你们出去玩了。明苓?”   她目光犀利地看向脸颊圆鼓鼓的小娘子,明苓一双凤眼讨好地弯了弯,“我听话,明苓最听话了!”   “明瑞?”徐问真看向一旁老老实实的明瑞,明瑞连忙做出保证。   为了表示公平,徐问真最后看向问星,问星不能等她开口,便一脸正经地道:“我最乖巧了,会帮长姊看好明瑞和明苓的!”   “很好。”徐问真赞许地点点头,“都乖巧,回来时我带你们吃藕粉元子去。”   小孩们眼睛一亮,明苓牵住她的衣摆,叽叽喳喳地问:“姑母,藕粉元子是什么呀?”   “藕粉做的丸子,有柘浆做汁,还会撒桂花。万寿山脚下有一位婆婆开的点心铺子做的最好,别处都没有那般味道,但只有这三个月能吃到。”徐问真耐心地回答。   柘浆就是甘蔗汁,略经熬煮,甜而浓稠,与红糖浆滋味相似,但更清甜些。   问星听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万寿山下去,可惜高门大族出门流程繁琐,目前唯一能令她感到安慰的,就是东上院的早膳味道很好。   于是怒吃一大碗鸡汤细面。   大长公主毕竟上了年纪,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喜欢看小辈吃东西的爱好,见她吃得如此香甜,自己碗里的面好像香甜了两分。   吃过饭,婢女捧上酿山楂干薯蓣煎的消食汤,大长公主还笑吟吟地夸:“十七娘今日打扮得真俊俏,这花戴得格外清雅不俗。过几日金桃子满月,要这般好生打扮打扮,祖母得好生与那些老友炫耀炫耀我家珍珠似的小娘子。”   问星脸颊微红,有些害羞的模样,道:“姊姊说领我看花去,我特地叫秋妈妈替我打扮的!”   “什么?”大长公主一惊,对着徐问真疑惑的目光,有一瞬的心虚,语气尽量如常地道:“出门赏花多冷呀,你带十七娘去做什么?”   问真笑吟吟道:“不仅十七娘,明瑞明苓去,我答应带他们吃藕粉元子去。”   大长公主心里急得火烧房子,灌了口消食汤,看着徐问真笑吟吟的模样,又回过味来,哼笑一声,“你这个鬼机灵!”   她算是明白了,季芷是一颗心向着大娘子,绝不会对问真有分毫的隐瞒。   她破罐子破摔,“去吧去吧,都去吧!”   到底是亲生的,大长公主气哼哼一会,又问:“随行的护卫、妈妈都安排好了?”   “外面秦风带着,里面秋露、枕雪、漱雪都带人随t行。”徐问真见她不气了,笑眯眯走过去,“季芷姊弟同去,车马众多,再不长眼的不敢招惹。”   大长公主轻哼一声,戳戳她的额头,到底无奈,“你呀!”   徐问真出门一回本就阵仗不小,何况如今还带着三个孩子,加上跟他们的妈妈、女使,最终车马簇簇,活像老太后出巡。   季现住的院子距离徐府约是两刻钟的车程,马车停在小院门首,季芷听到声音出来看了一眼,回身对屋里喊:“三郎!快些!车都到了!”   季母忙道:“阿芷你好生说话,总是气冲冲的,打入了京,你脾气都没有在家时好了。”   她一边和面一边絮叨,季芷权当耳旁风了,只敲敲季蘅房间的窗,“小娘子梳妆都没你磨蹭!”   “来了来了。”季蘅连忙答应着,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最后还是扒下身上这件,从铺了满床的衣袍中取出一身象牙白素绣云纹暗纹的圆领袍。   乌巾软帽,革带素靴,对镜一照,唇红齿白,眉目清朗,年轻俊俏的小郎君一身蓬勃朝气,微微垂眼时又有几分温吞内敛,内秀其中。   季芷看他急匆匆打扮好推门出来的模样,不急着走了,背着季母悄声叮嘱他:“娘子心性清正,绝无杂念,你不要做多余的事,玷污娘子清白名声。”   虽然现在外面盛传徐问真好色,但她认为,过几年一切自然水落石出清者自清。若是因为季蘅剃头挑子一头热的行为,耽误娘子完美无瑕的名声,可真是罪过大了。   季蘅近来又窜高了一截,和季芷说话的时候,为了配合季芷微微垂头,很乖巧老实,“阿姊放心!”   季芷想到他一早上听到消息一蹦三尺高,把自己关到房里就开始更衣打扮,把柜子里所有冬衣都扯出来换了一遍,将她和季母都问烦了的样子,陷入微妙的沉默。   半晌,她道:“你有数就好。”   季蘅只差指天发誓,“我保证,我绝没有勾引娘子之心!我、我打扮得好看些,人家觉着娘子的眼光好嘛。”   季芷扯了扯嘴角,勉强相信他这句话。   那边季母见他们姊弟还不出门,反而在廊下嘀嘀咕咕,连忙催促:“徐府的车都来多久了?你们还不紧不慢地在这说话,快去吧!阿芷晚些一定回来,娘在市场看到好黄花干菜,今晚蒸你爱吃的黄花什锦笼饼吃——和阿弟好生说话,不要总是凶他。”   季芷无奈地答应下,季蘅连忙道:“阿姊对我温柔得很,没凶我!”   季母怜爱地道:“三郎懂事了。快去吧,别叫徐家娘子等久了。”   姊弟二人匆匆出门,凝露引季芷登上白芍所在的马车,正要引季蘅上马,徐问真撩开车窗软帘,“上车来吧。”   她记得季蘅骑术一般,骑马出城别再出了岔子。   凝露微微一怔,立刻反应过来,勾起车帘请道:“郎君请。”   季蘅脸绷得紧紧的,一副十分严肃的样子,微微颔首道谢,然后踩着木阶登车。   一上马车,只觉一阵暖香扑面,车内燃着上等的银霜炭,燃烧时散发着淡淡的松柏香而无烟气,小小的银镂花香炉内应焚着百合香,他闻到了清雅馥郁的百合香气。   大娘子坐在上首,倚着凭几懒懒翻书,年轻女婢面容整肃,端坐在右下。   季蘅一下甚至不知先迈哪条腿才好,问真抬眼看了看他,察觉出他的僵硬,扬扬眉,“怎么,我是什么夜叉煞星,叫你连坐都不敢坐了?”   季蘅脸腾地一红,连忙到含霜对面的空位上坐下,车帘轻轻荡回原处,驾车的马儿慢悠悠地抬步,季蘅嗫嚅着道:“不,敢坐。”   “敢坐,还是不敢坐?”问真心里好笑,见季蘅实在紧张,便不逗他,道:“我记着你骑术一般,路途不近,干脆就坐车出城吧——上个月咱们看铺子的时候,你不还对我勾勒生意版图、宏图壮志,说要给我赚出金银满屋吗?怎么如今连话都不敢说了?”   那时他是大娘子的下属,如今虽还是下属,在外人眼中却盖着徐问真的章,是徐家永安县主的人,虽然心里明白是做戏,感觉还是不一样,难免紧张。   季蘅无法解释,只能露出一点内敛的笑,“有话与大娘子说的。我新近蒸馏出了一些花水,时令花朵不多,只先蒸出一些菊花水,胜在纯净清香,品质上乘。京中属大食国的蔷薇水最受追捧,价格昂贵,等明年蔷薇花上市的季节,兰苑可以蒸馏一些蔷薇水来卖,虽然还没尝试过,但按如今菊花水的品质推想,该是不差的。”   他说起公事来,乱跳的心渐渐平稳一点。   问真听罢,很惊喜,“大食国的制作蔷薇水的技术,我们只有交州一两处地方仿制得一些,制出的花水品质却远远不如大食国。季三郎君,你这脑袋是如何长的?真是天才呀!”   季蘅一阵脸热——他哪算什么天才,只是拾人牙慧而已。   问真与标准的柔顺闺秀当然毫不沾边,或者说京城这批勋贵高门出身的娘子们,就没几个和“贞静柔顺”四个字沾边的。   她在大长公主的教导下,从小就习惯做掌控者,无论对局面还是人。   这会她来了兴致,很轻易地挑起了话题,季蘅说起正事,便摒去羞赧,有条有理、生动形象地给问真解释蒸馏花水的技术原理,又看到马车边角上琉璃盘子盛着的数个大佛手、枸橼,便道:“待将设备再加以改进,还可以蒸馏出花植精油,譬如这枸橼,便能蒸馏出极芳香清新的精油,其他花朵、香木都可以。”   徐问真好香,对此十分感兴趣,季蘅见状,说得更加细致仔细,茶水添了两回,直到马车轻轻停稳,徐延寿在外道:“娘子,万寿山到了。”   季蘅才反应过来不知不觉间他竟说了一路的话,紧张感后知后觉如潮水般涌上,徐问真注视着他的目光温和,带着年长位高者的包容,与一点看小孩的轻笑,“这么紧张?我都要以为我是什么凶神恶煞、魑魅魍魉了。”   季蘅连忙摇头,“大娘子风华绝代!”   他说得倒是真心实意,可惜徐问真对这类善语美言早已免疫,她笑吟吟地虚虚一点季蘅,“小小郎君就学得油滑嘴甜,以后可不招娘子喜欢。”   季蘅急得要命,徐问真已经施施然下了马车,他唯有望着那抹高挑纤长的背影着急的份。   含霜微微垂首,“请郎君先行。”   季蘅反应过来,连忙先下了马车,含霜方才下车,跟到徐问真身后,并在凝露想要跟在徐问真另一边的时候不着痕迹地拉住凝露的袖子。   凝露疑惑地看向她,含霜笑容温和平静如常,凝露才注意到那边的季蘅,不得不垂着头走在含霜的另一边。   季蘅这时候倒是不机灵了,季芷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示意他到徐问真左手边走去,看着他紧张得几乎同手同脚的样子,觉得自己手中迫切需要一把扇子。   白芍就在她身边整理衣裳,听到她轻声念叨,疑惑地道:“这都冬日了,眼看要数九,你还用扇子?内火不旺啊。”   季芷露出一点标准而体面的笑容,“我是想把脸遮住,别叫人发现我与季蘅有关系。”   “啊,不想靠裙带关系上位。”白芍以知己的口吻安慰她,“你放心,我们都知道你不是那种卖弟求荣的人——要是有这条路可走,早就被人堵死了,哪里轮得到你来走。”   她冷着脸说笑话的功力愈发精进,季芷沉默一会,觉得自己提升幽默的功力才是正经事。   同在一屋檐下,同僚越来越有趣,她那点“裙带关系”不如没有,想要出人头地,独得娘子青眼,还是得靠自己。   万寿山虽然是山,但并不高耸,山体两侧一边是菊花园林,一边是跑马场,均属官有,前边菊花园平民百姓只要交些铜板可以来游玩赏花,但到半山腰往上,均属名品花园,入场费便较为高昂,为一般百姓所不能承担的了。   这边菊花品种全、灵气盛,在京畿一带颇负盛名,还有一条溪水环山,景色上乘,甚至有京中豪门专门包下万寿山做花宴或马球会,常有年轻子弟在这边蹴鞠、赛马。   虽然菊花只开一季,这里一年四时倒是都很热闹。   先帝时曾有一位王爷向先帝请求将万寿山划给他做私园,结果园子没拿到手呢,他先死在兄弟手中,总算保住一处京师百姓日常游览玩乐t的圣地。   山上的园子与山脚的园子不在一处入口,上边与山另一面的马球蹴鞠场是通的,徐问真等人乘车直接到山上,下车就是山上的菊花园。   入目是白石山门,抬头见到镌金墨匾上气势豁达畅然的三个大字——点清芬。   季芷赞道:“这便是今上御笔?果然潇洒宏达。”   问星被秋露抱起来,使劲伸脖看,半晌只憋出三个字来:“真好看!”   明苓就活泼多了,扯着问真的裙摆腻歪,“姑母快看!是外大父的字,人人都说好!”   天下还有敢说不好的人吗?   徐问真笑着将她和一边的明瑞都抱起来,托前段时间恢复锻炼的福,她手臂颇为有力,一手抱一个小孩子,一时不费劲。   她们一行人在山门处稍微驻足,便要入内,徐问真带着大长公主的任务来,便先召了管理点清芬的官员,说好稍后以略高于市价的价格买两盆菊花回去,这是京中高门的常有之例,官员连连答应,并提出亲自陪徐问真入园观花挑选。   问真笑道:“我们还打算在园中游玩一阵,稍后选好品种,我再使人请您过来罢。”   官员听出她的意思,连忙应下,交代园中属人仔细服侍,才恭敬退下。   走之前,眼神忍不住扫向徐问真身后,悄悄打量那年轻郎君一眼,只见眉目清俊、目光清正,端然有神,虽非名门世家出身,倒有些斯文俊雅之气。   官员心内激动不已,忍不住再看一眼,可惜徐家县主与这郎君迟迟没有交流,叫他观察不到更多细节。   他将退未退之际,徐问真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凤眸中似是含笑,又似含着淡淡的疑惑,官员一凛,心突突跳了两下,急中生智,再次叉手为礼,回道:“今日郕王殿下率着裴府郎君来此赏花,信国公府公子、瑞候公子等人在山中,在那边马场上骑马蹴鞠。”   徐问真扬扬眉,“他们是同来的?”   官员笑回道:“赵公子、谢公子早约好场地,今日与友人结伴而来打马球、踢蹴鞠。郕王殿下是一早忽然率人来的,在山顶亭中登高赏花。”   徐问真算了算,马上是裴妃忌辰了。   她点点头,道:“有劳您提醒了。”   官员忙道:“县主客气,微臣告退。微臣就在山中候着,县主有事尽管吩咐便是。”   徐问真再次道:“有劳。”   季蘅全程站在徐问真左后一步的位置,面含微笑,长身玉立,锦袍素冠,比之京中的高门子弟们倒不显弱势。   万寿山名头极盛,掌管这里的官员看似只是内廷下辖园囿署的小官,其实油水丰厚,自然人情练达,处事老练。   徐问真听出他的提醒,入园后便没奔着山顶去,并特地吩咐枕雪漱雪与秋露,“照管好小娘子、小郎君,不许离开一刻一步。”   二人沉着应诺,徐问真又示意凝露跟着几个孩子,季蘅听她如此安排,虽不知缘故,提起了心神。   见他紧张戒备的模样,徐问真有些好笑,倒没那么紧张了,道:“只是人多,怕人多手杂,孩子不安全,你怕什么?”   季蘅松了口气,但还是左右看看,见秦风、徐延寿等人一直护卫在问真周围,才放下心。   几个小孩需要格外上心,季芷和白芍都是大人,便无需时刻叮嘱了,徐问真道:“白芍你带着阿芷逛去吧,要走的时候自然叫人找你们去。”   白芍点点头,她常来万寿山,自然是因为喜欢,徐问真这边人口浩荡,跟着游园反而拘束,她极有经验地拉着季芷离开。   季芷原本还有些放心不下,见季蘅跟在徐问真身后,已经没有早晨那般紧张亢奋了,便放下心,跟着白芍走了。   马上是裴妃忌日,徐问真不想找郕王晦气,然而有事她不找晦气、晦气却来碰她。   游园至半,满目菊花簇簇,堆叠如云,飘然胜雪,暗香浮动,正值心旷神怡时,这趟游园之行虽然是被大长公主强加的行程,但问真倒逛得开心。   一边赏花,问真一边随口给问星和季蘅指菊花的品种,两人都是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叫问真更有动力。   一行人慢慢踱着步,问星听那边蹴鞠声热闹,撒娇求徐问真带她过去看,众人便往马球场那边走。   刚到球场边缘,郕王忽然出现,带着一排侍卫和几个脸色憔悴的锦衣公子,挡在徐问真前面,“永安县主。”   周凤池微微施礼,“数月不见县主,县主风采依旧。”   他再落魄,是当朝亲王,徐问真未敢受礼,侧身让过,“怎敢受殿下的礼。托福,贫道安好。”   周凤池听她以“贫道”自称,看了眼跟在她身后垂首施礼的季蘅,冷笑一声,“问真姊姊尘心不净,不知大兄泉下有知,将做何为。”   现在想起你兄长了?   徐问真心里冷笑,面上露出一点薄怒,“殿下自重。”   周凤池作势要靠近徐问真,侍卫连忙阻拦,周凤池怒目而视,“本王连说句话都不能了吗?”   侍卫迟疑一下,周凤池不理他们,自顾靠近徐问真,却先走到季蘅跟前站住,目光如凝稠的浓胶一般,落在季蘅身上,叫人本能地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季蘅却站得稳稳的,“草民季蘅,见过郕王殿下。”   他施礼时垂首倾身,动作恭敬得无可挑剔,背却挺得笔直,哪怕低下去是直挺挺的,如压不弯的松竹,周凤池不叫起,他便一直倾身为礼,挺拔不动。   周凤池等了半晌没见他出丑,冷笑一声,“贱民而已,论出身,你连到我郕王府看门都不够。”   “那您身后这几位裴家郎君应该不够吧?”徐问真忽然开口,声音慢吞吞的,似乎含着高傲轻慢的笑,“毕竟列位郎君的父亲大约都已落罪,哪怕能够赎买归家,是有罪之身了吧?季家倒是清清白白,世代行医救人,只可惜天命不济,遇到豺虎之辈加害算计,三殿下您说 ,多可惜呀。”   周凤池脸色僵硬,徐问真自顾转头对季蘅道:“殿下又没叫你跪下,还不平身?殿下如今还指着圣人养呢,想要赏你一份见面礼是难了。”   季蘅随着她的话平身,周凤池头一次发现徐问真这张嘴原来可以如此可恨!   他咬着牙,尽量语气如常地道:“真姊姊的眼光真是一般啊,这季家郎君如何及得上我长兄分毫?”   徐问真眉目淡淡,“世间终究又有几人及他?”   周凤池虽然借周元承的名义挑刺,但听她如此说,心内并未感到快慰,反而愈恨,“能叫对长兄一往情深的姊姊看中,季家郎君想必自有其过人之处,不如叫我们见识见识?不然京里传来传去,只说季家郎君粗鄙不堪,没得叫人以为真姊姊眼光低劣。”   徐问真脸色一冷,正要说话,那边传来一道清亮的男子声,意气风发的年轻郎君大步走来,一边走一边高声道:“不知郕王殿下大驾,澈之失礼了!”   众人循声看去,是个年约将冠的郎君,容色风度翩翩,金相玉质,一看便是文墨之家养出的清贵公子,然而他此时束着缚膊,系着衣摆,瞧着倒有些强健英气,正是信国公府赵家的郎君,赵庭,字澈之。   赵庭快步近前,见徐问真安好,才稍微松了口气,转头对郕王行礼,笑道:“郕王殿下。”又问徐问真安:“大姊姊安好。您抱病这些日子,如今终于痊愈了?祖母在家担心得紧。”   他脸上还挂着汗,是见到这边情势不好,匆匆从蹴鞠场上下来给徐问真解围的。   徐问真虽不需要,却领他的情,笑着道:“是痊愈了,今日奉祖母的命出来采菊,本打算明日去给外祖母请安,不想被你撞上了。”   周凤池满面不耐,并不想听他们寒暄,他知道赵庭过来的目的,便干脆不理他,继续针对季蘅,“那边的马场上有十余匹马,都是当世宝驹,我用一壶合浦珠做彩头,只要你马上骑射射中场中靶心,就算你赢,我将那壶宝珠双手向徐大娘子奉上,如何?”   他看了眼徐问真发间、耳畔明晃晃的圆润珍珠,颇为得意,志得意满地看向季蘅。   他看准了季蘅的体型,一看就不是精于骑射的,而且马上射箭较之陆地射要瞄准把心,更难十倍,必得久经锻炼、自幼习武才能做到。   季蘅杏林世家出身,入京时骑马都困难,哪有那个水平?   然而他将话说到这,季蘅如果还退而不应,今日之后,只怕就成京t师笑柄了。   赵庭皱眉道:“郕王殿下不应身在禁足当中——”   “今日阿父特许我登山赏景,怎么,赵郎君怕这季蘅没本事,丢你大姊姊的脸?”周凤池似笑非笑地打断他。   箭在弦上。   季蘅看向场中马儿的目光逐渐坚定,他咬咬牙,不理周凤池,向问真叉手为礼,“蘅请为大娘子取合浦珠来。”   今日哪怕他上场然后没成,比不战而退好些——虽然是半斤八两。   季蘅简直恨死自己了,以前没机会,如今在京中,不必为生计烦恼了,为何不想着多锻炼一些技能?   不然今天不会如此进退两难。   他咬紧牙关,只进不退。   周凤池面带冷笑,已经不为他的忽视生气,只等看季蘅出丑。   那边场中草靶是临时布置的——甚至是裴家郎君亲自跑过去安的,显而易见,周凤池已经失去了身边侍卫的指挥权,或者说这些侍卫,原本就是今上安排到他身边的。   那些马就在场中,赵庭低声道:“我们先时打马球用过,都是正常的。”声音微不可闻,意在提醒徐问真周凤池没有对那些马动手的机会。   但那又如何?   天下的事非得都要随周凤池的意,顺着他的安排而来吗?   徐问真冷笑一声,招手:“为我取一副弓箭来。” 第55章   风月之间,善始善终否?   问真话音一落, 众人都以为她要上马,赵庭忙道:“姊姊不可!”   他一口气不敢歇地劝:“姊姊大病初愈,贸然骑马惊动气血, 若触发疾症导致病症反复可怎办?”   “去替我接过来。”徐问真安排他干活,不要啰嗦自己,“我不上马。”   赵庭这才皱着眉去接弓箭, 秦风对徐问真的命令一向只有遵从,徐问真话音落下, 他就转身去取弓箭了。   最絮叨的赵庭被支走了,徐问真忽略面色大变的周凤池, 看向季蘅:“骑马有把握?”   她目光温和, 又含着隐而不露的力量, 令人下意识不敢对她撒谎或有所隐瞒, 对她的命令只能生出服从之心。   季蘅轻轻点头, 二人之间似有一种莫名的气场氛围笼罩, 插不进第三个人去, 隐隐之间有一种默契。   周凤池气急:“到底敢不敢赌!”   徐问真无视他, 拉着季蘅的手指向球场中间垒得高高的菊花丛,那片菊花以木为架, 搭建得足有八层高, 垒得小山一般, 拱做坛形, 其上黄紫白红色彩缤纷,艳者浓丽, 素者雅逸,相竞绽放,相得益彰。   “你打马往那边走, 带一枝花回来,能做到吗?”   季蘅不假思索地点头,赵庭脚步沉稳地拎着弓箭回来,徐问真接过,拿在手上试了试,略有些硬,但还算顺手。   她弯弓搭箭,对准球场边的树木,周凤池皱眉道:“你要做什么?”   徐问真恍若未闻,一直羽箭离弦而出,疾飞向树,却似乎射偏了,只带掉一点枝条。   众人茫然不解其意,周凤池紧皱着的眉心莫名一跳,又舒展开,耐下心道:“我并不是有意为难,只是想考校这位季郎君一番。合浦宝珠何其难得,我拿出做彩头,是带着诚意的。”   徐问真没理他,叫季蘅:“上马吧,到花坛前,留意我的箭。”   周凤池见她不搭理自己,气得要跳脚,又瞪季蘅,结果季蘅不理他,走到场中,选好一匹马,利索地翻身上马,握住了缰绳。   他年轻俊朗,衣服上丝线掺和银线绣出的暗纹在阳光下似乎泛着隐隐的光彩,更衬得他目如点漆,神采奕奕,骑在马上俊若修竹,竟有几分庭前玉兰般的清贵优雅之气。   周凤池沉着脸,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徐问真还不理他,周凤池真要发疯了,这时赵庭的友人有一两个凑了过来,好奇究竟怎么了,场上原本蹴鞠的一堆人都聚在旁边,立着耳朵听这边的声音。   见状,众人嘀咕道:“这是徐家县主养的那个小郎君要一展身手了?”   “听说是郕王非要拉着他展现身手,要在马上射箭直中靶心——这谁能成?高志你能吗?”   被点名的武将世家勋贵子弟老实地道:“马速平稳时尚可,马儿飞驰起来就得看运气。”   “这忒能为难人了?”年轻郎君摇头啧啧道:“没听说郕王殿下和端文太子殿下感情那般深厚啊。”   另一位郎君皱着眉,“听闻这郎君与郕王原有旧节,徐家旧日又拒婚郕王,郕王是为了给徐家与这郎君难堪未可知。”   赵庭的朋友听着,眉头皱得愈深,那边赵庭紧紧蹙眉,低声唤:“姊姊?”   问星紧张地看向徐问真,问真眉目冷肃,抬起手臂,再次弯弓搭箭。   周凤池在旁喋喋不休,“真姊姊你要帮他射靶心?那这季家郎君太过无能了,哪怕再没力气,总不至于连半力的小弓都拉不开吧?真姊姊竟然看得上这样的人?”   季蘅的马渐入平稳佳境,即将靠近花坛,徐问真盯紧目标,小臂用力,将硬弓拉满。   季蘅在马上回头看来,骑着马梭巡在花坛附近,徐问真弓弦一动,离弦之箭裹挟惊雷之势飞奔而出——却不是草靶的方向!   赵庭心里一紧,眼睛跟不上箭的速度,又下意识抬步挡在徐问真和郕王之间,两边分神中,忽听一阵惊呼,“花!菊花!”   他立刻循声看去,只见一枝如晚霞紫烟一般的霜满天从高处折腰坠落,一支箭从花盆前飞梭而去,骑着马的季郎君展臂一抓,将那支霜满天持在手中,然后回首望来。   季蘅脸上是如惊如喜的笑容,冬日暖阳,薄薄金光覆在他的面上,似乎一层朦胧的纱,唯有那双眼,其中的喜与笑都过于鲜明。   微冷的冬日里,他一袭白衣,却如一道暖洋洋的光,裹挟着橙红的面纱,破开云雾,持着那枝霜满天,骑着骏马奔向徐问真,说不出的意气风发、少年风流。   此处是三朝古都,多少年前五陵子弟在此竞马风流,今日只看季蘅,当年年少子弟的意气风采即如在目。   赵庭哪顾得上欣赏郎君风采,他心脏狂跳,惊喜到深处很不得原地蹦起来,“姊姊!箭!这一箭!”   哪还有方才来解围时沉着的模样。   那般细弱的花茎、这么远的距离,要保证一支箭横穿花茎折断鲜花而不伤花体,这得多精妙的控制啊!   “阿爷呀!”那边场中,方才被问能否马上射中靶心的高志跳脚惊呼,抓紧一旁的友人晃着问:“是、是徐家县主射的箭?”   “啊、啊!”友人抱紧怀里的蹴鞠球,忽然捂紧了嘴,“快别说话了!徐家姊姊弓还在手里呢,听到咱们说闲话,一箭过来谁能躲过?”   围场外,徐问真再次弯弓搭箭,周凤池仍处在震惊当中,双目定在花坛的方向不敢收回,赵庭注意到徐问真的动作,下意识屏住呼吸。   “嗖——”一箭射出,这一箭直奔场中的草靶而去,瞬息之后,正中红心。   周凤池终于回神,立刻道:“这如何能算——”   瞬息间,又是一箭。   场内的年轻子弟们急得跳脚,争相往草靶那边看:“怎么,怎么?方才没中红心吗?”   话音未落,高志死死捂住他的嘴,不许他出声,目光紧紧跟着那根箭。   只见羽箭飞穿而至,仍然是奔向草靶,却是直奔上一根箭去的。   高志双目死死瞪大,酸涩得眼泪将流不敢眨一下,只见羽箭裹挟破空之势,势如破竹,竟然直接破开扎在草靶上的那根箭,从第一根箭的中间直直扎入,钉进草靶中心。   “啊、啊、啊!”高志的激动无法用语言形容,只能在地上如猿猴一般乱跳、呐喊,然而他的朋友们无暇嘲笑他,都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个草靶。   徐问真身边,赵庭提到鼻尖的一口气终于撒开,冷得穿斗篷的天,他满头大汗淋漓,回过神来,高声道:“大娘子威武!县主威武!”   “大娘子威武!县主威武!”刚才死死捂住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打搅徐问真,又一下不敢眨眼,弄得满眼是泪的问星跟着跳跃高呼。   笑声与高呼声如会传染一般,立刻在场内外传遍,周凤池的侍卫们不禁用惊讶的目光看向徐问真。   一旁的周凤池终于回过神,“这、你射的箭,不能算!”   “我徐问真要的东西,凭自己就能得来,无需人送。”徐问真将弓箭往后一抛,解下一对耳坠,莲子大小的珍珠莹润浑圆,赫然是一对合浦珠。   她随手扔在周凤池身边的一个裴家郎君手里,“草靶被我射出了,王爷的合浦珠,我就t不要了。这对珠子,虽没有一壶之多,是合浦珠中的佳品,赔王爷的草靶钱吧。”   她说这句话时微微垂着眼,甚至懒得看裴家郎君与周凤池一眼,脸上是漫不经心的散漫、高傲,说话声平和如故,没有一点锋芒,却叫人不敢直视。   周凤池瞳孔剧震,如受屈辱,正待驳斥,只听一阵马蹄声,季蘅催马归来,在不远处翻身下马,小跑而来,面上织金跃光,他满面是青春朝气的笑,带着一点激动——为方才徐问真那三箭。   “大娘子射中的花,蘅替您取回来了。”   他双手捧着那枝紫色的霜满天奉上,红唇贝齿,点漆星目,眸中闪烁着熠熠光彩,意气风发,其清丽俊艳犹胜这枝菊中名品千万。   徐问真微微一笑,抬手接过,却簪在他的领口,“名花当配君子。”   他们离得很近很近,近到季蘅能清楚嗅到徐问真身上似浓还淡、似浅尤真的沉水香气,他心如擂鼓,好像要从喉咙里挑出来——他很清楚地知道,绝不是因为方才剧烈运动的缘故。   他、他真想永生沐浴在这片沉水香下。   疾驰纵马,他的头巾松散开,徐问真抬手解他的头巾,又似乎因为结太难解的原因解不开。   季蘅在急速飞快的心跳中稳稳地抬起手,以一种他自己都惊讶的顺畅流利的动作解开了头巾。   然后,徐问真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方才骑马射箭时,围场中只有马儿带起的风。   此刻诸事平息,天公似乎为之庆乐,吹起微微的风来。   风儿将徐问真的轻笑声送入季蘅的耳中,他的耳朵似乎红了起来,然而他已无暇顾及。   接着,在众人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徐问真抬手,自如云的发髻间取下一直莲瓣珍珠银头簪。   那头簪以莲花瓣为珠座,龙眼大小的合浦珠光彩熠熠,通体浑圆,近乎无暇,在日光下莹润生辉,被莲花瓣衬托着,更显圣洁无垢,似乎天物。   徐问真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支合浦珠簪插入了季蘅的发间,然后轻轻拍了拍季蘅的间,似乎轻笑着道:“头发乱了——簪子与你用吧,奖你,今日花接得好。”   原谅瑞候家的小公子是个俗人,看着如此美好动人的模样,他只能想到:龙眼大、无瑕疵、带宝光的合浦珠……阿娘,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是我!   小公子用尽全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露出羡慕之色,那边季蘅已经面红耳赤,沉水香气却渐渐离远。   徐问真直起身,回身面向郕王,“今日,多谢殿下招待了。还要回府向祖母复命,恕不能陪。”   言罢,叉手一礼,转身就走。   愣神的季蘅连忙跟上,周遭侍从如流水一般摆裙而去,周凤池脸色铁青,半晌,将那裴家郎君手中耳坠夺过,狠狠摔在地上。   见他气得浑身发抖,裴家几人推推搡搡,最终推出一个来,试探着说:“徐、徐问真那个贱人,她就是不识好歹——”   话没说完,一只拳头拍在了他的脸上,力道极重,打得他一下眼冒金星。   “裴十九郎,自重。”赵庭收回手,冷冷道:“你若是不会说话,我可以帮你让你再说不出话。”   “你、你——”裴十九气得直哆嗦,眼前金星直冒天翻地覆一般,循声指着赵庭,没等骂出口,只觉嘴里一股咸腥味——鼻血流进嘴里了。   “十九郎!”他阿兄气急,“赵五你欺人太甚!”   赵庭冷笑一声,“信国公府,静候大驾。再有人敢言语冒犯县主,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了。”   说完,冲周凤池一揖礼,呼朋唤友转身而去。   被撂在原地的裴家一行人都气得面颈赤红,然而裴家如今说日落西山都是抬举,赵家再怎样,还有个中书令当家人,有个镇家泰山老国公,他们怎敢招惹?   “表哥!”裴十九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急忙看向周凤池。   周凤池阴沉着脸,迎面给了他一个巴掌,“赵家人面前骂徐问真,你的脑子被马踩了?”打完,裴十九不可置信地正愣怔着,他反手又一巴掌,“阿父亲封的大雍县主,是你能冒犯的?”   裴十九浑身哆嗦,目眦欲裂,他阿兄连忙捂住他的嘴,将他拖到后边,赔罪道:“十九郎年轻不懂事,殿下勿要与他计较。”言罢,又轻轻点周凤池,“十九郎是为殿下抱不平。”   周凤池甩甩袖,冷笑一声。   —   从围场那边过来,含霜面色看似如常,却不着痕迹地近前一点,挽着徐问真的手,季芷和白芍方才听到消息匆匆赶过去,见到后面那几箭和交锋,都是惊魂未定。   万寿山的官员匆匆上来告罪,徐问真气息平稳,态度温和如常,“与您有什么相干?倒是我们与您添了麻烦。”   官员连道不敢,徐问真微微侧首,凝露会意上前,随意选了几盆菊花,出金买下,然后呼回明瑞明苓,一行人匆匆出门登车。   行至山门,季蘅似有一般魂魄还在天外,只知牢牢跟着徐问真而已,然在马车前,徐问真却道:“你坐你姊姊来时的车,叫他们送你回家。”   又叫季芷和白芍:“上车。”   季蘅一愣,某种绵密湿冷的情绪密密匝匝地涌上来,如潮水一般扑了满脸,是一种令人几乎要窒息的空茫,他茫然中又有几分无措,如被骤然丢入死水黑海中。   徐问真对着他的茫然,眉目温和了一点——外人或许不大能看出来,含霜却清楚察觉,问真缓声道:“且去吧。”   她目光温和地在那朵霜满天上轻轻一点,只停留瞬息而已,然而冥冥间季蘅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后知后觉地慢慢施礼,“蘅告退。”   问真见状,才露出一点笑,如落在池中的一滴雨而已,转瞬即逝并未留痕,只似有几分欢愉惬意,如少年时,得到第一只,极爱的端砚一般。   只是那时她还需要极力修炼“喜怒不显于色”,眼角的愉悦是极力压制之后不慎流露出的一点,如今则是修炼得老成到家,随心而动,只露出一点欢悦而已。   含霜微微退后一点,“娘子,我扶您上车。”   秦风与凝露、徐延寿面上微有忧色,不着痕迹地环绕在周围,季芷与白芍心思敏感,见状敏锐地察觉到一些什么,便小心而尽量不露形迹地环绕在周围。   徐问真还不着急,微微摇头,越过身边围绕着的人海,对追下山的赵庭说:“待我问外祖父、外祖母与舅父舅母安好,改日我再登门问安。”   赵庭应诺,见她们这架势是急着要走,便不多话,只上前来,伸出手臂供她扶着上车,摆足弟弟服侍长姊的恭敬姿态。   徐问真登车的瞬间,赵庭低声道:“姊姊出门,还是带着见通为好,他不正在京中吗?以防万一,若有麻烦,由他应对足够了。”   徐问真微微一笑,“知道,今日多谢我们五郎君了。”   她与弟妹说话,又是另一派的温和,比与官员多出几分亲近的轻松,赵庭道:“是我莽撞,没给姊姊添麻烦就好。”   三言两语的短暂交谈,徐家车马摆道回京,到山脚下时徐问真还不忘吩咐秦风去买几碗藕粉元子。   含霜简直哭笑不得,小心地揉着徐问真僵硬的手臂,“那弓那样硬,您几年没用过那种硬弓了?”   她眼睛微红,见徐问真抬手抓东西都费劲的样子,更加心疼,用车上的小炉子上的热水打湿了巾子要敷上,白芍忙道:“拉硬弓震伤了手臂,一两日内不要热敷,用冷水敷一敷倒是使得。”   她小心地检查徐问真的手臂,她们出门带了一些跌打损伤对症应急的药,她挑出合用的,与季芷一边一个替问真揉开。   她一边忙活一边嘟囔:“力有不逮,便不要托大——秦风是,怎么弄了把那样重的弓来?得有八力了吧?”   徐问真从前倒是能用,可有句话不是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么。   徐问真轻笑一声,哪怕双臂酸痛热胀,动一下就钻心的疼不见悔色,只是扬眉道:“我这几箭,可还有当年的风采?”   白芍一贯的冷面早已破功,挂不住了,见她如此,手上的力道不再收着,但说不出违心的话,只保持沉默。   倒是季芷,她动作机械小心地替问真揉着药,听到问真发问,怔怔回道:“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即便是素色衣衫、雅净珍珠,遮不住如旭日光辉般的耀眼。   徐问真弯弓搭箭,在人群中对准远方时,眉目锐t利锋芒毕现的模样,叫人见了心旌震荡,经久难平。   那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绷住,看着徐问真意气风发的模样,她心脏几乎停跳,下山后久久不能平复。   灿烂耀眼,如日如星。   阿蘅栽得不亏。   她想,年少时遇到如此惊艳的人,是祸,实在是福。   徐问真原本神态安然,还有心与白芍几人打趣,听到季芷说话,本来出口的打趣忽然停顿一下,然而她一向就是很直接干脆的性子——她想要的、喜欢的东西,只要不违背礼法,不会给家族带来麻烦,她都会竭力去争取。   但她到底视季芷为友,问真可疑地飘来视线,刻意不去看季芷,口吻倒还端得很正经平常,如说常日品评诗画的寻常话一般,“阿芷,我好像——要违背对你的诺言了。”   季芷回过神,茫然地看向她,半晌回过味来,不可置信地说:“阿蘅?”   徐问真好不扭捏,淡定地点头,但对着友人,她还是稍微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保证道:“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强迫阿蘅的。倘若他不愿意,一切还是如故。”   只是方才,季蘅踏马而来的模样实在太美了。   像一整瓶如霞如云的霜满天与宝珠山茶。   她奔涌的血液本能告诉她——想得到。   但比起季家姊弟二人的能力,与她和季芷的情分,男女之爱当然不足为重。   如果季蘅不愿意,她自然不会逼迫强求。   季芷很想说:倒是不必。   但她迟疑一下,还是并未直接表明季蘅的心意,而是委婉地道:“男女之情,只发于心,您若有心于阿蘅,不如就再接触一番,我的意见自然无关紧要,您若非要问——我只希望,您最终能与他善始善终。”   徐问真笑容温和,“自然。”   她从没体会过男女情爱,既不知道最终能与季蘅走到哪一步,不知道她这份喜爱能够持续多久。   她现在只是凭借喜好美丽事物的本能想要得到,但无论最终是什么结果,只要季蘅不令她失望,她一定会安顿好季蘅余生。   季芷轻轻一笑,“如此,您又何必忧虑我呢?”   她看出徐问真的一点不自在,轻声道:“我与娘子相交,便只是阿芷而已。”   “我是如此想的,若最终闹个不好收场,反而影响我们就不好了。”徐问真笑道。   听得云里雾里的白芍才反应过来徐问真的言外之意,惊讶震惊之余,小声道:“从前竟是假的?”   徐问真无语地看她,“难道在你心里,我就那种急风好色之人吗?”   白芍有些心虚地垂首,默默道:“我哪想到那种事还能作假。”   哪个人没事闲着假养外室啊。   嫌钱太多花不完吗?   徐问真抬手去捏眉心,叹了口气,“早几年祖母还说你留在府里屈才,如今看来,倒是留在家里的好。”   白芍默默用力,给她揉开药油,装作听不懂她的话。   孩子们是跟着傅母同车的,他们在车上必要睡觉,跟着徐问真一车会很逼仄,他们仨在一处倒是还好。   回城先经过季家,问真叫季芷:“你先回家吧,告诉你阿弟,我在外不宜与他太过亲密,今日在山上行为已经失于疏远,回城便不好乘坐一车了。”   这是解释回来时叫季蘅另外坐车的缘故,她既然有心将名花收入瓶中,供在案头赏玩,自然能耐心哄人,她从屉子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银香囊,镂雕的百合花式,内装着香球,捧在手上暗香幽幽。   “谨以此,为赔罪之仪。”徐问真随手用帕子将香囊包起递给季芷,说话时眉目含笑。   许多时候,能轻松说出“赔罪”之言的人,才是真正地位稳固,并不在意言语上的小节的人。   问真行事素来周全,此刻她并不知道季蘅的心意,因而语气只是客气周到而已。   一点隐秘的暧昧,情而不浮,然而问真的话脱口而出,只是随心而为,并非有意为之。   ——季芷看得出,这位言辞平直坦率,人人皆道她对前未婚夫情根深种的娘子,反而是未识情滋味的人。   她如今对季蘅的好感,就如对一只精美的瓷瓶、一块莹润的美玉、一盆绝世花朵……没什么区别,只是对美好事物的喜欢而已。   季芷双手接过那个银香球,望着问真既笑且辉光彩盈盈的目光,心里百感交集,将香囊仔细收好,微微致礼,“芷告辞。”   “在家歇一日吧,明日再回去是一样的。”问真笑道。   季芷大多数时间都住在徐府,但每旬有一日休沐回家居住。   对季芷来说,这个安排很好,可以令她与母亲保持着不错的远香近臭的距离,但意外到来的假日当然是惊喜,她露出一点笑容,道:“我才品出裙带关系之妙。”   徐问真好笑道:“你与我还要靠什么裙带关系?”   全然没想到季蘅那一茬。   虽然有所预感,真正试探出来,季芷还是思绪复杂,既为季蘅可惜,又隐隐有些……莫名的庆幸。   庆幸徐问真还是徐问真,她想。   女人沾了情念,似乎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她希望徐问真,永远是高华璀璨,昭然坦率的问真。   季芷都说不明白自己复杂的心绪,只觉得整个人被分为两半,一半是徐大娘子的追随者,一半是季蘅的阿姊。   她与白芍共带一个药箱出来,这会不必留心,叫白芍带回去便是,她下了车,正见季蘅下车,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季芷做阿姊的一面又占了上风,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客气地与秦风等人作别后,与季蘅回到院中。   服侍的夫妇忙迎上来,“郎君、娘子回来了?烹着热热的肉桂茶,快喝两盏驱驱寒。”   又殷勤地迎二人进屋安座,拨好炭火,才服侍二人脱去大衣裳。   老翁拨好炭火、抬来茶桌便躬身轻轻退下,婆子递上热茶,笑着道:“季阿嫂到前院刘嫂子家做针线去了,交代我们在家里守着,做笼饼的面发好了,知道娘子早早回来,阿嫂不知要高兴得怎样呢。”   热腾腾的肉桂茶下肚,季芷心里叹息,她真没想到,此生过上好日子,竟真是“靠弟弟”。   季蘅还是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季芷见状,轻声道:“于妈妈你去忙吧,我与阿蘅在这烤火说话,不必人陪着。”   婆子应是,又将茶桌向二人的方向移了移,挪到他们添茶更顺手的位置,才轻轻退下。   如此体贴细致,周全稳妥,时人称为“规矩”,这样的规矩,没有三四代富贵的人家是很难锻炼出来的。   季芷心里乱七八糟的,不知说什么才好,喝了半盏热茶,忽然想起袖中的香囊,忙取出来,合着帕子递给盯着炭火出神的季蘅,“喏,娘子给你的。”   季蘅一惊,连忙将帕子接过,打开见是一枚银香囊,约有荔枝大小,捧在手上,精巧别致,香囊上镂雕的百合花似乎随风招展,活过来了一般,暗香幽幽,是清雅馥郁的百合芬芳。   如此小的香囊,捧在手上,却似乎沉甸甸的。   见他愣住了的模样,季芷无奈地蹙眉,“怎么傻傻的,平日不是很机灵吗?”   季蘅回过神,小心地将香囊收在随身的荷包中,“我还以为娘子是刻意要疏远我——在山上时,她分明离我那样近,我能看到她眼中的惊艳与喜爱,浓烈地铺卷而来,结果下了山,一切又都变回原本的模样。”   他的迷茫与怅然因这个小香囊的到来而烟消云散,他握紧荷包,安慰自己这样很好。   季芷却淡淡地道:“娘子叫我告诉你,今日在山上动作已经足够亲密,故而回城时,便要刻意冷淡些,不好叫外人认为你们太亲密。这个银香囊——”   她学着问真的语气,温和带笑地说:“谨以此,为赔罪之仪。”   日日朝夕相对,她学问真的语气足有八分像,季蘅听了,心里的小茶壶好像咕嘟咕嘟地又烧开了,他愣愣坐在那,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阿姊,我、我没想错吧?”   “是没想错。”季芷予这小痴男以肯定,凝视着他这模样,到底是做姊姊的,沉下心提醒,“但你不要太欢喜沉沦,娘子如今心动,只是见到美丽事物的喜欢,我看得出,她并不懂男女情好。”   季蘅并不怕这些,他只听闻徐问真有意于他,便两颊烧得通红了,连忙道:“我不怕这个。”   “但你要守住心。”季芷慢慢地说:“娘子很好,t你在她身边,守住心很难,但你想要能留在她身边做一辈子知心人更难。所以你要给自己留条退路,哪怕日后无关风月了,你能坦然安稳地生活下去。”   季蘅抿着唇,不言声。   季芷知道,如今他满怀对徐问真情意的惊喜与期待,现在就泼他冷水,未免太残忍了。   她叹了口气,“若你守不住心,就做好你这个人。尽力而为,求一场善始善终吧。”   她今日两次提起善始善终,第一次在徐问真车里,便只是希望最后季蘅能有个好结果,哪怕没谈成感情,总有恩义在;这一次,她抛去理智,只作为阿姊劝诫自己的弟弟。   她说:“娘子观人洞若观火,为人喜恶分明,她的性格看似刚硬、底线强,对真正亲近的人其实很柔软和善。你若想长久下去,或者好歹有一场好梦,便干干净净地做季蘅,不要行差踏错。”   季蘅已没有什么话能说出来,只知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荷包点头而已。   季芷于是明白,她今晚说再多的话,季蘅听不进去了。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慢慢起身,但想想,娘子是个好人,自家这个小子虽傻,却有一片赤诚之心,绝无害人之意。   哪怕最终不成,这二人之间,应该不会生出什么恶果。   她这个婚成得稀里糊涂的人,还是不要指点于人了。   问真回到府中,天色已然不早了,几个孩子都伏在傅母怀里呼呼大睡,问真干脆先将他们带到临风馆,这边屋室齐备,几个孩子各有房屋,叫傅母带进去小睡,她则梳洗之后来到大长公主上房。   上房内,大长公主正饶有兴致地欣赏她带回来的花,见问真进来,笑吟吟地刚要张口,面色忽然一变:“怎么一股药油味?”   她急忙走到问真身边,上下查看,问真的手臂外表瞧不出什么,一碰还是有些疼,方才沐浴之后,药味大半都散了,不想大长公主对药油味如此敏感,还是没瞒住。   她只能将今日之事简单说来,并笑道:“今日多亏澈之,他成婚两年,果然沉稳不少。”   大长公主哪还听得进那些?脸色阴沉得可怕,一边痛骂周凤池,一边又忍不住戳问真的额头,“你是,偏要逞这个强?现在可好,这双手十天半个月不可轻动了。”   问真却断然道:“我沉寂已久,京中许多年轻人已不知我的脾气。今日若由旁人替我出头,只是小道,只有我堂堂正正地将巴掌打回周凤池的脸上,才能叫人知道,我徐问真不是好招惹的。”   至少今日之后,郕王这等人和年轻一代的圈子都会传开,绝不敢再招惹她。   威信,还是要靠自己立下,依仗父兄夫子,虽有效,可有些时候靠山山倒。   这是大长公主教给徐问真的。   大长公主听罢,虽然还是心疼,还是不忍再说她,咬着牙赞道:“好!”一边又忙问:“白芍怎么说?”   “她说无甚大碍,勤着用药,三五日便好了。”徐问真笑道:“是我托大,太多年没拉过那样硬的弓了。”   如今想来,她还有些庆幸。   她是逞着年少的功底行事,不想天公作美,事随人愿。   至于如果不成功,会有什么后果,她想过。   无非是丢一回脸罢了,她又不怕,总能在其他地方再找回来。可若成功了,挣回来的威望和声名,和郕王的没脸是实打实的。   她不欲再叫大长公主担忧,笑吟吟地凑过去撒娇,“周凤池好大的脸,我说不要,他就真不给珍珠,我倒搭进去三颗。”   说着,她叫大长公主看她空荡荡的耳垂和只剩一枝山茶的发髻。   大长公主果然哄她道:“那点子俗物不值一提,能叫人心里畅快才是正经好处。祖母这就有新进的合浦珠,比周凤池那个还好呢!祖母叫金匠来,再给你打一套戴。”   惦记着问真簪子上那颗珠子大,她还特地叫锦瑟好生从库房找一颗更好的珠子出来。   那支簪子插到小郎君头上去了,问真哪好意思在祖母这讨回来,忙插科打诨,最后祖孙俩分了一盒合浦珠,做些零碎饰品。   出了这一回事,大长公主已将季蘅之事抛诸脑后了,问真头一次有想要得到一位郎君的经历,决定暂时先不对家里人说,静待事态演变。   缘成则聚,缘微则散,仅此而已。   早早提出,岂不叫家人跟着悬心紧张?   她不经意间瞥到几上瓶中插着如紫雾般的霜满天,忽然想到季蘅那双盛着光的眼,慢慢露出一点笑。   是很美。 第56章   问真:要你情我愿地谈感情,……   从万寿山带回的菊花被大长公主摆放在厅内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一边拿小竹剪子细细修剪,一边随口说起徐纪夫妇。   “我瞧今早来请安的模样,多半是闹了别扭。不过你叔母身子还重着, 他们俩不可能真闹将起来。”   大长公主好像在说旁人家事一般——其实是因为对次子夫妇的事情实在是管得烦了。   “你叔母待问满如今热情得吓人,倒有点用。”大长公主眉目淡淡,“就是不知这一次能有效多久。”   问真坐在榻上品茶, 不妄议长辈,但专注的目光足够大长公主继续说下去。   大长公主慢慢打量着手下的花, “真是可惜问满了,她的性子又不像她姊姊刚烈, 虽有一点强硬, 到底年岁还小, 再勉强支应着, 总有支应不住的时候。她倒是个聪慧孩子, 如今问圆回到家中, 你们无事多带带她, 她能学到一两分你们的行事是好的。”   大长公主从不否认自己对问真用心更多——那是因为问真长在她身边。   但对其他的孙女, 她一样会用心打算,分析每个人的性情处事, 尽量为她们规划安排。   问真自然应下, “您放心吧。其实问满性子虽然不比问圆刚烈, 却有几分柔能克刚的意思, 端看她能顶着七叔母,约束住问显, 就可见是有心性手段的。只是还太小了,未曾经历过太多而已。”   时人重孝道,父母对子女总是天然有掌控的权力。   昨日别说问满是在七夫人处被挤兑了两句, 就是无故吃一顿骂,外人评价,不会说七夫人过分。   大长公主气愤,既生气七夫人欺负孩子,又气她偏颇对待儿女,只针对问满,两相结合之下,才叫她忽然发作。   不过她算是拿住了七夫人的软肋,七夫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七郎。   这份“怕”,并非出于敬畏,而是出于爱。   因为珍惜感情,所以小心翼翼。   七郎对她薄待问满不满,她肯定马上振作旗鼓弥补问满,向七郎展示自己的慈母之心。   大长公主对这儿妇没什么好评价的,只希望他们夫妻关起门,日子稀里糊涂地过下去吧。   别影响到下头几个孩子就好。   七夫人这边,一大早开库房选缎子,给问满一口气做了好几身新衣,又说问满的皮毛大氅旧了,要做新的。   七郎的私房都交给她管,其实她手里不紧,只是习惯性的吝啬节俭,能花用公中的,绝不碰自己的一分。   如今豁出去了,将压箱底的东西翻一翻,给问满做衣裳,翻出好皮子,见明、见新和问显又每人都有份了。   大长公主听了,无语得很,只有扶额的份,见七郎还知道补给问圆一份,便暂时没再说什么。   做阿家的,总是鼓捣儿子、息妇吵架不好。   这儿妇是旧疾难改了,她只能时时刻刻紧着次子的皮,让他警醒着些。   都是他的骨肉,他不上心谁上心?   大长公主说起七房的事就心情不好,问真见状,自然地换了个话题,说起打算过一阵子带问星几个到云溪山住一段时间。   “那边的汤泉不错,问星的肺还是弱些,自入了冬,气候寒冷,家里又各处烧炭,她这几日总是咳嗽。炭火烟气重了不成,少用了又不成,用汤泉好生养养,或许能比在京里舒服些。”   大长公主听了,略带忧色,“眼下时气不好,有汤泉或许会舒服些,可你那山里住着冷啊。”   问真指尖在几上画了画,“她们在半山的园子里住,其间有几处暖坞,聚暖避风——您不如同去?咱们泡汤泉、赏松柏,玩上一阵再回来。”   大长公主摇头,“我可不和你们去,玩不到一起t,几个小的又吵、你又偏爱往山里野去,我要泡汤泉,便清清静静地到庄子上去。”   她作为老牌皇族公主、先帝同母亲妹,京畿汤泉没有她一份是很说不过去的。   问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就可以带着季蘅一起了。   她对着季芷说对季蘅有好感的时候十分坦荡,确实不认为以她的身份和男人谈感情是什么不能触犯的天条。   但她确实的经验有限,不知道正常男女之情都是从何开始的。   尤其还是这样特殊的关系,她家里祖父母、父母倒是都琴瑟和谐,可完全没有可供她参照的经验。   她就只能茫然摸索——出去玩的时候带在身边,然后开门见山地问意见?   和则处,不和,她不会勉强。   对自己的人品颇为骄傲的问真微微一抬下巴:她可不是那群倚仗家世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   大长公主又问:“在这这边吃过晚饭再回去?等明瑞他们几个起来,时候不早了。”   问真道:“祖父和父亲今日晚饭都不能回来用,我想着叫问星与明瑞明苓在这边陪您,我到东院吃晚饭,正好快到金桃满月了,我与我娘商量一下满月宴如何操办。”   两边院子安排得明明白白。   大长公主一贯私下不与儿妇一起吃饭,大多是因为礼节拘束,她不喜叫息妇站着服侍的规矩,几位夫人在大长公主房里吃饭难免拘束。   这会听问真这样安排,大长公主笑道:“你就不怕祖母吃醋?”   “我但凡在家,有空都来陪您吃饭,三两日陪我娘一回,您还吃醋?”徐问真笑盈盈地。   大长公主故意严肃地道:“那可不一定,当年你祖父不纳妾,先帝还说我是醋坛子呢——”说着,对着问真笑盈盈的样子,她板不住脸了。   她目光柔和地注视着问真,苍老、不再黑白分明的眼中含着温暖的柔情,她慢慢道:“自今年你回家开始,你娘与你,比从前更加亲密起来,我心里很欢喜。”   她摩挲着问真的鬓角,“你幼时未能长在父母身边,他们回来时,你已经是板着脸的小大人模样。这些年我渐渐有些后悔,当年若没将你留下,让你随着父母到洛城去,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母女之情乃是天性,其中若有隔阂,真是天下一大憾。你们两个又都念着彼此,只因长久分隔,才成了相敬如宾的模样,更令人心痛。如今你们能消除隔阂,亲密起来,祖母真的很高兴,心里的一块重石头,总算能够落地。”   问真不想她忽然说起这个,微微一怔后,轻声道:“要多谢问星。若没有她时时缠着我、磨着我,我大约不会想到,长辈是希望孩子在她身边黏缠撒娇的。”   大长公主搂着她,笑吟吟道:“怪祖母没有教过你——你小小年纪就是一副小大人模样,板着脸坐得腰板溜直,三四岁的时候就是如此,我当时只觉着怪好玩的,等你渐渐大了,礼仪周全,才后悔起没有搂着你多亲热。确实是要感谢问星。”   问真轻笑。   她没说的是,其实她幼时很长一段时间,曾认为父母更加偏爱弟弟。   不然凭什么被他们带在身边、能与他们朝夕相对的是弟弟呢?   祖父祖母很疼爱她,她在京中过得顺风顺水,是公主府的掌上明珠,可与在父母身边却总是不一样的。   于世俗道理,他们对长子多看重几分在情理之中,可出于情,她并不愿意接受这一点。   她是祖父祖母捧在手心上长大的宝贝,不肯接受父母爱她少于爱弟弟。   而父母回京后,母亲待她当然周全体贴,但或许因为长久的分离,总是不知该如何与她亲近,她对母亲又不大熟悉,相处起来便显得生疏客套。   还是在周元承出事那年,她才真正直观地体会到父母对她的感情。   他们愿意将家族前程放在她身上,赌她的安危,生活中的疼惜关爱是清楚可见的,她不该再怀疑他们对她的心。   是在今年抚养问星之后,她才发现长辈与晚辈之间,其实并不只能恭敬有礼,是可以更加亲密无间的。   许多时候,心爱的孩子在自己跟前,不必斯文有礼,不必周全妥帖,只要欢欢喜喜地,两个人心挨着心坐在一处,便很欢喜了。   在母亲怀里,她可以不必是端然高华、幽雅娴静的徐大娘子。   “阿娘”,是她学到的第一个,对母亲的称呼。   从牙牙学语起,乳母们便在教她,可惜她学会之后,在很长的岁月里都没有使用到的机会。   等她的阿娘从远方归来,每日出现在她身边时,她已经学会了恭敬地问母亲安。   阿父与阿娘,是她以为这辈子再不会唤出的两个幼稚称谓。   在含章宫深秋的庭院里,她望着用力挡在她身前的大夫人,发自内心地,想叫一声“阿娘”,而不是母亲。   晚饭时间,东院桌上果然布置了满满的菜式。   见通过来一起吃饭,他正是胃口大的时候,有他在,哪怕摆了满桌的菜倒不怕浪费。   问真身边跟随出行的都是她的亲信,没有她的允许,绝不会将外面发生的事传回府中,故而今日之事大夫人还不知道。   但见通自有消息渠道,他和赵庭的朋友相当一部分是重合的,很快听说了今日万寿山发生的事。   故而一进屋,他就气鼓鼓地道:“阿姊往后出门,都带着我去,再有那等多长了张嘴的东西,我挨个给他们把嘴打掉他!要我说,五表兄还是太斯文了些!”   徐问真倒是知道她离开后发生的风波,知道赵庭动手的原因,但这些事她原不欲叫母亲知道。   事情已经解决了,家里再知道,只会再多几个人生气罢了。   不想见通这张嘴,快得她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徐问真难得地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她真的很想瞪见通一下!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大夫人已听清这番话,蹙眉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问真瞪了见通一眼,按住气愤的见通,将万寿山上发生的事简单说了,并道:“其实没什么,只是郕王不知发哪门子的疯。倒得谢谢他,女儿如今在京里大约又是无人敢惹的角色了。”   只是从前凭的是当朝储君未婚夫,如今仗的是横到皇子脸照打不误的脾气。   而她展现出的射艺能力,更能折服一部分不为风向颠倒的慕强之人,算是两把都抓住了。   大夫人气得要命,又不忍对女儿发脾气,只卷起问真袖子细细查看,见已有几处隐隐露出淤青,忙问白芍是怎么说。   问真连忙安慰她,“白芍说不妨事,擦几日药就好了。”   大夫人急道:“那是八力弓!与你祖父他们用的或许比不了,可等闲人硬要拉那弓,骨头弱些胳膊震断都是有的!”   “女儿是有自幼的底子在,因有底气才敢拉弓,若心里没底气,女儿岂会轻举妄动?平白给人看热闹的机会。”问真按着大夫人坐下,柔声哄她。   见通看着姊姊一出手,立刻把娘给捋顺了,不禁露出赞叹的表情,结果姊姊回头就瞪他一眼,他登时一个激灵,连忙乖巧起来。   大夫人余怒未消,“我必得和你阿父好生说说!郕王那就罢了,裴家如今算什么东西,还敢嚣张?”   “就是!”见通立刻出言附和,他气得很,才会刚才一进门就说起此事,乃至说漏了嘴。   他义愤填膺地道:“他们连给姊姊当马凳都不配,还敢说闲话?”   大夫人冷笑一声,“孩子不懂事,就是家里没教养!找他们麻烦是费事,不如干脆掐他家的七寸。”   麻烦找到当家人身上,自然就知道回家自查自纠,一旦发现是这几个年轻子弟跟着郕王惹回的麻烦,挨的板子绝对比在外头挨的打还重。   “正是阿娘有法子呢。”问真哄她,“这菜都要凉了,咱们先吃晚饭吧?郕王他们今儿丢了好大的脸,只怕这几天都气得吃不下饭了!”   大夫人舒了口气,“等你阿父回来,我们再商量!”   又赞问真道:“你今日做得好——只是更要将自己的身子当回事。这一回立威立得成功,可手又要多少日才能好?”   说着,叫人将问真的檀箸换做调羹来,问真哭笑不得,但她的手确实还t僵硬疼痛,用调羹比用筷子轻松许多。   大夫人瞧她吃饭费力的样子满眼心疼,然而问真是绝不肯叫人喂饭的,她只能频频帮忙布菜,又叫含霜仔细布菜照顾。   三人都是高门出身,自幼学的是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今年问真常常过来单独陪大夫人吃饭,她有了在桌上与女儿说笑的习惯,这会吃着饭,不知不觉说起金桃的满月宴。   大夫人笑道:“上族谱是要再等一等,但你父亲说了,他和你祖父商议定了,就将金桃的名字写在问圆下面,如你兄弟们一样的例。问圆日后怎样还不好说,她若再嫁,自然随她的心;她若不嫁了,金桃就一辈子是正儿八经的徐家女,和明苓是一样的身份。”   虽然日后随着曾祖父过世,长房与七房分家,金桃会不可避免地因与当家人血脉相离渐远而逐渐脱离家族嫡系的身份,但她目下能享受的待遇与明苓一定是一样的。   大家族中,明面上衣食待遇的一碗水一定端平,至于关起门来自家怎么补贴自家孩子,那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   看问圆待这女儿如宝如珠的样子,金桃长起来,只怕是个如明苓一般从小珠玉绮罗看厌的富贵花。   问圆的家底是很丰厚的,不说她这几年私下折腾的小产业,光是当日出嫁时的嫁妆,便丰厚到连七夫人看着都有些眼热的程度。   但因东西是从公中落到自己女儿怀里,她再眼热是有限,顶多忍不住伸手扒拉一点到自己怀里,问圆自能掌控其中分寸。   见通在旁听着,忽然问:“小金桃的满月,在京的族人们都会请来吗?”   “自然,不只族人,还有咱们家素日的世交,有关系的亲故们,都要给到帖子。”大夫人笑道:“咱们家许久没有这样的喜事了,你的婚事在明年,见明那里相看了几个都没结果,他自己说要先考科举进身,要娶新妇不知是什么年头了,金桃的出生可是咱们家最近的喜事。”   今年上半年诸事不顺,幸而最后还都有了好结果,大夫人与大长公主商议着,是想借这满月礼大办,彻底冲一冲晦气。   见通素日不是关心这些的人,大夫人说完,疑惑地看他一眼,“怎么,你是有什么想请来家里参宴的友人吗?”   见通连忙摇头,问真倒是大约猜出他在想什么。   多半是想起了前阵子说她闲话,被他整治了一顿的两个族中子弟。   这会没准正盘算着再收拾一顿,好叫他们再提不起说闲话的心呢。   弟弟是为她出头,她当然不能扫兴,但饭后走时,她与见通同行,还是低声道:“那两个人暂时不必理会了,我留他们有用。”   见通见心思被她看破,便不再伪装,若有所思地道:“那以后还能打吗?”   徐问真停顿一下,“随你心意。但两个不值得在意的跳梁小丑罢了,他们无非是想发表一番被世人认同的言论,最好贬低着我的品行抬高一下自己,咱们越理他,他们反而得意。等等,再过两个月,他们就没有找事的闲心了。”   见通听她意有所指,眼睛一亮,忙问:“姊姊您有什么打算?”   “没打算!”徐问真揪住他,理了理他的衣领子,见他有点委屈的样子,虽然知道是装的,还是道:“你等着吧,这段日子若有功夫,多跟族学里的堂兄弟们混一混,打听到什么有趣的消息便来告诉我。”   见通不装委屈可怜了,忙不迭地点头,徐问真见他变脸如此之快,不禁好笑地摇头。   晚上她仍带着三个孩子回明德堂睡,明瑞明苓浑然不知今天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在外玩得开心,回来后吃到了心心念念的藕粉元子,虽然因冷凝了问真不许多吃,但吃到就令他们很开心了。   问星倒是懂事,看懂了今日的阵仗,并感到十分激动、兴奋。   晚上回到明德堂,明瑞明苓在屋里追赶嬉戏,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问真:“姊姊今日好厉害!我想学射箭!”   她自认是一路苦学十几年,一朝回到幼稚园,对于徐家娘子们要学习的课程,她多少抱着些逃避的心理,等入学的时候虽然会认命学习,但绝没有如今这个积极性。   今日见到问真射箭的模样,她只觉心脏狂跳,血流奔涌,回城的路上,在马车上还感觉激情澎湃——那凌空穿过花茎的一箭和力道大到直接劈开前一箭的那一箭给人的震撼实在是太高了!   而且两箭稳稳中在同一点位上,这是对弓箭多高的控制力?   问星如今想起还心潮澎湃,问真见她小脸红扑扑的样子,好笑地点点她的鼻尖,“又不嫌弃入学苦了?”   “我能坚持!”问星斩钉截铁,问真见她确实坚定,才笑道:“那明年你入学时,姊姊保证课程已经加好了。我记得箱子里还有我幼年学射艺用的小弓,晚些叫含霜找出来给你用好不好?”   问星双目放光,连连点头,黏着问真不停地蹭,嘴里还不断地说:“最爱姊姊了!”   她一开心,就是这样直接而热烈的表达方法,问真早已习惯,容她蹭了一会,才抬起手指支住她的额头,“好了,你再撒娇,叫明苓明瑞看到,我可没有清静日子了。”   问星乖乖地坐起来,但还是贴着问真坐在榻上,问真顺手用烟灰色绣水仙花的软毡包住她,一边随手翻书。   问星窝在她怀里看了会书,对着繁体字和没有断句的书本倒渐渐习惯,徐问真睡前大多看些休闲的志怪传说、传奇本子,问星看得进去。   问真看着书,忽然听到耳边问星小小的说话声,“阿姊,今日郕王那般针对季家郎君,您狠狠下了他的面子,日后倘若——他会不会报复咱们家呀?”   “哟,都能想到这些了?”问真扬扬眉,含笑道:“是长大不少。”   见她打趣说笑似的,问星皱着眉道:“姊姊!”   问真点点她的额头,“小孩子不要皱眉,仔细大了一副凶相,小猫小狗都怕你。”然后才道:“我下郕王的面子,是箭在弦上,要么他给我没脸,要么我借他立威,我既不能叫他打我的脸,只能请他受着了。”   这话说得霸气,问星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满目崇敬之色。   然而问真话锋一转,却道:“不过咱们这样的人家,轻易还是不要与宗亲皇室针锋相对。咱们虽有权势,人家却是祖宗打下的天下给的富贵,与圣人连宗同亲的,比起他们,咱们再是近臣心腹,终究是外人,远近亲疏有分的。”   她说这话,就是为了打消问星自家很厉害、王爷的脸随便打的印象。   古往今来,嚣张到那个地步的权臣之家,但凡不能再进一步的,最后都全家赴地府了。   她父亲只想老老实实做一个尚书令,徐家只想安安稳稳守好这座国公府。   所以徐家对子弟的教导,在京师勋贵中是一等一的严厉,不求他们能做到唾面自干的谨慎忍让,好歹别做无法无天、目中无人的纨绔子弟。   问星跟在她身边,凭郕王这个犯贱的频率,和他与徐家的恩怨,耳濡目染只怕学不到什么对宗室亲王的尊重,所以有些话还是一早说清楚为好。   平常孩子如问星这个年纪,她自然不会如此教导,但这一年来,她清楚问星的聪颖敏锐,便如对大孩子一般对待她。   问星果然听进去了,绷着小脸认真地点点头,徐问真见她懂事,反而不放心了,又添了一句,“但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千万回来告诉长辈知道。咱们家的孩子若是在外吃了委屈还要生受着,那长辈们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又是为了什么呢?”   问星更加认真地点点头,总结来说,就是宗亲权贵们虽然能惹,但是不建议惹。   她下定决心,以后离那些天潢贵胄们都远远地,别惹祸上身,她可没有姊姊那两下子,能弯弓搭箭自己就把场子找回来。   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   不过想起今天事情发生的由头,她实在忍不住,蹭在问真身边小声道:“姊姊,季家郎君是我的姊夫吗?”   “姊姊说不准。”问真道:“你见了他不能这样叫,随你季芷姊姊那t里,叫他季家阿兄。”   她对季蘅是有一点好感,但她对男女情爱之事并无经历,说不清楚这份好感是深是浅。   她目前对季蘅的想法,就是不错的一个人,若能情投意合,两心相印,放在身边挺好的。   他们究竟能走到哪里犹未可知,而且她没有成婚的打算。   她和家人费尽心思才走到如今,她名正言顺地住在家里,接掌权利,至少目前来讲,她还是需要蹭一蹭对周元承情深义重的好处。   问真最有一点好处,就是今日不愁千日事。   她心里如此一想,不过多纠结,搂着问星热乎乎地半卧在榻上看书。   明苓明瑞疯玩了一会,果然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哪里肯叫小姑姑“独占圣心”?立刻两个小弹珠似的冲了过来,问真耳边一时叽叽喳喳布满小鸟叫声。   幸好含霜很快冲上来救驾,她待两个小的很有法子,端出一碟带壳的松仁来,个大饱满,薄薄的皮,松瓤鲜香。   凝露坐在几下小杌子上,拿着一把精巧的小锤一磕就是一粒。明瑞明苓既坐在姑姑身边,又有好吃的等,便很乖巧了。   他们同胎双生,从小一起长大、同处玩闹,早就习惯分点心零食吃,不嫌弃凝露一个人供给几个人吃慢,乖巧等候着。   问真晚间少食,只在榻内读书而已。   问星最忙碌,一会伸手接一粒松仁,一会回来看两页书。   冬日天黑得早,到往日上院门的时候外头已经黑漆漆一片了,含霜正在外吩咐巡守、检查上夜事宜,忽见季芷风尘仆仆地回来了,顿时一惊,忙道:“季娘子您怎么回来了?快进屋烤火。”   季芷僵着的脸对她露出一点笑,“有劳了。”   含霜生怕是季蘅的事情不如人愿,提着心掌灯带她回到正房,问真一惊,道:“不是在家住一夜吗?”   季芷已经整理好情绪,在火炉边暖着,慢慢道:“在家住着无聊,吃过晚饭,想想还是回来吧。看看您的伤,我从家里带了秘方伤药来,比寻常的好用。”   问真对她何等了解?见状便知不对,但没有逼问,只是唤她:“解了斗篷来里头坐,暖和。”   含霜急得要命,见问真想不起那些,又没法提醒,只能先斟了热腾腾的消寒茶来,“晚上没备多少茶,只有一点生姜驱寒汤,是预备上夜的人用的,季娘子将就将就。”   季芷道谢接过,“我难道是多么尊贵讲究的人?”   她捧着姜汤在暖炉旁坐了一会,身体渐渐暖和过来,对问真笑道:“阿蘅驾车送我回来的,还不算太冷。——为免您担心,我还是告诉您一声,我忽然回来,并非因为阿蘅的事。”   抱着一点做姊姊的心,她并不愿意替季蘅直接表明心迹——对上位者而言,不可避免的是用心越多的东西越显得珍贵,得来太容易,便不易珍惜。   问真目前看起来并无糟践人感情的恶习,但她还是希望季蘅的感情能更被重视一点,毕竟那小子目前已经深扎水底无可救药。   她再狼狈的样子问真见过,并没什么好隐瞒的,烤着火,慢慢说:“是我娘,说我总是这样并非长久之计,叫我早为未来考虑。如今还在我爹的孝中,她只叫我靠‘考虑’,等出了孝,是什么样就不一定了。”   她说着,露出一点苦笑。   她说得委婉,但季母如果只是叫她“考虑”,随意就应付过去了,绝不至于逼得她大晚上冒着冷风回来。   问真看着她,哪怕在江州,季家破败的老宅里,季芷是坚韧挺拔,宁折不屈的模样,这会露出的软弱,在季芷身上是极少见的。   季芷或许只是在自言自语了,她喃喃道:“我头次成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说我想钻研医术,行医救人,他们说那郎君性子好,同意我成婚后继续在医馆做事,我虽不想,嫁了。”   最终结果如何,众人都清楚。   问真说:“你若不想嫁,就在我身边很好,等过几年,问星和你的身体都好些了,我在京里给你开个医馆。京中正经在医馆中做事的女医不多,深宅大院里需要女医生的夫人娘子却很多,凭你的医术,三两年名满京师不成问题。”   “我只是不明白。”季芷似是无奈,又或许是疲惫,她微微闭上眼,“在江州困境中,她处处听我的,我们一家人一条心,什么都熬过来了。怎么如今日子好起来,我说的话,就又成了无须在意的耳旁风呢?阿蘅说几年内不愿成婚,她再絮叨,最终还是退让,没与阿蘅争执。”   这其实才是最令季芷难受的。   在逆境中,她短暂地成为过家庭的顶梁柱,拥有主导权;如今回到顺境,季母便自然而然地又将女儿放回了附属位置,想要她听从自己的想法,而儿子,则成为了季母心中丧夫之后下一个依靠的人。   问真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沉默一下。   幸好季芷不是遇事只会自艾自怜、悲痛伤心的人。   从她顶着朱六郎背靠县令施给的压力,硬是坚持数月没有屈服,直到抓住徐问真这根救命稻草,便能看出她是遇强只会更强的人。   没等问真斟酌好如何开解季芷,季芷便整理好心绪,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叫娘子听了一番烦心事了。”   “若能为卿解忧,我是甘愿听上一夜的。”问真冲她轻快地一笑,季芷心里最后一点郁气被这一笑冲散了。   她道:“我怎舍得叫娘子听一晚烦心事?您放心吧,我不似顾影自怜下去,千难万难,总有破局之法。”   这个家,她还就当定了!   问真最欣赏她的性格魄力,很清楚季母不是她的对手。在季芷面前,季母最有力的工具是母亲的身份威信,与礼法孝道。   但从在江州,季芷挡在一家人前面开始,季母其实就已经失去了以母亲的身份来命令她的优势。   而且季母的性情,做不成什么严母,季芷强硬起来,她自然就软了。   季芷很清楚这一点,她目光渐渐平和,“我退一步,失之千里,如此教训,芷当铭记终生。”   问真对她,唯有敬佩而已。   “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直言。”   季芷并不与她客气,只是胸有成竹,“如果家中一点事还要娘子相助,芷还有何颜面请娘子助我开医馆?”   一个家里,无非是东风压西风,或西风压东风而已,如果在家不只凭感情行事,而用上脑子,季母很难压过季芷。   虽然对季母不大善良,但徐问真很期待季芷胜利的那一天。   —   泡汤泉是规划好了,但是过一阵子的事,眼下家里最要紧的是办好金桃的满月宴,紧接着还有一些家事等待问真处理。   这几日开始频繁有府内管事往明德堂走动,问星察觉出一点端倪,又听说了一些花园暖阁开晚宴那天发生的事,便如小蜗牛伸出触角一般,开始小心翼翼地隐在帘后观察这些管事的表现。   观察问真是如何打发他们,对不同的人分别是什么样的态度,对不同的言语陷阱如何应对,又如何对待各种言语试探、投靠……   问真发现她的观察,干脆叫人在书房屏风内给她加了软榻专座,叫她慢慢地听。   问星如今或许总结不出什么经验,说不出到底有什么收获,但她小时候,是从跟在大长公主身边听议事回话开始的。   如今想来,她的行事作风,处事手腕,许多都是那时候打下的基础,算是不知不觉间的收获。   潜移默化的影响,反而比后来一本正经学习的长久些。   她叫管事们自查自纠,名义上只说自查不规矩的行为,“不规矩”这三个字就很笼统,范畴可大可小,他们拿不清问真的脾气想法,所以如今处事谨慎,试图试探问真。   问真不想在家大刀阔斧赶尽杀绝。   她还没有将所有中馈事物都接到手中的打算——还是请母亲能者多劳吧。   她还不想上套,彻底被拴在家里。   等明瑞明苓稍大一点,她正是青春力壮的年岁,出去走一走,江南塞北地游玩一圈,岂不畅意?   事情发展至今,其实只是她顺水推舟地震慑一下家里的管事们,浅浅立威一番而已。   王家人和失职的门首上人将机会递到她手上了,她若不加以利用,岂不可惜?   震慑管事、在家里建立威t信之余,她在家中的作风传出去,族中人会有所忌惮,算一箭双雕。   京里的富贵日子过久了,族中许多人都染上一身酸腐气,张口闭口礼法、圣人,她这个半守寡的未嫁女在家管事,只怕已经叫许多人不满了。   只是那些人大多依仗长房而生,故而不敢对本家内部之事妄加议论。   若她满足于徐府内的一亩三分地,乐意只做些打点府内经济、宗族人情的琐碎事,他们倒是能相安无事。   可她偏偏不甘愿只做一个掌管中馈的宗妇替身,她从祖父手里接过当家的刀,就要当徐家的家!   见素都是板上钉钉的未来族长了,他们一胎双生,在娘肚子里吃一口饭长大,族长的权力有她一半怎么了?   何况那小子如今还不在家,什么事都不能做,她这个做姊姊的更该出来替年老体衰的祖父、父亲分忧!   把她的手震伤的八力弓轻松拉的徐虎昶、虽然有点虚但确实还不到五十的徐缜:“……” 第57章   威服与做媒   按理, 小孩子的满月宴不宜办得过于盛大,毕竟幼儿体弱,老人往往讲不宜为他们太张扬, 怕“留不住”。   抚养一个小孩子平安健康地长大,确实是件难事,一场风寒、一点惊风、一阵高热……幼儿脆弱的生命便会被轻易夺走。   所以当年明瑞明苓早产出生, 家里才会那般紧张。   小孩子出生,先低调地养着, 等长到周岁,才算稍微立住, 开办抓周宴, 有的甚至入学才正式起名记入族谱。   然而金桃的满月宴, 家里却商量好, 哪怕不大操大办, 应当请的人一定都要请到。   至少要对外摆出徐家的态度, 叫人都知道, 徐家四娘子既然和离归家, 小娘子出生在徐家,就是徐家的孩子, 与已经落罪的王家无关。   抱着这份态度, 大夫人早早开始对着名帖勾勾画画, 见明见通左右无事, 都被叫到东院来帮着写帖子。   见通倒是乐于帮大夫人干活,但不如见明老实, 一直闷着头写,他写一会就抬头要茶、要点心,仗着办事有功劳, 先把肚子填饱了。   他又左右看看,见回话的管事婆子们来了四五回,还不见问真的身影,不禁道:“姊姊怎么没来?这几日不是姊姊与您一起操办满月宴吗?”   “你姊姊往外祖家去了。”大夫人道:“你外祖母一直惦记,这几日你姊姊总算好了,又有空闲,少不得过去一日。”   见通听了,忙道:“怎不叫我一起去?”   “你去了谁给我写帖子?”大夫人声音比他还高,瞪他:“回了京成日在外头游荡,可有一日是着家的?”   见通悻悻地道:“那姊姊独自出门,没个能使唤的人,我跟着好歹帮忙跑跑腿,姊姊如有什么吩咐,我比护卫们贴心。”   大夫人冷哼,“你还真未必有护卫们得力。——明年你可是要成婚的人,放纵你几个月够了,今后不许再在外头乱跑。   今年剩下这些日子,你就到族学里读书去吧。不求你学出什么学问本事,只求你静静心,等成婚之后,就容不得你再在外头乱跑了,圣人不会放纵你,有哪个弘文馆毕业的如你这般,不好好入朝办事,先在外头游荡两年?”   见通诺诺应是,见大夫人严肃地板着脸,暗道还得是长姊,能叫母亲配合着做戏。   他所谓在外“游荡”,当然不是花天酒地挥霍无度那一套,正经的如替留在江州的老师拜访亲故,风雅些的如参加诗文雅会,还应召入宫参加了重阳诗会,并不算清闲,不过与朋友们聚会游玩的频次确实是高了些,但绝不敢沾染不干不净的地方。   大夫人对这方面管得倒是不严,如他们这等人家,晚辈中有一个人缘好、会交际、有分寸、不会给家里热惹乱子的,是一件好事。   如今因为问真开口,她才随便找了个理由,把见通发配到族学里去。   但比起一直老老实实在家中念书、温习课业的见明,见通确实过于活跃了。   见通面上当然老老实实地答应,又讨好地道:“儿在外,一向是守法循礼,不敢逾矩半分,六兄能为我作证!”   被提及的见明茫然抬起头,在见通的眉眼示意下忙用力点了点。   这证人虽然老实,可老实过分,反而不可信了。   大夫人又无奈又好笑,看他被见通吃得死死的样子,道:“七郎你不要总是欺负六兄。”   见明笑道:“七郎怎么会欺负我呢?平日在外,多亏他常提醒着我——伯母您看,给信国公府的帖子都要请哪几位?”   他拿着名单走到大夫人身边,余光瞥到见通对他挤眉弄眼地作怪,又拱手作揖,抿唇轻笑。   信国公府中,问真的到来大受欢迎。   或许前日在万寿山上受了风,问星晨起有些咳嗽,问真便没带她来,将她留在家中,由季芷和秋露看护照顾,明苓明瑞则跟着问真一起来了。   赵老夫人搂搂这个、抱抱那个,怎么喜欢都喜欢不够,哄着明瑞道:“大郎就留在外太婆这,不回家了好不好?”   明瑞手里握着小酥饼,听到这话连忙摇头,老夫人不泄气,又问明苓,明苓可会挑理了,脆生生的小嗓子亮得黄鹂似的,“外太婆先问阿兄,阿兄不愿意才问我,我不愿意了。”   此言一出,满屋子人皆忍俊不禁,赵夫人笑着哄她:“那舅婆先留你,你愿不愿意留下?”   老夫人更是搂住她连声道:“是外太婆的不是,小娘子原谅则个吧。”   赵宣在一边戳戳问真,“姊姊你养的小娘子可把咱们老祖宗吃住了。”   问真含笑看着明苓,从礼法规矩上讲,明苓的行为当然不够柔顺娴雅,对长辈不够温顺恭敬,对兄弟不够和善谦让。   但那有什么呢?懂得为自己争取有什么不好。   何况孩子还小,瞧这满屋子人,听到明苓这句话,不只有笑和哄她的份。   那边明苓被塞了满怀的果子,抱着圆滚滚的朱橘又和赵老夫人亲昵起来,明瑞坐在一边吭吭哧哧地剥橘子,这朱橘皮厚一些,他剥得费力,赵宣看不过去了,拿过来三两下划开,好笑地道:“不知找人帮忙。”   明瑞抱着橘子,冲她笑得杏仁眼弯得像月牙,圆滚滚的脸蛋雪团子似的,叫人想抱着咬一口。   他一本正经地把橘子掰开,又把橘瓣塞到妹妹嘴里,明苓笑眯眯地道:“阿兄最好了!”   明瑞在她面前竟还要一点长兄的架子,绷着小脸,只有月牙眼控制不住地流露出笑意,明苓可不讲究这个,笑得花都开了。   他们兄妹俩体型如出一辙,但明苓微微上扬的凤眼天然有几分高傲精致,和问真格外相似。她如此天真地笑起来,叫宣娘看着心痒痒。   老夫人喜欢得心都化了,两个一起搂住,连声叫心肝。   赵大夫人满面欢喜,只觉心神舒朗,郁气消散。   宣娘年中下了一趟江南,回的是赵大夫人的娘家,代赵大夫人探望有病的外祖母,有在赵大夫人母家相看是否有合适人选的意思。   可惜宣娘的婚事大约真成了赵家的难事,下江南一趟并无收获,还险些叫赵大夫人与娘家撕破了脸,气得她直呼流年不利。   她与大夫人姑嫂为此心急不已,宣娘倒是很镇定,半点不见急意,还找徐问真要了两本道经,嘀咕着说实在不行先出家两年看看。   问真只想白她,“想好了再说。”   不是她催婚,不许宣娘走别的路,而是一旦出家,过两年再想还俗成婚,面临的就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困境,何况宣娘岁数原本就比正常议婚年龄的娘子稍大一些。   做决定之前总要慎重,怎可头脑一热就定下。   赵大夫人如今每天早上睁眼两件事,先骂宣娘那不要脸的前未婚夫家——他们家已经被赵家爷俩搞到烟瘴之地去了;再骂自己娘家想要趁火打劫的亲戚。   宣娘见母亲着急的模样,心里很无奈,这会坐在问真身边剥着栗子,慢慢低声道:“我倒是不觉得成婚与否有什么急的,可看家里这个样子,我不想再叫她们为难。父亲说,今年的进士选不上了,不如再等一二年,干脆从举子中挑选,我觉得倒是条路子。”   总比嫁到门当户对的勋贵人家做继母强——对她这个性子来说,做个娴淑忍让的继夫人实在t是难,但嫁到二婚人家,就难免面对与继子磨合甚至未来在家业上有摩擦的困境。   她如何能忍那口气?   但嫁个举子未能必顺心遂意。   这几年高门女子下嫁,好的如胶似漆,一般的相敬如宾,不好的则针锋相对撕破脸皮。   最厉害的,婆家阿家闹到娘家满地撒泼,将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满嘴脏话祖宗的做派都带到深宅大院里,揭掉了那层体面,把娘家夫人气得喊太医。   这样的例子大家都见太多了。   才学人品寻常的,赵家看不上;样样出挑的,今年的是抓不着,就得等下一届了,可未必就能一把抓到好的。   总归女子婚嫁就是赌运气。   赵大夫人最近总是念叨她在婚嫁上运道不好,还想带她到月老庙里拜一拜,宣娘对月老手里的红线其实一点不在意,可惜母命难违,只怕还是得去拜。   真是事事都不顺。   她懒得多说那些烦心事,笑盈盈看向问真,“听闻姊姊近来很是春风得意呢。”   “说你的事呢。”问真不欲多提,示意宣娘看她的手,“好好想想要不要得罪我。”   宣娘怪声怪气地道:“永安县主百步穿杨,我哪敢得罪呀?”   说完,她忍不住笑了,围着明瑞明苓的赵家三代夫人听到这边笑声,指着二人道:“瞧瞧,这姊妹两个说悄悄话呢。”   赵老夫人笑道:“她们姊妹从小就好——宣娘,与姊姊好生说话,把姊姊惹恼了,挨收拾我们可不救你。”   宣娘连声告饶,问真说起金桃满月宴,笑道:“我祖母说,原不是什么大事,只想借着由头,请外祖母您过去热闹一日。”   赵老夫人去了,赵家小辈们自然都会过去。   老夫人听了,很欢喜,“正说你们家得了新树苗,你祖母应该请我吃酒呢。”   这就是要捧场的意思,小赵夫人——赵庭之妻连忙笑道:“难得祖母有兴致,可真是姑母家的面子。借姑母的光,我们热闹热闹去。”   赵大夫人立刻敲定好行程,又问问真:“你们家四娘子养得怎么样了?这妇人产育,月子里最该好生将养,你们年轻怕不知事,胡乱操心,哪里知道这是一辈子的要紧事。”   “她在家里住着,处处安稳顺心,亲友们都亲善体贴,没有在王家那些为难事,自然养得好。”问真笑道:“她是心最宽的,小金桃又乖巧可爱,不磨人,我祖母都说她有福呢。”   赵大夫人语中有三分感慨,“这娘子生在你们家,就是最有福的。”   赵老夫人又关切地问小金桃的种种情况,哭得有不有力、平日爱不爱闹、乳母的奶可还爱吃……   问真耐心地一一回答,小金桃确实可爱得很,圆滚滚浮元子似的脸蛋,哭起来声音都细细得,抱在怀里哄一哄便好。   她正夸着,明苓明瑞捧着橘子噔噔噔跑过来,献宝一样抢着往问真嘴里塞。   老夫人眼角的笑纹堆得都成花了,“瞧瞧,这两个孩子长大了必是一等一的孝顺孩子。”   问真有些无奈,咽下口中的橘子瓣,挨个谢过,哄着他们去别处玩了,才低声道:“哪是和我好,是听我夸金桃子乖巧、省事,不开心了。”   老夫人顿时哈哈大笑,手不住地拍着暗囊,“真娘啊真娘,有这两个孩子,你往后是有福的!”   赵大夫人忍不住地笑,等两个小的回来,搂着一阵亲香,小赵夫人见状,隐隐露出一点艳羡之色,挨个摸摸小手。   下午赵府摆了戏酒,问真忙道受宠若惊,赵大夫人笑吟吟地道:“迎接我们县主娘娘,怎能不热闹郑重些?”见问真不好意思,才道:“你外祖母念叨想看杂剧,正好你今日来了,更热闹些,你来舅母身边坐。”   问真从前都是随着赵老夫人坐的,今日闻言,稍稍有些疑惑,倒随大夫人坐下。   小赵夫人忙四下服侍让酒,老夫人笑吟吟道:“今日都是自家人,你姊姊带着侄儿侄女来,不必客气,你坐下听戏、吃酒。”   小赵夫人忙笑道:“那今日儿图受用一回。”   还是四下让过一次,才在下方与赵宣同席坐了。   杂剧扮上,老夫人先点了一台叫演上,婢女们筛了热热的桂花甜醴来,因问真不喜甜酒,赵大夫人这席还格外加了紫苏酒。   赵大夫人一边招呼问真享用戏酒,一边随口与问真话着家常,先问:“你家七叔母快到月份了吧?”   问真听到她开这个口,隐隐有一点预感,笑着答话:“应该是到明年开春的。”   赵大夫人点点头,“那你家小二娘子满月,还能见到她的面?”   问真笑着应是,赵大夫人不和问真拐弯抹角了,直接问:“你家六郎的婚事,瞧得怎么样了?从前还总听你母亲念叨,如今她不提了,别是你七叔母想把事情抢回去自己办吧?”   问真笑了,七夫人可明白得很,对大夫人和她挑息妇,分别能看到什么样的门第心里门清,平日里再觉着大夫人管得多,这件事上可一点闲话不敢有,还紧着捧着大夫人呢。   “是六郎自己说,先讨功名,等立身立名之后,再求娶淑女,才不算辱没人家的娘子。”问真笑道:“这段时日家里事情多,我娘便没多操心。”   赵大夫人顿时笑开花,“果然是个有志气的孩子,从前我就看他好,文质彬彬的,又老实得很,一看就是忠厚模样。”   生得好,徐缜兄弟三人都容貌肖母,年轻时各个风流俊俏,端看如今徐缜上了年岁,是雍容儒雅,丰仪过人便可知道。   爹娘生得都出挑,见明只要没太挑着不好的地方长,就没法不俊俏,他生得俊朗逼人,难得气质内敛,平日忠厚少语,在长辈们看来便格外可靠讨喜。   赵大夫人不和问真多说,只笑吟吟地招呼她吃酒,戏酒酣处,她握住问真的手,在问真耳边低声道:“外头那些闲言碎语,你只当耳边风,听都不必听。如今圣人封了你县主,只要家里好好的,你就有一辈子倚仗,只有随心安稳的份。”   她隐隐地点问真,“咱们这样的人家,娘子们愿意贞静忍让,那是咱们的礼数,可祖宗们辛苦创业,不正是为了子孙后人能随心享福?那些外人的闲话,算什么东西!他们有几个,有那个走到你面前对你行一礼的身份资格?”   她如此说,真正是如此想的。   若是自家的娘子出去了,忍气吞声、委屈巴巴地过日子,他们这些老的岂不都是废物,白在京师混到今日了?   在赵家因受皇后牵连而被圣人冷落之时,赵守正还能稳稳坐着中书令的位子,没如赵家另一房的承恩公家一般被弃置,可见城府手腕,可见一家人行事之周全谨慎。   费这么大力气,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着,不就是为了守住祖宗的荣光,罩住下面的孩子们吗?   夏日里,宣娘下江南,为何最终以赵大夫人险些与娘家闹掰结尾?   还不是她娘家嫂子百般贬低宣娘,说宣娘年岁大了,又说宣娘性子太骄傲,没有女子的贞淑柔顺之美,想要借机将宣娘许配给自己娘家丧妻的侄儿?   一位靠家里补了官,年初丧妻,岁数正好比宣娘大十岁,能让宣娘过去就做五个孩子的娘的地方豪族长子。   赵大夫人哪肯忍受这个?   她听了心腹回话,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老家,将一口唾沫啐到兄嫂连着嫂子娘家所有人脸上。   她是急着嫁女儿,可不是女儿剩在家里要急着折价卖!   问真见赵大夫人莫名有几分气愤的模样,替她斟了一杯酒,笑盈盈道:“舅母的话都是金科玉律,真娘得刻到石头上,树在房里日日看着。”   赵大夫人吃了一杯酒,想到娘家人气得跳脚的样子,气消散了,难得地放松,眉目间带着一点懒散的笑,睨她一眼,“小促狭鬼。”   明瑞明苓今日算是玩得、吃得尽兴了,晚上与问真回家时,趴在傅母怀里呼呼大睡。   问真他们回得晚,大长公主不肯睡,生生等到他们回来,见到人了才吩咐:“快回房睡去吧。”   她见问真脸颊薄薄有些红,但目光清明,知道问真酒量好,便没絮叨,只笑道:“下回叫明瑞明苓留下,你独自出去,叫上人好好玩一日。”   大夫人在房中,刚叫人端着醒酒汤来,闻声点t点头,“正是呢,从前在山里,还有宣县主和宣娘她们时常找你玩去,如今回了家,反而忙起来了,得空该消遣消遣。”   大长公主“诶”一声,问:“宣雉家的孩子要满月了吧?我记得不比金桃小几日,叫什么名儿来着?”   “乳名叫观音,观音娘。”问真笑着道。   大长公主点点头,“她孩子满月,我们未必去,你千万得去,好好玩一日,她是爱玩爱闹的性子,如今做了娘,受拘束了。”   问真笑道:“她可早把南曲杂剧杂耍班子约了个遍,还有近来京中有名的歌舞、乐师……她这一出月子,只怕要大庆三日呢。”   大长公主更高兴了,“这样才好呢。到时候圆娘出了月子,你们一同玩去。总在家里憋憋屈屈的,每日读书针线算什么?”   她在周家晚辈女孩里,前一辈最喜欢宁国长公主,再下一辈,便最喜欢周宣雉。   她这辈子就欣赏这种爱笑爱闹,不拘束柔弱的性子。   天色已晚,大夫人催促道:“快些回去歇着吧,天儿晚了有夜风,坐暖轿回去。”   问真笑道:“女儿没醉,您放心吧,这两步路正好醒醒酒。您新给做的斗篷暖和着呢!”   大夫人瞧她俏生生立在灯下眉目含笑的模样,只觉心中一片豁然欢悦,将问真身边的婆子们又嘱咐一顿,还叫含霜提灯小心跟着,如此才放心叫人回去。   人走了,大长公主好笑地看着她,“你方才那些话,嘱咐明瑞明苓还差不多。”   大夫人赧然轻笑,大长公主道:“你回去歇下吧。这几日他们朝中事忙,你不要等完真娘又等阿缜,都是这个年岁了,早些歇息要紧,徐缜他又不是孩子了。”   其实问真这岁数,正常婚嫁,孩子最小满地跑,大些只怕都要入学了。   大长公主说她是孩子,倒半点不心虚。   大夫人轻笑着道:“阿缜知道您这话,又要抱怨您偏心。”   “他哪有我们真娘孝顺又贴心?”大长公主轻哼一声,“成日就知道公务公务,如今还把老爹拉出去干活。”   大夫人忍俊不禁,知道大长公主抱怨的症结在哪了。   —   次日,家中满月宴的帖子都写好发出去了,夫人因小七郎不务正业,发火命他进族学念书的消息传了出去。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见通一早“灰溜溜”地带着两个长随上学去了,见明倒是很有兄弟义气,陪他一起去了。   七夫人在家好一通抱怨,“小七那样大的人了,不懂事被打发回去念书,怎么还连累了咱们六郎?如今眼看入了冬,学里多冷啊!”   秋妈妈应对她已经是轻而易举,立刻笑着道:“念书这事情,常言道是三人行,必有我师①。咱们小六郎在家关门读书,进益必不如到了学里大家讨论学习。何况小七郎自幼从学名师,都是朝中的相公们,这几年在外游历,更有进益了,学到的那都是书本上念不到的知识。   咱们六郎课业最好,论为官之道,学的还是少些,跟着小七郎多在一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咱们族学里,每年夏天供冰、冬日供炭,一年四季饮食得当,族里凡事做官、有家业的都供着,外头的学堂就罢了,族学里,还能叫自家孩子吃了亏?”   七夫人点点头,又抱怨,“咱们六郎入的若是弘文馆,一出学考较合格立刻入朝为官,不必还走如今吏部考试这一遭了。学到的东西,与小七必不差什么,哪像如今还要与弟弟讨教?”   秋妈妈只一句:“弘文馆历来只招宗亲、国公、宰相们家中儿郎,咱们郎君官职不如人,夫人若有这不满,只能骂咱们郎君了。”   七夫人立刻偃旗息鼓,并拧眉对秋妈妈道:“郎君在朝里为官,日夜优思,已经十分不易了。妈妈千万莫再说这话,叫他听了多伤心?”   秋妈妈口中顺从称是,心里毫无波澜。   七夫人绝口不再提弘文馆这一茬,又琢磨起见明的婚事,“秋日里长嫂要给见明相看的瑞侯家娘子,听说都小定了,应家的八娘子牵线,许给了云州刺史郑家。瑞侯如今正受重用,家里根基又厚,多好的婚事啊!可是叫郑家捞着了。见明这小子,真是不识好歹!”   想到见通明年就要娶妻,七夫人长吁短叹,“见明这小子,不知犯什么疯病,非说不想先娶亲,这家世、人品样样合心的娘子,哪是那么容易找的?又连累长嫂白费一回力气,我都没脸再去求她。”   秋妈妈只能劝:“小郎先立功名,才是正经志向!咱们公府出身的孩子,有了正经差事,在京里不知多抢手呢!”   七夫人这才道:“虽是这话,想想见通比见明还小一岁,人家都要娶亲了,我还连个新妇的影都没见到呢。”   七夫人这里为了见明的婚事忧心忡忡,东院里,问真正与大夫人说起此事。   “昨日舅母那样问我,我心里隐隐觉着,怕是想要见明来配宣娘。”问真将昨日赵大夫人所言说了。   大夫人听罢,愣了一阵,眼睛骤亮,拍桌而起:“我怎么没想到呢?倒真是不错,见明是我看着长大的,人品、性情、学识都得没说,有你阿父在,只要他老老实实做官,前程更是没得挑。”   早一阵子,打算撮合见通宣娘,结果见通自己在江州小树开花时,她偶然想过一次家里还有个适龄的见明,当时为七夫人不省心,便将这个想法咽回去了。   然后就再没想过这点,如今经过赵大夫人娘家那一茬,她再想起见明,就觉着总比寒门举子好。   至少七夫人没那个胆子谋算息妇的嫁妆,如今上头二老身体健壮,宣娘嫁来是生活在公府里,对外名头好听,并不跌份;对内,有她护着,七夫人难欺负拿捏宣娘。   大夫人越想越觉着合适,恨不得立刻去和七郎夫妇说此事。   问真劝道:“不能光看七叔父和七叔母,马不喝水,不能强摁着头。如今宣娘不知有心无心,见明更是口口声声要建功立业,还是叫他们先瞧瞧,倘若有心,哪怕一点想法,咱们能慢慢谈下去。”   倘若这边热火朝天地先说好了亲事,回头二人不合意,无论哪个心里揣着不满,往后的日子都是数不清的鸡飞狗跳。   大夫人冷静下来,想了想,道:“我明日过去,亲自与你舅母说。若是合适,就等金桃满月,凑个机会叫宣娘与见明见一面。”   问真笑着道:“那女儿只等着成就好事了?”   “不用你操心。”大夫人笑着搂住她,“你呀,那日只管应酬宾客,叫全京城的人都瞧瞧我们徐家大娘子的风采。衣裳首饰,都要最好的,得合县主的规制,当日来客,只要是个长眼睛的,就得看出来我们家真娘如今是正儿八经的县主。”   说着,叫人将新做的衣衫捧出,只见银红织锦刺绣团凤纹的长衫,还有裙角巧做荷叶边,会随着步履翻浪的松花裙。   颜色看似素雅,可银红衫子上是盘金攒珠绣,松花色的裙子在光下波光粼粼,裙角还有银线绣的如意牡丹纹,只差把尊贵、有钱四个字写在头顶了。   大夫人还笑吟吟地打算,“咱们再拣一顶精巧些的点翠冠子戴一日,那团凤盘花的好,青鸾滴珠的好,都是当日特地为你造的,又尊贵华丽,顶在头上轻巧些。娘知道你一向不爱戴太沉的金银首饰,可就这一日,你忍一忍,世人都是先敬衣冠,你许久未曾露面,先煊赫华丽地将人震慑住,往后就可以随意了。”   一向主意很正,脾气很大的问真一声不敢吭,只有答应的份。   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只是带着衣服回到明德堂,看着含霜兴高采烈地去翻首饰箱子,她忍不住抬手按了按自己的脖子。   凝露见状,立刻道:“娘子放心,我最近和季娘子学了不少推拿按摩的手艺,到时候我好生替您推拿!”   问真强笑一下。   头发太多令人愁啊。   家里事情一多,她原本说要和小郎君培养感情的事只能往后拖了。   季家,季蘅捧着小银香囊一日三擦,精心呵护打理,将银香囊擦得闪闪发亮。在兰苑做事,更是如天降神力一般活力满满。   新月令的润肤膏子研制出来先上了自己的脸,一日擦三次,精心保养,可徐家那边迟迟没有动静,他只能在家里,对t着香囊翘首以盼。   原本没得到香囊时,好歹姊姊时常回来,还能偶尔从姊姊口中听到一些明德堂中的逸事,侧面猜想、了解一些娘子的生活。   如今姊姊与娘置气,不回家里了,一直没有消息,他心里那点激动渐渐化为不安——并非是他不为季芷担忧,而是看出来姊姊正与阿娘别劲,左思右想,姊姊不像是会落败的人,他跟着操什么心,偶尔在阿娘跟前敲敲边鼓就够了。   他一边怕问真只是一时起意,如今已经忘了那一茬,不再想他;一遍又安慰自己,定然是府里事多,娘子有正经事要做,才顾不上他。   他要做的,就是不给娘子添麻烦,好好做自己的事,让娘子无后顾之忧。   以前偷看的那些姐姐的小说里,不就是这么写的吗?霸道总裁最终总是会回头,看到一直和善无争、默默奉献的小替身的好的!   何况……何况他不一定是替身!   小季郎君为自己鼓劲,憋着一口气用力干活,极力要将兰苑的事情处理得明明白白,不让娘子在如此忙碌的关口还要为这边的事情分心。   徐府里,问真确实很忙。   大夫人有意将金桃的满月宴交给问真来操办,是为了告诉府内精明的管事们,她对问真是毫无保留的偏爱与信任,家中的所有权力最终都会交到问真手上。   他们现在敢与问真较劲,就是给自己和全家找不痛快。   下面人看出她的意思,最后一点侥幸心理没了,到明德堂回话时愈发恭恭敬敬,早早站队的洛锦和明牌就是问真心腹的寻春更是水涨船高。   洛锦虽然管的不过是药材账目这一点微末小节,如今却极受恭维,众人都想从她口中挖出一点问真的手腕行事、心性作风——没办法,寻春嘴真真假假,看似对他们透露了许多,可仔细一想,都是细枝末节和敲打,真正紧要的东西对他们一点没吐口,可见嘴紧得很!   这样年轻,就有这样的手段,想到她爹娘是对正儿八经的老实人,她这手腕还能是从哪历练出的?无非是自幼跟在大娘子身边练的,当下对问真和明德堂的人更加慎重小心。   眼见满月宴愈发近了,明德堂那里却一直没有要上次自检结果的消息,众人不免心内惴惴,熟悉的私下商量几次,都说再等等。   明德堂里,问星好奇地问:“今儿来的那两个管事,原是管田庄收租和库房收贮的,办满月宴的事原不与他们相干,怎么这两日来得还愈发勤了呢?”   含霜轻声道:“我瞧他们是愈发着急了,有几个只怕都等不到满月宴了。”   “就是要等他们着急。”问真笑盈盈抱起问星,摸她的小鬏,“有人着急了,才能看出究竟谁与谁是一条心,谁与谁面和心不和。问星你记着,当家做主,要明白人怎么用,更要对家里人的心思清楚明白,若摸不清楚底子,就要稀里糊涂地被蒙骗了。”   问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真越瞧她这小大人的样子越觉得可爱,忍不住弹一弹她的小发鬏,在问星撅着嘴抬手捂住头时,笑着哄道:“姊姊摸摸您的头发有多厚了,前日翻首饰箱子,有好几件精致小巧的首饰,正和你这个年岁戴呢。头发够了,就能簪住了。”   问星一听,顿时顾不上生气,眼睛亮晶晶的,“够厚了,够用了!”   问真故意不言声,做出仔仔细细摸她头发的样子,问星甜腻腻地蹭上来撒娇,“阿姊!姊姊!姊姊最好了~”   含霜在一旁忍俊不禁,问真终于破功,收回手笑呵呵地道:“是足够用了,凝露,去把那只匣子取来。”   问星欢呼一声,“阿姊最好了!我爱阿姊!”   问真眼中带笑,点她的额头,“小小娘子不知羞。”   金桃的满月宴,家里娘子们都有新衣上身,家中开了正堂招待宾客,鲜花泛浪,冬青苍翠,正堂立着丈许高的红珊瑚,四下陈着玉堂春盆景,琉璃宫灯悬挂廊下,在冬夜里点缀出一副繁华锦绣的富贵光华。   筵席摆在夜里,戏酒却要从一早请起,问真早早陪着大夫人在外迎接宾客,果然如大夫人所言打扮,乍一看并非富丽艳妆,走近便觉出富贵逼人,高门底蕴。   前几日万寿山的争端还是京师人口口相传的逸闻,今日再没有不长眼的敢来问真面前说闲话,年轻娘子郎君们反而有好些眼睛隐隐放光地看着问真,眼中满是崇拜。   练弓的人才知道一箭直中花茎的难度,这些年轻小孩看问真,哪里顾得上那些故太子未婚妻、养外室的逸闻碎语,简直是如看神仙一般。   问真对乖巧的小孩总是多两分耐性,她们凑过来便笑吟吟地打招呼,没见过的若是辈分小,再给一份表礼,俨然是长辈主事人的态度。   众人便知道徐家这态度,是铁了心推这位大娘子出来顶长房的事了。   有圣人给的县主封号郡主待遇在先,问真下郕王脸的行为在后,没人敢说闲话不服气,都客客气气,带着对永安县主和徐家长房长女的尊敬。   赵家倾家而出,外人都认为是与徐家大夫人这位姑夫人的亲近,只有大夫人看着透着柔润光彩,如美玉生烟一般的美人宣娘,简直掩不住眼角的笑。 第58章   弟58章   和长姊玩心眼?长姊心眼成精……   对大夫人有意撮合宣娘和见明, 家中目前除了问真和大夫人,只有大长公主夫妇、徐缜、七夫人夫妇知道。   其他人,包括当事人见明, 都分毫不知。   事情安排得如此隐秘,主要是为了保护宣娘,她的婚事实在过于多舛, 经不起再多一点风浪,赵大夫人对宣娘没有多说什么, 怕结果再令人失望。   徐家的知情人们对此事都持有支持、乐见其成的态度,唯一的例外是七夫人。   她倒不是反对, 而是一直处在纠结之中, 她对赵家的家世门楣和宣娘的样貌礼数, 实在说不出一个“不”字, 但又不满宣娘较大的年龄与几次议婚的经历, 认为赵家和大夫人这是拿见明在做垫底的退路。   同时, 她还隐隐有一些担忧。   她既盼着儿子能娶得高门女子, 日后在官场得一份扶持, 又怕儿妇出身太高,不将她看在眼中, 赵宣不仅出身名门, 而且嫁入徐家后还有亲姑母撑腰。   想到自己这些年在大夫人手下讨生活的“屈辱”, 她真是愈想愈怕。   后一份担忧, 她自然不能宣之于口,对乐见其成的徐纪, 她只能婉转地说:“赵家几次议婚,如今才瞧上见明,别是将咱们见明当做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了吧?”   徐纪对此的回答是:“赵家大兄是中书令, 当朝宰辅,与阿兄同级;都是辅佐太祖皇帝建业起家,咱们家还给太祖皇帝做护卫的时候,人家已经总辖帐中政务,大雍第一任尚书令,就是赵家老令公。”   这些事七夫人自然知道,她蹙眉看着徐纪,“这些谁不知道?”   “那不就是了。”徐纪坦诚地道:“如非人家娘子被前头那家耽误了几年,你当还有咱们六郎的事?人家宗室亲王配得。”   七夫人气得直拍他,徐纪正色道:“这门婚事,成了,日后与赵家往来,你都听长嫂的便是,不可轻率行事;若不成,只管咽回肚子里,和谁都不许吐露。”   七夫人见他如此严肃,只得答应着,又不大服气,哼哼着道:“她们还能看不上咱们见明?——宗室亲王有什么了不起,大娘说咱们家圆娘得嫁个宗室亲王呢!”   徐纪嘴角一抽,“这是真娘原话?”   七夫人顿了一下,又梗着脖子理直气壮道:“就是!”   徐纪对七夫人实在过于了解,叹了口气,“你等闲不要去招惹真娘——咱们敢碰真娘一根头发丝,母亲都要把咱们活撕了!”   他原本想劝妻子不要总是和圆娘说那些再嫁、女子必须有个好去处一类的话。   既耽误圆娘休养,又惹人烦心。   但这些话他都说过多少遍,没见有用,而妻子在圆娘那没讨到好处过,便将那些话咽了回去,转而提醒她不要招惹问真。   这句话他是仔细斟酌过的,从上次王家人登门闹事,问真处置下人,他就怕妻子对问真心怀怨怼,若暗中使了什么绊子,凭借妻子的手腕水平t,只怕最终都是砸在自己身上。   但直接说叫她不要招惹真娘,只怕惹她生气,干脆说“咱们”,又提起大长公主,妻子果然讪讪。   但徐纪细细留神看,却发现依妻子并无半分不服的神情,应该原本没想报复问真。   他扬扬眉,搂住七夫人,笑吟吟道:“我们阿婉果然是大度长辈。”   七夫人僵硬一笑,秋妈妈老神在在地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家休息,深藏功与名。   要她说,这位夫人就是得在家里有个怕的人,殿下老了,寻常不理事,只怕殿下是不够用的;大夫人对弟妇到底宽纵了些,还是怕大娘子干脆,一步到位,管到往后几十年。   总之,七夫人对这门婚事还是大力想要促成的。   这会满月宴上,一见赵家人到了,她忙左看右看,找到帮忙招待宾客的见明的身影,然后压抑着兴奋,走到大夫人身边,笑盈盈地与赵家人打招呼。   宣娘对今日一行已经有些了解,心中无奈而坦然,这短短一年间,她经历了太多事,对议婚竟然已经没有少女的期待与紧张。   她含笑向七夫人见礼,秉持着亲友晚辈对长辈的恭敬,赵大夫人与小赵夫人待七夫人十分客气亲切。   就在大夫人身边,七夫人当然不敢拿大,她在徐府多年,与人交际多少会两句场面话,一行人正热络地叙话,问真请赵老夫人道:“外祖母,叫见通先陪着您到我祖母院里去?正有几位老夫人在那边说话,只等您呢,祖母遣人来问好几次您到了没有。”   赵老夫人笑吟吟道:“好,我瞧瞧她脸上可笑开花了没有。”   见通连忙上前,扶着赵老夫人往里走,赵大夫人与七夫人相携向内去,言谈和谐,一副一见如故的样子。   大夫人搭着问真的手站在门口,见状不禁露出一点笑。   徐家难得大办宴席,只要给到帖子的人家一般都到了,徐家在京族人更是倾巢而出——无论他们私下对嫡支决定将金桃记入族谱是否有非议,这会都得满脸是笑地来,对着徐纪与七夫人满口恭喜。   到了圆娘面前,见大长公主身边的两位老妈妈在,更是不敢有一句不好听。   常夫人带着长女与一位族中妯娌相携而来,大夫人见了她们便笑:“阿樊你总算舍得出来走走了?”   徐二郎之妻樊氏夫人含笑道:“嫂嫂请我,哪怕天上下雹子,我得过来不是?”她身后跟着的儿子与儿妇连忙向大夫人问安。   大夫人笑着招呼,“三郎果然愈见沉稳了。问仙、舒儿媳妇,叫她们带你们到问圆房里坐去,姊妹妯娌们都在那边说话玩笑。”   婢女上前相请,常夫人与樊夫人都笑着点头示意,樊夫人还叮嘱儿妇:“顾着些你妹妹。”   徐见舒之妻严氏含笑应下,大夫人又问:“二弟这段日子可好些了?”   徐二郎徐绍并未入仕,早年拜当时名士为师,醉心经史,未及而立之年便扬名在外,家中藏书千部,修书三册,文名一时极盛。   不久徐缜调任中枢,徐虎昶渐渐将族中事宜交给徐缜打理,徐缜与他长谈数日,不欲出仕的徐绍正式接管族学,在他手中,徐氏子弟频频有高中进士入朝的才俊翘楚,徐家族学名盛一时。   可今年初,他踏雪寻梅在山里跌了一跤,当时被山中的道士发现,带回去救治,因发现得及时,没出现大的症候,众人就都没当回事,只将摔了的腿好生养着。   结果过了月余,他夜间经风,竟忽然卧床不起。   大夫人帮忙,请了好几位太医、名医来看,各有说法,但都说必须得静心安养,否则后果不可估量。   他年岁比徐缜还小两岁,家中幼女年方冲龄,家人哪肯松手?一家人围着他的身体转,医生请了不知多少,在外为官的徐见舒告假回京来,他们家里才算有了主心骨。   几个月前问真荐了一个在江州时听说的医生,樊夫人与徐见舒母子连忙打听、请来,上个月听说医药很对症,竟然有所好转了。   大夫人才敢问这一句,不然岂不是戳人家心窝子?   提起徐绍的身体,樊夫人眼中笑意愈浓,“多亏我们县主荐的大夫,现今好多了,今日已经可以下床走走,只是还不能久站,不然他一定要来的。”   大夫人闻言很欢喜,又道:“真娘是小辈,你待她太客气了。”   “我做长辈,看我们家大娘子是满心的喜欢;做民妇,对大雍的县主更要恭敬。”樊夫人笑着道,前阵子问真得封县主,对外又称病,她与常夫人是除赵夫人外第一批来探望的。   大夫人对她的态度更满意,妯娌三人正笑着交谈,问真与见舒各扶着各的母亲,常夫人嗔她们道:“可是欺负我的仙娘不在身边,你们两个这儿女福分,真是叫人眼热。”   大夫人与樊夫人春风满面,问真与见舒镇定含笑,正说话间,忽然又有人过来,是族中亲眷,是徐八郎夫妇带着他家两个儿子,见他们过来,常夫人与樊夫人笑容微收,八郎夫妇倒很热络恭敬,上来便对大夫人道喜。   八夫人简直热情得过分,又笑着对问真行礼,“我们家出了县主娘娘了,要说家里这些女孩里,还是大娘子福分最深。”   问真忙道不敢,她仔细打量着问真的表情,见问真眉目含笑,温和如常,心中顿时大安,才拿起长辈的态度,笑着对大夫人道:“果然长嫂最有福,大郎为官出挑、七郎才学过人,大娘子又如此端庄出众。”   徐八郎笑道:“正是,七郎真真是从学名师历练出来的,咱们学里其他子弟,平日觉着不错,如今与七郎一比,才知天高地厚,原来从前竟不过是井底之蛙。嫂子将他安排过去,哪里是叫他静心?依弟看,竟然是给弟与族中的孩子们开眼界了!”   徐绍一病不起后,族学事宜便由八郎徐绮代掌,因他从前官位微末,他的两个儿子都未入官学,一直在族学念书,他们这一支从前并不起眼,还是他代掌族学之后,才渐渐风光起来。   徐九、徐十一跟着父亲水涨船高,成了族里的得意子弟,绮罗裹身、玉冠束发,瞧着风度翩翩,通身富贵气象。   二人在徐绮的吩咐下上前对大夫人见礼,大夫人笑着夸道:“愈见沉稳了。”   八夫人忙道:“哪及七郎半分?”但听大夫人夸奖儿子,眼中到底有些喜色与得意。   按理,徐九、徐十一这个年岁,是最听不得人说亲戚兄弟比他们好的,尤其自己父母说,一听这话,不像炮仗似的窜上天都不合常理。   然而二人不仅无半分不满之色,还一个个下意识缩头,鹌鹑似的站在那里,哪有刚才富贵公子的样子?   大夫人见状,含笑问:“可是你们七兄欺负你们了?”   二人连忙摇头,徐九刚要说话,八夫人已经笑吟吟地道:“哪是七郎欺负他们?素日在课业上,这两个小子懈怠混账得很,如今七郎去了,兄弟们都听他的,我还指望着七郎能多提携管教管教这两个呢。他们就是平日太混账,怕七郎管他们。”   大夫人含笑看她:“是么?那小子还有这份本领?”   八夫人强堆着笑,“可不是,要么说我羡慕长嫂您这好儿孙福呢——小瑞哥和苓娘子怎么不见?”   “他们在后头殿下房里呢,你当向殿下问安去吧?”大夫人唤了个婆子过来,引八夫人入内,又对徐绮道:“你大兄方才还在,或是与我兄长说话去了,你到外厅上找找?”   正说着,见通从后头走过来,见八郎夫妇带着儿子在大夫人前面说话,笑吟吟地走过来,“二叔母、六叔母、八叔父、八叔母、三兄安好,九弟和十一弟来了?”   见到是他,八夫人更加紧张两分,徐九徐十一更不必提,只怕现下有个地缝,他们立刻就能钻进去。   然而八夫人到底是体面人,紧张一闪而过,很快笑道:“正对你娘夸你呢,说如今族里这些孩子,能比咱们七郎出挑的,真没两个,便是守礼上,等闲人万万不及。”   见通还得不好意思地笑,徐九徐十一顿时一阵瑟缩,大夫人没兴趣和她再说场面话,笑着道:“先去见殿下吧。”   八夫人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走,连连应是,徐绮忙带着徐九、徐十一找徐缜去,见通才问见舒:“三兄不去我父亲那边说话?今日朝中大人们没请多少,但来了不少宿儒名士,现都在外厅上说话呢。”   见t舒温润含笑,“过来时已经见过了。”   问真道:“既然如此,你不如去汀兰堂小坐,那里设着很清静的两席,等会外间摆起戏酒,你再出去应和便是。”   樊夫人闻言,刚要劝见舒听话过去,见舒却已应下,“多谢姊姊关怀,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见通顿时一阵嫉妒——他是跑不了帮着来回招待宾客的,而且因为他年轻未婚,长姊脱不开身,亲近而身份贵重的女眷长辈来了,要往大长公主那里问安去,他就得出来顶上,比叫婢仆引路更显尊敬周到。   他这个一向不怕应酬,最爱呼朋唤友的人,快要被姨婆伯母们的涓涓关爱累倒了。   问真见状忍俊不禁,吩咐人:“到园子里将五娘子请来,帮着酬送宾客。”又叫见舒:“你就不必见通去送了吧?我瞧他眼睛都要嫉妒得红了,怕他送你过去的时候偷偷打你。”   见舒从善如流,“可不敢招惹咱七郎君了,我自去便是。”   徐绮一家离开,常夫人与樊夫人顿时都轻松不少,等晚辈们走了,常夫人嗤笑一声,“瞧她那样子,自认为话说得多中听!”   樊夫人神情淡淡,大夫人笑着道:“等会你们去见见大长公主吧,这会现在外头说说话。”   二人点点头,因知道她今日忙,便没留在这边打扰,二人相携往里去了。   暂时无客上前,大夫人贴着问真耳边低声道:“你和见舒弄什么鬼呢?”   她口吻亲昵,看似怪罪,实则纵容。   问真笑道:“早前我管他要了一本族学旧日的账,结果我这里迟迟没有动静,他大约是想问问我。”   “见舒?”大夫人若有所思,“他倒不错——比你八叔强出百倍去,一看到他家那两个和你八叔母那副嘴脸,我就气得很!”   徐九、徐十一因说问真闲挨了见通的打,大长公主、七夫人那里或许不知道,大夫人久掌家务,每日见多少人?又岂能不知。   她气得要命,看徐绮夫妇很不顺眼。   徐绮未必知道徐九、徐十一的事,看八夫人的表现却一定是知道的,不然不至于如此谄媚热情,还上来就试探问真的态度。   大夫人低低冷笑一声,又对问真道:“再等一会,人都来得差不多了,你便过去吧。”   问真含笑应是,“为那等愚人置气,多犯不上?您还是关注关注宣娘那边,不知怎样了。”   大夫人顿时振作精神,“正是呢,我叫钱妈妈悄悄去看看。”   虽说是叫孩子们相看,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婚姻主流,所谓的让他们“彼此悄悄”,就真是瞧一眼而已。   大长公主亲自挂帅,带领息妇们商量好的法子,叫见明先到问圆那里递送一趟东西,这边算好时间由锦瑟姑姑出马领着宣娘往问圆那去,路上一碰面,锦瑟立刻喊住见明,两边一介绍,彼此再行礼问好。   其实就两句话的功夫,已经算是“自己相看过”了。   大长公主时隔多年再次出战做媒战场,对这法子自得无比。   事关自己亲儿子终身,七夫人再怕大长公主,不得不提出疑问:“园子那样大,里外又不止有一条通路,怎么保证他们就能撞上呢?”   大长公主扬眉一笑,“我想叫他们撞上,他们还能错开不成?”   大夫人抿唇轻笑,对虽然在深宅中生活多年,还是略显“淳朴 ”的七夫人道:“阿家这叫山人自有妙计。”   如今大长公主的妙计要巧经施展,事关自己的亲侄女,还有看着长大的夫家侄儿,大夫人心中格外紧张,忙催促钱妈妈过去看。   —   汀兰堂是正堂后的一处小偏堂,门前一棵百年高柳,柳荫遮住半间房舍,阶下春夏会有郁郁葱葱的兰蕙香草沿阶而生,这边屋舍清幽,盛夏暑日时,大夫人要召集管事议事时便在此处。   今日后边这些偏堂小厅都收拾了出来,供客人们歇脚闲坐,亲近的三三两两凑在一处叙话,但如今客人刚到,大多还在前面叙话应酬,后堂上很清静。   汀兰堂中,见舒在窗边坐着,手中随意握着一卷书,见问真过来,笑着将书卷放下,起身道:“见舒等候大姊姊多时了。”   他一语双关,问真分毫没有办事拖沓的愧疚,理直气壮地道:“这不是计划不如变化快嘛。”   她原本想着先捅族学一刀,彻底在族中立下威信,结果眼皮底下的府内人先被人裹挟着冲到她的刀尖上。   好好的机会递上来,不借机立威、顺便拔掉一两个养大了心的蛀虫,她难道是做菩萨的吗?   见舒无奈轻笑,请问真落座,挽袖替她斟茶,问真振振有词,“常言道,欲攘外者,必先安内,一屋不扫,何以除外患?”   无论先动族学和先动家里,最终的结果都是相通的,彼此震慑而已。   她先动族学,看到她连族中的郎君都敢动,家里的管事仆役们自然心生畏惧,老实谨慎起来,反之亦然。   她这阵子凭一个拖字诀,已经将府内主要管事们的底子摸得差不多了,金桃的满月宴一过,立刻就能终止这一局。   然后就是族学那边了。   问真前两年在云溪山闲云野鹤住着开心,但回到家里,面临这些挑战越战越勇——她原不是什么恬静无争之人,既爱溪云山野的清幽雅逸,爱权力在握的从容,她就是个见什么爱什么的贪心女人。   权力所代表的沉重责任于她而言从不是负担,而是动力。   见舒嘴皮子算利落,然而自幼斗嘴仗就没在问真手里讨下好过,只得无奈应和。   “那本账我看得差不多了。”问真道:“时间不长,胆子不算很大,虽然有些问题,要借故将人拿下,却显得我小题大做了。”   那点笔墨用品消耗上的贪渎,都还是小处。   问真彼时看了生气,其实并非因为账目过分,而是徐绮做的账实在潦草得离谱。   显然,他在朝中为官多年,没能历练出什么贪渎做账的本领,这倒算是一件好事。   只是难为了问真的眼睛。   她笑容是一贯的温和,却对着见舒稍稍扬了扬眉——显然,想要与她合作不是那么容易,给出点东西就行的。   见舒道:“您不是已经派七郎过去打探消息了吗?”   “他能当什么事?”问真面不改色地诋毁亲弟弟,见舒无奈轻笑,“他可伶俐着呢,听说如今学里小辈们都甘愿认他做老大。”   他们都清楚,人心是一步步养大的,徐绮在小处上贪了几个月没被发现,就敢伸手往大处贪。   学里每年的经费是有限的,超支的部分每年单独向嫡支报账。   他能贪的渠道只有两种,要么从子弟们身上省出来,要么在报账上作假。   从子弟们身上省钱,那是要犯众怒的,何况他还是代掌,这会不好好整顿子弟学业、想方设法提高族学待遇拉拢人心,反而先从子弟们身上省钱鼓自己腰包?   聪明人应该不会这么干。   但考虑到徐绮一向的水平,问真又觉着没准,所以她才会打发见通去学里做探子。   不过见通这几日来回,学里炭火暖、吃好喝好、叔父处处周到、兄弟堂侄们都很有意思……他不像过去卧底,倒像享福去了。   问真对此持怀疑态度,叮嘱见通再多留心观察,又将注意力放到报账上。   毕竟时已入冬,再过两个月就是年底,不正是他弄钱的大好时机吗?   但要查贪腐,谁来出头?问真刚在府里做了一回夜叉煞星,为了在族中的人缘和日后行事方便,她可不想出这个头。   她刚在府里打发了人、马上要发配处置管事,紧接着再对掌管族学的堂叔动手,还是在年根底下,却有些不合适。   毕竟宗族之中行事,还是要讲究人情的。   当然得有另外的人出头,她这个新上任的当家人嘛,自然是公正严明的查证处置有罪之人,然后加恩抚慰各方。   问真笑得温温和和,“我又不是夜叉修罗,得了权力立刻要大杀四方。三郎君,你姊姊我是要在家里做人的。”   她倒是不怕得罪人,但既然能够维持一贯的良好形象,她何乐而不为呢?   毕竟总是好人好办事。   见舒的用处这时就凸显出来了。   所以问真一边品茶一边道:“见通只是个凑热闹的,要办事,姊姊知道还是得指望你。”   见舒被她架到台上,只得认命,“大姊姊需知一件事有一件的价码。”   “我以为你主动将账目递到我的手上,就是想要族学主事t的位子。”问真故意恍然大悟,“原来竟是做善事,提点你大姊姊我?还是想借我的刀杀人?三郎君这可不地道了。”   见舒忙道:“我岂敢。”   他想慢慢与问真讲条件,然而问真开口直击终点,倒叫他无话可说了,只得道:“见舒愿为长姊效力。”   “我拭目以待。”问真双目盈盈含笑,温和端方,矜雅从容,满身大家气度。   哪像是方才满口怪话,不肯正经一句,只等着见舒自己站出来揽活的模样?   见舒无奈叹息,问真这时反而口吻轻松平常,似是随口一言,“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将你当弟弟看;但你若将官场上那一套拿进来,跟我耍心眼,我只能与你动脑子了,三郎,不要叫姊姊失望。”   见舒一顿,明白了问真的意思。   他原本将账目交给问真,未尝没有待价而沽,想要问真先开口他再提条件,有看一看问真的反应的意思。   然而他与问真,原本在这些堂姊弟里是最亲密的——甚至见素,刚刚回京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对他与问真的亲近满怀嫉妒。   他若将问真当做可以试探、算计、彼此称量轻重的合作对象,那问真要如此对待他了。   这一次他沉默良久,半晌才道:“是我错了。”   入朝数年,他还为自己的洁身自好、不落淤泥自足,不想不知不觉间,他其实已变为年少时所不喜的处处算计之人。   若非今日被大姊姊点出,他竟还浑然不觉。   “谋算用对地方就是好东西。”问真安抚他,“你若是一点心计无,哪怕你来毛遂自荐,我不敢用你的。”   见舒难掩惭色,问真饮罢了茶,起身拍拍他的肩,“你能清楚过来,就已经很好了。一入官场,没有人能天真纯净地走出来,你先想到将账目送到我手里,不是信任姊姊吗?我自然比信旁人信你,别钻了牛角尖。”   见舒站起身,整顿衣襟,然后肃容深深俯首,“此后唯伏长姊号令。”   问真又拍他一下,“行了,出去一趟,不仅心眼多了,礼数多了,幼时你若有这般客气,我还少打你两顿。——我这新得了一些参,是南方的商队带来的,说是海外之物,药性与咱们常用的有所不同,滋补养身而药性不烈,你带回去给李先生瞧瞧,看二叔是否合用。”   见舒微有动容,又很快压下,轻声道:“我早知道当日您与我过招就是有心揍我。”   问真挑眉轻笑,“你知道就好。我得出去了,不然你大伯母要找来骂人了,你自己在这躲清静吧。”   她鬓边的青鸾口中衔着的是一条缀着玛瑙滴珠的流苏,红艳艳的玛瑙颤巍巍坠在问真脸边,衬得她愈发容光焕发,窗外一缕阳光射入,蒙在问真脸上,仿佛双目生光一般。   见舒再次深深拜下,这一次寂静无言,感激与庆幸都存在这一拜中。   问真光彩照人地出去,在廊下顿住脚,仰头望着明晃晃的日头,嘴角露出一点笑。   傻小子,只有你会耍心眼?   大姊姊的心眼比你多着呢!   既回忆了姊弟感情,又收获了愧疚与感激的问真带着凝露慢悠悠地往回走,姿态高华雍容万方,沿路所见诰命亲友皆含笑招呼、从容应对。   瑞候夫人驻足与她见礼,又寒暄两句,等问真离去,才带着弟妇要往后走,她的弟妇低声道:“我原以为,这延春真人只怕是从此守静养真,枯手一生了。不想人家里真有本事,生生将她接了回来,还换来县主封号,咱们竟还得对她行礼。”   瑞候夫人回首淡淡看她一眼,“原本你见了她还得跪呢,现在不用跪了,还不知足?”   谢家仲妇自知失言,讪讪道:“是我嘴快了。”   另一位弟妇更是闷头不敢出声。   瑞候夫人这才抬步继续走,带着近身仆妇径自入了一侧厅中,二人连忙跟随。   正堂前,问真走到大夫人身边,轻声问:“怎么样?”   大夫人眼光发亮,握紧问真的手,“成了!”   问真一惊,没想到如此顺利,但再一想,如此年轻的小娘子、郎君,相看只是看容貌行举而已,宣娘和见明,生得都是一等一的出挑,又均是大家教养,一举一动堪可入画。   如此一眼看中对方,不算什么难得罕见之事。   大夫人喜得要命,又因为宣娘婚事的几次波折,暂时不敢大张旗鼓地宣扬,只能压着声音与女儿分享:“见通刚才说,见明回来时脸都是红的!可见对宣娘当真是有意。这小子是有他的福气,我原本给他相看着呢,他不干了,偏要先考功名立身,赶上宣娘这边几度相看不顺,你舅母想到了见明,结果他们竟还一眼就看中对方了!”   她兴奋极了,问真低声问:“宣娘看中了?”   大夫人喜滋滋道:“你舅母从后头回来都笑开花了,不是宣娘点头,她能这样开心?”   问真松了口气,由衷希望这门婚事能顺顺利利地进行下去。   宣娘这一年,最开始是被人可怜,后来又是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抱着希望回到外祖母家未曾被善待,实在是经受太多了。   但一边盼着一切顺利,想到宣娘很长时间对婚事都不算热衷,今日只是随意看了一眼就点头,问真还是不免有些忧虑。   这一切都很符合世俗规范,是长辈们在礼法下尽量给出的照顾,比起许多盲婚哑嫁的郎君娘子们好上许多。   长辈们定能将事情操办得尽善尽美,替宣娘狠狠扬眉吐气,但不知为何,她还是莫名地担心宣娘。 第59章   小季:娘子不会忘了我的…………   因宣娘之事顺利, 大夫人就连见到徐绮夫妇,都能从心底往外地笑了。   其实她素日待人接物已无可挑剔,不过宗妇的位子坐久了, 处在当家第一线,若总是满脸含笑的菩萨样子是震不住人的,有慈眉善目, 许有雷霆金刚相。   故而今日见她满面春风意气风发的模样,众人都只当她疼极了问圆这个侄女, 再见徐缜特意留在家中参加满月宴,看重的态度分明。   八夫人与徐家一位妯娌嘀咕道:“瞧瞧人家, 父亲和大郎君是同父所出, 就是命好, 嫁到罪臣之家没受牵连, 孩子风风光光地做了徐家人。”   坐在一旁的常夫人淡淡看了她一眼, “叫金桃子入徐氏族谱, 是老国公的意思, 八弟妇难道有异议吗?”   八夫人脸色涨红, 但徐维在文坛地位颇高,常夫人又一向与大夫人交好, 她不敢言语太过分, 只能僵着道:“我没说什么, 只是感慨两句罢了。”   “出口的话到当事人耳中若会叫人心里不舒坦, 就是不当说的。”常夫人似笑非笑看着她,“大长公主对四娘子可疼爱非常, 你方才的话,敢叫她老人家知道?”   八夫人很想有些骨气,顶撞这位六嫂一番, 但她就常夫人的问题扪心自问——自然是不敢!   八夫人敢指天发誓自己对徐问圆和她的女儿绝无恶意,只是随口说点酸话,但她的保证到了大长公主面前算什么?   徐氏阖族,谁不知道佑宁大长公主年轻时雷厉风行的脾气。   她说的话若真传到大长公主耳中……八夫人瑟缩一下,不敢想象会有什么结果。   常夫人见她面露尴尬之色,不再言声,才轻哼一声徐徐回过头。   有些话,听着是没有太尖锐的恶意,说者或许无心,但人家的大日子,你不想方设法说些吉祥话,在这扯什么心直口快?   一日宴饮欢愉,戏酒皆美,主角金桃子只在正宴开始前被抱出来转了一圈,收获了数不清的镯锁项圈等金器,圆嘟嘟的小胳膊上尚经不住两只金镯的重量,却已满身放着金光了。   端庄得体一整日的宣娘唯有对着金桃子,终于露出一点轻松的笑,她点点金桃的额头,从荷包中取出一只做工精美的祥云如意金锁,金锁錾刻着吉祥图纹,边缘镶嵌着颗颗小珍珠。   米珠原本是贱物,只因其多是未长好就离开珠蚌,样子奇形怪状,不够圆润,世人又一向以珠大为贵,所以不堪登大雅之堂。   这只金锁上镶嵌的小米珠,却颗颗圆润饱满,珠光莹润,还都是一模一样的大小。   要凑齐这样一手米珠,绝非易事。   小珍珠点缀在金锁上,给圆滚滚的小娃娃戴正相宜。   宣娘笑盈盈将金锁系在金桃衣襟上,她与问圆熟识,说话便不客气,打趣道t:“这是我特地画图样为小金桃打造的,圆阿姊可不要昧下。”   问圆闻言一扬眉,“你不提倒罢,你这么一说,我还偏要欺负欺负孩子。”   她如此说着,目光一落到女儿身上,却立刻变得柔软起来,宣娘见状,稍有些疑惑,又满心感慨。   她走了,宣娘才对问真道:“做娘对人真有如此大的改变?我从前可万万想不到,她还有如此柔软的一日。”   “圆娘脾气其实一贯蛮好的。”徐问真对上宣娘瞪过来的目光,立刻又道:“自然,你的脾气更好。”   宣娘轻哼一声,戳戳问真的手臂,“多亏你不是男人,你若是个男人,内宅里没个安稳。”   问真叹了口气,“你们两个,见了面要吵、不见面又惦记彼此,就不能和和气气地相处?总拿我在里头受夹板气。”   宣娘白她,美人就是美人,嗔怪人美得能入画,叫人生不起气来,“还不是你,从小这边说‘宣娘是天下第一等可爱’,那边说‘圆娘就是最好的妹妹’,两边哄人。”   问真理直气壮地道:“我幼时从不骗人,说的都是真心话!”   宣娘呵呵一笑,示意女婢斟酒,问真度了一个空档,低声问她:“对与见明的婚事,你究竟是怎样想的?”   宣娘抿抿唇,态度如常,冲她扬眉而笑,“你徐家的郎君,才学、样貌都没得挑,我还能怎么想?好容易有这么一个两边都满意的合适人选,我不干脆些,岂不便宜了别人?”   问真眉心微蹙,“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宣娘笑容一僵,才不故作洒脱。   她低声道:“他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我如今只需要一个合适的夫婿——但成了婚,我自然会真心真意地待他,尽我职责,你不必怕你家郎君受我欺负。”   “若说欺负,见明正需要有个你这样性子的人来‘欺负’他。”问真仍定定看着宣娘,宣娘却不再深说了,只笑吟吟来看问真,“那你是担心我受欺负?更不必了,我就嫁到你家屋檐下,怎么,大姊姊还不能护着我?”   问真便知道宣娘的意思了。   她沉默一瞬,道:“好。”   这门婚事确实方方面面都合适,短期之内,无论赵家还是徐家,都找不到更加合适的人选了。   婚事落成,于两家都有益处,是难得的共赢局面。   问真不再执着她心里那点怪异的感觉——她只是凭借对宣娘的了解,觉得宣娘今日回来入席后的神情表现有些不大对,但要深究,宣娘不配合,她没有办法。   总归日子是慢慢过下去的,无论有什么事,再看吧。   问真郑重地对宣娘道:“见明确实是我的弟弟,但堂弟我有许多,你却是我唯一的表妹。”她很认真地望着宣娘,“于我而言,这门婚事里你最重要。”   宣娘身子微微一僵,眼圈倏地红了,半晌捂住眼用力点点头,好一会才缓过来,小心擦拭一下眼角,嗔她:“总说这些叫人感动的话——我是不会原谅你在我和徐问圆中间左右逢源的!”   问真看出她故作坚强,拍了拍她的手。   正逢大夫人那边来唤她过去见人,她徐徐起身,留给宣娘一句:“我叫品栀留下,她是个伶俐的,你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她就是。”   品栀连忙上前,冲着宣娘笑盈盈一礼,宣娘冲她微微点头,对问真却道:“我就那么叫姊姊不放心?”   “怕有人欺负你。”问真笑道:“她能立刻跑去找我,我好来给你撑腰。”   宣娘哼道:“她们可没那个胆子,再多的闲话,我听不到罢了,说到我面前,我可不是好性子。”   “是是是,赵家大娘子最厉害了。”问真眼神示意品栀留心,宣娘气她敷衍,又哼了一声。   幸而还没人敢在徐家的场面上生乱,这一日满月宴平平顺顺地过去,徐家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见明的婚事,大长公主亲自请出黄历本子,要挑选出最近的吉日,行纳采之礼。   宣娘被前未婚夫家耽误了几年,年岁已经不小了,见明正值婚龄,见通明年就要成婚,原本他这里迟迟没有进展就罢了,如今既然有了进展,不如快快操办,届时好双喜临门。   大夫人处处力求尽善尽美,七夫人月份愈高,她年龄高,怀这一胎不如问显的时候轻松,并不能帮上什么忙,这反而合了大夫人的心。   她这里热火朝天地忙着,问真干脆利落地在内宅做了最后的收尾,在总管房大管事秦管事的沉默下,内院储藏金银陶瓷器皿的厨茶库房总管被革,数位管事家中抄检,账目与库藏核对整齐后,人通通送到庄子上——当然不是京郊附近环境好的。   原本只管茶房下所辖药材账目的洛锦走马上任,成了厨茶库房大总管。   虽然早知道跟着大娘子必会有好处,没想到这好处来得这样快,洛锦是徐府中的老人,从扎小发鬏就开始学规矩,再到内院侍候、成婚管事,她没被天上掉下的大饼砸昏头脑,走马上任后,仍然兢兢业业,保持谨慎细致的态度对待库房总管一职。   查办最严重的是买办与账房,此二处内中数名管事私下联络有亲,同气连枝,共同谋划,一个负责采买、一个管钱,勾结到一起,自然是油水最丰厚的组合。   大夫人原本心里有些预料,真见到账目的时候还是不禁冷笑。   最终抄检查办,人拧送官府,以奴欺主,按律法办的下场已经足够严峻。   至于剩下,到都是小处,自检成功的厨房、茶房等相安无事,一点不合规的作为,各人领了惩罚便算了结。   问真格外关注的田庄收租没叫人失望,他刚刚上任不到一年,竟然就敢倚仗徐府的势力要强买良田,幸而还没做成,大夫人与徐缜听了,都又气又庆幸。   他被发落得比贪钱厉害的那几个还狠,狠到足够震慑徐府乃至族中所有人,想要倚仗公府势力,贪赃枉法、欺压良民时,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条腿、几条命够用。   收地租子的差事暂时交给钱妈妈之夫总领,他原本就管着一部分,此次一查,账目清楚明晰,在庄子上口碑不错,倒叫大夫人稍感欣慰。   但这种事交给同一个人总领不好,没有比对,不能更加清楚地了解下面的情况,容易养大了人心,如今钱翁或许忠心尽事,但财权独揽一年、十年过去,他对着每年经手的沉甸甸的铜板,还能一直无动于衷吗?   大夫人不喜欢用那种方法考验人心,钱妈妈自幼服侍在她身边,陪她出嫁,到如今是做姑姑的人,她希望钱妈妈能有个好结果。   合适的人选还在斟酌当中,问真如今要做的还有施恩众人,安抚人心。   棍子打了下去,甜枣总是要给的。   储藏丝缎皮毛的库房管事是服侍大夫人出身,办差十来年确实老实稳重,账目清楚干净,没有贪渎之举。   徐府至今业经四世,甚至已有了第五代明瑞、明苓和金桃,库房里不少许多年前的老东西。   皮毛丝绸这些东西,哪怕保存再好,难免会受到岁月的侵蚀。   问真干脆带人开箱检阅了一遍,大夫人挑出一些适合下聘用的,又选出一部分给江州许家送去,珍奇的老料子大家分分,至于品质一般不值得继续存放下去的,干脆全拿出来,按着府内的下人名册。   有功劳、做事勤谨的自然多得,这些东西只是对问真等人而言没有继续存放的价值,品质一般是相对而言。   时下一衣传三代,只要没有腐烂,哪有不好的料子呢?何况还有皮毛这种金贵货。   一时府内遍地欢庆声,问真两日听到的吉祥话比当年要做太子妃听到的都多,且看着人人是真心实意地欢喜,她比当年要高兴些。   当时还有对未来的茫然与隐隐的不安,如今心中一片安稳泰然,只有被她们感染到的欢喜。   既有威服众,又有恩施予,如今府内各处再不敢只将问真看做娇娘子,待她格外尊敬信服。   至于府内管事们,见识了同僚下场的幸存者对问真是心悦诚服,在清洗活动之后走马上任的新官们更明白该如何拜山头,对明德堂的态度与对大夫人那边几乎是一样的,做事更是格外恭谨认真。   然而就在府里管事们都以为借着这三把火,t大娘子要在府里大显身手的时候,问真却潇洒地松手了——她又不傻,她娘如今还在壮年!她冲上去找什么活干?   她要的是威望与服从,方便她在家中行事,可不是要大权独揽,从此兢兢业业拉磨。   族学那边暂时还没有动静,她相信以见舒的心计,八叔父玩不过他,便干脆地不操闲心。   至于见舒做事是否会尽心……如今是见舒要掌管族学这个位子,他有求于她是为自己办事,见舒必然比她上心多了。   汤泉是早早答应给问星和季芷的,明瑞明苓偶然听了一嘴,就记到心里了,一开始两日还能耐心等待,如今恨不得一日问三次“何时去泡汤泉”。   他们自幼在云溪山长大,对他们来说,山里是家。   再有一个从万寿山回来,她给了个香囊暗示一把就被琐事缠身,一直被冷落着的季蘅……   问真稍有一瞬间的心虚,又很快理直气壮起来——没办法,她从小就是心态好。   她这办的都是正经事,儿女私情当然要为正经事让路!   近日饱受季蘅骚扰的季芷对她的心路历程浑然不知,当然,哪怕知道,她不会发表什么意见。   季芷已有一段时日未曾回家,季蘅出来找她,二人约在茶坊里吃茶。   季蘅从前对茶坊里茶博士做的百戏样子十分感兴趣,每次来都专心致志地观看,这一回却兴致寥寥,一双眼含幽带怨地看着季芷,季芷被他看出一身鸡皮疙瘩。   茶博士更是老练,对这一男一女的事情虽然好奇,但他们这行里做久了,自然知道对客人的事情好奇就是最危险的。   不定碰上哪位王公贵胄,你喟叹人家的隐私事,是嫌脑袋多吗?   他利落地做好了茶,“郎君、娘子请。”   季芷冲他微微颔首,将一串钱放在桌角,茶博士连忙称谢,收入袖中快速离开。   季芷看季蘅那幽怨的模样实在伤眼得很,宁愿侧头去看窗外的市场人马不看他。   季蘅被她的冷漠伤到,幽幽唤:“阿姊……”   季芷无奈地看向他,“娘子近来忙得很,没心情想这些男女私情的小事,你等娘子忙完了,应该就会找你了。”   “娘子忙得很吗?”季蘅顾不上伤心,连忙道:“我是听说府里出了不少事,想来娘子必为此劳心费神——阿姊你在娘子身边,可千万要好生为娘子保养身体啊!”   他脸变得比翻书都快,季芷沉默一会,在他真挚请求的目光中慢慢点头。   季蘅这才松了口气,但还不是十分放心,又道:“阿姊你前阵子说娘子打算带你们到京郊泡汤泉去,可是觉着京里冷了?我近来画出一副图纸,按照此法修床盖屋,则可使暖意从下而上,且能免去烧炭的烟气和毒性,请阿姊你代我转奉给娘子吧。”   他说完,轻轻抿着唇,“我原本想有机会亲自奉与娘子,但娘子既然如此忙,我还是不打扰娘子了。”   季芷思绪复杂,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季蘅揣着手絮絮叨叨,“这图纸是可用的,姊姊你就放心吧。我在家里都试验过了,你一向畏寒,我在你屋里先试着盘了炕床,在黄泥上加木板,打做木炕,果然温暖舒适,温度既宜人,不会露烟;地暖的工程大了些,我还没开动,但原理相差不多,应该没有问题,我请好了匠人,先在娘的屋子盘上地暖试试。”   季芷听着他絮叨,满是对自己身体的关心,心里又一软,方才的嫌弃稍微散去一点,将图纸收好,道:“你就没什么话想对娘子说?”   絮絮叨叨的季蘅住了嘴,许久才道:“你说娘子很忙,我就不用这些儿女私情打搅她了,若叫她分了心,岂不更加劳神费力?等娘子闲下来——会想起我吧?”   他摸摸腰上装着百合香囊的小荷包,为自己鼓劲。   季芷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半晌道:“我觉得你能成。”   她从前虽然知道季蘅用情真,但只认为是少年人的一时热情。   试想,身处在绝境中时,忽然一位如神仙娘子般的贵人从天而降,对你伸出援手,这位娘子又恰好并无鸳旅,动心是正常的。   只年少慕艾,来的时候如烈火席卷,少年人总认为自己最重要,哪怕在感情中只凭借自己的喜恶心情行事,这样的做法之下,最终能有几个有好结果的?   她原本只打算提醒季蘅,届时行事要知分寸,懂进退。   但如今,季蘅不需要她的提醒,就本能地为问真好,克制自己,这显然不是一时热情那样简单的了。   季芷心里百感交集,好一会才道:“放心吧,娘子近来确实家事缠身,无心于外物。她素日接触的外男并无几个,你还是唯一特殊的那个。”   季蘅理所当然地道:“娘子行事作风何其端正,当然不是那种玩弄人感情的人。”   看前未婚夫哥死了这么多年,娘子一直孤单一人,直到今年才看上他,就可知娘子并非好色之人。   季蘅一边想着,心里又如遭受一击。   季芷不知他信中想法,只是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你心里这样明白,还隔三差五地就问我,图什么?”   “我只是怕娘子忘了我而已。”季蘅看起来很坦然,盯着季芷如死鱼般的目光,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点不坦然!   他不仅怕娘子忘了他,还怕娘子后悔了,又想起前未婚夫哥,不打算给他机会了……   季蘅到底经了一番历练,如今进步飞速,无论心里怎么想,面上四平八稳,一派沉静和气的斯文模样,哪怕就在生意场中,不见精明,倒像个斯文的书生。   他这样的外表,在生意场上更容易获得人的信赖。   但他的做派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对他肚子里的墨水清清楚楚的季芷。   季蘅装模作样的这点时间里,季芷已理好心神,发誓以后无论季蘅做出多么无理、荒谬的事,她都不会感到震惊了!   然后再看到季蘅这副模样,倒是隐隐感到有一点熟悉。   她想了想,问:“你在学娘子?”   季蘅不意竟被她看穿,略有些不好意思,又忍不住问:“学得像吗?”   他虽然活了两次,其实岁数不算大,从前又是和平社会的温室小树苗,虽有几分急智,常常有些灵活主意,但心机城府和平日打交道的那些“同龄人”实在没法比。   何况经营生意,免不了与人打交道,兰苑中的管事雇员未必人人都服他。   他在历练中,下意识地模仿起他认为能游刃有余处理这些局面的人。   他应对各种机锋阴谋的水平突飞猛进,已经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各种算计和突发事件,兰苑上下对他愈发心腹,生意场上有了能谈天说地合作的朋友。   但模仿的水平,他自己实在说不准。   季芷认为自己与这个弟弟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但看着季蘅满含期待的样子,还是想了一会,道:“有两分形似——倒够用了。”   季蘅稍有些失望,但很快满足地道:“我还怕自己学个四不像。”   他知道自己和问真最大的差别在哪里,经历、底蕴、涵养……能学到两分,说明他有进步了。   他不等季芷劝学,“我回去会好生读书的,阿姊你放心吧!娘子信任我,交予我兰苑这样大的产业,我又怎能辜负了娘子的信任?”   季芷灌了一肚子茶,“你明白就好。”   与弟弟别过,季芷匆匆往府里走,她原本还想到几家药铺逛逛,看能不能收到一些从前接触得不多的药材研究——南北两地的药材多少还是稍微有些不同的。   有些本地特有的野菜草根,可能都是药材,只有当地人才会运用,出了这地界就无人知晓了。   季芷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她并不满足于自己如今的医术,一刻不愿停下学习。   但现在,为了她的木炕和方才季蘅抢着付的茶钱,她还是先替人跑腿送图纸吧。   想到二人临别前,季蘅悄悄对她说:“娘最近总是魂不守舍的,忍不住与于妈妈念叨你。”   季芷抿抿唇,目光却从始至终都很鉴定。   她绝不再做被人操纵的掌中雀了。   —   季芷对季蘅一直说问真很忙,其实问真还t真没那么忙,至少如今家务事是无需她操心的。   季芷回到府中时,她正在问星房里陪问星说话。   问星的咳嗽一直没好,因为明瑞明苓总在问真屋里玩,她便不到问真屋里去了。   问真被小娘子的周全细致戳得心窝子软软的,问星既然去不了,她便时常过来探望陪伴。   问星虽然咳嗽,精神头倒是还好,季芷这数月的调理还是见了效果的,只是冬日天寒,肺疾怕冷,屋子就要暖和,可取暖无非烧炭,炭盆一多,哪怕是再好的银霜炭,世人公认的无烟,问星娇弱的肺脏还是会受到刺激,咳嗽不停。   一入冬,明德堂润肺的百合梨汤就没断过,早起天凉,炭盆一多,问星便咳嗽个不停。   问真听着咳嗽声便忍不住皱眉,“不然我叫秋露陪着你先到云溪山汤泉那边住去?那里的暖坞避风而建,比别处地势低,周遭建筑环绕,虽然是在山坡上,可比在城里还暖和呢。那里汤泉又舒服,临着住更温暖。”   那两处暖坞,原本就是合着汤泉而建,供冬日小住,泡汤休养用的。   她用得不多,只有大夫人早几年过去看她时会用到,左右是别院,倒不必讲究很多,问星过去住使得。   问星一个劲摇头,用梨汤压下咳嗽,半晌道:“明日不就是宣县主家的满月宴了吗?咱们说好的,满月宴后一起出城,姊姊不许撇下我。”   她哪里是撇下问星?   问真一时无奈,知道问星是故意缠磨,只得放弃这个想法,“你呀,总是自夸乖巧听话,我看你最不听话!”   问星瘪瘪嘴,拿脑袋蹭她,“我最乖了,姊姊!”   刚稍微发挥一点功力,又被忽然涌上的咳嗽打断了。   好容易等到外头出太阳,太阳光透过明亮防风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屋子里暖和不少,秋露忙欢喜地吩咐人撤下一点炭盆。   她如今所求真是不多,只求天气暖和,屋里舒适,小娘子能少咳嗽两声。   问星趴在问真怀里,她咳得累得狠,原本不想问真担心还在强撑,如今撑不住了,瞧着蔫哒哒的。   她感受着姊姊温暖的手抚摸脊背,舒服得像被揉的小猫,微微眯着眼,心中高喊:暖气!空调!虽是寡人从前辜负尔等,不将你们放在心上疼爱,尔等独忍弃寡人乎?① 第60章   问真想要的,就会去争取,绝……   京城的十月天气虽冷, 还没到最寒冷的时候,看着在阳光下勉强睡下,却还不自觉皱着眉的问星, 问真有些忧心忡忡。   秋露悄无声息地候在一旁,等问真起身往出走,她眼神示意婢女近些服侍, 才跟着问真出去。   问真动作轻柔地从问星手中抽出松松攥着的衣袖,她的每一件上襦、衫子只要稍微有点宽袖, 必都被问星和明瑞明苓三人攥得皱巴巴的,她对此已经从一开始的眉心微蹙到现在毫无波澜。   养小孩子嘛, 总是不可避免地遇到一些麻烦, 不过他们三个实在甜蜜, 秋冬的季节贴在身上, 便如热烘烘的甜糕, 叫人心都化了。   问星平时磕碰一下手指头都要小心翼翼地捧着, 到问真跟前来哭天喊地, 真正难受起来反而一点都不抱怨了, 不舒服就闷闷地窝在房里,问真不来看她, 她只怕要将自己养成见不得光的小蘑菇了。   秋露是满心忧虑, 但在问真面前不愿展露出来, 令问真更焦心。   她随问真来到东边起居室, 在窗边的玫瑰红圈椅上搭好柔软温暖的灰鼠椅袱,才请问真坐下, 又用小炉子烹茶来。   问真这段日子常盘桓在此,她惯用的茶具这边有一套,秋露动作细致轻巧地将莹白如玉的盏子烫得温温的, 才将滚茶斟入其中。   问真轻声询问:“问星近来晚上能睡足三个时辰吗?”   秋露微微摇头,问真便明白了,秋露觑着她的神情,小心地劝解,“其实季娘子的药和针灸,十七娘子用着是很有效的。只是这段时日天气愈冷,夜里房中的炭盆少了便不足用,冷得小娘子咳嗽,炭盆多了,虽然暖和,烟气冲得小娘子咳嗽。总是咳嗽,如何能睡得着呢?”   她有更多的忧虑不愿表达出来,譬如十七娘子这么大的孩子,夜里总是休息不好,对身体会有多大的负担?还有,因为这段日子咳嗽不断,十七娘子胃口缺缺,更偏好清淡口味,偏偏入了冬府内饮食多鱼肉少菜蔬。   这个冬日实在太难熬了,但她只能宽慰问真:“等天气暖和些就好了,前阵子十七娘子不是恢复得很不错吗?”   “等不了那么久了。”问真拿定主意,嘱咐她:“你将问星的东西尽快打点好,咱们后日便出城到云溪山住去。若是问星愿意,这个冬日都让她住在那边。”   秋露先是一喜,在云溪山过冬,对问星而言肯定比在京中好受许多,但想到问星对问真的依赖,她又有些无奈。   问真按了按眉心,只能将更多希望寄托于季芷。   如果问星的身体总是这样,京城的冬日对她来说过于难熬了。   秋露不愿在问真面前露出过多忧色,使她担忧,便只轻笑着道:“前阵子听您说去城外泡汤泉,十七娘子欢喜得很呢,一直想着盼着,总算可以去成了。咱们小郎君小娘子是,成日念叨着。”   问真紧锁的眉心微松,露出一点笑,“他们会玩得开心的,在山里原比在京中有趣。”   他们可以在山中踏雪折松,雪里的松鼠眼睛圆而亮,黑黝黝的像两颗小宝石,山中高高的树木零星有些冬日枝头会挂着鲜红的果子,天更冷些的时候,红艳艳的果子被晶莹的冰裹住,那是独属于山林的野趣。   问星的身体沉甸甸地压在问真的心头,她把问星圈进了自己的地盘,作为大家长,她应该照顾和保护好问星。   季芷回来的时候还没到午膳时间,她打听到问真在问星房里,带着东西匆匆赶来,便见问真坐在窗边,晒着太阳慢慢翻书。   她瞥了一眼,是很枯燥无趣的医书,她幼时咬着牙背过,当时她对行医救人并无兴趣,背起这些医书便觉得很痛苦。   季芷抿抿唇,然后露出一点轻笑,用轻松的声音说:“娘子开始亲自钻研医书,是想将我与白芍的饭碗都掀掉不成?”   她一边将袖中的荷包取出,一边道:“十七娘子的身体,您只管放心,我敢对您打包票,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们家祖传的药方不是浪得虚名,而且——这有一份好东西,对十七娘的身体或许很合用。”   问真知道她并非无的放矢之人,将东西接来,乍一看并不是很清楚,幸而一旁的字迹说明十分清晰,她仔细地瞧过后,眼睛一亮,立刻吩咐含霜:“找一些精干老练的梓人来。”   “这是从哪得来的?”问真惊喜地道:“倘若真能做出来,定比暖炉炭盆好用上十倍!”   季芷道:“家弟拙作,令娘子见笑了。”   问真恍然,“阿蘅总有良多巧思。如果此物真堪得用,便解决了我的一处心腹大患,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他。”   季芷轻笑:“分内之事,何堪称谢?”   问真笑了笑,“那当得重酬。”   季芷道:“从江州搬来京城,气候寒冷不少,他琢磨着图纸是常事,娘子无需过于挂心。只是一点,他近来总是怕娘子您将上次所说之事抛诸脑后,娘子无论还有意无意,给那小子一句准话吧。”   问真道:“我确实太忙了,况且在京中,来往诸事不方便,我本都打算好了,后日咱们去京郊小住,叫阿蘅同去。”   她头一次经历这种事,实在无甚经验,季芷一说,她才反应过来,她心里将一切事情安排明白了,却忘了告诉季蘅。   季蘅年纪轻些,刚刚闻她有意,又乍然被冷待,不安是有的。   不过,他们现在到底算什么关系呢?   问真支着侧脸想,感情并未互通,但她表达了对季蘅的好感,季蘅好像是愿意的,他们明面上的身份又是情人……   那好像就算在一起了呀。   一直以来为人正直,没有干过养外室这种事,没和人谈过感情的问真一时有些迷茫。   含霜淡定的询问声打断了她难得的迷茫:“季郎君从未去过云溪山,有些东西物什只怕不会预备,我亲自替季郎君备齐一份?”   问真思绪回到身边,决定用老方法——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简单来讲,叫随机应变。   她点点头,含霜t又问:“那季郎君的屋室安排在哪里?”   问真打算陪着问星和明瑞明苓在园子里住,不住道观。   园子里她常住的是一栋被竹林环绕的小楼,院内自有汤泉,登楼可望山水。   那一小片竹林相当于一个被圈起来的大院子,小楼是院落的中心,周遭还环绕着群房、轩榭,与两个相对独立的小围院,虽然小巧,但独门独户,屋舍整齐,属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明瑞明苓曾经合住了东边的小院,另一处西小院一直空置着。   问真想了想,却道:“竹林边上的望梅轩空着吧?”   含霜会意,含笑应下,“我立刻去信,叫曲眉收拾房屋。”   自从问真决定到云溪山小住,曲眉便立刻动身过去收拾,含霜从前只隐隐猜到问真或许会带着季家郎君,但既然没到吩咐,她便绝不会自作主张。   季芷对云溪山园子的屋室并不熟悉,听问真安排这些没什么想法,便一声没吭。   问真注意到她,叮嘱道:“共有两处暖坞,你和问星同住,明瑞和明苓同住一处,到时候你跟着秋露一起走便是了。院子里有引进去的泉眼,你可以与问星同用,本来是想你能一起修养身体的,无需过于拘束。”   季芷目光注视着她,微微点头。   “娘子。”她忽然开口唤。   问真扬眉看她,季芷慢慢露出一点笑,“遇到您,我三生有幸。”   —   明德堂开始紧锣密鼓地做出行准备,含霜亲自到兰苑去,对季蘅传递了去云溪山的消息。   这种出门传话的事情一般是凝露去做,然而这回却是含霜亲自去做。   含霜对人从来是笑吟吟温和沉静的模样,但季蘅觉得她莫名有种教导主任的严肃,对她有些怯,且她在问真身边明显身份很不一样,见是她来,有些拘谨地招待。   含霜便更为恭敬地见礼,将同去云溪山的消息说了,季蘅果然十分惊喜,已恨不得飞回家去快快打包行李。   含霜又温和地笑道:“您不必准备太多东西,只要带些日常所需即刻,其余东西园中自会有所配备。”   季蘅认真记下,含霜仔细观察他半日,临去前含笑道:“娘子这段时日是忙了些,实在分身乏术,幸而如今忙完了。郎君若是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叫奴婢代为传达,或者有些书信笔墨,奴婢可以代您带给娘子。”   季蘅迟疑一下,还是拒绝了。   含霜微笑道:“那奴婢告退。”   季蘅忙道:“您实在不必如此客气。”   “理当如此。”含霜道。   问星睡醒过来,便看到了那几张图纸,当时先愣了一下,然后顿时忍不住欢呼。   问真一扬眉,“我们星娘倒是好眼光,一眼就看出好东西了。”   问星抿嘴儿一笑,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看字迹说明,但她不在意,过去磨蹭着问真,“阿姊阿姊,咱们请的梓人会造这些热炕吗?”   “图纸还算清楚,试验两回应该就能做出来。”问真拍拍她,“我叫人先去云溪山做,做得好,立刻就能用上,然后便请人依法将家中各处都改造起来,天寒,不仅你难受,祖母和你大伯母身子更不好受。”   问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美得抱紧那两份图纸不撒手,见她如此开心,问真的心情松快了些,对季芷道:“阿蘅可是这回的功臣。”   季芷微微一笑,有些为季蘅骄傲。   次日宣雉府上满月宴,问真见到了她家的小观音娘,是肉鼓鼓、圆滚滚的样子,肌肤白里透红,一双黑黝黝、眼尾微微上挑的凤眼,生得和她阿娘极像。   问真终于明白宣娘她们总是惦记捏明苓的小脸是怎么想的,她抱着小小的观音娘在怀里,忍不住轻轻贴贴她的脸颊,“好宝贝。”   她将一只玲珑可爱的青鸾衔如意金锁挂在观音娘身上,圆滚滚的红珊瑚珠殷红浓艳,嵌在黄澄澄的金子上,格外鲜亮好看。   宣雉刚出月子,不嫌头发重,挽着繁复的高髻,带着时兴的一年景金发冠,沉甸甸的能把人都压垮了,她修长白皙的脖颈分毫不惧,看得问真都觉着脖子疼。   她耳边正缀着红艳艳的珊瑚珠,见状便笑,“可见是心有灵犀,我差事做得不错吧?永安县主打算怎样赏我?”   问真怀里还抱着观音娘,头都没抬,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锦囊扔了过去,宣雉不恼,笑吟吟打开一看,只见是一串牛血红珊瑚珠,缀着赤金莲花,问真抛过来的态度随意,叫识货的人看到了,只怕要吐血。   她和问真从小玩在一起,当然不是什么老老实实敬奉珍宝的老实人,她白皙的指头将珊瑚串提起,对着阳光细看,微微一晃,流光宛转,煞是好看。   她美滋滋地戴到手腕上,支着侧脸叫珠子微微滑落,卡在稍显丰腴的胳膊上,眼中含笑看向问真,“怎样,好看吗?”   问真轻轻点头。   宣雉便喜欢得一直戴在腕上,还细细地摩挲,“多谢永安县主赏了?看来我差事做得还真不错。”   “是送给新做娘的宣雉娘的。”问真轻声道:“小观音有了,你若没有,岂不又要酸我?”   宣雉嗔她嗔得眉目含情,“我哪里是那种人?”   到底很高兴,还伸手到观音娘跟前晃着显摆,“瞧瞧,你问真姨母送我的,比你的漂亮多了!”   问真含笑搂着观音娘,“日后姨母给你寻更多的好东西。”   小观音娘可不懂这些,她攥着小拳头自己玩着,或许因为问真和宣雉用香习惯相似的缘故,在问真怀里她不显得生疏惧怕,很乖巧依赖的模样,黑黝黝的眼睛滴溜溜地转。   “名字可取好了?”问真越看越喜欢,干脆一直抱着她,一边与宣雉说话。   宣雉笑着拉过她的一只手,在她手心写字。   “皞?”   “取其洁白明亮之意。”宣雉注视着女儿,眉目温和得简直不像她,她从小就是热烈如火的性子,喜欢什么都要轰轰烈烈,唯有待这一点新生的骨血,是当做瓷娃娃一般捧着,恨不得用最柔软厚实的皮毛包裹起来,好保护她不受一点伤。   取乳名为观音,望她得神佛护持,平顺康健;大名则求品性高洁,明亮照人。   这两个名字,都写满了对女儿的爱意。   正说话间,外间帘栊轻响,婢女问安的声音传进来,一个身量修长,面容清俊的年轻男人在屏风旁住脚,先含笑见礼,“见过永安县主。”   宣雉的夫婿桓应,他们算自幼认识,只是桓家早些年家势衰微,他与问真等人便不算很熟悉。   但桓应是个有本事的人,他从国子监毕业顺利入朝,如今已经做到正四品上——没错,比在朝中辛苦耕耘十几年的徐纪官位还高。   问真对他的态度就是平常和善,本来没多熟悉,因宣雉的关系,才更加客气一些。   桓应对她是如此,二人见过礼,他就在门口对宣雉道:“外面杂剧班子的人齐了,信国公府的马车到了。”   宣雉笑眯眯点点头,冲他一晃手,“阿真送我的,她说我和观音娘都要有份。”   桓应看着她,眉目一软,轻轻点头,“极美。”又对问真笑吟吟一拱手,“多谢县主。”   “我送宣雉的,你谢什么?”问真一扬眉,宣雉笑嘻嘻过来挽她的手臂,俩人坐在一起,亲密得像一个人似的。   桓应有些无奈,“是应失言了。请二位县主移驾,到堂中观戏吧?”   观音娘似乎听到了父亲的声音,轻轻哼哼两声,桓应动作一变,但因她在问真怀里,又不好上前接过。   还是问真抬手将观音娘交给乳母,桓应才忙不迭地将女儿接到怀里,眉目都舒展开了,似乎生怕有一点严肃的表情吓到观音似的,微微晃她轻哄。   问真看看那边,再打量宣雉一眼,见她笑眼望着这父女俩,神情放松而温和,令问真的心平缓安稳起来。   今岁她离京前与宣雉见的两面,总觉着宣雉的情绪似乎不大对,但细细打听,桓家中并无异样,桓应在外一切如常,而且宣雉不是会忍受委屈的人。   或者说,周家这群生下来有皇粮吃的公主、县主娘子们,成婚后大多是不知“委屈”为何物的人,最擅长的就是生了气将大巴掌甩到人脸上。   宗室里有大长公主和宁国公主这两位护短的长辈坐镇,下面这些侄女、侄孙女甚至重孙女们只要自己有气性,更不会受委屈了。   宣雉是问真少有的,如今还t在身边的少年友人,她真心希望宣雉能一辈子明艳欢喜,无忧如少时。   宣雉终于注意到她的目光,脸腾地红起来,嘴上还不饶人,戳她道:“竟看我的热闹,总有一日我要看看你的!”   问真扬扬眉,桓应倒是没有脸红,但忍不住向一旁让了让,等宣雉和问真走出来他才将观音娘交给乳母,仔细地交代两句,然后跟上宣雉的步伐。   今日虽然是满月宴,但第一日宣雉并未请多少人,只请了问真和宣娘。   她一边在席上坐下,一边亲自挽袖筛酒,“今天就咱们三个热闹热闹,人请多了我烦得很。你们两个今日先叫我高兴高兴,明儿我才能应付她们。”   她这么做当然不合常理,但周家这位宣雉县主就不是在意常理的人。   问真不在乎那些,见除了她们三个,还有空着的三席,沉默一下,替其中两席把酒水斟上。   宣雉看了一会,收回目光,好像那几桌不是她安排布置的一般,笑盈盈地冲走进来的宣娘招手,“快进来,就等你了。”   宣娘订婚之后看起来与从前并无差别,冬日天寒,她着银红斗篷,内里是一身银红搭天水碧的衫裙,浓密的乌发绾着轻巧的小青鸾钗,笑吟吟走进来,“恭喜宣县主得女大喜。”   近日天寒,她从外头进来,脸颊冻得有些僵,但气色还算不错,问真将温热的酒递给她,宣娘笑嘻嘻接过:“我出来前,娘还想叮嘱我少吃酒,又想到是和大姊姊你与雉姊姊一起,便改叮嘱我看着您少吃酒了。”   问真白她一眼,看她状态不错,倒放下心。   这一日的戏酒专是姊妹三个玩的,桓应没怎么出现,他在书房处理公务,将观音娘带过去照顾,一日没叫人为观音的事来找宣雉,到饭点才出来蹭一席。   不过宣娘毕竟未嫁,天色擦黑,赵大夫人便命人套车来接她,带着信国公府的护卫们,问真和宣雉送她出门上了车,秦风在外候命。   问真道:“我再与宣县主吃会茶,醒醒酒再走。”   秦风叉手应命,退至一边。   回到屋里,宣雉故意啧啧两声,问真疑惑地看她,宣雉就笑:“我最佩服你的,就是你能把身边的人都摆弄听话了。这秦风原本是姑婆给你的吧?如今跟着你,就真只听你的话了。”   问真仔细一想,这几年跟着她,替她阳奉阴违、欺上瞒下的事,秦风还真是没少干。   当年祖母把人指给她的时候,夸秦风什么?说他是个老实人。   害了老实人的问真忏悔一会,倒没大愧疚,与宣雉又待了一会,等到天色极晚了,她才对宣雉道:“我得走了。”   宣雉轻哼一声,“知道你为了明日不能来,在这哄我呢。快去快去吧。”   到底送着问真出了门,在门口道:“等过几日,我到你那边玩去。”   问真含笑:“真定扫榻相迎。”   —   问真定好了出行的日子,明德堂内的箱笼行李便快速整理起来,如今已经大点得差不多,问真回到家中,见满屋箱笼整齐,不禁对含霜道:“辛苦你了。”   含霜温婉一笑,并不居功,“人多,一两日就做完的活,我不过动动嘴而已。十七娘子和小郎君小娘子处我都看过了,东西都已齐整。季家那边传过话了,明日一早,秦风派马车过去接季郎君。”   问真点点头,对她的安排没有异议,含霜想了想,又轻声问:“可要给季郎君安排个服侍的人?小院里总要有个人洒扫庭院、操持炭火,我想着,庄子上有不少勤快嘴严的婆子,选一个到园子里照顾些时日倒不难。”   “你安排便是。”问真仍然点头,含霜便笑了。   夜里烛火熹微,冬日夜里燃炭愈多,含霜便不放心问真独睡,开始在外间的榻上上夜,明德堂正屋内外屋室重重,她住着很便宜。   但问真晚上就得老老实实躺着,不能下地开窗户赏雪望月了。   她倚着玉枕,望着烛火,一边想问星的病,一边想新得的木炕和地暖图纸。   不知不觉就想到了季蘅。   半月前的万寿山上,她确信自己那一刻是真的喜欢季蘅,喜欢少年人在马上飞扬的神情,紧张与如释重负一同在年轻俊朗的面孔上绽开,一枝如紫色烟雾一般的霜满天被他持在手中,初冬的天气,人如那朵霜满天一般。   不过一时心动,她并不确保能不能长久。   如果没有杂事,她一路势如破竹,立刻就与季蘅日日在一处,或许想法会渐渐淡了。   但这段日子分隔开,这会一想起季蘅,她仔细问问自己的心,对那日马上如霜满天一般惊艳,抬首望来时双目黑如点漆的少年郎君,她还是有所心动的。   既然心动,就不必迟疑。   她这边并无需要顾忌的因素,唯一需要考虑的,只是季蘅的年岁毕竟小了些,怕他幼稚想不开,平添麻烦。   但对问真而言,想要的东西就去争取,想做的事情就去做,这是最简单的行事准则。   如今诸事有利,如果只怕一点麻烦,她就要强行压制自己的喜恶,那还有什么意思?   问真敲敲玉枕,压下满脑子诗赋,卷着柔软的丝绵被睡去。   次日一早,她往东院别过祖母与母亲,徐虎昶和徐缜仍忙公务不在家,七夫人在院里安胎,天气冷了,大长公主不叫她早晚过来请安了。   小妹们倒是休沐,见她要走,满心舍不得,对泡汤泉有些惦记,只是碍于课业,不能跟去。   问真算了算日子,下月初她们便有三日休息,便对问圆道:“你想去泡汤泉吗?”   问圆迟疑一下,她自然是想的,但家里还有个金桃,天气太冷,又不能带去。   问真看出她的顾虑,道:“你若是想,下个月初她们休沐,便带着她们三个过去,舍不得家里,你待一日回来罢;你若不想,我就打发人回来接她们。不必急着拿定主意,想好了叫人去告诉我一声便罢。”   问圆笑着点点头,大长公主觉着问真这样安排挺好,还劝问圆:“家里有的是乳母保母,你离开一两日不耽误什么,虽做了娘,难道就日日被拴在孩子身上了?去玩玩罢,又没有婆家人能挑你的理。”   问圆抿嘴一笑,大长公主又拉着问真的手,絮絮叮嘱许多,大夫人不大舍得,但这一回送问真去云溪山,和从前的心情又有所不同了。   从前是沉甸甸的,总抱着一种女儿去了就好像再不会回来的心情;如今就如送女儿出门游玩一般,知道问真无论去多少时日,总会回来的。   她叫来含霜凝露细细地叮嘱两句,信春被问真留在家中,既看守屋室,过阵子配合打木炕、挖地暖的差事,这些都是动土的大活,没有一个可靠的人在家,问真不放心。   大夫人知道了此事,温声道:“真娘你只管放心吧。你那边果真做成了,梓人回来,我便叫人先将上院正房修整好,保准你祖母此冬不受寒风侵袭。”   “母亲那里是。”问真细细叮嘱,“母亲素有寒疾,要将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   大夫人心里一暖,眉目间的笑意压都压不住,轻轻点头。   明瑞明苓和问星就没有太多离愁别绪,三人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大多是明瑞明苓给问星讲山上的事,还带着一点炫耀地对问星介绍问真从前养的猎豹和猞猁。   问星看向问真时满目震惊,没想到一向外表温和的姊姊竟然还有如此凶猛的一面。   那日射箭已经足够她震惊到了,如今再听闻问真竟然还养猛兽,她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这太酷了吧!   当然,后来她才知道,驯养猎豹、猞猁备为助狩猎之用,是当下武门常做之事,她姊姊的行为,只能说是非常符合勋贵后人行事作风而已。   车队浩浩荡荡地出了城,秦风安排去季家的马车无声跟上,到云溪山的时候还天光大亮,马车行到园门前,曲眉带着人候在门口,见马车停住,便温顺地垂首问安:“娘子。”   “怪冷的天,快上来。”问真喊她,马车帘子微微一打,曲眉本来还想推拒,见帘子打起,怕自己一说话耽误时间,车里吹进更多的风,连忙上了车。   凝露从后头的一辆车上跳下来,安排其他管事仆妇们,各领了差事去忙,并传问真的安排,明日辰时之后再到竹楼回话,庄子上的人是一样。   众人领命,目送着马车离去,半晌才有人说话:“娘子还是这么t体恤下人。”   曲眉上了车,瞧着有些局促,小心地坐着,问真道:“你总是这样怕我?”   “奴婢、我不怕娘子。”曲眉连忙道:“只是身上有寒气,怕冲撞了娘子。”   “那你更该离火盆近些。”问真摇摇头,含霜想了想,问曲眉:“望梅轩收拾出来了?”   曲眉神情有一瞬的复杂,但还是道:“收拾好了,按姊姊的话,选去一个嘴严的婆子伺候。她今年四十二岁,守寡多年,为人很老实,女儿跟在我身边做事,一家都可靠。”   问真听罢,还是为曲眉的周全表示肯定,曲眉就露出一点笑,略带羞涩,如春日枝头刚刚探出的小杏花,面对春风娇羞。   问真命人先送几个孩子去暖坞安置,她的竹楼在园子正中偏东,那一片地方都是她的,被竹林圈了起来。   与竹林相对的是一小片梅林,其中有一棵老梅,足有百年,根系粗壮高大,开起花来满目红艳,与苍翠的竹林在冬雪中映成二景。   所以这一小处轩馆名为望梅轩。   季蘅刚被放下时,只感慨这边的竹子生得真好,见马车继续往里走,忍不住问:“娘子住在何方?”   葛婆子看看他,给他简单指了位置,说明距离,季蘅便吃了一惊,自己脑补一会,稍微有点脸红。   他本来以为会被安排在外院居住,没想到他住的地方竟然离娘子这样近。 第61章   有危机感的小季郎君   云溪山的日子总是格外宁静, 仿佛京城中的所有风雨都与此无关。   二层的小楼甚至不见金碧辉煌之色,建筑是粉白墙青黛瓦,沿边一色水墨砖石竹篱笆, 小楼静静立在竹林簇拥中,廊下一整排菊花名品一色用土定陶盆养着,迎着寒风傲然怒放, 在一片清幽绿色中格外鲜妍喜人。   颜色是浓艳与清雅搭配得宜,或许问真前阵子在万寿山箭杀霜满天的消息传了出来, 今日布置的菊花中霜满天居多,聚成一堆紫云。   问真莞尔, “你有心了。”   曲眉见她当真喜欢, 便忍不住笑了, 打起帘子请她往屋内走, 消息一传过来, 这边小楼便开始烧炭烘屋子, 几日下来, 竹楼内温暖如春, 打起帘子铺面是一股暖香,因为是提前准备, 便只燃了不会出错的沉水香。   曲眉就是有将任何地方都打造成问真的安乐窝的本事。   因为天寒, 小竹楼里适当点缀着一些颜色艳丽的绵帘, 不过大体还是以清雅为主, 问真简单休息一番,准备陪明瑞明苓和问星一起吃晚饭。   照顾问星的身子, 晚膳摆在问星屋里,从竹楼这边出去,距离不算很远, 入目满眼苍翠,还有长青的松柏冬青,一点初冬的寂寥被浓绿打破。   问真打算步行过去,沿路欣赏这些翠色是一种放松,她说出来泡汤泉,就真是放松的,将所有烦心事都抛到脑后,嗅着凛冽清新的空气慢慢往出走。   走出竹林,看到倚在竹林边缘的小巧院落,她才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忘记季蘅了!   正想着时,季蘅从院里推门出来,见到她的一瞬间,眼中顿时绽出极亮的光彩,惊喜之中满面生光不外如是,修竹嘉木之间,他是一段格外鲜艳的颜色,代表生机勃勃的明亮。   如在万寿山上那日一样,问真本能地心快跳一瞬,升起一种名为“想要拥有”的欲望。   季蘅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并微微施礼,“娘子。”   罪过罪过。   人在面前,饶是“铁石心肠”的问真,终于为自己的遗忘感到有些歉疚。   但与问星她们吃晚饭是早答应好的,尤其明瑞明苓两个小的,乍然换了地方,虽然是重回故地,但还是需要好生安慰一番的。   被美色冲昏一下的问真重拾理智,笑着道:“何必多礼?”   她心里思忖着安排,见季蘅披着一件素色斗篷,像是要在外走走的样子,便道:“你可以在园中随意逛逛,这座山是我的,你若有兴趣,告诉秦风一生,叫他安排个人陪你去逛。”   季蘅抱着出人意料的勇气打直球,“我以为娘子会与我同游。”   自认是个爽快人的问真愣了一下,看着一想以内敛腼腆示人的季蘅,难得有几分惊讶。   但季蘅愿意主动,她当然不会拆台扫兴,便道:“那你只怕要等两日了,这几日我是离不开的。你就先在园子里随意逛逛——或者明日晚些,她们回完话,我们在竹林中品琴,如何?”   她发出邀约时如此坦诚,没有半点暧昧的意趣,堂堂正正,仿佛只是单纯一般的交往。   但哪位闺中女子,会与外男有这种交往呢?   季蘅虽然打直球,却没想到问真如此直接,他刚才注意到问真眼中难掩的惊艳与直白的喜爱,才大着胆子邀请,并没想过会得到回应。   冥冥中,他的心脏好像被一条无形的线牵住,他只能下意识地点头,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失态,才掩饰般地垂头,“固所愿。”   “书读得不错。”问真一笑。   季蘅看起来比在江州的时候斯文、有韬略多了,但细看,还是有一种纯粹的直白。   她语气较之平日还温和一些,叮嘱:“在园中有任何事,只管与院里服侍的妈妈说,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吩咐便是,无需拘束。你姊姊与十七娘子同住,你过去不大方便,但可以叫婆子请她来与你相聚,或者偶尔过来小住无妨。”   季蘅被她细细叮嘱,只觉方才慌乱的一颗心如被泡在温水中一般,缓了口气,才轻轻点头,问真吩咐一句,他就点一次。   这会看着又不精明了,有种呆愣愣的可爱。   原本不解的曲眉慢慢垂首,心中似乎略有明悟。   季蘅越是老实,问真越忍不住逗他,撕掉端方循礼的贵女面具,她其实并非什么温柔斯文的无害之人。   她就是很坏,爱逗人。   季蘅后来意识到问真在逗他,但并不恼,只是抿抿唇,“娘子喜欢我点头听话的样子?”   他这会直白,带着试探的样子,更像一只豹子。   稍微褪去一点细软的绒毛,开始能抵抗一点风雨,试探着学习狩猎的小豹子。   学艺或许不精,直白得过分,但问真很吃这一套。   但她没有直言,只是目光轻轻落在季蘅身上,眼中似乎含着一点笑,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清凌凌如一片月光,远远照在季蘅身上。   她唇角泄出一声轻笑,转身而去。   留下季蘅呆呆站在原地,好一会,才抬起手按住如擂鼓一般的心脏。   一位年轻婢女出现在他身边,微微一福声,“奴婢奉娘子之命,给郎君送一件披风来。娘子说,您的斗篷太单薄了,经不住山风。”   季蘅看去,是一件素面毛里薄绒滚边的披风,颜色素净,但缝的盘银莲花扣,看样式……似乎是娘子的衣服。   披风的款式其实不分男女,但徐问真身边,做得如此精细的衣裳,自然是她的,看样式做法,是问真的喜好。   他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又下意识地愣愣伸手接过。   浅浅的、熟悉的木质香传向鼻端,季蘅险些捧不住这件披风,宝蕤已经一福身,脚步轻盈地去追赶问真的大部队。   他抱紧披风,站在寒风里没舍得穿上,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脸颊滚烫,如烧起来一般。   好一会,他的笑声终于忍不住了。初冬寒夜,季蘅傻乎乎地站在风里笑,迎着冷风吹了许久,直到葛妈妈不放心地出来唤他,他才跟着回到房中吃晚饭。   原本想好的游园,当然抛诸脑后了。   少年人的隐蔽情感,总是酸甜涩口,患得患失。   得到的一点回应并没能让他心安,反而是更加紧张,辗转反侧,不知所措。望着那件披风,他更加舍不得睡去了。   生怕一睁眼,就再不是今夜的美梦。   竹楼里,问真披着衣裳起来观月,含霜听到动静绕过屏风来看,看到她站在窗边,窗寮打开,她借着月光在案上铺设笔墨。   “天这样冷,不怕经了风。”   含霜轻轻抱怨一句,问真深吸一口寒凉的空气,“左右睡不着,想做幅画。”   又觉得心里燥得很,那种喜欢的东西近在手边,还没有真正得到的感觉。   她手上动作仍然慢条斯理地,先挽好衣袖,才慢慢调理颜料,含霜便披上衣裳守在一边,将问真卧房的琉璃灯一盏盏点起,寒夜里,竹楼二楼散出温暖的灯光,亮如白昼。   窗寮被合上,偏房的窗轻轻开了一重,问真在生活方面其实很老实听话——含霜虽不絮叨人,少有激烈的情绪,但她一旦将身体祸害t病倒了,含霜就会双眼含泪地坐在榻前服侍,甚至能够一整日一声不吭,无事时便无声垂泪。   问真哪里经得住这个?只能老老实实地听话了。   这算是她这位独裁大娘子唯一退让的地方。   问真手上笔墨不停,眉目平和,目光却十分专注。   她没画大幅的人像,只有一丛劲竹在她手下缓缓浮现,竹林青翠,却不显冷意,反而是旭日微斜时,竹林被温暖昏黄的阳光笼罩的氛围。   竹林偏僻处,露着一抹苍青的衣角,隐隐约约是半个背影,耳边霜满天却栩栩如生,有一种别样的灵韵,几乎要脱纸而出。   如同花上霜,比晚霞紫云稍淡,较叶上寒露较浓。   含霜掌着灯,她看着问真专注的目光,清楚此刻无需她侍候茶水,便只点好炉子,静静地侍候在一旁。   问真的身量很高挑,比含霜要高出一个头,她必须稍微仰头才能看到问真的脸,虽然平日她在问真身后从来是低眉垂首的模样,但对问真的神情面容,她实在再熟悉不过。   京城的十几年富贵,云溪山的六七年寒暑,是她们一起走过。   在这座小楼里,她看着问真装扮消沉,演出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意态,虽然心知是假,可想要骗过别人,必须先骗过自己,包括自己的身体。   所以那时问真的每一点病容,每一点伤心,都不是假的。   她先把自己逼到悬崖峭壁上,叫所有人都深刻相信她对周元承的深情厚谊,她的生不如死。   她才能赢得更多的眷顾与庇佑,真正拥有一条活路。   一条几年后,畅快舒心的活路,而不是哪怕捡回一条命,是苟延残喘,在缝隙中求生。   白芍在那年掉了自己平生最多的头发,问真受的苦不少,然而她从没挂在嘴边念叨过。   她这辈子,最不怕疼,只要能赢。   含霜深吸一口气,压抑住从心口涌上,蔓延到整个腹腔与喉咙的酸楚,看着问真透着健康光泽的脸颊、专注有神的双目,虔诚地希望,她顺心就好。   世间万事,她顺心就好。   礼法俗言,人心变故,都不值得记挂,只要徐问真顺心就好。   无论季家郎君最后到底如何,能陪娘子一回,使娘子有两年的欢悦,便很值得了。   问真可不知道含霜都思索了多少,她画完最后一笔,天边已经蒙蒙的亮,她微舒一口气,才反应过来熬了一夜,但看着笔下的画,心中却格外满意。   翠竹有神,清峻而不见寒意,这是最难得的,画面角落上的青衣人影只能说一点配色,那朵如霜如雪的霜满天却是点睛之笔。   今日这片竹子,可以说是问真最满意、画得最舒心的一幅,反正天亮了,她反而不急着睡,忍不住坐在窗边,叫含霜熄了灯,借着天光细细欣赏起来。   含霜看出这片竹子好,挺秀有神,清而不寒,她自幼跟着问真学画,赏过许多名画,看出在笔法上,问真这一幅或许不及那些专攻画技的名家,但其中之风韵灵动,已经超脱俗流,绝非凡品。   她看着问真观画炙热专注的目光,明白问真画出如此画作的激动与满足,索性不去打搅问真,只用炉子上的热水将茶盏烫好,沏了一盏杏仁百合香饮子来。   等问真将画轻轻放下,她才将红釉官盏递上,“吃一碗香饮子,便歇下吧。我叫人传话,明早且不必急着回话,等您吃过午饭再来。”   问真点点头,看到那幅画,这回没忘了季蘅——今天一晚上,就是季蘅那粲然一笑在她心里烧着,烧出这幅透着暖意的竹图俩。   “传话给望梅轩那边,告诉他不必着急。几个孩子那里告诉到,叫阿芷带着她们先玩,让曲眉跟着服侍。”   心里被巨大的满足感冲击着,问真没忘记几个孩子,细细地安排好。   含霜应诺,却并不出去,守着问真到她老老实实吃过东西躺下,又等了一息,才垂下窗内竹帘,收好案上颜料笔墨,将炉火拨好,轻轻地退下。   问真这一觉睡得很沉,很安稳,柔软温暖的衾枕间,她揣着满足与期待入梦。   望梅轩里,季小郎君就没这么幸运了。   他守着月色胡思乱想,捱到后半夜才勉强睡下,一早又早早醒来,精神抖擞地在屋子里来回走着,一边整理带来的衣服配饰。   虽然都是素衣,但练霜既然是受问真安排替他制作衣物,自然做得细致用心,将所有荷包玉坠等配饰都一气配齐了。   品质或许不及公府内素日用的,但绝对不差,比寻常富贵人家所用之物都更为上乘。   望梅轩是曲眉安排打扫的,内室安排了明净的玻璃半身镜,季蘅激动紧张得恨不得在屋子里跳起来,来一个凌空投篮,好一会才稳住自己,一套一套对镜比量更衣。   等他换好衣服,天才蒙蒙亮,他在屋里坐不住,干脆又走起来,步履生风,在屋里来回乱转。   然后就等到了问真处所有安排延后的消息。   季蘅一瞬间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大娘子后悔了。   延后的安排,是否就是不着痕迹的拒绝?   先是延后,然后再有别的事情,顺理成章地将他送走……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他要再勇敢一回,直接到娘子面前表明心意吗?   这样做的后果,或许是被厌弃,被逐走,有可能这辈子都不能再出现在她面前。   他能承担得起吗?   但如果不勇敢一把,他又能如何呢?   这一瞬间季蘅大脑一片空白,然而问真昨日温和亲昵的语气与笑不断在他脑中回荡,正当他鼓足勇气要下定决心时,含霜将身后婢女提着的食盒接过。   “娘子昨夜事忙,歇息得晚了,今日精神不好,才有此吩咐。郎君应还未用过早膳吧?”她笑着将食盒打开,将两样小菜、两碟糕饼一一端出,“这些都是园中厨房擅做的吃食,京中倒不常有,娘子素日很喜欢,季郎君不如试试。您若有什么想吃、想要的,只管吩咐,葛妈妈便知道如何安排。娘子大约下午有空见您,届时奴婢再叫人来知会。”   季蘅的心安定下来,从含霜的态度中,他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不安终于退去,他感激地道谢。   含霜含笑道:“皆是奴婢分内之职。”   然后便退下,她来得快,走得快,只留下一只食盒,和一扫失落又振奋起来的季蘅。   他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放好,坐在桌边又开始回忆自己偷看过的那些不着调的言情小说——虽然听起来不太有面子,但言情小说和婆媳大战的家庭剧确实是他对男女感情的所有经验来源。   他和大娘子的关系,婆媳家庭剧肯定是派不上用场了,倒是姐姐的那些霸总小说里,还稍微有点可以借鉴的地方。   霸总小说的所有桥段季蘅都已经反复回忆研究过一万遍了,目前给自己定下的唯一方针就是老实、听话。   主要是指哪打哪。   他对自己有自知之明,论头脑,肯定不及大娘子和姐姐,看起来新奇的发明是占了眼界便利,在聪明人面前玩头脑,是最愚蠢的事。   他一身安稳皆依托于人,如今手中令人艳羡的钱帛资源在大娘子面前都不算什么,他最珍贵的,就是一颗真心而已。   虽然年轻,但确实阅霸总文无数的季小郎君给自己鼓劲。   哪怕最终不成,又有什么呢?   至少他曾有幸,接近过她的世界。   在江州暴雨的神庙里,季宅漆黑的夜里,和如今,云溪山清静的别苑里。   如果不能得白首百年,那能有一段日子,足够他缅怀珍惜,就够了。   他永远记得,江州的清晨破开寂静的雪亮刀光与马蹄声。   那是他此生第一次,对象征武力和权力的武器、马屁没有畏惧,而是为之心安。   没有人能想象到他那时的绝望,因为玻璃,季父被害死,他这个罪魁祸首却保下一条命来苟延残喘,每一次看着季芷虚弱却咬牙站起来,季母痛苦却对他满心关爱的模样,他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失去了。   但他必须站着,季母无力,季芷虚弱,他或许脑子不如季芷好使,幸好还够听话,能帮上季芷的忙。   他们齐心协力,熬到了救星到来,逃出生天。   不夸张地说,离开江州那天,他悄悄地回头看问真,看着半张笼罩在清晨阳光中金灿灿的脸庞,仿佛看到了神仙。   不是一向用来称赞女性美丽,满口可以喊出的仙女、神仙。   是真正慈悲救世,以绝对的力量拂荡开漫长无光的黑夜t的救星。   他在曾经最令他绝望的江州,遇到了救世的神仙。   他其实并不大,还没从学校毕业,从象牙塔中离开的年纪,胡乱学过一些知识,来到陌生的地方,从以为自己是能大展身手的主角,到满心的恐惧绝望,只在一夕之间而已。   他抱紧了问真的那条披风,柔软的皮毛和柔滑的丝绸贴在他的身上,淡淡的沉香气息,带给他的是无可比拟的安全感。   在京城敲响登闻鼓,等待最终结果的那段时间,他想用自己所有的能力报答,为徐家娘子效力,为期一生。   他想陪在她身边,一生当然不可能,他连一段都不敢妄想,只能将想法深深地藏入心中。   问真递来做名分外室的橄榄枝时,他根本来不及犹豫,不假思索地便要答应,至于问真所说的“可能会有危险”,他更是毫不在意。   哪怕他的私心,只凭恩义二字,刀山火海,他又怎会犹豫?   何况……他的心有所求。   在临风馆点头的那一天,他还不敢有所求,只想扮演好自己的角色,配合好问真,不要耽误了她的事。   在万寿山上,他带着那枝菊花归来,看着问真脸上一瞬的惊艳,他的心偷偷停了一瞬,然后便是如狂风骤雨般的乱蹦。   那枝菊花最后被别在他的衣襟,娘子头上的簪子插在了他的发间,混合着沉香深沉气味的百合香气萦绕在他鼻端的时候,他浑身紧绷,用尽了平生力气,没控制住狂跳的心脏。   他想,好像……他有机会,再走近一步。   论骑术,他当然不及娘子见过的那些勋贵子弟、武将后人精湛,他得到那一抹经验凭的是什么?   回到家中,季蘅打了鸡血一般开始奋力研究新品,并且兢兢业业地保养起自己。   他,季蘅,再不是从前一盆清水,借着季芷和季母淘汰下来的面脂抹一把就搞定的糙人了。   虽然吃了定心丸,但季蘅一上午还是坐立不安,最后干脆抬出家伙事开始研究新品。   他对护肤品研究毕竟不多,这段日子的新意全凭从前累积的知识,但已有的“新意”毕竟是有限的,想要不断领跑京城潮流,他毕竟用心钻研、仔细研究。   时下的各种配方,他选出来开始研究,又请季芷帮忙写出一些从药理上合适有效的方子,和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经验一起,开始研究起兰苑的明春新品。   他,季蘅,不仅拒绝做糙人,还要给娘子赚最多的钱!   悄悄打听到练霜那边的生意版图,并且有了危机感的季蘅瞪大眼睛开始翻书。 第62章   季蘅在云溪山享受到的待遇,……   季蘅在云溪山享受到的待遇, 远超他来之前的想象。   在来之前,他胡乱脑补了许多,比如在这边被仆妇为难, 或者冷眼以对,更过分的或许还有难听的话……反正霸总小说里的桥段他大概都脑补了一遍。   保证无论遇到任何苦难,都已经做了心理准备。   季芷如果知道他这一番心路历程, 只会评价他:胡思乱想,没事闲的。   她很清楚, 以问真御下的手腕,如果还有这种事情出现, 只可能是问真有意布局的手段。   除此之外, 别无可能。   只要是问真的客人, 无论究竟是什么身份, 在她的地方, 就会受到标准周到的礼遇。   这是她多年培养出的心腹班底的周全。   令行禁止, 上行下效, 这座山上的每一个人, 要学习的第一课,就是规矩;终身的必修课, 是揣摩问真的心思, 然后依从行事。   问真昨天的安排、含霜今天的行动, 已经证明了季蘅的身份, 于是从葛妈妈到往来送东西的仆妇,对季蘅无不恭敬周到。   季蘅捱着时辰等午后, 为含霜和众人的态度而浮想联翩,偶尔又给自己泼一盆冷水——没准只是娘子御下严明,身边人的素质都格外好呢!   他按捺下自己的激动, 试着调整了两副方子,他是没那个混迹官场的脑子,这辈子追赶不上娘子的身份了,那就多为娘子的私房添砖加瓦吧!   不能与人家并肩而立,成为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不错!   虽然努力想做好一位“事业型男人”,吃午饭的时间越来越近,季蘅小郎君还是有些坐立不安。   幸而吃过午饭不久,问真那边就传来消息,凝露亲自过来相请。   季蘅一时激动不亚于范进中举,心里又有种大石头落了地的感觉,顾不上手边的东西,跟着凝露往竹苑而去。   凝露引着他,直走到小竹楼中,季蘅顾不得打量室内的装饰陈设,心神绷得紧紧的,被引到内室后,在熟悉的沉水香笼罩中,又不禁定住心神。   真到是非成败在此一回的紧要关头,他反而冷静下来。   竹帘后,问真坐在案边摆弄香料,昨夜的灵光没有在那幅画上消耗干净,她精神上餍足舒适,懒洋洋的仿佛浑身浸在温水里,又有一点再做些什么的冲动。   那就调一种香吧,凛冽的,带着竹子的清新与菊花的淡雅,冬日焚来在室内点出一场雪的。   案几上碟碟盏盏盛着各色香料,听到季蘅过来的脚步声,问真没有起身,只是转过头,笑吟吟道:“来了?”   如同招呼一位熟悉的故人一般,一向温和沉着的眉目此刻糅杂着慵懒,看向季蘅的目光中带有三分亲近,她慢吞吞地笑,“我昨夜画了一幅画,可愿意看看?”   这样轻柔家常的语调,叫原本以为自己十分冷静的季蘅一下溃不成军,他脸腾地红了起来,问真见他如此,不禁轻笑出声,“我这屋里莫不是很热?”   季蘅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摇头,又连忙回答:“不热的。”   看起来有点傻乖傻乖的。   见他有些局促,问真不再打趣他,稍微收敛一点语调,温声如常地道:“那且坐下吧。画看不看?”   季蘅连忙点头,走来时的满腔勇气这会好像溃不成军了,只知道顺着问真的话点头。   问真微微皱眉,又很快松开,对今日会面的期待稍有降低。   季蘅如果不愿,她当然不会强人所难。   那幅画如今是她的心头好,就收在身边,这会含霜忙净手捧来,轻轻展开,问真一面细细用目光摩挲这幅画,一面道:“我有许多年没有如此满意的画作了。”   季蘅原本紧张得要命,真看到这幅画,看着那大片大片,苍翠如三九寒冬之常青仙品,却莫名透着一种暖意的竹子,他却顾不得紧张了,一瞬间呼吸仿佛都停滞住,好一会,才呐呐道:“好苍劲,又好温暖的竹子。”   现实中不会有颜色如此冷中透暖的竹,唯有在人笔下,糅杂着作画人的情绪,才能画出如此的画作。   他注意到竹林角落的青衣人,背影其实并无什么特点,甚至画得很简约,寥寥几笔,如任何一个普通人,只是在画笔下多几分清隽独立的神韵,吸引住季蘅目光的,是画面上唯一的艳色,那朵如霜覆雪的霜满天。   人画得简单,寥寥几笔而已,一朵霜满天却极尽神韵,灵气扑面而出。   “这、这个人是我吗?”季蘅抱着几分忐忑,小心翼翼地问。   问真扬扬眉,她虽然初涉情场,但人心的棋局,徐家娘子确实从小被长辈搂在身边历练下来的。   进来时紧张的、叫人摸不清心意的季小郎君,在这几分忐忑上露怯了。   那就不好意思了,她生来就是会狩猎的。   她笑吟吟道:“是你,如何;不是你,又如何?”   这似乎只是平常的反问,季蘅的心却猛地跳了两下,他意识到,他已经站在一条分岔路上了。   他必须要出选择,是避而不谈,还是直接面对——从此以后,可能就是两种人生。   大娘子在要求他,表明心意。   季蘅慢慢地走近,在含霜与凝露紧紧的目光中,在问真身前试探地跪坐下。   这间隔出来的小静室与正房用木隔板与竹帘相隔,内里未设桌案床椅,而是打出高地一尺的地台,铺设席簟。   地台上设着朴素无纹的黑漆矮几,倚墙有一架书而已,满屋中只有亮堂堂的木器质感彰显出一点底蕴奢华,其余陈设布置,都绝无富贵气象。   他没有进去问真对面设好的席上坐下,而是跪坐在地台外,离问真最近的位置。   季蘅心反而沉住了,他微微仰脸望着问真,年轻却已经脱胎换骨不见稚嫩软弱的面孔坚定而平静,“如果是我,蘅三生有幸,出现在娘子笔端。”   问真微微垂首凝视着他,从季蘅的角t度看,那双微垂的凤眸中似乎悲悯含情,能装下世间万物,自然有他的身影,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是空空地对准了他。   人类贪婪的本性告诉他,他想住进去,住进那双眼,眼前这个人的心里。   如果做不到……能留在她身边,是好的。   季蘅轻轻一拜,“跟随娘子,是季蘅自己的选择,发于本心,未受任何胁迫压力。同样,男女之欢,你情我愿,蘅未受强迫,全发于本心。相依一场,无论日后结果如何,蘅都绝不会生出怨怼愤恨之心。如果娘子愿意,我愿永远为娘子做事,若结束之后,娘子不想再看到我,我便远走他乡,再不出现在娘子面前。”   “我会善待你的。”问真为他直接的言语和保证而沉默了一瞬,轻声道。   她此言一出,诸事落定。   分明是心愿得偿,欢喜满足,但不知为何,季蘅却并没有想象得那么狂喜,他抬头看向问真,一点酸涩不知为何从心底蔓延开,他茫然地压下酸涩,欢喜重新占据上风,高高兴兴地道:“娘子不会嫌弃我粗鄙无礼吧?”   “粗鄙无礼未必是不好,斯文有礼之人如果本心丑恶,我不愿多看两眼。”问真对男女之间的接触,不是限于亲人,便是友人之间。   周元承与她,一向是客气有余,尊卑分明而亲密不足。   这会忽然身份转变,她还不大适应,又不愿表露出急促,板着脸思索了一会,扬脸示意季蘅先坐。   她一边说:“本来说请你到竹林中品琴,但方才曲眉来回乐师染了风寒,不能服侍,只能暂且搁——”   她一个“置”字还没说完,眼睛难得地瞪大,浑身的弦都绷紧了。   季蘅动作很大胆地将手伸到了问真手里,却仍保持着仰脸看她,崇拜恭敬的态度,清澈而黑白分明的眼睛,已经不只像豹子了。   还像一只皮毛柔软、颜色微黄,乖巧可爱的小狗。   问真下意识动了动喉咙,季蘅心跳如鼓,但他想得很清楚,女人养男人,要的是什么?如果只是听琴品画,什么人不能陪娘子?整个云溪山的人只怕都比他擅长。   他敏锐地察觉到问真的不擅长,问真只擅长捕猎,却没学过如何与感情超出亲密线的男人相处。   他如果一直保持在恭敬有礼的范围,那就永远只能待在问真画出的线外——因为她只会和友人相处,哪怕他感觉到她对他有本能的惊艳与喜爱。   机会送到他的眼前,或许是此生唯一一次,他不愿折腾一场,最终仍然错过,小心翼翼陪伴在问真身边,可能是半年,可能是几个月,便以“友人”的身份惨然落幕。   看起来老实乖巧的小狗脸涨得通红,但顶着一腔孤勇不肯退缩,在问真手中的那只手好像已经失去了知觉,只有一种朦胧的、温暖的、柔滑的被丝绸包裹的感觉。   他用尽平生力气,挤出几个字,“娘子,我、我的手好握吗?”   说完就后悔了,这是什么鬼话题?但他憋了半天憋不出下一句话。   游刃有余是不可能的,紧张得头发丝都要立起来了。   问真目光大震,她虽然头一次想要拥有另一个人,确实付出行动了,但绝没有想到这么多,所有肢体上亲密接触,都是她从未想过的。   最多最多……她昨晚想让季蘅口衔着霜满天策马,让她画一幅画。   这就是她对季蘅身体最大的遐想。   然而季蘅的直球来得这样猛!   凝露和含霜没料到季蘅能如此大胆,凝露当时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要拔腿冲上去,又被眼疾手快的含霜死死拉住,她不解地瞪大眼睛看向含霜,含霜在深呼吸压制自己,但看问真没有露出反感之色,还是对凝露轻轻摇头。   两人之间自有默契,凝露眉头紧锁,按住腿却死死盯住季蘅。   保证他如果再有异动,只要娘子眉头一动,她就会立刻冲上去将人拿下。   季小郎君虽是壮年男子,但练过的、没练过的自然是天壤之别,凝露敢保证,只要她一出手,季郎君连挣扎的机会都不会有。   简直是,太大胆了!   把手塞进娘子手里,让娘子握就算了,竟然还问出如此冒犯的问题!   问真是头一次经历这种事,周元承以前倒是拉过她的手,但要么是很小的时候,要么是她将要及笄的那段时间——很不客气地说,那时候每次肢体稍有接触,她都下意识地防备,并且浑身都是抽离的冲动。   因此,她一直以为她是反感与家人外的异性有肌肤接触。   但此刻,虚虚握着季蘅的手,感觉到一点肌肤接触,隐约是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年轻男人的手,微有些凉,触感很干净,并不令她反感。   她后知后觉地想,原来是她那时候很烦周元承。   季蘅只看到她许久没有反应,原本鼓起的勇气不知不觉间溜走,他身体愈发绷紧了,正懊恼地要将手收回,问真恍然回神,慢慢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尚可。”   他的手好握吗?   尚可。   季蘅才有些泛白的脸又腾地一下红了,问真只难得愣愣地想,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但她并不反感。   她盯着季蘅的手看了一会,如她感知的那般,手指修长,指头很细,季家姊弟都是偏消瘦的身形,或许是今年经历了太多打击,还没有休养过来。   男人的手,白而瘦,修长纤细,无疑是好看的,季蘅肤色偏冷,是如玉一般的白,她甚至留意到他指甲的颜色是贝壳一般的肉粉,看起来气血不错。   季蘅被她看得,有些手足无措,虚虚搭在问真手里的手既不敢收回,又不敢放下,他的勇气已经全用在刚才,脸都丢在“我的手好握吗”上面了。   那么尴尬的话,没有被冲昏头脑,实在说不出第二次。   幸好问真给了他回应,叫他没有那般如坐针毡。   问真如果想,是很容易照顾身边人的情绪的,她观察人心的本领既是从小培养出的,似是与生俱来的。   见季蘅脸颊通红,问真的目光柔和了一点,恢复了游刃有余的状态,轻轻笑道:“怎么,这会倒知道羞了?”   一边轻轻抓住季蘅的手,“地上凉,进来吧,到席上坐。”   顺手拉了他一把。   季蘅方才大胆的动作打通了她的任督二脉,但只有一些——别的还不会嘛。   季蘅没有更多的胆子再冲一把,做出更加亲密的举动了。   但今天的收获已经足够他睡梦里还陶然欲飞。   他顺着问真的力道,起身,脱下鞋履入内,本应走到问真对面的席上坐下,但反正都拉过手了,他想了想,低身拿起席子,走到问真身边,轻轻放在问真身旁:“我坐在娘子身旁可以吗?”   这并不是正席,矮几摆在地台上,问真坐在一侧,客位设在另一侧,他如果坐到问真身边,反而是一个近乎依从的地位。   位子不正式,但会更为亲密。   凝露浑身上下的弦都绷紧了,问真微微愣了一下,但她并未反对,“有何不可呢?”   季蘅松了口气,他是赌一把,如果问真不同意,他就只能灰溜溜地再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坐。   至于不成功,会叫人看笑话,他是不怕的,现在不是成功了吗?反正大娘子身边的位置,是他坐的。   凝露心神剧震,忍不住抓紧了一边含霜的袖口。   这会哪怕不是在问真身边,可以随便说话,她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只有震惊的目光神情可以表明她此刻震撼的心情。   含霜吸了口气。   除了宣县主和文家娘子,她保证,这位季郎君是第一个在娘子身边敢如此亲近随意的外人——无血缘的外人,   血缘就是问真分割内外的一条线,如果与她没有血缘与世俗意义上的宗族关系,那就只有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了。   这位季郎君,实在是……大胆得很。   但好像大胆得没错,含霜见问真欣然同意了季蘅的请求,心中若有所思,将季蘅的重量更加提上了一个台阶。   季郎君或许真能待在娘子身边一段时间,无论最终结果如何,至少能够有头有尾。   她很快整理好心神,微微垂首,仍然保持着恭谨而时刻关注问真的状态,凝霜被她轻轻捏了一下手臂,很快反应过来,见煮茶的炉火有些弱了,忙去拨火添炭。   隔间内,季蘅在绞尽脑汁地寻找话题,经过这阵子的恶补,他对调香制香稍有了解,但t要在问真面前卖弄,无疑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从提问入手,他就是好学还不行吗?   提问不能过于简单,显得很傻,又很刻意。   季蘅慢慢提起话题,向问真请教自己学习香料知识时的困惑与遇到的困难,问真欣然为他解答,对季蘅用心钻研的态度表示肯定。   季蘅是真心请教,时人爱香,但普通百姓接触香料的机会实在不多,他在兰苑一边做事一边学习,不愿对同行露怯,进度就很有限,如今遇到问真这位个中大家,一开始还小心翼翼地提起话题,后来便逐渐投入,真心请教起来,对问真的点拨如获至宝。   “你所用的书籍还是太简单了些,前朝以来,许多香料自海外流入国朝,这都是你所看的典籍所没有记载的。”问真慢慢回忆,“我记得我这边有一本几十年前一位制香大家所作的笔记手札,其中对各种香料的种类、特质都介绍详细,很适合初学者使用。”   问真看向含霜:“是在这边吧?”   含霜道:“我这就去找,应该在,若不在,便叫凝露回去取一遭。”   问真点点头。   她三言两语敲定了此事,季蘅却有些不知所措,他很清楚凝露在问真身边的地位,叫她城里城外地折腾一造就为了取本书,他这个没名没分的小情人何德何能啊!   在霸总文里,一般主角这里就要被记仇,后期被秘书使绊子!   他相信问真身边人的人品,却确实认为,因自己的事而折腾问真身边的人一趟实在不好。   问真没给他推拒的机会,“若今日找到了,你就带回去先看着,若带回府里了,你就暂且等等。”   季蘅对着她,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好一会才小声道:“哪值得为我找一本书折腾一番。”   问真微笑看着他,语气却不容置疑,“是随我的心意而行,并非是折腾。”   而看凝露,是干脆爽快,没有一点不满抱怨之色。   季蘅似有所感,他顾不上抓住这一瞬的灵光,脸上略有赧然的笑已经藏不住了。   心上人为自己安排忙碌,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顶不住。   随后的日子,问真与季蘅的关系在教与学中被逐渐拉近,身体上的接触倒是少有,还停留那日似握非握的一次手上,但对彼此的了解却越来越深。   譬如季蘅在闲谈中逐渐清楚了问真用香料的习惯,知道问真今年很喜欢一位茶坊少东家调制的香,还想要资助人家开一家香料铺子。   更譬如,问真了解了季蘅的聪明,敏锐,既莽撞又有几分细致周全的性子。   莽撞与细致,这样矛盾的词竟然能用来形容同一个人,这感觉实在是奇妙得很。   二人的接触逐渐不局限于谈论香料,问真偶尔会与季蘅一起吃晚饭——和问星、明瑞明苓共同进膳的时光被调整到中午。   晚饭后,她有时会召乐师前来奏曲,偶尔有兴致亲自抚琴,再挽起袖,焚一炉新调制的香料。   季蘅好像有说不完的奇妙话题和新鲜点子,偶尔还会给问真做些奇怪但有趣的小东西,他们连着三日午后在竹林中漫步,问真的新香料便大功告成。   在小茶炉子咕嘟嘟的水汽茶香中,二人的距离不断拉近。   园子就这么大,哪怕从上到下服侍的人都长着一张嘴,住在暖坞那边的问星等人不会毫无所觉。   问星凭借自己的敏锐察觉此事,悄悄观察了一阵子,对姊姊只想双手抱拳行个大礼。   这就是她梦想中的生活啊!   有钱有权,还有年下小男友。   问星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八卦的欲望,想要瞧瞧窥探一下二人相处时是什么样子,但想到长姊威严的模样,她还是老老实实控制住自己,只忍不住拉着秋露探问。   秋露当然不知道问真与季蘅是如何相处的——问真身边的人,绝对是全山上下嘴最严的。   嘴不严,是无法留在问真身边的,管不住嘴,说明心不细致、性情不缜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易有隐患。   哪怕是看起来最大大咧咧的凝露,其实很清楚内外界限与内宅生活的条条框框。   就连问真近日喜欢什么茶饮、燃什么香料,这种外人稍微留心就能发现的事情,她们绝不会向外透露。   如此情况下,问真和季蘅相处这种私密之事,怎会泄露出一分?哪怕秋露与含霜等人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是一样。   秋露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再好奇,没有询问或者留心打探,只是这几日见到问真时,都悄悄打量她的面色,见她面色红润,精神如常,便放下心,而对问星的好奇,她则含笑介绍了一下家法中的戒尺。   问星可怜巴巴地在秋妈妈和蔼可亲的笑容中按灭了自己的好奇心,一转头才发现——那位季郎君的亲姐姐就在她面前啊!   她们同住一个屋檐下,每日朝夕相对,她怎么就想不开放过季姊姊不问,去问秋妈妈呢?   然而她很快在季芷对别人试探的态度中意识到,姊姊身边是一片铁桶,秋妈妈是铁桶的一块,季姊姊更是。   一般人在亲弟弟与顶头上司好上之后,无论得意还是羞耻,多少都有点反应吧?   然而无论谁问起,季姊姊都面无表情地表示:“能得娘子看中,是舍弟三生之福。”多的一个字和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问星刚刚探出的好奇心很快被两个人打击得七零八碎,彻底闭上了小嘴巴。   但她总往问真处去,还是不可避免地与那位传说中的季郎君碰上过几次,她忍不住仔细打量,季郎君与季姊姊不愧是亲姊弟,样貌生得格外相似,都是很清秀精致的眉眼,只是季姊姊素日面容冷峻,不苟言笑,是位正经严肃的清冷美人;而这位季郎君眉宇多几分英气,看起来更有鲜活气一些。   他在姊姊面前总是笑着,看向姊姊的眼睛总是亮亮的,姊姊若与她说话,他便安静地坐在一边,或者垂头替姊姊打理香料,或者收拾笔墨,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就笑着看着姊姊,听姊姊说话。   问星观察了两回,小脸逐渐气鼓鼓的,又有点不好意思来打扰,姊姊对她的态度倒是一切如常,但那位季郎君看起来恨不得与姊姊黏在一起,半个人都插不进去。   如果他的态度是明显排外,她肯定是要闹的——懂不懂什么叫名正言顺先来后到?她可是正儿八经的亲妹妹!   可季蘅的亲近与排外都是无意识的,只是二人间的氛围给人这种感觉,他对她绝对是恭敬有礼,对这位徐家娘子、问真疼爱的妹妹抱有万分的尊敬,哪怕她看起来是个小孩子,绝没有轻视无礼之处。   他这样客气,问星倒不好发作了。   她本来还想找个机会对对暗号,看这位做出玻璃又蒸馏出花露,如今还拿出火炕和地热图纸的“神人”是不是老乡,这下熄了认亲的心。   老不老乡有什么重要的?她已经抱上了姊姊的大腿,吃上了安稳饭,这位看起来是想做她姊夫,虽然不知道最终会不会成功,可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看着季蘅将斟好的茶递给姊姊,并柔声提醒:“有些热。”   而姊姊接过时,眉目间的笑比外人的温和客气竟然更添几分真切,问星莫名酸酸的,彻底不想认老乡了,挤过去凑在问真身边,“姊姊,我想尝尝这茶!”   “想吃茶不叫人斟,怎么,还想姊姊伺候你不成?”问真轻笑着点点她的额头,细细观察她的气色,心神格外畅快,“汤泉果然养人,搬来这些时日,你的气色都好看了。今早阿芷来,说你的身体比在京中大有好转。”   肺不好的人最怕干冷、烟火,在汤泉边又在暖坞里生活,既湿润又避风温暖,连烧炭都比从前少了,咳嗽便渐渐减少,咳嗽减少便能休息好,胃口自然会转好。   如问星这样大的小孩,只要能吃能睡,身体恢复起来是最快的,近来季芷每每汇报都是好消息,问真愈发觉得搬出来住真是对了。   她提起叫问星留在这边过冬的事情,“走之前我便曾想过,只是当时不知有没有效,才未提起。如今看来,这汤泉对你的身体果然有益处,在这边生活确实比在京中舒适一些,既然如此,你今冬留在这边过如何?”   她当然保证:“姊姊会时常过来看你,陪你小住,等开了春,天气暖和些,立刻接你回家去,好不好t?”   问星立刻摇头,“我不愿离开姊姊!”   她扑进问真怀里,绞尽脑汁地想:“家里不是要盖暖炕和地暖了吗?如果做成了,家里比暖坞里还暖和呢,没有炭火烟气,我在家中与在这边就是一样的!我明春就要入学了,生怕与姊姊待的时间不够,姊姊还要将我抛下吗?”   问星一边说,眼圈渐渐红了,仰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问真。   问真原本没报多大希望她能同意,闻此却还是不禁叹气,“你呀,这么粘人可怎样是好?”   季蘅在旁边,看着问真眉目都柔软下来,忍不住多看问星一眼,若有所思地眨眨眼。   姊妹二人最终还是商定各退一步,等京中造暖炕和地暖的结果出来再做决定。   如果暖炕和地暖的效果果然不错,问星便跟着问真回京;如果东西做出来的取暖效果不好,为了身体,问星必须留在云溪山,不可以胡搅蛮缠,如果她留下,问真会时常过来陪她的。   问星虽然许了诺,心里还是不大情愿,依偎在问真的怀里舍不得离开,再看季蘅时,眼光带一点期盼。   拜托了,炕和地热的图纸一定要是对的啊!   她这会顾不得那点酸酸的敌意了,满心期望这位疑似老乡的小姐夫靠谱一点。   虽然请的是精干老练的梓人,但从未做过的东西,他们要依照图纸做出来,总要试验几次。   京里的消息还要再等一阵,但季蘅很肯定地表示:“那暖炕我们家中已经做出来了,请的还不是什么有名的梓人,只是着实试了几次,按着那图纸来,是一定能成的;地暖的工程因有些大,一时只怕做不完,便暂时推迟了,第我回家后再做,但炕熟手做是很简单的,只要试对了,一两天就能做出来。”   问星闻言一喜,问真忙叫含霜将季蘅请的梓人记下,请到徐府中去帮忙,虽然名头未必有徐家请的人响亮,可有经验就好。   无论大事小事,能帮上问真一点,季蘅便很高兴了。   一旁小茶炉咕嘟咕嘟地滚着,他替三人添上茶,转脸时忽然与问真四目相对,嘴角便不受控制地扬起来,眉目微弯,露出灿烂真挚的笑容,眼中光彩熠熠,问真不觉微怔,露出一笑。   身边多出个人的感觉还算不错,问真一开始不大习惯,但季蘅于她无害,甚至有些可爱,她渐渐习惯了季蘅的存在,习惯将每日的晚膳留与季蘅同用,习惯在抚琴时身边有人陶醉聆听,然后喋喋不休绞尽脑汁地换着词汇夸赞。   ——季蘅似乎认为听完人弹琴,必须长篇大论地夸奖一番,且其中主要的溢美之词不能反复运用。   一开始夸奖的话是情之所至脱口而出,目前已经发展到提前翻书准备,死记硬背。   本来,问真对这种不认真听琴的行为应该是反感的,但她对季蘅的行为莫名地不反感,甚至觉着颇为可爱。她存着几分坏心眼,故意每日亲自抚琴,想看看季蘅到底能翻出多少生僻的词汇字眼。   含霜猜出她的心思,不免有些无奈,已经做好了提醒每天暗中绷着脸严肃背诵溢美之词的季郎君的准备。   她若不提醒,季郎君好像一直意识不到,娘子在逗他。   但问真存着坏心眼逗人的样子怪可爱的,季蘅还能支撑得住,她便不舍得打断。   季蘅从一开始的如梦似幻到现在脚踏实地,他稳稳当当地待在问真身边,挽袖添香,净手斟茶,与问真学习制香,看起来多斯文风雅的年少郎君。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会在梦里露出多么陶然的笑容。   日子一天天地过,后来问真与季蘅想起这段日子,会不受控制地扬起嘴角。   但如果问他,对这段日子是否有不舍与怀念,他们的回答一定是相同的坚定的“不”。 第63章   真真出击:我先亲!   季蘅在问真这上免费大师课, 对制香的了解可谓一日千里。   由于他有几次甚至抢走了问真的午膳时间,问星现在是彻底熄了认亲的心。   季芷没想到季蘅会如此顺利地在问真身边站稳脚跟,但仔细观察一阵子, 季蘅每天都是乐呵呵的,问真看起来一切如常,但与季蘅在一处时, 相处颇为轻松闲适。   她放下心,不再为不省心的弟弟担忧, 甚至有意减少来问真这边的次数。   毕竟万一碰到问真和季蘅亲密,她挺尴尬的。   但事实上, 哪怕整个云溪山的人都以为问真和季蘅早已亲密无间, 其实他们之间还保持着客气有余、亲近不足的相处方式。   季蘅是小心翼翼, 那天握一下问真的手已经用尽全部勇气, 不敢再进一步, 生怕引得反感前功尽弃。   问真是对此干脆茫然, 她习惯与人保持距离, 不太擅长“耍流氓”。   有时候感觉如果以情人关系, 他们似乎应该再进一步了,至少坐着的时候应该离得近些, 而不是一前一后, 保持着恭敬有余的距离。   但如今的相处方式, 于她而言正在十分熟悉的范围内, 虽然知道前进的方向,但不知为何, 她正在临门一脚处迟疑。   季蘅对她的情绪很敏锐,察觉到这种迟疑,稍微有些不安, 又无力着手,只能尽力做好自己能做的,譬如常常跟在问真身边,如今已经不只学习制香,还在学写书法。   他从前字写还算不错,但软笔书法就完全没有接触过,过来这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碌奔波,如今终于安稳下来,看到问真的笔墨,他认为自己的一手丑字是急需解决的问题。   如果一般的年轻郎君,或许羞于在爱人面前展示自己的短板,但季蘅从一开始出现在问真面前,就没制造出一个完美形象,季蘅反而习惯了仰视并从问真身上学习,因而虽稍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向问真提出了学习书法的请求。   而且他相信问真绝不会因为他的字写得不好,而轻视鄙薄他。   结果如他所想,问真对他那一手字,虽然给出一个“不大雅观”的评价,但并未表现出嫌弃,而是趁着下午的静谧时光,带着他在书房翻箱倒柜,好好找出一大本字帖来。   “刚入门,还是写正楷大字最练筋骨。”虽然搁置已久,但含霜收东西一向用心,用绸布套子和油纸将字帖层层包住,帖子上一点灰都没落下。   季蘅见这本字帖收得如此用心,一下绷紧了精神,暗含期待地问:“这是娘子曾用过的帖子吗?”   “正是。”问真点点头,笑了,“还是当年借驿马送回京城的。”   季蘅以为是什么名家大作,有些小心翼翼,“只怕过于珍贵,我若不小心脏污糟践了,岂不可惜?”   “是我阿父给我写的。”问真看出他的意思,解释道。   不想季蘅却更加紧张了,简直将那本字帖当天物捧着,恨不得供奉起来,最终还是问真一锤定音。   “我这里适合初学者的帖子只有这一本,你先拿去写,写上几个月,锻炼出些基础来,再找别的帖子来写来得及。可不是送你了,借你用的,后面三个孩子入学,都得临着这本写呢。”   徐缜给问真写的这一本正楷大字端正庄重,苍劲有力,字由易到难,由浅入深,每一笔画都写着父亲对女儿的用心。   问真是要带进棺材板里的,自然舍不得给出去,日后问星和明瑞明苓要用,都是借用。   季蘅听出问真的珍视之意,动作更为小心,却不推拒了,不知为何有些脸红,捧着字帖立誓异样,“我一定会把字练好的!”   “不急。”问真轻笑两声,又取出笔墨,将适合初学练字用的特点一点点介绍给他。   季蘅在她说话时,悄悄看她的侧脸,冬日阳光温柔,透过纸窗照在问真的侧脸上,软化了英气与锋锐,眼中更是如温泉水般的温柔。   看着桌下的影子,他悄悄挪了挪,见两道影子亲密地交叠在一起,季蘅忍不住一笑。   “认真听!”可惜问真是个不大有情趣的娘子,她眉心微蹙,喊季蘅。   季蘅连忙道:“是我走神了。”然后老老实实地辨认起笔墨来。   在一边整理书籍的含霜见状,无声地叹了口气。   晚晌间星稀月明,问真据理力争,从含霜手里抠出一壶玉春酒,季蘅酒量不大好,吃了一盏便悄悄摸鱼,坐在小桌边认认真真地替问真锤核桃。   下酒按理还应有两样糟卤小菜,但问真只嗅着冷冽的空气下酒,她冬日会保证屋里t至少有一个房间不焚香,就为了推开窗时,能直接嗅到冷冽、清新、带着树木味道的空气。   这是独属于云溪山冬天的味道。   季蘅将核桃仔仔细细地剥开,放到问真手边的小碟子里,二人随意地说着话,说季蘅摘回来的山里的冬桃,说京城附近的风物。   问真轻松闲适地倚着凭几,慢慢品味玉春酒的醇香,她神情难得懒散,半阖眼吹着晚风,与季蘅说起她年少时策马吹过的山风。   季蘅认真听着,或许是一杯酒的酒力,他脸颊微微有些薄红,目光专注地望着问真,等问真话音停顿,他便投以疑惑的目光。   “我的一位友人,最擅驭烈马,十三岁时,便降服过圣人赐予她兄长的大宛烈马。”问真闭目喃喃,好半晌,低声道:“我想去看看她。”   季蘅轻声道:“娘子既然想念朋友,为何不见呢?”   问真转头看他,微微一笑,“她不在了。”   季蘅一愣,旋即目光骤变,声音下意识变得柔缓,小心翼翼,好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玻璃,又似乎因问真笑中的苦涩而同样感到痛苦,带着感同身受的痛意与小心,“娘子……这核桃焙得很好,不焦不涩,只有脆香,娘子尝尝?”   他下意识递完核桃,便懊悔失言,仔细地斟酌一会,才认真宽慰道:“您与朋友感情如此深厚,她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不愿见到您为她如此伤心伤神的。”   “……她若在天有灵,真该好生谢谢我。”   季蘅的目光太小心翼翼,其中感同身受的伤神又过于真切,好像一只手,轻轻戳在问真心底。   她下意识地侧过头,才慢慢地说。   季蘅浑然不知他错过了什么,见问真口吻似乎轻松一些,才稍微松了口气,但仍不敢完全放松警惕,想了一会,笑着说:“娘子您在林中骑过马,但一定没试过在溪水里摸鱼吧?”   他一边回想一边说,陷入久远而幸福安逸的回忆当中,问真听着他的声音,心渐渐平稳下来,溪流,山风,酸甜的樱桃果子……随着季蘅的声音,传入问真的脑中。   —   问真搬来云溪山,暂时不必管家里的事,但不是全然闲下来,只沉浸在温柔乡里了。   兰苑虽然开门不久,但生意火爆,在年前最好做一次帐目核对,这样年下的时候再对账才能轻松一些,虽然兰苑管理无需问真操心,可完全放权一声不问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这里又涉及宁国长公主,虽然没到分钱的时候,但这两个月她出力不少,正好她最近正在云溪山附近的汤泉庄园中休养,于情于理,问真都应拜会她一番。   不年不节,又是亲戚且合作的密切关系,问真登门若备重礼显得生疏,若什么都不拿又有失做晚辈的礼节,含霜早早开始打点,有周家茶坊月前送来的新制团茶,一块新得的品质不错的檀香,并一些山里的冬桃。   鸡卵大的小桃子,青皮红顶,前几年明瑞明苓都不爱吃,采回来摆弄着玩,今年口感难得地带一点的脆甜,问真觉着新鲜,近日屋里常备。   檀香品质不错,但无论对问真还是宁国都并非十分昂贵之物,只算投其所好,茶与桃子都只送一个新鲜,以表亲近不外道的分享之意。   含霜掌管问真身边人情往来的俗务多年,思路清晰,准备起来轻车熟路,见季蘅似有好奇之色,还为他解释了一番。   季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问真侧首看他,笑道:“这些事情你大可交给于妈妈打点,她是很精干老练的人。”   指的是她安排去照顾季家人的于妈妈。   季蘅抿着唇一笑,没说什么。   含霜倒是不知想到什么,下意识提起精神,但见季蘅没有出声,又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多了,见问真没有异议,便退下准备。   宁国长公主果然不嫌弃这份礼物“轻微”,还笑吟吟地道:“夏日时你们山上的桑葚野莓子是最好的,今年你不在京中,我都没地方讨去了。”   问真含笑道:“您只管叫人去山上吩咐一声便是了,这点东西值什么?”   “哎呀,旁人我懒得打交道嘛。”宁国长公主边说边微微侧头一笑,鬓边殷红浓郁的鸽子血红宝石簪花闪烁生光,赤金满池娇的花钗斜插在另一侧,与艳丽的红宝石相得益彰。   她生得美目秀眉,很明艳的面容,肌肤是如薄薄的白瓷一般通透的白,目光清湛有神,含笑时风仪万千,自有一种高华典雅之气。   论容貌,她与大长公主其实并不相似,但姑侄二人身上却有如出一辙的高傲与威严,她确实与大长公主最为亲近。   她算是问真在宗室长辈中最亲近的一个,不然不会想到拉她入伙,二人说话还不算过于客套,宁国长公主说起自己新得的大宛名种,又热情招呼问真一同去看。   她前来温泉庄园休养,随行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郎君——当然不是勋贵贺氏所出的驸马都尉,那位驸马都尉与她同龄,今年已经年过不惑。   年轻郎君生得倒很清俊,礼仪从容,对问真态度恭敬,宁国长公主与问真在前面走,他便在长公主身边另一侧慢慢跟随。   长公主生育较晚,年届三十才得了一女,取名贺澜,爱如珍宝,如今已修习课业,长公主来城外小住,便未带着她。   二人一边看马,长公主便问起:“你家如今闺中教习还是高敏高娘子主文吗?”   问真隐有所感,笑着点头,“正是,她与我母亲是十几年的旧交情,自入了京便一直留在我家。”   “你家五妹妹的诗赋做得极好,我是见识过的,可见她教得确实不错。”长公主开门见山:“听闻你家开年要办闺塾?是供自家女子就学吗?”   问真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若是如意娘愿意来,自然不算外人。”   长公主笑眯眯冲她眨眨眼,“那就一言为定了。”   “等诸事有了章程,我拟好帖子送给如意娘。最晚就是明年三月了。”这还是顾及问星的身体,怕二月开学太早。   三月京里气候温暖一些,不冷不热刚刚好。   长公主对这日子果然很满意,“三月最好,春暖花开的时节,小姊妹们伴在一处读书,既有长进,于几十年后回忆起来,是一段美好经历。”   她将独女送到徐家读书,自然不只为了颇有文名的高敏。   凭宁国长公主的尊荣风光,她要找到一个和高敏不相上下的女教习来教导女儿,难道是什么难事吗?   她一壁抚摸骏马的鬃毛,一壁与问真感慨道:“你们家五娘子教养得是真好,如今朝野上下,对她谁不是满口称赞?”   问真一笑而已,如今的满口称赞反而说明问安还不够重要,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人人都愿意卖徐家一个好。   宁国长公主显然清楚这点,她随口一提,便又说起贺澜,“她年岁小,已经不知你年轻时的事了,前阵子听说了你在万寿山上引弓的风采,可是颇为倾慕,前阵子你家四娘子女儿满月,她还闹着要去呢,可惜着了风寒,又没去成。你们家年后还有一桩好事吧?届时千万再给我那边去封帖子,她不去成一次,是不会甘心的。”   说的是七夫人的身孕,问真自然应下,金桃满月,宁国长公主虽未亲至,礼节却很厚,来的姑姑是宁国长公主身前女官,可谓十分周到了。   二人慢慢地说着话,年轻郎君侍立在侧,不时伸手搀扶宁国长公主,其实宁国长公主久经弓马,保养得宜,瞧着一般年轻娘子还要健康,问真实在看不出有哪里需要扶的地方。   她有心从宁国长公主身上学习一点与情人相处的方法。   没办法,她与季蘅如今关系虽然说定了,可相处起来,季蘅是小心翼翼,她是有些茫然。   二人每天谈天说地,倒是对彼此愈发了解,但离亲密好像还差一些。   问真仔细分析,觉得问题还是有一大半出在自己身上——她在如今客气有余而亲密不足的关系中实在过于舒适,心里又隐隐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导致她好像并不想往前一步。   她留神观察,便见宁国长公主,对年轻情人的殷勤欣然受用,扶着他的手臂走着,一边与问真说笑,神情极为自然。   皇族女子的修养让她不会在晚辈面前与情人亲近,但偶尔举手投足间的一点默契与亲密,还是会被问真捕捉到。   因是穿便装来的,未带骑装,骑马并不方便,问真与长t公主看了一会马,便转到亭子中喝茶。   说完了正事,再说些私事正好拉近距离——宁国长公主确实好奇。 奇_ 书_ 网_w_w _w_._q_ i_ s_ h_u_9 _9_ ._ c_ o _m   她笑吟吟地问:“听闻季郎君到了云溪山,怎么今日未与你同来?”   “不敢轻易带他来打搅姑母。”   宁国长公主摇摇头,“你打小就是这副正经模样,你小时候我都怕你,总板着小脸,活像是姑母生气的时候。其实有什么呢?你还年轻,还不知及时行乐的道理,到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了,活一日,欢喜是一日、绷着弦是一日,还是叫自己欢喜轻松地最重要。”   问真微微垂首,“姑母良言,问真谨记。”   “季蘅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心正,性子不错,不是会得意忘形、借势生乱的人。”宁国长公主并不避讳情人,直接地道:“咱们这种身份,养一两个人在身边并不算过分,身份不如咱们的普通男人还养姬纳妾呢。但有一点,人一定要省心,倘若心不正,意图借势生乱,还得狠下心处置,多累呀?不如一开始就选好人。旭郎你说是不是?”   跪坐在一旁的年轻郎君连忙垂首应诺,问真余光不经意间瞥到他略带慌乱的表情,不着痕迹地留了些神。   宁国长公主又温和一笑,“我不过随口一谈,你慌什么?”   他忙道:“旭失礼了。”又为长公主添茶,捧递巾帕,服侍极为恭敬周到,甚至有些殷勤。   长公主始终含笑,只是笑得漫不经心,直到天色擦黑,问真请辞时,她才撇开情人,亲自送问真出内门,并挽着手,认真地道:“这么多年的苦日子都熬过来了,如今天光开霁,要珍惜好时光啊。”   她意味深长地道:“我如你这么大的时候,认为此生权势富贵皆在握,真心真情自然如流水不息,总会滚滚而来。   如今才知道,千金易有,真心难得。阿真,过往皆逝,万事寂灭,珍惜当下,怜取眼前人——我这有两幅锦缎,是新得的,年下正当用,我留给如意娘一匹,还有两匹,你带回去给明瑞明苓裁衣吧。”   说完,不等问真推拒,便道:“这是我做姑外祖母的心,你不许拒绝。”   问真没想到她会说这么多,正郑重应下,再后面长公主对晚辈有所赐,话又说到这个份上,她自然不好推拒,只能替明瑞明苓道谢。   见她往心里去了,宁国长公主才笑一下,认真凝视着问真的眉眼,好一会,道:“你是个有福的孩子,姑母盼望你,往后这一路都平安顺意地走下去。”   问真向她深深一礼,才在含霜凝露等人的拥簇下离开。   回程的路上,宁国长公主的话、那位旭郎慌乱的神情在问真脑海中不断回荡,她少有地感到茫然。   怜取眼前人……   她为何迟迟不敢与季蘅再进一步呢?分明短短半月不到的功夫,他们便已经格外熟悉了,依照常理,哪怕没有更亲密的动作,拉拉手是有的吧。   而她不是不知人事的人。   她对季蘅并非没有好感,能感觉到季蘅的好感,一直止步于此的原因是什么,或许她很早就清楚,只是不愿深思。   回到云溪山时天色已晚,季蘅仍提灯等在门前,见问真下车,迎面便向她一笑,“娘子今日见长公主,可还开心吗?”   他总是喜欢问问真“开心吗”,问真渐渐习惯,轻轻点头。   季蘅便又笑了一下,提着灯与问真往里走。   鸟虫蛰息,天地静默,季蘅习惯了问真大多时候的少言,便安安静静地跟在她身边走着,送问真到门口,正道:“天色不早了,娘子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你进来。”问真注视着他挺秀英俊的眉眼,季蘅一怔,轻轻点头跟上。   小茶炉点上,问真挥退了含霜,亲自净手烹茶,她鲜少亲自煮茶,但自幼饮茶,烹茶的工序早已铭记于心,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顺畅。   随着水在炉上滚开,她的心渐渐宁静下来。   第一道茶入了口,她才皱眉,“这茶涩了,别吃了。”   她要叫含霜过来重新烹茶,季蘅顾不得烫,连忙将茶水饮下,又给自己再斟一杯,用力摇头:“味道刚好,我来吃!叫含霜姊姊再寻一个炉子来给您烹茶吧。”   他被烫得说话都有些含混不清,却不忘死死抓住壶不松手,问真一时说正事的心都没了,哭笑不得地招呼人取凉水来给他漱口。   “明知烫还喝一大杯,问星都干不出这样的事来。”她又气又好笑。   季蘅或许察觉到她今晚的异样,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问真叹了口气看他嘴烫得通红,好在漱口及时,而茶既不是滚沸,她倒得并不算多,还没烫出满口水泡来。   她决定单刀直入,“你心悦于我,是吗?”   “嗯——啊?!”季蘅一惊,脸顿时涨得通红,小心地打量问真的表情,然而问真目光波平无澜,看起来与平日并无区别,他实在无法从中分辨出问真的情绪。   便猜不出,问真究竟是什么意思,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对他的爱慕,问真会喜欢还是反感?   他如果承认了,还能留在问真身边吗?   他很清楚,从一开始,问真对他的喜欢就很浅薄,她只是正好在意气风发的时候,遇到了想要的人,得到他,与得到一只喜欢的精美瓷器似乎并无区别。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想要融入问真的生活,至少让她习惯他、记住他。   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小步,但问真今天的直白打断了他所有的计划。   他大脑一片空白,紧张到什么决定都做不出来,最终凭不愿欺骗问真的本能轻轻点头。   这个头一点下来,当日直接把手塞到问真手里的勇气好像又回来了,他坚定地道:“我心悦您,从始至终,从未变过。一开始欺瞒您,我很抱歉,如果您不愿意,我……我可以立刻收拾东西离开。”   他越说音量越低。   问真注视着季蘅。   不知他知不知道,他说话时虽然坐在她对面,但会下意识地微微低身仰脸,用仰视的姿态对着她。   而说到后面,他的眼睛又像那日问真在暴雨神庙中见到的,湿漉漉的小豹子。   问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季蘅一腔孤勇泄尽了,他对问真从来没有反抗的力气,只有失魂落魄地等待。   等待接受,无论和风细雨还是狂风骤雨,他都唯有接受。   问真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微微叹了口气。   她最近似乎总是叹气。   她忽然冲季蘅招了招手,季蘅睁大眼睛看着她,试图确定自己的想法没错,问真轻声道:“过来。”   季蘅连忙起身,短短两步的距离,他几乎是飘荡过来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记得自己的动作与路线。   总之在理智回笼的时候,他已经轻轻伏在了问真身边,仰脸望着问真。   问真伸手扶住他的下巴,问:“还疼不疼?”   一阵浓郁的木质香冲击着季蘅的嗅觉,冲得他头昏脑涨,理智离家,他本能地“嗯”一声,又连忙摇头:“不疼了。”   “不疼了,说话还含混不清?”问真略一侧首,含霜已捧过一盏明亮的玻璃灯来,她微微用力捏开季蘅的嘴,借着灯光细看其中的伤势,只见他口中一片通红,幸而还没有水泡。   问真皱着眉吩咐凝露:“取那钵碧玉膏来。”   微凉有力的指尖扣在他的下巴上,季蘅完全没有动作的能力,只知愣愣地看着问真而已,直到问真用洁净的玉簪子挑起冰凉的膏体要探入他的口中,他才连忙道:“不不不!”   “别动。”问真面不改色,手下微微用力,捏住了季蘅,“你不会想试试我的手劲。”   季蘅心跳几乎停滞了一瞬,只知道仰着脸对问真张嘴了,冰凉的药膏轻轻沾在伤处,季蘅感觉自己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大脑中空白一片,直到问真收回手,他还愣愣地张着口。   问真扬眉轻笑,“怎么,嫌这药不够苦?”   这是一钵清凉的碧色药膏,由白芍调配,自养了几个孩子,就是问真房中常备的,口唇生疮、身上有一点小烫伤,擦上当即便能好受,过两日再换另一种紫玉膏,能够促进愈合。   好用是好用,唯一的缺点是有些苦,明瑞明苓对这药膏烦得很,所以含霜每每煮清火茶给他们,他们都老老实实地喝下去,预防上火生疮。   季蘅已经尝不出苦味了,他现在流出的眼泪只怕都是甜的。   问真看着他呆愣愣的样子,觉得呆气的样子竟然有些可爱。   她用含霜递来的湿t热巾帕擦了擦手,然后看向季蘅,舒了口气,正色道:“我们就先如此在一起吧。或许我日后会心悦你,又或许不会,至少眼下,我是喜欢你的。咱们缘聚一场,无论日后结果如何,我都会庇佑你平生,可好?”   季蘅只知愣愣地看着她,好半晌,直到问真无奈地道:“你若不愿,我不会为难你。”   季蘅一个激灵,问真的那番话好像一直在他脑中回荡,他不顾疼痛咬了咬舌尖,一下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浑然不顾,只用力点头。   他又小心地握住问真的手,“您喜欢我就足够了。”   问真迟疑一下,最终反握回去,她说:“我平生最怕辜负真情。”   “娘子有心于我,便不算辜负。”季蘅用力摇头,问真于是轻笑,这一次她随着自己的心意用手描摹季蘅的眉眼,“我可与你说过,你的眉目生得真好,英挺、俊秀,与阿芷绝似,却比她多出一番明朗鲜活的少年气。”   于是一个成了花上霜,一个像竹上光。   季蘅满脑子只能听到问真夸他,只知道愣愣地笑,他这一晚上几乎成了一个呆子。   问真再一次保证道:“我不会伤害你的。”   季蘅深吸一口气,平复好心绪,另一只手覆到问真手上,于是变成他用两只手握住了问真的左手。   他大胆地将那只手拉到自己心口,让问真感受他的心跳,“我相信娘子永远不会害我。而如果有一日,我的命于娘子有用,请娘子尽管拿去吧。”   呆人的痴心最叫人不敢触碰。   问真注视着他清可见底的眼眸,莫名生出一种对季芷的愧疚。   她到底是要把嫩草吃掉了。   伴随着这股愧疚,还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   她于是随心而动,落下一个吻,在季蘅的眉心,温柔、克制、短暂。   柔软温热的触感转瞬即逝,季蘅在短暂的僵硬之后,立刻变成一个烧得通红的水壶,满脸烫人的热:“娘、娘子!” 第64章   真真:我是变态?   问真突如其来的“非礼”行径, 不只让季蘅的脸成了冒热气的开水壶,含霜与凝露猛地浑身一颤,然后含霜快速低头闭眼, 并狠狠拉了一下凝霜的袖子。   凝霜后知后觉,低下头把眼闭得死死的。   问真亲完,脸不红心不跳, 甚至想茫然地摸摸自己下巴——这没味啊,那些钻在山里的野鸳鸯都亲个什么劲?   看到季蘅面红耳赤的模样, 她才觉得这一口亲得有点甜味,笑吟吟地点季蘅的眉心, 就在她方才亲的位置, “怎么, 难道不许人亲不成?”   季蘅一片空白的大脑刚找回一点理智, 就又被点了一下, 指尖柔软的触感被下意识不断回忆, 他涨红着脸用力摇头, “许亲的。”   ……还挺乖。   问真拈着指尖, 嘴角不受控制地轻扬一点,好半晌, 她轻咳一声, 坐直身体, 如一位端庄高贵的正经淑女一般, “时候不早了,你且先回去休息吧。”   短短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 关系进展实在太大,季蘅这会还感觉心神恍惚,听到问真吩咐, 下意识就点点头。   他的本能是听从问真的命令,但等回过神来,又有些不舍地看着问真。   “明早陪你吃早膳。”问真按捺住自己再亲一口的冲动,无师自通,“听话。”   季蘅却小声道:“我可以亲您一下吗?”   凝霜死死低头,恨不得找一条地缝当场钻进去,可惜天气寒冷,小竹楼遍地铺的藏蓝仙鹤团花纹地毡,厚实紧密,让她无缝可钻。   问真愣了一下,但想想季蘅偶尔出人意料的勇气,他这样说倒在情理之中。   可惜,她并不准备满足他这个请求。   徐大娘子只喜欢将事情掌握在自己手里。   包括亲人的权力。   她含笑微微摇头,“要听话。”   季蘅对着她含笑的眼眸、亲昵的语气,本应出现的被拒绝的失望不见踪迹,只有脸更加地红了。   他低声道:“那我明早几时来找您吃早饭?”   “我卯正起床晨练,你辰初课过来即刻。”   没错,在祖父的谆谆督促下,问真虽然逃过了冬日被锻炼,但还是需要自觉每天早起晨练,射箭、刀剑,至少稍微捡回一些功底,不然明年开春岂不是要在弟妹们面前丢大脸?   凝露最近每日早晨又有了固定差事,兴奋得很,问真远离其他女使们被强拉着上场,其中以含霜被问真盯得最紧。   旁人问真可以放过,含霜却是一定要与她同甘共苦的。   于是明德堂内众人都开始勤奋苦练,徐家好像由武转文了,又好像没有。   季蘅听到问真说“晨练”,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忽然一变,问真有些懒洋洋地往后微微一靠,看他好像悄悄看向他自己的手臂。   不知在瞧什么。   然后便又是震惊又是懊恼,不知想起什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问真皱皱眉,她不会把人亲傻了吧?   好在季蘅很快恢复正常,他抬眼打量问真一会,又低声问:“那娘子能再亲我一下吗?”   一双眼黑白分明,温润含情。   问真只觉心底的肉被一根手指头轻轻地戳,浑身皮肤紧绷,从心底涌出一种想要把季蘅吃进嘴里的冲动。   她不着痕迹地深吸气克制自己——她自幼识礼守法,知书达理,人人称赞,怎么如今沾上男人,就变成吃人狂魔了呢?   问真从心底往外感到疑惑,那边季蘅久久没等到答复,有些失落地道:“那您明日可以再请我一口吗?”   “可以,去吧。”   他不得到答复应该是不会走了,问真先答应下来,将人哄走,但对季蘅的行为倒不反感,反而觉得直白得颇为可爱。   她最欣赏愿意争取的人。   刚谈上感情的季蘅见问真没有再温存一会的打算,依依不舍地告辞。   回到房中,不仅因为兴奋激动而难以入眠,他心里更压着一桩沉甸甸的大事业。   葛妈妈打了热水送到上房里,却见季郎君脱了一只袖子,对着镜子鼓弄手臂,还用另一只手戳来戳去,不知在做些什么。   她疑惑地皱皱眉,见季蘅瞬间满脸涨红,于是像什么都没看到一般,笑吟吟地道:“热水已打好了,郎君早些洗漱休息吧。”   季蘅胡乱将手塞回袖子里,红着脸点头,“我知道了,阿孃回去歇着吧,我这里没什么事了。”   葛妈妈看出他的羞意,把要问他明早想吃什么的话咽回肚子里,交代好:“炭炉里的炭我都拨好了,郎君夜里若是冷,只管叫我便是。”   她如此叮嘱,只是习惯周全,其实季蘅看似瘦弱,这段日子吃好喝好,火力旺得很,天再冷手脚都是热的,那里怕冷?   他用力点头,只想尽快将葛妈妈送走,葛妈妈知情识趣,不再多言,便悄声退去了。   季蘅将门严严实实地关上,才背靠着门松了口气,抱着自己一点腹肌没有的肚子,喃喃自语,“尴尬,太尴尬了。”   那阵尴尬劲过去,他又回到一开始的困扰,走回玻璃镜前,这回干脆将上身的中衣脱了,对着镜子鼓鼓手臂又戳戳肚子,“诶,你们怎么不争气呢?”   他努力回想上辈子肌肉最好的室友平常是怎么锻炼的,无比想念自己薄薄的四块腹肌。   上辈子他只和同学们一起运动,看着人家的肌肉有时会羡慕,但又懒得特地去练,偶尔会嫌弃自己的小腹肌。   这会完全顾不上嫌弃了。   当一块没有的时候,四块很好!   他长吁短叹半晌,看看更漏,连忙洗漱好跑到床上睡觉,力求明日能够早早起床锻炼。   竹楼送客,帘栊落下,服侍了问真洗漱,含霜四下找不到蔷薇水,出去吩咐品栀开箱子取,回来便见问真散着头发站在书架前梭巡。   她忙道:“您要找什么东西?”   “我那本《太上感应篇》帖子放哪了?”问真随意将头发拨回脑后。   含霜眉心微蹙,“您找那个做什么?”   她对所有经文、念珠、打坐用的蒲团……总之出家人回用到的东西都抱有最纯澈的恶意。   “我写来督促督促自己。”问真叹了口气,悠悠地道:“做了这么多年好人,可不能一朝堕落。”   含霜听她不是为经文那小妖精迷了心的意思,才放下心,仔细地替她找帖子,又布好笔墨,点亮了偏室的玻璃灯。   “您今日折腾一日,写一篇便早些歇息吧。”   她见问真眉心微锁,想了想,又轻声道:“您若有什么困惑,不如与我说说?”   问真越写觉着这t经写得没意思,好像浑身的力气积蓄在身体里,顺着这只毫笔写小楷定是发泄不出的了。   她干脆将笔扔下,“我就是觉着自己不对劲,看着季蘅,总有种想咬他的感觉。”   尤其季蘅仰着脸,用那双清可见底的眼睛看她的时候。   她简直想把季蘅完完整整地吞到肚子里。   问真为自己的恶毒的念头懊悔不已,她从前总是看不上那些风流浪荡四处留情的纨绔子弟,可纨绔子弟至少不吃人啊。   她可比他们血腥多了。   问真又叹了口气,随着心意另拣了支笔,顺手写起行草来,写的仍是《太上感应篇》,好歹出家这么多年,这点道书经典若不能倒背如流,她岂不白混?   含霜蹙起眉来,但在她看来,问真生性纯善悲悯,从不嗜好血腥?怎会忽然有伤人的想法呢?   她垂眼去看问真的字。   比起字字端正隽秀,清丽有骨的小楷字帖,问真这一笔自由发挥的经便显得锐意太过,往日淡逸流畅的笔法少了闲云野鹤的清静淡泊,字里行间锋芒毕露。   她想了好半晌,小心地提议,“不如您真咬一口试试?没准您只是觉得季郎君可爱,便如小娘子小郎君年幼时,您不偶尔抱着亲亲吗?”   问真满手行草,已经飞快地写到“见他色美,起心私之”,听到含霜之言,她笔下的最后一个“之”比划尤为锋利,几乎飞扬而出,锐意铺纸迎面。   半晌,她长叹一声,“言之有理。”   于是次日,晨练后洗去满身大汗,拢着半干的头发迎来季蘅的问真,给季蘅的见面礼,就是糊着毛巾擦了把他的脸,然后咬了一口。   咬之前当然屏退了侍从——问真是要脸的人。   幸亏她屏退了侍从,不然季蘅就不是脸红那么简单的了。   季蘅来之前应该刚刚沐浴过,身上散发着澡豆的清香,脸颊干爽,口感——还不错?微微有些甜,而带着金银花的清香,是兰苑新调的润肤脂的味道。   季蘅满脸涨红,他简直要窒息了,脸一动不敢动,又克制住瑟缩的本能,只磕磕巴巴地道:“娘、娘子,您、您!”   问真淡定地收回嘴并擦擦嘴巴,她牙齿一沾上季蘅的脸,心里就安稳了:她虽然不大善良,但没变坏。   一想到如果咬破季蘅的脸,会有的鲜血流入口中的腥热滋味,她就十分反感 ,而季蘅脸颊微凉清香的感觉倒令她颇为眷恋。   如果不是季蘅太紧张,太僵硬,她真想再亲一口。   她确定了,她不是想吃人、咬人,她就是想亲季蘅。   为了叫季蘅不至过于害怕,日后还能再亲到,而且毕竟是阿芷的地点,不好吓破了他的胆,问真拍拍季蘅的肩,安抚道:“无事,莫怕。”   季蘅可不是怕,他脸红得与滚烫的炭有得一拼,问真那边又不舍地道:“你若不喜欢,我日后不再这样咬你了。”   “呜呜呜!”季蘅连忙摇头,想要说话,但语言功能似乎已经紊乱,嘴里先发出的是一串怪声,他很快反应过来,重重呼吸一次,才斟酌着语言,道:“我、我很喜欢。”   问真眨眨眼,看了他一会,“那,再亲一下?”   季蘅昨晚、今早接二连三地承受巨大的震惊,好像承受能力被提高不少,这会竟然还能保持清醒,虽然看着有点呆呆的,但还能提出要求:“我亲您可以吗?”   问真思索一会,皱着眉摇头:“我亲你。”   季蘅就是小小地挣扎一下,见问真态度坚定,便不再多言,只将通红的脸颊递了过去。   问真见他闭着的眼上长长的睫毛,小扇子似的,扑簌扑簌得,倒很可爱。   肌肤很白,又透着干净清爽和一点清香,无论怎么看都叫她喜欢。   问真用观察精美瓷器的目光细细地观察季蘅,季蘅实在按捺不住了,小声地道:“是我脸脏了吗?”   “挺香的。”问真还认真地嗅了嗅,才回答。   季蘅感觉着她的呼吸,脸更加红了,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问真就干脆地在他脸上又亲了一口,“用早膳吧,晚些咱们去骑马。”   不知为何,这一口好像没有刚才那口香了。   难道得用牙齿磨着,才更好亲?   问真若有所思地眨眨眼。   骑马是她昨夜睡不着时想好的安排,宁国长公主那边的大宛马高头俊美,是一等一的马中美男,她看着心痒痒得很。   但要弄大宛马,一时半刻是来不及了,云溪山脚下,还有她的别庄,庄中有跑马的场地,还有十余匹精心饲养的骏马,是一等一的矫健俊美。   问真早年偶尔会在那里开马球会,但不过是亲近的几个姊妹一块玩,宣雉便是这边的常客。   这几年,另一位朋友随夫离京外任、宣雉有孕、宣娘婚事波折横生、她搬回家中,算来有许久没在那边招呼友人了。   中秋之前她倒是带着问满问宁几个去玩过,问宁简直乐不思蜀,抱着她的马舍不得撒手,但家里事多,玩得时间有限,又带着妹妹们,她总要多留些心,倒没有好生游玩的兴致。   昨日被宁国长公主那里的大宛马勾起了兴致,问真立刻有了主意,季蘅果然不反对。   甚至,想到那日在万寿山上,问真看着马上的他的目光,季蘅的脸忍不住又红了一些。   他为自己鼓劲,振作起精神,立志今天一定好生发挥,不说大展身手,得潇洒俊美!   问真处的早饭一向是依着人头做的,她虽然自幼过的豪奢日子,但对饮食物力还算爱惜,这阵子在山里住,明瑞明苓与问星不与她一桌吃饭,她这里不会摆上满满一桌,样式虽然丰盛,量却会相对减少。   但量少不代表做得粗糙,她随身带的一套厨娘班子,最擅长做精细吃食,手艺比园子里大厨房上伺候的还要高超。   季蘅这阵子早饭吃的都是大厨房,晚膳才随着问真吃小灶,头一次早饭吃小灶,顿感惊为天人。   二人都是一早流了一身汗,正饥肠辘辘的时候,季蘅原还有些拘束,见问真并不在意,虽然从容优雅,但吃得一点不少,便稍稍放开胃口,将筷子运用起来。   饭后吃的是紫笋茶,含霜净手用净白如玉的瓷盏奉上,问真吹吹茶水,问季蘅:“你吃饱了吗?”   季蘅一愣,然后连忙点头。   问真看他半晌,慢吞吞道:“我平生最厌有人对我撒谎。”   季蘅露出一点微妙的紧张,垂头承认:“是没大饱——但等会不是要骑马吗?吃得太多不合适,这样就正好了。”   “在我面前不要过于拘束,我懒得常常猜别人的心思。”问真随口叮嘱他,又交代含霜:“以后他若一起吃饭,嘱咐厨房多备些餐食。”   含霜恭敬应是,并愧疚地道:“是我疏忽了。”   季蘅耳根子有些红,想要认真答应问真,又好像已经错过了时机。   幸而问真很快又笑着看向他,“怎么,耳朵这样红,又不好意思了?”   “我不敢对娘子撒谎的。”季蘅道:“娘子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无论什么事,蘅知无不言。”   问真莞尔。   还是太小了,连一点圆滑的体面话都不会说,但这样直接的真诚反而更入她的心,叫她由内而外的安稳喜欢。   她打量着季蘅,直到季蘅的脸颊跟着烧起来,才慢悠悠地道:“这句话,我可记住了。”   骑马只在上午,因庄子就在山脚下,过去很方便。   庄子上的管事一早做好准备,数匹高头大马吃饱了草料、又被刷过毛,雄赳赳气昂昂地等待挑选。   问真骑惯了的马独有一个马厩,别打理的干干净净,问真过去摸了摸它的头,慢慢喂给它一点果子,季蘅跟着来看,见是一匹枣红大马,双眼水灵灵的,目光透着温顺,但身材十分高大健美,一看就知道是匹好马。   问真笑吟吟地给他介绍:“这是我幼时,祖父送我的第一匹小马的孙女,叫真君。”   “真君?”季蘅看向马儿的目光透着喜欢,又像发现了什么小惊喜一样,小心地反复念着这个名字。   问真轻轻一笑,爱怜地揉搓它的鬃毛,“是我取给它的。”   它出生在问真对外最淡漠癫狂的时候,练霜献宝一样将小马驹小心翼翼地带上了山,在道观里,三清见证下,问真轻抚着健壮的小马,为它取了名字。   当时她想,如果她t这辈子注定消沉避世,好歹有匹小马,在阳光下迎风生长。   季蘅并不知这名字所代表的深意,只是认为是问真对小马的格外喜爱,便爱怜地注视着真君,轻声问:“我可以摸摸它吗?”   “我们真君娘子脾气可大得很,你要摸它,得它同意才行。”问真目光示意一旁大袋里的果子,季蘅会意,拿起水晶梨喂它。   真君从季蘅手上吃了几个问真不肯多给的梨,对他态度便好了一些,高傲地扬着头,将脖子送到季蘅手边,季蘅不知其意,问真含笑:“它许你摸了。”   季蘅顿时面露惊喜之色,小心翼翼地伸手触摸,又学问真样子抚摸它,许久还爱不释手。   但他要骑马,还得另择一匹坐骑。   于是跟真君玩了一会,他便被问真带到另一边的马厩中,一边听问真传输相马经,一边仔细地挑选马匹。   其实能留在问真这边,供来游玩的客人骑的马,都是一等一的宝驹了,随便一挑都是很好的。   甭管季蘅究竟学进去多少相马经,最终选出的马总归是好的。   问真带着真君在马场里溜了两圈,又快跑一圈,感觉微微有些出汗便停了下来,这几年随着明瑞明苓愈来愈大,她渐渐有些忌惮,不会像周元承刚死那两年一般放纵快马。   她带着真君在马场里慢慢遛弯,一边看季蘅骑马。   季蘅的马术是今年才正经学的,从前顶多是跟着教练在场地里跑两圈 ,会个上下马就不错了,真正的技能,都是要从江州奔袭回京,生死之间学会的。   他的悟性倒还不错,又明白熟练骑马是掌握一门保命手段,这几个月他练习勤奋,进步飞快,不然那日万寿山上,不能准确地握住空中飘落的菊花。   年轻郎君在马上恣意迎风,终于不是羞涩腼腆的模样,露出几分少年意气,问真慢慢驱马赏景,既欣赏附近的松柏风景,欣赏马上的一道景物。   季蘅本就有意在问真面前展示一下英俊,注意到问真的目光,更如开屏的孔雀一般,只是下马后,面对问真真挚的赞美,他的耳根还是稍微有些红。   于是一下从风采逼人的五陵年少,又变回羞涩内敛的谦谦郎君了。   问真深深觉得,这两种样子都很好。   一人身上两种风采,她都喜欢。   问真如此想,目光很直接。   季蘅原本只是耳根稍微有点红,在她的目光下,渐渐感觉脸颊不受控制了。   他简直想转身跑走:为什么,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会不受控制的脸红?   问真看出他的不好意思,抱着体贴的心情才没有轻笑出声,将马鞭递到身后的随从手里,在季蘅脸前一挥手:“走吧,中午吃红羊枝杖,她们都预备好了。我下午要陪问星她们,咱们只有这点时光,可不能浪费了。”   季蘅一听,顿时顾不上害羞了,连忙跟上问真的脚步。 第65章   问星:谁懂,遇到妖精了。……   午膳吃的红羊枝杖, 含霜心细,额外嘱人炙烤一些菌菇、鲜菜,鲜香味美, 冬日吃来倒比烤羊还要讨喜。   问真吃完,才对家里最爱吃烤羊的问星生出一点愧疚,问含霜:“十七娘这段日子还用忌口了吗?”   虽然不住在一处了, 但问星等人每日的菜单、药单含霜都会过目,立刻答道:“只忌辛辣, 其他倒放宽了。”   “那就晚上吃红羊枝杖吧。”问真道:“这些素蔬不错,依样再备下。”   她这段日子观察, 季蘅和季芷饮食都是素多荤少, 应该是在孝期中的缘故。   季家三口, 季母原本想要完全食素为夫守孝, 但被季芷拦下了, 用季芷的话说, 他们三个都瘦得一把骨头, 再一点荤腥不占, 蔬菜腌菜吃三年,就都要熬成人干了。   季母抗不过她, 讪讪答应, 唯有在季芷不在家时为夫尽心, 季芷回家照旧饮馔荤腥。   所以这母女俩的交锋最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其实早在预料之中。   于妈妈既是被派去照顾季家人的,其实担负着监督引导季家人行事的职责, 季蘅对外身份毕竟特殊,季家如果被人利用,很容易对问真不利。   所以于妈妈与其说是普通妇差, 不如说是一位兼间客之责的老练管家。   原本问真与季蘅没什么感情,季芷又不常回家,她对季家的事除了固定留心规避风险外,便不大关心,如今身份有变,她偶尔闲暇,才琢磨琢磨季家的事。   给于妈妈添两个帮手是早定下的,因为季芷与季母拉锯,便暂且搁置——不然季芷那边对家里闹脾气,徐家这边对季母施恩,她是什么意思?岂不拆季芷的台。   如今情况再变,她在含霜递来的本子上另外圈人,选定另一对夫妻过去,女人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老实肯干,能给于妈妈打副手,重点在男人有些身手,寻常壮年男子二三个不是对手,跟着季蘅出门以防万一足够了。   既有用,看着又不显眼。   根据问真的经验,在外面养人这种事,若要求长久无风浪,就是要低调,越是显眼招摇越容易出事端。   回山的路上,问真与季蘅说了此事,并道:“这两个人你必要收下,但你母亲与你姊姊之间的争端我是有偏向的,希望你知道。人回头我叫来给你认认,等你姊姊那边完事了,你带回家去便是。”   说句不好听的,先不说季芷与她的交情,光是看聪明和价值,季母和季芷不能相提并论。   她帮着季母弹压季芷,那算什么,闹昏头了上赶着想当孝敬息妇?   问真没那爱好。   季蘅连忙点头,“我明白的,我知道姊姊脑子比我和阿娘都好用,不会在里头做混账事的,娘子放心吧。”   问真看着他认真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   季蘅有这个态度,季家就不会闹到鸡飞狗跳的那一步,阿芷需要的其实只是一份态度。   问真不再多提季家家事,她抓着季蘅的手在手里轻轻揉捏。   季蘅还没习惯她偶尔的亲昵,耳根子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红,但已经比今晨自如不少,只微微垂首,感受着、看着问真的手。   问真肌肤白而温润,手指纤长,指节分明,看着如莹白美玉一般,连指甲都透着莹润好看的粉色。   这是一双一看上去,就没沾过阳春水的手。   但她手上的茧子却比他还多,季蘅悄悄地在心里,一处处往自己手上比对,猜测那都是怎样留下的。   握弓、提笔、提刀剑、骑马、弹琴……   这些茧子,是她年少时勤奋苦学的象征。   他这一年,算吃了许多苦,手上、腿上留下了的痕迹,当时认为已经很疼了,现在看到问真的手,他才感到一种更重的疼痛。   季蘅指尖在问真手指上轻轻一触,小声道:“疼吗?”   问真正是午饭后懒洋洋的时候,在晃悠悠的马车里,外表看着还算清醒,其实精神都要飞到周公殿里了,手里下意识地揉捏季蘅的手,手感还真不错。   忽然听他一问,精神回笼,问真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道:“就是要留下茧子才不疼,不然将十根指头养得吹弹可破,提弓箭、按琴弦的时候才要痛死。”   况且,要练出真功夫,哪有不吃苦的呢?   她若怕吃苦,自然可以舒适安逸地过十几年,需要用人时,自然有下属来替她做,可若碰到山穷水尽时,她的一线生机只会在自己身上。   大长公主出生在皇朝辉煌繁盛时,幼年却深受生父夺储随时命悬一线的威胁,所以习惯给自己留足后路,她最大的底牌只会是自己,问真在这方面深受她的影响。   见季蘅抿着嘴好像疼在他身上的样子,问真好笑地点点他,“其实没多疼,学出来的时候才骄傲呢。我刚能射中靶子红心的时候,整整一个月恨不得见人就展示,我舅舅还特地给我画了幅画呢。”   季蘅随着问真的言语,在脑海中幻想年幼练习弓箭的小娘子,或许是七八岁大,或许更大一些,个头未必有靶子高,但一定很傲气地扬着头,绷着小脸,一双凤眼或许瞪得大大的,黑黝黝的眼珠盯着靶子不放开。   射中了,就更加得意地扬起头,家人一定都爱极了她,恨不得将她捧到天上去。   问真只觉得季蘅看她的眼光有点怪,似是炙热似是……慈爱?   问真连忙眨眨眼,对着季蘅情绪收敛后如一池春水一t般柔软的眼眸,她轻轻点点季蘅的眼帘,“你这样看我,叫我想要对不住你。”   她半真半假地吓唬季蘅,季蘅一下打起精神,问真轻笑道:“你还在孝期,我却想拉你入红尘,岂不是对不住你?”   季蘅敏感地觉察到问真的弦外之音,一下便不只耳根子红了。   问真看着他的脸与眼神便心底痒痒的,又有点无奈。   她如此说,当然不只是为了耍流氓。   季蘅的孝期还有一年多,她打算告诉季蘅的是,她目前很喜欢他,如果不出意外,他们这份关系至少会持续到孝期结束。   然而季蘅大约是脑子被烧红了,已经想不到那一点,问真只能轻轻点他,“孝道礼节乃系人伦,不可触犯,待你出了孝期,我再设别宅安置你,可好?”   这几乎算是明牌了,季蘅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的考察期好像被延长,又好像已经过了?   他顾不得茫然,先是连忙点头,又忙道:“兰苑日入斗金,屋舍我自己可以搞定的。”   “我在永兴坊本有别宅,宽阔幽僻,不引人瞩目,正合用。”问真笑道:“你若嫌如今的院子小,自己置一些房舍倒使得。”   但她要做偶尔约会用的别宅,自然不能用旁人的屋舍,既不够安全,不够周密。   为什么要不引人瞩目?   季蘅思及方才的话题,心怦怦跳,连忙点头,又忙道:“家里人口不多,不用许多人服侍,如今的院子正好够住,左邻右舍又都和善,我怎会嫌弃呢?”   他恨不得在问真的房子里住到地老天荒,这样至少代表他们的关系会一直持续下去。   他拉住问真的手,目光盈盈地看着问真,“娘子难道打算赶我们出去吗?”   问真没想到他竟然无师自通这一招,她从小最顶不住圆娘、昌寿她们用这招式对付她,与季蘅如今又正在浓时,她如何抵挡得住?   只能立刻道:“岂会,你愿意住多久都随你的心,我只怕地方小了委屈了你。”   季蘅这会反应可快,不见小呆瓜的样子,“娘子不是说等我出孝,便另设别宅落脚约会,难道这么一会就反悔了?”   他干脆将话挑明了说,问真倒不恼,看着他耍这些直白的小心思,倒很有趣。   她笑道:“回头我将宅子的地址给你,明年你可以随着心意布置那里。”   季蘅脸颊微红,却一本正经地点头。   回到园子里时天色还早,问真却得与季蘅别过了,没办法,家里三个孩子,总是谈情说爱显得太不正经。   季芷终于被叫来竹楼,见季蘅不在这边,才一边欠身一边笑道:“娘子如今春风得意呀。”   “问星与你的身体若能再好些,我更得意。”问真抬手示意她坐。   “十七娘子的身体已经好转许多了,她这几个月一直养得不错,入冬后因气候不适宜才愈见严重,这里气候温暖、湿润少烟,便好转得很快。毕竟人小,身体恢复得快,底子还算不错,如此再调养一二年,后续勤加锻炼,与正常同龄人都会一样的。”   季芷对斟茶的含霜道谢,继续笑着道:“我嘛,您就更不必担心了。我就是医者,还能对自己的身体不上心?”   问真细细看她一眼,气色确实比在江州时候好多了,脸颊丰盈一些,不像那时形销骨立的模样,但还是比一般人清瘦。   “你这体型,在江州或许够用,在京城可抵不过寒冬。”问真握着一卷书,随口道:“至于还想去塞外,那就更是做梦了。你若还想要游历四方收集医方,对自己的身体就再上些心。”   季芷知道她的关心,照单全收,“我明白,娘子为我费心了。”   她并非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只是习惯了,医书、药方、病人比自己重要而已。   但今年身体实在不好,她在改变作息,至少不会再熬夜秉烛研究方剂,动辄通宵读书。   ……如果只看到亥时算进步的话。   问真对她实在过于了解,懒得再多絮叨,总归凭季芷的医术,对自己身体总是有数的。   问真被午后温暖的日光晒得暖洋洋的,说话怠懒,只交代好:“你这段日子若需要回城,只管和含霜说,让她替你安排。”便没有多的事了。   季芷需要回城自然是因为家事,她与季母的交锋,不像她的身体,问真没有多问,虽然是稳占上风,但毕竟是与亲娘争斗,问真没那个戳人心窝子的爱好。   季芷倒是一直很镇定稳静,闻言认真应下,并好心地替弟弟说了一句话,“阿蘅虽然稚嫩些,但经历过这番事,历练出来了,在家事上很明白,季家的家事绝不会烦扰到您。”   问真闻言,侧首看她,笑眯眯道:“你这是替阿蘅说好话,在我这吹耳边风?”   季芷听出她的打趣之意,“阿蘅毕竟没惹过我。他若惹恼了我,我会来您这说他坏话的,希望那时我的耳边风还能比枕边风好用。”   “你的风永远好用。”问真不着调地随口答应着,含霜在一旁听着,满心满眼的无奈笑意。   季芷一二日内并不急着回城,她与季母的拉锯战已经进入最后阶段,她挺过了前面许多心烦的时候,直到忍无可忍才挺身宣战,就不会急于一时,自毁长城。   但她还是提前说明:“到了要回去的时候,阿蘅可能得与我同行一次。”   家里从上到下的态度必须统一,如此才能拧成一股绳,永远向一处用力。   季蘅前期敲边鼓,安抚季母的情绪,如今到后期离开家里给季母独处思考的空间,等到一切要尘埃落定时,他得一起回家表明态度。   问真当然理解,并好笑地道:“你带阿蘅回家,何必问我?倒显得我管得多宽似的。”   “身份不同了,您不在意,我却得多留心些。”季芷半开玩笑,“不然影响了您和阿蘅的感情,他只怕恨不得咬我一口了。”   她从前只烦心弟弟性子过于软绵,日后顶不起家业,经历剧变时,发现弟弟骨子里倒有一种韧劲,形势愈严峻,他愈能咬牙挺住,才稍微放下些心。   当时只想着,万一她熬不住撒手了,家里至少能有个顶门立户的人,后来情况转好,枯木逢春,迁居京城,她引着、教着季蘅与人打交道、应对各种麻烦。   剩下的一点心软,倒不算坏处,在关键地方底线清楚便足够了。   季芷冷眼看着,季蘅若真是杀伐果决、说一不二之人,与娘子只怕一点走到一起的机会都没有。   两把过于锋利的剑凑在一起,总会伤到对方的。   如今这样最好。   其实不止男女之间,兄弟姊妹之间是如此。   季芷慢慢地想,如果阿蘅是个目中无人的冷硬性子,她又要多费许多周折,会失去许多东西。   如今这样,倒是一切都刚刚好。   晚膳吃得比中午更热闹,明瑞明苓和问星凑在一起,就如十几只小鹦鹉聚会,问真只听耳边不断有叽叽喳喳的声音,热闹得房顶都要被冲开了。   幸而她对此早已习惯,陪三个孩子玩了一会,说一会话,便在窗边寻了个舒服位子坐下,中午没看完的一卷游记握在手里慢慢地继续翻。   问星跟小孩玩了一会,就嫌明瑞明苓烦人了——她几乎每天都会经历这种阶段,刚见面时是互相都很想念的,亲亲热热地玩一会,她就嫌小孩不懂事,偷偷溜到一边,或者想个游戏哄明瑞明苓一起玩,她坐着当佛祖或者稻草人。   这会问真在这,她乌溜溜的眼珠一转,多费一点心思,将两个小的打发到另一边屋里玩,才跑到问真身边磨蹭,“姊姊这段日子都不陪我了。”   “天地良心。”问真失笑,“前日陪你们吃的早膳、午膳,下午玩到天黑;昨日我出门去了,却陪你们吃了早饭,今日不过半日不见,就成了我不陪你了?”   问星可不是讲道理的小娘子,满身都是撒娇的本领,蹭着问真不搭茬,“我想姊姊嘛,姊姊多陪陪我,我不可爱吗?”   “是可爱。”问真捏捏她白皙柔软的小脸,“若再讲些道理,就更可爱了。”   问星被评价为不讲道理完全不恼,甚至不胡搅蛮缠,昂首挺胸很骄傲地应下,一本正经地道:“不讲道理,才能多抢到姊姊一会。不然明瑞明苓可会抢姊姊了!”   现在还多了个妖精!   问星记着一饭之仇,彻底放下了老乡爱,愤愤地想t。   本来她明年入学,恐怕就得从明德堂搬出去,和姊姊相处的时间就不多了,现在竟然还蹦出一个姊夫!   可恨的、抢走姊姊时间的姊夫!   那季蘅虽然还没有名分,但听闻姊姊今日下山骑马都是带他一起去的,想必是已经上位了。   看的霸总小说和宫斗小说都比季蘅多的问星小娘子以己度人,鼓着小脸愤愤地想,这一上位,从此就大不一样了,还不狠狠排除异己,抢占姊姊的时间?   问真全然不知她的小脑瓜里都在翻滚着什么宫斗经,伸出一指戳戳她鼓起小脸蛋,“怎么,昨日没能陪你吃午饭,就这样生气?”   “我才不生姊姊气呢!”问星一本正经地保证,“问星永远不会和姊姊生气的!”   这可是她从痛苦中挣扎着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呀。   是在这陌生的世界,将她庇护在怀抱下的第一个人。   姊姊那样疼她,爱她,她怎么舍得与姊姊生气呢?   问真揉揉她的小脑瓜,笑从眼角溢出,“你这句话,永永远远地记着才好,别到大了,又为课业、郎君与姊姊置气。”   问星忙扑进问真怀里,嗓子甜得发腻地撒了一通娇。   她总干把人支走过来撒娇这种事,明瑞明苓虽然屡屡上当,却已经有了经验,在那边屋里玩一会,叽叽咕咕商量两句就发现不对,连忙跑过来,怀里还捧着娇黄可爱玩具的大佛手、枸橼。   一过来,果见问星在问真怀里撒娇,兄妹二人对视一眼,齐齐扑了过来,“姑母!姑母!”声不绝于耳,问真眼里有一瞬的绝望。   小鹦鹉们又飞回来了。   好在小孩还是可爱的,尤其明瑞明苓小脸水灵灵、圆鼓鼓的,玉雪可爱,俨然是一副神仙童子模样。   问真挨个捏捏小脸,将他们献宝似的捧来的果子接过,大手一挥:“咱们今日量尺寸,预备做年下的新衣,好不好?”   明瑞明苓欢欢喜喜地笑:“好!”   虽然前几日才得了新衣,可新衣服哪个小孩会嫌多呢?   问星来了精神,把注意力从争宠上稍微挪走一点。   明瑞明苓的生辰就在前几日,但因生而丧母的缘故,他们的生辰并不会大办,只是问真陪着他们吃了寿面,给他们每人做了一套新衣、一只簇新的如意荷包。   家里公主、大夫人等人都备了差不多的礼物给两个孩子,季蘅听说了,临时弄了些小玩意来给他们玩,两个小的倒很喜欢。   问星当然有一份,但十七娘子严正表明态度:不接受贿赂!   昨日宁国长公主忽然给了两匹衣料,指明是给明瑞明苓,意思便很鲜明。   问真打算趁今日叫服侍他们的针线上人来量好尺寸、商定款式,给他们各做一身新衣,料子华贵,正好新年时穿。   问星在,自然不好厚此薄彼,幸而她很有些家底,翻翻箱柜,早叫含霜翻出一匹鲜亮柔软,适合小娘子穿的织锦料子。   一般织锦因为织金银线的缘故,穿在身上远不如柔软的绢绫绸子舒适。   大人做外衣还堪用,小孩穿便为难了些。   这匹织锦只采用柔软的丝线织就纹样,质地柔软轻密,银红织就藤萝如意宝相花,给小女孩做过年穿的衣裳正好。   问星虽然是老瓶装新酒,做新衣服很兴奋,和明瑞明苓一起乖乖地量尺寸,又要选样式。   明瑞明苓还不大懂这些,不会自己选,问真说哪个好,他们好奇地看一眼,便乖乖点头了。   问星自己哪个小册子翻了许久,只觉这个好、那个好,实在犯难,还是问真看不过去,好笑地将她抱过来,搂在怀里二人一起翻。   问真帮她在纠结中选定了一个,“八幅的裙子你穿过于繁琐沉重了,做条百褶裙穿吧,选轻快些的颜色,再用银红的织锦做一件褙子,滚上雪白的风毛,鲜亮又清雅可爱。”   问星眼睛亮晶晶地点头,“听姊姊的!” 第66章   冬雪初落借机教妹   问真与季蘅的关系虽然有了变化, 只在彼此与问真近身侍人们心中明白而已。   其余外人看来,不过一切如常,但季蘅却察觉到望梅轩里里外外又被整顿了一番, 服侍的虽然还只是一位葛妈妈,外头却多了几个人替葛妈妈洒扫跑腿。   他若有什么需求,哪怕只是无意间与葛妈妈提了一嘴, 很快便会被解决。   这些事问真无需亲自吩咐,含霜与曲眉等人自然料理清楚, 问真知道后,笑睨含霜一眼, “怎么, 你盼着得一得枕头风帮扶?”   说话时灯火熹微, 她披着头发懒洋洋地握书倚在榻上, 微挑的凤目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韵致。   含霜坐在一旁的小杌上, 提着包裹丝绸的小巧铜熨斗替问真烘头发, 闻言一笑:“这么多年, 我的耳边风吹来岂不更快?只是既然是娘子认定了的人, 我们自然要照顾周到。”   她半开玩笑地打趣:“倘若郎君哪里委屈了,一状告到娘子跟前, 我们还不是要吃挂落?”   问真被一点清新馥郁的百合香熏得昏昏欲睡, 才与含霜斗嘴醒神, 闻言半笑道:“你嘛, 我自然是舍不得罚的,只好打凝露的板子了。”   在一旁捧着润发香露匣子的凝露呆愣在原地, 露出委屈的表情。   问真顿时抚掌大笑,含霜忍俊不禁,凝露委屈巴巴地道:“打我的板子, 娘子和含霜姊姊都这样开心?”   “那你想想,你含霜姊姊每日做多少事情,你每日做多少事情?我若将你含霜姊姊打了,她的事你能替她做?还是你受伤,我们人手不至紧俏。”   问真满口胡侃张嘴就来。   凝露配合地擦擦眼泪,“娘子此言,真是叫人伤心……仔细想想,我却无从辩驳,只好明日三餐都多吃娘子一些,好找补回来。”   此话一出,她忍不住笑了,温暖的卧房顿时盈满笑声,问真将手中书卷一撂,冲凝露勾勾手,凝露便巴巴地凑过来。   问真将凝露、含霜二人的手一齐握住,语气是难得的郑重,“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九个,如今只剩咱们三个守在一起。你们两个在我心中的地位,总是无可替代的。”   她做的事情越多,影响力越大,来表忠心的人就会越多,如同层层叠叠不断增长的圆圈,圆中心上是她,离她最近的就是含霜和凝露。   她们这个小圆,一定要坚固、稳定,才能共同抵挡外界的风雨雷霆。   这个大圆才能稳定前进。   凝露闻言,难得地正经起来,用力点点头,“我知道娘子看重我,从来不嫌我憨,不嫌我不想嫁人……我早就发过誓,会陪您一辈子,永远忠心,只对您忠心。”   含霜轻声道:“蒙娘子不弃,含霜才有今日,娘子待我之心,我又怎会不明白?而含霜待娘子之心,天地可昭。”   问真握紧了她们的手,“我必保你们一世安乐平顺。”   —   踩到十月的尾巴上,京城气候愈发凉了,含霜开始翻箱柜取毛衣裳,问星体弱畏寒,她是最先将皮毛衣裳穿上身的。   这样的皮袄皮褂,既要暖和,面上又要好看,用厚实华美的锦缎做面,有的还要夹丝绵絮。   问星甫一上身,就觉着自己被压低了三寸,圆滚滚地一裹,站在玻璃镜前,跟萝卜成精了似的。   她苦着脸对秋露道:“妈妈,这衣裳好重。”   “您没见过穷人家的冬衣呢,这皮子已经是最轻薄暖和的了,普通穷人家,在衣裳里塞满了稻草、苇絮,挡不住寒风呢。”秋露好笑地道。   她是随口一说,问星却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镜子里舒适安逸的卧房,满身金碧辉煌的自己,喃喃念:“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秋露听了大喜,“哎呦,咱们十七娘子吟诗了!娘子素日似乎念过这首,叫什么来着?十七娘子便记住了?”   “《卖炭翁》。”   问星对着玻璃镜摸摸自己的脸,半晌叹了口气。   秋露还为她的聪明欢喜,喜滋滋地一边整理过时的单薄衣裳一边笑道:“娘子最爱小娘子们聪颖好读书,咱们十七娘子如此聪明伶俐,一听娘子念诗词便记住了,还能记得名字,入了学,定然是小娘子们中的头名!”   又听到她叹气,疑惑地看过去:“怎么了,小娘子有何愁事吗?”   问星已经收敛表情,恢复为乖巧可爱的模样,摇头道:“我看脸颊有一点干。”   “诶唷,可不是。”秋露忙将t手上东西放下,凑过来细看,婢女捧来清新芬芳的面药,一小钵便是穷人家一月的米粮。   问星乖乖伸出脸去叫秋露给她涂抹,一时的惆怅随着秋露絮絮的关怀消散,又或许是只是回到心底,留下一根小小的引丝,等待被触发的那天。   冬月初,京师落雪。   按理说,冬月落雪是好事,富人家欢欢喜喜筹办暖炉会,聚酒畅饮,驱寒赏雪;而农人们不讲一句“瑞雪兆丰年”,讲冬日雪越厚,来年的地越好种。   但不尽然。   问真半夜听着风声不对,起来推窗一看,见下雪了,便做好心理准备,第二日一早,唤来曲眉并下头庄子上的管事,询问各处房屋、人口、牲畜的情况。   问真的庄地大多聚在云溪山这边,乃是出于当年的特殊情况,大长公主想方设法置换来的,土地并不算十分肥沃。   当时觉得是倒霉到底,如今看来,福祸相依这老话倒有理。   至少聚集的庄地,管理起来便很容易了。   因为问真早年常驻云溪山,这边的庄园早被摆布明白,各处都很老实,屋舍还算坚固,牛羊棚圈密能挡风,各处都还平安。   问真听罢,笑着肯定庄子上的大管事魏娘子,“难为你了,一早上来回话,我见到你,心里便安稳了。一早虽惦记着风雪人口,可一想到有你在,又知道定无需操心。”   魏娘子年过三十,但在庄子管事里还算是年轻的,她是女子之身,又是如此年纪,能够坐稳位置,自然很有一番手段。   问真一早派人下山传唤,本是留出了给她了解情况的时间的。   不想魏娘子半夜听到雪声就开始留心,披着大斗篷查验房屋、牲畜、人口,在庄子上查走了一圈,险些叫问真派去的人扑了空。   含霜递了热茶进来,亲自捧一盏到魏娘子手上,魏娘子忙道不敢,又笑着道:“其实奴心中慌着神,只是想到娘子在山上,便如心中有了倚靠似的。”   她说这番话时满面真挚,实在看不出半点阿谀之色。   问真含笑道:“咱们这样彼此吹捧,又有什么意思?”   “奴满心真意,绝无半句诳言。”魏娘子面容其实平常,普通的圆脸,肌肤不算白不算细腻,脸颊上散布着微微的斑点,是她多年在阳光下劳作留下的痕迹。   唯有她那一双眼睛,实在明亮有神,望向问真时含着浓浓真意,令问真都不忍说笑打趣了。   她只得道:“那就多看看我吧,如今庄子上要猫冬,事不多了,你得闲常过来走走,我想和你说说话。”   魏娘子郑重严肃地答应下。   曲眉在一旁用铜著拨弄火盆里的炭,又将铁网仔细罩好,等问真这里说完了,才絮絮地道:“我听闻城中的暖炕已经搭建成功,只需在屋外燃烧木柴煤炭,屋里坐在炕上便极为温暖舒适,咱们这里是否要动工筹备?”   她一张口就显出亲密,又给问真添茶,声音柔和婉转,如珠落玉盘般的好听。   含霜侍立在旁,老神在在,帘后静心写字等问真一同吃早饭的季蘅捕捉到“暖炕”二字,不由探头来看。   又立刻反应过来举止失礼,忙肃容站直,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才松了口气,回去继续写字。   问真笑着叫曲眉:“你坐下说话,不必忙了。——是要动工,只是还不急于一时,咱们这里暖和,先紧着府里做。”   曲眉应是,又道:“暖炕这样好的东西,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满京城的人都要知道了,届时梓人只怕就不好找了。还是得请娘子的示下,府里一经完工,立刻将梓人请来动工呢。”   “那倒不急。”问真清早起来听到的都是好消息,心情顺畅,笑着道:“暖炕的技艺不难,如今京里正拟章程,叫那几位梓人带徒弟呢,不出十天半个月,会做暖炕的梓人就要遍地开花了。”   守着避寒的宝贝,徐家人自己享用,是什么意思?   自然得捧出来大家同乐才是。   据问真所知,目下宫内紫宸殿的暖炕已经搭建好了,皇家工程精雕细琢,做得格外精细,不过几日的工程而已。   与暖炕相较,地暖就麻烦一些,毕竟需要动满屋的土地,不像暖炕只盘在一处。   工期长不说,梓人们不敢轻易下手,不过府里拨出来练手的房屋似乎已经做成功了,广布安排指日可待。   曲眉原只想着问真这里还在烧炭不便,听问真说完,便不再提出异议,又说起园中其他事来。   问真所关心的无非是山上、山下对冬雪的应对如何,见各处无恙,便安下心。   魏娘子上山一趟,不留早饭有失亲密,问真干脆叫含霜:“你们不要在我这守着了,只管吃饭去,叫厨房收拾一桌客饭,你们几个一处吃。我不在,你们更松快些。”   魏娘子忙要推辞,含霜已经含笑道:“听闻您唤魏娘子上来,我便嘱咐厨房预备饭食了。她们说我多事,我说您对魏娘子一向关怀备至,哪里肯叫人空着肚子下山?瞧瞧,倒叫我说个正着。”   又对魏娘子笑道:“多谢魏姊姊,托你的福,我们受用一回。”   魏娘子闹得脸颊微红,只能满口称谢。   —   几个孩子一早起来见到有雪,都很兴奋,幸而还有傅母们跟随约束着,才没叫他们把雪揣进被窝里——此处指明瑞明苓。   问星早起支窗一看,见院外长青的松枝上覆着新雪,洁白盖着苍翠,带着几乎能洗涤人心灵的幽静高洁。   大自然赐下的恩泽奇迹,自有一番天然之美。   她欢呼一声,蹬开软底睡鞋,跑到秋露前头,“妈妈替我找出门的衣裳,我要到姊姊那里去!”   秋露一边笑道:“娘子处这会只怕正有人回话呢,小娘子去了可要乖乖的,不要闹人。”一边替她寻找衣裳,一条厚实的大毛斗篷,又翻出厚底的鹿皮小靴。   问星的小暖坞与问真那里有些距离,她到的时候,魏娘子等人吃过了早饭,正辞过出门。   迎面见到问星,众人连忙见礼,问星好奇地看着生面孔,含霜笑道:“这是山下田庄的管事娘子,魏娘子。”   问星微微点头,魏娘子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见约五六岁大的小人,裹在朱红的斗篷里,戴着雪白风帽,只露出点漆似的眼睛与小巧的鼻尖,那眼睛圆溜溜的,清澈有神极了。   因是堂姊妹的缘故,小娘子的眼尾微微有一点上挑,与娘子略为相像,这原本没什么,血缘如此亲近,一二分相像并不值得称道。   但她总觉着小娘子的神情举止,似乎与娘子有些相似。   这就像是常在一处耳濡目染出来的。毕竟小孩子总是不自觉地模仿身边年长可靠的大人。   魏娘子低身,替问星拍拍斗篷下摆的雪,“新雪不厚,道路湿滑,十七娘子小心足下。”   问星客气有礼地笑道:“多谢娘子关怀,我记得了。”   含霜交代凝露抱问星进去,自己与曲眉送魏娘子出门,小竹楼里,问真与季蘅正吃早饭。   她吃饭一向很慢,尤其早起心情好,不疾不徐地吃上两刻钟是有的。   问星见正赶上饭桌,连忙进去,问真好笑地睨她一眼。   “给十七娘子加个座。去厨房看看,有什么不错的点心,端两碟子来。”问真一边示意季蘅不要拘束,继续吃饭,一边吩咐。   问星老老实实地解下大衣裳,盥了手入座,只是眼珠还滴溜溜地转。   问真的习惯是食不言寝不语,但问星在她身边已经打破太多先例,她不是拘礼迂腐之人,便不在意了。   她干脆问:“怎么了?”   “我想方才出去的那位娘子。”问星冲问真讨好一笑,才乖乖发问:“她在庄子上管什么呀?我听秋妈妈说,姊姊的庄子做丝帛纺织的多,可魏娘子身形高大、指节粗糙,并不像是与蚕桑打交道的人。”   以纺织、刺绣等事为业的女子,哪怕家中负担再重,一定会仔细地保养自己的手,丝线是最娇贵的。   问真无奈地看了问星一眼,“你再听话,不要只听一半,素日在我这里,听到什么都往心里去去。谁说我的庄子就只做丝帛纺织?前阵子的鲜菜、鹿肉,你没吃过?”   问星尴尬地顿住了,问真叹了口气,“但你能看出魏彩并非侍理蚕桑之人,倒细心,算进步了。她是云溪山下几处庄田的总庄头,负责管理一切农耕人事,秋t日她还到府里请过安,只是当时你病着没见到。”   问星顾不得尴尬,惊讶道:“她是总庄头?这样厉害!”   问真看出她惊讶在何处,笑道:“她能拍着胸脯跟我保证,一定能将几处庄田摆弄清楚,管理明白,我又有何信不过她的?”   女子做庄头,当然是极少数,至少京中目前只有魏彩这一例。   但她就是做得极好!   问真一向用人不疑,魏彩当日既然能取信于她,她就给予魏彩帮助,魏彩果然没叫她失望。 奇_书 _网 _w_ w_w_._q_ i _ s_ h_ u_9_9_ ._ c_ o _m   问星从这句话里嗅探出,其中应该有许多旧年故事,但问真不是爱讲故事的人,她便按捺住好奇心,只道:“能叫姊姊如此信任,那位魏娘子真是厉害。”   然后又兴致勃勃地发出邀约:“我来找姊姊,是因为今晨醒来,见院墙外的松柏上覆着白雪,煞是好看,想请姊姊赏雪游戏!”   “好啊。”   问真欣然答应,并问:“你打算自己筹备,还是我叫含霜帮你筹备?”   问星原本只是随口邀请,如寻常小坐赏景一般而已。   然而问真如此说,涉及“筹备”二字,就不是小坐那么简单的了。   问星敏锐地察觉到一点隐隐的考核苗头,自忖这一年跟着姊姊,陆续学到不少技能,难道还能怕办一场小小的赏雪宴?   她雄心壮志燃起,撸撸袖子:“我自己来!”   问真含笑道:“那我只等受用了。”   便真没操心,只安坐等着。   问星回到暖坞中,把满屋子女使、婆子使唤得小蜜蜂似的团团转,一会这里变一下摆设,一会那个去多取些鲜果,又拿着大厨房的菜单勾勾画画。   秋露乐得见她忙活,只温和听从吩咐,偶尔才提醒问星,替她查缺补漏。   问星操办的第一场小型宴会,就这样磕磕绊绊地办了起来,列席人不过问真、季蘅、季芷、明瑞、明苓。   后头两个只爱疯玩和点心果子,季家姊弟事情不多,问真就比较挑剔,需得饮食坐卧舒适合心。   问星既然拍了胸脯,自然想做得尽善尽美,于是很下了一番力气。   问真拿着透着梅香的花笺请帖徐徐而至时,问星的小暖坞里已经改头换面,不远处的小亭中更是准备妥善,问真在亭中落座,望着远山青翠,白雪皑皑,满目清新,如何能不畅快?   再到饮食游戏,问星做得虽然稚嫩些,却颇有意趣,家人小聚玩乐足够用了。   问真笑吟吟搂过她在怀里,“我们十七娘真是长大了,此后谁再敢说你痴傻,姊姊的大巴掌先抽到他脸上去!”   春天那一遭事,如今还有些嘴碎的人议论,问真这句话就是表明态度:我们家十七娘伶俐着呢!谁再说闲话,仔细大巴掌。   问星脸微有些红,不知是羞的还是被风吹的,“多亏了秋妈妈帮我,不然我要闹出许多乐子。”   早晨答应的时候踌躇壮志,真办起来才发现,内宅里的细微琐碎事磨人得很,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然而祖母、伯母、姊姊,甚至姊姊身边的含霜,给了她的秋妈妈等人,无不是举重若轻信手拈来。   她一点小骄傲碎了满地,唯一感到安慰的,就是至少问真教给她的东西她学得真不错。   问真含笑揉揉问星的头,“你如今还小呢,秋露是你的傅母,帮助你、提点你,是她的分内之事,你遇到不明白的事情,只管问她。这场小宴办得很好,姊姊吃得开心、景赏得开心,想要送你些什么,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虽然不过是个小型宴会,流程简单、地点狭小,但从各种安排中能看出主人是否能吩咐得动婢仆、对如何待客是否稍有思路……   问星明年要入学,就不能再随着问真住,会有自己的院落。   她在问真跟前总是撒娇痴缠的粘人精模样,问真实在摸不清她素日都学到多少东西在肚子里,今日问星自己送上门去,问真灵机一动,干脆临时给她设了一道考核。   问星做得很好,至少在她这个年纪,是很好的了。   问真不吹毛求疵,这件事要留给秋露日后慢慢地做,她对问星现在拿出的结果只有满意。   天色已晚,月上中天,问真叫季蘅先回去,自己留在小暖坞中,搂着问星,复盘这一日问星都做了什么安排、得到了什么结果。   她慢慢地道:“你屋子里的人,如今都还算听你的话,这很好。”   她话音一落,问星刚要咧嘴笑,又听问真道:“但那几个妈妈似乎彼此并不服气,如今你还在我院里,她们有我辖制,万事好说;等你搬出去住了,她们仗着是从我这里出去的人,想在你面前争腰杆子,你待如何?”   问星眼前一黑:说好的考试通关,怎么忽然又来加试了呢! 第67章   调情变疗伤,真真很无奈……   虽然仿佛又回到大考叠小考, 三五日一考的绝望当中,但姊姊的性格问星还是了解的,她不是喜欢随时随地为难人的人。   问星仔仔细细琢磨问真的问题, 很快梳理出一点思路,试探着说,“我若请姊姊帮我弹压她们, 姊姊会同意吗?”   问真倚着凭几吃茶,不见喜怒, 意味不明,“我自然是会同意的。”   “但却不是上策。”问星明白了, 眨眨眼, 开始想歪主意, “人都在屋里, 若是争斗起来, 乱成一锅粥了, 不如全打发走, 换了听话的人。反正咱们家服侍娘子郎君是上差, 不愁好人用。”   她说话时理直气壮,问真看着她霸道的小模样, 终于忍不住笑了。   见问真笑了, 问星顺势蹭过去撒娇, “姊姊您看我这个主意怎么样嘛。”   “我看?是个实打实的混账主意。”问真笑吟吟搂住她, “倘若叫你为官,主政一方, 只怕没两日,县衙里的人都要被你裁换干净了。”   问星撒娇道:“她们原是傅母、保母,我待她们要尊重客气, 哪能明火执仗与她们争锋嘛。”   “但你怎知道,再换来的人就一定是听你话的‘老实人’呢?”问真慢慢地问:“你就说,现在她们听不听你的话?”   问星思索一会,还是点头,“我的话她们自然是听的,对我周到用心,只是总将我当孩子看待,想在我面前争一争风头和话语权,好挺直腰杆子罢了。”   “你并不能保证换走这些人,再来的人比她们更忠心可靠。”问真难得地认真起来,“总把事情交给老天爷,是不行的。你要学会将主动权抓入自己手中。”   “你借我的势弹压她们,我说了,未尝不可。只是一时半刻,无法令她们真正从心底服你罢了,但那有什么呢?”问真道:“天长日久,总有你真正降服她们的那一天,收服人心其实很简单,摸清楚她怕什么、想要什么,你就把握住她的心了。”   她语气是闲话家常一般的平淡,问星却一个激灵。   问真轻抚她乌黑柔软的鬓发,仍继续道:“智者取其谋,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无智、愚、勇、怯,兼而用之。良匠无弃材,明主无弃士。①哪怕你看着最愚顽不堪之人,可能有她的用处。你如今还小,若还拿不定主意,就慢慢地仔细观察,至少姊姊在,你在闺中这段年月,姊姊总不会叫你吃亏。”   “别动戈想着赶人、换人,那都是我图省事的用法,你如今连自己的势力威望都没建立起来,换多少次人,结果都是一样的。遇事不要先想退缩、谋平稳,要仔细筹算,怎样做才是对自己有利的。譬如撵人,你若立起自己的势来,撵出多少人去,自然能再招多少能人进来,那才是你的本事。”   问真说话时,注视着问星的目光极为柔和,带着一点爱怜,烛火光影下,让问星有被汤泉温水包裹着的安全感。   她心里最后一点对古代深宅独自生活的畏惧悄然散去,抿着唇用力点点头。   问真莞尔,捏捏她的小脸,“是姊姊的不是,前阵子叫你跟着我,看了太多老油条的人心算计。其实你屋里那点事还算好弄,她们或许各有心思,但对你总是用心的,你若连她们都摆弄不明白,姊姊可要好好想想怎么练你了。”   问星扑进问真怀里,恨不得趴在她怀里打个滚,“是我胆子太小,总是畏手畏脚,图走捷径。”   比起问真迎难而上的法子,直接将人全部替换,当然算是走捷t径。   但只是表面上的捷径而已。   她能那么想,其实还是仗着问真在,认为日子还长,总有慢慢磨的功夫,在问真眼皮子底下,她们总不会闹翻天去。   但转念想想,换来的新人是如此,老人们就不能这样办了?   她们只会比新换来的人,对问真更恭敬信服。   她乖乖地检讨自己,问真手痒,忍不住又捏捏她的脸颊,在问星幽怨的目光投来时,才轻咳一声,道:“你只管放手去做吧,如今还在姊姊身边,你哪怕搬出去,不过一刻半刻的路程,有什么可怕的?”   问星羞愧地道:“我总是想着借姊姊的势,平稳地生活下去,从没多打算过一点。”   “借势有什么好羞愧的。”问真好笑地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借着祖父祖母的势吓唬人呢。没有人是生来就一呼百应的,都要慢慢历练打磨。”   她当然经历过与乳母、傅母们的拉锯战,这几乎是深宅里每一位小主人的必修课,想要握紧话语权,总不能一点波折都没经历过。   现在想想,当年她所经历的,未尝不是祖母有意无意的安排。   问真轻抚问星的头发,在她恼之前把她那点头发捋顺,“你这么小,想要平稳生活更没什么可羞愧的,其实有时想想,能平稳顺遂地过一生,已经是难得的福分了。”   可惜天公大多时候不愿成人之美,尤其女子,生在世上便会比男子面临更多艰难。   她对问星和明苓,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她们能够自强,哪怕有朝一日,面临最坏的结果,她们能保自己平安地走下去。   活在京城这张棋盘里,哪个家族能保证自己绵延百年与国休戚——便是一国,就能保证自己国祚绵延万世不休?   将一生平稳顺遂寄托于家族、夫婿……所有外力,都不可取。   人生在世,能够依靠的,唯有自己而已。   “看天色,明日只怕还会有雪,你阿芷姊姊随着你住,若有不适,要立刻去找她。”   问星乖巧地点头,对问真的叮嘱教导照单全收,见外面天色极晚了,忙催促问真:“姊姊快回去歇着吧,再晚些,天更冷了。——或者姊姊愿意留下同我睡?”   她眨巴眨巴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问真,可惜问真铁石心肠,坚定说不。   含霜捧着斗篷来替问真披上,问星一直送到门口,只见屋外明月皎洁,照得满地银白雪光,墙外的松柏在月光下似乎更显苍劲幽青,她看着那片松柏,心情却与早上有所不同。   当时满心是发现美景的欣喜,迫不及待地想要与姊姊分享,如今心沉回肚子里,却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意气。   异世茫茫,有姊姊在,似乎没什么可怕的。   而后几日不出问真预料,果然又有大雪,幸而还不算重,不至于闹到成灾的地步。   庄子里彻底闲了下来,魏彩几次上山送些野味干菜,问星和明瑞明苓对她渐渐脸熟。   前日季芷与季蘅下山回城去了,昨日晚上才回来 ,季芷面色如常,瞧不出什么变化,季蘅的脸上就明显多了,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姊姊与阿娘拉锯战,他在中间不好受,从理上他站季芷,又不忍伤季母的心,只能在中间使劲当润滑剂,日子不好过。   如今二人的战局终于有了结果,他简直恨不得跑出去放炮仗。   离开不过两日,却如隔六秋似的,季蘅借口练字留在问真房里,吃了饭,天色漆黑了才舍得回去,走之前不忘讨亲。   次日一早,就又来了,魏彩上来的时候,他又赶上在问真身边,下意识起身想避,问真笑着按住他:“坐着写你的字吧。”   季蘅听说了魏彩,知道她的身份,闻言既惊喜又紧张,坐在问真身边,不自觉挺直腰背,端起仪态,力求哪怕是背景板,要做优美的背景板。   魏彩是带着做好的任务回来的,进门请安后便笑着道:“十七娘子要的羊乳、牛乳都带进来了,各有六十斤,都是最新鲜的。”   问真笑道:“难为你了,这么快便将奶送来,我昨日还说她,总是满脑袋奇思妙想,光为难旁人去了。”   魏彩道:“为娘子和小娘子办事,何谈为难?”   季蘅听着倒有些好奇,等魏彩走后,才问:“十七娘子要那么多奶做什么?”   那可是加起来一百二十斤奶呀,要想一日喝光,只怕得发动整个园子的人。   问真对着棋谱着棋,闻言道:“她翻些食谱游记的杂书,说关外人凝练乳为酥油,制点心面饼味道尤佳,便想试试。”   季蘅恍然大悟——原来是要做黄油。   不过……黄油是怎么做的?   他感慨:“十七娘子在饮食上果然有许多奇思妙想。”   “她的小脑瓜,可不只能用在饮食上,若舍得用在别处,我无需操心了。”问真不欲多谈,侧首去看他写的字,凝神看了半晌。   季蘅渐渐提起心,一指勾住纸边试图将宣纸向外拽去,一边小声辩解,“这个‘正’字我写的时候走神了,这个‘寰’太复杂了,我原本就写不大好,娘子还是不看了吧,我再练练。”   “看出练得用心了。”问真笑着按住他的手,握笔在纸上轻轻圈点,“只是腕力还不会用而已,如今的模仿本就只是学其笔画规矩,要求无需过于严苛,慢慢练着,这是水滴石穿的功夫。”   季蘅又被一阵沉香与百合香融合在一起的香味袭击了,手被问真的手握住,只觉魂魄轻飘飘的,险些要飞起来的感觉。   好容易定住心神,好好看字,问真又握着他的手在纸上缓缓地写了一个“寰”字,十指相接,肌肤相触,柔软与温热是最令人放松防备的两种感觉,此刻正好糅杂在一起。   季蘅脸立刻涨成开水壶,抿紧嘴唇,强迫自己认真看字,注意力却不自觉地飞到手上,留意那柔软相贴的触感。   “握你手写个字而已,不会是羞得脸红了吧?”问真还故意打趣他,写完了字,收回手指着侧脸笑盈盈看他,“不怕不怕,咱们入门晚,有什么可害羞的。”   季蘅定定看着她,眼睛还是干净纯澈得让问真想咬一口,却一鼓作气,握住了问真的手,耍赖一样,“娘子要教我写字,可得好人做到底,今日不帮我把剩下的帖子写完,我就不松手了。”   问真打趣人不成反被调戏,更不肯落下风,当即大手一挥,“写!”   她就握着季蘅的手写,看谁先按捺不住!   最终的结果就是季蘅的习字功课完成了,脸红透之后反而渐渐好转,只是无法将注意都放到笔尖,总是不受控制地去感受问真的手与身边的香气。   所以这种习字法子,究竟是否会有所收获,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问真揉揉手腕,季蘅身上一点清新的草木香气还萦绕在鼻尖,她心情是很舒畅的,虽然没咬到脸,但满足感很强。   就是对腕力要求稍高,她检讨一下自己最近因为天冷而忍不住赖床、减少早起射箭锻炼的行为。   还是得练啊!   季蘅见她揉手腕,立刻反应过来,忙帮她按揉,又有些懊恼,含霜递了些药油来,他道谢接过,问真有些无奈:“真用不上。”   “万寿山上受的伤虽然好了,白芍叮嘱平日用手千万要注意,还是用些药为好。”含霜有理有据。   问真的坚定支持者季蘅立刻倒戈,“正是呢,娘子还是听医嘱吧。”又懊恼地道:“再不这样写字了。”   问真看他坚定的模样,心中惋惜万分,坚决要为自己的手腕正名——手把手写字,多香、多近、多好看呀!   问真手腕其实真没多疼,她万寿山那回之后养得不错,没留下什么暗伤后遗症,这一回单纯只是因为一直悬腕用力——季蘅的身量比起年初可谓是突飞猛长,问真要握住他的手腕写字,字还要写得好看,用力自然不小。   然而季蘅如临大敌,晚些又从季芷那讨来一盒药膏,甚至季芷本人被要求来给问真看伤。   季芷刚听说此事,还以为问真受了什么大伤,紧赶慢赶地过来,就见问真好端端坐在那,一问伤在哪,问真木着脸伸出一只手。   季芷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地检查,眉头越皱越深,季蘅紧张得不行,“是很要紧吗?需要用什么药、什么东西?能治得吗?”   “他可是不慎吃了什么药了?”季芷选择询问问真t。   问真冲她无奈一笑,季芷了然,不细问,左右这陷在情爱中的男女,闹出什么事来都不足称奇。   她从药箱里翻出一小盒药膏抛给季蘅,“活血化瘀、祛湿排寒的,涂抹揉开。”   这药膏本就是给问真准备的,从问真开始恢复锻炼开始,用了许多盒了。   原本一直是含霜负责替问真涂抹,季蘅不清楚这是什么,听了功效,没有被糊弄得感觉,连忙道谢,又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地送姊姊出去。   回来的时候,季蘅琢磨着季芷方才在屋里说的话,才后知后觉,“阿姊方才原是说我吃错药了?”   “谁知道呢。”问真笑眼看他,季蘅嘀咕道:“我是不及您和阿姊聪明,我不傻呀,阿姊总是信不过我。”   一边说,他一边打开药膏,伸手为问真小心涂抹,他怕问真在万寿山时留下的伤没养好,所以才格外小心,“这药膏不知一日要用几次,等会我去问问。若要用两次,晚上吃过饭,我再替娘子涂过。”   含霜在一旁,目光幽幽地扫过。   问星那边的熬油大业进行得怎样,问真后续未再关注,只听说魏彩又送了两次奶上来,秋露来回过一次话,与问真关起门来聊了一会,说起了问星房中几个傅母对问星折腾这些看似简单又繁琐费力的活不同的反应、态度。   见目下的局面问星还能控制,问真便并未插手。   季蘅一开始还有些期待,结果等了好几日没有消息,便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心。   黄油做饼干是很好吃,可做不出来,几十斤的牛乳、羊乳白糟蹋了,他是心疼的。   虽然他在兰苑的股已经算是收入不菲,日常用度更有问真无线拔高,但他在江州时窘迫得恨不得将一文钱掰做两半花的局面还是给他留下一些影响。   又过了一段日子,问星兴高采烈地亲自捧着一个白瓷罐子过来,神神秘秘地打开给问真瞧,其中满满当当盛着凝黄酥油。   她道:“我试过了!这油做软饼很何用,叫她们和面做些油酥饼来,阿姊尝尝!”   问真欣然点头,笑道:“可高兴了?”   “高兴!”问星用力点头,一语双关,“原本认为很难,刚上手时确实摸不着头脑只能摔跟头,可很快就摸清关窍,熬出酥油来了!”   她恨不得手舞足蹈地给问真形容黄油烙饼有多香。   问真道:“那叫魏彩不必送牛羊乳上山了?”   问星点点头,又好奇地道:“咱们原本吃的羊乳,不就是庄子上送来的吗?”   “山上吃羊乳的人不多,只有你和明瑞明苓,零星有些做点心用的,每日一早他们挤好一桶送上来都足够了,自然无需魏彩亲自送。”   问真点明:“魏彩原本无需每日上山下山地运送东西,因你的要求,她才每天起大早折腾。如今东西有了成果,你这个做主人的,不仅要分赏院里出力的人,外头的人不能落下。”   问星恍然大悟,立刻意识到自己忘了什么,忙道:“那我立刻叫秋妈妈准备。——我房里出力的人每人赏一吊钱?”   熬黄油时人的时刻看着火、搅着乳汁,实在不是轻松差事,根据她的了解,她房中几位上差傅母每月薪资一吊、绢三匹,女使们暂时领取小丫头的五百文薪资,等待擢选入上差,则能领八百文和一匹绢。   这几日忙碌的多是傅母,小丫头们踩着凳子都不够看锅的,问星生怕不安全,哪里敢用她们?   何况正是为了与这些妈妈们磨合,她绞尽脑汁想的时候,才偶然想起熬黄油。   这样磨人的差事,赏一个月的月钱应该不多,问星说完,忍不住觑看问真,想从她这里得到评价,是对是错,她好修改。   “可以。”问真点点头,问星松了口气,又想到魏彩,这一回想了好半天,才道:“魏娘子是给姊姊做事的,姊姊想来不会亏待她,我拿钱赏她,显得小瞧了她,心意浅薄。听闻她有个女儿,年岁与我差不多大,不如我从私房里寻出一匹绸子赏她?年下正是裁新衣的时节,岂不正好?”   问真点点头,又问:“你几时知道她有个年岁与你差不多的女儿?”   “前日她送牛乳过来,我见她鬓边簪的花很有童趣,问了才知道。”问星笑眯眯道。   问真扬扬眉,“那我正好问问你,前些日子,她说起她的大娘子学过些规矩,是留头的年纪了,按旧例应该送入府中服侍。只是我这里的庄田与府里的不合在一处算,所以迟迟没有消息。她这几日见了你,想问我,将她家大娘送来服侍你如何。”   问星吃了一惊,“我、我……她不想将自己女儿留在身边吗?”   问真道:“山下的这些庄田,都是祖母替我置换来的,你知道吧?”   问星点点头,“我听秋妈妈说过。”   “它们到我手里之前,大多属于宗亲,每年过来挑选伶俐规矩的年**女入府服侍是定例。到我这里,因为我的情况特殊,才有所变动。但魏彩要坐稳她的位置,对外显示出与我的亲密,她的儿女能在我身边是最好的。我这里不要岁数小的,不还有你们吗?”   问真道:“原本她想着将小女儿送到明苓那里去,她们年岁正好,她家二娘子在府里待个十来年,倒待嫁的年纪,规矩人品在外都会得人称赞,回头无论回到庄子里做事,还是攒一笔钱脱籍,对她来说都是很好的出路。然而那还需要几年时间,如今有了你,她家大娘正好比你大两岁,岂不是最合适的?”   问星听着,努力理解,轻声道:“她不会舍不得吗?”   “她当然舍不得。”问真道:“但入了咱们府里,好歹有出来的一日,是搏一番前程最好的法子。” 第68章   ‘“蘅愿一生听从娘子命令行……   问星整理好思绪, 意识到这是一门对大家都有好处的包办婚姻。   但看问真的态度,不是一定要她同意,她琢磨一会, “她家大娘子叫什么名字?我可以先见见再决定吗?”   “魏蒲,蒲草的蒲。当然。”问真忍不住又弹一下她的小发鬏,问星眼不抬双手捂住头发——她算是发现了, 姊姊哪里都好,就是手欠, 总喜欢搓弄人。   对各处的赏赐嘉奖,问真又替问星周全了一点, 赏到田庄上的, 除了给魏彩的一份, 还有一筐散钱, 赏给田庄上照顾牛羊、挤奶的农人。   问星听着问真吩咐, 懊恼地跺跺脚, 问真倒是四平八稳地笑着看她, “还小呢, 求什么处处周全,有姊姊替你周全, 你记着就是了。”   问星却明白, 这就是她目前生活中最大的缺点, 思维想法和本土贵族娘子们差距太大。   对问真来说, 做成一件事后如何奖励下属、甚至日常节令的赏赐与人情往来,都是信手拈来的事情, 甚至明苓虽然小,隐隐有几分问真的行事作风。   她缺少的就是从小的熏陶,行为虽然在努力适应, 还是难免有所不足。   需要改进。   问星在心里的小本本上给自己勾了一条计划,以后要更加认真地观察姊姊的各种做法,包括处理事情、与人说话的方法。   她的身体在季芷的调理下渐渐好起来了,明年又要入学读书,眼看回家是无望了,不能一直缩在姊姊的庇护下做缩头乌龟啊!   问真瞥了问星一眼,觉着她昂首挺胸的模样莫名地像振奋的小鸡。   算了,还是不说出来,把孩子惹恼了怪难哄的。   晚些厨房将酥油饼烙出来,按照问星的法子烹制,果然酥软香甜,浓郁的面香中夹杂着乳香,麦面入口柔软。   问真仔细平常,称赞道:“比宫内制的油饼还好。”   问星虽然早有准备,听到这个评价,还是不禁有点小得意,无形的尾巴翘起来,“是吧是吧!”   “再多制些这黄油吧。”问真回忆着问星起的名字,“带回府里去,祖母一定喜欢这个饼。”   问星欢欢喜喜地点头,凑在问真身边叽叽喳喳,“我觉着这油味道如此好,一定不只能做软饼,还可以试试再做许多其他点心!”   问真答应她用厨房的请求,却提出她不得接近锅灶的要求。   问星知道她的底线,老老实实地点头答应。   山脚下,田庄里。   魏彩将赏赐接下,钱按着饲养牲畜的人分好给出,回到屋里,见两个女儿都围着桌边t坐,眼巴巴地看着桌上柔滑鲜亮的绸子。   “这绸子留着给你们年下裁新衣用。”魏彩叫两个女儿坐好,将小女儿打发出去玩,拉着长女魏蒲在身边坐下。   “娘前些日子和你说的事,你可记得?”   魏蒲今年八岁,已经是懂事的年纪,她小时候魏彩的条件已经好了起来,她自幼吃得起精细米粮和肉,长得高高的个子,和娘相似的脸庞虽少些俏丽,可气血丰盈,面色红润,乌黑的眼仁、浓黑的眉毛和红润的唇,是个小牛犊一样健壮的小娘子。   听到魏彩的话,她乖巧地点头,“我记得!若是我运道好,得娘子看中,便会被选到十七娘子身边服侍,我在十七娘子身边,要多学、少言,遇事不可慌乱,万事要听娘子的吩咐。”   魏彩微微松了口气,“娘子对孩子是最宽容和善的性子,十七娘子天真烂漫,看着更为和善,你不要怪娘狠心。你在娘身边,虽然能健康快乐地长大,可日后最多不过得副嫁妆嫁人生子,若有一点不合世人的眼光,就要被唾沫星子淹死。到府里去,至少是人往高处走,娘子身边自幼服侍的女子们,如今出路都不错,至少是娘不能给你的。”   魏蒲半懂不懂,懵懂地坐在一边,魏彩叫她又演示一遍近日学习的规矩,见人如何行礼、娘子面前如何回话等等。   最终望着女儿清亮亮的眼睛,魏彩声音难得放得柔和,“你的名字,不仅是蒲草的蒲,是蒲公英的蒲。蒲公英的种子一吹出去,无论落在哪里的泥土上,都能生根发芽。蒲娘,你一定既要有蒲草的柔韧,像蒲公英一样坚强。”   魏蒲认真地点点头。   她想了想,又笑了,“你和你妹妹,比阿娘命好,更比你姑母命好。”   魏蒲听她提起姑母,有些懵懂地看向她。   魏彩摸了摸她的头,却不再说话了。   在问星之前,问真先见到了魏蒲,她看着魏蒲亮亮的眼睛,含笑对魏彩道:“你的女儿果然像你。”   魏彩笑道:“娘子不嫌她憨直就好了。”   问真看着有些局促紧张的魏蒲,笑着唤她上前,从手边几上抓了一把果子给她,又问她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等等。   见她态度如此亲和,魏蒲的紧张果然逐渐消弭,举止大方起来,“我叫魏蒲,今年八岁了。”   “好,叫这个姑姑带你到十七娘子院里去,你同十七娘子一起玩会如何?”问真对着孩子,态度比平日更温和三分,“等你娘与我说完了话,再叫她去接你。”   魏蒲有些紧张,“娘子不要我吗?娘子就留下我吧,我会乖乖听话,不做错事,还会少吃点饭,不浪费娘子的米面的!”   问真噗嗤一笑,“并不是不要你的意思,只是想你再和你娘亲近一段日子,若是入了府,就只有逢年过节能回家几次了。”   魏蒲才松了口气,魏彩见问真并不在意魏蒲的失礼,提起的心松了下去,等魏蒲被凝露带走,才向问真告罪,“原是我素日轻疏了教她规矩,才叫她养成个如此横冲直撞的性子,多亏娘子不与她计较。”   “小孩子原就是天真直爽的秉性,有什么可计较的?”问真笑道:“我们家十七娘就是想得太多,忧思太多,有你家蒲娘伴着,若能叫她天真爽朗些,倒是好事。”   又道:“我几时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了?”   她略带几分嗔怪,在魏彩心里正是亲近的象征,连忙告罪,“是奴婢紧张得不知怎样好了。”   帘子后一点笔墨声簌簌,问真伴着新制的香听魏彩回今年的收成与明年的耕种准备,正说着话,曲眉进来回:“娘子,七郎君来了,正在园外下马。”   “他怎么来了?没提前说一声。”问真立刻道:“快带他进来。”   魏彩见状,道:“奴婢先告退了,不耽误娘子与七郎君说话。”   问真道:“叫含霜安排个人带你到十七娘那边去,等着接蒲娘。”   魏彩知道今日带女儿来,是叫十七娘子相看,最终成不成,还得看十七娘的意思,连忙答应下来,跟着品蕤退出去。   季蘅等她离开,才从帘后走出,表情有一点纠结,“不然我先退下?”   “又不是不认识,有什么可退的?”问真笑盈盈看他,“又不是见不得人。”   季蘅松了口气,问真道:“继续写字去,他进来还得一会呢,到了再打招呼不迟。”   每日闷头写字,渐渐写出一点乐趣的季蘅忙应了声,沉浸在要见家属的欢乐之中,写字都更有力气了。   徐见通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到门口才顿住脚,拍拍身上的雪,绕过屏风进来,便见问真在正堂的罗汉榻上坐着,他在暖炉前解下斗篷,一边向问真见礼,“姊姊安。我奉祖母、母亲的命,来探望姊姊。”   季蘅从问真身后走出,向见通致礼,“七郎君安。”   见通看着他从罗汉榻后的隔间出现,只觉着脚下的地都烫脚——短短一个多月,姊姊和季蘅就这样亲近了?   他哪敢再受季蘅的礼,连忙道:“何必多礼?咱们算熟人了。”   然后就是久久的尴尬无言,在哪里都风流倜傥交游广阔的小徐七郎试图挑起个话题,然而在姊姊和姊姊的情人跟前,说什么才比较合适?   原谅他没经历过。   季蘅就更不必说了,既想讨小舅子的喜欢,看见通震惊尴尬的模样,又有点不好意思,最初说是假戏,哪想到就真作了呢?   问真看着都很拘束的二人,叫季蘅:“练字去吧,晚些咱们一同吃午饭。”   季蘅松了口气,应声而去,见通见他在问真跟前很听话的模样,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今年的秋茶不好,就不请你吃茶了。”问真一扬下巴,含霜亲自提壶,为见通斟上解燥滋润的甘蔗雪梨汤,见通对她微微颔首致谢,温热清甜的汤水下肚,他找回一点理智,梳理好思路。   “家里的暖炕、地暖都搭建好了,祖母和母亲用了一段日子,都说很好。明德堂那里处处都安置齐整了,问星回家住应该无妨。眼看天气愈发地冷,又像是要下大雪的模样,姊姊在山里住着,家里都不放心,今日叫我来,是请姊姊预备预备,不如回家过冬的意思。”   话音一落,帘后的季蘅再没有写字的心境了,握紧了手中的笔,心乱如麻。   他很清楚,在云溪山上,他才能日日与问真在一处,早晚相见,一回到城中,一切就又要回到从前的样子。   问真身份特殊,他们之间的关系特殊,留国公府的门,他是轻易不能登的。   而他更没有那般厚颜,叫问真屈尊下榻到他家的小院子里相聚。   这一回京,再见又不知是何年月了。   如今唯一能叫他有些盼头的,就是问真前阵子说过的,在坊内再设一处别宅,听那话里的意思,如果到他出孝的时候,他们的关系还在维持,日后应该就可以三五不时地在那边聚会。   一年多过去,盯着问真和他的人应该会放松了吧?   季蘅心里不确定,又只能抱紧这一线希望。   前厅上,问真听罢见通所言,知道定然是祖母和母亲都坐不住了。   她这次确实在云溪山住有一段时日了,虽然与往年比起来,这不到一个月的功夫甚至算短的,但她如今回了家,出来小住和从前在云溪山清修的情况便不一样了。   “好,我这边收拾两日东西,过几日,天气好的时候便带问星和明瑞明苓回家去,你且先回去告知长辈们,不要着急。”   有了问真的准话,见通松了口气,好歹回去有得复命了。   他又说起另一件事,“上回落雪之后,姊姊你叫人回家告诉母亲,找借口将我和六兄留在家中,没几日,我再趁休沐约着族学中的堂弟们出去玩,果然听人抱怨,学里的炭火烧得不足,学里比往年都冷。还有人说,我没去之前,学里舍得不烧炭,我在的那段日子,学里才暖和一些。”   问真点点头,这一点不出她所料。   见通压低些声音,鬼鬼祟祟地凑过来,“姊姊您打算从哪开头?咱们忽然发作,没个好旗号打,就为这点炭火,拉不下人来,倒显得咱们鸡毛蒜皮的小气。”   问真笑了,“你就这么好奇?”   见通连连点头。   “那好,你就替我办一件事。”问真说完,见通眼睛顿时亮了,t正色以待,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问真却道:“你帮我把这件事告诉你见舒堂兄去。”   “诺——啊?”见通大失所望,“我还以为您有什么要紧的计划吩咐我去办呢。”   问真瞪他,“若事事都要你姊姊我自己安排人办,我岂不要累死了?你只管过去,他若有用得上你的事,让他安排给你。”   见通讪讪,老老实实地答应了,又与问真和季蘅共吃了午饭,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吃过午饭,问真在温暖的房中有些昏昏欲睡,便拉着季蘅出去在竹林里散步。   婢仆离得很远,近处只有风吹竹叶的簌簌声与皑皑白雪,季蘅低声道:“咱们要回京了?”   问真握了一下他的手,聊做安抚,“亲长俱在,我常常盘桓在此不是道理。”   “我明白这个……您上次说的,再设一处别宅的事,还算话吗?”季蘅微微侧首,眼中似是期待,又有些不安。   问真对这种目光毫无抵抗之力,但她可能真的有些变态,第一反应竟然是牙痒痒——想咬人。   理智,你是位守礼法的正人娘子。   问真深呼吸,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太过分,人家郎君还在孝期。   她不过顿了一瞬,季蘅便有些着急,生怕她是要反悔了,“您、您都亲我了!可不能亲了就不认账。”   他清清白白男大学生,第一次动心,难道就遇到流氓了吗?   他眼睛都要湿润了,唯有对问真人品的一点信心还勉强支撑着。   问真见他如此着急,忙回过神道:“自然不是假的。我便将地址写与你,等回了京,我出门不方便,你常常过去,依照你的心意布置如何?那处宅子我前两日便交代含霜使人去打扫,安排稳妥的人过去了,可不是哄你的。”   她因季蘅年轻,又是微末中被她捡到,一向有些纵容,这会哄他的态度很自然,反而叫季蘅不好意思,认为自己看轻了问真的人品,又有些无理取闹。   他讪讪道:“是我无理取闹,遇事不先思索,不讲道理了。”   问真微笑着牵住他的手,“我瞧这刁蛮样子,倒怪好看的。”   横冲直撞的倔样子像只小野驴,不过野驴这种东西,没有杀伤能力的小驴才可爱,要是能伤人就不可爱了。   她瞧瞧季蘅,一拉手脸又红了,倒没有一开始那般剧烈,大约是渐渐习惯了,毛顺了,老老实实地跟着她走。   还算乖。   季蘅满脑子都是问真说的“怪好看的”,他刚才是什么样子?娘子喜欢?他为什么想不起来刚才是什么表情、什么语气了!   季蘅气得要命,一感觉到被问真拉着的手,又不自觉扬唇笑,心里怪甜的。   问真牵着他走了一段路,感觉到季蘅一点点得寸进尺,手指往她指缝里钻,她不由失笑,觉着有趣,纵容着他往指缝里塞手指头。   最终变为十指相扣时,一直像无知无觉一般的她忽然转头看向季蘅,季蘅脸上有点小得意的笑刚刚扬起,就被盯住了,脸腾地一下,这回彻底红透了。   有种做坏事被人抓包的感觉。   问真摇摇头,好笑地道:“怎么这么爱脸红。”   本来觉得他这段时间有长进了,现在看来长进得有限。   季蘅算是明白问真恶趣味了,“您总是逗我。”   他偏偏被吃得死死的,就像一只线被问真抓在手里的风筝,情绪会不自觉地被问真一点小动作影响。   他难得用带着一点怨念的语气说话,问真扬扬眉,“我逗你不好啊?只逗你还不成?”   季蘅……季蘅忍不住点头,“就只逗我吧,我好逗。”   问真又忍不住笑,咬住后槽牙,季蘅被她的眼神盯住,不知为何,感觉自己脸又有点热。   他下意识握紧了问真的手,那是他们肌肤接触的最大限度。   柔软、温热的手掌与他紧紧相贴,虽然只是方寸肌肤,叫他心安、眷恋,同时,又下意识地渴求更多。   林下簌簌风中,八年前京师公认年轻一代最有林下风致、大家风范的徐家娘子忽然转头,很不优雅,十分轻浮地亲了年轻的情人一口。   结结实实亲在脸颊上,亲完,季蘅的脸更红了,问真耳根子有些红,但没事人一样看着他,浑然一副纨绔子弟姿态地一扬眉,“怎么,还想我再亲一口?”   季蘅被流氓调戏得大脑一片空白,鼓足全身勇气,往前凑着亲了问真一口。   他扑来的时候来势汹汹,问真却看到他紧张得眼睫不断颤动,完全凭着一腔勇气。   这一吻最终轻而克制地落在问真颊边。   问真从前都是被问星和明瑞明苓比拼一般抱着啃,被亲得都麻木了,季蘅轻而带着眷恋的一吻,却叫她以为比精铁还硬的心稍稍软化一点。   感受着季蘅的眷恋与不舍,她隔着斗篷轻拍季蘅的背,“明年春天,山上的观里的梨花会开得很好,如琼珠碎玉一般的白,咱们再来山上小住,赏花跑马,如何?”   季蘅艰难地将头抽离,定定与她对视,小心地道:“一年之后,注意您的人会稍微放松,对吗?”   “是,届时一切才算水到渠成,比现在更顺利。”人心难测,尤其圣意,问真不敢赌,一怕前功尽弃,二怕粉身碎骨,还是需要徐徐图之。   圣人看似大方,实则谁知道他心里对她再嫁是什么想法?若是他刚一松口,她便如此急切地与季蘅相亲相爱,同进同处,前头那些年费的力气,和刚开始的一番铺垫岂不都成了笑话?   她这条命,是祖母与阿父拼着身家性命在御前抢回来的,徐氏满门荣辱,无形之中,与她捆为一体。   她必须小心,而且在有些人看来只怕小心、多虑得过分。   但只要能保证万事顺遂,现在小心些又算什么呢?   但这些话不宜与季蘅掰开说。   问真又轻声道:“但这些你都无需担忧,我自然能够解决,你只要听话便好。而且等你出了孝再在一起,对你我都好,你在孝期便急急忙忙地与我同寝同居、同进同处,传出去了像什么话?”   她这里消息封锁严密,外界再怎么用力打探,只能打探出季蘅与她分院别居。   这在正常情人之间其实是不大合理的,但对她前面费力安排的戏码却有巩固之效。   现在还缺的,只是一点锦上添花了。   问真被亲得柔软的心又恢复了,她拉着季蘅的手慢慢走着,一边道:“你先收拾东西吧,明日我先安排人送你下山,我还得在这里留两日。”   季蘅看看她,慢慢点头,“……我会听话的,娘子放心吧。”   “你可以唤我阿真。”问真忽然道。   季蘅被天降的大馅饼砸得大脑一片空白,惊喜得恨不得蹿到天上去,真到嘴边,又羞于喊,憋了好一会,才憋出一声:“阿真。”   “嗯。”问真笑着点点头,“好听,以后就这样唤我吧。”   好的。   失落一扫而空,感觉着自己心里的喜悦,季蘅无可救药地想:做风筝真好啊。   问真看着他满脸春风得意的模样,一扬眉,这可不成。   她松开拉着季蘅的手,道:“明日下山,交予你一个任务。”   季蘅精神一肃,忙道:“娘子说!”   他还是对叫问真“阿真”有些羞涩。   “下山后,要失落一些,不要叫任何人瞧出欢喜的模样,最好——羞愤一些,叫人以为我不喜欢你,怎么做你明白吗?”问真并未深说。   季蘅不明其意,听得茫然不安,但见问真不予多言,便不追问,只将疑惑深深压下,然后在问真温和平静的目光中郑重点头。   “只要您不丢下我。”季蘅道:“季蘅愿一生听您命令行事。” 第69章   养个男人算什么事?   问真命令下达, 含霜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回家事宜,这一回无疑是她这几年来在云溪山准备回京时心情最好、干劲最足的一次。   只要一想到问真如此是自由身,可以在云溪山来去自如, 她心情就舒畅得看山上道观里的死树都顺眼了。   ——山上道观里所有树木在曲眉的精心呵护下都生机勃勃,含霜的“死树”纯属带着个人怨愤的恶毒称呼。   含霜当然把这些怨愤都藏在心里,她在问真面前永远是平和柔软的, 就像一杯无害的温水,只有偶尔露出一点锋芒, 用来管理问真某些对身体健康无益的行为。   但问真与她自幼一起长大,相依相伴二十余年, 又怎会连她的情绪都感知不t到呢?   所以看着含霜绷着脸但格外轻松的模样, 问真心中觉得轻松欢喜, 问星见她倚着榻读书, 眉目带笑, 不知是何缘故, 却下意识开心起来, 凑过来道:“姊姊好开心呀, 是想家了吗?”   “是想念你祖母和伯母了。”问真眉目温和,看着她乖巧可爱的模样, 又忍不住捏捏她的脸。   问星心里叹息, 姊姊这手欠是没救了。   她现在外表年纪小, 还能豁出去给姊姊捏捏, 过两年还有明瑞明苓,等他们都长大了, 姊姊到哪捏去?   但想到回家,她有点兴奋,“不知金桃子有多大了, 咱们走时,她还只会哭呢,不知现在会不会翻身了。”   问真掐着手指算算,“才两个来月,翻身怕是难的,但会很白嫩可爱了。”   问星就想起,问真虽未生育过,明瑞明苓却都是她一手抚养长大的。   明瑞明苓过生辰那阵子,她偶尔会看到问真目光怔怔地望着他们出神,那时的她是想起了明瑞明苓的母亲吗?   她扬起脸看着问真,她实在太少看到问真伤心难过,在她这将近一年的记忆里,问真大多时候是四平八稳的温和从容,仿佛天大的事不值得她皱一下眉毛。   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场景、困境,问真能保证自己永远是镇定冷静,从容面对的。   对着亲近的人,偶尔会有脱下面具更直白的笑,嬉笑怒骂,鲜艳真实。   伤心是鲜少出现在问真身上的情绪,她刚刚发现是,甚至以为自己感觉错了。   那阵子她在问真身边,下意识格外小心地照顾问真的情绪,后来又发现没有必要,徐问真就是徐问真,她的情绪永远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不会有失控的时候,不需要别人的安慰。   无论在外人眼里,问真是什么样子,在她眼里,这位长姊看似是名门教养出的千篇一律的贵重瓷器中的一员,其实就如钢铁做内里的花瓶,瓷器的美丽外表,坚硬到刀枪不入的内里。   她的所有情绪都会自己消化,她伤心的时候,最多只需要陪伴,不需要安慰。   任何将她视为弱势者的同情、帮助,仿佛都是对她的轻蔑。   她永远只接受仰视与崇拜、信赖。   问星依偎在问真身边,神飞天外,慢慢地想。   而她,不思进取,只想永远生活在姊姊构建的安乐乡中的小废物,但偶尔,会有想要“保护”的念头。   是出于爱。   小孩的身体软乎乎一团,紧紧黏在她身上,问真倒早已习惯,只是有些无奈,“你不嫌热吗?”   “我冷,姊姊身边暖和。”体虚的问星理直气壮,又往问真身上蹭了蹭。   问真只能顺手又捏了一把她的脸颊,没办法,白皙柔软的小脸就在手边,不捏一把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问星能怎么办?她被问真身上的沉香熏得懒洋洋的,顺脸把另一边凑到问真手上,问真一揉,她就忍不住眯眼,懒怠怠地往问真身上靠了。   问星看她小猫似的,不禁好笑,但季蘅在门口目光幽幽地注视着她,她只能淡定地叫问星:“你先回去吧。”   问星本来以为能在这蹭一觉,她可是刚刚联姻的有功之臣!   被长姊无情地叫起来后,她瞥到门口的季蘅,气鼓鼓地鼓起小脸,但还是没撒泼打滚留下**情绊脚石。   她安慰自己,姐姐大了,总有这一天的。   凝露忍着笑,将她从榻上抱下,替她整理衣裙头发,问星气鼓鼓地转身冲问真叉手一礼,不死心地问:“晚膳您陪谁吃?”   “明日陪你用午膳。”问真温声安抚。   问星气哼哼地走了,季蘅在门口,既不好意思又稍有得意,对路过的小娘子略一致礼,问星绷着脸露出一个凶凶的笑,驻足还礼。   擦身而过后,季蘅隐约听到风中传来小女儿稚气的嗓音,“发卖了,发卖了,通通发卖了!”   不知道说谁,总不会是说他吧?   心大的小季郎君随意地想。   里间,问真嘴角噙着笑向他招手,季蘅心中雀跃得小鹿乱撞,欢欢喜喜地进屋,“下晌天好冷,您怎么还在窗边坐着?”   一边说,他一边在在问真的榻边坐下,手很貌似很不经意地放到问真手边。   问真手一动,便将那只手牵住,笑着给他指窗外,这间小竹楼原本是为避暑预备的,所以坐落在竹林中,庭院窗下更有数本苍翠粗壮的芭蕉,盛夏里尽显清凉。   但这点常碧的青翠为冬日提供了美景,芭蕉常绿,新冬覆雪,苍翠与洁白交融,美的天然清新。   坐在窗边,轻吸一口气,甚至仿佛能嗅到白雪与翠叶的清新自然味道。   “这里冬日清新有自然本真之气,夏日却更清幽雅致。”问真看出季蘅一点不舍,握着他的手,慢慢地说:“明年暑日,我们在此,于竹下听风,再赏翠叶幽幽,如何?”   季蘅立刻点头。   问真望着他,便笑了。   于是这一个冬日,他们最亲密的接触,就是坐在窗边,手牵着手,身体挨着身体,欣赏窗外的雪景而已。   纯情少年季蘅对此已经十分满足,他握着问真的手,与她一起望着窗外赏景时,在心中悄悄祈祷,让这样的冬日再有八十个吧。   次日季蘅下山,问真如诺陪问星用午膳,同席还有明瑞和明苓,两人吃着小厨房新做的黄油酥饼,美得眼睛弯弯,明苓嘴甜地夸问星,“十七姑姑琢磨的吃食,比厨房做的好吃千万倍!十七姑姑最厉害了!”   明瑞认真地附和,“十七姑姑最厉害了!”   问星扬扬眉,促狭地问:“那我和大姊姊谁厉害?”   两个小不点愣了一下,左看看、又看看,最终默契地一起露出讨好的笑,“都厉害,都厉害。”   问星哼哼两声,将外酥内软的夹好熏鸡丝双手递给问真,露出大大的笑容,“我觉得姊姊最厉害了!”   二小顿时傻眼,瞪大了眼睛,看着问真笑吟吟接过小饼,眼圈一红,明苓气愤地道:“十七姑坏!”   “我怎么坏了?”问星无辜地眨眨眼,“我可是发自内心地觉着姊姊最厉害。”   明瑞明苓吃了年纪小的亏,有理说不清,都快气哭了。   问真淡定地咬一口饼,再吃一口荷叶粥,等着看问星如何收场。   问星果然控制住二小的眼泪,笑嘻嘻地夹给他们一人一筷子鸡丝,“好了好了,不哭了。姑姑这是教你们,日后千万别想着左右逢源两边讨好,不然准是要吃亏的,你看,姑姑现在教你们,你们学会了,出去不就不会吃亏了吗?”   她信口开河满嘴胡说,还真把两个小的哄骗住了,明瑞懵懂地擦擦眼泪,明苓将信将疑,看了她好一会,才哼哼道:“十七姑不许骗人。”   问星一本正经地道:“十七姑姑最可靠老实,从不骗人的。”   问真吃完了饼,慢条斯理地擦擦手,给二人分别添了喜欢的菜,温声道:“姑母知道你们喜欢姑母,喜欢十七姑母,快吃饭吧。”   又给问星添一勺粥,“吃饭。”   问星才露出一点心虚之色,乖乖低头吃饭。   明瑞明苓年纪虽小,但自己能拿勺子,只需要乳母在身后帮着夹菜添羹。   私下家常饭,问真一向不喜有过多人服侍,问星能自己夹菜,就不许傅母侍膳,明瑞明苓是从能拿稳勺子开始就自己坐在桌上。   时下有些勋贵人家,孩子养得极娇气,六七岁了还要乳母抱着哄着吃饭,问真看着都嫌心烦,所以在这方面对明瑞明苓难得地要求严格。   问星就更不必说了,叫人喂她,她才觉着别扭呢。   吃过午饭,几人又腻在问真房里午睡,横七竖八地躺在一张床上,乳母、傅母们小心守着,真是当心肝宝贝一般捧着。   问真看了一眼,明瑞明苓睡前疯玩,睡着了脸蛋还红彤彤的,头发丝被汗粘在额头上,傅母拧着温热的巾子来替二人拭擦,两个小的睡得沉沉的,无意识仰脸配合。   问星在一旁听到动静微微皱眉,秋露忙上前拍她,问星被安抚两下,又睡沉了。   问真目光温和地着他们三个,含霜走进来,轻声道:“东西收拾差不多了。”   问真点点头,“我明日上山,你带着他们三个回家,我住五六日,就回去了。”   含霜却没吭声,问真笑吟吟看她一眼,“你不回去,我不放心他们。你且带他们回家安置下,我这还有凝露和曲眉,足够了。”   她一边说,一边往出走,含霜等四下无人了,才道:“您独自留下,我是绝不放心的,我一定陪您上山去。”   问真见她神情执拗,无奈道:“凝露听到一准和你生气。”   含霜提起炉子t上壶替她添茶,“她最不可靠,能知道什么天气给您燃什么香、煮什么茶?”   她说完,见问真面带无奈,便笑了,“我知道您为了我好,想叫我舒心些,但离开您,我才安不下心。”   问真只得点头。   她将季蘅和问星等人都安排回京了,自己却不能立刻回去,还得回山顶道观住一段时间。   毕竟演了这么多年对周元承一往情深,总不能半途而废,如今她带季蘅上了山,一点不思念周元承,岂不前功尽弃?   山上道观倒是一如既往地幽静,说是道观,其实修得颇为富丽宽阔,问真住在正殿后的院落中,屋室宣丽成群——毕竟原本是准备让问真久居之处。   京中好事的人不少,问真这边安置下,消息立刻传回去,甚至有人特地在兰苑谈论此事,大谈特谈问真对周元承的一往情深。   问真从别处调来管兰苑事物的程管事小心地看了看季蘅的神色,“郎君,您……”   “送她们一壶茶。”季蘅强牵着嘴角笑了一下,尽量保持客气的语气。   程管事应诺,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又道:“娘子心里是有您的,郎君您放心吧。”   季蘅深吸一口气,笑道:“我知道,你放心,去吧。”   如果他的脸色能更自然一点,笑得没那么僵硬,或许更有信服力一些。   程管事心都提了起来,脚步放得轻轻地往出走。   兰苑的风波暂时还传不到问真这里,她在山上住了一段日子,每日装模作样地闭门默经,大殿里烧得香烟缭绕的,一看就知道人回来了。   家里大夫人虽然心知是假,一想到问真住回去了,便不受控制地悬心,忍不住惦念,一等日子到了,等不得问真那里消息,便连忙打发车去接。   问真带着一身沉檀香回家,满脸清静通透,飘然出尘,带着一身随时随地能飞升的仙气,大夫人见了,便忍不住用力握住她的手。   问真背着人冲她一眨眼,大夫人哭笑不得,握紧了她的手。   大长公主屋里又是花团锦簇,芬芳阵阵,问真一进门便得到弟妹们的热烈欢迎,见通近日都在家中,已经翘首以盼,问真与他目光一对,就知道他和见舒必定有主意了。   只是见明一向与见通如影随形都在一起,今日不知为何不在。   她故意移开目光,余光瞥到见通暗暗着急的模样,嘴角微微翘起。   问圆抱着小金桃,在屋里等着,问星与明瑞明苓已经欢天喜地地扑上来,问真一时满耳朵都是“姊姊!”“姑母!”   问真不得不挨个哄过,才坐下捞到口茶喝,刚呷了一口,她眉尾轻挑,垂眼去看。   “可见是有了小重孙女,如今连一口紫笋茶都不舍得给我喝了。”问真没看出是什么,只觉着满口酸甜清新,冲大长公主嗔着道。   大长公主笑吟吟地,问星献宝似的道:“是鲜柚茶,用槐花炼的蜜调的,清热润燥,姊姊觉得好吗?”   问真确实觉着味道不错,但听说是柚茶,再看大长公主的笑模样,顿生无奈之感。   得,去晦气就去吧,左右挺好喝的。   问星一开始听要他们先回京,问真后回,还只是茫然,她身边定是一点风声都不会露的,问真的旧事,她无从得知。   但从秋露等人沉重的面色中,她隐隐窥探到一点什么,心中不自觉地不安,今日见到问真回来,心才彻底放下,如释重负的黏在问真身上,舍不得放开。   问真察觉到她情绪不对,便难得地纵容她在外人面前黏人,明瑞明苓是本能地为与问真分开不安,见问真纵容,更恨不得粘在她身上。   见问真满身挂着孩子,大长公主感慨道:“你到六七十岁,若还能这样得孩子喜欢,我就彻底放心了。”   问真明白她的意思,却不愿听她这种带着放心、可以放手意味的感慨,故意嗔道:“我就是一辈子给人带孩子的命,六七十岁了还得照顾孩子?”   大长公主气得瞪她,“问星明苓跟着你,长大必定刁钻!”   问圆笑吟吟地道:“祖母您可别说,我就盼着金桃长大性子像姊姊一些,我才放心呢。”   众人说着话,又在东上院留了午饭,摆在大花厅里,大长公主拉着问真在她身边做,满桌都是问真素日偏爱的菜式,又频频吩咐含霜给问真布菜。   七夫人素日总抱怨大长公主偏心,对这一点却早习惯了,心里连抱怨都生不出来,只是频频拿眼睛看问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问真料定她必定有事,但看七夫人那样子,想来不是什么容易开口的事。   她就不问,等到七夫人坐不住开口了,她自然能应付。   怎么四两拨千斤地应付这些叔母,是她从小学习的必修课,徐家族中多少亲友,都是自幼大长公主叫她练手的对象。   何况七夫人如今还有些畏她,更不必在意了。   吃过饭了,众人散去,三个孩子留在临风馆里睡午觉,问真陪着大长公主在暖房里说话。   新搭的暖房里既铺了地暖,盘了暖炕,墙上嵌着通明的玻璃窗子,水仙、早梅等鲜花铺满窗台,大长公主只在短衫外披了一件薄薄的披风便足够了。   她拉着问真在炕上坐,笑眯眯道:“这炕真是好东西,坐卧都暖和极了,又没有烟气,那季三郎真是不错……”   问真四平八稳地坐着,不接话,只问:“这段日子睡得可好些?白芍说新给您调了药,吃着口干见些效吗?”   大长公主最厌烦喝药,听她问就忍不住瞪她,“我不问了还不成吗?”   问真笑吟吟地道:“那我是还是要问您的……不过我知道,您如今是最知道惜福养身的,我就不在这嘴碎烦人了——山里新得的冬桃,前回送的,您吃着可喜欢?这几日的我觉着又清脆了些,特地带回来的。”   锦瑟将鸡卵大的小桃子洗得水灵灵的,盛在一个大玉盘中捧上来,大长公主见了,眉目舒展,“我吃着很不错,你那山里难得,今年这冬桃还得了。”   到底忍不住关心出娘胎二十几年头一次谈感情的孙女——问真的表演骗得过旁人骗不过她,问真对周元承的真心假意,大长公主还是隐隐猜透了的。   但孙女有成算,有主张,大长公主自然只有欣慰的,这一回对问真和季蘅的事格外支持上心。   想到近日京中的风言风语,大长公主忍不住叮嘱问真:“你留在云溪山这几日,京里传出不少闲话,只怕还有好事的人往季三郎那里去了,你稍微安抚安抚。”   问真点点头,大长公主见她心里有数的样子,放下心来,二人说起旁事来,问真笑吟吟说起宁国长公主新得的大宛马。   大长公主含笑道:“给你弄一匹?倒容易。”   问真一边剥橘子,“我有真君呢,倒是过两年,问星和明瑞明苓学骑马了,得劳您和祖父费心。”   大长公主瞪她:“这算什么费心的?”   无论从问真这算,还是从她做祖母、曾祖母的算,为他们找小马驹,她都是理所应当的。   月余不见,二人有许多话说,等三个孩子午睡醒来,问真才带着他们三个离开。   大长公主不忘叮嘱她:“晚些到你娘屋里去。”   问真笑着应道:“早和我娘说好了,晚上过去陪她吃饭,你放心吧。”   大长公主送他们到屋门口,目送他们身影不见,才叹了口气回身:“总算是回来了。”   锦瑟扶着她往回走,笑道:“咱们大娘子一回来,殿下您心都定了。”   大长公主不禁感慨道:“我这辈子,年轻时候盼她祖父回家都没这样期盼过。”   “瞧娘子这次回来,气色倒是好看得很,可见那边风水养人得很。”   “何止风水养人。”大长公主意味深长地笑道。   她对问真这段感情真是从头到脚的满意,季蘅的人如何她倒是不在意,只看问真如今的状态,她心里就安稳。   对她来说,只要问真舒心,万事皆可,就是把天捅破了又如何?   养个男人,算什么事?周家和开国勋贵早年那些娘子们,一气养好几个的不是没有,她孙女已经是顶顶端正守礼的了。   问真回到家,下午见通便过来,一开始还故作神秘,很快忍不住了,正要将见舒的打算全盘托出,忽见凝露面色慌张地进来,“宣娘子忽然来了,不知什么事,眼圈通红的。”   问真猛地站了起来,“快接她进来。” 第70章   族学是她的了   宣娘今日是与赵大夫人一同过府来的。   赵大t夫人要与大夫人商量年下几家节礼的置办, 正巧见明邀请宣娘品尝城内新开的一家食肆,赵大夫人便携着宣娘一同来了。   见明上午被友人叫了出去,至今未归, 宣娘倒未着急,在上房中陪着两位长辈闲坐,但大夫人就有些恨铁不成钢——主要针对见明。   她是真心盼着宣娘与见明能够情投意合走到一起, 夫妻结缡,就是几十年余生共度, 是相敬如宾还是同心同德,其间的差距实在太大。   大夫人既是姑母, 又是伯母, 私心里希望他们二人能平顺幸福地过一生。   这段日子见明经常邀请宣娘出去玩, 从赏花游船到逛街头小店, 一向腼腆的见明鼓起了全身的勇气才能一直热情邀约, 宣娘并非铁石心肠, 渐渐被他打动。   大夫人与赵大夫人乐见其成, 这会二人说起一些不便晚辈听到的话题, 大夫人便自然地安排宣娘到见明的书房中小坐等候。   她笑着道:“见通前几日还嘀咕,见明拉着他寻来许多有趣的传奇本子, 又不好意思送给你。你过去, 正好有东西打发时光, 在我们这坐着, 你大约觉着无聊。”   宣娘微赧,又大方地向母亲与姑母行了一礼, 才在婢女的引导下离开。   赵大夫人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露出一点笑。   见明的书房在府内西路,很小巧幽静的一个院子, 只有三间正房和两间退步,院中倒是翠竹幽幽,奇石峻峭,长日中最宜静坐此地,读书赏画。   徐家不许年轻郎君身边用婢女服侍,宣娘过来,书童们进来奉茶不合规矩,最终还是见明的傅母过来烧水烹茶,恭敬奉上,又笑着闲话几句,才小心退下,留下宣娘在书房中闲坐。   见明的书房里书山纸海,传奇本子逸事笔记却不多,书架上、桌案上垒得满满的都是经史四书、注解笔记,只有一只匣子被小心地放在案头,宣娘看到其中的各类本子,不由得抿唇轻笑。   既然是见明打算送她的,她并不想先取出看,便随手就放在桌案手边的一本春秋注解翻看起来,这些前人做的经典笔记,在外虽很珍稀,于徐、赵这些名门,却不过平常。   宣娘幼时读过这本,这会随手翻看,不过为打发时间,倒是见明写在书上的一些笔记,因是旁人视角,宣娘看着颇为新奇,有一种隔空交流之感,渐渐看入了神。   她的婢女在外间用小炉子烹茶,进来为她添茶时,见她读书入神,不禁会心一笑,更加放轻了脚步。   桌边有一只稍矮些的画缸,其内插着密密的画轴,有两幅横斜而出,婢女经过时,裙角不慎拂过,画轴散落在地。   她低呼一声,又立刻将声音压回去,正要将茶水放下低声拣画,宣娘已经听到声音,侧首看来,“怎么了?”   婢女正要说话,却见宣娘的目光僵在地上,她茫然地低头去看,只见散落开的画轴上,隐约见到一位年轻女子的身影。   柳眉,杏目,画笔精妙,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双含笑的杏眼。   婢女双膝一软,宣娘牙齿轻轻颤抖,伸手去拿那幅画,婢女抱住她的手:“娘子!”   “松开。”宣娘深吸一口气,“我就算死,要死个明白。”   婢女咬着牙,帮她将画捡起,还有画缸中的二十几幅,被一一展开。   宣娘绷直后背,一幅一幅地看过去,这其中有十幅画的是她,另外十几幅,眉眼与她相似,又隐隐有所不同。   婢女惊慌地唤:“娘子!”   她才回过神来,发现脸上湿热一片。   然后便有了明德堂中的一幕。   问真与宣娘从小一起长大,她年长宣娘两岁,又天生早慧,看过宣娘幼时撒泼打滚的哭相,但宣娘长大之后,无疑是很坚强开朗的一位小娘子,今年经历了那么多不顺,问真没从她脸上见到过脆弱与眼泪。   这会见她含泪而来,问真岂能不慌?   她连忙拉宣娘进屋坐下,含霜很快用面盆打来温水,服侍宣娘洗脸,宣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震怒与隐隐的酸涩、不安,拉住问真的手,“姊姊,我要见徐见明。”   过来这一路上,她心里已经想了很多。   她扪心自问,如果事情真如她所猜测的那样,她还愿意与徐见明继续下去,装作糊涂无知,平平稳稳地嫁给他,做徐家的六娘子,闭上眼过一辈子吗?   她不愿意。   哪怕这门婚事确实是难得的上选,她不愿意。   但不愿意之后呢?   宣娘深深皱紧眉头,一种浓浓的无力感包裹着她,长到二十岁,前十几年,她都是意气风发的赵家娘子,唯有今年,她才忽然发现,对世上的许多事,她都无能为力。   问真没有多问,立刻看向凝露,凝露神情凝重地领命出去安排。   宣娘深吸一口气,还是叮嘱:“动静小些,我一路过来动静只怕不小,烦请含霜姊姊替我安排一番,勿要将声音传入母亲与姑母耳中。”   已经从她的婢女口中问出事情经过的问真却道:“如果事情真如你猜测的那般,闹出来,对你才有好处。”   宣娘沉默一瞬,“我已经害得母亲为了操干心血了……”   问真握紧了她的手。   那些画都婢女兜着捧来,问真一幅幅展开看,占多数的那个女子画得有些模糊——不是人脸的模糊,而是作画之人对她样貌认识的模糊。   最清晰的永远是眉眼,那双带笑的眼仿佛闪闪发光,一眼能照到人心里,脸上其他部位就画得有些模糊,这一幅长这样,另一幅又变成那样,变动很细微,但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出来。   作画的人,落笔描绘这些部位的时候,是有犹豫的。   见明用这么多画,画下同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对他来说显然意义非凡,但他对这个女人的记忆却是模糊不清的,至少面容是这样。   而那仅有的清楚的眉眼,与宣娘无疑是相似的。   甚至对比宣娘画像的笔触,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问真微微皱眉,眼神示意含霜先按照宣娘的意思去做。   明瑞明苓闹着要见小妹妹,被问真打发去问圆那里玩了,问真房中便只有问星在。   她僵坐着一动不敢动,看着漂亮姊姊眼圈含泪的样子,又绞尽脑汁地想安慰的话,好容易憋出两句,却见宣娘擦干了脸,顶着红而锐利的眼睛,对着问真定定地道:“如果他真抱有二心来与我议婚,我要退婚,姊姊。”   她满面坚毅,显然已下定了决心,眼泪还在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滑落,她却已不在意,只咬紧了牙关,不肯泄露一点哭声。   问星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为她展现出的坚决锋芒而心神悸动,看着她无声流泪的模样,又不觉有些心酸。   做下这个决定,对宣娘来说难吗?   很难。   不仅这门婚事来之不易,是她目下最好的选择,这月余的相处当中,她对见明不是一点心动都没有。   正因心动了,她才更无法忍耐。   如果见明一开始不来招惹她,哪怕他心中有别人,她可以安安稳稳地做好这个徐家六夫人,她可以闭上眼,做一世的家翁,徐见明他要纳谁或者养在哪里,她都可以不在意。   他不该来招惹她。   问真压下心中的疑惑,抱住了宣娘,将纤瘦的身体揽入怀中,她才发现赵宣这一年间真的瘦了许多。   从前丰盈活泼的小娘子,如今薄薄瘦瘦的一条,如脆弱的细颈瓷瓶,又像风中纤瘦的柳枝。   这赵家兵荒马乱的一年,对宣娘来说,或许没有看上去那么好度过。   问真轻拍她的脊背,“姊姊给你做主,无论怎样,都随你的心意。”   宣娘伏在问真怀里,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她不肯露出一点哭声,仿佛那代表了软弱,又控制不住自己不去伤心。   见通在一旁,如坐针毡,一动不敢动,脑子都快炸开了。   他六兄几时有这样大的胆子了?   还能骗过他?   这、这不合理呀!   想起这段日子,六兄如何拉着他大街小巷地寻找有趣的店铺、玩意,红着脸向他打听带着未婚妻应该到哪里玩,应该怎样和未婚妻相处……那些羞涩、期待与热忱,难道都是假的?   见通简直要怀疑这天地是真是假了。   对着长姊沉沉的面色,从未见过的表姊的泪眼,见通心如乱麻,忽然站起来,“我找六兄去!”   问真看他一眼,微微点头。   这一眼中似乎有一些其他的内容,可惜思绪混乱t只急迫地想要找到六兄的见通并未领会到。   见明赶来的时候气喘吁吁,满面急迫,很不幸,比他先到的是大夫人与赵大夫人这对姑嫂。   宣娘从外院到栖园,动作到底太大,大夫人院里的人看到她,见她面色不对,急忙回去禀报,大夫人再使人一打听,问真这边封口已经来不及了。   赵大夫人爱女如命,闻讯格外着急,立刻与大夫人赶过来,听闻前因后果后,咬紧牙关,握紧了女儿的手,“宣娘不怕,咱们、咱们退婚!有什么退不起的,没了徐六郎,天下间还没有男人了不成?”   她怕宣娘心有顾忌畏手畏脚,因而话音很坚决,“咱们家不缺东床之选,你阿爹还做着这中书令,他但凡不是废物,便不会误你一生!”   大夫人极恼恨,又觉得见明实在不像那样的人,她实在想不出劝解的言语,问真叫人沏来清苦提神的竹叶茶,用金银花煎的,苦得要命,问星素日最厌烦这茶,今日猛灌了一大碗。   渣男!太气人了!   问真没碰茶水,她凝神打量桌上那些画作。   她隐隐感觉有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见明赶过来时满面惊色,扶着门柱急促地喘息,进门甚至顾不上见礼问安。   赵大夫人已经沉着脸发难,“六郎,我们赵家虽然不是什么一等显赫的人家,却世袭公侯,数代朱紫。我们家的娘子——她容不得你、侮辱她。”   从见过那些画开始,赵大夫人便极为恼恨,大夫人皱起眉头,见明艰难地喘匀了两口气,听到此语瞪大眼睛,“我、我——”   “你什么你!”赵大夫人气得咬牙,对一个小辈动怒,似乎显得她过于轻浮,然而只要一想到他对她的女儿做了什么,他拿她女儿当做什么,她就恨不得抄起手边的茶盏砸到这小子的头上去。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愧对于宣娘是事实,但我是长辈,有些话,由我对你说,难免有以大欺小之嫌。咱们等你父亲回来,再论此事。”   这次退婚,不能由赵家提起,徐家提出退婚,对宣娘的名声有碍,最好的方法还是徐见明自污。   他出现了令人无法接受的污点,徐赵两家退婚,顺理成章。   她的言外之意屋里人都能听出来,大夫人搂住宣娘,没说什么,见通极得跳脚,直推身边的见明,见明跑得气喘不过来,他干脆伸手去锤,一下力气用得太大,险些把见明的肺锤出来。   好在气是喘匀了,在宣娘冷着脸开口之前,见明捏着喉咙指天发誓:“那画上都是宣姊姊!”   一语惊破众人,见明赶紧继续道:“那画上都是宣姊姊,今岁从江州回京,途径洛城,我与姊姊驻船上岸,在城中遇到了一位年轻娘子,着碧色裙裳,带着雪白帏帽,风吹起帏帽边沿时,我隐约看到了她的眉眼。”   在满堂寂静中,他走到宣娘面前,平复了呼吸,双目认真诚恳,“那日在园中初见,我便认出了你。只是出于怯懦,未敢提起。听闻家中有意撮合我们,我心中欢喜至极,宣姊姊,我的心,就在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郑重至极地道:“见明之情,之死靡它。”   宣娘在长久的愣怔中回过神,呐呐地道:“这些画……”   情之所以为情,使怯懦者勇敢,勇敢者怯懦。   见明重复道:“都是姊姊。从江州回来的船上开始,每一幅画,都是。但我的记忆有限,惊鸿一瞥,只有眉眼最为深刻,我只能一次次描摹笑眼,再试探着,增添五官。”   他将那些画摆在一起,“这些碧色衣裙,便如姊姊那日穿着的模样。”   宣娘冷静下来,看着那些画,沉默一会——她穿的是碧色的留仙裙,银线绣的合欢花如水般流淌,乃是京中绣娘四人做了半月得的一条裙子。   这些裙子,就勉强能看出一点绿吧。   如果裙子再像一些,她大约还能多点猜测。   问真幽幽道:“那倒是不必忙着退婚了。”   众人微怔后,宣娘面颊微红,破涕为笑。   她赧然地起身向众人欠身,“是我鲁莽,害得姑母、母亲、姊姊为我担忧了。”   大夫人哪里肯受,笑着拉住她的手,又睨见明,“往后可知道,不做那锯了嘴的葫芦了?”   见明这会还一阵后怕,连忙点头,“再不敢了。”   宣娘听到他的说话声,抿着唇,对他微微欠身,“是我错怪你了。”   她有些羞于面对见明,见明更不好意思,向她更深地揖礼,“是我不好,不敢将话说明白,害得宣姊姊误会。”   二人一个比一个客套恭敬,原本酝酿了满肚子怒火的赵大夫人一拳打到棉花里,没来得及松口气庆幸,便转为哭笑不得。   大夫人笑吟吟道:“瞧瞧,到底是孩子呢。”   赵大夫人松了口气,赞同地点点头,“一个两个,都不叫人省心。”   “时候不早了。”问真道:“舅母与妹妹不如先别急着回去,留下吃一顿家宴吧?我从庄子上带回些野味鹿肉,已经吩咐厨房料理,再加上暖房烘生的鲜菜菌菇,虽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吃个新鲜。”   赵大夫人欣然答应,宣娘还有些不好意思,问真拉住她的手,笑吟吟道:“怎么,往常到我哪里,恨不得连山里的虎豹都掏出来吃空,如今倒赧得不好意思,难道表姊的东西吃得,大姑的东西就吃不得?”   或许因为看出宣娘一开始对这门婚事并不热衷,她从未对宣娘开过这种玩笑,宣娘被羞得直嗔她,那边见明红了脸,大夫人见状,更为欣慰,笑道:“那姑母的东西,宣娘你可还肯吃?”   于是一阵嬉笑,众人往大夫人院中去,又传来乐师,酒乐至晚方散。   见通原本打算对问真说的事情就这样耽搁下来,但见通实在忍不住,次日一早就又跑来问真这边,问真正在窗边带着问星临帖——在云溪山那段日子,她教人写字还教出滋味来了,如今季蘅不在,教教问星倒聊可安慰,打发时间。   见通的字是在她手底下被练出来的,问真训孩子轻易不用戒尺,但仅是眉目一冷便很吓人了,见通一见到她站在炕边的架势,脚步便不由一顿,生出两分退意。   问真并没给他这个机会。   她头没回地唤:“进来。”   见通在外与人交际,还称得上圆滑周全,胸有丘壑,在家人面前却是一点心眼藏不住,问真昨日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必是与见舒商量出什么,憋不住想在她面前展示展示。   问星专心致志地握着毛笔写字,听到动静,乖巧地放下笔起身问安:“七兄!”   见通鼓足勇气往里走,甚至不忍心看问星一眼,闻声才看她道:“十七娘好。”   问星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并不明白他为什么满眼同情悲悯,坐下重新拿起笔,问真没理见通,继续看着问星,等那一笔落下,才眉目微舒。   “写得不错。”问真拍拍问星,“你慢慢写,写完这一页,叫品蕤端杏仁茶来与你吃。”   问星双眼亮晶晶地答应着。   问真抬步往里间的书房走去,并眼神示意见通跟上。   竹帘轻垂,问真在书案后坐下,才问:“你与三郎商议定法子了?”   见通道:“什么都瞒不过姊姊!三兄说了,如今时机还未到,叫我继续打探,最好能多掏出一些消息。学里确实越来越不像话,近日天气极冷,炭火不仅没有增加,竟还换成了更劣等的黑炭,那炭烟气极大,熏得人睁不开眼,哪里是学堂中能用的?族中每年拨给学里上百贯,专供夏冬冰炭,家中每年还有贴补,他们就拿这样的东西出来糊弄人!”   问真听了,却没感到意外,她问:“你三兄还嘱咐什么了?”   “别的没什么,不过九堂弟被冻得患上了风寒,三兄叫我过去探望一番,多说些抚慰的话,尤其对十一叔母。”   十一郎早逝,十一夫人并未改嫁,多年来专心抚育独子,将独子九郎真是当做命根子一样。   如今九郎患了风寒,虽不是什么大病,足够叫十一夫人忧心。   问真隐隐明白见舒的打算,“你且去吧。——猜到你三兄打算从哪里做文章了吗?”   见通忽然被问,一下打起精神,“是从十一叔母那里吗?十一叔母对九弟最为t看重,九弟如今患病,叔母必定心急如焚。若知道是因学里炭火不足而冻病的,一定不肯咽下这口气。”   “不。”问真摇摇头,“他们孤儿寡母,九郎不能入国子监,只能从学族学,她哪怕再不甘心,这口气得咽下。但你是嫡支子嗣,在外行事足以代表长房,你若是到他们家中探望,你的态度,能代表咱们家的态度。”   她拍拍见通的肩,“你只管放心去吧。这件事做成了,要记你一大功。”   见通隐隐有些兴奋,反应过来自己在其中的用处,已经开始在心中打腹稿,到了九郎家中要如何说话,又要怎样才能暗示到十一叔母。   他受着问真的任务,在族学里晃了这样久,终于能够一展身手,绷紧了脸,认真地道:“姊姊放心吧!”   问真坐在窗边,呷了口茶,她当然放心。   今冬之后,族学是她的了。 第71章   一个女人手伸这么长像什么话……   最终在徐府正院迎接十一夫人窦夫人哭诉的, 是徐家大娘子问真。   无他,大夫人病倒了。   时已进腊月,虽离过年还早, 徐家这等门庭却需要早早开始准备筹办年事,再加操办两门婚事的大任担在身上,徐大夫人病倒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   这消息还没传出去, 府内只用白芍和季芷照应着,窦夫人哭哭啼啼上门, 本是要给自己儿子诉一诉委屈,狠告管族学的一状, 不想青天大老爷本人竟已经病倒了。   幸而还有个小青天, 满怀殷殷关切地询问她因何登门。   窦夫人进门见大夫人倦倦地卧着, 面色确实不好看, 其实便生出一些退意, 但等被问真请到外间吃茶, 叙几句家常, 被这样一问, 她心思一转,本要辞别的屁股又坐定了。   “论理, 这事我原不该来打搅长嫂, 到侄女跟前说, 是没道理的。”窦夫人欲扬先抑, 未语哭泣,“可真娘你知道, 你十一叔撒手得早,只给我留下九郎这一点血脉,他就是我的命根子, 一点小事放到他身上,于我是天大的事。”   问真忙递绢帕给她,并面带茫然地柔声劝慰,窦夫人见她如此态度,心里更有底了,接过帕子放开本领发挥。   “这学里一年到头,领着族中几百贯的供养,每年光是炭火上的供应,几十上百贯的钱放开手叫他们花,这都是族里上上下下对孩子的心,我们心里都明白着,我度日再艰难,想到这一份心,觉着有个盼头。”   窦夫人越说越伤心,“可今年不知怎么了,孩子们在学里,吃吃不好了、坐坐不住了,他回来几次抱怨,我还气他娇气,以为是他心思不在读书上,狠狠打了他两回,他哭得一个劲喊娘认错,我才收手,结果这回他病倒了,医者说是寒凉侵体,眼睛不舒服,却是被烟熏的,这就更怪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不说是一等一的富贵,没那个叫他受烟挨冻的地方啊!”   “我向学里的孩子们打听,才知道今年开始,学里不知怎么,炭火不足用,又从好的红罗炭换做黑炭,真娘你可知道,那黑炭就是等闲厨房烧炉子都不爱用的东西,几文钱能得一篓子,与红罗炭的价值可是天壤之别!”   “我就纳闷着,族里的钱照样拨给,他学中每月还单支账目向这边府里申领,钱是流水一样花出去,瞧着孩子们在学里的日子应该是越过越好了,可现实里和他账上写的怎么就不一样呢?”   窦夫人有几分果断,她既然来告状,就已经得罪了人,这会一边哭诉,一边用眼角余光留意着问真的面色,见她面带薄怒,沉了沉心,干脆捅破窗户纸。   “我说一句不中听的,大娘子听过只管去查,若说错了,是我自己打脸,我亲上八叔的门,登门领罪去——自从他徐八将族学接过了,孩子们的用度与从前可谓天壤之别,支领的银钱却只有多没有少,他从孩子们身上将钱省下了,余下的那些,是进了谁的腰包?”   窦夫人心里有一本账,她今天既然已经撕破脸皮,告状就要告得直接,胆子要大,求其中者得其下,告状是这个道理。   不然闹了一处“告御状”,就是过来软绵绵打两拳头,最终人家一点油皮都擦不破?那不叫讲情面,那叫没脾气!   是勋贵人家出身的窦夫人看着问真的神情,胆气壮得很,问真没叫她失望,脸上酝酿着汹涌的怒意。   窦夫人见好就收,收敛起咄咄逼人的气势,抹泪哭道:“可怜我家九郎,如今还瘦伶伶地躺在榻上,医者的汤药吃了不知多少,只不见好转,他小小年纪,哪受得这番苦楚……”   她说着,却引动了真正的伤心之意,问真忙宽抚她,又写了一封可以请太医来看的名帖给她,这份礼物真正送到了窦夫人心坎里,她诚心诚意地对着晚辈道谢。   问真微微让过,“如何敢当叔母的谢。叔母所言之事,问真已经记下,回头必会与父亲母亲仔细商议,请叔母放心。”   窦夫人见她如此客气,心中更觉妥帖,二人说完了话,她又进屋关心大夫人一番,才告辞离去。   大夫人在里间,隐约听到一点动静,但不甚清楚,等问真送客回来,才笑道:“你们这是要开始动作了?”   她如此巧合地生病,正是为了顺理成章地将这件事交给问真处理。   族学其实是族中事务比较特殊的一部分,宗妇要插手,名义上好像可以,但能用的权力又有限,从前徐二郎一直将事务打理稳妥,所以她从未插手过。   但问真的身份与她毕竟不一样,问真要顺理成章地掌管族中事务,族学不失为一块好的跳板。   只要问真处理完了族学这桩事,族中所有事务,她再插手都顺理成章,族中一些迂腐的老古董能看出嫡支的态度,不得不退让一步了。   问真并不打算自己明晃晃地对着徐八郎亮剑,那显得她杀性太过。   在宗族中做事,她需要一个和善可亲,又坚硬有节的形象,这其中的分寸必须小心把控,光有威严并不足以服众,独独怀德无法令人信服,宽严并济才是处世之道。   规则严明的好人由她来做了,首告是十一夫人,在这个链条里,还需要一个人出面,将事情推向高潮。   问真将温补的汤药捧给大夫人,笑意温和,“三郎做事很干脆,确实叫人放心。”   大夫人是假倒下,病倒未必全是假,她生见通时留下了畏寒的旧疾,一到冬天日子便很不好过,季芷今年到来,白芍与她沟通交流之后,对给大夫人调理身体有了新的思路,调整了新药方,佐以针灸治疗。   但大夫人素日手中事多,总不能安心静养,白芍最终绕过她与问真沟通,种种因素,最终凑成了大夫人这一“病”。   药有些苦,大夫人喝完,不自觉地抿抿唇,问真已经含笑将蜜果子递给她。   大夫人既有作为长辈在女儿面前暴露缺点的不好意思,又为女儿不着痕迹的关怀而感到温暖。   她口中含着蜜饯,甜意却一路滑进心里,握紧了女儿的手,“无论你要做什么,都只管去做吧。娘与你阿父,都会支持你的。”   问真含笑点点头。   然后的一切都发生得顺理成章,见舒在虞夫人首告之后拿着账本对徐绮发难,从做账的本事就能看出徐绮在官场上并没历练出什么特别的能耐,对这连番的麻烦事,他应对得捉襟见肘。   问真这边查账的动作又快,八夫人连日上门,一开始拜访大夫人,大夫人病着,她只能见到主持此事的问真,问真这里是油盐不进的。   再要拜访大长公主,干脆连东上院的门都摸不到。   绝望的八夫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位老祖宗一向将孙女当做心尖尖,如今大娘子铁了心要主持这个公道,大长公主岂会出来解救他们,与大娘子作对?   然而屠刀悬颈,哪怕八夫人四处碰壁,他们夫妇又怎肯放弃?   徐绮想过从徐虎昶和t徐缜这边入手,然而对清闲些的徐虎昶,他畏惧得很,轻易不敢拜访,好容易求到徐缜那里,徐缜却风轻云淡地将他的话都打了回去,只一句“是非自有公断,问真一向行事周全,绝不会冤枉无辜之人,定会给出妥善的结果,八弟不必害怕”,就不再见他。   是摆明为徐问真查账的行为撑腰的意思。   徐绮气得要命,他怕的就是公断!   他若清白,怎么查都不怕,可怕的是他不无辜啊!   他在家没头苍蝇似的急,眼见学里家长到徐府告状的越来越多,他到底是坐不住了,请出自家老爷子出山,到徐虎昶那里替他说话。   徐四太爷是徐虎昶的堂弟,总有些一起长大的旧情分,在族中颇有地位,不然代管族学这差事轮不到徐绮来做。   他登门造访徐虎昶,便已拿定主意,徐绮的错是肯定的,账现在查出来了,从这上面辩无可辩。   与其白做挣扎,不如拿掉针对徐绮的主事人。   他看得清楚,查账这件事究竟谁是能做主的人。   徐问真。   徐四太爷拿定主意,联系了几位老兄弟、族侄,带着儿子一起登门。   徐虎昶看出他们来者不善,倒很淡定,四太爷吃了两碗茶,先坐不住了,眼神示意徐绮先说话,徐绮瑟缩着不敢开口,四太爷瞪他一眼,沉声开口。   “阿兄,我这次登门,不为别的事,只为了最近族中之事。咱们徐家的娘子是尊贵,可问真未免太不像话了。普天下,哪有女人将手伸到族学里管事的?她既不嫁人,阿兄你们骄纵着她,容她在家里威风就算了,族学乃是我徐家培养子孙根基的重地,岂能容她一小女子插手?”   四太爷神情端正严肃,正义凛然。   一旁两位族老出言附和,他们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徐绮的那点遭遇,并不值得他们在意,他们不是会为了侄儿出头的人,他们在意的,是徐问真磨刀霍霍,剑指徐府之外的宗族权柄。   七太爷道:“正是。问真在你府里,耍耍她大娘子的威风就罢了,怎么如今连族里的事都要管了?八郎再如何,是她的叔父,普天之下,岂有侄女来查叔父的道理?”   徐虎昶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书案之后,目光似乎落在案上,没有反驳,他们便愈发地来劲了。   九太爷叹息着道:“正是,族学之事,八郎是不像话,可问真的手伸得太长了?还有见舒,他不懂事,好端端地,针对他八叔做什么?难道是记恨他八叔接了这桩差事?多没道理,他父亲病倒了,族学才交给八郎来管,又不是八郎从他父亲手里抢过去的。”   几位徐缜同辈试探地看着徐虎昶的态度,愈发放松,其中一人眉心紧蹙,满面忧虑。   “问真这丫头,从前多柔婉贞顺的性子,如今真是愈发的不像话了。她在外面那些事……我都不愿提起!咱们徐家娘子的名声,只怕就要败坏在这一代了!”   他说得痛心疾首,正要举袖高呼,徐虎昶却忽然厉声喝他:“竖子!”   徐十二郎下意识浑身一僵,对上徐虎昶沉沉的目光,只觉后背发凉,如被屠刀锋刃笼罩。   徐虎昶站起身,语气坚决,“真娘是我的孙女,是徐家的骨肉,是长房未来的顶梁柱!徐家的事,她凭什么管不得?”   这话一出,旁人不论,四太爷的脸色就很难看的。   徐虎昶却没止住,而是冷声继续道:“她在外面有什么事?败坏了徐家什么名声?我只知道她是圣人亲口称赞的孝顺贞静,是你——见了要躬身行礼的县主!”   徐十二郎被他的锋芒针对,终于认识到,这位在他看来疏远而尊敬的长辈不仅是族亲,还曾是先帝亲口称赞的大雍柱石,一代战神。   徐虎昶见他僵硬地坐在那,脸色煞白,额头豆大的汗珠不断往出溢,俨然是溃不成军的模样,心里既失望又想要冷笑,他干脆冷笑出声:“谁敢说徐家娘子不好,叫他找我来。”   “四弟,七弟,九弟,他们上了岁数,还是以养生修心为要,这些儿孙禄事,缠身伤身。”徐虎昶声音恢复平静,话里的意思却不容人轻忽。   书房中的几人被他震慑得心里惴惴,意识到今天这一行真正是触了胡须,九太爷急忙道:“我!唉!我是太心疼八郎了,往后,我再不管这些事了。”   见他倒戈如此之快,徐绮心中气愤至极,又不敢在徐虎昶面前造次,四太爷还咬着牙不肯在儿子与晚辈们面前丢脸,徐虎昶瞥了他一眼,点他道:“尤其是四弟,你身子原就不好,还不知用心安养,儿孙祸福,你能替他们担一辈子?”   言罢,摆摆手道:“都去吧,听了一耳朵浑话,我这书房都被你们把风水熏坏了。”   作为徐家的顶梁柱,说一不二几十年的族长,在座之人都是依附于他而在京城有富贵可享,他说话当然无需顾忌,而徐十二郎等人绝不敢因他的冷色而心生怨怼,反而愈发惶恐懊悔。   徐四太爷离开时脸色很难看,但徐虎昶显然并不在意,他皱着眉在书房里转了两圈,从架子上翻翻找找,寻出一个精美的、一看就不是他能拥有的檀木漆匣来。   这是大长公主的手笔,问真爱花、爱香,便是自幼长在大长公主身边,受了她的熏陶,大长公主泡在天下一等一的富贵丛中长大,是制香的高手,如今闲来偶尔会净手调香,陶冶心性。   她做出的成品,有些送给问真,有时会与大夫人分享,这些都是能与她共同欣赏体会的人,徐虎昶是个实打实的粗人,即使被大长公主熏陶了这么多年,没学会如何分辨沉水香与栈香、黄熟香的区别。   对他来说,都是沉香,味道有什么区别?   大长公主最初试图教会他一点,几十年后放弃了,但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徐虎昶还是比旁人多一些捡下脚料机会。   这些香都被徐虎昶仔细地收在这个盒子里,其实连盒子是从大长公主房里捡的。   这匣子大长公主用了两个月,嫌纹样与时令不合了,要收到库房中。   按照大长公主那里的珍宝流水,这一入库房,就不知再过多久才能重见天日了。   徐虎昶瞧着倒挺好的,正好他手里的盒子都不够精致,就拿来装香料了。   他的书房中还有一整套香具,大长公主过来的时候偶尔会摆弄,还有茶具,都是齐备的。   他对品香不大擅长,但在妻子身边多年,如何焚香还是学会了的,虽然粗手粗脚,还是顺利将香料焚上,清幽的气息从香炉中冉冉生出,他紧蹙的眉心才微舒。   长随在外面回:“大娘子到了。”   徐虎昶转过头,就见孙女走进来,精致狭长的凤眼含着笑,便吹散了那点冷意与高傲。   他与公主精心呵护长大的牡丹,不仅能沐浴荣华,能傲立风霜。   他从未对人说起,但他确实因抚养长大这个孙女而得意。   问真解开斗篷,一边行礼一边笑吟吟地道:“谁敢招惹祖父,令您动怒?您说出来,我立刻带着见明见通打上门去。”   徐虎昶示意她坐下,并未与她多贫嘴,但眉目确实因孙女的玩笑而舒展一些。   他将自己方才的话又对问真说了一遍,又道:“今日过来的人,你都不必担心。徐绮与他爹,我会将他们打发回留州,徐绮要对着祖宗坟茔思过,他父亲须得回到幽清的地方静养。”   现在族学之事还在彻查当中,查出结果之后,徐绮如何处置就是一个大难题。   问真毕竟是小辈,她不能针对长辈做出处理结果,原本最圆满的安排应该是等彻查出来之后,请徐缜出面帮忙处理,给这件事一个结局。   徐虎昶已经多年不理会族中事务,他出面处理,配合今天这些话,就是给问真撑腰的态度。   他在告诉徐家的族人们,他的话,他们听,问真的话,他们就必须听。   问真当然领会到他的意思,“多谢祖父,又叫您为我操心了。”   徐虎昶看她一会,笑了,笑意虽不明显t,却很温和,看向问真的目光,就如看需要他呵护庇佑的孩子。   即使他清楚,他的孙女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如今族内的风云变动正由他面前的徐大娘子一手搅动。   他还是想要保护她。   “能为你多操几年心,是祖宗保佑。”   他早年征战沙场,留下不少暗伤,这些年勤于保养,又精心锻炼,才一直维持得不错,但他的老兄弟们这两年陆陆续续离开不少,他心中很感伤。   问真自幼在祖父祖母身边长大,最听不得这些话,她闭一闭微酸的眼睛,才带着笑戏谑道:“您还盼着我一辈子都不懂事不成?祖母要骂我了。”   徐虎昶含着笑摇摇头,神情是徐四太爷见到要瞪出眼珠子、码老天不公平的温和,“你祖母怎么舍得骂你?——你不要惹她。”   小炉子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地开了,问真挽袖过去烹茶,一边抱怨,“我哪里会惹祖母?祖父您总是惹祖母生气才对。”   这样祖孙闲话的时间似乎许多年未曾有过了,水雾朦胧间,徐虎昶似乎回到许多年前,孙女还小的时光。   不到桌案高的小问真梳着两个小发鬏,每日被妻子精心装扮,戴着不同的精致首饰,坐在他的案边,板着小脸一脸认真地同他一起看邸报,听他讲话。   偶尔会对他嘀咕新添的功课都是什么,仰着头像骄傲的小老虎一样,对他说什么都难不倒她,她一定会学会的。   十几年光阴,倏忽而过,转眼之间,他更老了,问真长大了。   伴着水的沸腾声,徐虎昶闲话着指点问真徐家族内的局势,其实问真如今破局已经十分顺利,等处理完徐绮,安排见舒上任,她便顺理成章地拥有了对族学事务的处置权。   至于其他的闲话,如今有徐虎昶压制,日后,等问真握紧了手中的权利,他们只有向问真乞怜的份,谁敢到当家人面前说闲话?   “你那几位叔祖父,你都不必在意。”徐虎昶眉目淡淡,看着与大长公主竟有些相似,“有祖父在,他们纵有异心,翻不起风浪。”   “倒是你身边那个。”他很认真地叮嘱,“要多留心,他身边的人要仔细安排,不要让外人有可趁之机。枕边人生出异心而未发觉,是很可怕的事,阿真。根基深厚男人尚且顶不住,你立身便比他们困难,更要小心。”   从男人的角度,他对孙女年轻的情人并不看好,他看得出问真并没有再嫁之心,如此情意聚散,或许只是几年的功夫。   他只希望孙女不要受伤,“你自幼听了那么多前车之鉴,如今到你自己身上,千万不要步他们后尘。” 第72章   周元承已经死了!他季蘅才是……   徐虎昶话音既落, 徐绮彻底无翻身余地。   其实从徐府出来,他便已经绝望,幸好问真这里查账的速度很快, 没有让他煎熬太多天。   这大约算一份慈悲。   可惜他与八夫人不这么认为。   徐虎昶的意思传出府去,徐绮夫妇二人如天塌了一般,挣扎着还想找寻转圜的余地, 然而发回留州的决定是徐虎昶做的,唯一在徐虎昶面前说话还有些分量的徐缜态度鲜明地支持, 他们还能在族中找到什么助力?   账是问真查的吗,徐绮一家被送出京城, 在族中颇有人望、地位的族人们聚在徐缜书房中商议接管族学的人选, 这一次, 问真赫然在席。   问真就端端正正地坐在徐缜身边, 玉簪挽发, 天青襦裙, 衣着素雅却称不上简单, 光是她头顶那一支玉簪, 依偎在乌黑发丝间,是一抹如雪山般的通透洁白, 雕刻的兰花灵活有韵, 栩栩如生, 一支簪可顶金珠满头。   而看似朴素的裙角上绣着的如水般流淌的纹路, 灵动天然,如绿水波澜, 天河灿烂,非顶级绣娘无法做到的手艺,这一条裙子, 哪怕是用最顶级的蜀锦换不得。   她坐在那,便是满身简雅中的清幽富贵。   今日场面特殊,她的神情与往日的温和含笑稍有不同,敛起柔声,神情庄重,是与徐缜如出一辙的威严。   徐七太爷原本憋着闷气,哪怕无力反抗徐虎昶和徐缜的决定,打定主意要恶心恶心徐问真,然而等徐问真在徐缜的吩咐下以晚辈身份过来敬茶赔罪,他被那双冷淡平静的眼眸注视着,手竟不受控制地抬起,接过了茶盏。   问真方才对他露出温和一笑,“小辈浮躁,令叔祖父为我操心了。三郎,你来向叔祖们见一礼。”   她已经自然地将自己摆到了发号施令的位置,徐七太爷等人却没有反应过来的机会,问真已经又敬过九太爷,然后施施然回到徐缜身边落座。   徐缜坐在房中首席,他身边的位置,原应是下一代继承人坐的。   然而问真坐得理所当然,徐缜俨然默许,徐七太爷已经丧失战斗力,其他乌合之众,无人冒头,敢有异议了。   族学之事彻底告一段落,见舒年前走马上任,先接手了族学的烂摊子。   问真的女学顺理成章地抬上了日程,日常供给分给还需要再行商议安排,问真这里却一连数日极为热闹,阖族中无论家境贫贱,与嫡支关系远近,总都想方设法,欲将女儿安排进女学中。   入这女学,对她们来说,一是有能学到东西的好处,免去自家请教习的花费;二则,传出去是国公府教养长大的,名头更不一样,日后议婚,身份便与寻常的勋贵旁支不同。   问真自然清楚族人的小心思,但并不在意,无论他们抱着什么目的将家中娘子送来,进了学堂,就是她说得算了。   她办这个女学,只求族中女子能多学到些东西,至少日后无论面临如何处境,她们有应对困难的心境和本事。   女学的规模倒不一味追求宏大,主要收入学的都是从五岁到七八岁左右,入蒙学班的娘子,其他年纪有心求学,则要稍微考校基础,看是否能跟上问宁与问显如今的进度,再做考虑。   栖园中空置的屋室不少,问真挑出靠近园墙的一处,将那些屋室稍作修整,圈出一个独立院落。   院落倚靠栖园后墙,又在园墙上单开一个小门,供她们早晚出入,可以不必从栖园园门那里折腾一大圈,直接从府后门进入,再从小门入学堂便可。   但问真立明了规矩,既是前来就学,就不要呼奴引婢,摆出高门女子的骄矜阵仗,规定每人最多随身携带一名婢女。   对许多家境稍微贫寒些的族人来说,这个规定可实实在在叫她们松了口气。   同坐在一室内读书,又是一家姊妹,年岁小的衣裳首饰还不会攀比,可谁带着几个傅母丫头,谁带的仆人少,却是最直观能看出来的。   再到食水点心,全由府内供应,不可自带,最大程度避免有人在学中竞比豪奢,引动不良风气。   她将这些小娘子聚在一处,是希望她们能越来越好,至少这个年纪,她们应该读够经典,学够本事,练得心境通明。   而不是先学会比较随州珠和蜀州锦,攀较新式的胭脂扬州的水粉。   虽然都是徐氏女,但家境上有天壤之别,她们日后面临的境地会各不相同,问真能做的只有在学堂中,尽量摒除所有会对她们造成不利影响的外界因素。   无论她们以后会长成什么样子,至少现在,谈论家长里短,比拼衣裳首饰,睁眼规矩闭眼贞静,不是她们应该做的。   眼见女学一日日有了雏形,问星渐生期待,偶尔去溜达两圈,一开始的厌学情绪没有那么重了。   问真近日俗务缠身,并没来得及关注她,等稍微闲下一些,检查她的功课时才发现惊喜。   这些大字,哪怕不算写得极好,但都一板一眼、工工整整,写得极为用心,且能看出来是每日都认真书写,而非急忙赶工的结果。   问星如今正是爱玩爱闹,问真已经做好了她松手一段时间,问星如松了笼头的马胡作非为,将功课都抛到脑后的准备,不想她小小人儿,竟如此有毅力,将功课完成得认真优秀。   问真格外惊喜,非常想将她带出去炫耀一圈,苦于家中没有能接受t她炫耀的对象。   但有志者,事竟成,问真铁了心要炫耀懂事妹妹,总能找到机会。   先是族中来走动的叔母、兄嫂们,大夫人的“病”还未痊愈,许多家族事宜还是暂时由问真处理,今年嫡支种种动向似乎说明了未来的风向,她们年底下不免多过来走动。   写字的问星便成了问真身后的固定陈设,每每等人问起,问真才一脸平静又无奈地说:“这孩子好学,原本只是我闲来教她写两笔字,打发时间用的,不图她小小年纪能学到什么,不想她竟真有毅力,日日坚持习字,笔耕不辍。”   几次下来,明德堂的来客们都明白,登门若是来客套的,必先夸赞十七娘子勤奋;来商议正事的,议完了事会笑着夸到问星身上。   这日商量好年下给族中孤老分发钱米补贴事宜,常夫人笑吟吟地道:“十七娘这段日子可出名了,如今谁还不知道十七娘子勤恳、好学,咱们大娘子视作掌珠,骄傲得很呢?”   她与大夫人关系亲近,在问真面前更自在,才有笑着打趣的体面。   问真莞尔,那边问星已经不再羞赧——这几日被夸得多了,一般来办事的还好,顶多客套两句,可若是有求于嫡支,或者存心想要和问真打好关系的……   那简直恨不得从问星的头发丝夸到脚后跟,还有明瑞明苓……直接奉承问真都是粗夸了!谁不知道夸人必得从人家的心坎着手?   问真这几年深居简出,族人们对如今的她了解不多,只能试探着从几个孩子入手,看问真为问星如此得意,自然更加从问星身上着手。   好话听得太多,耳朵都要起茧,很难再为之害羞。   问星终于认识到,什么叫权力的力量。   从前在大夫人院里时,为各种事情,她还听过一些去对大夫人告问真状的墙角,结果如今来吹捧她和明瑞明苓,以奉承问真的人中,赫然有从前告状之人在列。   这算什么?能屈能伸吗?   问真与常夫人笑着说了几句闲话,常夫人又关心送去江州给许家的年礼,问真笑道:“一早备好送去了,给亲家的礼,宁重不轻,宁早不迟,我都明白,叔母放心吧。”   “我这辈子就是个放不下这些琐碎事,操心的命,大娘子不嫌我烦就好。”常夫人笑着叹气,“还是咱们家大娘子能干,一般人乍接手这些事情,只怕都慌了阵脚,不知所措。”   她称呼问真大娘子,口吻亲近,问真听了笑。   跟她同来的几位夫人连忙附和,其中一人格外热切地夸,“可见咱们真娘的周全,等闲人真是比不过。这家事交到真娘手里,我们都放一百二十个心,如今瞧这各处事宜安排,比长嫂打理时还妥帖呢。”   她这话听着很怪,但观其神色,能看出是真情实意地在夸奖问真。   所以不是居心叵测,挑拨母女关系,或者想要给问真扣上轻狂之名,只是单纯不会说话而已。   问真便笑着道:“一应安排都是母亲留下的,我不过循例办事而已。叔母只见到外头的体面,却不知纵如此我还几次手忙脚乱,多亏母亲英明,病中不忘安排秦妈妈来指点我,才叫我心中安稳。”   常夫人无奈地看了方才说话的人一眼,见她懊悔失言,又赶忙要说些什么的样子,抢先开口,问候大夫人的身体,“长嫂这回病了许久,可是医生的药吃着不见效?前回大娘子荐给二兄的医者,如今还在京中,听闻对疑难杂症很拿手,不如请来为长嫂瞧瞧?”   问真一边请她吃宫内新赏的龙凤团茶,一边笑道:“府中的两位女医一同为母亲调养呢,倒见出效果,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母亲这是多年劳心积攒下的顽疾,不能痊愈得那样快。”   轻轻两句,便将话题岔了出去,拍马屁拍到马腿上那位再没有说话的机会。   问星在帘后结结实实看了一场热闹,等人走了,问真见她恍惚的模样,不禁轻笑,对她想的什么心知肚明。   问真走过去,顺手一揉她的头发,“这算什么?如今不过是家中一点小事罢了,来日你若能坐到更高的位置,才知道什么叫做前倨后恭,一人千面。”   问星还在恍惚当中,“见微知著,可以明白了。”   问真欣然称赞,“十七娘聪慧。”   家里筹办的年事大多细致繁琐,不难,但需要格外细致用心,还偶尔有族人来哭穷、为各样事情寻求帮助,再有其他人家,这个家里添丁要送礼,那个不知为何忽然备重礼来,需要格外关注……   问真一一打点,虽然是头一回主持,她却办得心应手,府内上下人口在她手里如臂使指。   本来,问真头次独当一面,大长公主还格外留神两分,准备一旦出现问真应付不了的事,她立刻出面救场。   结果外头来的软钉子问真稳稳当当接着,雅贿厚礼客客气气地挡回去,一切事情,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大长公主的准备没派上用场,却毫无失落之情,反而格外骄傲,抱着手臂得意洋洋地对徐虎昶扬眉,“看看,我教出的孙女!”   徐虎昶已经学会不与她争夺功劳,只道:“老七息妇对问真当家似乎颇有些微词。”   无非是说,大夫人病倒了,该请弟妇来帮忙主持家务,哪有将事情直接交给小辈的道理。   大长公主听罢,冷笑一声,“掌家这事,依她的脾性早该闹出来了。能忍到今日,不作出事端,只是私下抱怨,是真娘那回震慑住了她,叫她心有畏惧。”   才只是在私下说闲话。   没传到大长公主耳朵里,她都可以当做听不到。   如今对这个息妇,她是彻底不抱希望了,反正道理是永远说不服七夫人的,只有戳到她心尖子上,才能叫她长记性。   大长公主冷笑道:“她私下不满抱怨,且说去吧,不想想她那么大的肚子,谁能在这种时候叫她帮忙理家事。”   徐虎昶见大长公主心里有数,显然问真是心里有数的模样,便放下心。   本该将此事抛到脑后了,但见大长公主微愠,他轻声劝解道:“她既然生不出事端,私下爱说什么,都随她去吧,左右问真应付得来。”   “问真是应付得来,她如今不敢找问真的事,可宣娘能应付得来吗?”大长公主正是为七房的婆妇关系忧愁。   她叹了口气,“宣娘于她祖母,正如真娘于我,宣娘若在咱们家受了委屈,琴书还不来掐死我?”   “赵家那小娘子,看着温顺,骨子里傲气得很,不会在七郎息妇手里吃亏的。”徐虎昶宽慰她。   在这种事上,大长公主就不爱与男人说话,“你懂什么?阿家与息妇的关系,是能从性子上判优势强弱的吗?一个孝字砸下来,宣娘再烈性得低头了。不成,我还是得给她撑腰,老大息妇要顾周全体面,妯娌和睦,未必敢太替侄女出头,我就无需顾忌那么多,我可不想被琴书骂得狗血淋头。”   琴书正是赵家老夫人闺名。   徐虎昶只有点头附和的份。   大长公主叹了口气,“这话,我和你说,不如与真娘商量。”   她心里有了主意,烦心劲渐渐过去,提起了问真,又想起了旁的事,戳戳徐虎昶,道:“那季小郎君,你见过没有?”   徐虎昶道:“他刚进京时看过一眼,还算老实。”   大长公主皱皱眉,“我哪是问你这个。”   季蘅的样貌、性情、行事,早就被她翻来覆去研究透了。   她道:“我是想说,真娘孤零零一个人这么多年,如今好容易身边有了一个人,无论日后怎样,眼下好歹是个伴。真娘的手腕性情,我倒不怕她受蒙骗,那季小郎瞧着确实不错。我如今所忧的唯有一点,你看咱们真娘回了家这样子,满脑子都是家事,将人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半点情趣都不讲,这样怎能长久呢?”   大长公主心里琢磨来琢磨去,都觉着这样不好。   孙女在云溪山那段日子,她虽没刻意打听,但从送回来的书信上便能看出状态很不错,为这t,她记季蘅一点功劳。   虽不知他到底在其中发挥了多少作用,可只要是对问真好的,哪怕只有一点,大长公主希望能长久留在问真身边。   且尝试一下男女情爱,对问真未必是坏事。   左右无论结果如何,问真还有她和徐家兜底,并不怕输。   徐虎昶听出她所忧虑的了,沉默一会,“那叫老大息妇快些好起来?”   “那倒不必。”大长公主已经有了主意,思路清晰,“家里的事大头都已经忙完了,一点小节收尾,已经无需问真绊在家里离不开身。咱们只管想个由头,让真娘有约会的机会——这孩子,谈情说爱自己不伤心,还得祖母为她操心。”   但看她的神情,她显然很乐于做这个牵红线的月老。   问真倒没她所说的那么不上心。   自从将事情说破,原本腼腆的季蘅便十分直率起来,即便回到京中,二人之间还有季芷这个桥梁,季蘅三五不时便会托季芷带一些东西给问真,笔墨更是常见,打着让问真“检查功课”的名义,送来得十分频繁。   问真原本就不是畏手畏脚的人,她要什么东西,直截了当地就会出手,如今季蘅站在她面前,如此美好的人和令她舒服的感情就在手边,她当然不会畏缩。   从云溪山带回的水仙终于打了花苞,问真见之欣喜,从白玉方盆中分出两株,用一个玲珑剔透的小白瓷方洗装好,附着一张花笺送到季蘅手中。   笺上并无风雅留情的诗句,并无华美的词赋,只有简单隽秀的两行小字——得花甚喜,分君两株共赏。   季蘅看到,却捧在手里久久舍不得放下,季芷实在没眼看他谈感情的这副傻模样,侧首按住太阳穴。   那边季蘅已经美滋滋地将花笺贴身收好,拿着那小瓷洗满屋子找地方安放,季芷见他要往床头放,道:“水仙花开气味太重,放在卧房对身体无益。”   季蘅纠结一下,还是将花放在床头,“还没开花呢,等开花了,我再将它挪到书案上。”   他如今只想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这两株花,闭眼前要守着灯细细地看。   这可是娘子亲手,从亲自侍弄长大一盆花里分出的两株!   季芷看着那翠绿花茎上的小花苞,深吸一口气,“随你吧。”   反正开花还得几天,一日半日熏不死人。   季蘅可不管季芷的阴阳怪气,他将小小的方洗放好,又仔细地调整几次位置,才感到满意,又不忍离开,蹲在床边仔仔细细地反复看。   季芷实在弄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了。   她经历过一次婚姻,对男女之情的看法只有三个字:没必要。   她疑惑地问:“不就是一盆花吗?自你离开云溪山,你与娘子有一个多月没能见面了吧?你就不想念娘子,期盼见面吗?只是一盆花就满足了?”   “这可不只是一盆花。”   看出姊姊的不识货,季蘅没有再重复这两株水仙乃是娘子亲自挑选、侍弄长大、又分株送来的“高贵身世”,他不想与季芷分享那些他与问真一起挑选水仙茎球、给水仙换水的甜蜜记忆。   他恨不得将那些东西都藏起来,叫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娘子的温和与柔情!   他只是认真地道:“这是娘子想要将美好分享与我的心。”   至于想不想见面……他当然想。   但想起分别时问真说的话,季蘅将心沉回肚子里,认真地道:“娘子有很紧要的事情要做,我怎可因自己的想念便拖累她呢?于大事上,我并不能帮她什么忙,那我能做的,唯有配合她、支持她,不给她添乱。”   季芷定定地看他一会,“你倒是做‘贤妻’的好苗子。”   季蘅叹了口气,拄着下巴有些忧愁地看着那两株水仙,因为主人心中的惆怅,小小的花苞不再鲜嫩可爱了,反而透着一种寂寥。   “我若能与娘子名正言顺地做夫妻,就是为娘子打理后方,做娘子的贤内助,我心甘情愿。”季蘅微微垂眼,“只要娘子心里有我……”   哪怕她心里没有我,只要她眼里看着我,我便甘愿。   那什么周元承,什么白月光太子……他都死了!   他季蘅,可是能陪娘子到一百岁的! 第73章   走进她世界的允诺   水仙送去不久, 问真迎来了年底难得的清闲日子。   年事均入正轨,大夫人身体渐愈,既是明面上痊愈了, 是白芍的调理起到效果,大夫人畏寒、疲倦的症状有了极大改善。   家中几人为此都欢喜不已,白芍年终红封在徐缜大手一挥下, 又丰厚两倍。   大夫人“痊愈”,便将剩下的一些琐碎事都接了过去, 又撺掇问真出去游玩消散几日。   她清楚问真与季蘅是假戏,但在此番问真回家后, 她很敏锐地发现了二人关系或许有所改变。   对于这种改变, 大夫人乐见其成, 无论最终结果如何, 对她而言, 问真现在快活就好。   问真被她隐隐暗示, 可以约上知心人把臂同游, 反应过来之后哭笑不得。   她和季蘅的关系转变, 看看起来那么明显?   大夫人笑眯眯道:“娘是过来人——况且就只看季芷这段日子回家的频次,像是替人做信使的。”   她虽然没留心细问, 但府内事务由她主持, 光是每日府中人口进出的册子就能看出端倪, 季芷前阵子与家里的僵持状态, 她当然不是一无所觉。   这阵子季芷忽然开始频繁回家,有时候甚至不在家中过夜, 当天回当天归,显然是受人之托办事。   问真没想到从这露馅,暗道还是得小心, 但大夫人又岂是只从季芷的出入频率上发现的?   她含着笑望向女儿,眼中是遮遮不住的温柔,“男女情好,若是彼此合适,不失为一段好经历,你都这个年岁,万事自己都有主张,但娘要叮嘱你一句,无论何时一定要将自己放在首位,为男人神魂颠倒不惜一切的人,没有几个能赢到最后的。”   她说到最后,话里几分感慨,几分怅然,问真知道她有些闺中旧友结果不算太好,大夫人或许是如今为数不多还将她们记在心里的人之一。   问真轻轻点头,“娘放心。”   大夫人便笑了,她理一理问真的鬓发,问真不爱用头油和刨花水,鬓角便松散得快,她替问真一点点理好。   “你只要记住,无论何时,你还有爹娘在。”   问真握住她的手,“女儿没那样脆弱,您放心。”   大夫人慢慢点头。   她希望问真的生活中能出现一些让问真开心的人、事,与合适的郎君相依偎度过一段温暖的时光,显然属于此列。   但作为母亲,她既知道问真的手腕,想要放心;又知道有些男人的诡计多端,所以无法放心。   或许做娘的都是这样吧,哪怕明知道自己的孩子放出去能把天捅破,还担心她会受伤。   大夫人并不认为这是沉重负担,她只望着女儿,温柔地笑。   问真不是什么兢兢业业,以掌权理事为爱好的人,能清闲些她当然乐意。   冗杂俗务,于她而言就是能处理,和顺手,但做不到以理事为乐。   感谢有娘。   季蘅送书信、小物件的频率在尽量克制后,固定在隔日一次。   在这中间一日的间隙,问真会有东西回复,季芷已经习惯了替他们传递东西做信使,这日忽然没有,她还怪惊讶的。   “阿蘅确实是有些粘人,您不至于这样快就厌弃了他吧?”作为亲姊姊,和这对情人的信使,季芷挣扎一下,帮季蘅说了句好话。   “他虽然粘人,待您的情意绝对是真的,偶尔瞧着有几分可爱。”   问真有些无奈,“我看起来就那样轻浮无情?”   季芷放下心,叹了口气,“是阿蘅确实过于粘人了。”   但看问真的样子,似乎并不如此觉得,她心中稍感轻松——这就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吧。   从局外人旁观的角度,她看得出季蘅的一片真心,看得出问真是个绝不会玩弄旁人感情的正派人。   但又因为太正派,世代高门,国朝公主养出的孩子,太会装饰自己,掩饰自己的一切情绪、想法,让自己对外呈现出一个完美无缺的高贵形象,而一切真实的情绪想法,则变成了影子。t   她看不懂问真的影子,自然摸不清问真究竟对季蘅有多少用心,只能将这段感情寄希望于问真的良心。   这时候更要感念,问真是个正派人。   然而感情这种事,没有家庭、婚姻的约束,单从本心而出,要论结果如何,只能看心。   幸而现在看来,问真对阿蘅还是有心的。   问真并不知道季芷心中这一番感慨,她将手中的梅花笺写完,从几上瓶中掐下一朵红梅,折在笺中。   “琵琶曲,听吗?”问真将笺子折好,收在信封中,季芷被她问得一愣,反应过来后,忙道:“你们的约会,我还是不要打搅了。”   问真笑道:“咱们自然是分开听的,她的曲子人间难得,你不去,我为你可惜。”   季芷道:“那好过被阿蘅的眼刀子剜好,你们去吧。”   她心境平缓的想,阿蘅这条路,任重而道远啊。   但好在,大娘子非为无心之人。   问真约季蘅去一间茶肆,品茶、听琵琶曲,茶肆的主人是她多年的友人,一位在世俗眼光看来不再年轻,但正值好年岁,光彩照人,鲜活夺目的琵琶大家。   问真与季蘅到时,她早早就在门口等候了,见问真果然来了,目中露出惊喜之色,“娘子请到雅间坐——我这一年送给您多少帖子,看来还是新谱的梅上雪三支更为引人。”   云岫年长问真一些,生着一双含情目,两弯柳叶眉,比雪中寒梅更鲜活,比池上白莲更艳丽,与问真说话的口吻既恭敬又亲近,面上的惊喜难以掩饰。   “今岁事忙,年底才清闲些,明年就好了。”问真替季蘅介绍,“这是——”   “兰苑的季郎君,我早有耳闻了,只是娘子今年没来给我捧场,奴家囊中羞涩,不敢踏入兰苑的大门。”云岫笑吟吟地说着,又向季蘅微微一礼,“季郎君,我姓云,云岫。”   季蘅连忙施礼,“云娘子。”   问真为云岫的细致体贴而向她微微一笑,她方才确实顿了一下,她要怎样介绍季蘅呢?友人?她舍不得叫季蘅失落;情人?大庭广众之下,又似乎不够庄重。   云岫不是会叫场面冷落的人,她与季蘅问了好,便亲自引着问真往里走,一边笑道:“您有一年没来,前儿我还说,只怕是您记不得过来的路了,要不要请个婆子来替我打一道回心卦,圈一圈您这负心人。”   问真眉目微弯,“那你打卦只怕是没用的,应该带着人绑我来。”   “您叫您的护卫们让我几百招,您别动手,再将府内门大开,我倒有几分胜算。”云岫说话不正经,进了雅间,炭火已经拢好,隔间内十分温暖,还有一点淡雅的沉香气,云岫道:“我从周娘子那购置的新茶,味道很不错,先沏一道来?”   问真点点头,在罗汉榻上落座,季蘅在她身边似是迟疑一下,问真笑着伸手过去,季蘅从善如流,搭着问真的手在她身边坐下。   云岫留意到这边的动静,愣了一下,又会心一笑,慢条斯理地挽袖净手,煮水烹茶。   “今日宾客良多,你最忙碌,还是叫含霜烹茶吧。”   云岫笑着抬首看她,“娘子连奴家这一道茶都不愿吃了?”嬉笑一句,才正色道:“外间宾客自有人接待,我想先接待娘子。”   问真前几年时常过来,云岫几乎每月给她发一道帖子,她贴贴必至,今年因为家中诸事缠身,一月中过来一次,如今已是腊月,才来第二次。   问真只得顺从云岫之意,随着热水滚沸,茶香渐渐沁出,问真眉目舒展,“是她新做的寒梅沁芳。”   云岫笑道:“我还想在娘子这稍微卖弄,不想娘子早吃过了。是,大约周姊姊的茶坊比我这里好逛吧。”   问真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无奈地捏了捏眉心,“今日这屋里怎么一股子酸味。”   “我想着酸一酸,您没准记住了。”云岫笑着,不再打趣,用滚水烫过的兔毫小盏分茶,奉上两盏来,“等会奏新谱的梅上雪三支,您还有什么想听的曲子吗?”   “随你吧,你奏的曲子,我都喜欢。”问真轻嗅茶香,笑对季蘅道:“先尝尝,她这还有酪浆、香饮子。”   又嘱咐云岫,“叫人再送一壶香甜的酪浆、饮子来。”   云岫忙道:“郎君不惯喝茶?我这就吩咐他们送一壶乳浆、一壶果子露来,郎君素惯饮什么汁子?”   因问真的关注,原本有些不自在的季蘅放松起来,笑着刚要说话,便听云岫招呼,忙道:“不必,这茶很好。”   问真侧头看他,“不必勉强自己,我想吃些果子露甜甜嘴。”   季蘅思虑一会,“吃柚姜茶如何?酸甜爽口些,近日天气燥冷,柚茶清润一些。”   问真点点头,云岫立刻招呼人去做,又感觉到自己在这好像有些碍事——至少人家小郎君就坐得直直的,好像有些不自在的样子。   男女之事,她实在再了解不过,当即一笑道:“那我就先去预备曲子了,稍后您与郎君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外边的雪娘。”   问真点点头,云岫出去,季蘅下意识起身相送。   他待人的礼数是季芷揪着练出来的,对着问真的友人,又下意识格外客气些。   问真握住他的手,或许是方才握得紧的缘故,手心有些汗,她微微蹙眉,含霜忙拧了湿帕子过来。   “这样紧张做什么?”问真轻轻擦拭他的手掌,季蘅彻底无法放松了,浑身僵硬地直挺挺坐在榻上,满脑子都是问真的手与帕子柔软的触感,与问真温柔的话音。   问真说完,半晌没见他反应,抬头发现他僵硬紧张的样子,不禁失笑,将帕子放下,拍在他手心一下,“怎么,在车上不是还说话滔滔不绝的?这会就成了哑巴?我可得问问于妈妈,怎么我这好好的俊俏小郎君,一个月不见变傻了?”   季蘅回过神来,脸颊微红,但他不是一点经验都没有的纯情小白纸了,问真手拍在他手上,一直没移开,他便干脆直接握住,并摇了摇,“娘子多握握我的手,我便不傻了。”   问真实在哭笑不得,但对上他含着盈盈情意的眼眸,又舍不得打趣他了,于是握紧他的手,“那我可不松开了。”   她对着季蘅那双眼,只觉得身体里有一种无名的冲动乱窜,最终窜到微痒的牙齿上。   她想握紧季蘅的手,又想在季蘅脸颊上磨牙,想要紧紧拥抱他,脸颊相贴,感受肢体的温热。   但在茶肆的雅间中,她只握紧了季蘅的手。   季蘅已经看到问真滚热的目光,他微微垂下眼睫,已经等了好会,却没等到温热的吻。   含霜等人避在一旁,雅间掩映在山石竹帘之后,还有门扉窗格,是茶肆中独立的空间,没羞没躁的季小郎君可没守过循规守礼的教育,他等不到亲吻,干脆自己贴了上来。   一点温热的触感出现在问真脸颊上,季蘅有胆子,又有限,亲吻转瞬即逝,他支着头靠近问真,在她耳边问:“娘子不想我吗?”   问真深吸了一口气,握紧季蘅的手,“我想咬你。”   她说得很直白,并不怕季蘅以为她是什么食人血肉的狂魔,季蘅果然没有害怕,反而隐隐有些兴奋,脸颊微红,“我今晨沐浴了。”   问真只是握紧他的手。   季蘅稍微有些失落,嘟囔道:“我特地擦的沉香味的香膏。”   外间传来一阵调试琴弦的短促音调,问真心神归于安定,又变为端雅守礼的正人娘子。   她看他一眼,露出一点笑意,“我素日用沉香虽多,其他香气不错。”   季蘅立刻喜滋滋地道:“那我下次换种脂膏,最近要准备春日上的新品,我们试了好多种香气,娘子您试了吗?”   兰苑准备的新品都会送到徐府,问真昨日闲来,都试了一番,点点头道:“我觉得都不错,那点柚果香的最清新。”   季蘅惊喜道:“娘子您果然喜欢?我觉得那个最好!既清新,又不落俗套,经历了一冬干燥,到了春日难免想念鲜润的果子,既已找不到鲜果了,这样的脂膏可以聊赠欢喜。”   问真对兰苑经营并不插手,她只负责做靠山、出人手,最终分钱,要论为兰苑劳心费力,只怕她还没有宁国长公主多。   季蘅如此说着,她便看着季蘅,瞧着他双目生光,说话时神采飞扬的模样,心中难得的畅意舒然。   季蘅继续叨叨:“其实枸橼香的很好,t只是枸橼不大,精油难提炼一些,只能作为佐料调配入内,才能出现复合有新意的柚果香。我试着想制出沉香味道的脂膏,但无论怎么做,都没有您合的香味道好。”   “沉香入香做成脂膏,自然是不一样的。”问真回忆着方才贴近时闻到的香气,“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   季蘅闷闷地点头,外间云岫招待宾客的声音清亮悦耳,问真轻声道:“听琵琶吧,云岫的琵琶,十年前便名动京师,如今可堪为冠。”   季蘅听她如此介绍,有些惊讶,见问真神情专注,显然十分喜欢,连忙专注准备聆听。   云岫年轻时风流婉转,唯有一手琵琶响彻风雷碎玉灌珠,透着百折不挠的坚韧与锐利,如今年岁渐长,琴声中渐有圆融平和的意向。   今日一套梅上雪,甚至飘然淡泊,如流云轻曳,白雪飘落,带着轻柔纯澈之美。   问真渐渐听得入神,原本对琵琶并不了解并不感兴趣的季蘅逐渐被琴声吸引,只是方才悄悄握住的问真的手,一直在几上舍不得松开。   “我年轻时读李贺诗,‘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①,以为世间乐声,最惊艳者莫过如此。云岫年轻时的琴音,担得起如此评价。”一曲终了,问真渐渐回神,“如此她的琴,已非世人可奏了。如此平和之音,能奏出山之幽、梅之俏、雪之清。”   季蘅有些慌乱,抬手去抚摸她的脸颊,问真才反应过来,她随着琴音落了泪。   她虽落泪,却不伤感,还笑着拍拍季蘅,“我只是被她的琴音吸引了。”   “将我去岁得的那件玉梅盆景取来,赠与云娘子吧。”问真与含霜道:“当我为这曲子一贺。”   季蘅看着她的眼睛,这双眼还含着泪,又带着笑,如雨后晴空,眼中并无沉重之色,温和如山中清泉,潺潺溪流。   又如一座幽静的山,山永远矗立在那,他是大胆的野心家,不自量力地,想要走进这座山里。   季蘅忽然升起一个疯狂的念头——他要学琵琶。   他想要眼前这个人,为他的琴音而欢喜,而入情,而落泪。   ……端文太子,会弹琵琶吗?   大约不会,但他会的。   问真不知道季蘅的脑子都跑到哪里去了,她用含霜递来的湿帕擦拭面颊,季蘅轻轻握住她的手,捏住帕子的一角往出抽,见问真并未制止,动作大胆起来,将帕子抽出叠好,小心翼翼地,用柔软的一角擦拭问真脸上隐约的泪痕。   “云娘子好厉害。”他回味着问真方才的话,“您与她认识许多年了吗?”   “年少时便认识了。”问真有些感慨,“她这些年,一直向前走,进步得太快了——你真想与我谈她吗?”   她目光口吻都非常直白,转头看向季蘅。   季蘅动作微顿,脸颊稍红但诚实地道:“不太想。”   “那就说咱们的话。”问真笑了,她对季蘅由衷生出一种包容与怜爱,她不确定这是什么情,但这一刻,她为季蘅在她脸上轻柔的动作而不由地露出笑,又为与季蘅坐在一起,絮絮私语的时光而感到安心。   季蘅轻声道:“我其实只是想知道您年少时的事……您年少时,是怎样认识云娘子的?”   他其实更想知道,那是否是您与端文太子共同的回忆呢?   问真笑了,“我年少时,要做最贞静守礼的贵女,可人的天性哪有那般好控制的?逛瓦子,看杂耍,听琴,看舞蹈……我曾游荡在这京城中的繁华场,我与云岫,是在一处茶馆认识的。”   她将与云岫认识的过程略过,略带感怀地打量这处雅间,“后来云岫要开茶肆,我便给她介绍周娘子认识,替她盘下了店铺。这间雅间一开始就是专门为我布置的,我每个月会来听她弹琴,偶尔品茶谈心。这几年是如此,今年因为家中事多,才耽误了。”   许多时候,友人们成婚之后渐渐生疏,似乎还是无可奈何的事。   女子一旦成了家,就会有数不清的琐事缠身。   问真并未成为谁的妻子,但她难免被三个孩子绊住脚。幸而家里还有人帮忙,她出门,三个孩子有地方安置。   今日更巧,明瑞明苓被赵大夫人接去玩,身体健壮不少的问星跟着去了,她出来游玩,半点无需挂心。   赵家有把明瑞明苓当做玻璃娃娃疼爱的老夫人,有格外喜爱他们的赵大夫人与宣娘,问星又是身份特殊的小客人,还有宣娘照应着,他们三个过去,问真不怕他们在赵家受到任何委屈亏待,只怕他们三个惹出祸来。   一个两个,可都不是什么老实孩子。   养了他们三个,问真才渐渐有些体悟,这段日子,宣雉难免被小观音娘绊住脚,原本说好的云溪山之行迟迟没能履行,问真回京时带着云溪山采办的新鲜玩意过府去探望,宣雉惊喜不已,又稍有些歉疚。   问真能做的,只是轻轻拍一下她的肩,如轻哄问星一般。   季蘅不知问真心中所想这些,他听到这里是问真专属的雅间,再细细看来,便觉别有幽趣,“怪不得这里的枕褥坐靠都是您喜欢的颜色样式。”   问真笑了笑,“你日后若是想来听琴,和云岫打声招呼,用这个雅间吧。”   这是一种允诺,季蘅很快意识到,他连忙点头,又道:“我不会带别人来这个雅间的!”   “可以带你姊姊来坐坐,她会喜欢这里的。”问真笑了。 第74章   “百年之后,常伴身侧”   云岫其人与其琴似乎决然不同, 季蘅再见到她时,还为方才的琴音竟然出自如此明艳照人的女子之手而感到震惊。   出世与世俗,淡泊与艳丽, 竟然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云岫进来时又是光彩照人,顾盼神飞的模样,为了搭配琴曲, 她今日穿着颇为素雅,然而她神情的光彩是衣着掩盖不住的。   她笑吟吟道:“我这曲子不错吧?”   “是极好。”   得到问真的赞许, 她便满足了,虽然许久未见, 但因问真今日带着季蘅来的, 她不多在雅间中盘桓, 略交流两句感想, 便笑道:“外间还有宾客, 我出去招待, 立春时我这里设宴, 定在午时, 娘子可能过来?”   问真欣然点头,云岫便欢喜起来, 又给她介绍接下来演奏的几位乐师, 有她的徒弟, 今日同样演奏琵琶, 有演奏琴筝的。   她离去后,季蘅才又握住问真的手, 问真这才发现方才云岫进来时他就自己松开手坐回去了,扬扬眉问:“怎么,不敢在外人面前牵我的手?”   季蘅被她的直球击中, 有点紧张地看她,“我以为娘子不愿。”   “我都将你带在身边了,又有何不愿之说?”问真轻笑,声音温而低沉,恰如琵琶滚珠。   季蘅心被她这声笑塞得满满当当的,好一会才轻轻点头。   问真见他眼睛竟然微微有些湿润,忙道:“这是怎么了?难道今日只有我掉眼泪便犯忌讳?”   “我很欢喜。”季蘅道:“您愿意承认我,我很欢喜。”   问真看着他,季蘅坦然与她对视,黑白分明的双目中,问真只看得见她。   半晌,问真轻轻吐出一口气,叹息着道:“你这样,只怕我都舍不得放手送你走了。”   季蘅心里一紧,“为何要送我走?”   “我不会成婚了。”   她需要永安县主的身份,不愿成为谁的夫人,她只想做徐问真,她要执掌徐家,至少这份家业,父母百年之后,她要做一半的主。   再百年之后,徐家坟茔,她要堂堂正正地葬在吉位上,以徐家女的身份,享受后人香火祭奠,祠堂供奉。   这条路,小时候想来,好像是不可达成的,如今试了才知道,没那么难走。   所以哪怕季蘅这样好,看她的眼神这样真挚,她的想法毫无动摇。   她如今的安稳顺心,是她和家人百般谋求来的,她怎么可以在走了近百步后自毁长城呢?   与季蘅分开的这段日子,她不止忙碌家事,其实思索了与季蘅的未来。   从前是做戏,无需顾忌太多,可若真要走到一起,做情人,她不能给季蘅未来,对季蘅便很不公平。   所以如果季蘅愿意,他们在一起几年,她便放手令季蘅离开;如果季蘅不愿,立刻一刀两断,她从前的承诺依旧有效。   听完问真所言,本来提着心的季t蘅却微微松了口气,他很快整理好情绪,站起身走过来,又扶着问真的膝单膝跪下,仰着头,目光虔诚地注视着问真。   这间雅间中,唯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他很小的时候,对着影片幻想好的,长大后对爱人求婚的动作。   问真并不知道,她只能看到季蘅温润含情的眼眸。   这一年里,季蘅成长了太多,原本看起来有些软弱的少年郎,有了顶天立地的沉稳。   他半跪时脊背笔挺,如风雪中屹立不倒的修竹峻松。   “您若无成婚之想,便永远不必想,不必为我烦忧。娘子,我只想陪伴在您身边,此后每一年,春秋冬夏,只要您不厌弃,我便一直留在您身边,可好?”   问真看到他眼中满满的真意,这原本是她预想中最好的答案,但真听入耳中,她却又迟疑了。   季蘅看到她的犹豫,心中酸涩,却破罐子破摔地握紧了问真的手,最后说:“若您愿意,百年之后,允我同眠。蘅此生,以此为幸。”   问真许久没有言声。   季蘅的心落到了最底,反而没有低落的余地了,他已经说出他的希望,这段关系的决定权,一直在问真手上。   情好甜蜜的这两个月,于他反而如偷盗来的一般,他小心翼翼地不敢戳破所有窗户纸,想要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一直好下去吧。   但既然问真说破了,就说明她有犹豫迟疑,如果没有情分,又怎会犹豫迟疑呢?   无论结果怎样,他能得到她的一点心意,已然无憾。   “无论我怎么决定,你都顺从,不会后悔吗?”   问真忽然问。   季蘅扬起唇角看她,“自然。”   “那你眼圈红什么?”问真似乎微微叹了口气,以年长者的温柔与包容轻轻抚摸他的眼角,“我不想割舍掉你,勿哭……”   季蘅鼻子里的酸涩再忍受不住,但他绝不可能泄出哭腔,显得以悲伤逼迫问真一般。   他只道:“我眼睛睁得时间长了,酸涩得很。”   “你这理由,我幼时倒用过。”问真的无奈终于直白地袒露出来,她轻抚季蘅的鬓角,不再与他纠结这个话题。   她轻柔的声音慢慢响起,“我原本想,你若是不在意,咱们便你情我愿地过几年,等感情淡了,一拍两散便是。”   季蘅因这句话而有些着急,刚要张口,问真的指尖却轻轻搭在他的唇上。   他浑身僵住,再不敢动。   “但你看我的目光,让我舍得不叫你伤心,舍不得松手放开你。”问真思忖了许久,才叹了口气,“罢,若你愿意,若我日后心意仍然不改,你就跟着我一辈子,可好?但若有一日,心意有变,不要引以为耻。   你虽是男子,更是世人,流言蜚语如刀剑,其中锐利之处你并未体会过。你心意生变那日,只需与我说一声,咱们好聚好散,不要辜负了这一番缘分情谊。”   季蘅听到问真前一句话,眼眶的湿热顿时控制不住。   他满脑子都是这句承诺了,待听到后面的话,立刻想要摇头,又明白此刻千千万万的誓言都不如实际行动。   季蘅握紧问真的手,“流言如刀又如何,他们是我的谁?只有我,知道我心所想。娘子——”   他拉着问真的手,贴到自己胸膛上,衣料与皮肉下,是一颗激烈跳动着的心脏。   “我心匪石,不可转。①”   问真沉默半晌,在季蘅七上八下的紧张中,她的吻轻轻落在季蘅眉心。   无言中,这是最好的回答。   季蘅告诉自己要克制、要守礼节,要做谦谦君子,但他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在寂静中小声地问:“我可以抱抱您吗?”   本来就已经退到门口和窗边的含霜、凝露等人不约而同地将头转向外侧。   问真被他询问的语气与目光戳得心里不知哪里发痒,她疑惑自己大约是又犯了病,就像总是想咬人异样……今晚回去就加练!刀、剑,通通加练!   但现在,她只坦诚直白地伸出双手,“你若不来抱,只好我抱你了。”   季蘅感觉自己眼睛湿热,嘴角又控制不住地上扬,猛地起身抱紧徐问真,怀里、心里都被塞得满满当当。   问真被搂得紧紧的,清雅的沉香气萦绕在她的鼻尖,她鲜少如此近地闻到旁人身上与她相近的气息,这样闻着,感觉竟还不错。   她伸出手,轻压在季蘅的脊背上,声音轻却有力,“今日盟誓,此心昭昭,君心不变,我亦如是。”   方才,对着季蘅仰头望来的那个目光,她忽然顿住,因为她意识到,季蘅对她,好像不是浅薄的年少慕艾。   与季蘅的情意相比,她的感情好似显得轻浮了。   于是她问自己,她能对季蘅好,不辜负季蘅的情吗?   她的心告诉她能,她虽不知爱一个人是怎样的滋味,但这一刻,她的心告诉自己,她不想失去季蘅。   那就顺从心意吧。   出府游玩一日,解决了近来悬在心上的一件要事。   问真与季蘅在坊中惜别,“那处宅子,你可去看过了?”   问真问的是她原本说好,叫季蘅先去布置的别宅。   季蘅连忙点头,“凝露姊姊把钥匙给我后,我就去看过了。与那边的吕伯、吕媪打过招呼。”   “你就随着你的心意布置那边吧,库房中的器物尽管取用,缺什么只管叫吕伯置办。他们夫妻是做事沉稳可靠的人,你有什么事情,尽可以吩咐他们去做。”问真慢慢道:“若是哪日在家里待着厌烦,想换个地方换换心情,只管去那边住,屋子你挑喜欢的住下便是。”   季蘅这才有种被金屋藏娇的真实感,他一边点头,一边悄悄摸摸自己的肚子。   腹肌练得还是慢了。   但一想到还遥遥无期的孝期,他心里又叹了口气,不用练太快,练得太快用不上。   他倒不是急着向问真展示身体,事实上,他如今还会因为问真偶尔的亲近忍不住脸红。   这样一点点试探的亲密,对他来说很新鲜,如宝珠般珍贵。   季蘅只怕有不讲武德之人出来截胡,仗着身体将问真的心勾引过去。   幸好问真一向为人正直,绝不是那种朝三暮**流浅薄之人。   他拉住问真的手,“我后年才能出父孝,娘子不会嫌弃我吧?”   信任问真为人和想要个承诺并不冲突。   季蘅一双含情如水的眼眸就这样盈盈注视着问真,问真无奈地笑,轻点他的眉心,“我看起来难道是什么急色之人?”   “娘子正直有礼,我是知道的。”季蘅道:“我只怕有人心怀不轨,故意来勾引娘子,侮辱娘子人格!”   他说得义愤填膺,问真不禁轻笑,掀起眼皮子睨他一眼,“我看你是最想用身体侮辱我高洁人格的。”   季蘅便笑,笑得很无辜的样子。   问真摇摇头,“你呀,原本我觉着,你心眼不比见通多,在外头只怕会吃亏,如今看来,你是藏拙内秀,心眼不比见通那个鬼机灵少。”   “蘅如何能与七郎君相比。”季蘅看起来真心实意如此觉得,在他看来,见通确实很厉害。   他还占了一点便宜,算下来比见通大好几岁呢!   但论处事、论言行,在江州初见时,便无法与见通比较。   问真却道:“他自幼生在公侯府邸,学的就是圣人诗书、言行处事,做得好是应当应分,做得不好才不成道理。   你能走到如今,有千万分不易,已经比旁人做得都好了,又何须一直苛求自己?”   她说话的语调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缓,又因二人亲近的坐姿、关系,透出一点令人浑身发软的缱绻柔和,如爱人间的亲昵温存。   季蘅满心被肯定的感动,又只想长酔在这份温柔中。   但他不愿在问真面前再露出脆弱一面,一点恰当的脆弱可以令女人怜爱,或许还会心疼他,可真正爱一个人的时候,又怎么舍得让这个人总是心疼呢?   他勾住问真的手,轻哼了一声,“这话您可不可以和我阿姊再说一遍?她总是嫌我笨拙!”   他撒娇一样抱怨。   问真失笑,摩挲着他俊挺的眉骨,“才说你有心眼,就又说幼稚话。好吧——我告诉你阿姊,不可以总是说你笨,我们聪明着呢。”   或许因为季蘅上午那一眼看化了她的心,这会捧着这张脸细细端详,她只觉处处都可爱,处处都惹人怜惜。   季蘅感觉着她的手指在自己t脸上轻柔缓慢地游走,只觉好像她的指尖里有一把火,走到哪里,把火留在那里。   但又不烫人,柔软温热地使人眷恋。   那双手走过时,袖角传出隐隐的清香,好像是一点清雅的百合花与木质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令他心醉神迷,令他脸颊滚烫,令他想要长醉于此。   马车停在巷口许久,含霜来轻声提醒,“时候不早了。”季蘅才如梦初醒地坐直,问真神情已经平静如常,她温和笑着,抚平季蘅肩上的褶皱,“去吧。”   季蘅却不肯立刻走,伸手抓住了她的袖子。   问真目光带着疑惑地看向他,又带着温和与包容,令季蘅的心安稳平静,可以坦然地问出自己的问题。   “我几时才能与娘子再见?”季蘅问。   问真思忖片刻,见她沉默,季蘅微微垂眼,遮住眼中的失落。   半晌,他压住失望,强笑道:“那我就等娘子的通知了,娘子只管叫阿姊递送东西吧,我可出了重金酬谢红娘呢。”   “我是在想哪日能有功夫。”问真指尖抵在他的唇间,止住他的话语,“年前家中事情会越来越多,这两日虽闲些,不能日日出来——这样,朝廷封印之前,我寻个机会,咱们听戏去如何?”   除了投资云岫建茶肆,作为曾经纨绔子弟们的有力竞争人选,问真其实还投资过一座戏楼。   楼虽不大,但这几年经营得不错,往来的南北戏剧班子入京,多会选择在此楼落脚借台,颇有盛名。   季蘅原本不是为了得一句准话,只要得到问真的态度就好。   他听到问真有再和他见面的想法,便用力点头,道:“都听娘子的。”   “那我就带着你,好生吃喝玩乐了。”问真冲他一眨眼,“我年轻时,可不光是贞静守礼的大家娘子,和弟妹友人们玩乐过的。”   而且该说不说,周元承帮助她办过两件好事,至少未来太子妃的身份,很能够震慑一些宵小之辈。   茶肆,戏楼,都是这样来的。   想起周元承,问真微微皱眉,摸摸年轻俊朗、天真善良的小郎君,她才露出笑来,“去吧。”   季蘅再舍不得,不愿叫她看着泪眼别离,又有了约定好的下次见面,深吸一口气,然后露出一抹开朗轻快的笑来,“我等着娘子的约了。”   这一笑,恰如清风朗月,说不出的畅意风流。   问真含笑点头。   问真回府中,先向祖父母问安,再向父母问安,到东上院房中,却见大长公主正在房中等她,见她回来,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她一番,目光着重落在她的脸上,然后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问真茫然地看着祖母,大长公主只高深莫测地笑,不肯解决她的茫然,并问:“今日在外可玩得开心?下回带祖母听听琵琶去吧。”   问真当然说好,又道:“云岫今日奏的曲子,我听比从前意境格外不同,别有幽趣,祖母听到一定喜欢。”   她说着,忽然道:“不如立春日,孙女奉您到这里听曲去?不过您要出门,咱们只得轻装便行,不然传出身份去,就没有听曲的环境了。”   大长公主见她如此认真地思考此事,失笑扶额,“真娘啊真娘,你真是气死个人了!”   聪明得比狐狸都精,听不懂人打趣的时候看起来又这样老实,气死人了!   问真才露出一点笑,嗔着道:“我一回来您就盯着我上上下下地看,又如此打趣我,还不许我做一回直人?”   “去见你娘去!”大长公主哭笑不得地瞪她,“你那三个混世魔王,这会只怕都缠着你娘要你呢,只怕她招架不来!”   问真得了吩咐,麻利地起身,徐虎昶从侧间走出来,对行礼的她摆摆手,听到方才谈话的他上上下下地打量问真一番,没看出什么异常来。   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文雍雅,行礼动作行云流水般的漂亮,要徐虎昶说,比他那些附庸风雅的朋友们珍藏的古仕女画都好看!   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既大气得体,又有对长辈的亲近尊敬,他实在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于是等问真走后,他一屁股坐到大长公主身边,还在琢磨此事。   夫妻多年,正如徐虎昶在里间能察觉出大长公主态度的微妙,大长公主轻而易举地发现了徐虎昶的疑惑。   但她完全没有为徐虎昶解惑的意思,只想翻他一个白眼,指尖戳在徐虎昶肩膀上,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这个不解风情的粗人!”   徐虎昶无辜被骂,不委屈,顺手抓住大长公主的手,搭在手心上细瞧,“这蔻丹颜色褪了一些,不如今晚我替殿下再染上?”   大长公主闻言立刻抬手细看,“是褪了些——前回调的那颜色轻艳了些,虽好看,但不够庄重,这回还是得用正红的颜色,到年前再补一回,见小辈们才好看。”   徐虎昶只从致仕在家,每日除了习武强身,读书习字,就是忙活大长公主这些日常琐事,如今对于如何调配蔻丹颜色已经颇有心得。   得了大长公主的吩咐,他立刻点头遵命,但他有不同意见要表达:“轻艳些的颜色有什么不庄重?您用什么颜色都好看!”   大长公主眼角的笑纹荡开,轻拍徐虎昶结实的胸膛,“我错了。”   徐虎昶皱眉道:“怎么了?”   他大马金刀地坐直身体,看起来能随时提刀出去,砍了指责大长公主错处的人。   “我不该说你不解风情,我们郎君分明最解风情了。”   徐虎昶的杀气一滞,坐姿僵直,半晌轻咳一声,“再唤一声。”   “什么?”大长公主一手支着侧脸,笑吟吟地看他,“唤什么?是——‘郎君’吗?”   徐虎昶被她促狭温柔的目光盯得脸颊发热,又忍不住道:“再唤一声。”   “那我可要收好处了。”大长公主摆起架子来,矜贵地吩咐:“先替我斟一盏茶来,要不温不烫,刚刚好的。”   问真这边,到大夫人房中接三个孩子,可怜的徐缜还在尚书省忙碌没能回家,问真干脆陪着母亲吃过晚膳才归,大夫人是全程笑盈盈地看着她。   问真实在疑惑,忍不住问了出来,“您从我身上看出什么了吗?”   她一向不轻易说多余的话,大夫人立刻知道这是在大长公主房里经历了一遭,不然她不会如此好奇,乃至直接问出来。   “我瞧我们真娘红光满面,真是漂亮。”大夫人笑着道:“娘就盼着你日日都能这样开心,娘开心。”   问真先是眉目微舒,然后抿了抿唇。   大夫人自然知道女儿所想,笑道:“放心吧。外人看不出来,只是我是娘、你祖母又看着你长大,我们又都是过来人,才能瞧出她的欢喜。”   她又轻抚问真的眉眼,道:“你不要将自己压抑得太重,要什么喜怒不形于色,咱们又不去那深宫里讨生活了。在家里,你高兴、烦恼、伤悲,都可以玉娘说。”   问真心念微动,“女儿明白。”   她当然知道大夫人的心意,只是有些习惯刻入骨髓,就太难改变了。 第75章   “凭什么不让我的女儿参加祭……   问真既然答应与季蘅一同听戏, 便绝不会违约,但家里年下事多是真的,她绘好的消寒图上, 红梅花被问星、明瑞、明苓一笔一笔点满,徐府内客从渐多。   年节将近,新一轮的忙碌开始, 既有门下田庄地亩管事,又有各处商铺年底消算账簿, 再加上族中、世交人口往来,或有想请借助, 或来谈叙情谊。   含霜与练霜精干, 其他管事稳妥, 问真手下事情不多。   但她既不想无名隐坐, 图一个言出令行, 就少不得在年底这些日子列坐中堂, 既稳固前阵子在族中打下的威信, 还能叫外人知道, 她如今的身份变化。   她这阵子在家中动作不小,京中多有议论, 前几日代理家事, 透露出徐家的态度, 如今再巩固一段时日, 更加万无一失。   大夫人是如此想的,她就是要阖京之人都知道, 徐家的大娘子问真永远是徐家人。   问真当徐家的家,堂堂正正,端坐中堂, 几十年后,徐家后辈要如敬今日之尊长一般敬她的问真。   明瑞明苓憨玩的地方逐渐变为东内院,问真不放心他们,习惯将他们带在身边,问星就搭张桌子在问真身后,有时习字,有时读t书,偶尔和两个小孩疯闹,玩一会,三人闹别扭不在一起了,再一会,两个小的又期期艾艾地去找小姑姑和好。   大夫人看了两日,都佩服问真的耐心,感慨:“当日见通年幼时,我就最烦心他上蹿下跳的活泼,如今明瑞明苓这两个猴儿,比他们七叔不遑多让,幸而你还能辖制住他们。”   问真呷着茶水笑,大夫人说完,又有些懊恼,问真反而不在意,笑吟吟地道:“见通年幼时的样子我可是见识过的,明瑞明苓比他老实多了,娘才辛苦。”   大夫人注视着她,心里百感交集,顺手翻开手边的册子勾勾选选,“新年戴的头面可造好了?我瞧今年的珠子不错,再造一顶冠,元宵时候戴。”   她若无其事地提起,问真垂眼去看,回想一下,“是不错——不如给几个小的每人做一对珠花,做相近的样式,年里戴着,一看便知是咱们家的娘子。”   大夫人从善如流地答应着,二人商量着花样款式,议定了一起交到金匠那边,年底了,府内成批地做金银锞子,自然有固定合作的金铺,其中坐镇的老金匠今年五十余岁,一双整治金银的手还稳得很,能在黄澄澄的金子上雕琢出亭台楼阁,与叶缕鲜明的花卉草木。   问真年下造首饰,给刚刚蓄长发的问星做了好几件金饰,虽然轻巧,但老金匠做得用心,做出来的短钗簪花精美别致,巧夺天工。   问星喜欢得不行,宝贝一样收在小匣子里,这会听问真和大夫人说起,立刻亮着眼睛跑过来,明瑞明苓小狗一样凑过来,围得一张榻满满当当。   大夫人心里被塞得满满当当,问真摸摸问星细软的发丝,看着她熟悉的姿势,却想起另一个人来。   她自小接受的教育,家族、权柄、威严……一定是人生的第一位。   但这会,问真叹了口气,在心里勾勾算算,筹划怎样能挤出半日空闲,陪她年轻的情人登楼听戏。   年底,兰苑不清闲,但季蘅大体专管研发,其他要账、走年礼等事自有管事打点,只有紧要的人他才出面走动,如此下来,便比旁人多出点时间。   他非常想把这点时间都用到想问真上,但管事从前与他做同僚,攒下些情分,看不下去他每天望眼欲穿的模样,开始给他分派差事,拉他做工,与人交际。   并严正警告他:“年底各处都是事情最忙的,娘子在府里,事情比咱们这只多不少,能有多少时间来陪你?你得有正经事做,年纪轻轻的好郎君,每日只想着儿女情长,算什么话?”   他又苦口婆心地道:“娘子不是耽溺于儿女情长之人,你若日夜期盼情爱,不思正业,如今娘子与你新鲜着,还能满足,等情意渐衰,你又得怎样?难道投曲江去吗?”   季蘅知道他是好心,实在是为自己考虑,故而话虽不好听,没有反驳,只是道:“我知道要做正事的。”   他还得给娘子赚钱呢!   至于娘子答应他的百年长伴,他更没有说出来,将欢喜分享与人的意思,他只想把这份宝物藏在心里,自己舔舐品味甜蜜。   管事见他不是作假,才松了口气,摇摇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我真是怕了。情啊,我怎么就不懂呢?”   年过而立,只想拼搏事业的管事无法理解这些年轻男女的情情爱爱。   季蘅吝啬与人分享甜蜜,只哼着歌道:“那您可够可怜,不知其中的美妙。”   管事瞪他,“干活去!”   短暂的狐假虎威恭敬体验卡到期,管事对他的态度从格外尊敬恢复为亲近熟稔,季蘅反而感到安心,他笑嘻嘻道:“不如我跟嫂子说说您抱怨不懂情的事?”   管事气得想要敲他,又不是自己儿子,只能再瞪一眼,“今天的香料你都自己选!”   季蘅又笑嘻嘻地勾肩搭背哄他,他性子其实十分开朗,只是初来异世便经历太多坎坷,所以初见时问真才会觉得他腼腆怯懦,再后来,就是在心上人面前,难免患得患失。   管事又气又想笑,听他提起明年香料采买,便打起精神说起正事。   正说话间,有人进来回:“季郎君,季大娘子来了。”   季大娘子指的是季芷。   季蘅一惊,季芷不大来店里找他,这会忽然过来,难道有什么急事吗?   管事本该离开,见状又顿住脚,对季蘅道:“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只管喊我。”才出了屋子,并与正走进来的季芷客气见礼。   他没走出多远,听到季芷不高不低,平淡中似有打趣轻笑的声音,“本想晚上再带给你,但再想想,还是叫你早些知道,好多高兴一会吧……”   后面的话他已听不到了,但管事已猜出季芷为何而来,他心内稍松,又有些好笑,口中低低叹道:“年轻人啊……”   正如季蘅无需知道问真为这半天的功夫费了多少心力,他不会在问真面前抱怨自己日思夜想的期盼与愁思,二人手牵着手在戏楼的雅间中听戏,听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词。   季蘅听不懂戏,分辨不出字句,但坐着并不无聊,他盯着问真的脸渐渐入神。   问真注意到他的目光,注意从戏台上被吸引走,她问:“听不懂吗?”   季蘅稍有些不好意思,问真道:“有什么的,谁不是生来就能听懂,这会唱的确实枯燥些,等会有杂技曲艺,比听唱词好懂。”   一边说,她又将现在台上的戏词一句句讲给季蘅,季蘅对戏没兴趣,听着问真的声音却渐渐入神。   含霜布置的雅间,备了各色鲜果干果,他一边与问真低声交谈,一边取来一个朱橘剥开。   问真看一眼台上的进程,有些懊恼:“不该约你来听戏,咱们直接去看杂耍好了。”   季蘅笑眼弯弯地将剥干净的朱橘仔细分开,先将湿热的帕子给她擦手,才将朱橘瓣递过去,“自己听觉不出滋味,听您讲,觉着还挺有意思。”   问真看他笑着的样子,眉目舒展开,还是决定下次不带他来看戏了。   如今本就是柑橘的季节,雅间中的果子又都是从徐家带来,品质上乘的朱橘滋味酸甜,果汁充沛,比市面上能买到的更好。   季蘅与问真分吃了一个,忍不住又剥开一个,这一场戏没怎么听明白,就着杂耍倒是吃掉许多朱橘。   这日之后,年前就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季蘅听季芷说了问真近来的忙碌,虽然依依不舍,不愿表达出失落,只叮嘱:“年底虽然事多,还是要以身体为重,不要过于忙碌,多休息。”   问真看他有模有样地叮嘱,不禁微笑,季蘅不满地皱眉,“我是认真叮嘱您的!娘子您要放在心上!”   倒比一味顺从的时候多点鲜活气。   问真瞧着新鲜,含笑点头:“放心吧,我身边还有含霜她们呢。”   她轻抚季蘅含着担忧的眉头,忍了半天,还是放纵冲动亲了一口。   真俊!   季蘅脑袋一空,几乎愣了一下,但他不是一点经验没有的小白纸了,很快从惊喜中回过神,顶着泛红的脸,在问真脸上啄了一下。   他亲了一下,试探地看向问真,观察她的态度,见问真眨眨眼,但并不挣扎,仍是含着笑的,才又亲一下,然后虽舍不得,不得不松开了。   雅间温暖,二人都拖了斗篷,季蘅内穿的仍是月白的袍子,但这一件用银线绣着祥云团纹,问真手搭上他的脊背,才发觉这是单层的料子,披在身上衬得宽肩窄腰,年少人正逐渐结实起来的身条更显俊俏匀称。   她轻拍一下季蘅的脊背,本是安抚之意,搭上又舍不得松开,一节一节地数着季蘅的脊骨。   季蘅站得僵直,尽力让自己放松一些,闷不做声地给问真摸,过了一会,听问真道:“好像结实了一些。”   季蘅脸已经在问真轻而有规律的动作下红透了,正紧紧咬着牙关,问真却是一本正经的语气,叫季蘅身上乱窜的力气没地方发。   他悄悄深吸一口气,才说:“我一直锻炼呢,拉弓练得很不错了。”   问真从没这样摸过男人的身体,觉得颇为新鲜,又摸摸他两块肩胛骨和肩膀、手臂,确定季蘅没说谎。   季蘅如今虽然与年初时瘦弱的模样决然不同,已经强健不少,但到底不是多年锻炼的筋骨,摸着还有皮肉肌骨的质感弹性,不是一搭上去撞上铜皮铁骨一般。   还怪好摸t的。   她摸得坦坦荡荡,季蘅已经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   但他此时羞得、紧张得无地自容,等问真将手收回,他心里又有些微妙的怅然与失落。   离别之时终究到来了。   问真望着他藏不住的惆怅,微微一笑,“山中梨花开的时候,咱们再去云溪山小住,如何?”   季蘅岂有不应之理?   他连忙点头答应,问真看着他,舍不得分离,于是回座再添茶,坐到天色将晚,不得不分开的时候。   马车仍旧先送季蘅,但是送他回家,季蘅跳下马车的动作轻盈敏捷,藏蓝色大氅袍角纷飞,露出一点银竹绣纹。   问真瞥到一点纷飞的银竹,竹叶随着季蘅的动作轻颤,竟如翩然飞起,说不出的灵动洒脱,而落地的季蘅仰脸冲她笑,又是清俊如修竹的翩翩君子。   与季蘅别过,问真缓了一会,才与含霜道:“告诉练霜,衣裳做得不错。——前些日子新得的珊瑚珠,你选一串好的给练霜吧。”   练霜负责的是谁的衣裳?   刚刚登车的含霜了然,但并不就此事打趣,而是笑道:“练霜素喜珊瑚、玛瑙等物,得此为赏,只怕喜得要插上翅膀飞起来了。”   问真莞尔。   然后的日子,问真就没有出门了。   大夫人处日日人口往来络绎,府内的事、府外的事,她往年自己都忙得脚不沾地,如今得了问真帮忙,才得以稍微轻松些。   问真偶尔得闲,只是在明德堂烹茶小憩,聊作休。   如此不几日,真到年底,徐府祭祀的日子最先到来,按规矩,徐氏女是不能参与祭祀的,男人们捧香、叩拜,宗子念诵祭文,息妇们在辈分最长、地位最高的大长公主的带领下捧递祭品供奉,这一系列的流程与徐氏女都无关系。   问真自幼从未参与过这项活动,但今年是她掌家的头一年,许多日后要做到的常例,如果不在今年打出来,往后再要做就难了。   腊八日晚宴后,众人聚在东上院花厅中,徐缜夫妇、七郎夫妇,再到下面的小辈们,以问真、问圆为首,带着下面的弟妹、孙辈,依次列座。   大长公主看着这满屋人口济济,笑道:“今年家里真是团圆了——小金桃的风寒可好些了?”   问圆笑道:“多亏白芍的方子,已经大好了,若非天太冷,我还想带来祖母这一起热闹热闹呢。”   “热闹有什么要紧的?孩子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咱们不要在意那些虚名。”大长公主忙道。   关系过生病的小重孙女,大长公主呷了口茶,扔下一颗惊雷,“今年祭祀,我有意让问真参与。”   此时屋内坐的都是嫡支亲眷,问安问宁回家过年,并不在此,但纵然如此,有人震惊反对。   “这、历来没有这个道理……”   七夫人下意识脱口而出,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慌乱地又看大长公主、又看问真和大夫人,眼神都忙不过来了。   这一回七郎没有驳斥她,眉心微蹙,道:“京中无此先例,令在室女子参与祭祀,并不合礼法。”   “什么是礼法?”大长公主扬眉间,自有一番不容驳斥的威严,“家族之事,礼法之外更有家法,徐家的祖宗规矩写明白了,不许徐氏女入祠堂吗?”   她这是一招诡辩——在室女参与自家祭祀前所未有,祖宗怎么可能将这事写进家规里?   至于不许女子入祠堂——祖宗倒没这样严苛,女子成婚前,还是要去别宗庙的,而且徐家养育儿女一视同仁,犯了应该跪祠堂的错,都得老老实实到祖宗牌位前跪着。   然而大长公主不讲道理,徐纪难道能不讲道理,和母亲比做无赖的功力?   他反驳的话语格外无力,只能叹息着道:“我知道娘看重真娘,这几个月,家里的事真娘确实辖制有度,族中人都诚心敬服,可祭祖之事与旁者不同——阿兄!”   徐纪明白自己说不过大长公主,看向徐缜,试图给自己拉一个帮手。   七夫人的观点难得受到夫婿支持,简直是满面红光,不因可能得罪阿家和侄女儿惶恐不安了,这会随着夫婿一起,将希望的目光寄托向徐缜。   大夫人目光没有看向徐缜,她只挺直了脊背坐着,直视前方,端着茶盏,如平时静坐饮茶一般平和。   被徐纪夫妇寄托了全部希望的徐缜镇定地放下手中茶碗,“我认为母亲所言,甚是有理。”   徐纪眉心轻蹙,“阿兄疼爱真娘的心我明白,可岂能因私爱而逾越礼法?”   徐缜看他一眼,“即便《周礼》中,并无禁止女子参加家族祭祀之言。身为儿女,既然同样为长辈斩衰服丧、守灵奉孝,祭祀祖宗又有何不可?难道身为女子,便可以无需对祖宗虔诚供奉、尊敬仰赖吗?”   徐纪蹙眉沉默,七夫人见他好像被说动了的样子,心里着急,连忙道:“可惯来无此常理!岂有叫未嫁女入祠堂祭祀的?天下哪个妇人,不是做了人家的息妇,才能入祠堂供奉夫家祖宗?这若叫人知道了,岂不令人笑话。”   “难道天下人都必须循着那一套常理做事吗?”大夫人终于开口,她将茶盏放下,动作与徐缜竟然如出一辙,透着久居上位、号令下属的威势,是七夫人最怕的样子。   她目光定定看向七夫人,神情肃穆,乃七夫人少见的严肃模样,令七夫人本能地畏惧,退缩三分,唯有一口硬气还撑着,不肯真正退缩。   大夫人继续道:“天下的常理如何,我不知道,只是家族之中,除了那些规矩常例,难道不还有骨肉亲情?真娘是我的女儿,她一世在家,便一世是徐家门内的女儿,既然一世在徐家,又与见素他们有何两样?   我的女儿,能顶住长房的门户,侍奉长辈、抚育晚辈、主持族务,这原本都是见素应尽之责,今日问真担起,她凭什么不能享受见素生来就有的权利?礼法家规,通通拿出来翻找,哪一条规定了女子不能进祠堂?你们阻拦,就只凭着那可笑的‘历来如此’吗?”   大夫人目光定定注视着七夫人与徐纪,对着那双肃穆下仿佛燃烧着烈火的双目,七夫人恍惚间竟然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位长嫂。   她从来所见的大夫人,都是端庄平和、从容雍静的模样,哪怕最着急的时候,总要保留三分从容冷静,几曾有过如此咄咄逼人的模样?   她下意识地怯懦了,大夫人的话好像只在她耳边回荡,无法传入脑中,在她脑中回荡不断的,只有大夫人的复杂目光,幽幽的,她恍惚觉得,长嫂并不只在注视她,恰如这番话,并不只是对她而说。   徐纪陷入了沉默,大长公主注视大夫人一会,压下一点无声的叹息,目光镇定沉着,淡淡道:“决定我已经做下,目前看来,家中大多数人还是支持的,既然如此,就说定了。”   她看向徐虎昶,徐虎昶淡定道:“鹤原年底事忙,我来通知族人。”   他来通知,言外之意就是有不服的他来搞定。   问真完全没有发挥的机会,这是大长公主和大夫人提前叮嘱过她的,她们都料到最有可能反驳的人选,不愿让问真轻易与长辈交锋。   而且对她们而言,徐纪夫妇这点战斗力,着实微弱得可怜。   问真终于道:“五叔父那里或许有想法呢?虽然定好守室的问宁年岁还小,但问安既立誓不嫁,又已入朝为官,五房的门楣下一代便由她顶起,年终祭祀不许她参加,倒有些说不通。”   她是同辈长姊,这件事由她提起,合情合理,又有长姊的担当。   且她们姊妹才是未来相处时间最长,相互扶持的一代人,问真提起,问安会对她心存感激,对未来家族稳固才最有利。   徐虎昶点点头,意思是他已有打算,问真便放下心。   徐纪被兄嫂一番话说得精神恍惚,这会再听问真提出的问安之事,竟生不出反对之心,他只蹙着眉沉思。   七夫人愣愣看着大夫人,她微微阖眼一次后,已经恢复如平时的平和模样,但方才她的那个眼神,还是一直回荡在七夫人心中,久久不能散去。 第76章   众生相   祭祖之事东上院一语既落, 就已彻底没有转圜的余地,目前徐家权利中心其实满打满算只有四个人,大长公主、徐虎昶、大夫人与徐缜。   问真有占尽天时人和, 只刚踏入半只脚t而已,真要服众,威望还需慢慢积攒。   他们四个横了心要做成的事, 哪怕举族合力,又如何能拦住?   ——何况, 没几个族人有为这点事与徐虎昶当面论断的胆量。   有那胆量的,都建功立业去了, 自然更分得清孰轻孰重。   圣人对徐家下一代子女, 眷顾最深者便是永安县主与现在外为官的前驸马都尉, 大郎君立誓不娶, 宗妇之责交由立誓不嫁的永安县主, 多么合理?   至于嫡支想要交给永安县主的权柄显然不只是宗妇那一份……明眼人选择闭眼, 人自家的东西, 想给晚辈多少就给多少, 人家长房长子都没意见,他们跳出去做什么拦路虎。   消停日子过多了, 等着被老国公修理吗?   剩下一点有胆子但不大有脑子的小虾米, 没用徐虎昶出手, 先被徐纺料理了。   徐纺不出意料大力支持让问真和问安入宗祠祭祖, 撸着袖子力排众议,没用徐虎昶和徐缜多费一点唾沫。   甚至连决定与父亲兄长一直对外, 酝酿好一会才蓄势完成,要开始唇枪舌战的七郎都挨了他一巴掌,以及简洁的两个字“闭嘴”。   徐纪满脸震惊与委屈, 咱们是一伙的啊!   徐虎昶将一切尽收眼底,神情平淡地垂眸饮茶。   于是无论大多数人愿与不愿,问真与问安参加年底祭祀的事已然板上钉钉。   祭祖仪式正式举行在除夕日,但一切准备事宜都要提前开始,所以大长公主才早早将此事提上议程。   徐府这边开始筹办祭祖事项,外地的节礼陆续送来,都是各地亲故或外任、旧籍处的族人们送来的,大夫人房中清出一面炕用来铺陈整理。   各处亲友送的,一般都有签子表明某一样东西送到哪一处,大多东西由秦妈妈一样样仔细整理,但有数只箱子,被放在大夫人身边,由大夫人对着礼单亲自查看。   她正一样样核对时,问真带着明瑞明苓走了进来,大夫人喜道:“快来瞧,见素送回来的东西。”   两个孩子刚出襁褓,徐见素便领衔外任,虽然是历练安排,但想想两个小儿有记忆以来便不认识父亲,怪可怜。   大夫人因而对孙子孙女格外怜爱,这会徐见素的年礼送出来,单有一口箱子是给两个孩子的玩器物件,她忙叫人喊问真过来。   除了玩器,箱中还有布匹珍珠、书本字画,另有两块无暇美玉,雕琢成玉锁模样,大夫人捧在掌中细看一会,“他有心了。”   配套还有一对金项圈,问真笑了,“见素一向细致。”   大夫人笑吟吟地将小玩意们拿给孩子们玩,问真与她正揽着孩子在榻上说话,忽见锦瑟过来。   大夫人忙免她行礼,并问:“可是母亲有何吩咐?”   “殿下使奴婢来问问,安州十郎的年礼可曾到了?送年礼的人何在?殿下想要见见。”   大夫人闻言,忙吩咐:“快将十弟处来的人带来。”   锦瑟领到人,才笑盈盈地向大夫人与问真辞别,大夫人沉吟半晌,目光微变。   她问道:“问星哪去了?”   “见觉一早被乳母带着到栖园玩,问星留下招待他了。”问真轻声道:“可是十叔父处有何不妥?”   她其实已隐有猜测。   大长公主已经多年不理家务俗事,她忽然传唤十郎处的仆人过去,显然是有话要问。   今年十郎那边还有什么特殊的事?   大夫人道:“算时间,若是有身子,这会该快了。”   问真点点头。   年初问星处事,云姑亲自带队去安州,本来想着带回十夫人稍微安慰一下生死关头走了一遭的问星,结果云姑回来时说十夫人临时像是有了身孕,不敢轻动,便只遣了心腹人手回来。   大夫人与问真道:“晚些你去陪你祖母用膳吧。”   问真点点头,无论分享喜悦还是聊解怒火,大长公主能说心里话的人其实不多,她若不去,大长公主就得憋到晚晌,等徐虎昶回家。   这几日族中事多,朝堂未曾封印,徐缜没有空闲,徐虎昶老将挂帅,带着指哪打哪的见通、见明,开始指点琐事。   大夫人乐得见见通忙起来,他不忙家事,每日呼朋唤友,不是这家赏书画就是哪家赏梅花,腊月里这一阵子,诗会上不知写出多少赏梅诗。   有这力气,不给家里用些?   见通已经定好明年参加吏部考核,又中过明经科选举,游历归来参试入朝有先例可循,顺理成章。   入朝之后,又要成婚,自然不可能如此潇洒自在了。   而且……他爹娘姊姊都要忙疯了,他凭什么在外面逍遥自在!   大夫人干脆利落地将儿子送到东上院,七夫人见状,连忙叮嘱见明放下手中课业快快跟去,不要叫祖父跟前只有七弟一人。   见明对七夫人的心思略有明悟,心中无奈,但见通乐得有个帮手,又主动邀他过去,见明最后还是放下功课过去帮忙。   那日祭祖事情说定后,徐纪好像被说动了,对此不再反对,七夫人痛心疾首,又被大夫人那日忽然发作震慑住,没有再来絮叨的胆子。   她就只能在问圆跟前念叨。   ——毕竟是亲母女,再吵架有骨肉情分,七夫人身子渐重,每日在房中十分无聊,外面又冰天雪地不宜出门,问圆便时常过去陪她。   这边听着七夫人:“哪有叫家里娘子进祠堂祭祀的道理?你伯父伯母,就是太疼爱女儿,岂不知溺爱是祸根!这事情传出去,岂不叫全京城的人都笑话咱们?”   “伯父是宰辅之首尚书令,谁敢说伯父的闲话?决定是祖父祖母做下的,谁敢为这件事笑话咱们家?”问圆的目光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娘您说话还是谨慎些,这话传到祖母和伯母耳中,您叫祖母和伯母怎样想?”   七夫人先是一阵心虚,又觉得对女儿服软有辱做母亲的尊严,瞪着眼睛道:“我私下与你说几句话,还不能随心所欲了?怎么就叫你祖母、伯母知道,难道是你告诉的?”   问圆捏了捏眉心,她一向还算耐心的人,今日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兴意阑珊。   七夫人见她如此,心虚之后反而气急,“怎么,如今连你都不愿意听我说话了?你爹爹是这样,你是这样,问满更是闷葫芦不出声,你们这三个没良心的东西!”   问圆淡定道:“那不如叫爹爹回来陪您说话?”   “御史台年底繁忙,打搅他做什么?”   问圆对此其实早已习惯,但今天莫名地感到心烦,又坐了一会,便起身道:“金桃这会应该醒了,我回去瞧瞧她。”   七夫人气得眼圈都要红了,“你就是不愿意听我说话了!”   问圆压下要蹙起的眉,侧首对秋妈妈道:“您照顾好母亲,我改日再来。”   秋妈妈忙恭敬应是,又谆谆叮嘱,“天寒雪厚,四娘子当心足下。”   问圆稍微展眉,对她微微点头。   东上院中,问真在大长公主身边坐下,大长公主面色微沉,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还是大长公主先开口,她手按在太阳穴上,长叹一声,“我这一辈子,自成了家,称得上顺风顺水,如今是造了什么孽?两个息妇,一个赛一个不省心。”   问真待手指温热起来,从婢女手中接过薄荷膏,接替大长公主的手替她轻轻按揉,“兰苑新做的薄荷膏味道比往常的清淡柔润些,倒不辣眼睛,我觉着不错,您试试。”   她毕竟是晚辈,不好与大长公主一起讲究叔母们。   大长公主不在意,她又长叹了口气,枕在问真膝上,面带无力之色,“我只可怜问圆问满与问星,稚子何辜?”   问圆问满甚至比问星还好些,徐十那个草包货色!连自己的骨肉都不知道疼惜,他算个什么东西!   大长公主满肚子脏话翻滚,到底涵养不允许她说出口,问真陪着大长公主坐了许久,用过午膳,才起身离开。   从东上院出来,问真眼神轻轻扫向含霜,含霜会意,顿住脚没有立刻跟着问真回栖园。   明瑞明苓被留在大夫人处玩耍,见素送来的几大箱节礼中有问真一箱,问真带回去打开清点,其中精美的瓷器占了很大一部分,还有拓本名帖、地方特产,前二者是问真所爱,其他则是见素想要分享的心意。   他们姊弟书信往来其实很频繁,见素早在信中写了节礼中有惊喜,问真耐心翻到最后,在箱底翻出一张弓。   弓的样式朴素,但弓身坚韧柔滑,问真触手一摸,便知不是寻常t竹木所制作,轻试弓弦,柔韧有力,用着比万寿山上强拉的硬弓舒服些,但劲道不小,与问真素日所用相近。   凝露笑道:“果然还是咱们大郎君知道娘子的喜好。”   问真很喜欢,握在手里细细抚摸,拍拍弓身,“不枉我给他的一大箱年礼。”   正说话间,含霜回来了,她面色如常,走到内间屏退其他人,才轻声道:“十夫人确实有了身孕,但不是八个月,而是七个月。”   就是在云姑从安州回到京城那阵子才有的。   云姑回来时,那边怎么说的?说十夫人疑似有孕,不敢轻动。   若要细挑,人家倒没错,毕竟一开始没咬死身孕,只是疑似而已。   只是叫人心冷。   无论是心虚还是什么,她连见问星一面都不肯。   问真道:“这几日吴家人若来,不要让问星单独见她们,说话时叫秋露留心,一旦吴家人说破,立刻来告诉我。”   含霜应诺,她对问星自然万分关怀,明白问真的意思。   一向聪慧的十七娘子若知道此事,因此伤心,藏在心里只怕是一桩隐痛,须得时时关注,及时纾解。   这年底不知怎么了,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问星这里暂时还能应付,小丫头对父母那边发生的事浑然不知,送走了见觉,听闻问真回来,立刻到正屋里,跳到问真身边,叽叽喳喳地喊含霜:“含霜姊姊,我想吃粟米枣泥糕!”   含霜见问真微微点,立刻应道:“我这就叫厨房预备。”   “咦?”问星见问真答应得如此痛快,惊讶地眨眨眼,立刻又道:“那我还要喝雪梨荔枝汤,吃橘汁糖和玫瑰乳酪酥饼!”   “吃那么多甜的,牙齿不要了?”问真捏住她的脸蛋,问星不气馁,可怜兮兮地看着问真,“我想姊姊今日心情好嘛!”   问真拿她这最会撒娇的小鬼灵精没办法,叫含霜:“做一碗雪梨荔枝汤来吧。”   荔枝蜜饯和雪梨做的甜汤,不用放蜜糖已经很甜了。   含霜笑着应下,又问:“十七娘子还是吃燕窝?”   问星用力点点头,她觉得姊姊今日实在是太好说话了!   问真点点她的鼻尖,刚要说话,凝露忽然进来,“四娘子来了。”   她有些惊疑不定,“我远远瞧着,样子好像不大对,赶紧进来回禀。”   问真一蹙眉,立刻叫含霜亲自去接,问星顾不得雪梨羹了,跳下罗汉榻到门口等待,不多时,见问圆被婢仆们拥簇着走过穿堂,神色瞧着尚可——至少她瞧不出什么明显的异常,只隐隐地感觉到不对。   她不得不佩服凝露的眼力和敏锐,隔着那么远,便能发现问圆的不对劲。   待到问圆走近,问星忙踮着脚帮忙把住帘子,热情地呼喊:“四姊姊快进来!我们正说要吃雪梨汤呢,您吃一碗吗?”   问圆看看她,扯了扯嘴角,“请十七娘子替我吩咐,给我做一碗吧。”   这是要支开问星的意思,问星明白过来,虽然好奇,但不多纠缠——哪个大人还没有些不想叫小孩子知道的秘密呢?   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是在深宅中生活首先要学会的。   问圆踏入明德堂,被温暖与清香团团包裹住,似乎放下了一面尖锐的盾牌。   她脊背都弯了一点,如失了一节脊骨一般,失魂落魄地走到问真身边,没吭声,直接坐在脚踏上,头靠近问真怀里。   问真轻轻抚摸她的后颈与脊背上端,这个时间,问圆多半是从七夫人那里过来,这样落寞的情绪从何而来可想而知。   她不多问,安抚地抚摸好一会,大约足够问圆重振精神了,才笑着问:“哟,瞧瞧我们四娘子,跟霜打了的花骨朵似的——谁欺负你了?姊姊帮你打上门去?”   “可不敢叫姊姊替我出气。”问圆从她怀里抬起头,不在意形象了,就倚着她,坐在脚踏上,嘀咕道:“我哪里是会白受气的人?”   她不愿多说,问真不多问,拍拍她的肩,“见素送回来的节礼可看到了?那些缎子我瞧着不错。”   “还没瞧呢,还是大兄疼我们。”问圆故意冲问真眨眨眼,问真会意,好笑地点点她的头,“就不给你安排了,你与问安回头带着问满她们到东边小库房中,每人随意选一样。”   问圆惊喜地道谢,又道:“那我给姊姊准备的年礼好像轻了。”   问真扬扬眉,问圆故作神秘,笑道:“我得等初一再给您。现在给,大兄不知预备的什么,万一比我的好,岂不是将我比下去了?”   她情绪看起来恢复了一点,问真并未完全放下心,但她早是能独当一面的大人,甚至已经做了母亲,问真不能将她和问星一样看待,处处保护照顾。   那样对她反而不好。   问圆赖在问真这,吃了雪梨荔枝汤,又向问真要酥饼,问真看一眼鼓着小脸冲她笑的问星,无奈地吩咐:“给两位娘子做吧。”   含霜含着笑下去吩咐,问真道:“晚膳留在这里吃,如何?问安晚些过来,咱们吃些玉春酒。”   问圆干脆地答应下,但又不放心离开女儿这么长时间,“我回去看金桃一眼,哄她睡了再来。五妹不得等下值才能过来?”   问真点点头。   问圆离开,问星还趴在门口看她,等彻底见不到问圆的身影了,问星才跑回来道:“四姊姊是怎么了?”   “不该好奇的事情不要随意问。”问真点点她的额头,“今日的大字都写完了?”   见觉一早就来了,下午问圆又过来,问星哪有时间写大字?   本来见问真今日对她们格外温和,她还以为能蒙混过去,结果还是被抓包,问星叹了口气,不再好奇问圆的事。   如果一般小孩,学东西新鲜劲过去,厌烦了就不爱学是有的,但问星毕竟不是寻常孩子,她知道有些东西这辈子是必须学的,知道学了有好处,所以如今新鲜劲虽然过去,还是坚持学着。   偶尔有点厌学的小情绪,看看问真那笔可凝沉有力可潇洒飘逸的字,又升起动力了。   她房中书案已经布置好,但大多数时候,她都在问真房中的案上写字,问真今日有空闲,握着一卷书在案边坐着,问星写两笔,转头看看问真,不自觉露出一个笑。   问真瞥到这抹笑,杏仁眼弯弯的,红润的嘴唇扬起,脸颊透着健康的粉红,是她和季芷、秋露等人辛苦许久的结果。   问星见问真留意到她,干脆放下笔,将双手举起并在头顶中心处,双臂做环形,问真扬眉:“这是什么意思?”   “是爱你姊姊!”问星清脆的小嗓子黄莺一样亮,问真微怔后,不自觉地扬起唇。   半晌,问真轻咳一声,“小鬼灵精——讨好我没用,快些。”   但又道:“晚上吃红羊枝杖。”   “耶!吃烤小羊啦!”问星兴高采烈,再拿起笔时意气喷薄而出,简直要笔走龙蛇,问真持卷在案边轻轻一敲,她才冷静一点,吐了口气,慢慢一笔一划地写大字。   “又说怪话。”问真有些无奈,但神情并不严厉。   她年岁不大,虽然将要入学,但年初又失去记忆,在问真心里,比明瑞明苓不多什么。   这么大的小孩,爱说怪话是难免的,问真不愿多拘束她,只叮嘱:“入了学,在外行事都要有大家风范,不然人家说我和秋露教导无方。”   其实问星在外面,一举一动还是颇为大方得体的,只是偶尔会得意忘形,问真才多叮嘱这一句。   问星连忙点头,将这句话放在心里,与红羊枝杖并列重要。   晚些问安果然过来,问圆已带着她在江州学到的拿手小菜在此等候,见问安回来,穿着朱红锦袍,腰束玉带,发髻低挽,头上是一顶乌纱帽,扣着赤金箍。   她感慨道:“果然穿官袍又是与平常胡装不同的风流俊俏。”   问安对问真与她见礼,笑道:“叫姊姊们候我,真是不该。”   客气话只说一句,又将带回来的点心零嘴给问星,并对问真道:“醉香楼的水晶冻我买回来了,已叫品栀带下去料理。”   玉春酒已经筛好,清香侵人,问安往日是不饮酒的,今日难得破戒,端起一盏敬向问真,真心实意地道:“这杯酒敬姊姊,一路扶持我、照护我。”   说罢,不等问真反应,仰头一饮而尽。   她酒量其实还好,但入朝之后便鲜少饮酒,t以求时刻保持清醒冷静,这会烈酒入喉,不禁咳嗽起来。   问真立刻吩咐人唤甜汤给她,她却摇摇头,执意又斟一杯,与问真碰杯,“有下辈子,我还要与姊姊做姊妹。”   她眼眶微红,不知是不是方才呛的——问星琢磨着,凭徐家人的酒量,不至于一口就到酒后哭感情的地步吧?   问真笑了,与她和问圆一一碰杯,“下辈子还要做我妹妹,可得先抽签去,你们伯母不愿多生了!”   听罢二人都笑,听闻他们姊妹聚会,大夫人将明瑞明苓留下住,本来还要接问星过去,被问真拒绝了。   问星不能喝酒,但吃了许多烤得焦香的柔嫩羊肉,香得她抬不起头。   姊妹四人独坐,并无外人,便都不感拘束,说说笑笑,饮到一半问星被带回去睡了,问安和问圆留到月上中天。   “阿姊……我,我从未羡慕过你,但这一回,我好羡慕你啊……”问圆仰起头饮酒,不愿叫眼泪落下,其实已吃得半醉,神志不清。 第77章   一个“蘅”字如影随形   问圆鲜少露出如此脆弱的神情, 哪怕在江州,最狼狈的时候,她咬牙挺直背, 带着徐氏女的傲气走了过来。   但她是血肉之躯,并非无坚不摧。   能伤她的利器,是伴随着她的诞生而铸就的。   问真手法巧妙地拿过问圆的酒杯, 柔声道:“醉了就不要喝了,饮酒适量, 是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   问圆随意地用手背抹干眼泪,长舒一口气, “我是醉了——姊姊, 您只当我说了句疯话吧。”   问真拍她的背, 哄孩子哄惯了, 又带着怜爱, 动作下意识如哄问星一般轻柔, 问圆顺势倚在她身上, 半睁着眼, 半晌不说话,只静静地靠着她。   问安虽不清楚内情, 从问圆方才那句话和问圆一向与七夫人的关系猜出几分, 便不做声, 垂头摸摸地剥松子, 剥出的松子穰用一只匀净柔润的甜白釉小碟盛着,满满当当推给问圆问真。   “今年的松子不错。”问安声音不高, 眉眼温和无害,其沉静安和,令人观之静气, “明年还会更好的。”   问圆笑了,“是呀,明年还会更好。”她忽然抬手,轻抚问安肩上盘金刺绣的青鸾,问安本能要闪避,又硬是顿住,叫问圆抚摸。   问圆动作小心,食指只轻轻一搭,并未用力触碰,似乎生怕脏污了那只熠熠生辉的青鸾,“你会更好的。”   她眼中似乎放着光芒,比那金线刺绣还要光亮,“让他们都看看,女人不只能困守家宅,贞顺淑让。女人……是人啊!”   她声音嘶哑,如同困兽悲鸣,问安与她目光相对,都不禁被她眼中的光亮与悲恸摄住。   问圆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浑不在意,只随意地用手抹去,直到用手抹不干净了,问真递来一张绢帕,她才接过,捂着脸无声悲泣。   问真等了一会,才轻声道:“祭祖之事,我去与祖母说,可好?”   她们都知道问真的意思,问圆却摇头,“我所求并非祭祖,我只是……我只是忽然发现,一直看似最疼爱我的那个人,未必有多么疼惜我。年后我想下江南,姊姊。   我在江州时,弄过一些小生意,当时都是小打小闹,赚点脂粉钱,如今想想,总该找些事做,成日困在家中,哪怕养着金桃,怪无聊的,不定那日,我疯魔了。”   问真并不反驳,只是问:“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婢女将解酒的金桔汤端来,问圆吃了一盏,情绪已经恢复如常,就着婢女端来的面盆洗了脸,然后才说:“姊姊借我两个人吧,我不想用家中的人,但路途遥远,辎重贵重,需要两个稳妥的护卫随行。”   问真点点头,问圆就明白她会安排稳妥,放心一笑,“我的身家性命,全托给姊姊了。”   三人都住了酒,开始饮解酒汤,问真这的松子是年下云溪山新送来的,粒大饱满,脂油清香,味道确实不错,她拣了两个吃,听问圆说她的打算。   “我打算从江南押一批贵重锦缎回来,承庆坊有一间铺子,是祖母旧年与我的陪嫁,如今正好用上。先期不卖锦缎,只做替人订制衣衫的生意,等打通了南北线路,再替旧客从江南采买锦缎,是一门生意。”   这件事显然已经在她心头盘桓已久,只是一直为许多事:娘子应有的闺阁操守、父母跟前尽孝的儿女本分、还有一只小金桃绊住。   如今破罐子破摔,她反而不在意那些高门体面,只平淡地说:“伯母那日有一句话说得最好,难道天下人都要循着一套常理做事吗?从前一直觉得抛头露面不好,与民争利有堕高门风范,怕连累了满娘、显娘……   如今想来,凭咱们家的门户,只要不分家,她们都是留国公府的娘子,难道害怕不好议婚?只有人上赶着来相求的份,我又何必为此自困?从前找到许多理由,归根结底,或许只是我没有往前走一步的勇气而已。”   对金桃如何安置,她想好了,“我快去快回,两个月怎么回来了。她年岁太小,带着她走,路上医药不全,怕有差池,还是将她留在家里,我将秋云留下照顾她,再加上乳母保母,比跟着我周全。”   问真看出她的舍不得,看出她的故作轻松,一时无言,想了想道:“不如我将她接来住两个月?左右年后问星要搬出去,我还怪无聊的。”   问圆忙道:“问星搬出去,还有明瑞明苓在,姊姊这里不清闲,左右都在园子里,您有空,替我关照些便是了,叫姊姊为我受累,我成什么人了?”   “你这话真该说给见素听,叫他羞死。”问真扬眉道:“他是我弟弟,你是我妹妹,你们遇到事情,我又力所能及,帮一点忙有什么?况且你说了,有秋云和乳母们,我又能操什么心、费什么力?只是在我眼底下住着,总比留在你院里,没个能做主的人好。”   问安点点头,问圆还是迟疑,不愿为此事烦累问真,问真便不强求,只是又捏开一颗胡桃,“你仔细想想,我随时方便,你张口就是。”   问圆轻轻点头,眉目轻松不少,好像一直压着她的那股郁气散去,宛如天光开霁,明媚灿烂。   问圆虽然打定主意,但并未对外声张,问真自然不会乱说,问安更不是多话的人,今夜过后,看起来一切如常。   问星外祖吴侯家果然来人了,这回是吴侯夫人率世子夫人亲自登门,女儿做出这样的事,她没脸将事情推给儿妇,自己不出面了——她怕大长公主心存不满,只得亲自出面,替女儿周全。   其实她闻讯气得很,可那又怎样呢?   直到坐到问星跟前,抱住小小的外孙女,抚摸着问星细软的黑发,她才悲声道:“那个作孽的冤家啊!”   她是带着上刀山下火海,维持与徐家关系的决心来见大长公主的,结果见了面,从年轻时便性如烈火的大长公主竟然并未为难她——其实大长公主既气又心虚,十郎做事比十夫人还出格,她哪有脸对吴家人发难?   于是这对亲家都对彼此怀着愧疚之心,互相竟比当年议婚的时候还要客气恭敬,吴侯夫人坐了半日,见大长公主并未因十夫人之事迁怒吴家,松了口长气,又觉得如坐针毡,客客气气地提了想见一见问星。   大长公主对着吴侯夫人有些不好意思,她再生十夫人的气,只要想到十郎前面做的那些荒唐事,顿时衬得这小儿妇天仙一般了,哪有脸对吴家发作?   这会吴侯夫人提出告辞,她连忙答应,问星早早被接到大夫人院里,其实大夫人如今才是公府交际的主要责任人。   她虽然还不是留国公夫人,但徐缜位列宰辅,她比一般公侯夫人还要尊贵,随着小辈长大,辈分渐渐上来了,与人交际反而比大长公主这位大长辈更合适。   吴侯夫人年初时候还气汹汹来对徐家发难,当时是大夫人笑脸迎接,这会对这大夫人,她有些不好意思。   大夫人推彼及己,想到吴侯夫人一把年岁,还为儿女行走,不愿令她为难,笑着道:“夫人只怕想念外孙女,我这外人在这,您又不好些亲密话,我便不做这碍事的人了。”   但把吴侯家两位夫人都撇下不好,显得不够客气周全t,大夫人便招呼世子夫人到花厅中赏花品茶,吴侯夫人目光示意,世子夫人笑着起身:“恭敬不如从命。”   吴侯夫人对问星说明此事,是几经斟酌的结果,她知道孩子出生的日子做不了假,问星机敏,年岁不小了,明年入学后便会渐渐知事,与其等问星自己发现,然后对生母心怀怨怼,不如她提前说明白,再好生安抚。   问星听到一半,便明白了吴侯夫人的用意,听她絮絮说前几年徐十郎宠妾灭妻,十夫人如何如何不容易,对忽略了问星又如何如何愧疚,问星神情波澜不惊,却温吞地点头。   吴侯夫人见她乖巧,更为怜惜,气恼女儿做事不知轻重,搂住外孙女,轻声道:“好孩子,你娘他们回不来,还有外祖母疼你。你若想娘了,只管叫人到外祖母那里传话,外祖母便接你过去小住一阵。”   问星柔顺地答应着,乌溜溜的眼珠水亮,格外乖巧可爱,吴侯夫人压下叹息,爱怜地轻抚她的鬓发。   吴侯夫人带着息妇离开,问真亲自来接问星回去,看问星神情状态如常,牵住她的手,笑道:“咱们回去吃乳酪酥饼可好?”   问星用力点头,看出问真的纵容,又试探着问:“我还想吃红豆卷酥!”   “都可以。”问真干脆抱起她,问星其实不小了,长过问真的腰高,抱在怀里沉甸甸的,一被问真抱起,她惊了一下,又忙道:“我重得很,姊姊快将我放下。”   问真轻笑,“这算什么?”一边往回走,每一步都迈得稳稳当当,单手抱着问星游刃有余。   问星这才想起来,长姊可不是她从前刻板认为的柔弱闺秀。   抱着她的这条手臂柔韧有力,能拉动八力的弓箭,问星暗忖,姊姊若用实力,只怕能空手把人捏断气。   季蘅那小子真是好命!   问星气哼哼地想,不知凭什么本事,竟然魅惑了姊姊,成功上位!   她心里痛斥抢她午餐时光的狐狸精,面上乖乖巧巧地往问真怀里一趴,嗅着问真身上被冬风吹得清冷的沉香气,享受极了。   她环住问真的脖子,在问真耳边低声道:“姊姊放心吧,我才不伤心呢!”   问真是以常理认为,孩子总会因为父母的薄待而失落伤心,可问星从醒来后,便未与十郎夫妇接触过,知道原身并不得父母重视,这会又谈何伤心?   而且想到安州送来格外丰厚的礼物,还有吴侯夫人给她的珍贵首饰,她觉得见不着父母面挺好的。   她小小年纪,已经积攒了一箱子精巧首饰了。   一开始她险些忍不住将那些首饰都搂在床上同寝,为了维持形象才克制住冲动,如今首饰愈多,才渐渐正常一点,但那么多金灿灿的首饰,她光是看着便心情舒畅了!   问星美滋滋地与问真数吴侯夫人今日送给她的首饰,“那对蜻蜓短钗,上面嵌着好红润的宝石,就像姊姊你那回给我做做的手镯上的鸽子血一样,品质一定很好!还有那串珍珠项链,每一颗都比黄豆还大,又白又亮!”   “比黄豆大就满足了?”问真扬扬眉,“那可真对不起我。回去叫含霜先把给你的年礼找出来,你悄悄地收着,这是姊姊格外给你的,回头四姊姊再带着你们去选年礼的时候,你可不许声张。”   问星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又用脸颊去贴问真,声音甜得能沁出蜜来,“姊姊最疼我了!”   她又怕问真认为她是故作不在意叫问真放心,其实暗中伤怀,便依偎在问真怀中,认真道:“我与爹娘从未见过,早知道他们并不疼惜我,又怎会因为他们的不疼惜而伤心呢?弟弟妹妹们有爹娘疼爱,我有姊姊啊!还有祖父祖母、伯父伯母——我有的不比他们少!”   问真抱紧了她,小小的身体在问真怀里,比起胖得坠手的明瑞明苓,问星显得瘦伶伶的。   春日受的一场罪,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难以快速抹去的痕迹。   问真有些心疼,又有些欣慰,抱紧问星往回走,在寒冬冷风中,她们热乎乎地贴在一起,如母虎叼着幼崽归家。   在姊姊的怀抱里,就是这异世最令问星安心的地方,普天下再厉害的风雨,吹不到她,吹不倒她的姊姊。   问星小声道:“人要知足,贪心太多只会负累一生,我有姊姊就满足了。等姊姊老了,我还要给姊姊养老,明瑞明苓一定与我抢,姊姊届时千万要向着我!”   问真好笑,“你才多大,就说要给我养老了?我可不用你们养,我老了,就在山中幽静处闲居,闲则躬耕,静来赏菊,东篱下把酒,对月抚琴,多么畅意?倒在你们家中,看那些晚辈烦心事。”   问星想了好一会,小声道:“带我一起吧姊姊!——但我可以不种地吗?”   多么美好的退休生活啊!   问真睨她一眼,“你如今还小,等你做了六七十岁老媪,我可不养吃闲饭的。”   问星贴着她,尾声甜得腻人,唱戏似的,“姊姊~你疼疼我嘛~”   “做梦!”问真简洁的两个字,打断问星的撒娇绝技,但问星可不是会服输的人,她有得是与姊姊撒娇作妖的力气!   日子就在问星和明苓明瑞的撒娇大赛中走到新年,除夕当日祭祖,问真赫然在列,位次仅在大长公主与大夫人之下,七夫人开始心有不服,只因夫婿倒戈而无法发作,等到祠堂中,对着神情肃穆的问真,就真是升不起反抗的胆子。   只能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   大长公主眼角余光划过,收回目光。   老老实实最好,大过年的,晚些还要入宫领宴,她不想动气。   除夕日本该阖家团圆,但宗亲需要入宫赴宴,徐缜为今上近臣,与大夫人在宴邀之列。   问真无需入宫,但长辈们都不在,除夕夜好像少些意趣,见通今夜一直跟在她身边,闹着要打叶子戏,问真左右看了一圈,问圆笑着起身:“那咱们就凑一桌吧。”   七夫人身子沉重,不能熬夜,已经回去休息,灯火通明的正房中只剩下这群小辈,守岁兼等大长公主等人归家。   小孩们都被打发回去睡觉,最终就剩下问真领着弟妹们,婢女筛上屠苏酒,有见通在,就没有冷落的场子,大家笑嘻嘻说话,问真含笑听着。   这是她六岁以后第一次在家中守岁,最初是新帝登基后,她被选为未来储妃,每年跟随祖母入宫赴宴,后来是变故突现,她出家为道,过年时留在云溪山。   今年与弟妹们一处,倒热闹有趣,见通尤其活跃,叫她想起前几年,见通没出去游学时,每年除夕都会去山里陪她。   长辈关爱,家人齐心,友人不算多但皆以诚相待,如今又遇到相约白首之人。   她的命确实不错。   前两年人人都说她可怜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命其实不错,如今峰回路转,更没有可怨怪不满之处了。   天色已然漆黑了,但满院琉璃灯照得火树银花,亮如白昼,见通吃了些酒,微觉燥热,脱了棉袍换薄衫来,姊弟几个围坐打牌,没一会见通就招架不住,看看问真再看看问圆,“长姊你不许算牌!四姊你俩是不是作弊?”   他左看看,又看看,一边的见明输得底掉,满面不解。   问圆笑盈盈道:“长姊打你们,一只手能收拾三个,还用我帮着作弊?我们都打多少年牌了,你们这点微末功力,还是到外头耍去吧。”   长辈们都不在,问满反而更轻松些,坐在问圆身边看着,不禁抿嘴轻笑。   问显笑嘻嘻地:“六兄七兄你们快服输吧!”   问真就坐在上首,见通哪敢对她们横眉,瞪一眼见明身边坐着的见新,“你不帮阿兄们说话!”   他素日待弟弟们很没架子,见新哪里怕他,一耸肩道:“阿兄,你们都被长姊、四姊打成什么样子了,我哪有脸替你们说话?”   见通一听,噗嗤笑了,戳戳他:“咱们是一伙的你知道吗?”   见新笑嘻嘻地往问圆身后躲,“我和长姊、姊姊一伙,才不和你们混呢!”   嬉笑一番,睡意散了,见通见明顽强地打完一局牌,见通抱着自己的钱匣子,可怜兮兮地在问真身边打转。   问真瞧得好笑,往他匣子里扔了一颗金锞子,“压祟钱,提前支给你一个。”   见通立刻将金锞子揣好,作揖道:“我就知道t姊姊最疼我了。”   “你等述圣来了。”问真点点他,“明年压祟钱,我可只给述圣了。”   听到述圣,见通脸颊微红,不知是否是屋子太热又被灯火照得,他挠挠头,“姊姊都给她,我收的给她。”   问圆听得“哎呦”一声,只觉牙酸,又对见明耳提面命,“你可听到了?快学着!”   见明老老实实地点头,若有所思。   晚些又放爆竹,按理说放爆竹是初一鸡鸣而起时再放,但见通他们几个嘀嘀咕咕,问显心动,缠着问真撒娇,问真便点头同意,随他们去玩。   砍来的竹子在庭中火盆上炙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见通和见明跑来跑去吓唬几个小的,问圆披衣站在问真身边,含笑看着,“想想再过两年,金桃能如此嬉闹,便觉日子欢快。”   “小孩子长得可快,我有时候倒盼着他们别那样快长大,越大越叫人操心。”问真叹了口气,过了年,问星就要从她身边搬出去,她其实有些舍不得。   就如看自己窝里的小鸟往出飞,那翅膀不知有没有力气,扇得颤巍巍的,叫人放心不下。   问圆笑吟吟倚着她,“姊姊可还没老,就为这些事伤怀了?”   问真觉得好笑,摇摇头,那边问显跑过来往她们身后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姊姊姊姊!快保护我!”   问圆双臂一张,“谁敢上前!”   见通见明故作踌躇姿态,问显见状格外得意,站在台矶上掐着腰冲他们笑。   宫中除夕宴不会持续到太晚,第二日一早还要赐宴朝臣呢,宗亲宴一般二更上下便散了。   大长公主他们回来,便见孩子们都在庭中嬉闹,觉满目欢欣,一家人又坐下,重叙屠苏酒,焚上松柏枝,守岁敬年,三更梆子敲过,才纷纷散去。   次日一早,又是宫中筵席,晌午族人们才来拜年,问真将一枚碧绿通透,雕琢着竹纹的碧玉佩好,给晚辈们散压祟钱。   她每走一步,身边的玉佩微微一动,流苏穗子随风轻曳,碧玉凝绿,如一汪碧水一般。   玉佩边角,一个小小的篆字,刻着“蘅”。 第78章   问星:不要做电灯泡!   初一多是族中人来, 问安问宁姊妹随着徐纺一同到来,便被打发到后堂吃茶,问圆正带着问星等小姊妹在这边说话玩闹。   问安绕过屏风, 触目皆是大红、朱红、银红,但竟不觉喧闹,惟觉鲜艳热闹。   房中并非焚香, 只有鲜花簇簇,插出满堂富贵。   问星与明瑞明苓今日穿着花样相近, 不同的是明瑞明苓颈上戴着金项圈,佩着莹润美玉, 而问星颈上却是一串颗颗有莲子大的珍珠, 其珠光润泽, 一看便知是佳品。   大而美的珍珠虽珍贵, 对他们这等已经算是大雍皇室之下头等的人家却不算什么, 这串珍珠难得在每一颗都正圆无暇, 光彩莹润, 衬得问星粉扑扑的小脸都格外好看。   问安笑吟吟将约有拇指头大的玛瑙小老虎分给族中再小一辈, 又给同辈姊妹中未成婚的每人一个,众人忙都向她问好拜年, 看着她身上鲜红的锦袍, 目光有好奇、有艳羡, 有不以为意。   问安只晃了一圈, 婢女进来冲她一欠身,“娘子, 大娘子唤您呢。”问安忙叮嘱问宁几句,问圆笑道:“我在,你还不放心?”   问安无奈轻笑, 向她与其他堂姊、嫂施礼后才退出去。   坐在问圆身边的人道:“瞧五娘如今比从前不知开朗了多少。”   问圆轻笑,“她都是能当家做主的人了,二姊你还当她是小孩子?”   二娘子问善轻讪,又与她嘀咕,“我与你说的事你上些心,江家那一本烂账且不必顾念,你如今正是好年华,还得多为自己考量——就是咱们金桃,若有个位高权重的继父照拂,日后好议婚啊,孩子的终身,你总不能不考虑吧?虞候这样的好人选,可再难找了!”   “我如今无心此事,多谢二姊为我操心了。”问圆对她微笑,然后不等问善再说什么,便招手叫明苓过来,替她整理衣裳,温声叮嘱:“看着弟妹们,就在屋里玩,可不许出去闹。”   明苓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乖巧,但问圆可不相信,只点点她的额头吗,“敢带着弟妹们出去浑闹,四姑姑保准告诉你姑母!”   明苓老实地应声,二娘子拉过她道:“我们小娘子如此乖巧,你吓唬什么?”   明苓笑眼弯弯,简直不能更灵动可爱了,“四姑姑放心吧,我一定瞧好弟妹们。”又对二娘子道:“四姑姑并未吓唬我,是我淘气,才叫四姑姑不放心。”   更叫二娘子喜欢得不行,将她搂在怀里一顿亲昵,哄她跟自己回家去住。   问圆扶额轻笑,说不出的无奈。   年后徐家一直热闹,登门拜年的人络绎不绝,大夫人是待客的主力。   今年七夫人身子重不能帮衬,但有问真在,大夫人反而比往年更轻松放心。   人情往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对哪家人应该是什么样的态度,大夫人从不担心问真会出差错,少操许多心。   但她舍不得问真一直忙碌,来客不紧要时,从前都是直接打发给七夫人招待,如今都留在正堂,一同吃茶,稍有清闲,便叫问真回去歇着。   一家人在一处多年,事情再多不觉得烦。   这几日问真忙着,问星便懂事起来,约束明瑞明苓,招待来客女孩,面面俱全,问真都看在眼中。   这日问真能得些清闲,压了两日的节礼单子终于有空翻看。   “裴家送了礼来?”问真扬扬眉,“裴家如今是昭仪当家?”   含霜已经打听清楚,点点头,“是,裴家家主被判了流放,旁人倒是牵连不多,昭仪作为揭发裴家罪状之人,保下了祖上传下的一些地亩产业和其他人口,裴家主年后便要流放东州,家主印信已经交到昭仪手上。”   短短一句话,是裴家这几个月多少腥风血雨。   问真感慨:“还是老将出手,杀伐果断,比裴家主手腕高出多少。”   凝露嘀咕道:“这姑祖辈的人,如今还得出来给晚辈们擦屁股,裴家真是造孽了。”   “这屁股,裴昭仪或许是心甘情愿擦的。”问真将礼单一合,“裴妃死后这些年,昭仪离京遁世,裴家愈发不成样子,如今裴昭仪回京,倒是气象一新,虽然百年富贵府邸不复,但保住祖产和一点大义的清名,有来日可以图谋。郕王和裴家还有往来吗?”   “裴昭仪前段日子领旨入宫开解郕王,听说是不欢而散,郕王对昭仪多有怨怼之言。”   问真并不意外,只道:“从此以后,裴家不会再参与夺嫡之事了。”   虽然被流放的最终只是裴家主与他几个兄弟、亲子,但裴家其他的人本就只有微末官位,还有被牵连免职的,如今繁华不保,退一步回祖地躬耕读书,还有来日可图,再在京中纠缠,只怕阖家尸骨无存。   裴昭仪久经朝堂宫闱,对此当然了然于心。   而郕王,连最后的天然盟友——母族都失去了,日后不足在意。   ——除非哪天圣人身体突然崩摧,为防主少国疑,郕王还有进位可能。   但据问真所知,圣人如今还能拉开八力弓,马球连打两场不在话下,身体素质远超同龄的徐尚书令。   问真想到此处,不禁为她常年案牍劳形的父亲叹息。   见春今日过来了,她带着莺娘过来拜年,问真笑着递给莺娘一个小锦囊,锦囊中装着一对金锞子、一对银锞子还有一只小玉老虎,莺娘惊喜地道谢,水杏眼儿亮亮的,如盛着星子一般。   问真笑道:“你去与问星玩吧,她早就等着你来了。”   莺娘在明德堂熟门熟路,向问真乖巧地行了礼,便悄声退下。   见春瞧她一言一举,颇有章法的模样,露出满意的笑容,转头对着问真,才提出请求。   “娘子,不知十七娘子现下身边还需用婢女吗?”见春道:“莺娘年岁渐长,总在家里憨玩不是办法,我想着,十七娘子如今要入学了,不如叫她到十七娘子身边去,既学些规矩,能识得几个字,明白些做事的道理,日后再怎样,我不愁了。”   她与问真亲近,知道问真的性子,便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   “但若娘子t有顾虑,请不必为难,我在家里教她是一样的,只是想着府里规矩好,若能将她送来,我能多省些心,娘子可不知道,这么大的小孩,真真是混世魔王了。”   她说得直接,问真便干脆,直接道:“你想叫莺娘跟着十七娘,这很容易,她那里正有个缺,本来年后她分出去,院里要添人。但服侍人的活,你是自由做出来的,知道这里有多少苦楚,你就舍得叫莺娘再走一遍?”   见春笑了,“若是旁人,我一定舍不得,可十七娘子跟着您,我就再放心不过了。您不知道,当年我们跟着您,府中多少小姊妹都羡慕我们,能跟着您这样规矩严明,却从不苛待人的主子。   若跟着旁人,大约还要有苦头吃,可跟在您身边,日子可比在家里还要好过——至少我娘在您房中,从不敢无缘无故发作脾气。您的规矩严明,又不磋磨人,我们只需尽到本分,便一丁点苦吃不到。”   她慢慢道:“我舍不得将莺娘放到外头,可她跟着我在府里,究竟是个什么身份?过几年小郎君们大了,您不在意,大夫人不在意,七夫人那里却未必,届时又要有多少烦心言语,您虽不在意,可能省去最好。   且我说,叫莺娘学到些东西的事情是真心的,她总跟着我,我不能时刻顾及她,到小娘子身边照顾,这人情是非、规矩道理,自然而然就学会了,于她终身是好处。”   “十七娘是好性子,她不会苛待人。”问真松了口,“莺娘的籍还是随你吧,对外不要声张,你的良籍费了多少功夫?还是给十年后少些麻烦事吧。   叫莺娘跟着问星一起长大,做小玩伴好,十七娘的性子太跳脱了,蒲娘又太老实,莺娘过去能中和一下。”   见春眼眸微红,深深拜下,“娘子之恩,见春此生已不能偿清。”   “那就多活两年,慢慢偿。”问真道:“大过年的,你在我这掉眼泪珠子,是嫌我只给了莺娘压岁钱,没给你的?”   见春破涕为笑,“我还给娘子做了些东西,年底事多,品蕤她们几个忙得很,那些锦囊、手帕这些过年用得多,又费功夫的小东西只怕做得不够,我左右空闲,缝了一些,娘子且先用着。”   说着将盒子打开,里面满满当当各样小巧锦囊与精致手帕,均是质地上乘、针脚细密,她说是空闲准备的,可年底园子里事情多,这些东西,不知是攒了多久才做出来的。   问真亲手将盒子接过,拍拍见春的手,见春只觉一块小疙瘩被拍进手里,细看才发现是一枚约有拇指盖大小的玉如意,玉质干净莹白,一旁凝露笑吟吟一露手腕,上面赫然是一枚用红绳串着的白玉如意。   见春实在双眼酸涩,用尽全身力气忍下,将如意紧紧握在手里。   她们母女走后,外面天光还早,问星听闻莺娘年后便会到她身边之事,很惊喜,听问真嘱咐要善待莺娘,连忙点头,“姊姊放心,我肯定好好照顾她!”   “并不是叫你照顾她。”问真揽着她,细细地说:“你千万记得,房中人多,这八个头等使女,你心里或许有亲疏远近,但不可在日常中过于偏颇。譬如如今你与蒲娘亲厚,喜欢她老实质朴,其他人是否就心有不服?”   问星恍然,又皱着小眉头,“那我日后难道不能与蒲娘、莺娘亲厚?”   “要点是‘适当’。”问真道:“你若还想用其他人,便要让她们觉得,自己受你重视,比莺娘、蒲娘并不差什么,而莺娘、蒲娘二人,你则要私下安抚,其中的度,你自己斟酌着衡量。”   问星若有所思地点头,问真又道:“而且她们如今还小,你若待她们过于放纵,日后她们行事若不严谨规矩,造下祸患,不仅她们承受不起,你作为她们的娘子,要与她们一起承担。   你要记得,御下之道,最在于规矩严明四字。规矩严明,奖罚分明,才能叫人信服、归心。你自己端端正正,不偏不倚,房中人手再多,不会生乱。你若是个糊涂娘子,那只好带着一房糊涂丫头过日子了。”   问星全记在心里,但知道问真这是有意教她,又忍不住抱紧问真,“我不想离开姊姊……”   “你的院子我选好了,明德堂西边那套有十来间屋子的小院,过了年便开始修整,最多半个月就能收拾齐整。届时我允你开我的库房选东西,随你的心意布置屋子。”   问真不给她伤感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拍板,“这便算是我留给你的任务,若收拾出来的屋子不好看,每日写的大字翻倍!”   甜枣大棒最治伤春悲秋,问星马上打起精神,凑过来撒娇卖乖,试图减轻惩罚。   问真不理她,把她打发回屋写大字。   今日日光温暖,问真倚在榻上吃茶,小炉升起袅袅烟云,是一炉静心养神的檀云香,熏得人懒怠怠的,浑身骨头都酥了。   含霜拨拨茶炉下的炭火,小心控制着声音,正要取软毡来替问真搭上,忽然有人进来回禀,“宁国长公主携谢三娘子造访,已在门外下车。”   问真一下精神了,来人继续道:“夫人请娘子过去,一同迎接。”   问真点点头,重新理发更衣,回到前院。   大夫人已经接到宁国长公主母女,长公主还是容光焕发的明艳模样,三娘子谢敏年岁不大,但身量高挑、纤长,很像周家人的样子,眉眼、神态都与母亲像了十成十。   她落落大方地立在长公主身边,在大夫人夸奖她时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赧然,宁国长公主且怜且骄地摩挲她的肩头,“咱们都是一样的心,只要女儿好,咱们费多少心不是甘愿的?”   这话说进大夫人心坎里,长公主与大长公主亲厚,她们常常来往,还算熟悉亲密,便不必多客套,叙起家常话来。   这边问真进来,对二人见礼,谢敏忙向她叉手为礼,“徐大姊姊安好!”   “敏娘安好。”问真笑吟吟叫她,长公主道:“今日可算见到了?她念叨你好几个月了,只因一直有事绊着,你家小娘子的满月,她没能来成,在家里险些抹眼泪。”   瞧谢敏落落大方的样子,可不像是会失落抹泪的人,她被阿娘一说,脸颊绯红,嗔怪着道:“阿娘!”   这才看出一些小孩子模样。   长公主反而满足,“总做出一副小大人模样做什么?你徐家伯母和问真姊姊还能笑话你不成?”   谢敏少年老成,却拿自己的亲娘没办法。   问真笑着拉过她,“我与敏娘实在没见过几次,不知如今竟出落得这样好了。听姑母说你已颇精文字,可习学弓马了?”   她拉手触到谢敏手上的茧,心里便有数了,谢敏果然点头,她被娘亲说破后,在问真面前便有些羞赧,脸颊微红,但还是表现得从容有礼,“母亲聘请教习授我弓马之道。”   未说学得多深,是小娘子谦虚,问真搭到她手上的茧,便知她必是勤学苦练的刻苦之人。   对这样的小娘子,没有人能够生出恶感,问真知道她小孩害羞,笑着先开口,“入学之事,前头姑母与我提过一回,后面再未说过,我只怕姑母是瞧不上我这庙小,不肯将敏娘送来,如今总算见到人,敏娘可得说句准话,叫姊姊放心。”   谢敏连忙道:“是我先听闻姊姊要在家中办女学,便心向往之,姊姊若愿意我入学,敏娘一定刻苦学习,循规守礼。”   问真笑道:“那就只等我的帖子吧。约么二月里,天气和暖的时候再开学,不然你们受罪。”   谢敏忙应是,又道谢,长公主终于笑吟吟道:“还没拜见过姑母,你们的好事先成了,倒显得我动作慢——嫂嫂,请带我去向姑母拜年问安吧。”   大夫人含笑起身,婢女打起帘子,大夫人与长公主为先,问真牵着谢敏,慢慢走在后面,其后婢仆如云,但脚步轻轻,如流水一般流淌出。   宁国长公主登门是一个信号,与大长公主亲厚的宗亲们要陆续登门了,问t真没有躲清闲的空间,直到初六立春,她早订好了去云岫那里参加立春宴会,终于空出一点时间出门。   这回她带着问星同来,季蘅见到问星在,吃了一惊,说不上是失望还是什么,总归很快整理好情绪,向问星微微见礼,“十七娘子。”   问星通过撒娇手段成功上位,讨来一次出门游玩的几回,见到季蘅不觉得碍眼了,又反应过来她是破坏了问真和季蘅一次约会,难得地对季蘅感到有些愧疚。   她主动对问真道:“这里琴听得不清楚,叫秋妈妈带着我到那边的包间里听吧!我瞧离台上更近一些。”   那里确实离台上更近,但要说雅间中琴声不清楚,就纯属她信口胡诌。   问真点她额头一下,“你这个小人精。”   问星仰脸一笑,灵动可爱。   季蘅忙道:“那里听琴的效果不如雅间,在这里琴音隔着水音传来,更添韵味。且今日立春,琴会交宴,外头人多繁杂,小娘子出去不安全,还是在雅间中听琴吧。”   问星听他如此善解人意,更不好意思了,这时问真微一侧首,含霜走到一旁,推开架子,其后竟有一道小门!   含霜笑道:“这边雅间是专为娘子建的,娘子早年会在这边款待友人,专门隔出一处供人静坐小憩的隔间,十七娘子若图个幽静,到这里是一样的。”   问星一喜,连忙点头,“就这了!”   说着要跳下榻,问真拉住她,皱着眉道:“起坐沉稳些。”   她其实不怎么约束孩子,她认为稚儿生性活泼,哪怕是小娘子,不该早早端静优雅起来。   可问星或许是过年时积了食,这两日有些咳嗽,她不大放心,看不得问星活动跳脱,生怕一下牵动咳嗽。   问星知道问真为她身体担忧,连忙正色应下。   问星与她的部众一到隔壁去,雅间中好似顿时清静不少,眼前豁然开朗。   瞧季蘅明显松了口气的模样,问真不禁轻笑,问他:“就那么紧张?”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十七娘子有时恼我得很。”季蘅轻笑,“我常听人说,天下的小妹都是最厌烦姊夫的。”   问真扬扬眉,“这过了一年,年岁既添,胆子长大不少。”   季蘅手去勾问真身边的佩玉,勾到那碧得一汪水似的佩子,看向问真的笑眼褪去患得患失的不安,明亮得晃人,“娘子将我的信物带在身边,我感到地位稳固,胆子自然长大了。”   又问:“娘子不喜欢吗?”   他双目含情,盈盈地望着问真,无论温和顺从还是阳光俊朗,在他身上都十分令问真喜欢。   问真察觉到季蘅的变化,这个小郎君好像不再老实得只能接受她,她决定反击,握紧了季蘅的手,笑吟吟道:“我自然是喜欢得很,我们小郎君长了一岁,不知还爱不爱脸红了?”   季蘅被握手已经不至于脸红了,偏偏问真又故意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话音低一些,这隔间可不大隔音。叫十七娘听到,你好意思?”   季蘅腾地一下,两颊烧开了一般通红,问真畅快地轻笑,他才察觉或许受了骗,又气又羞,“娘子!”   “嗯?”问真大大方方地与他对视,眉毛稍扬。   季蘅发现了,自己再主动,是主动不过的。   他就是被吃准的命。   这样的问真好坏,但是他心跳的好快呀。   季小郎君望着问真扬眉的模样,简直舍不得移开眼,凭本能将问真的手往心口牵去。 第79章   大长公主是在表达对七夫人的……   隔间门内, 问星猛地后退两步,要推门的手还悬在半空来不及收回,秋露疑惑地唤:“娘子?”   “无、无事。”问星闷着头往回走, 行尸走肉一般坐回榻上,老老实实地,并下意识坐得端正, 连方才想与问真说什么都记不得了。   秋露疑惑地眨眨眼,正逢外堂一声琵琶响, 她忙道:“是云岫娘子,今日她先奏一曲, 娘子快听。”   问星还是恍恍惚惚的, 听到她说, 愣愣将目光投到台上。   半晌, 她才想:输得实在不冤啊。   这谁能顶得住。   放她……她顶不住。   屋外, 问真倒是没感觉到季蘅这个动作有多少暧昧——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媚眼抛给瞎子看, 她认真感受一会, 蹙眉道:“怎么跳得这样快?”   再看到季蘅对她笑, 才反应过来,冲季蘅扬眉道:“这么不好意思?”   “今日立春饮宴, 不好叫十七娘子独坐。”季蘅微微侧脸, 宛如一位端正君子, 一本正经地道:“还是请十七娘子同坐吧。”   说着, 他要起身让座,问真拉住他道:“稍等等, 云岫这曲奏完,才呈春盘。”   季蘅被问真拉着,顺从地坐回去, 他与问真之间只隔着一张小几,近到他能嗅到问真身上的熏香。   或许是年节忙碌,只求一静,问真今日用的熏香很浅淡清新,是一点花木香,季蘅细细分辨,半晌,忽然道:“去岁京中的玉兰一定开得很好……”   问真回首看他,季蘅向问真一笑,“从娘子的香中能闻出来,可惜我未能与娘子同赏。”   “今春你我同赏。”问真握住他的手,徐声道:“何止玉兰?菡萏牡丹,芙蓉兰蕙,我们都要赏过。”   季蘅望着问真,笑眼点头。   问真总觉得他的笑里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想要细究,又分辨不清,但总归是亮晶晶的,欢喜间夹着淡淡的忧郁,更为这份俊朗明媚的美锦上添花。   这是一双含情的眼,其中的情意美得令人心折。   但问真只注视着这抹笑,似要看到季蘅心里去,柔声问:“怎么似是不开心的模样?”   “有娘子一诺,我已很开心了。”   季蘅握紧了问真的手,坦率直接地道:“若娘子能一直握着我的手,就更好了。”   “这有什么。”问真轻笑,“就握着吧,等会不叫十七娘过来饮宴了,左右她又不能吃茶,看着怪眼馋的,叫人弄些果子露给她,她就在里间与秋露她们听曲吧。”   想到十七娘子出来,他便不能一直牵着娘子的手,不能坐得这样近,季蘅那点微末的良心又不发挥作用了。   立春日吃春盘是时俗,京城与江州大约有所不同,但季蘅已记不得去年立春吃的春盘是什么样子,只记得很快就是天塌下来压在身上,沉甸甸地叫人喘不过气的重量。   茶肆里的春盘,自然比别处多些茶味,春饼一碟是柔白色,一碟是茶绿色,透着一点茶叶的清香,几样小菜:芦菔、生菜、嫩笋还有青嫩的豌豆苗与白净的黄豆芽,一碟一碟盛在一个梅花攒盒中,透着鲜润的春意——虽然如今外头冰雪尚未消融。   另有一笼点心,是浓绿的糕团,模样与青团相类,但透着清新的茶香。   亲自呈送点心进来的云岫介绍道:“这是新制的茶团子,取嫩茶芽做粉,入口清新不涩,以笋干、菌菇、豆干做什锦馅料,咸香不腻,都是寻常物什,娘子与郎君吃个新鲜吧。”   她挽袖亲自又烹一道茶,这场咬春的小宴便大概齐了,另有些鲜果干品,一色用青瓷官窑盘盛着列在一旁,为茶香中增添一些鲜果甜香。   来茶肆吃立春宴,自然多是奔着茶与琴来的,筵席上的点心吃食只是锦上添花之用,但云岫预备得精巧细致,问真尝了尝,果然不错。   季蘅原本不大能吃惯咸口的点心,尝了才发觉是自己没吃过细糠,眼前一亮。   立春还应吃椒柏酒,云岫这里原本不供酒,今日随节俗破例,每桌敬上一壶,她见雅间里分了桌,原本忙要安排,问真制止道:“十七娘吃不得酒水,不要给她备茶,方才已要了果子露给她吃。”   云岫听闻徐府十七娘子身体不大好,正月里不宜问医药,闻言便不啰嗦,只笑道:“那可亏待十七娘子了,今日鲜橙不错,稍后我叫人再送些给小娘子,免得小娘子日后不愿意来了。”   问真抿唇轻笑,唤出问星来与她相见,问星方才听了云岫的琴,这会眼睛亮亮的,口中不住地夸赞。   云岫久经俗世,自然能看得出真心假意,见她如此喜欢,眼中的笑藏不住,道:“十七娘子倘若喜欢,日后有琴会,我给十七娘子送一t份帖子。”   问星眼睛更亮,又忙征询问真的意见,问真含笑道:“你出门带足人手,我自然不拦你。”   问星便欢欢喜喜地应下,云岫半开玩笑地嗔道:“娘子竟然不来?”   “我但有暇时,自然捧你的场。”满座亲友,问真神情放松,笑盈盈的。   云岫一时舍不得离开,只是今日是她办的宴会,来者多是旧客老友,她需要各处款待,岂能久在一处耽搁?又说几句话,才起身离去。   问星看着她离开的身影,有方才琴音留下的滤镜,又是如此的和气可亲,一点短板看不出来,不禁赞道:“真是天仙一般的人物。”   回头又见问真与季蘅坐在榻上,她忙道:“姊姊与季郎君且做,我到那边吃点心,等下一曲去。”   今天点心好吃,琵琶好听,又认识了一位天仙似的的娘子,问星只觉得真是处处开心——除了不小心做了电灯泡以外,都很完美。   论理,宴饮都是一整日的玩乐,但如今正在年中,哪家没有走亲访友、杂事宴席?况且立春的大日子,自家会有宴席,故而茶肆这边只摆午膳一席,云岫奏开头与大轴两曲,另有茶肆中其他两位乐师各奏两曲。   问真等外堂人稍散去,才带着季蘅与问星出去,云岫本在门口送客,见问真出来,生出几分不舍之意,但未发伤感之言,只笑道:“娘子慢走,今日的茶和曲子可还满意?”   问真理了理斗篷,笑着慢悠悠道:“茶是不错,曲子嘛——将就吧,倘我自幼学琵琶,再练上四五十年,大约有这个水准。”   云岫噗嗤一笑,端不住面孔了,送她上了车,叮嘱:“街上车马簇簇,千万慢些。”   问星不常见问真与友人开玩笑的模样,不由看愣了眼,回到府中才忍不住问:“姊姊与云娘子极好?”   “若论认识的年头,与宣雉她们是没法比的,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有些时候彼此投契,只在一个‘缘’字。”问真解开斗篷,在熏笼旁烘散寒气,“我先是喜欢她的琵琶,后是欣赏她这个人。你爱听她的琴音,偶尔去坐一坐倒无妨,只是你还年幼,自己出门多有不便,如今且等我出门时带着你,等再大些,你再自己去,可好?”   她好声好气地与问星商量,问星自然并非不明事理之人,立刻点头同意。   晚间家中饮宴,仍在栖园楼阁中,大长公主记着问星是头一次单独跟着问真出门玩,笑着问她体会如何。   问星这会说起今日见闻还有些兴奋,忙细细对众人说来,但她很巧妙地略过了季蘅所在的部分,大长公主听了一会,听出其中微妙之处,笑睨她一眼。   这是个小机灵鬼。   问星天生似乎就有俗讲的天赋,将起故事来引人入胜,哪怕只是听的一支曲子,描述得绘声绘色,令人心向往之。   问真静静听着,竟觉得今日这一游别有一种趣味。   几位小娘子更是向往不已,拉着问星嘀嘀咕咕,问显听问星说最近可能去不成了,噘噘嘴不大高兴,过了一会,道:“我娘说了,那云家茶肆不是什么干净地方,我才稀罕去呢!”   坐在一旁听到声音的问圆脸色顿时一沉,“问显!”   问满皱眉道:“不可放肆胡言!”   “娘真是这么说的!”问显着了急,上首大长公主目光淡淡看来,大夫人等人将好奇的目光投来,大夫人笑道:“这姊妹几个怎么还吵嚷起来了?难道是春盘不够分?”   问圆忙道:“是小孩子争执,一个个都不肯让人呢,我说她们两句就好了。”   大夫人慢慢点头,转头对大长公主夸道:“咱们四娘子真是有阿姊样子的。”   大长公主似乎刚回过神,缓缓露出一点笑,“是呢,瞧满娘被圆娘带得多么斯文守礼,极有名门风范。”   徐纪原本听长嫂夸奖长女,还稍微松了口气,这会听到大长公主这句话,浑身的皮都绷紧了——就是这股劲!他娘一句话,看似褒奖两个,其实骂了另外两个!   随着长嫂掌管人际往来,母亲安享晚年,他有多少年没见母亲发挥过功力了?   但立春吉日,他不敢立刻告罪,只得斟上椒柏酒敬上,口吻如常地笑道:“儿无能,息妇又笨拙,将教养问满这责任推给了圆娘,幸而圆娘贤孝,将满娘教养得如此出挑,得此二女,真乃儿此生大幸!”   大长公主似乎轻笑着,口吻仍然闲适,“你息妇是笨拙些,可心地不坏,你要好生教她,这抚育教养儿女之事,岂能都推给旁人?圆娘虽然懂事,是在我跟前长大的,你们夫妇舍得将小的都交给她管教,不心疼女儿难处,我可心疼圆娘既养着金桃,又得操心弟妹,多么劳累。”   她这话不轻不重,若是私下说来,是母亲对儿子的谆谆叮嘱,对孙女的关切疼爱,但她在明面上说了出来,阖家皆在,婢仆众闻,意义便大不一样了。   她明说七夫人笨拙,还说心疼圆娘劳累,就是表达对七郎夫妇的不满。   这回哪怕顾虑过节,徐纪不能轻飘飘带过去了,连忙起身告罪,问圆等人连忙起身,大长公主才道:“如此惊慌做什么,家人欢宴,说话随意些,若你息妇知道了,千万替我宽抚她,不要在意。”   作为从小跟着大长公主在交际圈中杀来杀去的小摆件,徐纪很清楚母亲这句话需要怎么听——这是叫他回去必须好好和息妇说清楚,哪怕她身怀有孕,不能受刺激,有些事情不能含混过去。   问显方才所言是急切之下脱口而出,或许不是七夫人的原话,但七夫人的原话一定不大好听。   这还不算最紧要,徐纪清楚自己夫妇这段日子更叫母亲不满的行为是什么。   他忙老老实实答应下,大长公主摆摆手,叫他回座。   但公主今晚显然不想轻易鸣枪收兵,她对自己生的儿子实在太清楚不过,是有原则,又心软情深,待家人好,这事有利有弊,比如在他息妇的事上,这些年他就没弄明白过,两人看似浓情蜜意和和美美,又总是扯着一根绳无形中僵持。   七夫人入门这么多年,其实从未真正改变过,许多年轻时的缺点,如今或许上了年岁,地位稳固,肚子里又添了孩子,大意放纵之下,谨慎褪去,便更加变本加厉。   大长公主看得很清楚,七夫人原本是什么样的人,是在娘家十几年养成的,她自己圆融自洽,当然无法轻易改变,嫁汉嫁汉,这时七郎就要显出用处来。   他从前只想做大丈夫,享受夫妻和美、儿女乖巧的美好生活,又自以为是地以为将妻子保护在羽翼下,让她享受荣华,自己不纳妾、不好美色,专注妻儿,便是端正君子、无暇丈夫了。   呸!   他息妇做错了事,自己不能改正,他不帮忙指出缺点,那还有什么用?   七夫人出身寒微,不懂高门往来的人情世故,不知道其中细微处的用心,这很正常。   她自小没经历过,又没有那个一点就通的聪慧劲,不懂难道不是应该的?   这种时候他这个丈夫不慢慢教导,反而指着母嫂帮扶,又是什么道理?   那陈家女是嫁了他徐纪,还是嫁了她周云开和赵持盈?   原本七夫人行事谨慎,处处小心,没酿成什么错处,这些事情大长公主都可以忍受。   但这两年七夫人渐渐褪去高嫁的小心,又自认儿女众多有了依仗,行事逐渐大胆,大长公主对她的毫无改变便不满起来。   年初出了那件事,长媳点了次子一次,她在儿妇身上看出些变化,原本还挺满意,不想年底接连这几件事,又看出无用功。   这小孙儿来得太不巧了,这身孕一来,七郎便小心翼翼起来,不敢沾惹息妇了。   原本还剩一两个月,她打算忍过去,今天问显说话实在不成样子,她才借故发作。   这件事给大长公主心里打了个警钟,儿孙失德,就是来日的祸患,问圆见明都是好树苗,问满亭亭玉立了,问显、见新和肚子里的可还小呢。   七夫人愈发大胆,若不好好扳正,对几个小的实在不利,迟早是祸患。   这些思虑都只在转瞬之间,大长公主眼光t在次子身上淡淡略过,又看向问圆,这回真情实意地露出笑容,道:“前儿你说年后想下江南的事,祖母仔细思虑了,觉得极好。只是有一点,出门千万要仔细,再多的财物,没有这条命紧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千万要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问圆听她赞同,顿时彻底放下心,连忙起身应诺,大长公主又道:“金桃留在家里,你只管放心。我、你伯父伯母、父母、长姊都会照应,还能叫她小孩子家受了委屈?你只管放心地走,回来时保管还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说不准都会喊娘呢!”   她就是有一语定乾坤的气度,立刻能叫人找到主心骨。   问圆深深拜下,“多谢祖母疼惜。”   大长公主微笑着注视着她,“去吧,且去外面,看看天有多高、地有多广。人这一辈子,只困在四方天里,不看看外面的天地怎么能行呢?”   这一晚宴会气氛说不上好坏,总归最后敬椒柏酒时,大家都是笑盈盈的,只是问显几次悄悄拿眼去看问星,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晚些从楼阁中出来,徐纪还有些恍惚,问圆带着妹妹们与他辞别,徐纪忙叫住她,轻声问:“圆娘,你想出去的事——怎么没与爹爹说过?”   问圆垂垂眼,摆手示意问满带着问显先走,并扶住徐纪道:“儿送您一段路,咱们慢慢说吧。”   徐纪顾不上两个小女儿,摆手叫她们去,沉下心点点头。   风声隐隐吹来问圆的第一句话,“儿一直知道,爹爹很疼我,我与王家和离,阿娘颇有微词,唯有爹,自始至终未呵斥女儿一句,金桃出生,立刻叫金桃从徐姓、登族谱。阿爹待我的疼惜之情,骨肉之恩,问圆三生无以报答。”   徐纪眼眶微红,“这是我为人父应做的,你谈何报答?”   “小时候,姊姊父母不在身边,只能跟着祖父祖母居住,我稍微懂事后,还觉得姊姊可怜,所以无论祖父祖母如何疼惜偏爱,我都不曾嫉妒,毕竟我有父母在身边,阿爹对我又如此疼爱,会将我抗在肩上看杂耍,带着我到城外骑马。”   “可年前,为姊姊是否能够祭祖一事的论断,忽然叫女儿意识到,您待女儿,与伯父待姊姊,是不一样的。”   “伯父想将姊姊放做振翅的鹰,您想将女儿养成树边的萝。”问圆声音平平,轻声道:“女儿几次说暂时不愿考虑婚嫁之事,您或许都认为女儿是小孩脾气,或者对前头王家有心结,畏惧不敢踏出这一步吧?这点‘脾气’‘心结’,是稍微劝解,女儿就能想开的。”   随着问圆的话语,徐纪逐渐皱起眉。   “可您当年,拒绝聘娶名门,执意要娶阿娘时,心意是多么坚决,我如今不想再嫁,只想先做自己的事,是多么坚决。”问圆忽然顿住脚,目光坦然而坚定地与徐纪对视,“这是女儿的选择,而非徐问圆需要被人解救的困境。”   徐纪怔怔地看着女儿,眼中几分震撼,几分不解。   —   问真带着三个孩子回了明德堂,明瑞明苓怕是今晚玩得最高兴的,已经精疲力尽地趴在乳母肩头睡着了。   问星牵着问真的手慢慢走着,等渐离人群,才低声问:“云娘子的茶肆很特殊吗?”   “云家茶肆干干净净,今日到场者,并非只有我们一家闺秀,名门贵女、书香淑女,甚至平民女子,喜好云岫的琵琶与烹茶之道者数不胜数,她这门生意做得清白坦荡,仰俯无愧,若说她依仗最多的人,却是我。”   问真蹲下身,认真地与问星诸事,“何况女子的清白身份,从来不能由自己做主。阿星,你要记得,世间女子多如繁花,却大多身如飘絮,只能任东西风吹纵欺凌,若有余力时,要加以帮扶,无余力时,哪怕不能帮扶,不要落井下石,更踩踏一脚。”   “今日你我居高门、处高位,可阖家富贵皆依凭公府官爵,倘有一日,世事流转,我们可能从高处坠落。届时,今日咱们踩踏的一脚,可能会落在自己身上。”   问星沉默半晌,用力点头。   来到这里将近一年,穿的是织锦绫罗,食的是燕参翅肚,满门朱玉锦绣,她只为大宅门里的隐晦风雨所不安、谨慎,却从没想过,最不安稳的,原来是女人这个身份本身。   她们并没有自己在这个世道站稳脚跟的权利。   她们今日之安稳,全依凭于家族中的男人,若有一日政治倾轧,徐家大厦倾倒,她们会从云端坠落,顷刻之间,便能从高门贵女,变为任人践踏的所谓贱籍。   或许届时,她们连婢仆都不如。   在正月寒夜里,问星裹着厚而柔软的皮毛氅衣,本应十分温暖,却忽然感到一阵浓浓的寒意爬上身躯,直钻到她的脊梁骨里,让她险些站不稳。   “今日我家风光无限,明日大厦倾倒,只在上位者一息之思,总要居安思危。”   所以她才要扒紧了周元承,哪怕圣人如今表现得对她再偏爱、再疼惜,绝不敢放松懈怠。   只有这样,真有来日,她至少还有个县主身份,是个为周家男人不嫁的痴心女子,她还能——至少保住自己与徐家几个人。   见问星被吓得如此,问真抱住她,轻拍她的脊背,“不怕。祖父与你伯父们都居官小心,咱们家三代人简在帝心,这一世安稳,还是可以保全的。姊姊与你说这些,只是酒后多思,多话。”   她有些懊悔,这些话不该在问星这样小的时候就与她说。   至少等问星再大些,到十来岁上,该读的书读过一些,史书中的悲惨故事见过两桩,这些话,才不至于对问星造成太大冲击。   问星却摇摇头,“姊姊放心,我没被吓住。姊姊的话,我都记住了,会好好放在心上的。”   问真见她如此,既怜爱又欣慰,干脆将她抱起,笑着道:“不愧是我家十七娘,普天下的小娘子,岂有如此聪慧灵敏的?姊姊带你回家去,咱们吃了热腾腾的金桔汤,在暖炕上安睡,过几日就是元宵节,秋露的手最巧,叫她给你做一盏最漂亮的花灯玩!”   问星将脸颊贴在她的肩上,贴着脸的斗篷是冰凉的,姊姊的气息却是温暖、芳香的,冬夜的寒意被驱散,她惴惴不安的心落回实地,感到无比的安稳与安全。   次日,问真一早带着问星等人从大长公主那边吃过饭回来,问显便上门赔罪了。   她怀里抱着一盒琉璃十二生肖摆件,每只有小孩拳头大,彩色琉璃难得做得十分通透,在阳光下光辉流转,十分好看,是她去岁生辰问圆送给她的礼物,她格外珍爱,是至爱的宝贝。   这会捧了出来,递给问星,认真地道:“昨晚我不该说那些话,是我的错,这是我的赔罪礼,请十七妹妹收下。”   她其实昨晚便已认识到错处,又被两位姊姊训斥了一顿,这会对着身边最小的妹妹,心中更为羞愧懊悔,将盒子塞到震惊无措的问星怀里,斩钉截铁地道:“此后我若再说错话,我便打自己的嘴巴!这是见证,十七妹你替我收好,我再说错话的时候,你就提醒我!”   问星算是见识了这小辣椒的辣度,实在拧不过问显,只好将东西收下,又道:“昨晚之事我并未放在心上,八姊无需介怀。”   她这样大方,问显反而更加羞愧难当,眼圈都红了,又憋着不肯落下泪,好一会才把哭声憋回去,然后道:“我昨晚就是听你说,云娘子的琵琶那样厉害,茶肆的点心那样好吃,我却去不成,心里不高兴,才故意贬低茶肆,我实在是错得离谱。”   她越说,眼泪又忍不住了,又连忙咬紧牙关憋着。   问星感慨实在是涨了见识,又宽慰她,“姊姊放心,我明白八姊你就是嘴快一些,其实心里最柔软善良的。”   问显连忙点头,努力好一会,终于又把哭声憋回去,才小声道:“我姊姊教训我了,她说云娘子是琵琶大家,品行高洁,从来与人为善、怜贫惜弱,我不该用那样不堪的话说她。”   “是,这世道待她很不好,但她待这人世很好。” 第80章   白月光又如何   问真手中不仅年中的t人情往来, 还有二月里就要开学的学堂,诸事繁忙,她还打算在正月里挤出时间带问星往云溪山小住, 稍微消散放松,事情都挤在一起,她无暇关注七房后续发生之事。   但徐纪被大长公主敲打一番, 还只是愧疚懊悔,再面对问圆的眼泪时, 便不禁心痛茫然。   他只觉浑身的力气使不出去,心里如塞满了丝绵, 心如乱麻, 什么事都想不明白。   七夫人本来已听说大长公主斥责她之事, 吓得魂不守舍, 正气恼问显口无遮拦, 本已做好徐纪回来向她兴师问罪的准备, 都想好如何辩驳安抚, 不想徐纪失魂落魄地归家, 进了屋竟连大氅都未解,便直接坐到榻上, 一言不发。   七夫人见他满面泪痕, 什么辩解、保证、求和的话, 顿时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吓得险些魂飞魄散,不顾身子沉重扑了过去, “阿郎,阿郎?你怎么了?母亲说你了?我、我立刻去向母亲请罪,从此之后, 我一定说话谨慎小心,我、我一句不该说的话都不说了!”   她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多遍,认为自己惹怒阿家最大的错处应该就是不好听的话叫问显听了学去,府内谁人不知今日是大娘子带着十七娘到云家茶肆听琴?问显说出那样的话,只能是她教的,那不就是她存心与大娘子作对吗?   天地良心,七夫人心中冤枉极了,徐问真小时候,大长公主对她多偏爱?金玉绮罗不要钱一样往她身上堆,她都没敢招惹一下,只能私下说些酸话出气,如今人家又大权在握,她哪里还敢招惹。   今日她对问显说云家茶肆不好,还不是被问显缠得烦了,才不慎将心中的话说出来,等闲常日里,她怎么可能与徐问真作对?那不是连着得罪阿家和长嫂吗?   这祖孙三代人,哪有一个面人,都是她惹不起的人物!   七夫人又气恼,又觉得委屈冤枉,只想将口无遮拦的问显拎回来拧耳朵,又怕大长公主要再发作,心里想着至少要与徐纪说清楚,好歹徐纪得向着她。   不想徐纪满面泪痕地回来,她立刻惊慌失措,哪还记得什么底气道理,匆忙扑来。   房中仆妇们皆被她吓得惊慌失措,秋妈妈年迈,动作却不慢,带着人急忙扑上去:“娘子小心!”   徐纪才被声音惊醒一般,忽然回过神,见七夫人为他如此紧张的模样,半晌,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复杂表情,两行眼泪顺着脸颊留下,“婉娘,我们、我们的女儿,她好难啊,我们怎么能如外人一般逼她呢?”   “我算不得一个好父亲,我从前竟还为自己关爱女儿,视儿女如出一般而沾沾自喜。”徐纪掩面大笑,却似悲啼,“我这辈子,究竟都做了什么?圆娘跟在母亲和真娘身边长大,满娘跟着圆娘长大,显娘是她的两个姊姊教导,我生出她们三个来,我都做了什么?”   七夫人哪见得了他如此悲切自责?当下顾不得发生了什么,忙双手捧住他的脸,慌忙道:“阿郎,郎君,是我的错,你有什么错?你是男人,你要顶天立地、为官做宰,教育见明见新诗书文字,教养女儿是我的职责,与你何干?要说失职,是我之过,况且——母亲是借题发挥罢了,世人都说长姊如母,哪有做姊姊的却不照顾弟妹的道理?我不是抱着大郎三郎、哄着三娘四娘长大的吗?”   徐纪越听她说,越觉心如刀割,“教养儿女,难道只是看他们长大、教他们诗书?咱们更要做的,是教他们做人啊!圆娘自己还跌跌撞撞没有长大,满娘更是稚弱,咱们怎能就将妹妹推到她们身上呢?”   七夫人当然听不进这些,她只能看到徐纪的泪水和悲伤,叫她心中悲恸难当,两手发颤地给他拭泪,“我立刻将显娘接回来,从此以后我亲自带她,保准一下不错眼,郎君,好郎君,不哭了。”   “婉柔。”徐纪终于叹了口气,他闭上眼,七夫人原以为他好了,长松一口气,却听徐纪道:“我辞官回家,从此之后,咱们一同教养儿女。”   “这如何使得!”   七夫人一下站直了身子,浑然不见近来身体沉重、虚弱难当的模样。   徐纪似已经拿定主意,“是我有负于你,这些年来,我只想将你庇佑在羽翼下,想着家事有长嫂料理,咱们居于府中,往来交际不多,你一向天真烂漫些,无妨。”   他话音不重,却很坚决,七夫人有些慌乱。   “当日游江宴上,我见到你在花枝下一双含嗔眼眸,便辗转反侧,日夜难忘,在母亲堂前长跪,终于求得你为妻室。当时我以为,我能叫你安稳富贵一生,自然是你夫婿的不二人选。如今我才想明白,是我误了你。我娶你为妻,又高高在上,自认为能包容你的浅薄,容纳你的无知,可我其实又比你强多少呢?”   “我不过是个,浅薄自大,粗鄙无能的膏粱纨袴。”他闭目讽笑。   七夫人浑身轻颤,紧紧抱住他,“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你究竟怎么了?阿郎,你不要吓我——我该,我有什么错处我都改,你千万不要吓我。我腹中还有咱们的小儿,你不要吓我啊!”   徐纪恢复平静,抬手轻抚她的发髻,七夫人孕在晚期,愈发觉得头颅沉重,不愿梳繁复发髻,但家常的盘发上簪着明晃晃的金凤钗,凤口衔珠,是京中新近时兴的样式,触手冰凉。   徐纪叹了口气,“正是为了小儿,我更要自己打算。咱们未曾教养好子女,多年来,多亏父母兄嫂为咱们操心,尽心约束教管,才叫几个孩子长成如今芝兰模样,但亲长疼惜,咱们却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了。我辞官回家,与你一起好生学习,教养咱们的几个孩儿,不求日后玉树满门,只愿不要酿成大错。”   七夫人急道:“你辞官做什么?天下有哪个男人是在家带孩子的?你不做官了,咱们这一家人怎么办?你、你若没了官身,就是个平头庶人,先不说见新日后如何议婚,就见明息妇那边,亲家又怎么看咱们?”   不论七夫人怎么说,徐纪都是铁了心要辞官的模样,最终七夫人气急,跺跺脚道:“不就是教养儿女吗?他们读的那劳什子书,我来学!你只老老实实做你的官,叫郎君辞官回家教养儿女,传出去我这人还要不要做了?”   徐纪却摇头道:“育人如植树,不仅要施肥培土,还要修剪杂枝、引导轮廓,咱们要教养他们的,不仅是书本上的道理,还有做人的道理。阿婉,这些年,你知道母亲一直不满你什么吗?”   七夫人脸色不大好看,“阿家一直瞧不上我,认为我眼界浅、性格粗鄙,我心里清楚,可我并非长嫂那般的名门贵女,我出身就是如此,我又有什么办法?”   “我来教你,这府邸高门中要用到的一切,我来教你。”徐纪握住了她的手,“今朝母亲看似借故发难,其实不只是不满显娘言辞粗鄙,更不满她是从你这听到的。阿婉,母亲的性子并非你看到的那样简单,她年轻时经历了宫廷朝堂多少风雨,对所有人事,她都看在眼中,只是如今轻易不愿理会。她既然发作,就是不愿忍受下去了。”   他坚定地道:“我辞官回家,才能好生教你,我要学着如何做一位好父亲,咱们一同抚育儿女。”   七夫人嘴皮子磨烂,实在无计可施,忽然看到一旁满面焦急的秋妈妈,眼睛顿时一亮,“秋妈妈!还有秋妈妈能教我的。”   秋妈妈连忙道:“谈何‘教’字,但老奴在殿下身边十几年,又服侍郎君一场,总有些心得可以帮扶娘子。娘子信得过老奴,老奴必尽心竭力,辅佐娘子。”   这话说得既体面又漂亮,保护了七夫人岌岌可危的脸面,七夫人心绪微平,看向徐纪,“郎君难道还信不过妈妈吗?”   徐纪望着她,目光幽幽地道:“去岁春日,婉娘你是如此与我保证的。可这近一年的时光,最初我还在婉娘身上看到些变化,如今却……言语谨慎,语不伤人,是最紧要的事,阿婉。”   徐纪叹道:“咱们永远预料不到,今日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来日会得罪到谁、怎样影响到自己。所以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必得三思而后行。你说云家茶肆那句话,我相信你是无心之言,我却犯了母亲的忌讳。”   七t夫人犹有不服,“我说的难道哪里错了?都是实话,那云岫就是出身不干净!”   “大错特错了!”徐纪道:“真娘出事,退居云溪山的头一年,你当是谁给云大家撑腰,保住了她的茶肆?这个家里,不只真娘欣赏她的琴艺,母亲更为欣赏!”   犹有一道惊雷劈在七夫人身上,七夫人猛地一震,“母、母亲?”   徐纪叹息着点头。   七夫人急得猛地站起来,“这可怎么办?我、我要怎么向母亲请罪?我真是无心之言啊!”   “你莫慌,待我辞官回家,母亲便知道咱们夫妻一心向好的决心,自然不会计较此事了。”   他的安慰犹如火上浇油,对七夫人不起分毫作用,“你不许辞官!你这么多年,勤勤恳恳、辛辛苦苦,人人都说你不如兄长,可我看得出你为公事费了多少心力,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何其不易,怎能因为这点家务事就撒手放弃?”   徐纪陷入沉默,七夫人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不就是谨言慎行,再长点脑子么,我会叫母亲看出我的改变的,阿纪,你不要冲动。我——我会向长嫂好好学的。”   “你并不需要向长嫂学。”徐纪握紧了她的手,“长嫂是很好,你有你的好处啊。你虽然愚钝些,不比她们聪明,可你性情直爽,一向怜贫惜弱,这难道不是一份好处吗?你就是你,陈婉柔只是陈婉柔。咱们都有缺点过失,咱们夫妻一起,慢慢地学。”   七夫人听了,眼眶微热,轻轻点头。   半晌,她又忍不住问:“可不辞官了吧?”   徐纪沉默,七夫人忙道:“休要辞官了!你辞官是轻松了,咱们的几个孩子可怎么办?难道还能一辈子依靠父母兄嫂吗?”   徐纪这才露出一点沉默的神情,七夫人见状,松了口气,道:“你就安安心心地做你的官,家里的事交给我,只管放心吧!——我这回保证老老实实听秋妈妈的话。”   她说着,自己有点心虚——春日那回是斩钉截铁地保证,徐纪费力气请了秋妈妈回来,结果没过多久,她便又松懈了。   徐纪叹了一声,“但愿吧。”   见他微带怅然,面如死水的模样,七夫人反而受不了,拍拍桌子,“你等着看吧!”   又过了两日,问圆忽然来找问真,问真正在房中与含霜核对项目,问星坐在一旁写字,明瑞明苓在里间炕上嬉闹,见她进来,众人都看过去,问真扬眉:“今日怎么红光满面的?遇到什么喜事了不成。”   问圆一愣,她来时面容温和平静一如常日,不想还是瞒不过问真。   她道:“什么都瞒不过姊姊。”   说着,在问真对面落座,含霜斟了茶来,问圆低声道:“今日父亲母亲唤我过去,说了许多话……我们说好,我下江南,他们会将金桃接过去,照顾看顾。”   虽然七夫人身怀有孕,但金桃自有乳母、保姆看护,其实用不到七夫人操什么心,只是屋子里有主子,与没有主子总是不一样的。   问真注视着问圆,她说问圆红光满面,其实是打趣问圆,问圆如今神情沉静温和,通身气质舒然放松,仿佛一直紧绷着的弦放松了一些,看着叫人心中安稳不少。   她笑道:“如今可以安心下江南了?”   其实不大安心。   但父母愿意伸手帮一把,愿意做出改变,总是好的。   问圆微笑着道:“是。其实我未必求做出一番事业,只是比起如今困守宅邸,等着被掂量上秤,比比算算,嫁给一位处处合适的郎君,我还是想试试把前程握在自己手里是什么感觉。”   “荀家你云川姊姊现在锦城,你采买锦缎,如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只管带我的信上门。”问真将早准备好的一个匣子从书架上取下,交给问圆,“这里的信物,无论在何处的会通银庄,都能兑出一千金。若有财帛不称手处,能解燃眉之急。”   问圆一惊,忙道:“这太多了,姊姊。”   若是几千贯,问圆就收下了,可一千金,足可抵她嫁妆的一大半,还是算上京城铺子、田亩的,这她如何能收?   “我这些年不是守着老本过日子,外头有两桩生意经营。亏亏赚赚,余下不少。我用钱的地方不多,这些钱放在手里,不过做无情的死物。但若能帮上你的忙,便不枉费它们到我手里一场。”   问真将匣子塞给问圆,“收下吧。这是姊姊的心意,不许拒绝。”   问圆沉默一会,伸手取来,“我若动用,就算姊姊的股。”   “我盼着你用不上这笔钱。”问真笑道:“这只是给你以防万一用的,不要一时感动,逼着自己盲目扩大规模,这东西就留在你那,无论十年、二十年,等你彻底用不上那日,再还给我便是。”   言语实在无法形容问圆此刻的心情,她抿唇良久,起身向问真郑重一拜,“姊姊心意,问圆此生牢记,不敢有片刻忘怀。”   —   忙忙碌碌到了元宵,这个年接近尾声,但尾声时的庆祝反而更为繁盛,正堂楼阁上挂满各式灯笼,夜半红霞照亮一片天地,处处灯火辉煌,徐家人在楼中饮宴观灯,好不热闹。   同在一坊的季家在庆元宵,季母亲自滚了元宵烹煮,季母与季芷都不是好热闹的身体,身体不适合出去人挤人,便留在家中,季母嘱咐季蘅出去玩玩,季蘅答应着,扶她回屋歇了。   每逢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季母便会想念季父,没有与人多话的心思。   从季母房中出来,季蘅看到季芷在正堂里围着火炉不知做什么,知道是在等他,便走过去。   “今夜瞧你兴致寥寥,我便知道你必是在想念娘子。”季芷拿铜著拨弄着火盆里的薯蓣、芋头,叹了口气,“你们有多久没见了?”   “八日。”季蘅在季芷对面坐好,脱口而出。   季芷看看他,叹了口气,“这样等着的滋味不好受吧?”   答案他们都心知肚明,但季蘅不肯点头,“等待虽然漫长,可总有见面的一日,就是盼头。”   “你就这样静静地等,等娘子忙完,抽出时间来见你,一辈子这样甘心?”   季蘅并不言语,只点头,对上他的目光,季芷知道他已然十分坚定,心思毫无犹豫迟疑。   “你知道你这像什么吗?”季芷慢慢念了一句诗,“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①”   季蘅不满地皱眉,“娘子并非不重情义之人。”   “娘子重情义,但她待你的情,并没有你待她的这般浓厚深切。”季芷叹了口气,“因你是我的亲弟,我才会说这些话,平心而论,娘子待你不差,年前她事务那般繁忙,还勉强挤出半日功夫出来陪你,那样的用心,倘若是别人,我定觉得他得感恩戴德,敬谢恩遇。”   想起年前艰难的见面,季蘅不禁摩挲挂在腰间的银质香囊,其中的香丸是他新调制的,味道与问真初六那日用的似有六分像,想要再像,却很难做到了。   季芷没看他,只拨弄着炭盆里的火,声音平淡地慢慢道:“你如今情在浓时,觉得这样等待的日子、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日子都没那么难熬,等你的情冷淡平息下去呢?这样的日子你还过得了吗?”   “我从一开始就想好了。”季蘅终于开口,“娘子不是会栖息在我身边的女子,我无法成为她的夫婿,这些我都早就想过了。但那又怎样呢?”   “我于她有情,不只有情,她身上,有我的心。”季蘅抬起头与季芷对视,四目相对,季蘅眼中是一片平和坚定,“此生能陪伴在她身边,已经是我的幸运。退缩、懊悔……至少现在,我想象不到会有那一日。”   “如果可以,我希望陪伴在她身边的期限是一生,无论她的一生,还是我的一生。哪怕死后无法同穴,只要有这一生中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就满足了。”   季芷叹了口气,站起身,“我是愚人,没尝过情爱,不知是什么滋味,如今看来,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能去沾。”   季蘅皱眉抗议,“情爱才不是坏东西。我一想起娘子便高兴,娘子与我在一起高兴——姊姊你不要抗拒情爱。”   季芷拢拢身上的披风,扬眉看他,“你还管到我身上了?”   季蘅忙道不敢。   季芷慢慢往出走,推开屋门,声音随着呼啸的南北风传入季蘅耳中,“无论何时何地,三思而后行,不要轻率决定,会后悔一生。t”   “我已不只三思了。”季蘅轻声道:“阿姊放心吧。”   季芷似乎点了点头,风雪中,季蘅没怎么看清楚,只见她缓缓离开的背影。   人走后,季蘅闻着空气中烤芋头和山药的味道,静坐半晌,抄起铜夹夹出一个芋头吃。   爱与不爱,有什么的,喜欢就够了。   左右这辈子,他只认定徐问真。   死人不可能复活,白月光又如何?现在陪在徐问真身边的,是他季蘅,未来会一直是。   于妈妈可说了,他是这些年娘子身边第一个人!   季蘅顶着烫咬了口芋头,软糯柔白的芋头肉,好像某位真爱前未婚夫哥一般。   烫嘴,但他要咬!   不迎难而上,算什么年轻男大! 第81章   “阿蘅,你的眼睛在哭”……   强吃滚烫芋头的结果就是季蘅嘴烫得说不出话来了。   问真听季芷说了此事, 蹙眉道:“怎么还把嘴烫坏了?”   又叫含霜找碧玉膏来,季芷都没脸说季蘅是怎么烫的,只能用手指了指在火炉里煨着的薯蓣。   薯蓣养脾胃, 小孩吃最好,问真房里入冬常备,还有红枣一起, 烤得表皮黑黢黢的,剥开皮, 薯蓣肉白糯清淡,搭配烤得软糯香甜的红枣肉同吃, 最挑食的明瑞都能一口气吃掉一小段。   问真扶额, “多大人了, 还能被这个烫到。”   含霜取了碧玉膏来, 问真打开瞧瞧, 确认无误交给季芷, “劳烦我们季娘子, 今日再走动一趟了。”   其实季芷家里还能没有好药吗?她昨晚就给季蘅安排好了。   问真是关心则乱, 季芷则是为了问真和季蘅,心甘情愿走这一回——没准季蘅就是觉得娘子给的药比阿姊给的药好呢。   季芷一边把药膏接过, 收在荷包中, 一边补充:“芋头。”   原来是吃烤芋头烫的, 好像不比薯蓣好多少。   问真只感觉无奈, 但季芷的话提醒了她,去云溪山的行程已经敲定, 后日出发,能在山中住三五日,毕竟年初事多, 她不能总在外躲清闲。   纵然如此,问星很满足了,欢欢喜喜地开始准备装这个、带那个,明瑞明苓知道要出去玩,很期待,一日要问三次几时出发。   季蘅此次能否同行呢?   平心而论,问真当然希望他能同行,但元宵之后,兰苑开张,季蘅应当是最忙的时候,既是年轻的情人,又是自己的生意,无论从哪边看,问真都应当体谅。   所以她只写了信,先关怀季蘅的伤势,叮嘱他日后一定小心,又分享一些昨夜元宵观灯的新鲜事,信末尾处,才简单提起她要带问星等人到云溪山小住休息,季蘅可要同行。   季芷见问真态度平和,心中暗道问真还是不了解季蘅。   那小子早知道问真年后有去云溪山小住的打算,却久久听不到动静,今早才故意在她面前显示自己的伤,让她来通风报信,提醒问真想起他。   这小子,还有点心机。   自己弟弟嘛,季芷就包容了,只在问真住笔之后,才道:“娘子觉得兰苑事忙,阿蘅未必有功夫,依我看可未必。”   问真扬眉,季芷点点自己的腮帮子,“我今早出门前,他可故意在我跟前捂着脸喊痛,是为着什么?”   问真失笑,从一旁拿起一个圆溜溜的朱橘拍进季芷掌中,“对年轻人多些包容嘛。”   这点无关痛痒的小心思,又不是为了做坏事,还怪可爱的。   于是季芷晚间回家时,随身带着的除了碧玉膏、问真的信,还有一篓新鲜朱橘。   问真的原话是,“阿蘅喜欢的,再不吃要过季节了,你且带给他。”   季芷回到家中,将东西付诸季蘅,半笑道:“这一早晨可未白费力。”   季蘅惊喜地抱着一篓朱橘,才不在意季蘅看破了他的小算盘,眉目含笑地去拆信。   于是一日后,问真出发时,车队中便加上了一个季蘅。   有上次不慎做了电灯泡的愧疚,问星这回待季蘅态度好了不少,主要表现在主动提出:“我与明瑞明苓在我房里吃午饭吧,姊姊好生歇息。”   问真叮嘱秋露,“看好他们三个。”   秋露含笑应是。   竹楼内堂中,一只圆桌,两把软凳,用膳的人只剩两个。   季蘅有一种赢了的得意感,坐在问真身边,尽量低调,却仍叫问真觉得身边坐了一只得意洋洋开屏的孔雀。   他今日穿着藏蓝圆领袍,银竹刺绣落在藏蓝云纹织锦上,宛若天然生成一般,灵韵夺目,更衬出几分矜贵俊雅,窄褃的锦袍束着愈发挺拔健朗的身材,如漆乌发束着洁白玉冠,好一位打扮得体,斯文俊朗的年轻郎君。   问真着意看了几眼,季蘅忍不住拽拽衣角,“这是年底新做的衣裳,娘子觉得好看吗?”   “你穿藏蓝好看,比月白更添几分沉稳。”问真夸赞道:“这样深的颜色,人年轻、又白皙,才能穿得如此俊朗。”   尤其衣边滚着洁白风毛,藏蓝与雪白相称,更显年轻俊逸。   当然,她阿父、叔父那种中年文士,穿来是另一番清俊儒雅,这句就不必令季蘅知道的。   季蘅去年穿白多些,这回大胆换了颜色,虽然已经提前问过管事、于妈妈、季芷等许多人,还是问真的评价最令他安心欢喜。   他心里花都开了,面上还要显得深沉含蓄一些,绷着脸,只轻轻扬唇笑了一下。   问真越见他如此,越想起他从前莽撞直接的模样,故意道:“怎么,如今在我跟前都不舍得说话,不舍得笑了?”   她目含嗔怪,又带着笑意,端雅中的一点放松,对旁人未必,对季蘅,足够令他神魂颠倒、丢盔卸甲了。   他老老实实地道:“我以为娘子会喜欢沉着幽静一些的郎君。”   “谁告诉你的?”问真好笑地把玩他的手指,倚着榻边,懒洋洋看他,目光从季蘅额头梭巡至袍角,漫不经心的目光却叫季蘅脸热不已,他微微侧过首去,声音细若蚊呐,“我自己猜的。”   或许是问真的目光叫他有些心虚,他紧忙道:“饭摆好了,咱们吃午饭吧。”   说完却又舍不得离开问真的目光,问真不动,他就老老实实坐在那叫问真看。   问真看出他的心虚,但并不在意——当年问圆、宣雉等人谈感情时,更夸张的样子她都见了不知多少。   年轻男女处在感情烈火中时,做出多少愚蠢事都是可以令人莞尔放过的。   但问圆和宣雉的心虚只会令她无奈,季蘅的心虚令她意动神摇,身体里有一股劲,但不想用在走过去吃饭上,干脆伸手捏住季蘅的下颔,轻轻引着他过来,轻抚他的脸颊,“口中的伤可好了?”   问真的手指微凉纤长,捏住季蘅用的是巧劲,并未让他感到疼痛,却极为牢靠。   季蘅只感觉仿佛被牢牢铐住,但他不仅升不起分毫反抗之心,还想一直被这两根手指掐着脸,一辈子。   二人头离得极近,彼此的呼吸声都传入对方的耳中,热乎乎的吐息扑在对方的面颊上,问真感到指下的脸颊发烫,扬眉道:“怎么,不仅烫了口中,连脸颊都烫伤了?”   季蘅支支吾吾,问真还是捏着他的嘴仔细看了看,不大能看到伤处了,才放下心,并轻戳他的脸颊,“既早与你说过到这里来,还能不问你的意思?怎么还受了一回伤?”   大娘子愿意包容年轻情人的小心思,但并不乐于见到小郎君为了小心思伤害自己的身体。   季蘅连忙道:“真是不小心的,姊姊回了房,我在那吃芋头,刚剥出来,鬼使神差地送入口了。”   说完多少有点心虚——虽然不是故意,但他吃芋头的时候心里没想好事。   他与问真此刻离得极近,问真的每一声呼吸他都听得清清楚楚,知道应该坐回去了,心中却舍不得,目光注视问真一会,见问真没有推开他的意思,干脆一头枕到问真腿上。   问真衣服上清雅的熏香扑面而来,如同成片的玉兰花浓浓包裹住他,他身体僵硬,呼吸急促。   问真并未料到他会有如此举动,但她已习惯了一向羞赧的季蘅偶有大胆直接之举,这种感觉不坏,季蘅枕在她腿上的头并未令她反感,只有一点新鲜与不适应,便未曾推开。   这是一个新鲜的视角,能看到季蘅半张脸,和不断轻颤着的睫毛,她察觉到季蘅的紧张,那点不适应自然消散,只有心中眼中的笑意。   她倾身在季蘅额角轻轻落下一吻,这一吻轻如蜻蜓点t水,羽毛飘絮一般,在季蘅没反应过来前便直回身,笑盈盈道:“胆子怎么大而小,如此怪异?”   “因有勇气,胆子才大;因喜爱娘子,一与娘子亲密便不禁紧张,所以胆子小。”季蘅恍惚地回过神,忽然转身,躺在问真腿上正着脸直直地看了问真好一会。   问真直觉他有什么想法,但季蘅好一会都没动作,她便扬眉,刚要说话,季蘅忽然一下坐直身子,定定注视她,表情坦率而直接,“娘子,我想亲您!”   这算什么事。   问真莞尔,“你难道没亲过吗?”   季蘅屏息,又给自己鼓了一回劲,才说:“我等会再给您上唇脂。”   然后就一下扑了过来,说是扑,其实动作格外僵硬,在问真眼中好像雪地里扑腾的兔子——比较容易射中的那种。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刚要说话,季蘅已经亲住了她,唇瓣相贴,问真终于瞪大了眼睛,季蘅却已经顾不上为问真的平静破功而惊喜,他浑身紧绷地,全身的血流都涌向脑子,却好像没能救回他的理智,反而叫他大脑一片空白。   嘴唇相贴,最直接的感觉是柔软,季蘅空着脑子亲了一会,才慢慢反应过来——娘子好像并未涂抹唇脂,原来那样鲜润的红色,并非胭脂点缀出来的。   他理智回笼,那股勇气便散了,看着问真惊讶的目光,慢吞吞想要抽身,却被问真一掌扣住了后脑。   “你自己贴上来的,还没胆子亲?”问真在他耳边轻轻说,气息缱绻,幽微的沉香气扑向季蘅,那是面上的香脂的香气,是属于问真的香气。   季蘅彻底丢盔卸甲,僵硬到头发丝都不敢动一下,在这股清淡的香气中,他再次鼓起勇气,以吻与问真相贴。   于是这顿本就迟了的午膳,因为耽误了时间,**脆取缔,与晚膳同吃。   含霜看着季蘅挽好袖子净手,挤掉她的位置过去服侍问真洗脸,无奈地退了一步,出去唤品栀,“看看厨房细面可做好了。”   来到云溪山本就时间不早,立刻吃午膳还来得及,如今耽搁了一会,再吃对晚膳无益。   屋里迟迟不传膳,她掐着时间吩咐厨房备了细面,先用一顿点心,既能垫一垫肚子,不耽误晚膳。   再听到传唤进去时,见到二人都衣衫整齐,她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   细面是用高汤滚开的,因刚过年不久,怕问真大鱼大肉吃得厌烦,厨房预备的是菌菇、芦菔与豆芽滚开的素汤,入口鲜甜清新,配着酸辣鲜爽的小菜,十分开胃。   面的量不多,另有一笼素什锦小笼饼,季蘅吃了一口,想起云岫那里的茶团。   他们私下吃饭,他一开始还颇为小心,后来见问真其实态度随和,并没有过于循规蹈矩,便逐渐打破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想起什么便说什么。   “我后来向云娘子将那茶园的方子讨来了,于妈妈试着做过几次,味道能复刻七八成,只是或许茶叶品质不同,茶香远不及当日所用。”季蘅琢磨着道。   “既如此,你将方子给含霜,让她嘱咐厨房的人换了茶叶试试,没准好些呢。”   季蘅连连点头。   问真又道:“你与云岫倒是熟悉起来,她的方子轻易不给人的。我那日还想向她讨要,不慎忘了,不想你倒是要来了。”   季蘅腼腆一笑,“云大家给我,是看娘子的面子。”   问真扬眉看他一眼,眼中似有笑意,季蘅总觉着像被看穿了什么似的,问真却已慢条斯理地吃面了。   季蘅茫然地看了一会,逐渐入神,娘子吃饭的样子真好看啊。   “用膳。”问真叹了口气,给他夹了点脆笋丝,“怎么吃饭还走神呢?”   季蘅讪讪一笑,老老实实地低头吃面。   这次来毕竟只是短住,人手带得少,处处都清静些。   问真与季蘅同用了晚膳与消食茶,他心里说不上是否期待问真挽留他,问真若留下他,便说明舍不得他,可他如今身在孝期,问真不留他,更是尊重他的体现。   如果留下,不反而说明问真心中并不在意他么。   季蘅纠结了好一会,直到月上中天,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辞,心中仿佛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说不上惊喜失落,他望着问真平和的眉目,只觉自己的心境平和安稳起来。   “明日咱们到林中踏雪寻梅,如何?”   季蘅立刻点头。   云溪山的行程最终定格在五日,这已是问真和季蘅都拼尽全力才挤出来的时间。   今年徐家有两门婚事要举行,宣娘与见明、述圣与见通,宣娘的年纪已经被前头那家恶心人耽误了,如今一切尘埃落定,赵大夫人再舍不得,得立刻将成婚提上日程。   见通就更不必提了,他在家一副望妻石的模样,自从宣娘那边定好,他就每日期期艾艾地在大夫人跟前打转,不时露出一点述圣与他的信件,还舍不得给人看,只叫人看到信纸边角,然后等着人问这是谁来的信。   大夫人被他磨得烦了,不得不为他开始参考吉期,何况述圣本来年岁不小,去年与许家说准的,是今年成婚。   这两件事一但落定,徐家上下必忙得脚不沾地,问真如今已是占了事情还没开始的空子,才能挤出这五日时间。   除此之外,二月里女学开学,她作为主事人,必然各种琐事缠身。   离别前,问真抚摸着季蘅微凉的乌黑长发,絮絮说起家事,略带歉疚地道:“这一阵子,咱们再要见面,只怕很难。”   季蘅听季芷说过这些事,心中早有预料,到听闻问真的准话,虽然心中不舍,却不愿表现出来,使问真被这些悲伤忧虑绊住。   他尽量使自己表情自然,笑道:“总归都在京中,离得又不远,娘子忙,兰苑事情多,等这一阵忙过去便好了。”   “阿蘅。”问真忽然唤他。   季蘅茫然看去。问真叹了口气,微凉的指尖轻抚他的眼角,“你的眼睛在哭,你知道吗?”   季蘅一头扎在问真肩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贴着她柔顺凉滑的丝绸衣料,久久说不出话。   “我向你保证,”鬼使神差地,问真摒弃底线,轻抚他的脊背,柔声道:“但凡有机会,我定然与你相见。”   这一刻的柔情与怜爱已远远超过她一开始划出,愿意给季蘅的限度。她但并不在意,垂着眼,放纵自己陷入此刻的温情当中。   徐家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婚事。   江州那边与许家已经通信定好婚期,因为见通这边得回朝领职,他的婚事还是尽快办完,不然他刚回朝,便得折腾告假、下江南迎新妇,怕上官不满,于他的差事不利。   年前就定下的事,一出了年,见通立刻被打发南下去迎亲。   而因为婚期已定,赵家开始明确不许宣娘与见明再见面,大夫人委婉提醒了见明一番。   婚期还有一阵,见明在家愈发地紧张,甚至到坐立不安,但见通不在,他就少了个出主意的主心骨,不好意思平白无故到赵家去,只能将各样东西送入赵家,没有返回来,应该便是宣娘接受了。   见明为此长松了一口气,然后更加勤快地送东西过去,或是书局中偶然购得的一本笔记抄本,或是做工精巧的瓷器摆件、金银饰品。   七夫人看得眼酸,不满地与秋妈妈念叨:“这么多年,没见他怎么孝敬十月怀胎把他生出来的亲娘,息妇还没过门呢,恨不得把家当都掏过去给他了。”   秋妈妈三招击退七夫人不满,“您还说小六郎未曾孝敬您,可今日您鬓边插戴的是谁送的?每日早晚来问安的是谁?怕您劳累,总来帮着照顾小娘子的又是谁?”   七夫人表情微和缓了一些——见明对父母确实孝敬得没话说,问圆与见通同路离京,金桃被送到她院里,她一开始是不情不愿,不能违逆徐纪的意思,又想对阿家展示一下慈母心肠,不得不如此。   可外孙女真到了身边,她又岂能不管不问?每日关切看顾着,渐渐心便软了,变成一会不见便惦记得慌,好像要把当年没对问圆施展的母爱都还到金桃身上,对乳母、保母们都不放心起来。   但她的身子经不住一直带孩子,白日徐纪又得上差,幸好见明在家,温书的闲暇便过来照顾金桃,替她分担。   秋妈妈继续道:“至于疼息妇——郎君当t年不是这样的?”她笑吟吟地看着七夫人,“当日奴婢还替郎君管着私房呢,只见殿下给的东西,今日少一件、明日缺一件,好容易逮到人一问,人只说送给未来息妇了。娘子若说您没收到,那老奴可得替您担心,拷问拷问咱们郎君了。”   七夫人脸一红,为自己方才说儿子的话稍感心虚,秋妈妈最后总结,“要说赵家大娘子确实是可人疼,性子又和顺,对长辈又孝敬,连咱们殿下都疼到心坎里呢,有她做息妇,娘子只管等着享福吧。”   这算什么享福——熬了十几年,终于轮到她翻身做长辈了,却赶上个阿家喜欢的小孙女做息妇,她还能享做阿家的福么!   七夫人彻底没了挑理的心,扶额长叹一口气,秋妈妈仍保持着可亲和蔼的微笑,替她端上一盏温茶,正要说话,忽隐隐听到似有哭声。   七夫人已急忙吩咐:“快去瞧瞧,是不是金桃子哭了?谁欺负我的小金桃子了!”   秋妈妈既欣慰,又隐有些无奈。   当年夫人若能将今日疼爱小娘子的心,用到四娘子身上,哪怕八分,母女如今又怎会到如此地步?   不管怎么说,总归金桃在大父大母这是吃好喝好,闹好玩好,处处舒心,问圆留下照看她的秋云提着的心逐渐放下,在给问圆的信中说了不少好话,于七夫人跟前则一直体贴恭维,替问圆周全。   婚期定在三月初,四人一同行吉礼,不然徐家短短两个月间频繁办婚事,既劳累自己人,麻烦宾客,不如一同办。   做决定之前,大夫人特地请人给四人合算八字,确认没有忌讳冲撞,与赵家、许家沟通好,两家都赞同喜上加喜,宣娘和述圣更无意见,大夫人于是喜气满面地,开始操办起婚事来。   问真这一回不能清闲躲懒了,亲族中樊、常二人夫人被大夫人请来帮忙,但这一回再忙碌,大夫人心甘情愿,红光满面的。   这个棘手的小儿子,终于要推到儿妇手里了! 第82章   (本章含七夫人量稍高)……   学堂开学的头一个月, 问真忙得脚打后脑勺,她虽不负责授课,但学内所有课程她都需要梳理校对, 穿插安排,涉及到小娘子们的琐事,唯有她能做主裁决。   年岁不同的娘子如今分配在不同班别。   因为学内教习有限, 往往身担两职,这边教导启蒙班认字, 到另一边又摇身一变开始讲诗,高娘子是当之无愧主文第一人, 最为忙碌, 幸而她乐此不疲。   在与问真叙过一场酒后, 袅袅沉香青烟中, 她身担酒气, 却双目清明, 抬手郑重敬给问真一杯, “往昔入京, 我只求能有一处存身之地,安稳余生, 蒙夫人不弃, 允我教导府中娘子, 有谋生之道。如今大娘子有恩泽众人之心, 我蒙大娘子不弃,受此重任, 必倾平生之力,教导入学女子。”   她年少时醉心诗书,名扬一方, 但才名于当时的她而言,似乎并无什么帮助。   世族慕名替子求娶,她不愿嫁,顶不过父母之命;夫妻情薄,和离归家,她又拧不过成为家主的长兄权威。   她的前半生好像一直任人摆布,她的才学、诗名,并不会让人尊重她,他们仍将她视为可以轻易摆布,低他们一等的人。   于彼时的她而言,连这具父母给予的肉身,都可以算作拖累。   于是她厌弃经史,深恨诗名,激进地认为女子读书,就是最无用之事。   可什么有用呢?她难道当年学舞刀弄枪,就能杀进杀出,为自己谋一条生路吗?   是无用的,世路容不下杀出去的她。   绝境之中,已经回京的前刺史夫人赵娘子向她伸出了援手,邀请她入京,教导府中女子文字。   高娘子不惜一切,破釜沉舟入了京,幸而她这次并未受到蒙骗作弄,她安稳地有了存身之地,在徐府栖园中,给府中娘子上过第一堂课,学生散去,她坐在堂中,望着案上的经卷,久久无声,双目凝涩。   她这一生,父母爱她,又摆布她,夫妻情薄,兄嫂无恩,冥冥之间,她曾经作过诗、写下的文字,为她破开一条生路。   第二日,她矜庄高坐,正色肃声,开始为问圆讲史。   读书有用。   女人凭什么不读书,凭什么只永远低身,等着男人施舍的一盏粟米、方寸之地?   习武有用吗?   高娘子没试过,但大约是有用的。   凭什么那些男人挤破头要学的东西,到她们身上,便成了无用的呢?   她想不明白,便不想了,至少她学的诗书用上了,那么她会倾囊教授给她的学生。   问真回敬高娘子一盏酒,“女学中事,尽托娘子。不过请娘子放心,最迟今夏,学中蒙堂文课便能有人接过,可以为娘子稍微减轻些负担。”   高娘子并非十分客套之人,听问真如此说,先向她一礼,“我必竭尽全力,不负大娘子信任。”然后便点头以示明白。   问真喜欢和干脆人说话,坦荡直白,不费力气。   她替高娘子再斟满一杯,二人一碰杯,“杯中物虽好,还有正事要做,不好贪杯。”   高娘子含笑点头。   学堂就这样磕磕绊绊上了路,人多了凑在一起,摩擦是难免有的,又是从自家小学堂忽然扩大规模,教习们和服侍水食、洒扫的婆子都难免有些不适应,问宁等人不大习惯。   但问真坐镇,从源头处掐灭了她们会出现矛盾、分层的最直接因素,无论在外家境富庶贫寒,进了学堂,就都是一样的待遇,确实会少许多争端。   再加上学中还有外人在,徐家娘子们自然不愿意将家丑展露在外,哪怕平日各房诸多争端摩擦,在学中都尽量控制,平和相处。   渐渐的,每日朝夕相处,远离争端,便培养出一些默契与信任。   目前看来,一切还算顺利。   问真这回是真没有谈情说爱的时间了,连回复季蘅的信,都是每日夜里秉灯而作。   母亲忙得脚打后脑勺,连两位隔房的叔母都每日勤勤恳恳地来帮忙,她这个亲生女儿,绝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当之无愧要帮在第一线。   问满去年冬日便从女学中结业,她明年及笄,按理该开始谋划准备婚事,学习如何管理家事下人、统算田庄产业。   问圆、问安学这些时,是被大夫人带在身边,到问满这,则被大夫人交给了问真。   用大夫人的话说:“这段日子为你两个阿兄筹划婚事,咱们一直都在一处,你先跟着你长姊,她有什么事情办,自然教给你,伯母在旁看着,能指点一些。倒比空跟在我身边,听那些繁琐账目清楚明晰。”   问满自然没有异议,恭敬地答应下,认认真真地跟在问真身边,问真吩咐她做的事,她必尽心尽力地去完成。   常、樊二人看了几日,都对大夫人夸道:“六娘这生来的细致好性,原本看着觉得软弱些,怕她担不起事。但做起事来,竟难得的不卑不亢,能使唤动人,倒是我从前看错眼了。”   大夫人微笑,很满意。   经过去岁一番震慑梳理,如今徐府中若还有不停令行事、轻视娘子的下人,才是难得,但问满说话有用是一回事,能否做到令行禁止,就又是一回事。   问满的性子,柔刚并济,从前柔更多些,如今则需要给她添些刚强,没有什么比办事做主安排人更培养心气的了。   手里有权,做事自然不慌。   七夫人如今月龄已高,因为她年岁不轻,医者再四叮嘱小心,如今正处于谨慎安胎状态,听闻此事,忙将问满叫去问。   对大夫人将问满交给问真来带,她自然不敢有不满,仔细地叮嘱问满:“你可千万不要因此不满,你长姊本事手段大着呢,你看家里族里,如今谁不服她?你将她的本事学来一半,往后我不为你发愁了。”   问满轻轻应是,七夫人又忍不住叮嘱:“是为你阿兄做婚事,你可千万要上心!替阿娘多留些心,阿娘是无用,帮不上什么忙,幸而你大了,能出上力。”   “六娘子尽管听大夫人和大娘子的安排行事便是。”秋妈妈含笑将燕窝奉上,打断道:“娘子年少,经验浅、遇事想得少,如今只管安心学习,不要多虑他事,旁的那些,自有夫人们与大娘子思虑。”   问满连忙答应下,又看七夫人,却见阿娘虽面色一僵,却并未反驳秋妈妈,反而老实听着t,悬着的心彻底放下,用过燕窝,起身道:“女儿还得去瞧瞧显娘今日上学如何,母亲安心休养,我明日再来问安。”   七夫人深吸一口气,又好声好气地对她说:“你妹妹从小便是你操心得多,娘心里都知道,娘有福生得你这样省心的女儿。你如今年岁大了,要议婚事,要以自己的事情为主,你妹妹那里,若有什么不好的,只管来告诉娘,娘收拾她,万万不要累到自己。”   问满行礼应是,又关怀七夫人几句,方轻轻退下。   秋妈妈看着她进退得宜、仪举从容的模样,眼中不无骄傲。   七夫人将手里的丝帕攥得皱皱巴巴,没大好气地看了秋妈妈一眼,“我这样说总没错了吧?”   秋妈妈并不在意她的脾气,含笑端来一碟梅子,“六郎的婚事自有大夫人带领二夫人、六夫人筹备操心,娘子何必为之多虑?如今您的头等要事,还是养好身子。”   七夫人眉目微舒,秋妈妈却又道:“何况咱们六娘如今不过是跟着学习,又能经手多少要紧事?娘子您叫六娘留心,既不能对咱们了解情况有何帮助,又叫六娘与大夫人等人生出二心,不能专心学习,如此有百害而无一利之事,如何做得?”   七夫人脸色有些难看,秋妈妈温声和气地继续道:“六娘生在公府,是公主与国公爷的孙女,已经尊贵至极,这些小道阴私,原不是六娘该考虑的。六郎与七郎的婚事一同筹办,大夫人对七郎的婚事上心,六郎的婚事自然会跟着体面周全,何况大夫人对这些事一向一碗水端平,处事公允,娘子又何虑之有?”   见七夫人皱着眉,秋妈妈叹了口气,“这些年来,您心中对大夫人多有芥蒂,大夫人心性宽大,对您格外宽容——”   “我对长嫂几时不是恭恭敬敬,几曾与她做过对?”七夫人有些委屈,“在外头从来是长嫂指哪、我就打哪,人都说我听话!”   秋妈妈无奈,“这是奴婢要夸您的地方,您处事宽大,心中虽有不平,却知道在外维护家族颜面,这是最紧要的地方。从前郎君、娘子们都还小,如此够了,可如今,孩子们渐渐长大,咱们阿郎不过是个五品官,公主殿下和国公老迈,大郎君却官居宰辅,您说日后,六娘、八郎这些孩子议婚,都要依靠谁?”   七夫人一个激灵,“长兄长嫂!”   “正是。”秋妈妈循循善诱,“大夫人处事公允,但人哪能没有私心?您看六房的常夫人与大夫人交情最好,素日有那织锦彩缎,大夫人爱分给问仙、问芝两位小娘子。大夫人是如今的当家人,得她喜欢的孩子,哪怕六郎君无官无职,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七夫人隐隐有所感悟,秋妈妈继续道:“咱们六娘、八郎都是好孩子,又是大夫人看着长大的,她自然喜欢。可您那样教导六娘,大夫人何等锐利的眼光?若六娘借着学习掌家替咱们房牟利,大夫人能看不出来?还能打心眼里喜欢六娘吗?”   七夫人连忙道:“多谢妈妈方才制止我。”   “老奴服侍七郎长大,又服侍娘子,与郎君和娘子一心,娘子何必与老奴称谢?只是从此以后,娘子千万要记得,同是一家人,要真正相亲相爱,私下便要少动异心,如此才能愈发和气,真正同心同德。”   要讲那些家族利益、同气连枝,秋妈妈清楚七夫人是听不进去的,不如干脆将利益化为小点,落到她自己的小家上,更能叫七夫人清醒。   七夫人郑重地点点头,但秋妈妈清楚,她的小毛病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改过来的。   好在她这副身子还算硬朗,还能再服侍在郎君夫妇身边几年,有她在,七夫人想要犯傻难!   幸好,六郎配得赵氏女,以赵家的教养,日后家中更能有个清楚明白的主子了。   秋妈妈这边紧急制定七夫人改造计划十二篇,赵家那边,有人正为七夫人而忧心。   赵大夫人叹了口气,“徐家这门婚事,哪哪都好,家风清正,六郎才学出众、为人勤恳,唯有一点不足,便是她那个阿家。”   老夫人叹气,“咱们宣娘自幼养得金贵,哪曾受过半分委屈?纵是去年经了些波折,没闹到咱们家里来,我怕她嫁去后,应付不来阿家朝夕相对的为难。”   小赵夫人见两位长辈都满面揪心,笑吟吟道:“祖母、母亲这话说的,咱们妹妹是嫁到姑母眼前去,又有大长公主疼爱着,还能在那府里吃亏?”   赵大夫人这几日一想起这事就忍不住地叹气,“你姑母纵有十分护着宣娘的心,力是有限的,还能伸手管到他们房里?”   这似乎是个死结,在屋里做绣品做得心烦的宣娘走出来,闻声笑道:“祖母和娘如此担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闯刀山火海去了呢。有甚可怕的,正如阿嫂说的,我嫁过去,正在姑母眼底下,又有徐家祖母疼爱,阿家纵有千百分本事,又能怎样待我?何况我不是面人捏的。”   “你就是通天的本领,还能使到阿家身上不成?”赵大夫人无力地道:“你这实实在在是孩子话,我、诶!”   宣娘坐到母亲身边,亲亲热热地挽住她,“阿娘不要叹气了,总是唉声叹气的,对身子不好。”   赵大夫人既爱且怜地抱着女儿,去年为了宣娘的婚事,她是何等的焦头烂额,碰到合适的人选,恨不得红着眼冲上去定下。   可如今,一想到宣娘即将出家,又好像有人要拿刀子割她的肉一般的痛。   赵老夫人久历人事,更加无奈,长叹道:“这嫁人为妇,其中辛酸,你这闺阁女子是无法想象的。你姑母再向着你,她毕竟是长房妇,对另一房的事情又能插手多少?做阿家的要磋磨息妇,多少法子等着呢。”   宣娘从前还真没想过这个,她见祖母和母亲都满心忧愁的模样,顿了一会,道:“可我不仅是姑母的侄女,还是中书令的女儿啊。我阿父高居宰辅之位,我赵家开国名门,六郎如今尚未出仕,徐七叔父官位不过五品,七夫人难道不会有所顾忌吗?”   老夫人与大夫人都迟疑一下,“只怕她是个愚莽直人。”   宣娘就知道这是有用的,笑了,“那便设法让她知道顾忌便是了。”   她自幼被视为掌上明珠一般培养,学的是经史子集、掌家理事、权衡人心,可不是逆来顺受、柔弱无力的。   赵大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见通二月初南下,再迎着花船回来,哪怕中途毫无耽搁,得三月中旬了,徐缜与大夫人都派出心腹人手跟随,见通是在外面行走惯了的,原本该令人放心。   但此番同行的还有未来息妇,浩浩荡荡的船队为迎亲去的,大夫人虽知道万无一失,还是日夜悬心。   这种事情将成,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候,心里是最紧张的,不敢放松,生怕再有差池,功败垂成。   问真清楚大夫人的紧张并非用言语可以宽慰的,只要等见通与述圣顺利抵京完婚,大夫人心里的大石头自然落地。   在见通出发去接述圣不久,家里便有一件大事。   七夫人的产期将近了。   七夫人二月里足月,因为她年岁高,医者提醒要早做准备,产婆早就被接来徐家等候,产房已备好,徐纪在外办了酒席宴请三五熟悉亲密的同僚,打好招呼,如此家中一有动静,他好立刻回家,手中差事有人可以托付照应。   如此准备万全之下,二月十三,七夫人发动了。   大长公主这里立刻得到消息,大夫人正在上房陪着说话,闻言立刻道:“我去瞧瞧,母亲且安坐等候。”   大长公主摇摇头,“咱们一同去。”   儿妇生产,大长公主必然会去,大夫人说这一句,却是周全孝道。   于是一行人往七夫人院中去,七夫人院里上上下下已经严阵以待,大长公主见虽有些婢仆面带惊乱,但有秋妈妈坐镇主持,总体算有条不紊。   她赞许地看了眼正在安排事项的秋妈妈,又进产房安抚七夫人一番。   七夫人素日虽怕她,认可这位阿家是一位值得尊敬信赖的厉害人物,这会徐纪不在家中,她见到大长公主,惊慌的心稍微定住t。   大长公主见她短短一会汗珠流水似的淌下来,知道妇人产子之痛,并不多言,只道:“已经遣人去通知阿纪,他一会便回来了。你是有经验的人,等会听产婆的话,这一胎一定很快生下来。正好你发动,我今日收拾箱笼,寻出一顶年轻时戴的红宝石冠子,如今年纪大了,戴不得了,便送给你,添些喜气福运吧。”   锦瑟在旁立刻“呀”了一声,向七夫人夸赞道:“那顶冠子可是好东西,乃是文庆皇后娘娘留给殿下的私房,红宝石都是波斯人进上的,颜色纯正浓郁的鸽子血,如今市面上再难找到了,说是价值连城不为过。”   这些话似乎有些耳熟,大长公主所有珍稀私房,好像都可以用这一套话描述——锦瑟当然没骗人,只说形容词用得稍微夸张了一些。   七夫人一点没察觉不对,即使在疼痛中,不禁为锦瑟所描述的头冠心旌摇曳一番,然后精神大振。   见她鼓起精神,大长公主点点头离开,大夫人见证了她这鼓劲的法子,一时哭笑不得。   但不得不说,对七夫人,这招数是好用的。   她有过生育经验,不是投胎,按理说不该很艰难,但她年岁大了,虽然孕期有意控制,胎儿没养得太大,她生着生着,还是有些力竭。   徐纪从御史台赶回需要时间,秋妈妈只能在她念叨大长公主方才说的红宝石头冠究竟长什么样,七夫人一阵阵用着力,深吸着气,坚持许久,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妈妈,我、我怕是不成了。”   秋妈妈忙看向白芍,见她面色还算平稳,才松了口气,又探头向下瞧瞧,一边安抚七夫人,一边问:“郎君怎么还没回来?”   婢子会意,一叠声地答:“快了快了,要进府了。”   正逢产婆高声道:“娘子用力!”   七夫人精神被提起,顺着产婆的声音一用力,就听产婆欢喜的声音,“头出来了,头出来了——好俊秀的眉眼!”   七夫人精神为之一震,随着产婆的声音接着勉力一拼,随着产婆欢喜地喊:“生了生了!”的声音,喃喃道:“这小家伙,累死娘了,我再不生了,再不生了。”   外间大长公主等人闻声是一喜,大长公主忙吩咐锦瑟去看,又道:“春风尚寒,不要抱孩子出来。”   锦瑟应声而去,过了一会,笑盈盈地出来报喜:“恭喜殿下,咱们家添了一位小娘子了!”   大长公主极欢喜,“小娘子?极好,极好。”   她看了眼大夫人,大夫人立刻吩咐安排赏银,产婆和医者给上等红封:金银、丝帛加两匹彩缎;七夫人院中服侍的,秋妈妈领上等,余者赏钱;府内下人加三日肉菜,家生人中五十岁上的每人得一斗米、同月出生的小孩每人两斗米、六两糖。   这是徐府的旧例,大长公主交给大夫人打点很放心,又算着小娘子的序齿,应该是二十四娘子,徐纪正好这会进门,大长公主忙吩咐他:“快换了衣裳,见你息妇女儿去。”   徐纪大喜,欢欢喜喜地进去,七夫人正看着刚出生小猴子似的二十四娘欲哭无泪,见到徐纪来,含着泣声道:“我本想着,咱们再凑一双好字的。”   或许是那阵痛意过去,方才发的再不生的誓都随疼去了,她又羡慕起大夫人的双生子,嘟囔道:“我非得再生一双儿子,凑齐了四儿四女!”   刚要走进来的大长公主险些摔了个趔趄,晚间将徐纪叫去,顾不得老母亲的脸面,揪着他耳提面命:“你息妇年纪不轻了,这次孩子生得便不轻松,你可别带着她犯傻!娘子怎么了?咱们二十四娘就是珍珠宝贝!” 第83章   都成婚啦!   七夫人生了二十四娘, 大夫人与大长公主都惦记着金桃,五六个月的小孩子难免有哭闹的时候,虽然有仆妇下人照料, 她们怕七夫人为之不欢喜。   毕竟二十四娘才是从七夫人的亲骨肉,若她觉得金桃哭闹打搅到了二十四娘,更心疼哪一个是显而易见的。   大夫人为此, 再忙挤出时间去探望,见七夫人对金桃疼爱一如往昔, 身体稍微恢复后便常叫人将金桃抱去玩耍,处处关系, 这才放下心。   二十四娘刚出生时虽因是个小娘子而令七夫人失落, 但她如今膝下已有二子, 对二十四娘不似问圆刚出生那般冷淡失望, 或许人就是会随着年岁的增长而心软, 年轻时的尖锐冷厉都被岁月消磨, 如今看着小小的女儿, 那点失落渐渐化为满心爱怜。   大夫人去了几次, 她都将二十四娘与金桃放在一处玩,有精神时笑着哄着, 徐纪这几日挤出清闲常在家中, 怀里往往不是抱着金桃就是抱着二十四娘。   大夫人彻底放下心, 到大长公主面前笑着说了此事, 大长公主使人又送去数匹柔软丝绢和两匹华美锦缎。   七夫人忽然得了阿家的赏,又惊又喜, 徐纪再给她一分析,她喜得直亲了金桃一口,“真是大母的小福星!”   私下里, 大夫人与问真念叨:“你七叔母这一番可是改性了,圆娘总算苦尽甘来。她若立志要做一番事业,家中有人能替她照料好金桃,就是最大的喜事。”   絮叨两句,见金桃好好的,她不再留心那边的事。   同样是儿子娶妻,七夫人能坐着月子好生修养身体,她就没那个机会,两门婚事被她一肩挑着,幸而还有问真帮忙,倒比前几年操办见素婚事时候省心一些。   当时是心里沉甸甸的,揣着避居山野遁入道门,不知前程为何的女儿,办了一桩所谓“恩赏”的婚事,如今女儿在侧,姻缘是儿子自己求来的,亲侄女有了好归宿,简直处处合心遂意,办起事来都更轻松愉快。   二人正说着话,含霜进来回:“针线上将六郎、七郎两边院落的大红帘帐衾幔做得了。”   大夫人忙亲自查验过,又单取两贯钱给绣娘,开私库取出面料,叮嘱绣娘再给见通房中裁出两套帐幔。   包括见通房中的床榻桌椅,这些东西按京中惯例本该新妇陪嫁,但一来江州地处遥远,家具运送不便,二来许家家境平平,要筹办出满堂的家具只怕不易,大夫人去岁便定下好木料打造家具,数日前已运送入房中排布整齐。   大夫人治家看似宽和,实则颇为严谨,问真那边大张旗鼓地选玉料做如意给两位新弟妇做贺礼,人人都知道她极喜欢未来小七夫人,家里就没什么人敢说闲话了。   人家家境寒微又如何?上头阿家没有异议,下面手腕强硬的姑姊护着,谁敢招惹?   何况明德堂的人口径一致,都夸未来的小七夫人乃是书香名门出身,其父乃一方名儒,如此算来,是颇有来历。   深宅高门里的下人其实最会揣摩上意,只要大夫人立场鲜明,就没人敢得罪述圣,便如当年大长公主接纳了七夫人,府中下人不敢对七夫人不恭敬。   这是一个道理。   徐家一切准备就绪,只待见通与述圣抵京,大夫人日夜翘首期盼,虽然知道时间足够丰裕,还是怕他们路上耽误,误了婚期。   三月上旬将要结束时,终于听得人来通报,徐家船只抵京了,大夫人极为欢喜,忙打发人去接,却未直接将述圣接到留国公府来,而是先安置在信国公赵家。   这是早就约定好的。   述圣娘家远在江州,到京城需要休整一段再成婚,直接住在徐家,婚礼之日稍显不够庄重,依前例,如果新娘家在京城没有别院,便大多是安置在亲友家,赵家是见通外家,是最合适方便之选。   如今又有见明和宣娘这一桩喜事,两位新妇一同作伴,同日出嫁,喜上加喜。   大夫人与赵大夫人早早商量好,赵大夫人备好轿马接了述圣过去,安置好院落屋室,隔日给大夫人来了口信,说一切都好,请大夫人放心。   姑嫂多年,对赵大夫人做事,大夫人再无不放心之处,只是述圣入京,徐家不能什么都不做,问真递了帖子到赵家去,拜访赵家、探望述圣,是表明态度。   这一回问真来,迎接她的人中就没有宣娘了,但赵大夫人对她的态度一如既往的亲热,笑眯眯道:“你这两个月忙,不来t就算了,等过些日子清闲了,可得时常过来坐坐,带着明瑞明苓,你外祖母总惦记着你们。”   问真含笑点头,小赵夫人在旁扶着赵夫人,三人来到内院,向老夫人请安后,问真便被引去见述圣和宣娘。   赵家将述圣安排在宣娘附近的院子中,二人已经见过面,这会都聚在述圣屋里说话,早听闻问真要过来,宣娘打发贴身使女在外等候着,远远看到问真,忙来相迎。   述圣院中摆着系了大红绸缎的箱笼,红纸黑墨写着“许”字,字迹中正圆和,笔力遒劲,问真瞥了一眼,不是述圣的字迹,应该是她父亲写的。   宣娘与述圣就候在庭中,见到问真,宣娘率先发难,“好哇,许姊姊不来,阿姊你就真记不得我这个人了?大过年的,我不能出门,阿姊不来瞧瞧我!”   “好娘子,我这阵子为了您的婚事,忙得脚都不沾地,您就勿要挑理作怪了。”   问真无奈一笑,宣娘知道她近来很忙,再听她一说,更为心疼,忙拉着述圣过来道:“阿姊放心吧,许姊姊在我这,我必把她照顾得好好的,请姊姊转告见通放心吧,不用再送东西来讨好我了。”   她未来是述圣的嫂子,述圣年岁却稍长她这些,二人如今仍在闺中,索性不拘俗礼,仍以姊妹相论。   问真细细打量述圣,她的衣裳虽换为柔软鲜亮的锦缎,与乌发依偎着的玉钗质地上佳,与去岁荆钗布裙决然不同,但容貌神情并无二致,见到问真,清凌凌的眸中露出一点笑,向问真叉手为礼,“问真姊姊。”   问真不禁露出一抹笑容,“可算是来了。”   三人入屋内叙话,一点生疏渐渐被驱散,问真说起家中女学之事,并重提邀请述圣教导蒙堂。   她道:“并非不信任你的才学,但高娘子资深名高,若叫她教导蒙学,你教年高一堂,只怕非议颇多,且宁国长公主府的娘子在年高一堂就学,她多半是冲着高娘子来的。你带蒙学一堂,从小教导,由浅入深,彼此熟悉,教到深刻处更方便容易。”   述圣郑重点头,“阿姊放心,我明白。”   她久居山野,心境淡泊平和,并不觉得带孩童启蒙就不如教授经史体面。   三人说了许久话,大多是问真和宣娘说,述圣讲述了一些江州风情和她这一年做的事,问真叮嘱她:“这几日只管在这里安心住下,外祖母和舅母都是最和气慈爱的,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下人,或者告诉表嫂是一样。”   述圣点点头,她需求不多,赵家下人又周全,她日常生活所需已足,但问真叮嘱,她便点头应下。   问真知道述圣并无使唤奴婢的习惯,她问了见通一嘴,述圣上京,随行护送的是述圣小弟,服侍的则只有一个老妈妈。   问真提起此事,述圣道:“临行前家中说买一个小丫头供我使唤,但旧无此例,何必为所谓脸面白折腾一场?匆匆买来,磨合难,更添事端。”   问真点点头,“是这个道理,这位妈妈会留下吗?”   “家中母亲须得她服侍,待我成婚后,她便与小弟一同返程了。”   述圣又安抚问真,“姊姊放心,我并不在意那些虚名。我家家境如此,与其强作脸面,日后叫人看出浅薄,不如一开始便袒露出来。”   她都不在意的地方,自然无法被人当做软肋拿捏。   宣娘看向述圣的目光微变,隐有几分钦佩,问真道:“虽如此说,在京中还是得有一二心腹帮扶,你能少些麻烦事。这样,我先调两个人来,你用着。等成了婚,到咱们家里,内院的侍女已经选好了,事情就都好办。”   徐家一向没有给郎君选婢女用的习惯,但夫人过门,院内还是得添上几个伶俐的女使,供夫人熟悉家中各处,一般来的夫人自有陪嫁心腹婢女,选去的女使尽量都给年岁小的,免去些事端。   述圣情况特殊,正巧今日她来了,回去立刻选人,按照宣娘这边会有的规格替述圣将人配齐才好。   述圣听出问真的意思,起身称谢,她虽习惯自己做事,但更知道入乡随俗的道理。   她与赵家宣娘日后关系密切,朝夕相对,总不能兄嫂呼奴唤婢,她处处不合时宜,那就不叫清简自守,叫假清高了。   问真最喜欢她的坦荡通透,不会因旁人的好意而羞恼,生疏渐解,她与二人说了半日话,又一同用过午膳,才告辞离开。   婚期还有一阵子,三月底的吉日,天气和暖,百花绽放,簇簇芍药牡丹中,两对新人才将缔结此生盟约。   这是周全江州到京城路途遥远、七夫人还要修养身体这两边情况后定下的日子,再迟不成了,见通就要入朝,大长公主定下时间后难得有些紧张,生怕其中再出变动。   幸而一切都还顺利。   成婚这日两抬花轿都停在赵府门前,见明见素带着兄弟友人登门求亲,年轻郎君红衣宽袍,意气风发。   大夫人看着堂下两双佳儿佳妇,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又对能否与新息妇相处好而心有不安。   她与大儿妇的关系其实很好,虽然如今她与皇后闹掰了,但旧日里,她没有亲姊妹,与这位堂姊妹就是最亲近的,连带着对昌寿爱屋及乌。   何况昌寿性情虽并非柔顺贞淑之人,但待亲人赤诚善良,对她既有对阿家的尊敬,又有与姨母的亲密,二人相处得极亲密,当时徐家族中多少人都羡慕她得了这么个息妇。   如今小儿妇嫁来,婚事定下至今,她才见到第一面,虽然听女儿和嫂嫂都说很好,真要相处 ,还是有些紧张。   成婚第二日,新妇来问安时,她看着眉目沉静、仪举得体的述圣,心里最后一点不安终于消散,取出自己珍藏多年的玉镯,“此环乃系见通出生之年所造,他们姊弟出生时,我都择好玉料,打造环佩,这一对收在匣中十几年,终于迎来主人了。”   她将玉镯亲自戴到述圣腕上,“从此之后,我便是你的阿母,你父母远在江州,你便当我是亲生母亲一样的。在家中但有什么委屈、不适之处,只管与阿母说。”   述圣深深拜下,见通双目明亮,奕奕有神,一同拜下,“谢母亲疼爱!”   “你日后,更要专心仕途,用力前程,为国为君勉力尽忠,不负圣恩,封妻荫子。父母能庇佑你的终究有限,既然娶妻成家,你便要自己能做家庭的依靠,不可辜负你妻子千里迢迢的来时路。记得你从江州迎她入京时的心情,你日后若敢学人胡闹,我先叫你父亲打死孽障!”   大夫人见见通正色答应着,堂中人显然都听清楚,明白她对述圣的态度,才软和语气,“不可再贪玩胡闹了,入了朝堂,做事定要三思而后行。”   这些话,对自幼长在官宦场中的见通已如刻在本能中一般,但他并不嫌弃大夫人啰嗦,无论大夫人说什么,他都老实点头答应着。   徐家人口在京中其实不算许多,但比起许家还是繁琐不少,跟着大夫人往东上院去时,见通拉着述圣,嘀嘀咕咕家中人口,这些他回京路上都说过不只一遍,述圣早已心中有数,看出他的紧张,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见通脸没红,但唇角忍不住向上轻扬。   问真瞥了他们两个一样,看着述圣虽然平和但难掩温柔的脸庞,心里忽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到大长公主房中,问满等姊妹赫然已经在座了,今日家中喜事,她与问显从学中告了假,问安轮休,来了徐府,下头樊、常二位夫人因帮助筹办婚事的功劳,被大夫人请来。   七夫人很快带着见明、宣娘赶到,满堂人口济济,珠光鬓影,大长公主双目含笑地看着两个孙息妇,送给二人一对莲花头瓜瓞绵绵嵌珠金钗,“你们同日成婚,序齿相邻,这是难得的缘分。我将这一对钗分赠你二人,愿你们妯娌和睦,夫妻同心,来日瓜瓞绵绵儿孙孝敬,享尽百福。”   二人连忙谢恩,大夫人与七夫人亲手接过金钗,替二人簪上,大夫人出面,引着两个新妇一位位认人拜见。   问真为长姊,虽是平辈,但她如今掌管家事,便算半个长辈,该给见面礼。   她确实早已备好。   是一对颜色洁白的如意,雕刻灵芝仙草,乃当世大家之作,灵芝仙气盈盈、仙草风骨隽秀t,白玉质地润泽,锦盒甫一打开,甚至仿佛绽放着柔柔的光辉。   她将如意亲手放到宣娘与述圣手上,“愿二位娘子日后事事合心、万方顺遂。”   见过问真,才是下面妹妹们,问安虽然年幼于二人,但年长于见明见通,又已出阁为官,故需要给出见面礼,她赠出的是一对玉佩,与问真正好呼应。   她还代替问圆给出了见面礼,她们早商量好的,问圆送的是一对玉簪,大长公主见罢抚掌而笑,“你们姊妹几个商量好了,排挤我这老婆子不是?”   “祖母送的是独一份,才显出不同呢。”问真笑盈盈地,二人又见过弟妹们,郎君不过是徐纪家有一个小见新,还有一个问星的胞弟见觉,见觉是极小的,二人将见面礼锦囊递给他,便被乳母接过去了。   明瑞明苓再上来,乖巧地给叔母们请安,宣娘听着他们口呼叔母行大礼,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实在是不习惯。   今日她与述圣给小辈的见面礼都是亲绣的锦囊,宣娘嫁妆丰厚,但不打算故意出手阔绰,在此处大出风头。   七夫人本想着自己儿妇出身、样貌、嫁妆都高过长嫂的儿妇,还怕大夫人不快,今日见大夫人望向晚辈们的眼都是笑盈盈的,这位小六夫人虽是寒微之家出身,但一举一动从容得体,大方有度,又隐约有点失落。   ——她在徐家辛辛苦苦十几年,好容易有一方面能强过长嫂一筹,结果还是没强出多少。   但她心里竟然微妙地安稳下来,还是长嫂强势令她心安,有种无论如何都有人托底的感觉。   她算是明白了,她这辈子,就没有压过长嫂的命,老老实实听话,往后几十年的富贵日子才不必愁。   年少时,她从没想过有一日能婢仆成群、披金戴银,结果一朝遇到徐纪,嫁到了想都不敢想的人家。   前几年是她糊涂犯浑,去岁被徐纪反复提醒,才忽然反应过来——舅姑年迈,总有过身的一日,夫家兄长官运亨通,又是袭爵之人,夫君如今才不过五品,日后继承的家业有限,她若想一辈子过这样安稳富贵的日子,决不能见恶于长嫂。   想明白后,想起为了问星的事,大夫人对她有多少不快,七夫人简直心惊肉跳,小心地观察许久,见大夫人对她态度一如往常,二十四娘出生后,处处十分周到,并无冷落之处,才放下心。   如今娶了长嫂的内侄女,她暂时十分客套小心,秋妈妈见了,既疑惑又惊喜,以为她终于想开了,决定做和睦内宅的友善息妇。   其实七夫人只是怕她阿家的款摆大发了,宣娘跑去找大夫人告状,目前正处于谨慎阶段。   她们这对姑妇,家里家外不少人关注,大长公主都叮嘱锦瑟格外用心些,只怕宣娘受了委屈。   见如今的情况,大夫人稍微松了口气,“我看,你七叔母还是分得清轻重的。她心其实原不坏,做不出那磋磨息妇的事。”   “磋磨息妇的事做不出,但阿家的款还是想摆一摆的,如今不过是新妇过门,她没想好分寸,怕您护着宣娘与她不快,才暂时收敛罢了。”   问真自幼与问圆一起长大,看待七夫人的视角与大夫人不同,另有看法。   大夫人眉心微蹙,“倒有理……可这阿家与息妇之间的事,哪是能掰扯清的。宣娘如今做了她的息妇,捧帘把盏地侍候都是应尽之理,咱们家虽旧无此例,可她若执意如此,宣娘不能违拗。”   儒学盛行,礼法孝道为上的时代,息妇在阿家跟前孝敬是理所应当的,哪怕受些磋磨,顺从孝敬才是正道,若要反抗就是不孝、无德。   宣娘总要顾及赵家女眷的名声,不能叫自己传出不孝之名。   这个罪名,可比去年那莫须有的“不吉”严重多了。   大夫人略有忧色,“我还是得关注着,若你叔母有动作,小打小闹还好,一旦过分,我立刻请出你祖母来。”   她是下定了决心,不肯让侄女在自己眼皮底下受委屈。   问真却道:“宣娘不是白受委屈的性子。如今叔母敬着宣娘,宣娘尊敬叔母,但不可能毫无防备,宣娘在观察试探。她长到这么大,舅母不是将她当做琉璃玉人呵护照顾的,这世间风云变动,她见识过不少,绝不会忍气吞声,自己受委屈的。”   大夫人微微扬眉,问真轻笑,“说句大不敬的话,叔母的性子,软肋实在太好找了。”   见明若是一味愚孝退让,宣娘或许还有些麻烦,可见明孝而不盲从,心又在宣娘身上,宣娘开局这手牌实在稳妥,若还能输,倒不像她了。   大夫人心沉回肚子里,微笑点头,“是这话,改日我得唤她来,告诉她好生孝敬阿家,尽好做晚辈的礼节。” 第84章   宅斗高手   述圣成婚后适应得很快, 虽然身边多了许多人,但长辈、同辈这些亲友大多友善和气,小院中的侍女仆妇们都周全沉静, 并未令她有太多不适应。   从江州到京城,她每日仍旧是向长辈问安叙话、纺绩读书,偶尔与问真与新认识的宣娘、问满等姊妹闲聊, 生活似乎并未有太大改变,来之前母姊婶娘絮叨了满耳朵的高门难事未在她身上发生。   问真等她适应了一阵, 至少将家中生活捋顺,又送了弟弟回江州, 才将邀约的帖子递出, 述圣端端正正地接过帖子握在手中, 微微露出一点笑, “我还想姊姊莫不是在等我毛遂自荐。”   她气质一向平静淡泊, 露出的这一点笑不浓烈, 如巍峨山巅上飘过的一抹白云, 很纯粹、无暇的美。   问真便笑了, “我以为你是要打上门去要帖子呢,还是太温和了, 等你过去教一阵子书, 只怕就要拎着戒尺打人了。”   五六岁的小娘子们, 虽然在家时都被嘱咐过要乖巧守礼, 想要她们聚在一起完全乖乖巧巧不惹是非是不可能的。   问真这段日子都不知调停过多少矛盾,幸而如今规矩渐渐立清楚了, 述圣过去不至于像一开始的高娘子那般焦头乱额。   天知道高娘子刚开学那阵子从问真这要了多少玉春酒回去。   她那阵子已经不是借酒消愁,而是借酒渡劫了。   用她的话说,白芍开的再厉害的安神药, 吃着没效果了,不如吃酒。   吃到肚子里,心里不苦。   问真有些同情怜爱地看着对未来充满期待的述圣,拍拍她的肩,“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来找姊姊,或者问高娘子是一样。”   述圣郑重地答应下,问真又道:“那群混世小魔王,做了什么错事你只管教训,她们或她们家人若有不服,都叫来找我!”   这句话她说得颇鉴定霸气,述圣微笑着道:“我自幼长在书院中,先生如何教训学生,我见了不少,姊姊不必担心我。”   “我们族中这些孩子啊,必是得有个正经地方管一管。在家里,要么养得太骄横,要么太柔顺没脾气,年纪又小,寒山书院又不管给人开蒙,我是怕你招架不住。”   问真将一枚芙蓉冻石小印放到述圣手中,冲她眨眨眼,“恭喜我们述圣娘子找到了第一份差事,此为贺仪。至于学堂中的束脩酬金,贴子里都写清楚了,慢慢研究吧,左右如今见通应该是赚不过你的。”   述圣惊喜地捧着那枚小印,见其下篆刻乃一小丛劲竹,一侧落着篆体“许”字,这是顾及闺阁女子名字不宜展露于外,而只刻一字过于单薄,所以加一丛竹子,与许字相互映衬。   这竹子天然劲朗,俊秀脱俗,毫无匠气,刀笔高明,多一分繁杂,少一分无神,风骨亭亭。   述圣捧着那枚小印半晌,抬起头,正色肃容地对问真道:“我会做好这份差事的,绝不令姊姊失望。”   她对教学之事郑重以待,即便是给幼儿开蒙,没有松懈,而是郑重相待。   大夫人十分支持,特地叮嘱她早晨不必来问安耽误时间,在房中用过早饭往学里去便是,述圣带着从江州带来的满满当当的笔记,就这样上了任。   见通刚入朝,既要熟悉文书事务,又要熟悉同僚关系,每日回家后是笔耕不辍,夫妻二人掌着灯每每写到月上中天,再携手同归,何尝不是一种默契亲密。   宣娘在徐家适应得不错,辈分最高的祖母是自幼待t她宽容慈爱的长辈,家里的当家人是她亲姑母、表姊,阿家目前为止还没给她找出什么大麻烦,还处于互相礼让阶段。   比起在闺中还有赵大夫人时不时催促她做针线,她的日子可谓清闲。   见述圣有了正事做,每日忙忙碌碌格外充实,她便想到学里找份差事,和问真商量半日,讨来个教导礼仪兼家族谱系的活,礼仪自不必说,京中高门的家族谱系、姻亲联络,她自幼谙熟的,提起主要房支的某某人,哪些年做什么官,有什么大功绩,都是信手拈来。   这对高门女子来说是必修课,毕竟自幼跟随母亲长辈出席宴会,倘若宴会上不慎在某位大人物的亲友跟前说了大人物的坏话,或者触犯了哪一位大人的忌讳可怎么好?   再有长大后独当一面,哪一家该怎样对待,要做到心里有数。   京中高门众多,内容繁复,礼仪是由浅入深,水滴石穿的功夫,都得自幼学习更为容易。   她只领了蒙堂这一个班别,一开始气势汹汹准备大展身手,上任不到两天,就被一团童稚的孩子们打倒了,发现自己准备的东西都太严肃正经,孩子们学起来兴致很低,甚至有的干脆不予理会。   宣娘大受挫伤,又很快整顿好精神,老老实实向同僚们请教,修改自己的教学内容,沉思几日,决定将国史与各家源流联合,编做故事,讲古一般从开国讲起。   百年间多少家族兴亡起落,今日起朱楼,明日闹市口,珠钗换做荆草,玉笏紫袍掩尘土,又有多少新贵替去旧族,一点一滴,都有可讲之处。   她小心避开那些敏感内容,拿不准的去问大长公主,这位开国第二位皇帝的女儿自幼听着长辈故事长大,活到今日,说是活国史不为过,何况还有徐虎昶这位久经朝堂风雨的三朝老臣,有他们二人把关,保证内容不会出危险问题。   他们二人对宣娘想讲的内容很感兴趣,于是这门一开始只是讲解当今京城局势、高门家族谱系的课程被越修越细。   说是方便娘子们长大交际行事而设,如今倒成了专门听故事的课程。   如今的朝堂局势娘子们没知道多少,开国时共有几位国公、哪位打过什么厉害战役、前朝末年那些世家在本朝被开国皇帝修理了倒信手拈来了。   问真听了两节,确定宣娘的内容都选得很周全妥帖,便放下心,没提出异议。   蒙堂的孩子们还小,不着急立刻当家理事,听这些被藏在故纸堆中的老故事,能从中学到一点东西倒挺好。   得到问真认可,宣娘更加欢喜,教学之事步入顺境,她在问真跟前恨不得将下巴抬到天上去,至于家里有没有异样声音,她是不在乎的。   成熟娘子,志在四方!   七夫人故意传到她耳边的不满都被当做了耳旁风,费劲好几日,宣娘一点反应没有,让七夫人有种拳头打到丝绵堆里的无力感。   她见让宣娘知难而退不成,开始找见明谈话,嘀咕:“你息妇日日忙着女学那些事,不来服侍我这个阿家就算了,你这夫婿在家温书,她不知服侍汤茶点心,倒去忙碌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实在太不像话了!”   见明端正肃容,“教养子弟,传授书简,乃是堂堂正道。宣娘每日向您问安,从未懈怠,孝心至诚!于大义私情,宣娘都处置圆满,儿实在不知她有何‘不像话’之处。”   七夫人气得用指头戳他,“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   “宣娘嫁与儿子,咱们如今是一家人,她是咱们家的内人。何况儿自认处事公允,这点亲友们无不信服,娘何出此言。”   七夫人深深吸气,恨自己生了个一心向息妇的木头疙瘩,见明见她气愤,忙将茶水端来,又劝道:“姊姊不在家中,满娘却在伯母、长姊处学习理事,儿与见通婚事告一段落,伯母如今清闲,娘若无趣,何不时常过去,既能与伯母、长姊闲话,又能教导满娘。宣娘与七弟妇近来同进同处,她们上完了课,一同便去找伯母与娘了。”   他耐心劝导,七夫人却忽然一个机灵——她刚才挑理,是说新妇待她不孝、待郎君不细心,可长嫂的儿妇是如此啊!   长嫂对此格外支持,她在这里挑理,岂不是与长嫂作对!   费了好大力气传闲话,才传到儿妇耳朵里,儿妇不当回事,还容易得罪长嫂,真是欲哭无泪!   她这段日子自认都想明白了,她做阿家的,平日让息妇怎么孝敬都是理所应当,只要不做得过分,长嫂无法袒护赵氏,但她与长嫂唱反调,这罪名就大了!   长嫂不会认为她是对她心有不满吧?   见母亲神情剧震,见明将手中茶盏放下,关切中带着一点急色,“母亲怎么了?可是有所不适?母亲千万不要生气,若宣娘与七弟妇一起教书育人,培育族中娘子触怒了母亲,可真是儿子息妇的大罪过,儿立刻请白娘子来替母亲看诊——”   “你给我坐下!”七夫人立刻叫住他,秋妈妈在旁小声道:“娘子,小郎这话是无心,可有一点却实在要紧,咱们少夫人教导的是族中的孩子,若传出您因此对少夫人不满,族人们……”   七夫人心尖发颤,见明还念叨着要请医者,七夫人瞪他一眼,“请什么大夫?请来给你娘惹人恨?快——我这有你大伯母给的好燕窝,你带回去,炖给你息妇吃,就说我说的,她每日教导孩子们,实在辛苦,要多温补。”   见明做感激状,起身谢七夫人关爱,七夫人气得要命,又惊又后怕,连儿子的脸不想看了,摆摆手叫他快走。   晚间回到房中,便吃到一盏热腾腾兑了雪梨汤的燕窝的宣娘轻笑道:“郎君今日哪里打家劫舍回来的?”   “阿娘关怀你劳累,特地吩咐我带回来,给你温补身子的。”烛光下,见明注视着宣娘,目光温柔,又关切地道:“吃过燕窝,咱们读会书消食再睡,但不要熬夜了,你这段日子动辄写本子故事写得月上中天,对身体无益。”   宣娘垂头去吃燕窝,微微扬起的眉衬得眼中笑意愈发狡黠。   任你东西南北风,我不接招,力气白用。   她还以为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复杂招数,结果只是传点小话,试图让她自己心中不安,这种小招式,她自幼从堂房府里见识多了!   婚事落定,学堂步入正轨,问星搬出去后,将小院里的一切打理明白,在学堂中适应良好,问真终于落得空闲。   这数月间,季蘅的书信已经积了厚厚两匣,问真每每在信中安抚,季蘅言辞中并无埋怨,能看出字迹愈发俊秀,读的诗书愈多,生活中一点细微小事,被他写来颇有意趣。   只是偶尔在信末,会提起他们已有多久未见,提到自己近来有如何如何的变化。   季蘅若是嗔怪埋怨连连,问真还未必怎样,季蘅不怨不怪,如此委婉退让,问真反而有些愧疚与想念,家中事情落定,安排好诸事,她很快安排好了去云溪山的行程。   仍是季芷做信使,季蘅拆开书信一看,恨不得一蹦三尺高,兴高采烈地进屋去装行李,季芷站在屋门口幽幽地看着他,没想到,她这弟弟竟还真有几分手段。   季蘅留意到姊姊的目光,得意地“哼”了一声,“这叫不争即是争!她若心里没有我,她分身无暇时,我幽怨纠缠,只会令她不满。等娘子闲下来,她心里有我,自然立刻想到我。”   季芷看着年纪轻轻但一本宅斗经的弟弟,沉默半晌,季蘅可不放过她,缠着她让她承认自己“厉害”,季芷无奈,语气微妙地赞扬,“是,我们季三郎最厉害了。你这么厉害,开解开解,让她别再每日幽怨自怜,如何?”   “我开解,每日都劝,可是无用啊!”季蘅叹了口气,英俊开朗的眉目外笼罩一层愁云,蹙着眉道:“我想,还是得给阿娘找些事情做。如今家里的事有于妈妈等人打理,阿娘每日醒了,诵经、吃饭,邻居娘子新添了小儿,阖家忙着照顾孩子,阿娘无处走动,总闷在屋子里,心情哪里能好。”   季芷若有所思。   第t85章 第85章   每日一逗俏郎君,延年益寿……   家里事情不多, 日常事务大夫人自能料理,得心应手,用不到问真帮忙。   她从前有心分派给问真的差事, 是为了分派权利,如今上下敬服,她不愿叫问真打理太多琐碎事, 白耗费问真的时间。   她这个做娘的还在,用得到问真呕心沥血披挂上阵?   她喜欢问真端坐高堂众人敬服, 喜欢问真闲卧花间,听曲品茶的模样。   于现在的她而言, 能令她女儿欢喜的, 就都是好事。   问真对家里的日常闲事没什么事必躬亲的爱好, 她娘其实只需总揽, 细节交给下属处理, 她过去做什么, 给娘再打下手, 给秦妈妈、钱妈妈她们再添一层领导?   平白添麻烦。   大事已必, 明德堂开始料理出行事宜,这些无需问真操心, 自有含霜打点妥当, 她只需要安抚被留在京中, 满怀怨念的问星。   她这次要出门的时间不短, 明瑞明苓势必随行,问星这个入了学的人就没有这样好命了。   十七娘子知道自己完全没有随行的机会, 但不甘心就这样轻易放过,于是黏着问真好一通撒娇,恨不得将自己都缠到问真身上。   问真本已习惯了身上挂着孩子看书, 但今日问真格外磨人,她都有些招架不住。   那边含霜在亲自整理裴昭仪率族人离京前,赠与徐家女学的三百卷藏书,问真本想稍后过去亲自过目,时下却只能无奈地看着问星。   “都是入学读书的人了,怎么还如小孩子一般磨人?”   “我不比明苓明瑞大几岁!”问星很不脸红地哼了一声,“等过两年,他们要入学,就不能跟着姊姊了!”   地上的明苓听了立刻跳起来,“我要一直跟着姑姑!”一旁的明瑞立刻附和。   问星冲她做了个鬼脸,刚要说话,问真一根指头摁一个,强势制止了这场战争,“七月酷暑时,你们学中会停一个月课业,届时我再带你同去避暑玩耍。”   问星就等这句话,她去年便知道,徐府闺学,每逢酷暑寒冬,便会歇课一个月左右,这是大长公主当家时,心疼孙女定下的例,她年轻时还会亲自带着孙女到京郊山上避暑。   如今家中还是将这例遵循下去,大长公主每逢盛夏,还是会带着孙女们出城避暑。   她虽有一点微弱的不做电灯泡的良心,但她这回真是有正经事要办!   问真见她立刻眉开眼笑的样子,无奈叹了口气。   那边明瑞明苓见问星消停下来,立刻上来施展本领,问真招架着这几个混世魔王,恨不得学堂立刻开张,将这两个小魔头都收纳进去。   她这里东西打点起来倒快,季蘅动作很快——好不容易等到的机会,再不敏捷些,他生怕问真这里再有什么变动绊住脚,于是以最快的速度卷好了包袱,只等问真动身。   云溪山上处处早已打点妥当,曲眉久留云溪山打点事务,甫一得信,立刻将园中屋室收拾好,静待问真车马。   山脚庄子里,魏彩带领人严阵以待,听闻女儿跟着的十七娘子入学,此番没能同至,魏彩自然稍有失落,但这并不影响她周全妥帖地做好准备。   枣红小马真君被洗刷干净,吃饱了草料与脆甜的春夏果子,睁着黑黝黝、水灵灵的大眼睛,雄赳赳气昂昂地等待主人的到来。   山中景象,春夏与秋冬自然决然不同,山中处处青碧,高大的树上挂着红红紫紫的野果子,有些青白未熟,极为酸涩。   年纪还小,记不住前年吃的亏的明苓又在这上头跌了个跟头,被小果子酸得脸皱起来,如同笼饼一般,扑来问真这里挂着泪珠撒娇。   问真好笑地搂住她,指尖揩去她眼角的泪,“还乱吃果子不吃?山里的东西哪是那么随意能吃的。”   明苓哭唧唧撒娇,明瑞吃了个闷亏——他看妹妹都吃了,自己要啃,他完全没受用到前车之鉴,他都咬了一口了,明苓才哭出来。   问真将他们两个一起搂进怀里,挨个安慰,季蘅实在不会哄孩子,从前的经验不适用——他总不能空手搓出电子产品来哄孩子。   一切回归原始,季蘅绞尽脑汁地想,眼神不经意瞥到山道边,眼睛一亮,忙跑过去,仔细摘了一小捧粉嫩红艳的野莓子来,自己先尝了一个,将红色浓重些的挨个塞给明瑞明苓,“好小娘子,好郎君,这莓果滋味酸甜,最是好吃,你们快尝尝。”   两人被问真哄了一会,已经不大伤心,只想再依着姑母撒娇而已,听他如此哄,将信将疑地看着那果子,还是明苓胆大,试着啃了一小口,然后眼睛微亮,然后强做矜持地点点头,“果然不错。”   又有些懊悔方才叫这位不大熟的郎君看到她失态的窘迫。   明瑞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向季蘅道谢后,老老实实地抱着果子啃,这回吃了教训,不敢很大口,不大的莓子吃得慢慢的。   问真扬扬眉,看向舒了口气季蘅,“三郎很有法子嘛。”   她语调慢吞吞的,带着点慵懒闲散,又仿佛亲密耳语。   季蘅在季家行三,外人偶尔会这样称呼他,都没有问真此刻含着轻笑的一声令他心旌摇曳。   他这回很出息地脸没红,但问真眼睛一扫,看到他微红的耳根,眼中不禁带笑。   季蘅知道他在问真面前什么都瞒不过,其实本没打算瞒,只是希望问真眼中的他能更强大可靠一点。   “娘子勿要笑话我。”被看破了,就借机撒个娇。   他将最红最大的两个野莓放到问真手中,清润如春水的眼眸含着笑看向问真,“这两颗莓子收买娘子,如何?”   “可不能叫人知道,收买我是这个价码。”问真笑吟吟将手一握,收下两颗野莓的“贿赂”。   季蘅取绢袋将那一捧莓子装好,又拿了两个在手,余者交给跟随出门负责照顾孩子的枕雪,回首笑对问真,“蘅知矣,外人何必知?”   问真向他伸出手,季蘅迟疑一下,在自己和野莓之间,抿着唇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问真看出他的一点紧张,笑吟吟将这只手笑纳,牵住了才道:“前头还有棵樱桃树,夏日结的果子极大,比市上的野樱桃都好,这会花应该败了,不知生出果子没有,咱们瞧瞧去。”   没等季蘅压住自己脸上既惊又喜的笑容,表现得不矜不伐斯文从容一点,明瑞明苓已欢天喜地蹦了起来,“好耶!吃樱桃去!”   问真看一眼季蘅,眼中笑满得快溢出来,含霜不经意瞥见,本应立刻低头,却忍不住看了好一会。   她真的,好像从未见问真这样笑过。   她到问真身边不久,今上登基,问真被点为储妃,要入皇家,就须得喜恶不行于色,好恶不露于外,嬉笑怒骂,皆有限度。   含霜一时心境复杂,竟不知是该欢喜放心还是该警惕小心,左右最终是垂下头,仍然安静地跟从在问真身后,去看那棵樱桃树。   明瑞明苓的期待落了空,那棵樱桃树花虽然结完了,却还没到结果的时候,俩人围着那棵树可怜巴巴地转了几圈,踮着脚看来看去,都没看到果子的影子。   问真捻着野莓慢慢吃着,季蘅看看问真,在问真温和的默许下,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出一个合适的笑容,走过去软声哄两个孩子。   “还没到野樱桃结果的季节,再等一个月左右便差不多,小郎君、小娘子勿急……”   他在问真身边的这段日子已经能看出来,问真将侄儿侄女看得命根子一样,看似大方撒手,其实小心仔细地养育着,问真如今允他靠近明瑞明苓,又何尝不是一种认可,甚至许可。   他眼神温和无害,声音很轻柔,两个孩子对他不算陌生,便没多抵触,被牵回来对问真撒娇,说要在山上住一个月,等到吃樱桃果子。   问真不置可否,季蘅略有些期盼的目光投出又收回。   回去的路上,含霜与曲眉慢慢并肩,含霜看着问真牵着明瑞明苓,季蘅紧跟在侧的背影,低声对曲眉道:“叫人好生服侍着吧。”   曲眉已从问真允许季蘅接近甚至示好小郎君、小娘子上看出问真的态度,立刻道:“从未怠慢过。”   只是日后要更精心。   含霜看她一眼,轻笑一声。   最终,明瑞明苓还是在园子里吃到了樱桃果子。   端午问真是要回家过的,一是大节日,家里摆戏酒,她不好不在;二来,她在外小住一阵尚可,若是久居,大夫t人和大长公主又要不安惦记。   而季蘅那边,不适合久久不在兰苑露面。   不过节后,她带着问星又回去小住,这一次真是短程。   学里端午要开始熏香驱蛇虫,会持续一候左右。   端午之后蛇虫涌动,栖园草木繁盛,水系遍布,更易滋生蛇虫,每年这个时节栖园都是香烟直窜,如今学堂中多了这些小娘子,不得不更加小心地熏香驱虫。   学里干脆将熏香这几日放假,问星娇弱的肺腑连在园中居住都受不得,问真干脆带她又到了山里。   山中按说是蛇虫最多的地方,但园中多植驱虫芬芳草木,有几处屋室干脆以香木搭建,蛇虫不侵。   问真这一回将问星和明瑞明苓都安排在其中两处,没住从前的暖坞,她仍在竹楼中住,竹林中燃驱虫香,这些香料由她亲手调配,成本更高昂,味道更为宜人,问真素喜焚香,住在其中不会反感。   问星入了学,平日每旬只得一日休息,难得有这些假期,问真常带着她在林中闲逛,明瑞明苓自然不能撇下,于是出行队伍十分浩大。   季蘅惊喜地折下一枝野樱桃捧来,“这些樱桃长成了!”   几乎快有个小莲子大了。   不说时下,就是后世,这样大的野樱桃难见啊!   圆溜溜红玛瑙般的果子点缀在翠绿的小叶片间,问星瞧见有些惊喜,又做了一回电灯泡,还是多两个跟屁虫的加强版,问星决定摒弃与季蘅的前仇——主要是她现在有求于季蘅,决定和这位老乡相认了。   原本那两顿饭的仇怨,看在她给他和姊姊的约会添了那么多次堵的份上,十七娘子决定不再在意。   这回见季蘅明显是过来对问真献宝的,她看一眼显眼的两枚灯泡和自己这个加大版,故意惊喜地叫了一声,“这里的野樱桃竟然这样大?明瑞明苓,快随小姑姑,咱们采樱桃去!摘些回来,熬做酱料制点心吃!”   两小的欢欢喜喜地答应着,跟在她屁股后面,一溜烟地走了。   季蘅总感觉哪里不对,但乐得他们离开,享受二人世界,摒弃那点直觉的微妙,将樱桃摘给问真,“娘子快尝尝,我方才试了,是甜的!”   问真收回看着问星背影的目光和微扬的眉,品尝着樱桃,含笑点头,“是甜。再折些回去,插瓶好看。”   季蘅被肯定了,神采飞扬,并不急着去折樱桃,二人在石凳上坐着,含霜摆好茶炉,正欲挽袖烹茶,季蘅兴冲冲地道:“我来试试!”   他看向问真,“我刚学过烹煮紫笋茶。”   “那就试试吧。”问真莞尔,不问他是和谁学的,左右真学到手了,他定忍不住显摆出来。   二人就着清茶吃果子,还有含霜带来的清甜米糕,与酸甜的樱桃、清苦的茶水搭配,坐在溪水潺潺的山间,正相宜。   下晌回到园中,问星还兴高采烈地带着明瑞明苓亲手制作樱桃果酱,明瑞提出要吃毕罗饼,明苓立刻响应,高声叫,“曲姑姑!我们想吃毕罗饼!”   曲眉笑着道:“奴婢已吩咐厨房预备了,稍后郎君、娘子便能吃上。”   问星不由赞叹姊姊身边之人的周全,忙道:“稍后烦请姊姊将送往姊姊那边的给我,我给姊姊端去。”   曲眉含笑应诺。   竹楼中,日头偏斜,正该燃香的时候,问真却道:“不要燃香了,过会问星该来了。”   含霜连忙吩咐下去,正在问真身边摆开棋盘的季蘅一惊,问真笑道:“她白日那般殷勤,不是有事我可不信。”   季蘅便得告辞,问真正透过窗看到问星目光坚毅如要上战场的身影,含笑扶额,“你且到书房小坐,不必急着离去。”   季蘅不大甘愿离开,听问真如此吩咐,才露出笑答应下。   “好郎君。”问真摸摸他的唇颊,“不笑怪俊的。”   季蘅看着问真轻佻的笑,才反应过来她在调戏自己。   问真已笑吟吟地收回手,从容自在地嘱人换问星喜欢的果子露来。   如此俏郎君,每日一逗,延年益寿。 第86章   问星走进来,很出乎问真意料……   问星走进来, 很出乎问真意料的,没有腻上来撒娇卖乖,而是正儿八经地将食盒放好, 跪坐下来,郑重其事地看向问真:“我有一事,想请教姊姊。”   问真端正神情, 抬手示意含霜驱散无关人等,等二楼彻底安静下来, 才道:“怎么了?”   “我在一本闲书笔记上,看到一种能够预防治疗豌豆疮的方法, 想要一试。”   饶以问真广闻, 反应了一下, 才想起豌豆疮是什么东西。   她抬眼看向问星, 眼中有转瞬即逝的探询之色, “葛洪的《肘后备急方》中写:比岁有病时行, 仍发疮, 头面及身, 须臾周匝,状如火疮, 皆戴白浆, 随决随生, 不即治, 剧者多死。你是说这个豌豆疮吗?”   这是时下一种极厉害的疫病,但近一二年家中无人得, 家人轻易不会提起,并不像问星这个年岁的闺阁娘子会知道的东西。   即便问星推说是闲书笔记上发现的,可如果书上就能找到有效预防豌豆疮的法子, 这病哪里还会令人头疼至今。   问真情绪内敛,问星并未察觉到她的异色,又满心紧张,只顾着用力点头,“正是这个。”   问真看着她懵懂天真,完全信赖自己的模样,沉默一瞬。   “是什么样的法子,你慢慢地说来。”问真似随口一问,“若真有效用,推行出去使人知道,是利国利民。”   她态度平常,如日常闲话一般,含着三分温和纵容,似乎并未十分重视。   问星要引起她的重视,忙将自己杜撰做旧好的书取出来,又讲自己需要庄子上有一些人手帮忙,问真翻着书,听着她的设想。   “这书我却从未见过,你从哪里淘来的?”问真等问星说完了自己的打算,将手中的书合上,似乎是随口一问。   问星对答如流,不假思索地说:“是前阵子蒲娘替我去买书时,从一个老书摊上购来的,买回一大包书,我慢慢翻拣整理,好多乱七八糟的垃圾东西,倒这一本还算稀奇。”   她说完,忙又期待地看向问真。   问真沉吟一会,做思考状,问星道:“我就是想试试,这书上说得如此笃定,万一真成了呢?岂不是利国利民!”   “是可一试。”问星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若可行,便是利国利民。   转瞬间,问真心中有千万考量,最终还是目光平和地看向问星,“但现在太急了些,且等到你学堂歇夏,咱们再来山中避暑,我带你到庄子中小住,再做打算。如今你只剩几日假期,又能够做什么?”   问星没想到问真答应得如此痛快,又已开始为她思量,还惊愣一下,因她早已做好了打算,这会下意识道:“其实将后续事宜交给其他人操作是可行的……”   “既然是你提出的主意,就由你亲自来做。这本笔记中写,笔记主人偶然见到畜养牛畜的农人被牛传染疮疹之后,痊愈既快,且不会感染豌豆疮。但只是一笔之词,倘若真要试行,还是得亲身访问一番,这很需要花费一些时间,你难道没有自信,能做好这件事?”   问星连忙摇头,问真注视着她,“既然是你发现的古书,你提出的设想,就由你亲自来完成吧。倘若行之无效,是一场历练,至少能经历过,平日我教你再多,不如真正挂帅指挥一场;倘若有效,我会请父亲上奏表,奏呈圣人,为你表功。”   这正是问星的本意,她迫切地想要做出一些事情来,改变如今糟糕的处境——其实表面上,她如今的生活锦衣玉食,富贵无忧,看起来并不糟糕,甚至算得上是一步登天。   但立春那晚问真的话还是惊醒了她。   她不能再这样泡在蜜水里,长到十六七岁,无知无觉地、贞淑顺从地,就从徐家人变成了另一家的人,余生是好是坏,全要凭借另一个男人的良心。   那样的日子太可怕了。   这世道待女人不好,她这一年多看似饱受宠爱,同胞弟弟见新反而不如她收祖母重视,可只看安州父母派来的人的态度,便能看出区别。   她不可能一辈子在祖母跟前,在姊姊怀里,对她的婚事、余生有直接掌控权的是她的父母。   问圆堂姊去岁的痛苦经历与今年奋力搏杀的模样还在眼前,她不能怯懦,t她要为自己争出一点主动的权利。   把握自己人生的权利,而不是永远被动顺承。   她首先想到的,便是给自己增添一点成功的筹码,至少是一个有用的人。   牛痘如果成功了,她至少,能在史书中留下一笔,能拥有一点话语权吧?等到十六七岁,她若不想嫁人,好歹有点力量,能给自己争取来个出家为冠……吧?   问星内心惴惴,前路茫茫未知,“牛痘如果成功,呈上后大约会是什么结果?”她还有一点不放心的地方,先请含霜稍退两步,然后挪到问真身边,在她耳边问:“这会使得圣人忌惮咱们家吗?”   以前那些小说里好像都是这样写的,主角做出某些成绩,便会引来君王的忌惮,导致家族处境变得糟糕。   问真原本思绪杂乱,听到她这句话,反而笑了,“这从何说起?——你若回个点石成金、覆手变出精铁的本领,圣人或许会忌惮。这‘牛痘’之法若成,预防豌豆疮,可解一大疫病,免去多少死乱,圣人只会上上嘉奖你。若顺利——应该会给你个县主爵位。”   问星出身徐家,在这种时候是助力,立此大功,平民男子大约是平步青云了,女子前程受限,给什么爵位封赏全凭良心,大概率是封给夫人诰命——将国夫人、郡夫人、县君等诰命等级破例封给民女民妇是有先例的,大多还会另给封号,这是作为嘉奖的特例。   但赏徐家的娘子,只封给诰命,就显得有些小气了。封民女县主,或许会有宗亲反对,封给徐家娘子,只看如今站在朝堂上的徐缜,和坐镇徐家的大长公主,对着牛痘板上钉钉的功绩,没人敢站出来反对。   这都是建立在问星所说的“牛痘”确实有效的前提下。   问真收回心神,点点问星的额头,神情如常,“哪里有那么多胡思乱想,一个利国利民、不涉攻伐的药品点子,有什么值得圣人忌惮的?”   问星讪讪,问真琢磨着或许是她那晚的话吓到问星,本欲宽慰一番,但想想又住了口。   有些时候,对皇权多些畏惧,多些谨慎小心,不是坏事。   尤其问星,这个混世魔王的头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还是让她多些忌惮吧。   问星恍恍惚惚地离开,总觉得除了没能立刻落行,其他一些都顺利得让她没有真实感。   含霜给茶炉换了新水,净手来重新烹茶,见问真在席上坐着,慢慢翻看那卷书,迟疑一下,打开问星带来的食盒,“今日的毕罗饼做得很不错,晚膳还有一会,您先尝尝不怕。”   问真眉微微垂着,神情看似并无很大变化,但她莫名地有一点担心,所以出声打断。   “这书有什么不对吗?”她小心地问。   问真这才意识到,她的神情或许并无不对,但含霜对她过于了解,对她的状态过于敏感。   她摇摇头,将书放下,“如果不是做旧的,就没有不对了。”   含霜惊呼一声,倒吸一口气,“是有人刻意谋划算计?是我疏忽,没想到会有人从十七娘子处着手,我立刻去查。”   问真看着书上那笔字,皱眉半晌,“你只要查她身边的人这阵子都接触过什么人,是否有专精书籍做旧的,是否从旧书摊上买过书。无论有无,立刻来回我。然后将此事吞回肚子里,不要再提。”   含霜沉声应诺。   问星的表现并无太大疏漏,但很多时候,对答如流,不假思索,何尝不是一种疏漏。   这本所谓的古书笔记是假的,问星对牛痘的自信却不能作假。   那问星,又是从何知道的预防之法呢?   牛痘,牛痘。   问真叹了口气,将万般思绪都压回心底,琢磨一会,看了眼那本书,又想捏眉心。   无论怎样,总归是自家妹妹,问星早慧,又有一些谨慎小心,她还算放心。   这点疏漏之处,就由她补上吧。   裹着薄粉的雪白面皮透着殷红颜色,是樱桃酱的颜色,令人见之口舌生津,糕饼盛在青瓷盘子里,颜色煞是好看,问真看着糕点,想起季蘅来,“挪去书房吧。”   她答应了这几日陪季蘅,就不会轻易食言。   季蘅正在书房里对着棋谱冥思苦想,他学围棋的时候不长,季母和季芷都不擅长,幸在共事的管事是个臭棋篓子,总拉着他下棋,给他练出了这一门技能。   某次“偶然”——其实纯刻意地提起,问真便笑着答应叫他练出足够打败程管事的水准。   二人坐在窗边着棋,窗外小院两丛芭蕉青翠,廊下有数盆时令花卉,还有曲眉一早送来的一盘石榴花供在案头,艳红灼目。   下午清风正好,季蘅捻着玉制的棋子,本来蹙眉冥思苦想,被清风一吹,忽然从沉思中走神。   他下意识抬头看向对面,问真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捻着棋子,眼睛还落在旁边的棋谱上,显然是他这一子思考的时间太长了。   下午的阳光太好,照在问真的侧脸上,一层金黄光亮为微调的专注凤眸增添一分神秘。   问真的眉目生得其实很冷,很锋锐,如不留情的刀,只是她平日眼中时常含笑,淡化了这份锋芒。   她垂眼沉思,不用笑修饰自己时,那份锋芒便直直展露出来。   同样的眉目,生在周元承身上,是天潢贵胄,龙章凤姿,生在问真脸上,便需得以温柔平和修饰。   这样锋利的目光神情,世人认为不适合出现在女子身上。   季小郎君本是随意一眼,却舍不得挪开目光了,定定瞧着,指尖想要触碰那眉眼,又在距离眉目两寸的地方稍顿。   问真抬眸看向他,锋芒转瞬即逝,露出一点笑意,“怎么,终于想好落在哪里了?我可不用赔礼,更不收人指头。”   昨夜他们曾聊起赌场笑话,问真想起,随口打趣。   季蘅急中生智:“您的鬓角散了。”小季郎君胆子随个长,大大方方地问:“我替您挽起可好?”   问真含笑倾首,“若理不好,我可要罚的。”   她的鬓角只是有些松,倒未散开,季蘅还是取了花水篦子来,细细替问真理好,梳理头发时,指尖皮肤不可避免地与问真耳边相触,季蘅手稳稳当当,紧张只有自己知道——或许还有问真知道。   问真微微阖眼,伴着清风享受郎君理发的服侍,闭着眼,含笑道:“我怎么觉得你紧张呢。”   “多替娘子挽发几次,便不会紧张了。”   问真没睁眼,手却准准握住他的手,“或是怨我?”   季蘅放下手中玉篦,闭眼问真的纵容助长了他的胆子,他凑过去,用脸颊贴着问真的脸颊,嗅着蔷薇水香,却舍不得闭上眼。   肌肤相贴,时光缓慢,他微微倚着问真的头,呐呐道:“我怎么会怨娘子呢……只怨我生得太迟。”   问真笑了,牵着他的手没有松开,拉到自己怀里,指尖一点点摩挲、感受比她粗大些的男人的指节,或许这就是先天体型的差别,季蘅手上弓马茧子并无她重,但随着身量的猛蹿,手还是比她粗大很多,指节当然是如此。   静谧亲密的光阴中,问真的声音似含轻笑,“若早几年,我们未必能在一起。阿蘅……”   她轻轻唤着,季蘅只想醉死在这片光阴里,不想回复她方才的言语,便从喉咙里发出一个音节作为回答,示意自己听着。   “你若一世不变,咱们便这样过一世。”   这样过一辈子,似乎不错。   这一次的承诺,似乎只是随口之言,远不及上一次情深意重。   季蘅却险些当场跳起来,他手臂颤抖,几乎无法发出声音,半晌,轻轻环住问真,手臂很克制地不愿冒犯,他却几乎想将自己的血肉都塞到问真的身体中。   他的躯干、头颅、心脏……完完全全属于问真时,又会是什么感觉?   静谧与温暖中,他将唇虔诚地吻在问真侧脸,“娘子答应了,就永远不要舍弃我。”   若能爱我当然最好,只是喜欢无妨,只要你给予的地久天长,无论怎样,我都满足。   问真以轻抚他的手作为回答。   端阳后在云溪山只是小聚,短暂的相会让离别更为难熬,季蘅的胆子突飞猛进,离别前夜,赖在问真身边不肯离去,絮絮地说他对那处别宅的布置打算。   哪里想建一间玻璃花房,哪里的花瓶不t大喜欢,他在西市淘到一个很中意的,打算摆在房中。   问真一概随他,微倚凭几闲坐,慢慢打着香篆,偶尔提出一点意见。   看起来当然十分专注,虽然光是一炉香灰,便平了一刻钟不止。   “好了。”直到月上中天,问真才将香点起,安神香的香气昭显着徐大娘子的料事如神——晚间静心的香料是点不上的,不如直接用安神香,助眠还能用到。   问真不再关注那只小香炉,哪怕不久前,那只香炉还在她的手下备受呵护。   她轻吻在季蘅眉间、鬓边,“多大人了,不要耍无赖了,到夏日,我们再来。”   言似呵斥,口吻却很柔和,果然是情人间的爱语。   季蘅感觉浑身被泡在温泉水中一般,他想,娘子总说明瑞明苓问星是混世魔王,倒未必都赖小孩子。   被娘子这样揽在怀里,语调轻柔地哄着,谁能不耽溺其中,长醉于此。   短暂的相聚后仍是离别,这一次分别仍然不舍,却没有上回那般浓厚复杂,摒弃掉不安的不舍纯粹,更易平复。   因为知道,总会有下一次。   回到家中的问星安分老实不少,问真格外关注她在学中的表现,对课业很用心,课上听得专注、功课从不含糊,述圣等人对她的评价颇高,说她“性聪敏、专注”。   小孩聪明不难得,只怕恃资自傲,最终成了伤仲永。   聪明,又肯用心学,这样的人最终总不会差。   述圣自己就是如此,很能分辨出问星是否用心,所以对她偶尔的跳脱活泼很包容,宣娘更不必说,她恨不得将问星扛在肩上出去和人显摆她的好学生!   至少如今整个赵家都知道了,徐家十七娘子如何的聪敏好学、灵秀可爱。   问真回京后去探望外祖母,赵老夫人抚着她的手夸她孩子养得好,一向自认脸皮很厚、波澜不惊的问真都有些不好意思。   她已不敢想象,等宣娘有了儿女,会被这个做娘的夸成什么样子。   含霜不久后回禀,问星房中的人确实在外的旧书摊上、各种书局里替问星采买过不少旧书笔记,和做旧的手艺人并无往来。   她能查到的是这些,外人不会比她多查出多少。   问真安心一些。   在问星的满心期盼下,酷暑时节终于来到,这原本是她很难捱的时候,体弱的人畏热甚至胜过畏寒,天气热时五心燥热的滋味她已经尝过一次,去年入秋天凉时,她恨不得要吃烤小羊庆祝,如今竟不在意了。   问真遵守承诺,先带她住进了田庄中,魏彩欣喜过望,将好些年没派上用场的正院大屋里外洒扫整理,恨不得连屋檐都扫一遍,不许留下一粒灰尘。   而问星,在牛圈前,恭恭敬敬地拜过每一位“牛大人”。   这可都是她的爵位、赏金、未来啊! 第87章   问真说放手就真放手,问星要……   问真说放手就真放手, 问星要做的事都交给她自己去做,有需要直接找魏彩,不过分的需求魏彩都会满足, 稍微出格的才会来找问真请示。   在云溪山,问真的态度就是最高指令,她表明支持, 魏彩等人当然明白如何行事,给徐家十七娘子提供了在田庄中大展身手、呼风唤雨的机会。   说是七月避暑, 其实是从六月下旬开始,到七月中旬结束, 共记一个月。   六月正是京师天气最热的时候, 山边倒是还好, 偶尔温凉合宜时, 问真便牵着马溜溜达达地入山。   山中射猎不似围猎, 没有驾马狂奔倏忽来去的风驰电掣, 但林风簌簌, 泉水叮咚, 穿花拂柳间满目生机盎然,是另一种心神骀荡。   问真年少时生活被各种课业与沉甸甸的身份包裹, 很少有这样自在地在林中遛马的放纵时光, 在云溪山的几年, 看似黑云压城, 其实某种程度上重塑了她。   土黄的野兔动作灵敏,倏地从草丛中跳出, 趴在溪边用黑黝黝的眼睛看问真,漆黑的小鼻子微动,似是嗅探敌友。   沉甸甸的弓负在问真身后, 她并不拔出,目光温和地注视着那只兔子,并不是看向猎物的目光,目光平和无害,是如土地春风一般的包容,和一点饶有兴趣的打量。   凝露啧啧两声,“这兔子还挺肥,今年草木丰沛,于它们算丰年。”   她一出声,野兔似被惊动,又或许是队伍里的人目光都聚集过去,终于让这只警惕性不够的兔子感到危险。   它的耳朵微动,后腿一蹬,又蹿进一旁的草丛中。   “诶呀。”凝露有些懊恼,问真轻笑着拔出箭出,弯弓对着前方高大的野胡桃树,一箭射下沉甸甸的一大枝胡桃,“本想混熟了,回头带明瑞明苓来玩的,既然被你坏了事,就罚你把这些胡桃带回去吧。”   七月份山里的野胡桃熟得最透,六月尾巴上若碰到熟了的,十分香甜可口。   云溪山果木丰足,这几年又风调雨顺,山中各种野果吃吃不尽的。   凝露动作利落潇洒地翻身下马去捡胡桃,回来时红光满面,“娘子的准头愈发吓人了,看来我若不想丢了饭碗,真得好生练练。”   她捡回来,问真看了一眼,没有摔烂的。   鲜胡桃外头那样厚一层大青皮,摔不摔这一下,倒没妨碍。   确认胡桃无碍,她才睨了凝露一眼,“你回回这样说,哪次真练了?”   凝露讪笑,问真反手将弓背回,笑着轻拍马儿,“走,咱们往溪边去。”   枣红的马儿英俊健美,马上的人更矫健风流,金灿灿的眼光笼罩着一人一马,微散的鬓角、轻松散漫的笑意,浑身透着吃饱了肉的狮子的慵懒自在。   问真髻上的银边月季秾艳无匹,在阳光下灼灼夺目,但落在乌黑的发髻中,只能甘心沦为陪衬,做那意气风发潇洒慵懒中的一点鲜艳点缀。   季蘅驱马跟随,似要被夏日林中风吹得醉倒了。   山里的日子轻松自在,尤其夏日草木茵茵,山里比山下更凉爽。   明瑞明苓每日松了绳子的马一般疯跑,若非枕雪漱雪久经历练,只怕都难以跟住他们。   一家人唯一忙着做正事的只怕就是一个问星了,虽然已经再三做好计划,真正开始时还是紧张得睡不着觉。   问真见她每日白天各处访问消息,晚上还点灯写计划到半夜,心疼之余很欣慰。   做决断的能力与行动力是最难培养的两种能力,问星如今的作为,真正担得起宣娘夸她的“天资粹美”四个字。   她很期待问星最终的结果,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她都会为问星的决断立与行动力骄傲,但内心深处,似乎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   天色昏黄,兰苑推出新品,季蘅临时回城,问真在房中独坐,含霜捧着鲜花回来,见她在案前写字,便放轻脚步。   到近处,问真住了笔,正坐在椅子上,对着案上的字出神,听到她靠近细微的声音没抬头,只问:“阿蘅回去了?”   “是,秦风安排了妥当人送季郎君回京。”含霜将一盆兰花置在问真案前,细心调整好角度,夸奖:“今岁兰花开得好,这盆蕙兰芬芳独绝,格外喜人。”   她瞥到纸上写的《清静经》,眉心不着痕迹地微蹙,问真已闭目感受花香,露出一点微笑,“是不错。”   含霜蹙眉半晌,决定直接发问:“您是碰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不应该呀,她与问真朝夕不离,问真遇到的事她都有数。   “是清闲日子过得太多,反而多思多想,心绪缭乱,所以写两卷经静心。”问真睁开眼看她,见她蹙眉思索的模样,露出一点笑,“勿要发愁,再皱眉,我貌美如花的含霜娘子便要留下两道唬人的皱纹了。”   她看起来并非故作轻松,含霜却不敢放下心,想了想,道:“外边夕阳正好,不如出去吹吹晚风?季郎君去一日,走之前千叮万嘱,说明日晚前一定回来。”   “走吧。”问真站起身,“咱们瞧瞧问星那边怎样了。”   在田庄中做事,有问真支持,魏彩帮忙,问星不可能遇到太大的阻力,但一件事情从无到有一手落实,显然并不容易。   含霜叫人来一问,问星正在访查历年养顾牛畜的农人,二人过去时t今日的访查已经到了尾声,问星再三感谢配合的农人们,见问真来了,眼睛一亮,“姊姊!”   她这两日已经忙得连缠着问真一起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   问真生活一向规律稳定,她这几天却忙得饮食不规律,不愿意耽误问真作息,干脆不和问真一起吃了。   每天早晚匆匆一见,对她来说哪里够用。   这回见到问真,问星格外惊喜,却连忙道:“姊姊到那边亭子里坐,我洗洗就来。”   一旁的农人已连忙行礼拜下,问真态度温和,“无需多礼,我来瞧瞧十七娘的进度如何,不必如此紧张。”   问星过去洗手,问真干脆安排人坐下,闲话一般询问近日农事如何、今岁粮食怎样、去年余粮可还丰足,乃至家中几口人、小娃娃多大了等闲话。   问星回来时,原本紧张的农人已经放松不少,正拿手给问真比量家中的孩子多高了。   问真正夸:“听着比我家那两个养得好,活泼又健壮,我家那两个就是太娇气了,吃东西挑剔,还要人哄。”   “多亏主子体恤,若非您吩咐分给小孩口粮,从出生就给米面供给,按从前的日子,我们哪能养活这几个孩子。”老媪抹了把眼泪,“我年轻时生了六个儿女,到头只养活他们爹这一个!”   问星原本欢快的脚步一顿,抿着唇看看满头花白的老媪,转头看向问真,问真面色依然温柔平和,只有眼中似有叹息,语气更轻柔了些,“总会越来越好的,日子总有盼头,去岁过了丰年,今年再打了米粮,明年仍是好年头。”   又抬手招呼了老媪的孙子孙女们过去,笑吟吟挨个摸过脑袋。   她出门随身荷包里总会带些糖,用白绵纸细细包好的,她笑着分给一人一块,小孩子们还没太多阶级观念,或者说云溪山下这几处田庄在魏彩的管理下,日子比从前更加平和宁静。   他们没见过太多外人,问真偶尔来小住或游玩,不许身边人趾高气昂欺负人,小孩们便没有太多的畏惧拘谨,见她给了糖,顿时一片欢天喜地。   老媪有些拘谨不安,忙催着孙儿们磕头,问真摆摆手道:“一点糖果,值什么的?勿要拘谨。”   孩子们左看看右看看,蒲娘从问星身后走出来,牵着教他们道谢。   问真知道她在,农人必然拘谨,问星既已回来,她想问的都问过了,便起身离开,临走前吩咐蒲娘,“回头告诉你娘,庄子里冬日农闲,组织编织纺织之余,他们几个认字的,教小孩子识识字,不求学得多精多深,好歹认识几个字,知道如何说话办事。”   魏蒲连忙应声,问星小步跟在问真身后,等离开人群,才牵上问真的裙角,“阿姊……”   问真伸出手去给她牵着,看她一眼,“怎么了?”   “这庄子从前不是姊姊的?”问星满肚子话翻滚着,好长时间才挤出一句,开了头,心好像平稳地沉回肚子里。   问真笑了,“新北山脉这一片,每一个山头都打着皇室的印,徐家多大的脸面能有?——这片地方,我百年之后,还要看圣恩分配,我若死得早,大约是给明瑞明苓,我若闭眼晚些,就该收回内廷了。”   亲外大父在位,和舅父在位总是不一样的。   问星隐约听明白一点,小声道:“一般田庄不会按照人头给小孩分配米粮吧。”   她如此问,心中其实已有肯定的答案。   问真回头看了眼人群聚集的地方,农舍上炊烟袅袅升起,人们三五聚集在一起纺麻线,小孩子嬉闹的笑声随风传出很远去。   俨然是一副桃花源上的农家乐景。   “一般田庄中的佃农分为投靠租种和家奴两种,租中土地的往往要从收成中上交田租,家奴一般是不取收成,只管劳作,不仅春秋耕种,夏冬农闲时要为田庄做活,生活则靠主人供给,就如你身边的丫鬟婆子们一样,领取米粮生活,农家事重,主人要靠田庄出息生活,一般不会克扣他们的口粮,给的份额是足够养活壮年丁口的。”   听起来都还不错,劳动换取所得。   “但府邸之下,还有田庄中的一层层管事。年底的出息不敢糊弄,府里查账的人不是吃干饭的,他们还能从哪里搜刮出油水来?”   问真口吻很平静,问星眉头深深皱起。   她瞪大眼睛,问真没低头看她一眼,却动作自然地拍了拍她,继续说:“他们身在田庄,劳力沉重,所得米粮却往往远不够一家人生活,或者说,能够做活的大人吃个半饱,将就养大一两个孩子,再多的,就不能求了。”   问星眉头紧锁,“那些管事如此可恨!”   “田庄管事的权力是谁给的?”问真扬眉,神情隐有嘲讽,“你以为,他们为什么只敢对下伸手,不敢对上张嘴?对下伸的这只手,往往是‘主人们’留给他们的‘水至清则无鱼’的‘余地’。”   那层模模糊糊的窗户纸终于被戳破,问星不寒而栗。   “养活田庄里每一个人,需要的粮食很多,这份粮食由谁来出?当然还是控制人口,只需要保证服侍他们的人、种地的人足够就可以了。”   问真不再回头去看人烟,她向远方看,看着席卷半边的紫红艳霞,看着瑰丽壮美的风景与远处的群山峻岭。   “我年轻时,以为自己能做救世主,涤荡世间不平,清除弊端,还天地以锦绣,大雍以清明。”问真目沉如渊,“等到一夕前途尽灭,我终于有机会低头看看人间,才知道世间许多事,并不是书中、邸报中便能写尽的。”   这世上为祸的,不只有贪官污吏、乱臣贼子。   她牵着问星,慢慢往前走,“你还太小了。这世上许多事,是不能用非黑即白的目光来看清的。如今我能做的,便是在力之所及的地方,让他们活下去,让自己问心无愧而已。”   问星默默转头看她,她半张脸笼罩在黄昏余晖中,神情是问星看不懂的复杂,又很平和。   云溪山上的日日夜夜,她一直在打磨自己,从打磨外表,到打磨些,从天边坠落,才有余心低头看人间。   她若一直恍恍惚惚地过,哪怕这些田庄已经被交到她手上,这里不会有什么变化。   但她第二次巡视这处田庄时,魏彩挣扎着扑在她的身前哭求,她抓住了魏彩的手,抓住了漫长的、看似清幽富贵实则黑暗无光的生活中的一点变数。   她的人生看似已经如此,可还有更多的人正在生死中挣扎。   她至少还握有一点力量,她伸出手,能救的不只一家一户。   如此,岂可就此消极沉沦。   晚膳是问真问星和明瑞明苓一起吃的,天气炎热,小厨房料理饮食以酸甜爽口为主,既为问星准备了她喜欢的炙羊肉和明瑞明苓所爱的银鱼羹,预备了清新凉爽的槐叶冷淘,有佛手蛋花和酸汤羊肉两样卤子,清蒸得肉质细嫩雪白的鲈鱼,拌得酸辣鲜脆的藕带、熏煮后凉拌的鸡丝等小菜。   除冷淘外,又额外烹煮清润解暑的百合菰米粥,放凉后入口清甜鲜香,最为明苓所喜,她吃了一碗还嫌不够,被枕雪好劝歹劝哄住了,又吃了小半碗冷淘。   他们来到庄子上成天撒欢一般地玩,饭量比之家中突飞猛进,枕雪漱雪甚至都有些害怕,幸而季芷跟来了,每每看过都说无妨,她们才放下心。   吃过晚饭,问真叫枕雪等人带着明瑞明苓出去玩,留下问星,她们在亭子中吃消食茶,晚风徐徐,比白天凉爽许多,蕙兰芳香袭人,在夜风中似乎格外浓郁,令人心旷神怡。   问星喜欢得紧,左看右看,缠着问真要一盆,含霜含笑道:“一早便已送到您房中了。”   问星大喜,挽着问真的手一叠声的亲亲爱爱,又搞怪地对含霜作揖道谢,含霜抿唇而笑,将剥好的白胖莲蓬捧上来,“凝露刚采回来的。”   问真房里这些小零嘴成日不断,问星早习惯了,自己都懒得嘱咐人预备,嘴馋了就过来溜达,保准有好吃的。   这会拣着清甜的莲子吃,听问真问起进展,笑容飞扬不无得意,“顺利极了。已经问到几位曾经被生疮的牛传染过的老农人,症状很像,先起疮痘,后发白浆,但无一例外,症状t都很轻,有些出现发热、身体酸痛的症状,但比豌豆疮轻很多,恢复很快。”   最近的进度不错,问星心中有了把握,神采飞扬地说:“姊姊您就等着看我的成果吧!”   看着精神昂扬的小孔雀,问真只有点头的份。   事情进展不小,问星关于牛痘传播的资料很快整理好了,但正该得意的小孔雀却开不起屏了。   牛痘是找好了,可怎么确定牛痘对豌豆疮会有效呢?   直接找病源来给得过牛痘的人接触,然后再展示成果,是最直观有效的,但人对豌豆疮这种疫病的畏惧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被问星的几句话打破的。   而且田庄中这么多人,贸然引进病源,万一牛痘的功效没被验证,其他人却被传染了豌豆疮,问星岂不犯下大罪?   她沉思一天,最终决定她以身为范,先接种牛痘。   对她的这个决定,秋露震惊不安,百般劝说,但问星看似性情天真柔和,但她决定的事,才真实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秋露不得以求到问真这边,将问星打算说完,哭道:“这么大的事,小娘子怎可冒险而行?请娘子管束管束小娘子吧。”   问真眉心微蹙,暂无反应,秋露忙道:“这是天大的事呀!那牛痘安全与否尚未可知,贸然接触,倘若真有万一……小娘子本就体弱,请娘子三思。”   问真沉默半晌,一旁正在摆弄香料的季蘅见问真似有为难之处,道:“不如我先接种吧!我的身体比十七娘子强健,料想没什么。牛痘预防豌豆疮之法若成,是利国利民之事。”   他看起来对牛痘十分信任。   问真看他一眼,没有立刻表态,而是问季芷,“问星的身体调理得怎么样了?”   “这一年多从未松懈调理,入学后又勤加锻炼,十七娘子的身体如今比常人只稍弱一线。小孩子正是身体成长、恢复都最快的年岁,如今只要再坚持调理一二年,十七娘子的身体便可与常人无异。”   季芷知道问真的思虑,道:“感染牛痘之人我从前虽未接触过,但这些日子打听下来,牛痘毒性并不大。娘子若不放心十七娘子以身为范,我与阿蘅先行接种示人好。”   “我来!”匆匆跑来的问星扶着门槛,气喘吁吁,声音却格外有力,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问真,目光坚定,“阿姊,这件事既然是我起的头,那应该由我以身为范,最令人信服。”   秋露忙要开口,问星略带请求,却坚定地看向她,“秋露姊姊,这是我要做的事,我不会拿自己的安危做戏,一定是慎重之下的决定。”   她走进屋里,喘匀了气,问真示意人端一盏茶给她,问星如受到了某种肯定和鼓励,精神大定,继续说:“说得不好听些,这件事从头到尾由我提出,折腾了一这番。如果连我自己都畏惧风险不肯接种,让他人如何相信?而且牛痘接种成功之后,便是接触豌豆疮病毒试验效果,我势必亲力亲为,如果不接种牛痘,岂不格外危险?”   秋露一惊,忙道:“小娘子千金贵体,怎可冒险而行?”   “好了。”问真已经决定,她出言打断秋露,问星目带期盼地看向问真。   问真沉声道:“我先吧。”   她一言既出,满座皆惊,含霜下意识要张口,硬咽回去,季蘅稍有些着急,握住了问真的手。   问真反握回去,镇定微笑,“既知并无风险,何惧之有?问星体弱,贸然接种,不知风险,我不放心,还是我先尝试。”   季蘅欲言又止,秋露本是来请问真劝问星不要冒险的,结果现在变成问真亲力亲为去冒险了,她只觉眼前一黑又一黑,头顶的整片天都是黑的。   问真已经敲定主意,“就这样说定了。消息要封锁住,不可外传,尤其家中不能知道,含霜,你明白吗?”   含霜难得抬起头与问真对视,最终还是垂首应是,沉着道:“奴婢明白。”   问星没想到最后是阿姊一马当先,她走的时候有些迟疑,在自己身上 的时候肯定并无风险,到问真身上,她却有些不安,拉着季芷在外商谈许久。   季蘅看起来更是坐立不安,问真好笑地看着他,“不是说并无风险,你不肯定了吗?”   牛痘看起来并无风险,可哪怕是后世制剂疫苗,一不小心会出现并发症和后遗症。   季蘅对牛痘的信心,在自己身上还算充足,一旦到问真身上,便有些对问真“涉险”的不安。   但他深知,问真既已下定决心,他便无法改变,最终沉下心,道:“让我留下照顾您,好吗?”   问真不大同意,她有些怕牛痘从人传人,会出现更严重的症状。   目前探寻到周遭农庄上能问到的病例,被牛传染的牛痘没有症状特别严重的,但问到的毕竟只是少数,并不全面。   所以问真才坚持由她先接种,她经历过无恙,才能放心问星去接种。   季蘅看出问真的迟疑,干脆道:“您若不同意,我是会进来的!但我可没怎么翻过墙,万一翻墙时不小心摔断了腿,可比直接守着您被传染严重多了!”   问真从未见过他如此无赖的样子,颇觉新鲜,又是灯下看,眉目鲜活的样子越开越俊。   她支颐看着,眼中微微泛出一点笑,“好吧——我立刻吩咐凝露将院墙再加高一尺,让小季郎君翻翻不进来,如何?”   季蘅急得不知说什么,过来拉着问真道:“娘子!阿真!您就让我留下吧!”   “好。”问真最终还是点头。   无论含霜、问星等人心情再沉重,问真率先接种牛痘之事还是定了下来,魏彩闻讯大惊,欲来进言,表示她可以率先接种。   问真态度平和,坐在榻上的样子一如往常,好像给她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她笑看向魏彩:“接种牛痘是为了预防豌豆疮的,你都得过豌豆疮,还接种这个有什么用?”   “好了。”她态度强硬起来,不给魏彩多语的机会,干脆地交代好魏彩隔离正院、疏散近处人口,又明确了运送日用物品的路线等事。   她做这些事时,问星被她带在身边,看着一个隔离所逐渐被安排周全,问星才意识到自己最初的想法有些幼稚。   凝露得过豌豆疮,含霜则没有,虽然问星和季芷、季蘅都说牛痘应该不会传染人,问真还是安排含霜和院中没有得过豌豆疮的人暂避。   她给含霜安排了回园子中收拾竹楼的差事,含霜却不愿意。   含霜对问真言听计从二十来年,仿佛从来没脾气的样子,问真却知道最有脾气的就是她。   这回无论问真怎么吩咐,她都不肯听从,坚持道:“我就留在庄子中,守着娘子。”   问真无法,只得随她,二人各退一步,含霜可以留在田庄里,但不能留在这正院守着问真。   含霜带着一批人退到另一处空置院落,整立厨灶,对问真的饮食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于他人。   最后一点障碍就是问星,她说要自己以身试药的时候多肯定,这会就有多不安,每天围着问真转来转去,希望问真立刻回心转意。   可能会出现的各种副作用、后遗症都在她脑子里乱窜,弄得她精神萎靡,紧张不安。   问真等了两日,看她实在缓不过来,叹了口气,才道:“你原本不是已经肯定可行,如今何畏之有?”   问星忧心忡忡,“凡事总有万一。”   而且她确实没试过,对牛痘的了解毕竟有限,原本打算在自己身上试验时,还有一种自信冲劲,如今事涉问真,她心底才出现不安。   “记住你现在的感觉。”问真轻抚她的鬓发,“以后每一次做决定,只要涉及生命,无论自己还是他人,都一定要谨慎、深重。”   问真口吻轻松平和,是闲话家常的语气,与素日教问星如何处理事务、如何布置屋室时别无二致。   问星却无法放下心,她深深皱着眉,艰难地点头。   问真拍着她的脊背安抚她,“好娘子,不要愁眉苦脸了。阿姊的身体不比你强壮?等阿姊好了,带你们到新江游船去,时下正是那边荷花开得最好的时节。”   问星用力点头。   一切安排妥当,问真便在季芷的操作下接种了牛痘,她曾经患过豌豆疮,这一次没有避开,搬t到了问真的正院中居住,随身观察照顾。   如今对于牛痘是否与预防豌豆疮的效果,还是并不清楚,只能先做此预测。   季芷身体其实不好,还是力排众议坚持留下,比起笃定的问星和季蘅,她更多是因为一片医者仁心。   往日人多的时候,正院里看似不大热闹,没有四处说笑的言语声,却有人气,如今人一下离开许多,留下的凝露有些不适应。   季蘅寸步不离问真,在问真卧房内的榻上居住,问真对此原本有些想法,但季蘅有理有据地表示:“娘子若是夜半发热,无人守夜怎么能行呢?”   问真只好同意。   她与季蘅一年多来的交往中,俱无逾礼之处,最亲密只是亲吻一下、牵牵手而已,她既顾及季蘅的孝期,心中隐隐有一道坎——季蘅想要的,她真的能给季蘅吗?   她确定自己喜欢季蘅,甚至对着季蘅那样热烈灿烂的双眼,愿意许诺给他终身,但正因季蘅的目光那样真诚炙热,对她那样毫无保留。   她迟疑在,她给季蘅的,与季蘅给她的,恐怕不能对等。   她长到二十几岁,泡在权利倾轧中,学了满肚子人心利用权衡之术,很难做到对一个人毫无保留的开放自己的心了。   这对季蘅并不公平。   季蘅用他赤诚干净的眼眸给出回答,他不在意公平与否,他只要留在她身边。   越是这样,问真越想要给他留出退路。   她很了解自己,如果他们两个再这样发展下去,她对季蘅总会生出占有欲的。   哪怕最终,她不能回馈给季蘅相等的情意,她不会愿意撒手放季蘅离开了。   她是一个既恋旧,又很在意自己的地盘的人,她从小大长公主便打趣她,像小老虎一样,自己的东西、自己的地盘绝不容人侵占。   如果季蘅被她圈进自己的领域中,并随着岁月流逝、身体亲密越来越深,季蘅会逐渐失去退路。   到那个时候,她怕她既不能回馈给季蘅相应的所谓“爱”,不愿放季蘅离开。   多可怕呀。   问真扪心自问,她如果遇到像她的这种人,最终八成是两败俱伤的结果——感谢周元承识趣,早早去吃孟婆汤。   不然他们两个斗到最后,只会有一个你死我活的结果。   她一直在暗示季蘅,看一看身后的退路,季蘅却只会坚定地望着她,一往无前地往前走。   让她……悲喜不得。   含霜不在,宽阔的正屋一下空荡不少,凝露仔细地将茶水、点心、枕褥都打点妥当,又一遍遍检查,问真好笑地道:“都齐全了,凝露姑姑请放心吧!”   凝露道:“含霜不在,我心里还怪不安的,总怕哪里做不好。我就在偏房候着,娘子若有吩咐,在窗边轻唤一声我就来。”   问真安抚地拍拍她,“去吧,我的身体你还不清楚?要不咱们两个掰个腕子?”   凝露知道她有意安抚,神情放松一点,“要比射箭的准头,我不如您,可要比力气,我可不服输。”   她天生力气大,才会被安排习武,最后到问真身边保护她,问真的力气是后天锻炼出来的,前几年又多有荒废,哪里比得上她。   凝露离去,季蘅将外屋的琉璃灯灭了,回到内屋,见问真在床边看书,皱皱眉,将灯移进来两盏点上。   问真心绪不宁时才会在睡前读书,往日含霜见到,便会在屋中添灯,凝露今日太过紧张,反而忘了这点。   问真不大在意,她年轻,眼力好,灯亮不亮都不妨碍,只是心绪不平,难以入睡,想翻会书而已。   眼前灯光一亮,她惊起抬头,季蘅吓了一跳,以为打搅了她,忙道:“屋里灯光暗,看书伤眼,我替娘子再添两盏。”   “我瞧眼前忽然亮了,想瞧瞧是哪家菩萨发了善心。”问真笑着冲他招手,示意不必紧张,过来坐下,“原来是我自己家的。”   季蘅一笑,第一次在问真房中留宿的紧张不知不觉便散去了。   问真的卧房不大,居所讲究聚气,讲究这些的人甚至要将用软壁隔断成一小间,问真不大在意,但大夫人很讲究这些,所以她一向折中取数,没用隔断,是开阔的一大间,但有落地罩下设软帘,晚间放下,卧房中便是一方紧凑的小天地。   除了问真的床榻外,便是窗边有一张小榻,闲坐读书赏花用的,躺能躺下,只是有些拘束。   问真原叫凝露将季蘅的枕褥安排在帘外炕上,季蘅却不愿意,他道:“要么我就在屋里铺上地铺。在外间住,您半夜若起了热,我怕不能留意到。”   问真无奈——她这几日无奈的次数似乎比往常加起来都多。   偏偏问星、含霜,如今再加一个季蘅,都是她强硬安排不下的人。   并非不能,而是舍不得。   “舍不得”这三个字,对她来说,反而比“不能”要重。   季蘅这几日睡眠难安,眼下挂着一团青黑,看那架势,问真若读书不睡,他一定会陪着,问真只好将书本放下,“时间不早了,睡吧。”   季蘅愣了一下,问真已站起身去灭灯,他这才反应过来,虽然觉着自己可能自作多情了,唇角还是不自觉地往上扬。   屋里忽然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声,问真多少有些不大适应,她倚着玉枕向外看,隔着窗纱,只能隐约看到庭院中树木的轮廓。   田庄中院落与小竹楼有所不同,规整、简朴,正院布置得繁花锦绣,是高大树木与盆栽园圃堆砌出来的,没有天然别致的风景与幽巧别致的竹石,但此刻看着月光下亭亭的梧桐,似乎别有意趣。   问真心绪很乱,望着那棵生机勃勃的梧桐树,提不起说话的兴致,季蘅则是紧张,他一想到和问真睡在同一房间里,便紧张得要冒汗了!   问真不出声,他更紧张,想了一会,小声道:“娘子,您睡了吗?”   “嗯?”问真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是询问之意。   季蘅说:“我会做两种汤面,明天早晨我给您下面吃?”   问真笑了,“咱们院落虽然避人,可不是封得饭食不进了,日常餐饭还是有人送进来的。”   时下男人大多信奉君子远庖厨——不说男人,就是富裕人家的闺秀,都是连厨房门哪边开都不知道的。   虽然都说女子擅烹调是善事,可有仆妇服侍的人家,几个娘子会专心钻研烹饪?   对季蘅的手艺,问真不抱希望,但想了想,还是道:“你若想试试好,咱们一起?”   季蘅连忙道:“厨房油烟大,娘子还是不要去了。”   问真被他的话一冲,思绪好像平和一些,她躺好道:“睡吧,时候不早了,明日晨起,我教你射箭。”   于是种痘第二日,问真早上起来,洗了把脸,精神奕奕地带着季蘅在院子里弯弓射箭。   凝露本来悬着心,一夜没能睡好,早起时眼下挂着两个青皮大鸭蛋,见到问真这样,心彻底松回肚子里,小跑着过来准备拍马屁,问真一箭正中靶心,她立刻欢喜鼓掌:“娘子威武!”   问真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拉着季蘅的手瞄准草靶,“放松,心神合一,眼睛看着靶子,心在看。不要怕射不准,初学者没有一下便能射中的,能擦上边便很了不起了。”   凝露一闹,大家心神倒是放松很多,问真今日状态又好,正院里顿时人心大定,如此数日,都很安稳。   传出去的消息让问星、含霜等人都放下心,就连季芷都要安心的时候,忽然生变。   这日夜晚,季蘅匆匆掌起灯,顾不得披衣,只着中衣跑出去呼唤季芷和凝露,“姊姊!凝露娘子!娘子忽然发热了!” 第88章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季芷骤然……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 季芷骤然被惊醒,匆忙披衣过来,便见问真烧得双颊赤红, 触手滚烫。   季蘅在一旁急得险些团团转,“我夜里忽然听到喘息声,起来一看便发觉娘子起热了。”   季芷眉头深深皱着, 仔细检查问真身上的疹子,“我先开退热解毒的药来, 还是毒气未发出来的缘故。”   凝露忙将温水与洁净的巾帕端进来,季蘅正用丝帕蘸着茶水给问真润唇, 见状忙挽袖投洗巾帕。   问真一向身体强健, 鲜少生病, 风寒更是一二年不t发一次, 这次忽然发热, 凝露心慌得不行, 无比想念含霜, 总觉得屋里失了主心骨, “含霜若在就好了。”   季蘅态度温和又不失坚定地吩咐她:“先将灯点起来,立刻预备炉子煎药, 退热的丸散先服下, 需用温水送服, 劳烦凝娘子再取些水来。”   “诶。”凝露连忙答应着, 她一被人指挥便觉心里有底了,立刻出去安排筹备。   整个正院都被惊动了, 上上下下忙碌了一夜。   问真烧得糊涂了,只觉得睡得很沉,一开始身上发冷, 后来又好像被放置在火炉子上似的滚热,她在睡梦中皱眉——大夏天的,怎么还点上熏笼了?   想要张口吩咐些什么,却又没有说话的力气,无力席卷全身,她很快又被高热放倒,只能用力滚动喉咙,想用一点唾液湿润一下干涩的喉咙和口腔,无济于事。   “娘子,娘子?”耳边传来轻轻的呼唤,声音急切但温和无害,令她感到很熟悉。   一点湿润沾上唇角,温凉的液体流淌进口腔,干燥火热的口腔和喉咙都得到滋润,问真下意识皱起的眉头微舒,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在一片黑暗中不知睡了多久,她又感觉身体黏腻潮湿起来,滚热的感觉倒是消退了,但很不舒服,而且浑身发软没有力气。   这时神智已经回笼一些,问真意识到她应该是发热了,这会大约是要退烧,眼睛睁不开,她想张口唤人来帮她擦拭一下没有力气,正皱着眉头,忽觉一点温热的触感贴住脖颈,应该是柔软的丝绸帕子,拭擦的动作很轻柔,一点点拭去恼人的潮湿汗水。   “是谁……”问真缓了一会,终于挤出两个字。   季蘅熟悉的声音放得很轻,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子安睡,我替您擦擦身上的汗,还有露娘子和我阿姊在。”   问真眉头微微舒展开,身上的潮湿感被一点点擦拭干净,或许怕高热刚退见风不吉,他们的动作一直不大,但令问真舒服不少。   她这半年多一直很忙,前段日子在田庄中消遣居多,心里又压着事情,如今被高热放倒,浑身无力,彻底什么都做不了,倒不挣扎了,什么都不想,放任自己放空头脑,迷迷瞪瞪地睡去。   她有些想念含霜了,从五六岁之后,她每一次生病,含霜都一定在她身边。   但含霜不在更好,她不敢保证这牛痘会不会由人传人。   季蘅在她耳边絮絮说着些什么,她都没太听清楚,但感到有一点安心,再加上身体舒服不少,问真在季蘅轻柔的低语中再度陷入睡梦。   再醒来是个极好的天,阳光透过窗纱,朦朦胧胧地照进屋子里,屋室中帘帐整齐地束起,通透的一大间宽敞阔朗,鼻尖萦绕着百合花清新浓郁的香气,不远处似乎有小药炉子咕嘟咕嘟的水声,问真枕着玉枕,难得地发怔一会,望着房中的阳光入了神。   榻旁伏着年轻的郎君,季蘅这一年长得不可谓不快,身材逐渐从纤长转为修长,眉眼俊朗英气,如三春阳光,冬日暖阳,格外俊朗可喜。   问真眼睛转向他,季蘅微微侧身趴着,不知熬了多久,眼下一片青黑,睡得不安稳,眉头紧紧皱着。   问真抬起手,指尖轻抚上他的眉心,她的动作很轻,季蘅却猛地被惊醒,猛地坐起,“娘子?”   见问真果然醒来,季蘅狂喜,眼中一瞬光彩绽放,明媚逼人,教问真到口边的打趣都顿住了。   季蘅坐直了身体,问真那只手回落,手指微微捻着。   季蘅刚要说些什么,凝露捧着一大盆温水从外进来,见到问真睁着眼,欣喜若狂,“娘子醒了!季娘子快来,娘子醒了!”   她连忙加快脚步往卧房赶来,将手中的大铜盆放在一边,从外间炕上拣了两个暗囊来,进来扶着问真坐起,季蘅慢了一拍,连忙伸手帮忙。   凝露嘴快得很,道:“娘子您可算醒了,外头小炉子上温着极好的荷叶粟米粥,我这就叫她们端进来,还有蒸得很软的米糕,夹着果馅的,酸甜香软,滋味最好,是含霜亲手做了送进来的,您赏脸尝尝。”   她手上动作不停地拧帕子给问真,一边招呼使女端点心进来,一边不忘与问真说话,“您昨夜忽然起了高热,可吓坏我们了。多亏季郎君一直守着您,早早发现了。这一夜,将季郎君熬坏了,那会您稍微好些,我们都劝季郎君下去歇歇,他还不肯,一定守在您身边,等您退了热才放心。”   她这一通动作,打破了方才那点隐约的暧昧,问真看向季蘅,她烧得糊涂时,确实隐约感到一直有人守在她的身边。   季蘅不欲以此表功,正要说什么,问真却向他伸出手。   下午昏黄的阳光下,问真脸色苍白,眼睛却一如既往的明亮,目中带着温和的浅笑,向他伸出手来。   分明神情殊异,季蘅却忽然想起那个他叩开客舍门的江州清晨,他心不受控制地跳起来,一阵阵悸动,他知道自己无力控制,不想控制。   论什么爱不爱呢,他只知道,现在陪在娘子身边的人是他。   能牵娘子的手,伏在娘子榻边睡的人,是他。   于是他心甘情愿,义无反顾地沉沦,不求前路,不问后路。   他牵住问真递来的手,问真示意他在榻边坐下,他低声道:“我袍子脏得很。”只在脚踏上坐了,伸手斟了放得温温的玫瑰露来捧给问真。   问真饮食一向节制有度,鲜有贪多的时候,这回却吃了一盏还嫌不够,季蘅心疼得紧,立刻又斟了一盏。   凝露在一旁小声道:“慢些,忙些吃。我在外头炖百合汤呢,再用柘浆蒸些樱桃露吃不好不好?”   她满目心疼之色,季芷仔细扶了脉,道:“退热便好了。娘子身体一向强健,鲜有风寒发热的时候,故而这一次才发得格外厉害,是前阵子暑热落下些风热,如今发出来了,再吃两剂汤药疏散便可。”   又叮嘱凝露,“饮食还是要节用,高热之后肠胃还弱,贸然饮食杂乱,容易呕吐。”   凝露连忙点头,既懊恼又心疼,叮嘱问真:“娘子好生歇着,我出去瞧瞧她们怎么还没将粥菜端来。”   问真看出她首次独当一面挑大梁的紧张,安抚道:“不着急,慢慢预备。含霜她们可知道?若是知道,快传信去叫她们放心。”   “诶哟。”凝露忙道:“我竟把这个忘了。我这就安排去,娘子放心吧。”   问真摆摆手叫她去了,季芷看看问真,再看看季蘅,叮嘱几句离开了。   外间使女们已经悄然退下,一时屋里只剩问真与季蘅二人,季蘅看着问真烧得苍白的面色,懊恼自己的大意——他若早知道问真种牛痘后会发热得这样厉害,一开始绝不会那般轻松大意。   问真向他招手,季蘅将头往问真身边凑了凑,低声唤:“娘子。”   这两个字是问真一向听惯的,这会听在耳中,却不知为何感觉有些生疏。   她想了想,“叫‘阿真’。”   季蘅一愣,双目怔怔看向问真,问真话出口,心反而稳定了,笑吟吟看着他,“就唤‘阿真’。”   “阿、阿真!”季蘅忙唤了一声,又侧过身去,手忙脚乱地好像要倒水,问真知道他年轻好羞,笑着探头一看,果然脸红了。   眼圈有些红。   看着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好像有只手戳在问真心底的软肉上,她想发出一声叹息,又不知为什么,只是看着屋里朦胧的阳光,与身边年轻俊朗的郎君,她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就这样,挺好的。   她握紧了季蘅看起来忙乱的手,头脑中涌出的第一句话是:“以后叫我阿真,好不好?”   季蘅只顾着点头。   问真多余的言语反而说出来,但她握紧了季蘅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二人没能有多久独处的时光,凝露显然没有含霜和季芷的眼色。   她很快将和问真胃口而且清淡的粥点端了进来,荷叶粥、米糕口感偏清甜,便还有凉拌的玉兰片、王瓜丝,清炒的枸杞芽、豆干……咸香下粥。   虽然如今忌口颇多,没委屈了问真的胃。   问真一看这搭配,就知道是含霜送进来的,凝露仔细将小几布在榻边,“含霜一听到消息,立刻送了这许多吃食来,已经换了两轮,只待娘子一睁眼便能吃到可口的。”   她用青瓷莲瓣碗盛了两碗粥,奉给季蘅一碗,婢女t抬来一张高椅请季蘅在高几另一边落座,二人面对面吃了一顿饭,问真身上还不大有力气,但含霜的手艺是她熟悉的,半碗温热的米粥落胃,胃口渐开。   季蘅思绪好像还在半空中飘着,看什么都感觉不像真的,胃口反而没有问真这个刚从高热中逃出来的人好。   问真放下调羹,不忘吩咐,“晚上吃些蜜饵吧——几时了?”   她看着时辰不对,凝露不必出去看更漏,便笑道:“申时末了。”   问真恍然,原来她实打实昏睡了一整天。   看着季蘅魂不守舍的样子,她心软得一塌糊涂,叫凝露将桌椅撤下,“备些有味道的汤面点心吧。”   凝露小声道:“您得忌口!”   “阿蘅、阿芷你们吃。”问真道:“我这清粥小菜,味道清淡,只怕你们吃不惯。”   季蘅恍然回神,忙道:“这就很好了。”   季芷瞥他一眼,懒得提醒他,他方才数着米粒吃粥是什么样子。   问真却温声笑道:“我吃不得那些,你替我吃两顿好不好?”   她想要纵容一个人时,似乎是没有限度的,季蘅哪里招架得住这个,糊里糊涂地点了头。   季芷莫名觉得她和凝露在这好像有些碍眼。   问真的身体恢复其实很快,季芷后来觉得她发热可能不只与牛痘有关,和她近日一直心绪重重有关系。   季蘅出去要大展身手做一顿汤饼,季芷和问真在房中扶脉,她仔细地写好药方,轻声对问真道:“我不知娘子为何忧心忡忡,或许是什么我们这辈子都经历不到的大事,我无法为娘子分担。但作为医者,我只有一句话劝娘子。”   问真看向她。   “人活一世,父母亲友,百事缠身,但说到底,是赤条条来、孤零零走,自己先要懂得珍重自己。”   问真扶额轻笑,“我岂有不明白这个的道理。你放心吧——”   她见季芷郑重地望着她,知道季芷的担忧之情并非作假,便安抚她道:“原只是我自己多想。烧这一场,脑袋烧得糊里糊涂的,倒想明白一些事。你放心,我不会糟践自己身体的,我还等着到老,咱们一起归耕田园呢。”   季芷嘴角露出一点笑,“我为娘子效力一辈子,老来还要替您种地不成?”   “到时候你可别种!”问真是假风雅,但她可太明白季芷这种一身书香,裹挟着旧朝名士风范的风雅人到老都爱干什么。   有几个不效仿陶渊明的?   季芷此刻心绪坚定得很,完全不认为自己有后悔的一天,二人说笑几句,季蘅小心翼翼地提着食盒进来,一点纯粹的面香,问真尝了口汤,是用豆芽和菌菇吊的高汤,味道……还算不错。   她见季蘅眼巴巴地望着她,微微点头,表示赞许,季蘅顿时松了口气,眼睛亮起。   凝露又将预备好的小菜点心一碟碟摆好,又为季蘅安好碗筷,二人仍是面对面坐着,季蘅吃口汤面,原本觉着还好,再夹一口小菜吃,眉头便微微皱起。   问真扬眉看他,“怎么了?”   季蘅有些懊悔,“含霜娘子还送了菰米饭进来,娘子吃饭吧。”   他的手艺只能说是普通家常水平,这年头调料又少,味道堪堪过得去而已。原本吃着没觉有什么,与含霜等人预备的这些小菜一比,才觉出高下来。   按问真平常的饮食水平,吃他做的汤饼,完全是消费降级。   问真笑了,“做得挺好的。”   她不是完全违心,不用鸡鱼高汤做汤饼,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算不错了,她素日对饮食讲究,但其实不是完全挑剔,偶尔出门时,吃些街头小食,能品出其中妙处。   季蘅更不好意思了,闷头将汤饼端回来自己吃了。   吃过饭,问真在院子的凉棚下闲坐消食,她在病中,凝露不许她看书,嫌费神,含霜不在,凝露成了凶巴巴的管家婆,问真知道她这段日子日夜悬心,倒舍不得和她拗,干脆不看书,坐在庭前赏花。   一柄檀木骨的团上,白绫面上绣的仙鹤青松,扇骨镂空处咕噜噜滚着两粒香丸,摇起来透出一点百合香。   季蘅郁闷了一会,又振作起来,决心要征服厨房。   问真慢悠悠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倚着凭几吹晚风。   往日哪怕休息,心里总想着许多事,家事、外边的事……心里总装满了东西。   难得病这一场,倒把身心都放空了,什么都不去想,心里只放眼睛看到的人、花、云、风景。   渐渐倒真有岁月静好之感,黄昏的清风徐徐,吹在身上格外轻柔舒服。   季蘅吃汤饼出了一身汗,刚沐浴过,家常穿着白绫袍子,长发松散,是与平日装扮整齐不同的家常俊逸。   问真见他神情变幻,心中好笑,摇着扇轻轻拍他的发,“不是和云岫学琵琶吗?学了这大半年,可学出什么成果?”   季蘅一个激灵坐直身体,惊讶地看向问真,反应过来:“您一直知道!”   “云岫可不会瞒我。”问真笑吟吟道。   季蘅懊恼,“我本想给您作生辰的时候表演的。”   问真不想自己破坏了小郎君准备的惊喜,立刻道:“当我今日未提过,我还是等生辰。”   季蘅叹了口气,但惊喜既早不存在,时光静谧,却没什么事情做,他干脆回房,将琵琶取了出来,坐在庭院中,轻调琴弦,抱在怀中慢慢演奏。   他确实还没学得太流利,一来时间有限,二来又要瞒着问真,练习的时光难寻。   但将一支曲子磨炼得差不多了,问真凝神听着,注视着季蘅的眼光温柔而含着期待,季蘅被她如此注视,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渐渐安定,平稳地奏出一支曲子来。   季蘅奏完,自己知道不大好,有些赧然地将琵琶收好,“我再练练。”   问真却将手中的团扇放下,忽然起身,走到季蘅身边坐下,慢慢揽住他,扶起了横在季蘅膝上的琴。   季蘅只觉被丝绸裹住,浓浓的百合香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他。   亲密接触并非没有过,他的四肢还是僵硬起来,问真含着轻笑、如滚珠落玉的嗓音响在耳边,“奏琴,咱们一起。”   说着,问真先挑动琴弦,季蘅愣愣地,下意识跟随,问真已搭住他的手,扶着他的手,慢慢重奏一套雨霖铃。   昏黄夕阳下,古朴的凉棚中,年轻女子含笑的脸庞比鬓边的月季花更华美动人,夏风拂过时吹起的卷帘,仿佛是悸动不息的心脏。   问真身体恢复得很快,不几日便被季芷宣告痊愈,后冒出白浆的疹子消破后很快愈合,因为药膏涂抹及时,并未在问真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正院大门打开那日,最先映入问真眼帘的便是含霜含泪的眼,她难得不顾尊卑礼节,越过问星和明瑞明苓先扑了上来,望着问真,欲语泪先流,“娘子!”   “诶。”问真温和地拥住她,“我在呢,瞧,好好的。”   含霜被她忽然一抱,浑身都僵住了,理智后知后觉回笼,红着脸退开,凝露在一边笑嘻嘻地看着她,被她暗瞪一眼,立刻老实了。   她沉着向问真拜下,“恭喜娘子平安度过此劫,娘子大喜。”   从人随她齐齐拜下,高声道:“娘子大喜!”   “好。”问真吩咐都分给赏钱,从她近身人到庄子中魏彩等人,都赏给钱帛。   问星眼圈红红的,但入了正房,问真先被明瑞明苓抱住不撒手,她晚了一步,就挤不上来,在一边急得团团转。   明瑞明苓这会可不讲什么感情义气,兄妹俩默契地一左一右占尽问真,问真无奈,只能示意问星到炕上来坐。   明瑞明苓是太久不见问真,虽然有枕雪漱雪和含霜哄着,还是感到惶恐不安,终于见到她时便控制不住地要粘人撒娇。   问真搂着一个个安抚过,好容易将两个小的哄好,那边问星又眼圈红红地看着她。   “好娘子。”问真叹了口气,“姊姊这不是好好的吗?”   问星一头扎进她怀里,呜咽着泣不成声,问真轻抚她已经有些长度的头发,一声叹息只响在心里。   “好孩子。”问真轻哄她,“不哭了,别人种痘的反应如何?你的假期所剩无几,我能批给你的假期不多,不然你伯母既要发现端倪来揪姊姊耳朵了,你的动作可要快。”   问星抹干净眼泪,用力点点头。   然后的事情便很顺理成章了,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   含霜手腕强硬,问真种t痘发热那段时间,情况再严重,没有传出庄子一步,如今问星的假期到了头,问真不得不叫人回府打招呼说明事宜,她率先犯险的事情就瞒不住了。   这日她从山顶道观回来,迎接她的,不是温香软玉三郎君和乖巧可爱小侄女,而是气势汹汹、抿紧了唇的亲娘——赵持盈夫人。 第89章   大夫人来势汹汹,直接杀到田……   大夫人来势汹汹, 直接杀到田庄门口才命人传讯。   问真昨日上山至今未归,留守山下的曲眉与大夫人打得交道不多,又知道问真行事是瞒着家里的, 不禁慌了神,连忙遣人报信,然后壮着胆子出来迎接。   出来迎接这批人, 从她到魏彩,都是战战兢兢, 看着那辆不动如山的马车,感觉自己脑袋已经是虚虚挂在脖子上。   秦妈妈小心地打起车帘, “娘子。”   大夫人今日随行人员, 从她开始, 各个神情肃穆紧张, 更叫人有风雨欲来之感。   曲眉的头低得更低, 老成如魏彩不禁惴惴不安, 她的小女儿跪在身后悄悄地抬头看, 出乎意料的, 看到的并不是一位沉着脸关公一样的贵妇人。   从马车上走下的是一位看起来高华婉致的夫人,颇为年轻, 并不似娘子的母亲辈分——她以为娘子的母亲, 不该如庄子中的阿婆们一样岁数了?   但这位夫人肌肤白皙, 乌发如云, 看起来颇为年轻,且双目宁静有神, 气度雍容,自有威仪,发间的珍珠钗极温润, 衬得人如珍珠一般高华莹莹。   她的脸色有些冷肃,但并没有逼人的怒意,魏二娘悄悄为阿娘松了口气,她身边的蒲娘已经留意到她的动静,用力拽了一下她的衣袖。   曲眉注意到大夫人不是沉着脸,心却不敢松开,深深拜下,“夫人万安。”   “你们娘子呢?”大夫人脚步不停地往里走,裙角在曲眉和魏彩身边快速拂过,这在一向温和循礼的她身上简直是前所未有的。   曲眉的心几乎要跌落到悬崖底,连忙回话:“娘子昨日到山中道观静心安养,尚未归来,奴婢已经遣人去信。”   大夫人脚步一顿,回头看她一眼,眉心微蹙,“她身子刚好就上山,你们不知道拦着些?”   曲眉低头请罪,大夫人叹了口气,“罢了,料你们说不动她。含霜跟着呢?”   曲眉应诺,大夫人甩甩袖,看了眼惴惴不安的问星与有些懵懂不安的明瑞明苓,沉了口气,眉目略缓和些,对他们伸手,“不怕,过来。”   明瑞明苓连忙扑过来,一叠声地唤“阿婆!”问星则有些踟蹰,大夫人干脆叫秦妈妈将她牵来,“到你大姊姊院子里,给伯母带路。”   问星连忙为她引路,走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坏了!她那个没名分的小姐夫还在正院里呢!   季蘅听到消息,本来准备避开,但大夫人的动作太快,杀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前面都看到人影了,他的东西还没收拾完,帮他整理东西的婆子都急红了眼,“诶唷,这可怎么办。”   季蘅咬咬牙,问她:“我冠发凌乱吗?”   婆子连忙仔细观察,摇头:“很好。”又帮他整理衣领细节,等大夫人到近处,季蘅正好收拾整齐迎接出来,在门口老老实实地向大夫人施礼,口中只道:“见过国夫人。”   大夫人脚步微顿,眼神轻轻落在他身上,见他与见通应该是相仿的年岁,却比见通沉稳不少,双目清澈有神,举止斯文有礼。   她打量只在一瞬间,“有礼了。”   大夫人率众杀来,正房连忙准备迎客,虽然含霜凝露不在,幸而留下的品栀已历练出来,还算镇定地安好坐席,奉上茶果点心,季蘅左右没避开,便亲自奉茶与大夫人。   到了问真的地方,大夫人心中急意稍平,借着茶与季蘅说了几句话,并对他稍加了解考量,见季蘅虽然紧张,应对还算大方,心中多少满意一些。   问真不在,季蘅又如此有礼,她倒不好沉着脸对季蘅,态度平和地说了几句话,便听到外头传讯:“娘子回来了!”   一直绷着弦侍立在侧的曲眉只觉眼前天光大亮,紧张得几乎不敢喘气的季蘅悄悄松一口气,他们动作还算克制,大夫人却猛地站了起来。   她急忙往门口奔两步,问真已在众人的拥簇下快步入内,在门前向大夫人施以大礼,“女儿不孝,叫母亲为女儿着急了。”   “你知道,还如此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大夫人眼中顿时湿热一片,用力抓住问真,“你、你、你叫母亲说什么好啊!从小到大,母亲都说你是最稳妥,叫人放心的,如今才知道,就是稳妥的,胆子才大得吓人!”   她彻底绷不住对外的高华仪态,握着问真的手臂落泪不已,“你怎可如此不在意自己的安慰?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叫阿娘怎么办?叫阿父怎么办?叫你祖父祖母怎么办!这消息,我根本不敢告诉你祖母知道,你祖母若知道了,只怕当时便要昏过去!”   问真见她落泪,心中不好受,挽着她柔声安抚,所有指责通通忍下,“是女儿鲁莽了,女儿日后再不会如此。”一边温声哄着大夫人往里安坐。   她认错的态度良好,大夫人却不肯轻易放过她,哭了半晌,总算不哭诉了,问真正当这劫过了,大夫人却忽然厉喝一声:“明瑞明苓过来!”   二人被枕雪漱雪带着上前,大夫人擦着泪道:“给你们姑母跪下!”   明瑞明苓从没见过大夫人与问真如此,懵懵懂懂地看着她们,眼中满是不安,下意识顺着大夫人的话跪下。   问真一急:“阿娘!”   她知道大夫人的意思,目露恳切之色。   大夫人别过头,不许自己看女儿那双眼,生怕自己心软,只指着孙儿孙女,道:“你看看这一双孩子,他们自幼失恃,父亲远在外任,所能依靠者唯你而已。你可有想过,你若有万一,我们这些长辈尚无需顾及,他们两个又要怎么办?”   两个孩子懵懵懂懂地,能听懂一些话,闻言都哭起来,明苓一边哭,一边一声声地叫:“姑母!姑母!”   同胞兄妹连心,明瑞愈发悲伤,泣不成声地叫着。   问真眼睛一酸,站起身郑重向大夫人跪下,“是女儿行事不知轻重,请母亲放心,再没有下次了。”   问星哪里见过这阵仗,心里难受极了,扑通一声跪下,“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阿姊!”   季蘅手足无措,跟着认错,“是我没能劝阻娘子。”   问真一跪下,大夫人便已有不忍,他们两个又来添乱,大夫人哪还硬得下心肠,一边示意秦妈妈去把季蘅扶起来,一边擦擦眼泪,亲自扶起问真与问星。   她先摸摸问星的头发,柔声劝慰,“你所钻研之事,利国利民,何错之有,又谈何害了你阿姊?她如今不是好端端在这?伯母只是恨你姊姊行事轻率不慎重,并非怨怪你。你研究这牛痘之事若成了,伯母不知要怎样奖赏你呢!”   再看向问真时,母女俩四目相对,她眼中又有些酸涩之一,但不愿再落泪,好似有逼迫问真之意。   大夫人只握紧了问真的手,声音微有些颤,“你一向是最稳妥有打算的人,阿娘从不为你发愁,如今阿娘只求你一点,往后做任何决定时,你都想想家里的长辈们,想想你祖母,她是有了年纪的人,经不起再有风波了!”   问真见她如此,心中酸涩难言,忽然拥紧了她,“女儿知道,女儿还要侍奉阿娘终老,岂敢不终日小心,尽求周全?此番确实是女儿轻率了。”   大夫人被她抱着,两日来慌乱的心好像终于有了实处,她一把抱住问真,眼泪又含不住地往下掉,“你是娘的心肝啊!”   明瑞明苓跪在地上,看着她们抱着哭,又隐约感觉好像好一些了,不知自己是该哭该笑,枕雪漱雪连忙上前扶起他们,抱在怀里轻哄两句。   大夫人这次是带了东西来,要在问真这边住段时日的,问真忙要将正房让出来,大夫人却自行选好了不远处一所幽静院落,“我带的人不多,在这住清净,省了许多麻烦。”   她如此说,问真只得命曲眉安排,但房子收拾出来,大夫人并未立刻去住。   大夫人来的第一夜里,母女俩难得地同塌而眠。   这在问真的记忆中,是很稀有的,上t一次,还是她记忆中唯一的一次,还是周元承出事后,大夫人日夜不离地守着她的时候。   这次的事真吓坏了大夫人,她昨日得了消息,本来立刻便要过来,因问真是叫人掐着城门封锁的时间回的,她才没能赶来,今早城门一开,她立刻便带人赶来。   昏黄灯光下,她一遍遍摩挲问真的长发,心有余悸,一次次询问问真种痘之后的细节,身上可有哪里疼、发热发了多久、痘疹都怎样了。   问真耐心地重复回答,直到大夫人终于安心——其实哪里能彻底安心,只是看到问真好生生的,她揪着的心终于松开一点。   大夫人倚着问真的肩,这其实是一个稍显依靠的动作,如一棵藤蔓,紧紧缠绕着树,或者一株花,紧紧抓着土地。   总归,她很牢地与问真贴在一起,握紧问真的手,才感到安心。   “叫阿娘留在这,陪你一段日子好不好?”   牛痘的事很重要,问真暂时不能离开,但她现在接受不了与问真分开。   她带着东西来,问真早明白了,这会大夫人再次提起,她知道母亲心中不安,温声道:“阿娘能多住一段时日,我才高兴呢。这几日气候不好,等哪天凉爽些,我带阿娘去泛舟采莲子如何?”   大夫人闭着眼点点头,疲惫与后怕包裹着她,让她鲜见地流露出一点中年人的憔悴,但她又不肯叫女儿看到,只在夜晚中,才肯流露出来。   她喃喃道:“阿真,你千万要把自己看得最重,什么朝廷功绩,什么家业富贵,娘都不在意,没有你,什么好日子娘都不愿过。”   问真温声答应着,握紧她的手,无声安抚她。   “你爹今日告不下假,后日休沐才能来,咱们一家人一起采莲去。”大夫人整理好情绪,牵着嘴角露出一点笑,“你可是故意躲着娘?昨日晚晚地叫人回去报信,我一来,你又上山了。”   黑夜中,问真的声音有些低沉,“其实是早就打算好的,只是拖到如今,身体恢复之后,立刻便去了。总是拖着,是我自己软弱无能。”   大夫人不愿意听她这样说,又知道必定是有事,见她兴致不高,便不再深问,只是母女俩静静地,依偎着躺在一起。   前几日问真养病时,季蘅一直睡在她房里,她已渐渐习惯房中有旁人的呼吸声,后来夜晚睡不着时,甚至以听季蘅的呼吸声为趣,又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密、安慰。   但今夜与母亲躺在一起,是一种别样的感觉,心如同泡在温泉水中一般,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倦意涌上,问真眼帘微垂,大夫人察觉到,不再言语,只转过身,半搂着问真,轻轻拍着她的身侧,如哄婴儿入睡。   问真彻底合上眼,在安逸中陷入梦乡。   夏夜炎热,问真榻上铺着芙蓉簟,但一个人睡惯了,多一个人总会觉得格外热,睡梦中如同置身沙漠一般,问真翻了两次身,眉刚皱起一点,便有凉风徐徐吹来,清凉舒适。   问真眉心舒展,又坠入梦乡。   她习惯早起锻炼,次日早早醒来,大夫人正在沉睡中,含霜带人进来服侍她洗漱更衣,问真下意识放轻动作。   起身时,她目光四处打量,最终落在榻边矮几上一把竹骨云州绢面水墨团扇上。   大夫人手压着薄薄的绫被,是很端正的睡姿。   问真凝神注视着那把扇子,半晌才起身,将大夫人的绫被稍微往下扯了扯,走到外间去更衣洗漱。   “天气太热,那床芙蓉簟睡着不够凉爽,我记得园中库房里有一床玉席,是用凉玉劈成小片拼成的,夏日触手生凉,取来换上吧。”   那床玉席是旧年宫中所赐,因问真睡不惯,觉得过于寒凉,才一直收在库房中。   含霜闻言,并不提出疑议,立刻答应下来,下午问真回到房中,她果然已经安排妥当,玉席寒凉,便在玉席上再铺设柔软的茧绸薄单,四角压在玉席下,贴身凉爽丝滑。   大夫人晚间躺下,不知是问真的吩咐,还与问真嘀咕要赏含霜,“这么多年,多亏她在你身边,这么细致入微,我才能放下心来。”   问真倚着玉枕,笑着点头。   灯火昏黄下,她的眉眼是别样的温柔。   姑母痊愈了,着家了,祖母来了,明瑞明苓顿觉好日子到来,不再不安迷茫,每日缠着姑母与祖母撒娇淘气。   比问真晚两日种痘的一批人都彻底痊愈,他们身上都没出现问真这样厉害的症状,大夫人听了,柳眉蹙起,“不成,我回头还是弄些好参来给你吃。平日锻炼不缺,练得那样厉害,还有问题,就是身子虚!”   问真辩驳不过,只有听训的份,但眼下的大事是种痘既然安全,问星就要种痘了。   大夫人心有余悸,却知道问真问星这样安排的原因——事情既然是问星牵头做的,就要从头到尾地参加,如此不论后续论功还是服众,都令人无话可说。   徐缜到来正是问星种痘闭院之时,他没能见到小侄女的面,只能抚髯感慨,“这些孩子,一代比一代能耐,才叫我觉着老了。”   他见了季蘅——去年其实便见过,所以他比起大夫人,对季蘅的了解还要更早些,当时只觉得是个还算聪慧灵通的老实孩子,今日一见,却是眼前一亮,觉得季蘅有脱胎换骨之感。   他一见年轻英俊的子弟,好为人师的毛病就出来了,拉着要考校功课,问真岂不知季蘅的经史水平?忙道:“家人闲聚,阿父只能留一日,耽误在考校功课上,不觉可惜?还是吃茶吧,阿蘅煮茶的手艺最好,我新得一道茶,名曰‘莲露’,要用荷上露水沏的,清幽动人,阿父阿娘尝尝?”   徐缜从善如流地坐下,笑道:“县主如此吩咐,臣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在女儿面前,并无太多宰辅架子,更多时候都很幽默风趣。   或许是因为教导女儿的重任并不是由他来承担,他开始与女儿相处时,女儿便斯文守礼,没有可挑剔之处了,自然无需摆出严父的威严让女儿惧怕敬畏。   大夫人对季蘅印象不错,曾在探问季芷后知道季蘅对经史子集并不擅长,她并不认为这是什么瑕疵,从小到大,凡是她知道的男人,大多都精通文史,还有一大部分文武双全——没影响他们其中一部分辜负发妻、风流薄幸甚至背信弃义,于国不忠。   她看得清楚,问真此生富贵已极,县主位居正二品,是天下绝大多数郎君在朝堂搏杀一世,未必能坐到的位置。   问真又守室在家,徐家荣光自然会披戴在问真的身上,既然如此,问真找的郎君,只要人品端正,能令问真开心不就好了?   她这两日静心观察,与季蘅说了几回话,确定这位季三郎品行是没得说的,对问真之心更为赤诚,只看二人相处便能看出来,围桌叙话,问真的茶少了,他第一个抬手添,天热时打扇,他下意识地靠向问真的方向。   这既是他对问真的心意,能看出二人私下时的亲密,问真一向性情举止内敛循礼,这几日偶尔会在不经意间轻抚季三郎的肩,或者动作随意地给他递东西。   她了解自己的女儿,这对问真而言,已经是极大限度的亲近了。   喜欢问真,且问真喜欢。   这不就够了,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大夫人心满意足,晚间与徐缜枕榻间私语,听徐缜遗憾季蘅于文业上并不精通,很直接地道:“若是个你们这般的‘斯文人’,圣人子弟,还能这样没名没分地跟着问真?”   徐缜被她堵得顿住,大夫人舒了口气,很直白地道:“如今呢,万事我只求真娘欢喜,能让她欢喜的,无论人还是物,就都是好的。何况,季三郎人品着实可疼,身世又可怜,他没名没分地跟着真娘,已经算受了欺负了,你还要在文业上挑剔,欺负这失怙的孩子吗?”   徐缜一句话说不出来,隔了半晌才道:“我明白,只是有时还是想,若真娘能风风光光地成婚,顺顺利利地生儿育女,该有多好。”   “我觉着如今挺好。”大夫人枕着手,懒懒道:“至少如今,女儿在家里,在我身边生活。往后十年、二十年,都是这样。哪怕咱们闭眼了,还是能放心,女儿在自己家里,安安稳稳的,谁都欺负不了她,不用怕咱们走了,女婿t翻脸。多好的日子啊,放到十年前,你枕衾不安、谨慎存微的时候,敢想吗?”   徐缜笑了,“夫人高见,我总是不如夫人通透。”   大夫人白他一眼,“睡吧。明儿我和你一起回家,我出来这几日,母亲只怕察觉不对了,真娘一时半刻回不去,我还是得回家中,好生宽母亲的心。”   徐缜握住她的手,“得与阿盈结缡,是我此生大幸。”   大夫人闭着眼笑,“你这话,我听半辈子了。年轻时还觉着甜蜜,如今再听,怎么像哄我似的。”   徐缜笑着拉她手摸自己的胸口,“阿盈摸摸我这颗真心,这里满装着阿盈呢。”   —   大夫人夫妇离去,问星闭门种痘,田庄中一下好像清冷下来。   问真休整一日,又带着明瑞明苓上了山,这次走之前说好当日便归,季蘅才放下心,还是送到门口,等看不到上山的车的影子,才慢慢往回走。   山顶道观,正殿供奉三清,两侧偏殿一侧供奉文昌帝君,一侧供奉着碧霞元君,问真牵着明瑞明苓,在正殿进香后,一径入了偏殿,偏殿隔间中,赫然亮着两盏琉璃灯。   一盏灯前木牌篆刻着“周氏元俪 年十九”,背面刻着生辰八字,明瑞明苓对这里还算熟悉,进来便熟练地对灯牌行礼。   另一边的琉璃灯却是新亮起的,灯前的木牌平滑无字,问真看了一会,唤:“阿瑞,阿苓,你们过来行一礼。”   两个孩子乖乖上前行礼,问真道:“这房中供奉的,都是你们的长辈。若哪日姑母不在了,这座道观只要还在,你们便要来行礼供奉,知道吗?”   二人都乖巧点头。 第90章   自问星种痘成功开始,一切程……   自问星种痘成功开始, 一切程序都有条不紊地推进。   确定接种牛痘无害后,因为要做接触豌豆疮病源的试验,田庄中其他有接触风险的人群要安排接种, 算算时间,问星的假期不得不再延长月余。   虽然问星看起来已经有独当一面的能力,魏彩曲眉确实稳重能干, 问真还是得留在云溪山这边坐镇兜底,不然不仅她放心不下, 就连问星稍有不安。   最开心的是明瑞明苓——还有季蘅。   他这两个月过得像过年似的,只觉处处再没有更顺心得意的了, 每天如影随形地跟在问真身边, 问星看着他都想磨牙。   但再想想问真种痘发热, 一直是季蘅衣不解带照顾在侧, 问星又认命了——算了, 姐夫粘人点, 至少待阿姊很好。   七月天气还是很热, 田庄中迎来了特殊的客人。   问安难得休沐, 挤出一日时间来,替大长公主来探望问真, 确定问真的情况。   她来时田庄中相当一批人还在隔离中, 问真在山上园子中接待了她, 姊妹两个到竹林中的小亭里吃茶, 二人说起牛痘之事,问安道:“伯祖母说姊姊此番行事过于冒险了。”   问真虚心领受, 但她很清楚,如果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样选。   若没有这样选, 她不会确定问星对牛痘的肯定与信任,远超一般所见,甚至季蘅……他们都对牛痘,似乎有格外不同的坚定信任。   但凡有千分之一的不确定,这两个人都不会让她先尝试的,而她发热时,很清楚地感觉到了季蘅的懊恼与后悔。   问安见问真无言,以为她为祖母担忧而愧疚,又劝道:“不过姊姊放心,伯祖母虽有些后怕,却并未大怒,伯祖母亦是果决之人,岂不知姊姊如此选择的缘故。徐家娘子提出的新法,若不由身份足够贵重的徐家人先试,外人如何能够信服?”   只是这个人选,原本可以不是徐问真。   哪怕问星不成,见通见明见新难道不成?   问安轻声劝:“只是姊姊一身牵挂良多,日后千万谨慎。”   问真道:“你放心,我心里明白。”   她怎么可能不珍重自己。   问安与季蘅不可避免地见到一面,既是朝廷官员,更是问真的妹妹,季蘅面对问安时稍感紧张,两人分坐问真两侧,他绷着脸,问安板着脸。   问真无奈扶额。   问安只有一日休沐,来去匆匆,至少给大长公主吃了颗定心丸。   庄子中一切有条不紊地向下推进,到学中的假期快要结束前,田庄迎来了由问圆带领的大部队。   问圆年初南下后,回来顺利开起了店铺,招揽了数名手艺精妙的绣娘,专做刚从外地入京无太深底蕴,或者自家养不起好绣娘、弄不到太好的织锦缎子,但需要好衣裳撑场面的官宦诰命的生意。   还有些高门中,在家处境不大得意的娘子,比起在家中等待、算计,直接到问圆这里量体裁制银货两讫,是一条好路子。   凭借几位故友帮忙宣传,问圆很快打开了销路,夏日京中各类赏花宴络绎不绝,但织锦彩缎的料子过于厚重,取用更多的还是绫罗纱绸,这些平常裁衣会用到的料子大多不算十分珍贵,所以夏天的生意虽然热闹,对问圆来说,还是到天凉之后更为要紧。   进入七月,娘子们已经开始提前准备秋衣,要做几件华美得体的彩装丽服,好到中秋时节参加各种宴会,问圆很是忙碌一阵。   如今绣娘们手中活计都排满了,衣料大多都定了出去,问圆见好就收,暂时终止预订,带着妹妹们与女儿来问真这里游玩,一并探望问真。   同行的还有问满、问安、问宁、问显甚至宣娘、述圣……浩浩荡荡一排车队,她们这群人想凑在一起,很虚费一番力气调整时间。   问圆带着妹妹们出门,是一份大责任,难得地板着脸,严肃地吩咐问宁问显不许淘气,又与问安特地将二人分别带在身边约束。   在车上时候说得好好的,真到了田庄中,看着与家中迥然不同的朴素风貌和金灿灿的麦田、稻田,苍翠青山与山底翠波般的湖水,二人便端庄矜雅不起来了,欢快地奔向问真,“长姊!”   然后满怀期待地等着问真打发她们去玩。   纵然是做生意磨炼得性情圆滑不少的问圆,眉心突突直跳,心里直叹气。   问真倒不觉着小女孩性情活泼些有什么不好,其实以徐家如今的门第,哪怕徐家娘子们毫不贞静淑让,不难匹配名门,挑选如意郎,只是家中长辈们难免为此担忧而已。   她唯一在意的是,与活泼一同出现的,经常还有莽撞天真。   这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不过问宁问显年纪还小,正在读书,尚可以慢慢调整学习,见问圆满面头疼的模样,问真好笑地先吩咐问星带着明瑞明苓和两位姊姊玩去,才看向问圆,道:“怎么待自家妹妹倒没有耐心了。”   “问显都十岁了,近日都有人登门问她的婚事,她却还是这样莽莽撞撞的,叫人怎么放心?”问圆叹了口气,面有愁色,一边的问安倒是比她淡定些,吃着茶看了她一眼。   问真知道问圆的压力,七夫人往年待女儿多有忽视,导致问圆习惯了将妹妹们当眼珠子护着,衣食住行处处操心,哪怕如今七夫人多有改变,她这一习惯还是没有变化。   比起性情温婉沉默,内里又颇有韧劲的问满,显然是活泼爽直,但心眼不太够用的问显更令问圆担忧。   “你说只是登门问,她才十岁,大把的光阴还在家里呢,有什么可急的?”问真叫人端冰镇的莲子汤给她,特地吩咐不去莲心,“给你们四娘子降降火,少放柘浆。”   含霜应诺,含笑而去,问圆反应过来,嗔问真一眼,“阿姊!你偏心!”   宣娘噗嗤笑出声,“这话若十七娘说,还有几分可爱可怜,圆娘你这样说,在阿姊眼里只怕是可恨了。”   问圆立刻转向问真,“阿姊你看看,在你眼皮底下,宣姊姊都如此欺负我,素日在家时怎样,更不必说了!”   述圣掩唇而笑,凝露端来蜜饵,问真按住她们两个,哄孩子似的敷衍,“吃糕,吃糕。”   她们要任务是确定问真状态,见问真确实神采奕奕,问圆几人放下心来,云溪山风景秀丽宜人,提着的心一放下,便觉呼吸间都清甜不少。   问宁兴致勃勃地来缠问真,说要进山临溪烤肉去,问显跟在后头,凑到问圆身边撒娇去,问圆无奈,轻点她的额头,“阿姊同意了,咱们便一起去。”   问真自然不会反对,她甚至算是所有姊妹间最爱玩、会玩的,从t她尚未及笄,便能掏出财帛资助云岫开茶肆便能看出。   说要临溪烤肉,问真想了想,唤来魏彩吩咐:“宰一头羊、一只鹿,取些嫩肉来,再有野雉、狍子等野味,取嫩肉,河鱼取手掌长肉质细嫩的要几条,还有时令鲜菜蔬果,一应备齐。饮子要什么?去岁的葡萄酒不错,筛两壶来喝?”   宣娘立刻点头,问圆等人附和:“这样最好不过了!”   问显忙欢天喜地地道谢,问真又吩咐备果子露给她们几个小孩子,小金桃坐在阿娘怀里,什么都听不懂,乌溜溜的眼珠却一直转。   鹅卵大的金桃被她抱在怀中,几乎有她半张脸大,费力地用冒尖的小牙磨着,半天没把桃子咬破皮,问显见了,噗嗤一笑,塞给她一颗表皮柔软多汁的莓子。   “可见是同类相惜,小金桃子舍不得吃金桃。”问显笑吟吟地将她怀里的金桃拿出来,手一沾边——都是口水,皮一点没破。   众人都笑,金桃浑然没有被嘲笑的感觉,跟着咯咯笑起来,又对问显伸手要桃子。   问满对她既爱且怜,见状立刻帮她将桃子从问显手里拿回来,用小银刀将桃子破开,哄着金桃到自己怀里吃。   金桃一看就与她熟悉,十分乖巧地被她抱去,问圆望着问满,目光柔和又微有愧疚,对问真道:“这半年多我忙着,多亏满娘,常帮我照料金桃。”   问满有些羞涩,“姊妹之间,谈何谢字,我左右闲着,陪伴金桃叫我欢喜。”   问真望着她,笑了一下。   大夫人和七夫人已经开始为问满议婚,大长公主亲自挂帅,准备在八月大办寿宴,广邀宾客,家有适龄儿郎的夫人们自然会意前来。   而问满的嫁妆,更是从去岁开始操办,至今连绣品都已做出十几箱了。   虽然知道以徐家的家世和大长公主与大夫人的眼光,问满无论嫁到哪一家去,都不大可能受欺负——但问圆当年成婚,她们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而且问满的性子,比不得问圆刚烈,她总想着忍一时、让一步以求周全,令人无法放心。   再者……女子成了婚,终究是不一样的。   在家时尚有长辈庇佑,亲友疼爱,一家骨肉连心,偶尔有些摩擦磕碰,说清楚就算了,可到了另一家,要立刻与一群陌生人同气连枝,哪是那么容易的。   孝悌、贞静、贤淑……其实翻译过来,唯有忍让、忍让、忍让。   婢女来回院后水亭上备好了笙管,问真笑着对问满道:“将金桃交给傅母们吧,咱们玩去。”   问满笑着应是,亲亲金桃胖嘟嘟的小脸蛋,才将她交给婢仆。   问宁和问显的心都跑到山上去了,很不耐烦听笙管音乐,坐在席上艰难忍耐着,终于等到魏彩来回山上一切预备就绪,问宁恨不得当场跳起来,“姊姊们,咱们快去吧!”   问显小狗似的,巴巴看着姊姊们。   问真忍俊不禁,看着无奈而笑的问圆与扬唇莞尔的问安,起身道:“走吧。”   姊妹们欢笑玩乐一日,再就不能来田庄上了,问星开始试验牛痘对豌豆疮的预防作用,明瑞明苓都被提前打发到山上道观里住。   种痘毕竟只是试验行为,对豌豆疮是否有预防作用尚未可知,是否会有其他病症不清楚,所以虽然目前看来还算安全,明瑞明苓没有种痘,等确定了牛痘对豌豆疮的预防作用,再给他二人种痘来得及。   豌豆疮在京中偶有出现,想要找些病人用过的衣物甚至干痂都很容易,田庄开始闭门试验,封锁了部分区域,留出了正常生活的安全区域。   徐府中,大长公主、大夫人等人都密切关注着云溪山的动静,听闻这边田庄封锁起来,哪怕一向不大拜神佛的大长公主走进佛堂,撒了大把的香油钱。   保佑一切顺利,哪怕不顺利,保佑平安好。   大夫人日夜悬心,又要操办八月大长公主大寿,一旬不到的日子,人竟消瘦了一圈,常夫人日常往来,见状劝她:“县主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行事心中必有底气,长嫂还是安心些。”   其实她自己知道这话说出来有多无力。   大夫人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忽见秦妈妈满面喜色急匆匆从外头跑进来,大夫人一向御下颇言,东院内更是规矩严明,能叫秦妈妈抛下规矩仪态跑起来,得是什么样的要事?   大夫人心里弦绷着,猛地站起来,“可是阿真那边?”   “正是!”秦妈妈深深拜下,“娘子大喜!咱们十七娘子所钻研的牛痘之法,真有克制豌豆疮之功啊!”   大夫人急忙问:“可都平安?”   秦妈妈忙道:“都平安,咱们娘子已经准备收拾箱笼,率十七娘子、小郎君、小娘子回京了!”   大夫人心骤然一松,人都脱了力,跌坐在榻上,常夫人连忙扶她,笑道:“长嫂高兴得都不知怎样好了。”   大夫人笑,笑着按住她的手,眼中半含着泪,“我这颗心,总算能够放下了。”   又立刻吩咐赏赐全家上下,问真的田庄中所有人手要有上等封赏,秦妈妈和钱妈妈一件件答应下来,立刻出去预备。   晚晌徐缜回到家中,听闻此事,立刻准备拟呈上的奏章,次日一早,立刻呈入宫中。   问真这边甚至没收拾好回家的东西,召见问星的旨意已经传到。   秋露连忙翻找衣箱,寻出足够体面的新衣,满屋仆妇下人无不欢喜紧张,问星原本还算冷静,被她们带动得有些紧张,跑到问真屋里蹭着问真撒娇。   秋露将衣服选好,取来给问真过目,问真点点头,叫含霜将找出来的首饰交给秋露,问星见问真如此严阵以待,不禁小心地道:“皇上……圣人很不好相处吗?”   “慎言。”问真立刻皱眉摇头,见问星一个激灵紧张起来,才温声道:“今上乃宽和慈爱之人,你又年岁尚幼,陛见回话,只需记得恭敬礼貌即刻,你大伯父会同你一同面圣,但千万记住,不可放松疏忽,每句话在信中含一会,再决定说不说出来。”   她直白地告诉问星应该怎么做,“听不明白、拿不准的,只管看大伯父,或者你问安姊姊。你年岁尚幼,这上头没人会怪罪你。但若是一时大意说错了话,就是连累全家的祸患。”   见一向无论面对何等困难都云淡风轻的问真如此严阵以待,问星终于意识到这场面圣的不简单。   问真道:“圣人宽和慈爱,却深不可测,问星,你明白吗?”   她并不将问星看做小孩子,而是将她放在平等的地位交流。   问星郑重地点头。   问真才露出一点笑,又叫她演示一遍面圣礼节,入宫后如何拜、如何回话、受赏要如何谢恩……   这些大礼节问星在学堂中,宣娘都曾教过,只是当时并未讲具体应用在面圣的哪一步,左右进城需要时间,问真耐心地一点点嚼碎了教给问星,见问星很快掌握纯熟,才点点头。   然后又教问星,圣人大约会问到她什么问题,让问星试着回答,对问星回答不够周全的地方加以提点。   问星被她这一通操练,态度已经十分端正郑重,登上马车时还在背诵问真交给她的话。   秋露和含霜跟随问星入宫,一个是问星熟悉的,一个是对宫中还算熟悉的,有她们二人在,不仅问真安心一些,问星心里有底。   虽然已经叮嘱周全,算来算去没有疏漏之处,送走了问星,问真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明面上她的神情并无太大变化,但季蘅见她握着书负手立在窗边,便只她心有忧虑,走过去递一盏茶给她,轻声道:“十七娘子是心性通透灵敏之人,又有尚书令帮扶,不会有事的。”   问真叹了口气,看着季蘅,希望他说的话能在问星身上应验。   她不怕圣人有意为难问星,牛痘法能够克制豌豆疮,乃是利国利民之术,圣人根本没有为难问星的理由。   她怕的是问星在宫中言语有违和之处,圣人看人何等老辣精深……或者哪里逾矩冒犯,是大不敬之罪。   这实在太不可控了。   问真只能一遍遍推演圣人可能的问题和态度,确定自己方才训练问星的方向没错,季蘅知道她心有忧虑,便不多言,只搬来两把椅子,陪着她在窗边坐下,看着庭院中的丰茂树木。   问星去了半日,到午后,云溪山脚下的田庄终于又被填满了人,先下车的是问星,她喜气洋洋地奔向问真,“阿姊!”   后面还跟着数名内监,先t向问真见礼,态度恭敬客气地呼唤“永安县主”,问真和气地回礼,他们带着差事而来,要带季芷和田庄中几个问星的助手到太医院去,季芷早有预料,临走前对问真微微点头,示意问真放心。   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对她,问真比对问星放心多了。   论靠谱,问星和季蘅加一起来赶不上季芷一个。   内监一走,问星就在问真耳边叽叽喳喳,“阿姊!圣人封我做县主!还赐给我好多金银丝绢,还有一处田庄!不过我没有封邑,姊姊你还是得养我!”   她缠着问真,问真心已安回肚子里,虽然还得拉她进屋细问面圣细节与回话,但有耐心笑着道:“县主的禄米难道不够你吃?”   问星腻着她撒娇,“我还想做新衣、打好看首饰嘛!”   她对问真撒娇是一回事,口口声声说要问真养她,收到的赏赐分给问真却毫不含糊,圣人所赐给她的金银丝绢,大多都是财帛之用,那种品相的丝绢,在徐府往往是下人穿用的。   唯有两匹新进蜀锦和一斛合浦珠格外难得,她掐着手指分配,“姊姊和我,咱们要穿姊妹装!还有珍珠,给明瑞明苓每人打一个大项圈!嗯……给金桃打一个!”   还有一些赏赐给她的古书、札记,其实不是很爱看书的问星小娘子大大方方表示,“阿姊你就全部收下吧!”   问真微笑着看她,问星眼睛快速眨了两下,冲问真露出讨好的笑容,“阿姊您一向喜欢这些古书札记,我是一片孝心!”   “多读书,长脑子。”问真拍拍她的小脑瓜,不给她再挣扎耍赖的机会,叫她坐下,“我叫厨房预备了粥品点心,你垫垫肚子,一边吃,一边和我说在宫里都发生了什么。”   问星无力挣扎,泄气地垂头,听到问真的吩咐,又知道问真是放心不下,老老实实地点头,一边吃点心一边回忆在宫里的言行,然后兴奋地道:“阿姊真是厉害极了!圣人问我的问题,许多都是姊姊你问过的!”   问真只一扬眉而已,眉眼间一点轻笑,天生的骄傲恣肆,问星双眼都要泛亮光了,问真又问:“我没问过的都有什么,你是如何回答的?”   问星便细细与她说,季蘅在那边交代人收拾东西,过来见姊妹两个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唤品栀来嘱咐道:“去厨房再端一些咸香的点心来,娘子一上午没吃东西。”   品栀连忙答应,“是我疏忽了。”又忙下去吩咐安排。   问真眼角余光撇过来,季蘅立在门边,顺着光,大大方方冲她一笑,其俊朗灿烂,足以使得三春风景羞见。   问真不禁露出一点笑。   问星顺着问真的目光看过去,立刻叫:“阿姊!”   我现在可是大功臣!看我看我! 第91章   问星破大防   牛痘之事落定, 问真率领小妹与侄子侄女,浩浩荡荡地一排车队回到家中。   崭新出炉的奉安县主已经历过热情的外祖家下人的洗礼,从城外一路乘马车回来又被晃得昏昏欲睡, 这会蔫头耷脑地跟在长姊身后,大长公主瞧见了,便忍不住笑。   她招手唤问星近前来, 笑问道:“怎么,我们奉安县主功课没做好, 被姊姊骂了?”   问星乖乖向大长公主叉手为礼,“回祖母话, 是乘车时间太长了, 有些困倦疲惫。”   大长公主一想, 她今日城里城外来回, 是折腾得不像样子, 有些心疼, 叮嘱, “且快回去歇着吧, 前时领了旨,我说你在京中等着就好, 你偏要再出城找你阿姊去。”   问星抿嘴儿一笑, “我想先叫阿姊知道嘛!”   大长公主无奈摇摇头, 乐得见她们姊妹和气, 挥手叫人带问星歇着去,又叮嘱问真:“你快回去歇着, 那么长的路程,坐车把骨头架子都颠散了。明瑞明苓放在我这边住两日,你爹娘那住两日, 你就不要惦记了。”   她屋里分明备了问真近来偏爱的茶水,和一向喜欢的点心,这会见到问真,却只想叫问真快些回去歇着。   问真抿抿唇,注视着大长公主已经花白的鬓角,忽然贴着在她身上蹭了蹭。   “诶呀——”大长公主既惊又喜,笑着揽住她,“我们真娘几时学会撒娇了。”   问真微舒一口气,“有您在真好。”   大长公主目光微变,动作还很温柔,轻理她的鬓发,“这段时日累了吧?回家好生歇着,过几日你舅母寿诞,和你娘回去玩一日?”   问真轻轻点头,大长公主目光在含霜、凝露几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皱着眉收回,无声地叹息。   老了,老了啊。   回到家中后,一切都快速步入正轨,牛痘之事被朝廷接手,推行速度很快,徐家的孩子们先种了痘,到八月里,天气转凉时,明瑞明苓已经恢复好,又是小牛犊一样生龙活虎。   中秋之前先是大长公主的寿辰,今岁因有问满议婚这桩大事,办得格外盛大,小小的二十四娘被带出来亮相,圆滚滚、粉嘟嘟一团。   与不大她几个月的金桃被放在一起,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却差出一辈人,金桃被问满搂着教喊“阿姑”,“咕咕”地叫了两声,叫得一众夫人笑声不断。   七夫人被人不住地夸赞有福,笑得红光满面,问满穿着碧色衫子,系着月白绫裙,发间两支温润的银莲花珍珠钗,浑身最娇艳的便是鬓边一朵霞紫色重瓣菊花,立在母亲身边,聘聘婷婷,人如枝头盛开的菊花一般清艳温雅。   大长公主注视着她的目光温柔慈爱,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位六娘子在徐家极受重视,今日又一直留在大长公主跟前,徐家的意思分外明显。   问真同样陪在大长公主跟前,比之温吞内敛的问满,又是另一种气度,与三四家宗亲诰命说笑谈话,兼招待客人,说笑间言语滴水不漏。   今日宴会她并非主角,打扮只能说规矩合宜,但于脂粉繁华丛中,并不泯于众人,温和可亲中透着一点不容忽视的强硬,面对各种试探口风分毫不落下风。   这是牛痘事出之后徐家举办的第一场宴会,是风口浪尖上的一场宴会,来者自然不可能都是善客。   只是这样的场面,明枪当然是打不出来的,最多的绊子,只是言语里挖点圈套,或许指望徐家那个人错口说一两句不合宜的话。   今日锦绣丛中,喜笑吟吟,大家听了一笑,到不知哪日,便成了徐家或者不敬、或者犯上的佐证。   立在朝堂中,身居高位时,身边看似都是善人,陷阱与暗箭,往往在此刻涌来。   徐缜稳坐尚书令之位近十年,便是挡住了不知多少人进步之路;他坚决支持今上肃清朝堂、清算土地的政策,更惹来不知多少暗恨和针对。   世间万事,一与权财搭上关系,亲者相杀,友人反目,顷刻之间而已。   牛痘问世,问星封县主,既为徐家增添了功勋,惹来许多目光。   如今这满堂花团锦簇中,便不知有多少阴风暗箭。   问真轻描淡写,四两拨千斤,说出来的都是客气周到话,在场的宾客自然都只能做和气体面人,面上都是盈盈的笑,看不出哪个是真和气,哪个心怀算计。   问星敏锐的嗅觉察觉出一点不对,坚决不肯多说一句话,只一直坐在问真身边,小摆件似的,笑盈盈像一尊花瓶。   大长公主稳坐上首,笑着招呼问满到身边去,与自己的几位老姊妹说话,大夫人不在此处,七夫人被人围着,愈见得红光满面,问真适时开口,“圆娘哪里去了?二十四娘和金桃仿佛累了,叔母忙着,叫圆娘来瞧瞧?”   这两位小娘子如今可是七夫人的心尖尖,她一听到,连忙看去,那边秋妈妈巧妙地挤了进来,“四娘子在大夫人那边帮忙呢,一时半会只怕脱不开身,娘子,咱们两位小娘子都累了,可怎么办。”   七夫人既舍不得场上的和气热闹,心疼两个孩子,一边告罪,一边过去照顾二十四娘和金桃。   大长公主笑吟吟地,有问真在,她并不怕今日有人说出不合宜的话,便只与老姊妹们说话,兼显摆自己一水出色的孙女们。   宴会摆在西边园子里,每堂设看桌两台、“长青含寿”“富贵满堂”瓶花九对,大长公主先在上首,受自家晚辈拜寿,然后才列戏酒。   问真坐席只在大夫人之下,筵席正开,忽见秦妈妈隐有急色地走进来,凑到大夫t人身边耳语,问真目光轻转看向大夫人,大夫人面色不改,摆摆手叫秦夫人退下,安抚地看了问真一眼,示意无事。   锣鼓轻响,开唱头一支《不老松》,问真笑着端酒起身向大长公主祝寿,诸妹随行,而后见通兄弟献上祝寿诗来,一片喜气盈盈中,为大长公主欢庆生辰。   席间一位夫人道:“这几次宴会,不都是请韩家班子来演歌舞,今日这伶人倒未曾见过。”   瑞候夫人正凝神听曲,闻言轻看她与她身边之人一眼,道:“唱得倒是不错。”   赵大夫人笑道:“正是呢,我听着极有韵调,倒比韩家班子那几个好些。”   那位夫人还要说话,上首大长公主抚掌而笑,赞:“唱得确实不错,锦瑟——”   锦瑟应诺,不多时便有十余婢女上前赏钱,其余夫人们纷纷添上彩头,戏酒热热闹闹地铺开。   一日的寿宴还算平稳地过去,次日还有戏酒,大夫人不敢放下心,安排问真送走宾客、述圣与宣娘一起率人收整残筵,自己奉大长公主回了东院,徐缜从前院送客归来,东正院院门紧闭。   问真送走客人,转身回内院,含霜来回:“阿郎、夫人都在东正院。”   问真点点头,脚步不停地过去。   正院内,大夫人刚吃了一碗茶定下心,面上犹含着惊慌怒色,听人回禀问真来了,忙道:“累了一日了,怎不回去歇着?”   问真正迈步进来,“我怕娘这边有事支应不来,过来瞧瞧。”   徐缜拍了拍大夫人,叫秦妈妈:“给你们大娘子斟茶来。”   “是今日歌乐,可是出了什么问题?”唱曲的人是临时顶上来的,而且若问真记得不错,第一支本该是一套舞乐。   大夫人冷笑一声,“不知是哪家,兜了好大的圈子,想要送给咱们家一套黄狮子舞。”   问真眉目一沉。   黄狮子舞历来系帝王专属,只有太常寺下乐署能够在圣人亲临的仪典中排练操演,不过皇帝宽和,约束不严时,宗亲中偶有私下欣赏的。   这种事情,圣人不抓无妨,一旦要抓,就是明晃晃触手即得的把柄,有逾矩乃至藐视圣威之罪。   她回想着今日宴席上开口的几个人,凝眉沉思,“……魏家?”   最开始点出乐工变化的那位夫人姓魏,武国公一系,不过乃是旁支,嫁的夫婿早年中进士后受武国公府扶持,她一直与本家颇为亲厚,今日在席上,便坐在武国公世子夫人的身侧。   大夫人闭眼点头,“八九不离十。”   显然,她已经掏开了乐工的嘴。   这是一计重拳,倘若真打在徐家身上,哪怕如今圣人对徐家还很信任,一经发作,徐家不得不脱一层皮。   何况圣心总是最不可信任依赖。   幸而大夫人足够缜密,在乐工登台前,派秦妈妈先去检阅一次,掐断了这场算计。   “中秋之后,趁着气候还好,真儿你回一趟留州祖地吧。”徐缜忽然开口。   大夫人眉心微蹙,问真已然会意,思忖一会,“祖地的族人田宅,一向有见素留心,应该不会出问题。”   徐缜摇摇头,“不可轻忽大意,见素毕竟不在留州,还是阿真你亲自回去看看。既然有人要出手针对咱们家,绝不可能只在一处用力。留州路远,是最易操纵的破绽。明日我会与你祖父商量,约束京中族人。”   问真应诺,“不如我立刻动身?”   徐缜笑了笑,宽抚她:“还没那么严重,不剩几日了,在家过了节再走。人手要点齐,前回去江州,本只是为了替见通相看,还出了那么大的波折,幸而人手齐全才平安回来。这一番去,若幕后真有人设局算计咱们家,只怕比去江州时更难。”   大夫人忧心忡忡,问真却笑了,“回咱们家的地方,有什么可怕的?何况还有见素呢。真有为难,是在祖地里,但自家宅院里的人心,女儿扛着嫡支族长的大旗去,还摆弄不清楚?”   徐缜点点头,大夫人细细思量一番,才放下心。   她又叹道:“本想着过两年咱们回去,还能带上明瑞明苓,见一见他们阿爹。”   徐缜道:“左右带齐了人手,带着他们两个无妨,只是阿真要麻烦些。”   可明瑞明苓从小跟着问真长大,在问真跟前其实是最听话的。   大夫人有些放心不下,问真思忖片刻,笑道:“带着他们还真无妨。光天化日,我正大光明地回老家祭祖,带着侄儿侄女见父亲,难道还有人能持刀动枪地来?我越是大摇大摆,他们越有顾忌。”   与其日日小心翼翼、杯弓蛇影,不如干脆带足人手,真有不长眼敢动手的,直接刀枪还之。   徐缜点点头,大夫人叹了口气。   “这日子,总是不得消停。武国公府如今又跳出来了。”   “他们家有意筹划皇子妃位,恰好咱们家十七娘冒出头来,他们岂能不多想?”徐缜又笑,眉目间三分疏冷恣肆,与问真绝似,一看便知是亲父女骨肉。   “何况,我这尚书令的位子一坐这么多年,他们或许觉着碍眼得很。”徐缜拍拍衣角,“明日,我入宫奏明此事。圣人近日有意清查京郊田土,或许他们为这个着急。如今人都惹到咱们家里,我还没有反应,岂不叫人以为咱们徐家好欺负了?”   这种事情,按理说既然没吃亏,不声不响地揭过便是了。   轻易闹到御前去,既然算计没成,人家咬口不认,乐工的供词只能算构陷,往往不会有什么结果,轻飘飘揭过而已。   既然如此,何必闹到御前,还使得圣人烦心,认为告状人行为轻率,担不住事。   今日眼见失败,魏家夫人还淡定如常,便是看准这一点。   徐缜可不吃这套,他与今上相识多年,告状的这点底气还是有的。   而且,御前告状是门艺术,怎么将自己家衬得清白无辜,顺便表现忠心,是臣子们终生的修行,徐缜在这方面早已登峰造极。   大夫人和问真都点点头,对徐缜的决定未提出异议。   朝堂之事,徐缜拿的方向准没错。   问真回到明德堂,还在琢磨此事,含霜没进屋去,只隐隐猜出一点,小心问:“可是府中有什么要是?”   “收拾东西吧,咱们过几日动身,往留州去一趟。”问真嘱咐:“明瑞明苓同行,叫秦风点好人手,选精干周全、细致能打的随行,明日我向祖父再借一点,不怕阵仗大,就要浩浩荡荡地走。”   含霜郑重起来,立刻应是,又小心地道:“带着小郎君和小娘子……”   “放心。”问真道:“我只是回乡祭祖,与人何干?带好人手是为求周全,以防万一,你就只当咱们出门游玩一趟。”   今日设局之人只要脑子没被狗啃干净,就不可能对她和明瑞明苓动手。   不动手,大家还有一阵子体面,动了手,就是不死不休。   含霜面色仍十分凝重,很快下去安排,问真的心情倒是没有过于沉重,有条不紊地安排出行事项,次日神情如常地参加宴席。   寿宴过后不两日,便是中秋,宫中设宴,明瑞明苓入宫领宴,他们是如今圣人唯二的第三代,每有宫宴,圣人必召他们进内。   此番中秋,徐府的节赏格外丰厚,是圣人听闻明瑞明苓要随问真回乡祭祖、探望父亲,十分赞同,特地命人去信留州刺史,对他们姑侄多加照顾。   徐缜唯有谢恩而已。   家里,听闻问真要带着明瑞明苓“单独”出行,问星的天都要塌了,嘴张得能塞进一个桃子去,“阿姊!”   问真想了想,“还有你阿芷姊姊呢。”   问星抽抽鼻子,“季蘅是不是去?”   “休要直呼姓名。”问真不赞同地皱眉,问星老实地认错,然后不死心地看着问真,见问真点头,心中恨急自己是个学龄儿童。   但凡再小一岁呢!   问星的痛苦,季蘅显然不能感同身受,他正在家欢欢喜喜地收拾行李,与季芷商量,“不知留州秋日冷不冷,要不要带寒衣啊?”   季芷看着他红光满面,精神奕奕的模样,淡淡道:“如果你想凭正气御寒,不带罢。” 第92章   说是不带问星,到安排车队的……   说是不带问星, 到安排车队的时候,才叫问星看出端倪。   自从被判留守京中后,问星不做长姊的乖乖小甜心了。   晚上陪问真吃饭, 一定不能自己主动分享上学的新鲜事,得等问真来问,再开始t分享。   点心果子不主动分给阿姊, 得姊姊的眼神扫过来,才捧着送去一口。   这样坚持了一天, 问星先板不住了,下学回来, 一口气冲到问真身边, 猛灌一口茶水, 瞪大眼睛, “阿姊你不知今日谁来了——”   正说话, 见屋里站这个面孔陌生的女人, 看着比问真稍长两岁, 打扮并不十分出彩, 颜色低调的绸衫,素色绢裙, 乌油油的发间只有一支银钗点缀, 但生得白白净净的鹅蛋脸面, 两弯细眉, 收拾得利落有神,双目澄澈含笑, 见之可亲。   问星脚步微顿,女人已笑着向她一礼,“奴婢练霜, 见过十七娘子。”   问真已道:“叫练霜姊姊吧。”   问星反应过来,连忙向她微微颔首致礼,笑着说:“久仰练霜姊姊大名了,过年时你送的小陶娃娃现在还在我房里放着呢。”   练霜轻笑,“十七娘子喜欢就好。”   问真微微抬手,示意她们不要继续客气,又叫练霜,“你坐下慢慢说,人手都挑好了?”   练霜正色应道:“都是老练人手,多年来在外运货、走商路从未出过错的,忠心可靠,路线熟,我再亲自跟车,绝无疏漏。”   问真点点头。   京城到留州路程遥远,变化万千,她不可能带着一群生手莽着胆子去闯,练霜这些年生意做下来,手下很有一帮走南闯北的老练人手,论身手或许不及秦风等人,对赶路却熟悉得很。   两伙人各取所长,以保万全。   练霜这边安排好了,含霜心里才有底,过来回出门车马护卫和随行仆从的安排,问星听了一回,却听出端倪,掰着手指头算大车的数量,算来算去多出两辆——带着空的大车上路其实很麻烦,多一辆备用是正常程序,多两辆便有些多余。   她算了一会,看着含笑看她的问真,眼睛忽然一亮,冲过去小狗一样仰脸看着问真,“阿姊!阿姊!”   “带你去。”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睁得 圆圆的,像极了没断奶的小狗叫唤,问真逗不下去了,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小脸,然后轻拍她的背示意还有人在,得体些,“今日刚决定的,已经交代秋露收拾东西了。你、明瑞明苓,每人有带六个人的份额,你自己决定带那些人。”   说是临时决定,其实这个念头在问真心里转了几日了,今早徐缜离家前与她匆匆说了几句,她这边顺理成章做下决定。   原本顾忌的只是问星今年耽误的功课够多了,但带出去,她自然不会放松对问星功课的监督,这样算来影响不大,唯一可惜的是最好的与同窗培养感情、默契的时间,就这样被问星错过了。   这一点其实很值得可惜,总是年少时的感情最真挚,最有可能维持得长久。   而且学堂刚开课,问星便频繁地抽离,其实不利于问星与环境的融合,所以一向果决的问真这次难得地迟疑。   徐缜的话让她下定了决心,这是他们共同的决定。   五六七三位皇子相继要开蒙入学,有人已经开始为皇子妃的人选活动,这是朝堂下一场风暴掀起的一点预兆,埋线千里,虽然引爆的那一日可能还很远,布局却已经近了。   今上毕竟不年轻了。   徐家如今想显赫,徐缜如今的简在帝心,有多少出自从龙之功?   这样的煊赫显贵,谁不眼红?   这一局浑水徐缜本来没打算掺和,他对今上的身体很清楚,至少在几位皇子长成之前,定是无虞的,徐家富贵已极,能够安稳下船、绵延生息便可以满足,普天之下,谁家能有千百年不变的得意富贵?   安稳足矣。   那么对下一代的棋盘,实在没必要早早着棋落子,一切尘埃落定后,徐家人只要可用,新帝仍然会用。   然而问星出现得太凑巧的,武国公府的动作侧面提醒了今上。   他与徐缜做了两次儿女亲家,都未得圆满,心中总有一点遗憾。   徐缜却不敢早早将问星推入局中,更不愿再次站队到一位皇子身后,当年站队太子,是名正言顺,如今他被婚事绑到一位皇子的船上,谁知道最终谁是胜者?   还是不要搅和这摊浑水为好。   圣人跟前徐缜自有办法转圜,问星最好离开京城避避风头,跟随问真一起出京回留州,简直是顺理成章。   按徐缜想的,他们大可以见过见素,再绕到去安州,让问星见见父母,如此在外头逛着,能在年前回来就好,到了年底,京中该消停了。   问星已经笑开了花,刚刚要和问真分享的学堂新鲜事忘到脑后去,端端正正坐在问真身边,认真听含霜和练霜回话,多粉雕玉琢一个小人,发鬏间的玲珑珠花都泛着乖巧可爱。   问真偶尔瞥到一眼,眼中笑意愈浓,将小几上的玫瑰酥饼往她那边推了推,一扬脸,凝露率人端来数碗荔枝雪梨汤,在侧屋玩着的明瑞明苓被带过来,围在问真身边吃点心。   吃着雪梨汤,咬着小点心,下学回家有人惦记的感觉让问星更美了,明瑞明苓叽叽喳喳缠着她说话,对小姑姑的学堂生活格外好奇,问星同情地看着两个对入学充满憧憬的小娃娃,心中感慨万分。   如此纯洁无瑕的天真,保留不了两年了。   明瑞明苓知道要见阿父去,他们对阿父的印象不深,只存在于祖母、姑姑的口中和频繁收到的各种礼物里,倒是对出去玩的期待更重些,坐在一边听着听着,便忍不住过去撒娇缠问。   “姑母!咱们几时走呀?”明苓拉着问真的衣袖问,问真捏捏她的鼻子,“这么着急走?可舍得太翁太婆、阿翁阿婆和姑姑、叔叔们?”   明苓听她念叨,小声问:“好久都见不到吗?比在庄子里住还久?”   问真点点头,明苓小脸便又皱起来,问真笑笑,揉揉她的头,“咱们后天走,明日你去陪陪太翁太婆和阿婆,好不好?”   明苓连忙点头,小鸡啄米似的,明瑞忙道:“我去!”   问真欣然笑道:“当然都去。”   满口含着玫瑰酥饼的问星摸摸自己的良心,决定到祖母和大伯母跟前孝敬一下。   问真动身很急,幸而含霜行事一向稳妥,再急稳稳地将一切事物筹备周全,并未急中生乱。   问圆等人骤然听了消息,想得更多,问圆甚至悄悄来问问真,“可是大兄或者十叔父、叔母有什么不好?”   问真哭笑不得,“他们都好好的。”   前阵子安州还回信来,道是十夫人新得一位小娘子,正好序齿二十五。   “明瑞明苓都这样大了,一岁之后就没见过父亲了,如今正好我要回祖地办一件事,把他们带着正好,问星是一样的。”问真安抚问圆,“勿要多忧多虑……这阵子有不少人来咱们家走动,满娘那边相看得如何了?”   大长公主的寿辰一过,家有年岁相仿且拿得出手的郎君的人家便会意,陆续开始登门走动,明面上当然不能以议婚宣称,事情未彻底落定前变故良多,留出余地来对彼此都好。   大夫人心里压着事情,面上却看不出来,每日照旧光彩照人地接待宾客,与人谈笑风生,偶尔瞧几家年轻儿郎,哪怕从前并不算熟悉,能如老友一般轻松闲话。   这是她当家多年练就的本事,七夫人在看人的眼光方面对她不得不服气,既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又难免惦记,最终还是问圆站出来,每日陪着大夫人待客说话。   她手上又有生意,屋里还有孩子,加上替问满相看,忙得脚不沾地,又兼秋老虎忽然杀了回来,弄得人无心饮食,瞧着竟有些清减。   不过这一年多风雨波折磋磨过来,这点忙碌于问圆已经不算什么,她并不叫苦,只有忧心忡忡地对问真道:“此去路途遥远,时日漫长,阿姊独身带着三个孩子,更为劳苦,千万珍重身体。”   问真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又叮嘱:“问满的婚事你实在不必心急,她的年岁还小,看什么事情都糊里糊涂,早早地定下了未必是好事。”   问圆点头应是。   徐家这一辈姊妹可谓是泾渭分明,问圆、问安和问满先后对问真此行表达了担忧,动作过于急切,总会让人觉察出不对劲,但因是家中长辈一致的决定,她们无法说什么,只能再三关心问真。   问宁和问显听闻她们要出门走那样长的路程,到三个地方,走上可能小半年,便满怀艳羡了,对已经入学却能t够跟随出行的问星更是格外羡慕。   问真不得不交代问安:“你休沐时,带她们到京郊跑马去,我还是将信春留下,你们有空了,只管叫信春安排。”   问宁问显惊喜地道谢,一叠声地说:“长姊最好了!”   问安扬扬眉,睨她们一样,二人又忙跑到问安身边捶肩捶腿的,“五姊姊好!”   问圆摇头轻笑,“那这点心果子、胡服衣饰,我好似无需预备了。”   “四姊!”问宁嗓子甜的能捏出蜜来,问显忙跑过去,一声声“阿姊”地叫着。   问真看她们二人将连个妹妹逗得小狗一样跑来跑去,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别说,还怪有趣的。   她们出行的日子是看了黄历定下的,大长公主深明内情,看法和问真差不多,并不十分担心。   出行前一日,问真到大长公主房里陪她说话。   大长公主慢慢叮嘱:“此番出行,先将留州的事情定下,然后便无需过于着急。你们只管慢慢在外头,四个月打一来回还是太忙了些,到年根底下,或者到见素那里,或者回留州落脚,无论在哪边过年都好,好容易出去一趟,玩得尽兴才是。若到留州过年,阿真——你要备好大衣裳,带着你的县主冠服吧。”   带冠服做什么?自然是祭祖。   此番回留州,问真自然是要祭祖的,但平日代父祖祭祀,和年节在祖地,以嫡支代表的身份正式主持祭祀,自然是不一样的。   如果问真选择到留州过年,同时主持祭祀,那她在徐家的身份地位从此不可动摇——她就是做当家人的,只有族长宗子能做的事她做了,天王老子来了,这个家她都当过,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门内管家人。   哪怕到日后,真有晚辈要过河拆桥,无法从名分上将她的作为抹去。   不过留州山高皇帝远,族人们当土皇帝惯了,问真要主持祭祖,他们未必服气,要将事情做成,颇要费一番力气。   当然,问真可以选择不去做这件事,左右她如今在徐家地位已经十分稳固,是否在老宅主持祭祖,都不影响她在京中的话语权。   既然如此,到见素那里过年,姊弟团聚、见素与明瑞明苓团圆,似乎未尝不好。   见素所在的雍州山高地广,地貌气势宏大,冬日白雪皑皑,是一番京中难见的恢宏空阔景象,在那边过年,似乎别有一番趣味。   大长公主慢吞吞说着,却已很确定问真的答案。   问真果然没有迟疑,不假思索地道:“孙女明白。”   大长公主头微微向一侧靠着,眼中的笑意已经无法遮掩地流露出来,她畅快地笑着,“阿真啊,我的阿真啊——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便是将你养大。你要永远记着,对自己来说什么最重要。女人这辈子,能有几次‘机会’?有什么东西,值得你将机会撒手错过?再多艰险,既不要命,就能冲过去!”   她畅快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是一点宫中礼乐,她从小听到大,在成婚之后,才逐渐减少听到的次数。   如今听得已经不多了,但这些曲子,还是深深刻在她的记忆里。   她的父亲,她的兄弟,她的侄儿……他们的终身,都与这礼乐相伴。   唯有她、她的姑母、姊妹、侄女们……永远在与它擦身而过。   问真皱皱眉,盯着她半晌,“您近日头疼又发作了?”   大长公主的恣意畅快一顿,微讪,最后承认,“稍有一些……但不要紧,夜里没睡好罢了。”   问真却道:“还是叫白芍来看看,用药施针,无论怎样都尽快为好。”   说着立刻命人叫白芍来,大长公主道:“时候不早了,明日再看不迟。”   问真皱眉,“今夜您不看过,我明日动身不能放心。”   大长公主拖延不得,只能点头认命。   见她泄了气似的坐着,锦瑟笑吟吟地端上点心来,“我一早怎么劝,殿下都不愿意,还是娘子说话,殿下能听进去。”   问真道:“再有在场,姑姑立刻使人找我去。祖母,您头疼的病症是年轻时落下的,这么多年,好容易调理得好些,您对自己的身子怎就不肯上心呢?”   大长公主无奈道:“我如何不上心?犯得不厉害,我的身子我还是清楚的。”   问真可不信她,不多时白芍到了,神情紧绷着,先问病症、扶脉,仔细瞧了半晌,才松了口气,“无妨,或许是这阵子心绪不宁、忧思太过的缘故。我开一剂疏肝松神的药来,殿下吃两日,放宽心好生歇着,便可好转了。”   大长公主立刻看向问真,眉目间不无得意之色,问真松了口气,叮嘱白芍,“我明日离家,年前大约是回不来了。你平日多过来瞧着,哪怕殿下不唤,隔日便来问一次脉。”   白芍认真应下,“娘子放心吧。”   问真又嘱咐锦瑟,“汤药配好,千万一日两次煎来吃,祖母若不愿,只管找祖父来劝。”   锦瑟笑着应下。   大长公主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一点提出意见的权利都没有,不由愤愤拍了拍手边的暗囊,“我就连句话都不能说了吗?”   问真侧头:“您请!”   “我……我省得,你别操心了。”   锦瑟不禁莞尔,就连白芍都鲜见地露出一点笑。   问真从善如流,“请祖母多珍重身体,哪怕为了不使孙女操心,您珍重吧!”   大长公主摆摆手,“人还年轻呢,嘴先老了。”   她嫌问真絮叨。   问真不生气,笑吟吟地将炕几上的蜜果子端给大长公主,“我只盼着到花甲之年,还能再絮叨您好好吃药、不能吃酒……你就成全孙女这点愿望吧。”   大长公主戳戳她的额头,笑骂道:“指望你祖母活成老妖精呢?”   问真离家的前一夜,就在说说笑笑中度过了。   次日一早,问真又别过徐缜和大夫人,大夫人拍拍问真的手,仔细叮嘱问星和明瑞明苓,“千万听长姊、听姑姑的话,不许闹人,不许乱走,时刻都要跟着跟你们的妈妈,不许轻易离开姑姑的视线,知道吗?”   三人都乖巧正经地答应着,大夫人还不敢放心,又叮嘱含霜和秦风,“千万服侍好县主。”   二人亲生应诺,问真知道大夫人的担忧,柔声道:“阿娘放心,我不是没出过门的,况且练霜带人跟着呢,她常年大江南北地走,身边的人走远路都很有经验。”   大夫人听闻问真如此说,才点点头,又千万嘱咐徐虎昶安排给问真的护卫——还是去年那一队熟人,和问真、秦风都很熟悉了,乐得被派到问真这边,大夫人吩咐,他们连忙答应着。   徐缜摸摸明瑞明苓的小脑瓜,叮嘱问星,“路上要帮着姊姊看顾些侄儿侄女,出了门,功课不要落下,但不必太担忧功课,只埋头书本。难得出门一趟,多看看万千山水,能增长眼界。”   他知道问星早慧,才叮嘱得如此细致,放平日里,他是不会对刚开蒙的普通晚辈说这些的。   问星乖乖巧巧地答应着,笔直挺秀又青嫩,跟新出的小葱似的,哪能看出在问真身边混世小魔王、粘人大甜糕的模样。   徐缜欣慰地点点头,最后才看向问真,轻声道:“千万一路小心,遇到拿不准的事,只管回信与阿父说,你的安全最为紧要。——不要有太大负担,放松心情,只当出去玩一遭。顾好这三个孩子,到你十叔父那,只管将阿父的信交给他,有什么不中听的话,你都不要当回事。”   这些话他都与问真说过许多次,问真不嫌啰嗦,笑着点头答应,还是大夫人看看时间,道:“耽误不得了,快去吧,不然今晚便赶不到驿站了。这一路,不停驻大镇时,千万要休憩在驿站,哪怕赶不上,宁可寻宽阔地方扎营,绝不要住乡旅小店!”   问真细细应着,大夫人再舍不得,只得松手了,看着问真等人上了马车,偏头用绢帕快速擦掉两滴眼泪,再回过头,对撩开车窗的问真摆摆手,“快去吧!”   徐缜颇为不舍,或许是年纪大了,年轻时候别家千里,没有这样悬肠挂肚的不舍。   但毕竟为宰多年,他不愿对外露出软弱之态,扶住大夫人,“莫哭了,叫阿真看到伤心。”   “你把眼泪憋回去,我才信你。”大夫人声音很低,徐缜下意识要抬手擦拭眼角,又很快反应过来,无奈一笑。   大夫人伤心中又忍不住笑,衣袖的遮掩下戳戳他的腰,离别的悲伤倒是被冲散些许,t“没个长进。”   “除了你,谁还能骗住我?”徐缜摇头叹了口气,“好了,只当阿真出门游玩一遭,她自幼是最好山水的,这些年将她困在京中,憋闷坏了。”   大夫人慢慢吐出一口气,“是这话。离开些好,京里这些事,我看了多少年,都觉得闹心得很。”   “咱们阿真可未必觉得。”徐缜低笑笑,“咱们家阿真是最不怕麻烦的人。”   遇到麻烦挫折,只想迎难而上,从没想过退缩,哪怕一时避让,绝不肯将麻烦留到最后。   他有时都庆幸,问真不是那爱惹事、好战的性格,不然京城里不知要添多少热闹事了。   离开家不远,问真接了季蘅上车,他大包小裹收拾了许多东西,问真书信提醒可能会在外过年,他又包了一大包冬衣,于妈妈在旁边劝:“带太多臃肿,稍微带两件,不够的在那边裁夺着添便是了。”   季蘅却道:“出门在外,诸事不便,若为我裁衣耽搁下来,误了娘子的事怎么办?”   于妈妈利落地给他收着衣服,一壁感慨,“这么多年我们跟着娘子,从没见娘子对小娘子、小郎君外的人,如待郎君这样上心过,郎君有福,如今看郎君待娘子的心,娘子是有福!”   季蘅最受不得这样夸,还得保持矜持,“娘子待我这样好,我自然要为娘子考虑。”   于妈妈笑着继续夸他,夸得季蘅到出门时候还心花怒放的。   临走前,季蘅又叮嘱于妈妈,“妈妈常带着我阿娘到慈济院去,总在家中,怕她又如从前是的郁郁不欢。”   他和季芷琢磨着,给季母在慈济院安插了个做零活的差事,不要工钱,只是时间要自由,不必日日过去做活。   慈济院不是什么富裕地方,有人白来帮忙,又有于妈妈托人作保,自然乐意。   季母有了这件事情做,在慈济院照顾着那些孩童,心情倒是平和放宽不少,不再终日对着季父的牌位闭门落泪。   想出这个主意的季蘅从此在季芷跟前挺直腰板,还到问真跟前显摆。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着,速度不算太快,季蘅很快适应路上的生活,一边用小锤子砸山胡桃,一边道:“我娘从前在家里的医馆是管事拿主意的,乍然背井离乡,又闲下来,心里肯定不好受,这时有件事情做,让她将心力投注进去,我和我阿姊再多加宽慰,两边一使劲,不就万事大吉了?”   他乐意与问真说这些家庭琐事,一开始说的时候小心翼翼,怕问真厌烦,后来发现问真对他颇有耐心,对这些事情并不反感,甚至乐意为他提出意见,家中烹调的鼎要用什么材质、糊窗的纱什么质地最密实……问真竟然都有涉猎。   季蘅于是爱上了这种感觉,有一种他已经和问真携手走入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人情琐碎的漫长余生的感觉。   他或许不知道,他在问真跟前说话的时候,眼睛是亮晶晶有光的。   问真昨夜没大睡好,微有些懒散地斜靠着凭几,注视着季蘅,眼中不自觉露出一点笑。   “这法子是极好。”   被她赞同,季蘅便有些得意地一笑,将去了皮,白白净净的胡桃瓤递给问真,“云溪山的山胡桃极香甜,我后来在市上买了一些,都不如这个好。”   “云溪山水土确实好,果子长得比别处好些。”问真赞同地点点头,“今冬再结了冬桃,你给季媪多带一些,储在凉爽地方,放一旬左右不成问题。”   去年山里结的冬桃,季蘅带回去,季母很喜欢,前阵子季蘅偶然和问真提起过。   见问真连他平时偶然说的一句话都如此放在心里,虽然明知问真记忆力极好、看书堪称过目不忘,季蘅心里还是有些甜蜜。   他心里一甜,手上动作便很乱,最后干脆斟了一碗茶给问真,眼中笑盈盈的,无声胜有声。   问真对着他的笑,心中那点离别的沉郁都消散了,笑意不知不觉爬上眉梢,冲季蘅招手。   季蘅身体比头脑反应还快地,将自己的头递了过去,问真轻抚他的眉眼,轻轻落在上面一吻,“我们家郎君真俊!”   季蘅耳根子微红,看着问真,眼睛里的笑意终于盛不住了,满溢出来,双手握紧问真的手,再想不起剥胡桃,只想将此刻延续到地老天荒。   他们急着去留州办事,路上不耽搁太多时间,游玩得在办完正事之后,问真早一日见到留州的情况,早一日安心。   问星明白问真匆忙出门必有要事,因而急匆匆地赶路,坐马车做得她要散架了,半点异议都无,乖乖巧巧地坐车,偶尔还帮着安抚坐车做厌烦的明瑞明苓。 第93章   途中琐事   路上的日子多少有些无聊, 又因急着赶路未能驻跸某处观赏风物景色,每日不过坐在车中,偶尔骑马透透风而已。   季蘅倒还耐得住, 他在问真身边,便不嫌无聊,哪怕只坐在一辆车里, 慢慢吃果子、说话是极好的时光。   问真本来备了数匹名驹,不仅她偶尔骑马换换心情, 做好了季蘅坐不住车改骑马的准备——见通出门从来是这样,好似坐在车里有针扎屁股似的, 季蘅是性情活泼灵泛之人, 或许会觉得乘车煎熬, 想要肆意纵马。   结果季蘅倒乐得坐在车里, 对骑马避之不及, 偶尔她下车放风, 才骑马跟在身边。   她一时哭笑不得, 意识到自己对季蘅的了解还是有限。   季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微讪道:“我马术一般,短程还好, 骑得时间长了便骑不住, 平白叫人笑话。娘子不会觉得我惫懒吧?”   “我只觉得, 我对的了解还不够深, 险些自以为是勉强了你。”问真含笑,“长途骑马确实劳累筋骨, 我熬不住,这有何惫懒之有?一路乘车,已经很劳苦了。”   她自幼苦练骑射, 并不畏惧骑马之苦,但毕竟没有久骑长途的经验,便十分克制地每次只骑半日,慢慢锻炼增加,以免一下伤害筋骨气力,耽误行程。   季蘅见她每每弃马回车,眉眼间都有一股难得的畅意轻快,对骑马倒没有那么反感了,常驭马跟随,问真三回中拒绝两回,还是叫他多留在车内。   季蘅这回终于没有多想,明白是问真体恤他,心中只有幸福甜蜜而已。   走了数日,他忽然发现这回出门,轮值的马夫已换了两个,却一直没有熟悉面孔,他不禁好奇问道:“从前出门,给娘子驾车的都是延寿兄,怎么这回却不见他?”   分明不久前从云溪山回京,还是徐延寿为问真驾车呢。   “有些差事吩咐他去办了,他先咱们一步到留州。”问真笑着点点他,“我早两日便等着你问了,不想你今日才发现。”   季蘅微赧,他这两天满眼只看得进问真,哪有心思注意身边是哪些人。   按理说,这一次从云溪山分别的时间其实不长,与从前动辄数月的别离根本无法比较。   可他却觉得格外难捱,每日日思夜想,衾枕难安,格外地不适应。   这大约就是所谓的从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吧。   尝过心意互通时的甜蜜,便再难忍耐一个人的孤寒。   问真久察人心,精至细微,从前于男女之情上还有些生涩,可将人放到心上后到底是不一样的——她如今便能体察出季蘅的几分羞赧、几分无奈。   到季蘅的心意,能猜测出六七分。   她轻叹一声,轻抚季蘅的眉眼,“那处别宅可收拾好了?”   话题变化太快,季蘅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点头,问真便道:“ 咱们回京之后,我稍有空,便到那边与你相见,可好?”   季蘅既惊又喜,欢喜之后又迟疑一下,“这样行事是否太过张扬……于您可有碍?”   问真笑了,她将别宅安置在,自然早有安排,有不引人瞩目的方法,但她卖了个关子,并未与季蘅细细解释,只叫他放心。   季蘅对她其实颇有些雏鸟情节的信任依赖,听她如此说,不再疑惑,只满足地点头,“如此最好不过了。”   问真恰好喜欢他纯粹绝对的信任,这样的信任对有些人来说或许会感到负担,问真却不会。   她天生擅长做掌控者,喜欢被人信任、依赖。   问真拍拍季蘅的手,微倚着凭几闭目歇息,她神情看起来平和如常,季蘅却微微皱眉,略有些忧色,见她似乎入了眠,打开暗格取出香料匣,辨认出安神香,在银莲花炉中t焚起。   一点缠绵的青烟袅袅而出,问真熟睡中终于没有掩饰地皱起眉,季蘅浓眉紧皱,打湿巾帕擦了手,挑一点脂膏在手尖揉匀,然后试探地轻轻搭在问真太阳穴上。   问真下意识身体紧绷一下,又因对他的接触还算熟悉而没有醒来,季蘅试探着力道和位置,沉着心小心替她按揉,见问真眉目渐松,睡眠安稳,应是舒适不少,才放下心。   他按了许久才收起手,坐在问真身边,轻轻握住问真的手,忍不住叹了口气。   晚上停驻在一处还算繁华的城镇,练霜早沟通好熟悉的客栈,包好房间,此时客栈内外,除了原本的掌柜厨役等人,便全是徐家人。   这是一路来的惯例,既是为了保证安全,因从人众多,小地方实在不足安置。   如此安排,上下全是自己人,问真衾枕间倒能安心不少。   他们这一行人出门浩浩荡荡,地方官员自然听到音讯,忙来拜会,这是问真与徐缜的本意,他们的动静越大,倘若真有人在留州设局,想要动摇徐家,反而不好设法阻拦问真,问真这一路便越安稳。   这是未雨绸缪之策,但出门在外,保卫周全总是好的。   问星这两年没怎么出过门,乍然见到京外景物,十分新鲜,左右天色还早,这边府官问真出面足以,问星和明瑞明苓都被打发出去闲逛。   带队的重任被问真交给季蘅,这是一件大差事,带着徐家的孩子们出去玩,季蘅是以什么身份?自然是问真的人。   季蘅顿时正经严肃起来,叫问真放心,“我定会照顾好小郎君、小娘子们的!”   “秦风,你亲自率人跟随。”问真吩咐好,笑着看向季蘅,“不必做立军令状的样子,你在外逛逛,松散松散,成日坐车赶路,甚是劳累。”   季蘅笑着应是,季芷看着他们二人如此相处,最开始是为弟弟安心,如今再看,倒想避开了。   亲弟那不值钱的样子她已见多了,倒没什么,但问真待人温柔款款的样子实在让她无从适应。   她跟在问真身边这么长时间,心里很清楚,问真素日虽然待人亲善,身边人待她敬爱有加,但处事果决凌厉非常,实非柔顺娘子,令人很难想象她触及情字,柔情缱绻的模样。   季芷心里叹了口气,临走前对投来目光的问真微微点头,示意问真放心,她随行会留神照顾。   问真这才见了本地府官,如今秋老虎还闹得厉害,她赶路只穿家常衣裳,一件柔软轻薄的素绸衫子青翠丝线绣着一丛劲竹,头发只松松挽着,不见华丽之色,并不打算更换沉重礼服。   到她这个身份,见人不失礼就足够了。   含霜取来妆盒,从其中取出两支金钗珠花,点缀在问真发间,又特地试问:“可还轻巧?”   问真微微颔首,“尚可。”   含霜才眉心微松,只是还有些愁容,道:“您快些打发了,我去预备好药包来,稍后替您热敷。”   问真这几日坐车,坐得头颈疼痛的旧病又犯了,这原是少年时读书攒下的毛病,后来在云溪山上,困居区区道观,只有典籍为伴,又心情压抑,这毛病便愈发重了。   情况好转之后,她顺理成章做了云溪山主人,有了掌控云溪山之力,行事轻松一些,疼痛之症渐渐好转,只是偶尔还会发作。   每每发作时,最厌结高髻、插玉簪,只将头发轻散为爽,不喜饮食,唯有放马为快。   如今因要见人,才插戴一点。   含霜本是性情沉着之人,这会不由揪心起来,出去请本地官员入内时,心中还揣着这件事,将人送入内,出来询问品栀,“药包可取来了?”   品栀连忙应是,将物什呈上,含霜亲自一一检查,然后将季芷配好的药材放入柔软绢袋中,薄薄一点压得平齐,放在熏笼上烘热。   地方官员来拜会问真不过为了周全礼节,见面寒暄两句,表达了本地官员对徐家两位县主的关心、对圣人的忠心、对徐老国公与徐令君的关心之后,便算完成任务了。   他入门后礼节周全、态度恭敬,从官来之前被他叮嘱过,都不敢擅自冒犯观察,只临走前才悄悄看一眼,却见那位经历颇为复杂、名声更复杂的徐家县主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奢华浮丽,高傲骄横,反而衣着朴素,神情平和。   他们这些县衙小官,历来是习惯看人下菜的,总以繁华丽饰为尊,见了这般朴素打扮之人,哪怕顾及尊贵身份,总觉得不够华丽威严。   可奇怪的是永安县主衣着朴素,却叫他们像见了上官一般,下意识敬畏恭敬。   细细琢磨,那是一番久居上位,习惯发号施令的雍容,有这番雍容威仪,如何朴素清简,是萧肃清举,金相玉质了。   听闻这位娘子在家掌管族务是雷厉风行,今日四周所见婢仆无不沉稳恭谨、斯文顺从,从内到外几十号人,庭外乌压压的遍是人头,却连一点喧哗之声都无。   四方拥簇间,永安县主端坐上位,威仪孔时。   那模样,真不像寻常闺阁娘子。   这大约就是京中贵女的风范吧,与他们这小地方的富家闺秀确实不同。   前边上官脚步未停,几位从官连忙跟上。   其实若是寻常官眷至此,他们根本无需亲自前来拜会,大不了叫有敕命的家眷前来请安问候就罢了,偏偏是徐家和徐家县主,他们才不得不亲自前来问候,以全礼仪。   将他们送走了,含霜连忙扶问真进内间,用药包热敷,又取了五齿沉香木梳,在榻边细细地替问真按摩头皮,问真发丝松散垂着,头颈部被细细按揉、温暖熨帖,终于感到一丝放松,微微合上眼。   问真坐了半日车,又见了人,这会头疼目眩,什么懒得吃,只想卧在榻上静静睡一夜,正要吩咐含霜:“阿蘅他们回来,叫他们吃了饭安歇吧,不必来见我,明日还要早起,叮嘱问星不准熬夜。”   含霜低声劝,“这边的河鲜很是不错,我已叫品蕤去厨房操办,清清淡淡地蒸上一条鱼,再有些两寸许长的鲜虾,肉质紧实,和鸡脯子肉用炭火炙烤了,撒上胡椒、肉桂、丁香等香料……都很清淡的,就着菰米粥,您好歹吃一些,不然我实在放心不下。”   问真无奈,睁开眼看她,含霜知道她发病的时候厌烦人声,却不得不劝,只柔和语音,神情婉转哀怜,“用一点粥米好,只当宽奴婢的心。”   问真既好笑且无奈,“你几时学会这招式来拿捏我了?”   “我只知谏上之法,既需直,用曲。”含霜见药包转凉,撤去药包,服侍问真安卧,“您好生躺下,我去安排菜式,顷刻便来。我看客栈厨中还有些鲜藕菠菜,拌些清淡爽口的小菜很合宜。我都预备几份,您先吃了休息下,等季郎君和十七娘子他们回来了,依样呈上。”   她安排得周全,问真微微垂眼示意可以,含霜立刻退下。   或许是骤然换了卧处的地方,虽然衾枕被褥都是从家中带来的,问真还是总觉躺得不舒适,尤其头颈,正躺一会竟然更疼了,她皱着眉,难得地有一点烦意,干脆扯下枕头,平平地躺下,不大舒服,但没那么通。   玉质通透、质地上乘的玉枕触手温凉,坡度合宜,枕着本来颇为舒服,这会看着便很不顺眼,若非问真没有摔东西撒气的习惯,这会只怕已经被摔得零碎了。   含霜离去前燃起了宁神静气的香料,不似平日用的那些熏香,总求香气浓淡雅清,用料堆叠繁复,尽享豪奢。   这炉就是很清淡的一点味道,如雨后山林间的蓊蔚草木,又或冬日松上雪、梅中霜,十分清新宜人。   这是问真亲手调配的香料,一向不以示人,只在头疼时用,大长公主那偶尔点起,为宁神而已。   问真才稍微舒服一点,嗅着香料昏昏沉沉地睡去,最后一点清醒时,还在想明日起来稍好些就还是骑马吧。   长途坐马车确实累人。   含霜再带人捧着食盒进来时,拉开帘帐一看,问真已经合着眼睡下了,看眉目还算安稳,因该是热敷和按摩起了一点效。   含霜岂舍得打扰,忙快速用手势示意后面人退下,自己放轻脚步,先为问真稍微搭好一点纱被,然后退出去,将食盒在暖炉上安好温着,叮嘱品蕤,“告诉外面,做事都放轻声响,勿要打搅娘子休憩。t”   品蕤连忙应是,含霜又叫凝露回屋守着,自己去安排事宜。   一出了门,她们二人必是留在问真房中外间睡的,凝露进去守着,她才能安心办事。   季蘅等人还是惦记着客栈中的问真,回来时不过华灯初上,却见问真门已经紧紧合着,不透出一点光亮,四下都是静悄悄的,唯客栈正堂掌了灯,含霜听到动静,轻轻出来。   “娘子已经歇下了。”含霜轻声道:“我吩咐厨房预备了一些饭食,倘若在外头没用晚膳,便再用些吧。不过是些时令菜式,河鲜鱼虾之类,吃个新意。”   问星忙问:“姊姊怎么睡得这样早?可是哪里不适?”   问真种痘有那样大的反应,实在是吓到她了。   含霜笑着宽抚她,“县主放心,不过是旅途劳累罢了。您用过膳食早些写信,这样镇日乘车是劳累的。”   问星见她表现如常,才放下心,季蘅却微微皱着眉,先低下身安抚明瑞明苓,哄他们与小姑姑一同用膳去了,才问含霜:“我能进去瞧瞧吗?”   含霜并不阻拦他,只轻声道:“娘子累得狠了,郎君脚步轻些。”   季蘅有些感激地看她一眼,含霜微笑着侧身,并不敢受,见他手中提着东西,道:“我替郎君拿着?”   “不了。”季蘅将布包小心地拎着,含霜见状并不勉强,引着季蘅入房内。   问真果然安睡着,她嫌弃玉枕不适,平躺难受,睡梦间不知不觉将纱被塞到头下,含霜瞧着心疼,替她理了衾枕,重抱来一条纱被盖上,季蘅摸摸那只玉枕,眉头紧皱。   “这枕头太坚硬了。”   含霜有些犯难,“娘子自幼都是用玉枕的……瓷枕不如玉枕温润舒适,木枕更不必提了。”   想到他们家里硬邦邦的木枕,季蘅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只将箱中剩下的薄毯取出一条,仔细折叠,这薄毯轻薄短小,是偶尔问真读书时盖腿用的,折起来倒不高。   他示意含霜帮忙,将问真头下凌乱的纱被替换下来,换成折得整齐、高度适中的纱被,含霜见了眼睛一亮,暗愧怎么早没想到,连忙帮忙服侍问真躺好。   问真睡梦里被这样挪动,对他们二人再放心,有些清醒了,蹙着眉睁开眼,刚模模糊糊看到人影,季蘅已下意识轻拍她的肩安抚,问真最初皱皱眉,含霜提起心来,正要开口,却见问真眉心又慢慢舒展开。   含霜轻松了口气,等问真重新安稳睡下,二人才脚步极轻地退出,含霜嘴里本来有一句劝季蘅不要冒进的话,想想问真的反应,又咽回去了,只叮嘱:“郎君用了膳食,早些安歇吧。”   季蘅却问她:“娘子素日衾枕被褥惯用的料子,姊姊如今手中可有?可否匀我几尺?”   “娘子夏日惯用纱的,如今入秋,渐渐要转用绢制,我这倒有,只是带的不多,郎君需要,我取半匹来。”   季蘅忙道:“几尺足矣。”   含霜还是取了半匹与他,没问他要做什么,态度平和恭敬。   季蘅本来拿着东西要走,忽然顿足问:“娘子身体有所不适吗?”   含霜下意识要答,又硬生生吞回去,轻声道:“这几日确实过于劳累了。”   季蘅蹙着眉,知道既可能是含霜对他心有防范,可能是问真不愿叫他们担心,毕竟含霜对问星什么都没说。   他深吸一口气,不愿烦忧,叮嘱含霜:“若娘子身体不适,还是叫我阿姊瞧瞧,若是我阿姊不擅长理治的病症,可尽快在本地请医者来看。”   含霜宽抚他,“郎君放心吧。”   季蘅哪里能放下心,只皱眉点点头,晚膳没用多少,回到房中,向人要了水盆、火炉等物,房中灯燃了通宵,不知做什么。   次日一早,问真醒来时倒是精神尚可,她今年锻炼得宜,这机会头疼的病症发作得都较轻,昨夜休息得早,早起打了一套拳,微出些薄汗,身体轻快不少。   回房沐浴后,季芷又过来替她针灸,仔细叮嘱:“骑马多不好,怕马上颠簸,若在车里坐着不适,且多躺躺。”   见问真眉目舒缓,又道:“阿蘅或许是发现了,昨天旁敲侧击地问我,我含混过去,不过这小子如今颇精明,倒不好糊弄。”   问真本就是怕季蘅等人忧心,又觉得发作得不厉害,还能忍受,才没做声,闻言只垂垂眼示意知道了。   早膳时问星特地等着,见问真出来时双目有神,精气神不错才放下心,起身迎接问真,“我看当地一种叫满天星的糕点不错,原来是粟米蒸糕,叫人买了些回来,含霜姊姊带人备了些馄饨、细面,姊姊昨夜没用晚膳,这会多用些吧。”   含霜已安排布膳完毕,请问真落座,明瑞明苓见了问真,四只黑黝黝的眼珠儿亮晶晶的,但又规规矩矩地坐着。   他们自小学礼,从会坐着吃饭、见人说话起便被在日常生活中引导教养,虽然年岁小,可坐在椅子上,身板很直,像挺秀的小树一般,用膳极斯文有礼,哪怕一肚子的话想和问真分享,并不吵闹张口。   问星和季蘅与问真私下用膳时会说两句,和孩子们一起,便不好意思给他们做坏引导,坏了他们自小学习的规矩,便规规矩矩地吃饭不做声,等用过膳,吃消食茶时,两个孩子才欢喜地扑到问真身边,与她说昨日在本地的见闻。   他们这几日憋坏了,今日磨着要与问真同车,问真看一眼季蘅,季蘅很通情达理地道:“我坐小郎君、小娘子的车吧,娘子陪孩子们一日。”   问真笑看他一眼,“好。”心中却道怪哉。   问星见状,踊跃举手,“我要与姊姊同乘!”   于是三个小的欢欢喜喜上了问真的马车。   季芷狐疑地看了她忽然斯文懂事、格外通人情的弟弟。 第94章   问真上午在马车里精神不错,……   问真上午在马车里精神不错, 但坐得时间长了,还是有些头疼。   明瑞明苓的小嘴一刻不停,话音直在问真耳朵边打转, 渐渐不往里进了,幸而小姑姑很能把控住两个小孩,问真只需在旁坐着, 听他们三个说笑嬉闹。   含霜预备了满满两大攒盒的点心果子,昨日驻跸城镇, 她便采买来许多鲜果点心,正值金秋, 时令水果丰富, 葡萄、石榴、甜瓜……都被打理得干干净净, 水灵灵地放在车里。   明瑞明苓和问星有一个赛一个的馋嘴, 吃着东西倒老实。   还有那些干果子, 明瑞明苓爱吃但不会弄, 问星颇具豪情地拎起小锤、小钳, 将山核桃一个个砸开, 鲜甜的核桃瓤从长姊嘴里开始塞起,按照辈分挨个排序。   两个小的服她, 乖乖坐着等候, 并不争抢, 小鸟一样仰脸张着嘴, 白净的小脸上嵌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澄澈得能照出人脸来, 如天上落下的星星一般天真可爱。   问星被他们的小脸戳得心窝子都软了,砸核桃更有力气,问真回过神来, 忙道:“我来吧。”   “姊姊歇着,让您看看我练了这许久功夫的本事!”问星信誓旦旦地砸下一锤,果然颇有力道,唯一的缺点就是经验不足,把核桃肉砸碎了。   明瑞明苓可不嫌弃,被她送到嘴边便一叠声地“谢谢小姑姑!”,然后满足地吃下。   问真失笑,但看着她们如此和睦友爱的一幕,明瑞明苓又终于安静下来,她的头痛似乎稍微好了一些,还是将锤子拿过来,“我来吧。”   她做姊姊的,大出那么许多,怎能安心受用小妹妹服侍,还让妹妹那样担待照顾稚儿的责任。   平日叫问星带着明瑞明苓,既是让他们一块玩,是培养问星的责任心和担当,但让问星一整天费心照顾孩子,她舍不得。   她力气比问星足,砸核桃的经验虽然不多,前两个将核桃肉砸得稀碎,却很快掌握了合适的力道,一锤一个,硬皮破开,用巧劲一分成两半,再将肉撬出来,这活不用问真干,问星带着明瑞明苓,拿小银著儿拨得开心着呢。   问真不大有胃口,面上还瞧不出来,仍是如往日一般平和静气,漫不经心的模样,问星喂了她两次才凭一直以来的亲密与直觉察觉出一点微妙的异样。   问星眉头不着痕迹地一皱,思索一会,拿银匙子挑了一点清甜的石榴粒送到问真口边,“阿姊吃口石榴吧,酸酸甜甜的,这车里坐着可真闷。”   她又道:“我看今日外头天气正好,想带明瑞明苓出去t骑会马,一定不跑快,不远走,让护卫们和姑姑们跟着,可好?”   问真到底头疼,点点头,又叫了凝露过来,亲自嘱咐一番,她们三骑大马得有人带着,凝露和练霜身手都不错,带着问星和明苓,明瑞好办,秦风亲自将他抱上马,十分妥当。   马车顿时一空,问真松了口气,倚着凭几慢慢调息出神,含霜进来点了一回安神香,又到车外去了,留给问真一处安静的地方休息。   含霜一打帘子,问星就在车边,骑在高头大马上,目光紧紧盯着她,神情难得的严肃。   含霜就知道瞒不住了,她知道问真对问星一向偏爱培养的态度,便不狠瞒着,只婉转地轻声道:“这阵子坐车,熬打得大家都累了,娘子休息得不大好,让娘子歇歇吧。”   问星将信将疑地点头,心里沉甸甸地,只当问真是为留州的事费神——那边的事这样难办?   问星沉下心想,猜测难道有人在留州给徐家使了什么要命的绊子?或者留州老家的人有多厉害,把留州弄成龙潭虎穴了?   可阿姊还大大方方地把她和明瑞明苓都带出来,应该没有多危险啊……   季蘅半日都在马车里没出来,晌午停车修整,那边烹调午饭,季蘅来问真车边一瞧,问真颇洒脱地坐在车边吹风,今日天气不冷不热,问真手中捏着一枝桂花把玩,神情淡淡的,瞧着平和宁静。   季蘅三步并两步走过去,将一个玲珑可爱的大佛手递给问真,“阿真,瞧瞧这佛手!”   他怕问真如果真是颈椎病发作,闻着浓郁的桂花香会有所不适,佛手香气与柠檬相似,或许能令问真舒适一些。   他一晚上忙得晕头转向,竟然连昨日好不容易找到的佛手都忘了给问真,这会车队一停,他被人叫着吃饭才想起来,连忙送来。   问真笑了笑,那边明瑞明苓还在编花环,满手鲜花,菊桂飘香,她将手中这一枝放下,将佛手接过,“好喜人的佛手,怎么想到买这个?”   季蘅便跳到她身边,与她挨着坐,二人并肩望着重叠远山,官道前方是他们的前路,他们两肩相依,共赏一处风景。   晚上没走到城镇,这是早算好的,昨日买好了补给,今日在野外驻跸,人多势众,扎起篝火来很安全,季蘅终于拿出了他神神秘秘一日的成果。   是一个四四方方微长条形的蓬松物件,问真一眼认出面料是她贴身用惯的丝绢,这阵子天气转凉,她的衾枕用品要陆续变幻,今夜在野外,天气比城中寒凉,含霜给她准备的便是一床微有厚度的绢面丝绵被。   她将那东西接来,只觉触手柔软松散,一拍还有簌簌的声响,问真扬扬眉,“这是什么?”   “枕头。”季蘅拍拍松软的枕头,“装的是荞麦壳,昨夜洗净烘干的,绢布洗过一水,柔软贴身,你今夜用这个枕头试试,看头颈是否好受一些。”   问真微有些讶然。   她是有意瞒着,不愿季蘅为她的身体担忧——上个月种完牛痘,季蘅很长一段时间紧张她的身体甚至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一点小的风吹草动对季蘅来说都不得了,甚至她偶尔被呛得咳嗽一声,季蘅都怕得立刻要叫季芷给她看病开药。   而且这点坐出的头疼,对她来说实在不是什么要紧的毛病,季芷施了针,熬过这两天应该就快好了,到时候少坐车、多骑马,接下来的路程应该就不会犯得太厉害。   她习惯以平和与波澜不惊示人,隐瞒这点病痛于她并非难事,然而季蘅嗅觉如此敏锐,又或者是,对她如此了解又关心。   问真眉目一软,“并不要紧,你勿要担心。”   季蘅别过脸不看她,给她安置衾枕,“您直接与我说了,我还未必担心,你瞒着我,叫我胡乱猜测,我才担心更多。”   问真一向思维敏捷、唇齿犀利,此刻竟然辩不过季蘅。   她握住季蘅的手,软声道:“只是因为并非大事,我都习惯了,又有何可特地说的?”   “咱们不一样——”季蘅忽然转过头,用一双含着一点悲色的眼眸注视着他年长的情人,“咱们是携手之人,有白首之誓,你的身体不舒服,我为你担忧是理所应当的!”   “好。”问真对着这一双眼,心中柔软酸涩无比,一向的强硬作风不由得败下阵来,让柔软占据上风,“我此后再不瞒你了。”   季蘅这才擦擦眼角,握着问真的手笑起来,他在问真耳边悄悄道:“我对夫人保证过,会照顾好你的。”   问真这回是真惊讶,季蘅看她眼睛都微微睁大了,神秘一笑,“这就不知道了吧?”   他点点腰间的玉佩,“夫人给的见面礼。”   问真着眼一看,果然玉料上乘、雕工流畅,巧妙勾勒出一丛劲竹,颇有风骨,白身佩戴不逾矩。   问真扶额轻笑,“你们太能瞒我。”   “有秘密的男人才讨娘子喜欢。”季蘅振振有词,故作深沉,问真听得想笑,真笑出声来,倚着那个大枕头,这几日少有得笑得畅快。   当夜,她枕着新枕入睡,偶尔翻身时,荞麦壳发出一点窸窣的声响,很微弱,并不恼人,一点清新的谷物香和皂角香萦绕在问真鼻尖,这是她平时不大会接触的气味,但给她的感觉还不错。   一夜安眠。   季蘅次日小心地问起,问真当然说不错,他却不大信,又自认无法从问真的神情上辨别,便托含霜私下留意,如此几日,确定问真对那荞麦枕果然适应得很好,用起来比玉枕睡得更好,才放下心。   于是到下一处城镇,含霜张罗着找好荞麦了,季蘅并不吝啬经验,仔细地教含霜如何挑选、脱壳、清洗……   对季蘅来说最难的缝制枕头反而容易,季蘅针线潦草,含霜拿在手里翻来一看便明白如何做的,随后带着品蕤飞针走线,不过一天功夫,做出数个颇为精美的柔软枕套。   问星知道了这件事,她气自己每日跟在问真身边,一直抱怨瓷枕枕着太硬,却一直没想到这一点,恨得直拍额头,问真头疼的事自然瞒不住了,她抱怨:“阿姊总瞒着我!”   问真看着她的眼中含笑,“又不是什么大事。”   问星对她这副总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实在没办法,只能一头埋进她的怀里用力蹭蹭泄愤,然后仰脸看着问真,“我不管,阿姊你有什么事,日后一定要告诉我,好不好?”   问真轻抚她的额头安慰,最终没说好不好。   问星知道,她是个信奉一诺千金的人,说出口的承诺决不食言,所以做不到的,她便不会答应。   问星眼眶有些酸涩,她把脸埋回问真怀里,愤愤地将眼泪擦到问真的衣服上。   问真无奈轻笑,点点她的额头,“你们这些孩子呀!”   “还有谁?”问星悲愤地抬起头,“除了我和明瑞明苓,阿姊在外面还有别的孩子吗!”   问真唯有告饶的份,将已经入学、外人看来很懂事了的十七娘子搂到怀里,好声好气地哄着。   问真对自己的身体确实是很了解的,季芷连着施了几日针,她的症状果然有所减轻,渐渐好转,再增加骑马的时间,少闷在马车里,头渐渐不疼了。   季蘅和问星、含霜等人见此,才敢真正松一口气。   他们这一行路程很远,乘车甚至要走一个多月,天气在途中渐渐转凉,带来的秋衣都上了身,再外宿时,京里的薄绢被不能用了,要用正经的绸面丝绵被。   含霜还带了几床厚厚的羊毛褥子,给问真等几人都安排好,保证一路不沾寒气。   天长日久,明瑞明苓坐车从一开始的欢欣期待到厌倦了,每日先问“今日到哪了”,含霜总说快了,他们听了便有点希望,再被抱着出去骑一圈马,到下一处城镇,问真领着出去逛两圈,就开心许多了。   问星倒是问出些实底,知道大概还有多久要到。   他们这一路的路程是早就算好的,每天走多远、途中都在何处驻跸,都是临行前两位护卫头领和练霜等人反复商量斟酌过的,但最终知道内容的只有问真、含霜和两个护卫、练霜和练霜的两位绝对心腹。   消息被牢牢锁在一范围中,最大程度避免了有心人得到消息,提前设局埋伏。   问星只知道个大概,自己思考两日,眼见快要到了,愈发提起心来,终于忍不住到问真跟前问,“阿姊,咱们到留州,可是要做什么大事?很难吗?”   问真这一回没有糊弄她,知道她一直很担心,便认真t地回答:“你放心,虽然是大事,但姊姊能应对。你们只需好好地玩,到时候阿姊忙,就让阿蘅和阿芷他们陪着你们,等老宅的事情了了,我带你们先到安州去见你父母,再到雍州去见你长兄。”   问星看着问真如此淡定自若,才放下心一点心,但问真都说是大事,想来是十分紧要的。   她动用自己的脑筋想了一会,皱眉道:“可是老家有人兴风作浪?这山高皇帝远的,他们若有心仗着咱们家的势力,在留州欺男霸女,只怕还真成祸患!”   问真见她能想到这,莞尔一笑,“不愧是读了书的人。”   问星脸颊微红,“阿姊您这话可不像夸我。”   她兀自寻思着,眉心皱得愈紧,“他们不会嚣张到为难阿姊你吧!”   想到去年年前,家里为了姊姊能入祠堂祭祀发生的波折,问星越觉得这个猜测有可能,在她那个年代,尚且有大把大把所谓女人不能的陈规陋俗,何况如今?   阿姊要出面料理这件事,只怕少不得被人看轻。   问星一想到这一点,就恨得牙痒痒,在她心里,阿姊实在是顶厉害的人,在这个年代,碰到那样的事还能再站起来,能扶植出手下如练霜这般精干的女管事,练霜还真真正正做出了这样大的生意!   还有魏彩、信春、云岫……甚至是她,她们都受到阿姊的庇佑,因阿姊而拥有了安稳的生活。   达则兼济天下,阿姊是真正将这句话记进了心里。   如果不是这该死的年代,她的阿姊的成就,绝不会亚于被人口口声声称赞为徐氏麒麟儿的徐见素——阿姊的双生弟弟吧?   问星抿紧唇,到留州的临门第一脚,真得狠狠打出去,让人知道她们的厉害才好!   她如此与问真嘀咕着,多少吐露一点心迹,问真听她夸自己厉害,却沉默一会,然而轻抚问星柔软的发丝。   “我并不算什么厉害人物,只是幸在生在咱们家,遇到了祖父祖母和我爹娘而已。”问真口吻很平和,“倘若换做裴家,我此刻只怕已经是太子陵中陪葬的亡魂了。”   这世间的许多事,是她完全无力抵抗的,譬如皇权,她再不甘,只能吞回肚子里。   她又太倔强,不会愿意从心底服软,柔懦顺从,即使身体屈从,不甘会如一块粗粝的石头,日日夜夜磨砺着她的血肉。   直到有一天,磨破肠胃、与皮肉。   这不是聪明的处事之道,她从小就知道这一点,所以用平稳温和来掩饰自己,倔强与锐气,既然不是能展露于人的好东西,就藏在心里,自己反复品味吧。   问真的口吻太平和,问星却被吓得一哆嗦,她忙抱紧了问真,“提那些事做什么……反正姊姊就是有福的人,生来就有祖母和大伯父护着!”   问真垂眼看她,笑了,“你这张嘴呀!”   她神情看不出痛苦,仿佛过往那些经历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问星终于明白,有些时候修炼得过于波澜不惊、四平八稳不是什么好事。   这样关心你的人,便无法从你的神情表现窥探出你的真实心情,从而安慰你、拥抱你。   问星于是不再用理智去观察,不去猜测姊姊是否需要。   她只凭自己的心意,满满地将阿姊抱住,用自己虽然还小但温暖的身躯温暖她,“阿姊,从我听到你唤我的第一声、看到你第一眼、你将我抱在怀里的第一次开始,你就是我生命中最紧要、最厉害的人了!”   她说得颇为动情,眼眶酸涩,不欲叫问真见到,便将脸深埋到问真怀里。   问真忽然被她深情表白,竟有一瞬的手足无措,她抿抿唇,在如此炙热坦白的情感中,最终选择抱紧这个孩子。   在那个气候寒冷的春日,她锤了躺在榻上脸色青白,已经失去呼吸的小妹胸口三次。   她已做好了阖家缟素,平息后乱、应对麻烦的准备。   第三拳锤下的时候,她心中其实已不抱希望,她只想爱怜地将小小的孩子抱一抱,温暖一下她在池水中被泡得冰冷的身躯。   早亡夭折之人,不能入祖宗坟茔,云溪山的风景不错,在她有生之年,这位小妹可以与她作伴。   她百年之后,估计怎么能在徐家祖坟里杀出一块地方,届时,她会吩咐后人将幼妹与她同葬。   这是作为长姊的责任,她要担起保护孱弱的小妹的重任,无论人间还是幽都,哪怕她们其实并不熟悉。   但第三次之后,那孱弱瘦小的胸膛终于有了轻微的起伏。   然后是一双懵懂的眼,拖着这副身子,跌跌撞撞闯入了她的生活中,还要凭借可爱可怜的模样,闯进她的心里。   问星就那样睁着眼睛看她,虽然没说,目光已大胆地宣誓,她不仅要她的职责所在,还要她的真心爱怜。   真是可恨,又如此可爱的小孩。   她只得将这小小而脆弱的生命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然后为她呕心沥血仔细谋划,想方设法寻医问药。   问真无声地轻叹一下,然后垂头,在问星的头顶轻吻一下,“阿姊疼你,爱你,是理所应当,你是阿姊的妹妹。”   人人都知道,徐家有两位县主,大娘子问真,和十七娘子问星。   十七娘子,长在大娘子身边,由大娘子教养长大。   问星闭着眼,用力点头。   于是在抵达留州的前一天,徐家的小县主大气地排开箱笼,决意要找出最华贵摄人的装束,明天狠狠震慑一下留州老家的人。   她甚至动了是否要穿县主冠服的脑筋,最终之所以没穿上,只有一个原因——没带来。   她又没什么正经事要干,秋露怎么可能将那宝贵的冠服塞进箱子里,千里迢迢带回来。   问星悔得直拍大腿,恨自己没有早早想到,秋露无法,只得翻出临走前备下,用御赐织锦裁制的衫裙,又有一只极轻巧而殊为华美的赤金蜻蜓冠,配一条五彩晶莹宝石璀璨的金璎珞,问星这才满意,又特地叫秋露去叮嘱枕雪和漱雪,一定要将明瑞明苓打扮得珠光宝气、富贵逼人。   问真听到了她们这边的动静,含霜说的时候忍俊不禁,她扶额而笑,“这孩子,当她沉稳成熟的时候,又总闹出一些古灵精怪来。罢,叫枕雪漱雪依言而行吧,不要浪费了我们十七姑姑的一番谋划。”   含霜含笑领命而去。   然而问星这一番打算,最后没能派上用场。   因为在留州老家的徐家人们见到富丽逼人,满身尊贵气象的小郎君小娘子前,已经被吓得脸色煞白,扑通跪在车驾前了。 第95章   “徐问真你要杀长辈吗!”……   徐家祖地苴安所在虽非留州首府, 但因徐家在此盘踞多年,屡办义学,倒颇为富庶、文气兴旺, 算一处政通人和的富庶之地。   问真的车队浩浩荡荡涌入城中,停在徐家大宅门前。   开国高祖皇帝钦赐的留国公府,府门面阔三间, 悬挂御笔亲书匾额。   因徐家主支久居京城,这边府门常年紧闭, 本坊中多是徐家族人居住,不远处便是徐家宗祠。   问真车马入城, 族人便得到消息, 赶来徐府门外准备迎接。   先见数骑精悍护卫踏尘而来, 入目只见黑压压的人头, 一色腰佩长刀, 高头骏马健壮无比, 一路掀起漫天烟尘。   半晌后才隐隐见到一点华盖车顶, 而后又是密密人影与车马碾地之声, 先到的护卫们仍骑在马上,执缰握刀, 面容肃穆, 气势逼人。   一条街上一时半点人声无, 只听到持续不断的车马声。   一众徐家族人被此景摄住, 竟莫名不敢出声,原本对徐问真颇有非议的族人心内讪讪, 连看热闹的百姓们不禁目露惊叹。   马车终于在徐府门前稳稳停住,为首的护卫翻身下马来至车前,向内一礼, 徐家族人群中走出两人,均是年纪、辈分均矮于问真之人,问安道:“见过永安县主,我等奉祖、父命,前来迎接县主。”   正要从车中请出问真来,忽见一个年轻女子从旁边巷中冲出,人群中有人目光大震,忙要阻拦,她的动作却十分矫健,撑着街边小贩的箱子轻盈一跳,便越过冲过去的族人,跳到问真车前。   秦风认出她是练家子,目光一变,横刀阻拦,那女子却未再继续靠近,而是扑通跪在问真车驾前,高声喊:“徐家族人徐平寿逼杀民妇,苦主血书在此,请县主为民伸冤!”   话音一落,在场大半徐家人的目光都t控制不住地投向那个徐平寿。   他站在队伍前列,脸色铁青,正要辩解,又听那女子高声喊:“还有徐平寿强买民田、为夺歌女殴打良民、逼娶民女为妾之证,皆掌握在苦主手中,徐平寿为掩盖罪行作灭口之为,请县主明鉴!”   徐平寿脸色突变,人群中一阵躁动,说话声轰然,场面立刻要混乱起来。。   站在队首的徐老太公面色沉着,正要开口呵斥,车窗上的锦帘被一只玉如意挑起一点,如意探出,轻轻一挥。   只听得一阵齐刷刷的抽刀声,雪亮刀光闪烁一片,人群一下安静下来。   那女子重重叩首高呼:“久闻县主大义,请县主弃私情而禀公理,平息冤情,肃清门楣,还徐氏宗族以清白门风!”   站在队列前的几位老太公面色铁青,徐平寿本人与就在刀剑丛中的那两位族人已腿软得扑通跪下,力道之重,激起一片尘土。   徐家族人中有性情软弱者,见此阵仗,双膝一软。   那刀锋不知冲谁而来,徐问真态度不明,为首的老太公深吸一口气,上前道:“这位娘子不知何故诬陷徐氏门楣,是受何人指使?今日县主驾前,尔岂可信口开河,岂知以卑犯尊之罪?”   那娘子却分毫不惧,高高昂起头,冷笑一声,“我只知青天黄地尚存公理!县主以孝义受皇室诰封,定然明辨是非、为苦主一伸冤情、让徐平寿伏法!”   老太公面色深沉,幽暗的目光注视着她,正要继续言语,车中忽然下来一位年轻女子,双螺髻,青裙衫,面色沉肃,不怒而威,“传县主命,徐平寿何在?拿下待问。车前何人?呈报姓名。”   女子一喜,高声道:“民女云英!为友人何氏伸冤!求县主庇护,救我友人一命!”   老太公急忙道:“请县主明察,此女子身份不明,平寿却一向待人谦恭有礼、友善和顺,乃谦谦君子,县主岂可偏听一家之言”   “纵无人来此告状伸冤,我要拿他。”马车中传出微冷的声线,“强买民田、与人争妓殴伤良民,这就是你口中的谦谦君子,友善和顺?”   马车中掷出一张青笺,车内人似是冷笑一声,“那可真要求祖宗保佑,我徐氏勿要再生出友善和顺的子弟了!”   老太公看着那张青笺,心终于沉了下来——他意识到,这位嫡支长房的永安县主,果然是有备而来。   甚至……今日当街告状这女子……   他目光深沉地看着云英,却拦不住已经冲向徐平寿将他拿下的护卫。   先下车的青衣婢女手持一份名单,点出一个人,便有两个护卫冲出去,动作矫健干脆,显然对苴安徐家人都颇为熟悉。   随着一个个人名被叫出,老太公心沉落谷底。   这是什么回乡祭祖,这分明是阎王办差!   他目光幽深地看了眼徐问真的马车——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这其中的人,有的行为不端是他清楚曾敲打过的,有的竟然连他都不清楚……   看着被拉出的五六个人,老太公脸色铁青,另外两位老太公要上前来说两句囫囵话,可四周高头大马拥簇着华盖车,面容沉肃的精壮护卫们手中刀光雪亮,一片寂静中,好像刀锋已笼罩在徐家老宅上空,让他们莫名不敢近前。   后面的马车中忍不住探出头来看的问星在秋露的低劝下终于将头收回,双目中光彩大放,“阿姊是什么时候做的准备?”   她以为老家之行一定艰险万分、困难重重,已经做好了和阿姊一起面对困难、克服险境的准备,结果现在她姐上手就干、在这劈瓜坎菜?   那边护卫最终控制住一位年岁长,是太公辈的人物,他一边怒斥:“尔等轻狂子,徐问真你一小辈!怎可对我不敬!”   “县主奉大长公主与国公之令,严查不法、肃清门户,还祖宗以光耀清白,何顾忌之有?”含霜又沉下脸,“尔岂可对大长公主、国公与县主不敬?”   那人一时无言,又看向老太公,“阿兄!”   老太公面沉如水,近前数步,态度恳切放低不少,“请县主以家族名声为念,在门前大动干戈,只恐为人笑柄。”   “他们做出这等事,我徐家不秉公而行肃清门户,反而因所谓名声为他们遮掩,才真是为人笑柄!”马车中的声音仍然很冷,老太公在留州是颇有颜面的人物,老家的徐家人对他都很敬服,见问真如此不给他面子,唯有愠色。   他那位弟弟见状一喜,只当老太公要一振长辈尊严,怒斥徐问真,打断这场让他颜面扫地的闹剧。   正当期待救星时,却听车中徐问真继续道:“老太公年迈,在风口久站于身体无益,况太公所言颇有道理,家丑不宜外扬。先开府门,入府,请老太公叙茶,坐镇观我审理此事。”   她一语既落,含霜、秦风等人立刻执行,没给老太公分毫反应的机会,人已经晕晕乎乎地被架入府中。   听到说话声又忍不住偷瞄的问星后背一凉,不用秋露提醒,便自己乖乖放下窗帘——她姊姊看起来心情不大美好,她还是乖巧些吧。   秋露见状,欣慰地松了口气,轻声道:“稍后一切,娘子只管听大娘子的便是,无需忧心。”   问星乖巧点头。   然而问真的心情还真不如问星所想的那样差。   她稳坐车中,叮嘱季蘅,“稍后你看好十七娘与明瑞明苓,我叮嘱凝露跟着你们,有事只管和她说。”   季蘅知道问真此番来留州大约便为稍后的事情而来,听问真如此说,并不多言,干脆地点头,“你放心,我会看顾好他们三个的。”   问真笑了笑,轻抚他的手。   马车停在徐府正门台矶下,留守老宅的管家打开正门,恭敬迎候,“永安县主万安,顺安县主万安,小郎君、小娘子安。”   云英被含霜请上,徐家族人们头低得低低的,恨不得塞进地缝里,自己私下行为不大规矩的正怕刀锋悬到自己脖子上,自认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则生怕这位嫡支大娘子是回来发疯大杀四方的。   只看这还未露面便拿下五六个人,又架走了苴安徐家话语权最重的老太爷的阵势,不像什么善男信女出身。   留国公府蒙尘已久的正堂大开,处处纤尘不染,问真径直落座在上首主位上,微一扬首,含霜客气地请最先被架进来的老太爷在左下第一位落座。   老太爷看了眼徐问真手边的另一个位置,沉着脸坐下。   含霜毫不在乎他的脸抻得多长,从容地抬手,示意秦风押人进来,又打量着问真的神色,吩咐:“将外面的族人们都引进来,在廊下安排座次。”   府中管家不期起手便是这样的架势,一点推脱麻烦之心都提不起来,连忙出去安排,含霜又自如地吩咐人取她们带来的茶器瓷盏烹茶、呈上点心果子攒盒,又命:“所有东西一式两份,一份交到你们凝露姊姊处,奉与顺安县主与小郎君、小娘子。”   又安排人在廊下支起茶炉子,将糖果点心分给外头的徐家孩子们,她顾自从容吩咐着,镇定自如,仿佛半分不在意如今的氛围有多紧张。   被请进正堂落座的都是在徐家还算有话语权的,多是老一辈,看着坐在端坐上首一言不发的徐问真,眼睛都快喷火了,又不得不忍着。   婢女手脚麻利,很快奉上茶来,问真轻呷一口,吩咐:“给几位老太公奉茶吧。云娘子,你且安坐,将事情慢慢说来——云娘子所说,徐平寿家那位娘子可请来了?”   堂外徐虎昶干脆应道:“已遣人去请——到了。”   众人将目光投去,便见一位年轻的素服女子被两名女婢搀扶着缓缓而来,身形消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两颊凹陷,面色蜡黄,病容深重。   她在堂外边双目含泪深深拜下,“奴家何氏,拜见县主!”   问真示意含霜搀她进来,“今日云娘子当街拦我,代你伸冤,说徐平寿因你掌控了他的罪状而意图逼杀你,可有此事?”   外边急匆匆赶过来一个中年妇人,连声叫:“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何氏四年前被许配给我儿为妇,成婚一载我儿青年早逝,她当时发誓要为我儿守节终身,如今意图反悔,外子坚持不许,她才出此诬告之言!”   何氏泣涕涟涟,云英气急道:“她患病深重,你们还逼着她早晚日夜服侍汤水,浣洗全家的衣服,不许她请医生服药——t前日忽然给她请了医生,我以为是县主将至,你们家人改性了,不想却是要用与她病症相冲的药断送了她的姓名!那医者已然全盘招供,连你们家收买他的六匹绢帛和十贯钱都被搜到,你们还敢抵赖?”   妇人不想竟有如此铁证,一时支支吾吾,云英气得火冒三丈,好在还有些理智,转身对问真道:“县主,那医者已经被我控制住,随时可以带来对证!”   问真看了徐延寿一眼,徐延寿会意,立刻与云英核对好位置出门。   问真才对何氏道:“云娘子所言,你掌控了徐平寿不法的证据,现今何在?”   “我有血书一封,可以为证。”何氏泣对道:“阿舅——徐九公于半年前,在友人的引荐下,以十匹绢的价格买来百亩田地,我侍奉茶水时不慎听到,当时只觉不对,却未能探清。   未过多久,他又忽然抬回一房妾室,那女子入门后百般不愿,很快病倒,试图自绝未果,被他命仆人严密看管起来,终于有一日,趁阿姑带人出门逛庙会的机会悬梁自尽了,临终前扯下一块绢帛咬破手指写做血书塞入我房中。   我收到后,原想去县衙告发,可……前阵子我听闻县主将至,便想在县主驾前替她讨回公道,不想日前与云英说话时被他们听到,于是要将我灭口……”   她说着,从腰间荷包中取出一块折好的绢,其上满满血字,触目惊心。   何氏哭道:“此女姓韩,名幺娘,本系苴安县下韩家村一户农户之女,以订婚本村男子,不想半年前徐九公在中人的引荐下去韩家村买田,先是要贱价买入她家的百亩田,然后竟然看上了她,要纳她为妾,韩家人坚决不许,徐九公、中人与里正便先后相逼,最终……韩幺娘上了徐九公的轿子,韩家人家贫无业,无枝可依,不得不背井离乡……”   “这就是你们口口声声所言的无辜,所言的君子?”问真看完手中血书,紧紧攥着,目光极冷地注视徐平寿夫妇,与坐在堂中的徐二太公。   太公听着何氏的描述,眉心紧蹙着,问真话音一落,他咬着牙拍案怒喝徐平寿:“你这混账!”   徐平寿吓得连跪都跪不住,只能不断喊“冤枉”,问真侧头看向含霜:“县衙的人到了没有?”   含霜忙出去看,徐平寿心中一紧,另外几位太公面面相觑,徐平寿与其妻爬过去求徐二太公:“伯父!伯父!我是无辜的,我真是无辜的,您不能让我到官府去啊!”   徐二太公脸色铁青,“你做出这等混账事,还有脸求饶?”   徐平寿夫妇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求道:“伯父!伯父!哪怕为了徐家的脸面,您不能让县主送我到县衙里,我若被告了官、定了罪……徐家的颜面河村啊!”   不知是他的哪一句打动了徐二太公,二太公面色微变。   问真忽然开口。   “徐家的颜面,是先祖在战场上一刀一剑拼杀出来,是我父亲、叔父们在朝堂中兢兢业业夙兴夜寐为民为国熬出来的,与你何干?!”   徐问真终于撕破平和面孔,看向徐平寿的目光锋锐无比,仿佛要一刀刀割下他的血肉,“你妄自行不法之事,逼死韩家人的时候,怎么没想到顾及徐家颜面?你仰仗徐家势力作威作福欺压无辜时,可想过徐家的颜面?”   她忽然起身,抬手抽出堂前悬挂的宝刀指向徐九公,二太公急忙道:“县主不可!”   徐问真冷笑一声,“我奉徐家族长之名,整治不法、肃清族风,今日堂中,我徐问真百无禁忌!”   徐二太公见她握着刀的手极稳,面有怒色却无急切紧张,便知她所言绝非虚言,一时竟无言阻拦。   徐平寿看着问真一步步逼近,浑身哆嗦,忽然眼前一亮,大喊:“徐问真!我是你长辈!你今日若伤我,祖宗天理不容!”   “我替人间除一祸患,家族除以毒瘤,祖宗天理应该谢我才对。”徐问真忽然轻嗤而笑,凤目中闪烁着冷光,徐平寿被她摄住,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眼前这位,本以为是富贵丛中骄横贵女的嫡支县主,是真想一刀了结了他。   她确确实实,有这个胆子。   徐平寿衣衫被冷汗浸透,眼前一阵白光闪过,忽然——他妻室哭喊道:“阿郎!阿郎!”   地毯上洇湿了一大块,含霜皱眉上前挡住问真的视野,本要立刻吩咐人将人抬出、焚香设换地毯,但因问真没有吩咐,咬牙忍住了。   徐二太公已不想再看徐平寿等人一眼,沉着脸转过头,按捺下心中的泼天怒火与震惊,徐徐对徐问真道:“徐平寿虽不肖,有一言却甚是有理,他毕竟是县主长辈,县主哪怕代族长行权,若杀伤长辈,到底于天道有违,恐有损于县主玉体。”   问真面色不变,不知是否听进去了,徐平寿妻子在旁不住地磕头,“求县主饶他一命、求县主绕他一命吧!我回去立刻将那些田地还给韩家人,我、我还立刻将韩家那女子从乱葬岗寻出,好好地设棺入葬,请县主饶过外子一命吧!”   一旁的云英动作一顿,有一瞬的紧绷。   问真闭了闭眼,多年的养气功夫让她没有立刻启唇骂人,只吩咐:“将徐平寿拖出去,既然是长辈,我不可亲自动手处置,就到祖宗牌位前,由祖宗处置四十军棍,再送入县衙以正纲纪!”   “我徐家行伍立身,军中起家,今日用军棍行刑,如同祖宗亲临!”   宗族权重,她既然说出是代族长行权,在徐平寿罪行铁板钉钉的情况下,她要先打徐平寿再送入县衙,实在是理所应当。   徐二太公都无言阻拦,闭眼任她作为。   她开头杀鸡儆猴的动作便可谓极重了,见徐平寿被拉出去,众人都以为今日算是告一段落,正要轻轻松一口气的时候,徐问真抬起手,“徐平寿在族中只受四十棍,只怕会有人以为,夺田不法、强娶女子、逼人自尽,在族中只值四十棍。”   她说话的语调平而缓慢,是时人看来很贵重的一种强调,徐家许多族人平日刻意用这种强调说话,问真的矜贵从容显然是由内流露,此刻却无人有心称赞,都随着她的话将心高高提起。   “徐平寿膝下二子,大郎既亡,还有小儿呢,将他家二郎提来,子受父过,断他一臂,算代徐平寿在族中的一命。”问真将手中刀抛向徐延寿,“就用这祖宗随开国皇帝征战时建功立业过的刀!”   话音一落,满座哗然,徐平寿妻子尖声唤:“毒妇!你怎敢!”说着,要扑出去拦住秦风,没走两步便被人按住,云英双手用力,手臂上肌肉突起,竟然硬生生制住了一个已然癫狂的壮年妇人,使她寸步不能行动。   何氏身体轻颤,满目不可置信地看着问真,半晌,闭目深深拜下,两行泪顺着眼角缓缓滑落。   徐延寿力道干脆,不多时提了一条胳膊来扔在庭前,人群中尖叫声响起,一片哗然,另外几个被提出的不法之人颤颤发抖,徐二太公面如土色,双目几乎凸出地瞪着问真,“县主,您要杀鸡儆猴,可足够了?”   “二太公可唤我大娘子。”问真却慢慢踱步,坐回上位,“嫡支长房徐问真,代祖父行权苴安,肃清家门族风,以正纲纪,以告世人。”   她从案上翻起一本徐氏族谱头一部,其上赫然书写着徐氏家规,她抬手递给含霜,命她宣读,每读出一条与今日被拉出之人对应的罪责,便抬手,秦风不必她出言,干脆地拖着人去打军棍。   宗祠与徐府所在不远,众人甚至似乎能听到隐隐的惨叫声,平日有些小偷小摸作为的族人瑟瑟发抖,徐二太公跌坐在椅子上,定定注视着徐问真,好像要剥开她的皮肉,看看那骨头架子里是怎样一刻铁打的心。   问真一手按着刀,一手按着族规,听着棍棒声,冷然注视堂下众人,“族规之后,他们的罪行还有国法惩戒。尔后徐氏族人,敢有冒犯国法、欺压百姓者,当以此日为记!尔后徐氏各房主事之人,理教无方,放纵子孙不法者,一样论罪!”   二太公面有土色,外间却已有人跌跪应诺。   一时应诺声排山倒海而来,二太公双目紧紧盯着徐问真,却拦不住身后软着拜下的弟弟,最终深深拜下,“谨遵贵训。”   第96 96 章   徐二太公被晚辈搀扶着离……   徐二太公被晚辈搀扶着离去, 问真看着他的背影,t半晌,问含霜:“他的长孙, 名叫见晞的那个,是在见素身边吧?”   “是,他行序六郎, 前岁被咱们大郎君带到身边指点课业,今年有十七岁。”   问真点点头, “去信叫他回来,还有族中的青年人, 这阵子我都要见见。”   徐平寿的罪行, 徐二太公或许并不全然清楚, 但强买田地、与人争歌妓打人这些肯定是知道的, 他放任不管, 就可以称为纵容。   他担不起苴安这个家了。   苴安需要一个见事清楚明白, 处事果决干脆的当家人。   问真叹了口气, 这样的人实在难找。   唯一能庆幸的, 就是她还要在苴安盘桓许久,可以慢慢挑寻。   大部分人散去, 含霜立刻吩咐人来撤换地毯, 重燃熏香, 并设瓶花鲜果于堂上, 正值金秋,鲜果供奉有金盘, 黄澄澄颇为耀目喜人。   问真的目光重新投向云英与何氏,“二位,稍后县令大约会来, 请二位到后堂稍待可好?”   何氏此刻既有劫后余生的欢喜,又因问真所言而有些紧张不安,闻言忙将目光投向云英。   云英看起来还算沉着,从容起身揖礼应诺,“云英与皎娘敬候县主。”   “你名‘皎’?”问真点点头后,目光投向何氏,看着她那双盈盈含着泪光,憔悴不掩明亮的杏眸,“真是个好名字。”   人虽柔弱了些,可敢将那封血书存留下,今日又揭发告状,将话说得清晰明白,已经算很有勇气了。   她看出二人都有些紧张,宽抚道:“你们且去饮茶稍坐吧,我只是还有些后续安排,与一些不明之处要与你们说说,并无甚紧事。”   二人才松一口气,在品栀的引导下退到后堂。   老宅管家见缝插针上来问安,问真平淡地叫起,见她没有刻意晾着自己,管家松了口气,又忙告罪道:“奴坐居苴安,竟久久未能发现族中这些轻狂之徒、不法之事,将事情报与本家,实乃大罪。”   “贼心叵测,在所难免。”问真抬眼看他,“从前的老徐管家,是三月里亡故的?见素提拔你上来的?”   管家忙道:“正是,家父亡故后,大郎君念及宅中须得有人照管事务,命小人在孝当值。”   “老管家一世忠心,难为你了。”问真带着点感慨的语气叹了口气,命人赐下数匹绢布与他,管家连声称谢,又要回禀屋室打点情况,正值门房通报:“县君拜访县主。”   问真摆手道:“你且去吧,事情只管说与含霜知道。我不仅自己回来,还有顺安县主、见素家的一双儿女与一位郎君,都要好生侍奉,各处供给行同我的例子。”又命他代为迎接县令。   管家连忙称是,而后退下。   含霜脚步迟缓,作势替问真整理妆容,问真眼光一递,无需多言,她便微微颔首,示意问真放心。   能来苴安做地方官,从前与徐家没有关系的,上了任多少要搭上一些。   他对问真这位徐家县主本来打算恭敬客气地对待,你是地头蛇,人家亲爹还是宰相呢!他要和人硬碰硬,都不够斤两,何况人家堂堂正二品县主,他低头客气些不丢人,他上官见了还得行个礼呢!不算谄媚讨好宰执了。   结果人家抵达苴安,还没碰到面,先听到了永安县主回到祖宅大杀四方的消息。   五六个人被打得血淋淋,站都站不直地送到县衙,每个人有不法之行的证据列得清清楚楚,所有可用的人证全部写明。   这哪是普通坐享荣华的富贵娘子啊。   说是活阎王还差不多!   县令扪心自问,他对自家人可下得了如此狠手?可能在短短时间内便掌控如此多、如此清楚的证据,一见面便毫无顾忌地着手处理?   这是何等的雷厉风行,又是何等的底气!   他对这位徐家大娘子不由更生出两分敬畏,从前听到的那些姻缘风流逸闻,这会脑子里一点都不敢想,原本想象中的富丽贵女变成冷面罗刹。   他入门老老实实行拜礼后,叉手微微侧坐、目光轻垂,俨然是一副谨慎恭敬,面对上官的态度。   问真态度倒是很平和,言辞客气有礼,先送上一些京中土仪,礼貌地问候一番,才说起族中之事,其中徐平寿被她着重提及,再三道:“请县君千万依律处置,无以我徐氏门庭为念。族中有此卑劣之辈,才真叫祖宗蒙羞!我已去信京中,与父祖严明,将其六人逐出族谱!”   县令立刻明白她的态度,郑重应下,又宽慰她:“王谢门庭尚有膏粱纨绔,县主勿以此为怒,恐伤及玉体。下官定严依律法,惩罪慰良,还以昭昭公理,请县主放心。”   “有县君此言,吾无忧矣。”问真郑重向他一揖手,她虽仍在座,县令却连忙起身回礼,问真忙道:“县君无需如此拘礼,且尝此茶,此茶名‘仰秋’,乃今秋京师时兴的新茶。”   见她态度如此客气,县令悬着的心松下一点,方才吃着没滋没味的茶终于嗅出一点香气,他忙配合饮茶,然后连声夸赞。   问真又交代了何氏之事:“徐平寿家苦主之一的何氏,从前碍于长幼之序,受制于徐平寿,是可怜之人。徐家长子原已仙逝,何氏已为他守满三年孝期,可以不算做他们家的人了。   徐平寿夫妇意图谋杀何氏之事,千万不可以长幼之礼轻易揭过,何氏父母生养她一场,苦备妆奁为她定得婚姻,徐平寿夫妇谋杀何氏,这桩罪行若被轻易放过,又如何对得起他们夫妇?”   孝道对孝道,不是什么大事,徐问真这会只要不砸县衙的牌匾,她说什么,县令都没胆有二话,闻言立刻答应了——这对地方父母官而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当下断案,官员的主观意见还是占大头的。   其余事情,问真稍微交代一番,都说得差不多了,她才婉转客气地端茶送客,又邀请县令:“待我等修养停当、府中整顿完毕,鄙府聊设小宴,诚邀贤伉俪阖家来访。”   县令连忙答应。   等走出徐府的门,被阳光照到,他才松了口气,随从迎来:“阿郎,上轿吧,娘子还打发人来问呢。”   县令吐出一口长气,随从小声问:“可是那位县主很难相处?”   县令忙制止他,又道:“县主并未倨傲无礼之人,待我十分和善可亲。只是县主高华威仪,我于座前对答,不敢放松心神半分。”   随从忙搀扶他上轿,主仆众人离去。   问真慢慢吃完一盏茶,眉目终于放松一些,站起身看了眼在廊下垂首候命的徐延寿,抬步走过去一些,“怎么不进屋里回话。”   “奴衣角沾血,恐污娘子之目。”徐延寿忙后退数步,问真摇头好笑道:“人是我叫你砍的,我难道还会怕这点血?若这辈子只有这点血来污我的眼,倒是好了。”   “介绍徐平寿买地的那个中人,找到了吗?”   徐延寿恭谨回:“他阖家于三个月前迁往外地去了,正在查访踪迹,路引、名帖俱非真实。”   “他和徐平寿交好有一年多了吧?”问真冷笑一声,“真下本钱呐。另外几个平日交好的狐朋狗友都查查,这边摸不着线头,那边没准有线索呢。”   徐延寿立刻应诺,问真思忖一会,又吩咐他:“安排两个面容低调平凡的人手过去,保护季郎君。”   留州说安全,不算十分安全,有心之人仍然蛰伏于暗中。   季蘅总不可能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宜如问星、明瑞明苓那般一出门动辄护卫成群,季蘅只怕不适应,还是安排两个可靠的人手过去为好。   徐延寿唯有低头应诺,问真吩咐完了事情,又唤秦风来吩咐一番,含霜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堂前已经唯有一路从京师护送他们的护卫。   问真看了眼含霜,含霜低声道:“已经安抚住了。”   “食水上要换成咱们的人手,每日采买菜品秦风你派人上心,府邸布防不要放松,与延寿你们配合安排。盯着管家的人仍是盯紧了,稍有蛛丝马迹立刻来报,含霜你在宅中留心,府里的人手要筛成稳妥的,还有本地的祭田地亩账目,明日叫他们送来。”   问真吩咐了许多,又道:“这段日子,大家都忙些,等家里的事情料理清楚,都来领红封。今年年底的例赏,除了府里的,我这里,比往年单独与你们的再翻一倍!t”   秦风等人连忙谢赏,声音传出去,护卫中的年轻人们忍不住来问,听闻消息,面上顿时都染上喜色,气氛顿时轻松愉快起来。   秦风和徐延寿很快收敛喜意,问真摆摆手叫他们退下,他们转身如何安排事务、紧属下的皮,就不在问真的考虑范围。   她携着含霜转回后堂,云英与何皎娘被安置其中,因问真久久未到,正惴惴坐着,听到隐约的脚步声,便忙探头来看,见到问真的身影,立刻双双问安:“见过县主。”   “何娘子有病在身,何须多礼?”问真命人搀扶她,又看向云英,恳切地道:“今日云娘子为友人仗义拦车,实在高义,徐某佩服。”   云英应是个及笄不久的年轻娘子,生着一双澄澈而机敏的眼睛,黑黝黝的眼瞳极亮,透着灵动鲜活气,但其行礼、落座的一举一动都十分合宜,且做出来并不刻意,是行云流水的自然,应当是自幼接受教育,已经将礼仪刻到骨子里。   徐家娘子们、宣娘、宣雉甚至如今年岁尚幼的谢敏……都是如此。   但她的肌肤就不是久在闺中万般娇养的莹白,而是蜜糖琥珀一般的颜色,巴掌大的脸上生着那样一双明亮的眼,正如丛林中敏捷聪明的豹子一般。   问真很难不对这样的娘子生出好感。   云英被问真一夸奖,脸颊微红,露出一点赧意,倒不见方才正义凛然、分毫不惧的模样,“县主过奖了。”   问真含笑,“折腾了半日,你们只怕都腹中饥饿,先用些点心,稍后留顿饭食再回。”   何皎娘还有些拘束,初长成的豹子一样的云英或许是嗅到她的友善,不再客气推拒,而是认认真真地道了谢。   问真微微一笑,这回笑意流到眼底,她又看向何皎娘,道:“徐平寿长子既然已过世三年,你与徐家可以撇开干系了,回头你装好自己的嫁妆,回家便是。你经历这一番波折,全因徐家而起,嫡支对徐平寿有约束不周之过,问真代徐家向你道歉。”   何皎娘惊慌失措,忙道不敢。   问真温声道:“妇人青年守寡,是很不容易,徐平寿夫妇又品性如此。你这三年受了许多苦楚吧。”   何皎娘听着,心中不禁一酸。   她守寡的这三年,上面舅姑刻薄刁钻,下面小叔年长难缠,日子着实很不好过。   方才告状的时候,虽然带着眼泪,可心里含着一股狠劲,还能忍住哭腔利利索索地将事情说完。   这会一听问真所言,她心中之酸痛无以复加,泪如决堤般涌出,忍着病痛与心中酸苦的上千个日日夜夜的委屈艰难终于被人说出,她起身深深拜下,却已无法言语,只能一声声呼唤:“县主!县主!”   “无论你是否有心再嫁,我认你为义妹,赠一份奁产与你,你若要嫁人,便算是嫁妆,不想嫁人,就是我赠你的私产。县君那里我书哦得清楚,你已不算徐平寿家的人,不怕日后再有风言风语。”   认个义妹,若不摆酒席、祭天地、跪父母,便只是一句话的事而已,并不正式,对问真而言不算什么,日后大概率不会再有交际。   但在苴安这个小地方,却足够改变何皎娘的际遇,让她立刻从徐平寿家的不堪中洗脱,迎来新生。   何皎娘泪落如雨,泣不成声,只能用力磕头,云英同她一起深深拜下,“县主大义,世人罔及!”   问真并不是为了听这些称功赞德之言,早十年,民间有灾,她捐出一套首饰的钱,便会有人将她夸得天花乱坠,如圣人在世一般。   称赞功德的言语最不值钱,唯一的用处,大约是哪日走错了路时想起来,拿来拷问拷问自己吧。   问真亲自搀扶二人起身,重新归坐,对何皎娘道:“你不必急切,对未来生活要做仔细打算。”   何皎娘虽不过双十之年,可经历过这么多事,早已非天真稚子,听到问真的话,便明白她言中深意,“县主放心,奴经历此番磨难,日后遇事必更谨慎小心,若非万全,绝不轻易踏出一步。”   虽似有些矫枉过正,但看她对未来的生活还有盼头、打起了精神,问真点点头,放下心。   有了精神,就有韧劲,回头徐平寿家的财产清算完,干净的部分会用来补偿受害者,何皎娘在其中,有权得到一份,问真再稍微资助一些,足够她在苴安有存身之处,养好身体生活下去。   云英彻底放下了心,她看向问真,有一瞬的欲言又止。   问真叫含霜:“季芷那里可收拾好了?带着何娘子过去,给她瞧瞧吧。”又对何皎娘道:“季娘子是医术极高明的医者,我与舍妹的身体一向由她料理,先叫她替你看看,那医者所开的不对症药物是否在体内仍有余害,今日先看了才能安心,不然你出去安身有两日不得安静,只怕一时还看不上大夫。”   何皎娘已不知如何称谢为好,再四向她行礼。   不多时,后堂只余下问真、云英与两个在外听唤的使女,云英沉下心,起身向问真一拜,“我还有一事,要向县主陈明。”   问真看向她,“方才见娘子欲言又止,想是有事之故,娘子只管说明,问真但有能效力之处,一定尽心。”   云英忙道:“县主过于客气,我所说之事,与今日之事有关。方才我们所说,自尽的韩幺娘——她其实并没有死!我在乱葬岗救下了她,才知道了这所有事情。只是她自尽时咽喉受损,如今口不能言。   徐平寿又一向宣扬徐家之势,她心灰意冷,我救回她后,她又几度寻死,我想尽办法劝慰她,说好带她到雍州状告此事,她才不再寻死,近日听闻县主将至,她心中又有了盼头,更为配合医药,已经有所好转。我与皎娘是因她才认识的。”   这对问真而言,可以说是今日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问真双目一亮,立刻道:“她现在何处?”   “县主或许想,将她接来好生安置照顾,堂堂正正地替她恢复身份。这正是我迟疑的。”云英低声道:“幺娘已不想恢复她的身份,她只想以韩氏女之死,换取徐平寿最大的惩罚。她家中……待她不慎好,她如今身有残疾,回家之后,一日两日还好,时间一长,只怕……”   问真神情微沉,不复方才的神采飞扬,云英提起心,怕她有所不满。   云英正紧张着,问真却笑了,“这算什么。她活着就是天大的幸事了。身份我来解决,你问问她可还想要如今这个名字?若不想要,再想一个递来。至于日后……她身有残疾,哪怕不想依附父母,孤身在外并不安全。”   这正是云英所忧虑的,韩幺娘的情况与何皎娘很不一样。   转瞬之间,问真已拿定主意,干脆地道:“我在京中有几处产业,既有胭脂工坊,有织房绣坊,都在田庄中,供应吃住。她有手有脚,跟着我上京,不愁养不活自己。你替我问她的意思,她若是愿意,我便叫人去接她,正好在我这里调理身体。”   云英闻言大喜,“这样再好不过了!”   问真又道:“韩幺娘这段日子蒙你照顾,只怕花费不菲,此事全由徐家而起,娘子高义照拂,我理应有所报答。”   说着,轻击玉磬,品栀率着两个仆妇,捧上一枚玉令、两箱钱币碎银来。   “看娘子的模样,大约久在外行走,绢帛银锭于娘子无用,倒是这些散碎银钱更方便些。”问真笑着指那枚玉令,“唯独此令,是留与娘子傍身的。娘子若有危难之时,持此令,到徐家或缘济商行,都可以寻求帮助。”   云英有些手足无措,钱确实不算什么,徐问真的承诺才更珍贵难得。   她道:“我帮幺娘、皎娘,不过因一个‘义’字,受娘子如此重馈,我于心有愧。”   问真仍是温柔含笑,“因义而行,更值得敬重彰表。你将此物收下,日后可利用她帮助更多的人。”   云英迟疑犹豫半晌,还是将此物收下,并向问真郑重一拜,“今日之前,我只求县主心中还有三分良知,我当街大闹一场,能救皎娘一命。今日之后,我凡路佛寺道观,必对佛祖天尊虔诚祈祷,诚愿县主长命百岁、五福俱全,永岁安乐无忧。”   “我所求,只有问心无愧而已。”问真搀扶起云英,“娘子看来,是江湖漂泊之士。天高地远,得见万方辽t阔,遇天下知己的同时,正是危机四伏。还请娘子千万珍重。”   云英听她言语中颇有深意,定定注视她一眼,迟疑一下,才轻声道:“我信徐家大娘子是个好人。”   “这才叫人更不放心。”问真以指虚虚抵住她的唇,摇头轻叹。   云英明白了她的意思,轻笑一下,退后两步,端端正正向她一礼,“请县主放心,云英一定保重自己、不轻信于人,此后天高地远,县主勿以云英为念。”   问真欣慰颔首,“如此才好。”   此后,一个奔江湖之远,一个居繁华之中,山高海阔,不必再见,今时半日之交,已算有缘。   问真见到云英的第一眼,便对她那双圆眼感到模糊的熟悉,很多年前,曾有一位小娘子,生着如此的圆眼,被嫁到应家的八娘子带来拜会大长公主。 第96章   旧年,在大长公主还没有迁居……   旧年, 在大长公主还没有迁居徐府,颐养天年的时候,佑宁大长公主的府邸中植满名花琼葩、仙品牡丹, 在京中赫赫有名,一座小园于春光中茂盛葳蕤,占尽春华。   年幼的小娘子跌坐在花丛中, 泥土染脏了裙摆,想到来之前阿娘的千叮万嘱, 忍不住坐在地上流泪。   因读书时间太长被傅母催着出来欣赏春光的徐大娘子发现了跌坐花丛中的小哭猫儿,将人扶起。   两颗梅花糖哄好了云州来的小娘子, 她彼时还没入学, 生着圆鼓鼓的小脸蛋, 格外稚嫩可爱的小娘子抹抹脸蛋上未干的泪痕, 抽泣着看向问真, 一只手抓着糖不肯放开, 一只手还摩挲着裙角的脏污, 一双圆眼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般的色泽, 格外灵动可爱。   “这是今日八姑母带来的那位玄英娘子吧?”问真问,“替郑娘子换一条干净裙子, 净了面, 再好好送回祖母处, 只怕那边正在找郑小娘子呢。”   问真问:“我要与何皎娘同去, 我命人引你到医者处,再送你二人出府。”   云英看着她十年如一日的平和模样, 不禁有一瞬的恍惚,复拜谢道:“县主只需命人带我到医者处即可,县主回乡有要事在身, 人手只怕紧俏,我年轻体壮,帮皎娘回去收拾东西的力气还是有的,不白浪费县主的人手了。”   问真见她眉目恳切、言辞轻快,知道不是逞强,便点点头,“好。”   云英又向她一礼,轻退两步才转身离开。   含霜捧着润喉的金桔汤回到后堂,服侍问真先吃了半盏,又道:“这位云娘子的底细我问清楚了,她是三个月前来到苴安,在本坊不远处赁得一套房舍居住,自称是一位武将遗孀,家人无人游历至此。   左邻右舍都说她性格不错,会些拳脚功夫,会治些疾症,经常在家义诊,还帮了一位儿女不孝的老媪写诉状,性情急公好义,待人和善有加,她说不会在此久留,年前会启程去雍州赏雪。”   问真点点头,含霜含笑道:“难得您如此喜欢一位年轻娘子,您既如此看好,连玉令都给了去,不如便邀云娘子同行雍州,路上有趣。咱们车马众多,她便宜省事。”   问真却道:“既然是独来独往江湖客,各自安好便是,缘分聚散,何必强求。她在本处仍有未竟之事,咱们不是直接奔着雍州去,一力强求反而麻烦。”   对于含霜口中看好之言,她只道:“小娘子年纪轻轻,自己行走江湖,又有如此侠义之气,实在难得,我既见到了,自然帮一把。况且今她当街拦车马,打了徐平寿等人一个措手不及,帮了我一把。”   她原本打算直接发难,但云英当街一喊,百姓震动,直接为她搭好了戏台,免去许多麻烦,真算得上是天降惊喜。   当时在车中,听着云英的声音,便觉应是个行事果决干脆的年轻人,本是局外之人,为了义气与正义入局,实在值得高看尊敬。   再掀开车帘时,看到那双宛如猎豹一般的明亮眼睛,又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她在心中反复琢磨着云英这个名字,云英,云英。   问真不欲多言,这件事她心里明白即可,没有展露于人的必要。   含霜本就只是从问真的喜好出发随口一提,听问真如此说,自然顺从问真的意思,又道:“季郎君那边已经安置好了,内院近身服侍都是咱们的人,粗使仆妇们暂且用着,我继续筛着人,将内院中不可靠的都打发出去。”   问真格外叮嘱:“管家那边,千万不要打草惊蛇。我不想再见到他,你们查清楚便大发了吧。”   这个管家在她心里已经有了结局,再频繁接见就没有意义了,问真懒得给自己添麻烦,干脆都交给含霜处理。   宅中的其他管事倒是要多注意些,苴安还是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坐镇打点。   她并未细说,含霜却都明白,仔细地应下:“我都晓得,娘子放心吧。——后头的屋室已经收拾好了,您回去歇一歇吧,忙了这半日,实在操心费神得很。有几家娘子打发人来说,晚些想过来问安,我如何答复?”   问真随口道:“我不累,先将笔墨收拾好,我要给见素写信。”一边翻看含霜递来的名帖,思忖半晌,指了几个人,“这几个,叫她们来用晚膳吧,夫妻都来,带一两个家中子弟。”   含霜应诺。   问真要见哪些人,当然无需给出理由,现在的徐家,哪怕她坐到宗祠房顶放风筝跳胡旋舞,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只有家中女子来拜见,是闺阁往来,要夫妻同至,还特意点明要带一两个家中子弟,就是明晃晃摆出当家人接见族人、晚辈的态度。   人精们自然会理解,摆好合适的态度登门,不理解的,不会再有踏过问真这的门槛的机会。   问真吩咐一句,含霜另有无数安排要做,一顿晚膳由从京中带来的庖厨掌勺,预备京城菜式,要样式好看的大菜,苴安菜式为辅,多为地方鲜物。   酒要备徐家自酿的玉春烈酒和绵软的玫瑰露两样,宴席安排在正堂后的厅中,排设什么样式的案几、坐席,用什么样的杯碟酒盏,都自有一套门道。   含霜从小跟在锦瑟身后练习操办宴席,到问真十岁独自主持第一场赏花宴时,她将将出师,还需要与问真两个人反复仔细核对,防止出错。   十年下来,她已然能够独当一面,所有不成文的规矩、讲究都已信手拈来,即使初来乍到,很快协调好两方人员,开了阁楼去搬拣桌案陈设,老宅的管家、管事们被她指使得团团转,不知不觉便听了命令。   问真将事情安排好,心中过了一遍,开头第一刀砍得不错,最重大的麻烦在今日便得以解决,如今剩下的无非是筛查人手、更换管事、挑选族中下一任理事之人、并查出在苴安搅弄风云暗算徐家的人的蛛丝马迹、清查田庄祠堂义学账目等等。   看起来很多,但都已有头绪,所以算不上麻烦事。   金桔汤放得温凉,入口酸甜,是问真一向喜欢的口味,她不会将喜欢的东西宣之于口,鲜少有特别的需求,因为能够时常出现在她身边的,一定都是合她口味的。   所以她一直自认口味不算挑剔——专服侍她的厨娘倘若听闻,大约只想呵呵一笑。   问真慢慢啜完半盏金桔汤,那一点疲惫被洗清,又精神奕奕起来,叫了品蕤进来,“咱们回后面,预备汤沐,准备更衣。”   品蕤应诺,一边絮絮道:“十七娘子吩咐厨房备了点心汤品,有板栗松仁饼、龙凤团糕、羊肉蒸饼,汤是芦菔羊汤和荸荠素汤两样,还捏了几十个虾仁鲜肉的小馄饨,十七娘子那边传的是用羊汤下的,娘子怎么吃?”   “素汤馄饨,沐浴之后用吧。”   徐平寿属实恶心人,问真方才甚至有些恶心,金桔汤压下那阵呕意,这会才有些胃口,但还是迫切地想要沐浴。   因是老宅公府,问真并不住正房,而住东侧的小院,安全起见,为了方便安排护卫,季蘅、问星和明瑞明苓都被安排在她的住所附近,她一回来,季蘅和问星一人扯着一个孩子迎接出来。   问星满眼惊喜,“阿姊!您办完事了?——我叫厨房预备好了吃食,小馄饨味道t极好!阿姊千万用些,午膳的时候早就过了!”   问真摸摸她的头,又挨个摸摸小鹅一样把脖子伸过来的明瑞明苓,目光却看向脚步微顿,松手放明瑞过来,自己在院门口对着她笑的季蘅。   “你可用过饭食了?”   季蘅摇摇头,“方才不大饿。”   问真一笑,“下次不要等我——过会过来。”   季蘅笑容立刻更加浓烈,眉目俱是欢欣,问星简直没眼看。   但从七月里问真种痘意外高热,季蘅衣不解带日夜照顾之后,她逐渐认可了这位小姐夫,这会无声叹了口气,牵住明瑞明苓,回问真道:“明瑞明苓早便困了,一直要等阿姊,才没睡下。如今见了阿姊,他们可以老实入睡了,我带他们回去,叫枕雪姑姑和漱雪姑姑哄他们安睡。”   问真微笑着看她,“多亏我们问星帮姊姊,多亏问星惦记,不然姊姊还得饿着肚子到晚上呢。”   问星虽知道不至于如此,是问真哄她,听着问真温柔的语调,不禁脸颊微红,“这算什么,大事我帮不上姊姊。”   问真再次摸摸她的头,才回住所去沐浴更衣,汤沐的香药洗去最后的疲惫与厌烦,神情气爽地从隔间中走出。   品蕤知道她晚上还要会客,备好了一套见客衣装。问真嫌弃外衫沉重,在屋里只先穿着贴身的柔软襦裙,发丝松松垂着,季蘅过来时,正见到如此家常慵懒的场景。   品蕤在问真身后,用布巾细细地擦拭问真的长发,季蘅抬手将绢布接过擦拭,问真正含着一口馄饨,咽下叫他:“叫你来咱们一起吃饭的。”   “上午陪着小郎君小娘子,吃了许多点心汤水,这会不饿。”季蘅用绢布一点点按压干问真发间的水,用手仔细感觉,将明显的水分都挤压擦拭掉。   问真沐发的膏子还是兰苑出品,是淡而清雅的百合花香,养发要用精油花水,半湿着芳香幽幽,品蕤将包裹好的连云纹柄熨斗递来,才发现季蘅的脸颊微红,忙道:“可是屋子里有些热?因留州比京中寒冷些,屋里特地点了熏笼,郎君若是很热,我着人撤去一些炭火。”   季蘅闻言,脸顿时烧得通红,问真扬扬眉回头看,轻笑一声,“品蕤你就不要操心了——好了,叫品蕤替我干发,你坐下,尝一碗这个荸荠汤,做得确实不错,清甜爽口。”   季蘅干脆耍赖,不肯放开熨斗,就在问真身后坐着,“我替您干发,保管比宝蕤她们都细致!虽不熟练,可不练过,怎么能熟呢?熟能生巧,我做得多了,保准和她们一样好!”   那个小熨斗是铜制的,比瓷器轻巧些,婢女们拿着轻松一点,但导热很快,所以只用一点香饼与余炭同燃,取其馨香温热,再用绸布层层包裹,触发只是温热而已,用来干发最快。   季蘅手比品蕤大很多,但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小巧的铜熨斗拿在手里不难看,只显得熨斗格外精巧玲珑。   问真无奈地选择包容他这点无伤大雅的小脾气,满足他的要求,自己啜饮一口清汤,身后淡淡的百合香和人轻巧的动作令她眉目舒缓安然。   到了晚间,徐家几家受邀的族人列席时,很惊喜地见到一位眉目平和带笑,看起来毫无凶恶之色的嫡支大娘子。   几位郎君娘子简直想要回家给祖宗牌位磕头了!这是祖宗显灵呀!   一晚畅谈,问真表现出的态度与谈吐格外容易令人信赖仰慕,或许是白天她的行为过于凶恶,这会表现出一点和气,便令人很受宠若惊了。   她有心想要给人留下好印象时,几乎是无往不利的。   这几对在苴安本家颇有话语权、在外向有美名的夫妇很快向问真投诚,在外频频宣扬问真的和善有礼,对内,对问真表现出支持态度。   徐二太公已经卧病,眼看一蹶不振,老宅这几日动静不小,如当日处置徐家族人一般果决干脆。   田庄地亩上的管事都被清查一遍,平日有欺下瞒上行为的都依罪行轻重得到处置,手腕干脆果决,又对各处事项了然于心,这位永安县主显然是有备而来,且既有心性,又有手腕,他们不快快站队,难道硬要梗着脖子作对,等着被收拾?   反正他们手里还算干净,没有欺压百姓、仗势欺人的前科,还是老老实实站好队,似乎更有前程。   其中一位楚姓娘子性情热络得恰到好处,亲热而不让人反感,第一日见过后,便常带着儿女过来走动,见明瑞明苓和问星年岁都不大,她除了长子长女外,又额外带着和他们年岁相仿的两个孩子来,陪着三人玩耍。   这日她又带孩子过来,小孩们在隔间嬉闹,楚夫人觑着问真的面色,轻声道:“这两日老太公们都病了,我家阿郎还吩咐我,哪怕再忙,要备好礼物送去。这些老人家都上了年岁,身子骨不硬朗,是得好生安养了。”   问真看她一眼,微微笑着,楚夫人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底气。   “要说,这上了年岁的人,还是静养最好。咱们家这些老太公,是平日忙碌惯了,都不服老。   就说二太公,卧病在床,医者再三嘱咐要好生静养,不可操心劳神,还是惦记着各家的事,今日叫这个过去嘱咐两句、明日又唤那个去说两句话。   上午又叫我家阿郎过去,偏我家阿郎出门查看庄地去了,只得我和大郎过去代他请个安,二太公就不大高兴,想是觉着我家阿郎失了孝心,等他回来,我还是得叫他再去问个安,不然老人家不定怎么想呢。”   她言语无奈,却是含笑说的,一副闲话家常的姿态。   问真点头道:“正是呢,老人家不肯好生静心养病,是最令人放心不下的。”她叹道:“我惦记着这些长辈们,只怕是那日我动作太大,老人们久在乡间生活,安稳闲适,见不着血腥,一时被冲撞了。”   说着,就唤凝露进内,“你包一封银钱,访问周遭灵验的庙宇,送去替族中卧病的人们祈福,原是对太公们的孝心,但我难得回来一次,就将族中无论男女老少都算上吧,算我这一份心意。”   楚夫人一时忍不住笑了一下,忙饮茶遮掩。   这一手宣扬出去,谁还敢说永安县主对长辈不孝敬、对族人不关爱?   这小城中,供香油钱能花几个银子?再要脸面,用个几十贯足够了,对这位公府出身的大娘子来说,只怕连拔一支簪子都够不上。   问真看着凝露应诺而去,眼中有些微笑意。   她一连数日见了不少徐家人,徐氏族内,身份差不多却没得到召唤的不由急切,见过面的各有心思,都急着要往问真这边走动起来,有能耐的各展身手,真如八仙过海般热闹。   这正是问真要的局面。   楚夫人在她这一提,问真没吝啬到只给祈福,她又吩咐人给几位卧病的老太公处都送了药材抚慰,备的东西价值相等,一视同仁,并无偏颇。   正因一视同仁,才更叫人看出她对徐二太公的态度。   徐二太公多年来在苴安徐家,一向是德高望重的形象,族长不在祖地,他便以族老之身管理许多事务,甚至祭祀祖宗由他主持,虽无出仕功名,在苴安地位极高。   如今徐问真将他与其他太公一视同仁,就是不再支持他管事的意思。   再德高望重,徐家哪一支说得算、军棍和每年的银米握在哪一家手里,大家心里还是有数的。   何况徐问真那天的话说得很明白,有女罗刹的形象在前,她没坚持追究几位太公失职失察之过,已经显得很慈悲退让了。   徐二太公接到药材慰问与问真替族人祈福的消息,脸色沉沉,半晌没有言语。   他的儿子在榻边侍奉汤药,小心道:“这是县主孝敬的心意——听闻县主召了咱们家大郎回来,这些年咱们大郎一直在大郎君身边学习,如今被县主召回,是否是县主看重?这几日,县主可见了族中不少才俊,有两个学堂中的子弟,因策论做得好,还特地叫去考校呢。”   二太公靠着暗囊,终是泄了力,面色是隐t隐的灰败,叹了口气,摆手道:“我知道了。”   “先进汤药吧。”他儿子小心劝道。   二太公拿过一碗,一饮而尽,将药碗重重撂在他儿子捧着的托盘中,不再言语。   当然不再频繁唤族中晚辈来见面说话。   过了约一旬,问真便听到了二太公与另外几位太公相继好转的消息,只是人到底老了,病一场没有那么容易痊愈。   她这一次很体贴温暖地命人去探望、表达自己的担忧,大手一挥,又送了一批药材,这回送得族中人人称赞她孝敬有礼、和善大方、体贴可亲。   问真送到雍州的信只叫了二太公的长孙回来,然而这日徐府门前风尘仆仆奔来数匹健马,为首翻身下马的,却是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子弟,面容与问真五分相似,唯有眼眸是极温润的杏眸,于是生得一副翩翩君子相。   秦风见了他,惊喜地命人回禀:“快禀娘子,大郎君到了!”   又忙迎接问安,见素穿着颇素简的湖蓝圆领袍,身上不见贵门子弟的骄矜之气,玉带束腰,打扮素朗但风尘仆仆,对秦风态度亲切,爽朗一笑,“不必多礼。先别急着告诉阿姊,我就进去。”   秦风笑着应诺,“娘子若知道您到了,一定欢喜。”   见素笑一下,转头招呼身后的两个年轻子弟,“你们随我来,我带你们去拜见长姊。”   二人连忙应是,跟着他快步进入府邸,见素脚步生风,分毫不见素日的温和从容之态,很快过了二门,他们与后面的随从不得不特别加快速度,以免被他甩下。   他不叫秦风通传,但内宅中得到了消息,问真只披了一件披风迎接出来,立在东院门下,一棵高大槐树静静矗立在她身后,绿叶落在秋风中,枝干有独属自己的遒劲强悍。   见素眼睛微红,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问真看着他,露出一点笑,“好久不见,阿弟。”   见素走到她面前,缓缓叉手为礼,“阿姊,好久不见。”   问星从院门内探头,对上人的目光,端正从容地走出,向见素行礼,“十七娘见过长兄。”明瑞明苓却很茫然,对来人格外陌生,被问星带出来,只扑到问真身后,怯怯地看着他们。   见素注视着他们二人,眼眶更红,“大郎、大娘——我是阿父啊!” 第97章   明瑞明苓对刚刚出现的亲阿父……   明瑞明苓对刚刚出现的亲阿父格外陌生, 问星哄无用了,紧紧抱着问真的腿,坚决不肯撒开, 就连一向大胆的明苓,今日不知怎么了,一直躲在问真身后。   问真有些不解, 见素目光黯然一瞬,但并未露出太多感伤之色, 克制地看了看他们,又语调如常地向问真介绍他带回来的两个人。   “这是三郎见晞, 这是九郎诏安。”见素说完, 二人同时向问真一礼, 礼仪周到, 端正得体。   他们二人年岁相差不大, 应该从的不是同一个序齿, 从字辈能看出来, 二人的亲戚关系不近, 但或许一直一起跟在见素身边的缘故,他们言谈举止颇有默契。   问真今日并无待客之心——见素是一样, 所以姊弟二人都默契地没提起进屋详谈, 只在庭中浅谈两句, 两个年轻人大约归心似箭, 在问真跟前又有些莫名的紧张,全部精神都放在应对问真的问题上了, 哪里还有分析待遇的心思。   见素在旁看着,能感觉到问真对他们还算满意。   含霜明白问真的心,是靠长年累月的相伴与观察, 见素与问真的默契却是天生的。   他站在这,看着问真,无需仔细琢磨,就能知道问真心情如何,欢喜、伤悲、或者愤怒、郁闷……问真是同理,所以从前大长公主他们其实都拿他们两个当对方的情绪探子用的。   这是多少年分隔两地无法磨灭的默契。   品蕤快步从院中走出,捧着两份表礼给二人。   表礼一般由长辈赐予晚辈,同辈之间,只有年岁或者身份相差较大才会如此准备。   问真既封县主,又名正言顺地管起家族事务,赠送族弟表礼是理所应当。   许多时候,身份的转变与印象的加强,都是靠日常生活中许多礼节上的细节。   问真赠礼,二人忙恭敬谢过,本该告辞离去,见素看了他们一眼,却忽然退后两步,面色陈静,提着袍子缓缓跪下。   二人一惊,险些当地跳起来,却不敢动,见素微微垂着眼,拱手为礼,他的礼节规矩均是在朱门绣户中自幼习得,一举一动,自有章法。   “弟自丧妻,伤心失神,离乡去宦,上失孝于父母尊长,下少慈于儿女弟妹,家中诸事,皆赖阿姊操劳,稚儿幼女,长于姊怀,见素为弟亦无功,受如此重恩,唯深拜而已。”   问真伸手扶起他,“你我之间,何谈恩字?”   “那便是阿姊于家族尽职,见素为近几年身在雍州近处而对苴安监管不力,向大娘子告罪。”见素露出一点笑,其眉目清俊柔软,与大夫人三分相似,是一种在雍州时绝对无人能从他脸上看到的表情。   问真搀扶起他,温声道:“你我姊弟,理应同心同德,相互扶持,何必如此。”   她明白见素的意思。   她在族中掌权,其实不少人颇有非议,尤其在她的权柄肉眼可见地远超所谓“宗妇”能掌控的那一部分之后。   守旧者认为她越权,所谓越权,是她在某种程度上,取过了原本属于宗子的责任与权力。   何况如今留州并不十分安稳,她的动作很大,伤害到相当一部分人的利益,有太多人被摘掉,又有太多人正岌岌可危。   岌岌可危的那部分人,正将希望寄托在见素身上。   她越位行权,失权的契机,不正在权力原本的主人身上吗?   如果见素出面,指责她越俎代庖,似乎正合礼法。   见素今日以弟弟的身份向她拜下,就在对外宣布他对于长姊掌权的支持。   很快,整个徐家都会明白他的意思。随着他赶到留州,而再次生出的某些想法,可以烟消云散了。   她看了见素一眼,见素对她微微一笑,清朗一如年少。   两个年轻人已垂手退在一边,待姊弟二人说完话立刻告辞称退,问真颔首,命含霜:“使人送二位郎君出去吧。”   含霜应诺,二人小心地觑了觑略为失态的见素,又觑一眼陌生的徐问真,感觉这世界都有些陌生。   见素回来的突然,问真并未为迎接他而特别打扮,她这阵子恢复了每日清晨打拳锻炼,一路颠簸疼得要命的肩颈和头有所好转,只是还懒得插戴金玉装饰,所以二人见到的问真其实与他们想象中高门贵女的模样很不一样。   没有华美耀目的珠玉、巍峨繁复的高髻、织金缕银的锦缎……通身装扮看似毫无奢华鲜明的之色。   但这样的朴素并不影响她的身份,她定定地从容立在树下,看似被树枝遮蔽,但他们见到她的第一眼,便认识到,她是一棵笔直参天的大树。   或者说,她正成为一艘大船的掌舵者、一棵大树的园丁,她对着大船修修补补、对着大树修剪杂枝。   来之前所有的耳闻,都不重要了。   现在,她是他们的考官。   他们的未来、前程,在一直跟随的长兄俯首的那一刻,便注定由这位族姊掌控了。   在雍州数年,他们自然不只学了诗书策论、四书五经,见素不打算教出两个满口之乎者的书呆子。   他们同样要会体察局势、权衡利弊。   他们从徐府离去后,会给苴安徐家带来多大的风浪,问真并不在意。   她抱起明瑞明苓,温声轻哄:“是阿父啊,中秋的时候,阿父还送给你们一人一只小玉兔,不记得了吗?”   明瑞红着眼圈趴在问真怀里,不肯出声,似乎是见素对他们来说过于陌生,乍然的亲近令他们害怕。   明苓眼圈微微发红,但她趴在问真肩上,悄悄用那双凤眼去看见素,乌溜溜的眼珠如水洗过的一般。她固执地不肯让眼泪落下来,只用力盯着见素看。   问真对他们过于了解,很快察觉出异样,微微蹙眉,暂时没有言声,只叫见素:“咱们到屋里坐去。”   她径直抱着两个孩子往里走,并示意问星跟上。   季蘅原本正在院门内等候,见她一人抱着两个孩子,连忙过来伸出手,问真微微摇头示意,他便在一旁举手扶着明瑞,希望替问t真分担一点力道。   见素将此尽收入眼中,苦中作乐,从一片酸涩之中,竟觉心里稍微安稳了一点。   他很清楚,孩子、家族……这些重量他阿姊都能承担下,但再坚强的人,总是需要关心的。   每人能一直盯着压力与重担前行,永远面对冰冷与斗争。   人总是需要温暖、柔软与关爱的。   到苴安之前,他曾想过,他与孩子们的第一面会是怎样的,是他冷静自持,哄着哭泣不止的孩子,还是他们抱头痛哭?   真到见面时,他竟出离的清醒平静,直到对上女儿那双与妻子绝似的泪眼,他心中才闷闷地、发绞地疼着。   正房里,问真抱着两个孩子在榻上落了座,亲自用巾帕擦拭他们的眼泪,温声轻哄。   明瑞明苓今日对她格外依赖,靠在她怀里,渐渐止住眼泪。   问真轻声询问,“怎么,不喜欢阿父吗?阿父很珍爱你们的,他给你们带来礼物。”   她向见素微微示意,见素倒还真准备了,连忙道:“阿父为你们准备了两匹小马驹,枣红的小马,眼睛葡萄一样晶亮好看,以后长大了,比太翁的马还英俊呢!”   明瑞明苓早想要真正学习骑马,徐家的孩子拥有第一只属于自己的小马驹,便是一种长大的标志。   徐虎昶早为他们准备了小马驹,但从去年拖到今年,一直没肯拿出来。   他年轻时养孩子很大胆,徐缜三四岁便被他抱着上了马,然后独自一骑,即便是极温顺的小马,他这动作有些大胆,大长公主听闻后,揪着他耳朵大骂一顿。   即便如此,问真小时候,每每心情郁闷,或者想念爹娘,他的第一选择还是抱着问真去骑马,对他来说,骑马是最好的游戏,马是最忠诚的伙伴。   到了重孙辈,他的胆子反而小了起来,或许是人到老年,顾忌良多了,两个孩子跟着太翁在马场上野的时候听了许多阿翁和姑姑小时候的故事,常年念叨着小马,却一直没能得到。   听了见素说的话,哪怕他们并不喜欢这位刚到的阿父,不禁心动起来。   但明苓可不是好哄的,她头仍靠着问真,用眼睛盯着见素,带着防备的,小狐狸崽看狼一样的眼神,忽然转过头抱紧问真,声音闷闷的,告状一般说:“他们说,阿父不喜欢我们,定是在外另有姬妾孩子了。”   “是谁说的?”问真目光骤冷,口吻却还很温和轻柔,轻笑一声,点点明苓的额头,“小傻瓜,你阿父怎舍得不喜欢你们?他不会在外另有姬妾儿女,对你们这样说的人,真是坏透了。”   明苓皱着眉抬起头,“是在宫里上听到的。”   明瑞在一旁附和点头。   问真压下一声冷笑,哄着他们细问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还记不记得是谁……   明瑞明苓记性都不错,你一句、我一句补充着,问真渐渐理清是中秋那日宫宴,他们两个被圣人交代带到花园中玩,听到别家仆妇说的。   问真目光极冷,动作却很轻柔地轻抚二人的头背,笑着哄道:“那些闲人,嘴里说话最不可信了,现在家里还有人传姑母是吃人的女罗刹呢,你们瞧着姑母像吗?”   他们连忙摇头,问真便道:“看,旁人说的话不都可信。姑母总比他们可信吧?姑母可从没说过你们阿父不喜欢你们,阿父最喜欢你们了。”   明瑞明苓眨眨眼,眼里还含着泪珠儿,将信将疑。   见素立刻走过去,半跪在榻前,与他们平视,“阿父向你们保证,阿父此生唯有你们阿娘一位妻子、你们两个孩子,除你们之外,阿父谁都不要。”   问星帮腔道:“正是!说那些话的人真是坏透了!心肝拿出来都是黑的吧?成日自己的事情还做不明白,倒会说闲话了!”   她这阵子渐渐意识到,“偶然”这两个字的特殊性,明瑞明苓经历的这件事,看起来便很故意。   按理说,明瑞明苓有何异样,问真早该发现了,但她们这阵子出门在外,问真自己不大舒服,留州事情还多,放在孩子们身上的关注难免少了一些。   枕雪漱雪已满是懊悔,她们每日守在明瑞明苓身边,竟没发现异常。   见素对他们保证了一番,明苓才抽抽鼻子,对他说:“你若是不喜欢我们,我们便不要你了!”   明瑞立刻点头,显然,她们兄妹两个对这件事已经有了共同的决断。   得,这两个小家伙有心要联合起来瞒住一些事,倒不难。   问真扶额,但在明瑞明苓离开后,枕雪和漱雪过来请罪时,她还是沉声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枕雪漱雪郑重坚决地应下,她们心有歉疚,反而不愿在面上表露出来,便只沉着应诺,问真知道,她们从此会比从前更用出十二分心思来留意明瑞明苓日常生活中的一切。   即使她们从前已经十分用心了,但她们是明瑞明苓的傅母,孩子出现异样,她们却没能立刻发现,她们率先需要担负责任。   她未曾呵斥什么,明瑞明苓在宫中所经历的并非枕雪漱雪能够左右,但她越是不呵斥,简单地了结此事,枕雪漱雪心里越是过意不去。   “去吧。”问真摆摆手,“别总对着自己较劲,有力气想想回家后怎么挑选人手,明年,明瑞明苓该搬出去独院居住了。”   二人立刻应诺,问真说完,忽有时光匆匆之感,一抬头,见素在门边站着,她们姊弟见面,本该有一叙,只是被明瑞明苓的事情打断了。   她没招手,吃着茶,随口叫:“进来吧。”   季蘅在一旁坐着,便要起身,他逐渐掌控好了在问真身边处事的态度,不像一开始那样拘谨小心,但问真与人说话的时候,他往往会选择退避。   问真早习惯于身边人的懂事,季蘅如此令她省去许多麻烦,但或许是心态的转变,她与季蘅之间,逐渐在最初的身份分明之外多了一些生活中亲密的脉脉温情。   她仍不会叫季蘅留下,他们接下来的话题不适合季蘅听到,但她想握握他的手,叮嘱一句闲话。   “你去阿芷那边瞧瞧,问问她两位新病人的身体都怎么样了。别在她那边吃晚饭,回来咱们一起吃。”问真没有让他离开,而是握着他的手介绍,“我的弟弟,见素,与我同胞而生。”   再看向见素,见素不等她介绍,已笑道:“母亲的书信中提到过,季郎君。”   他含笑微微施礼,态度意外的亲和而不失礼貌,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不疏远便是一种认可。   季蘅不大明白,但对着见素的态度,直觉安心一些,笑着见礼之后,才对问真眨眨眼,转身离开。   他走的时候脚步轻快,看起来轻松不少。   见素看了一会,笑了,于是他对问真说的第一句是:“我想我知道阿姊为何会喜欢季郎君。”   问真从不怀疑见素对她的了解,正如她了解见素一般,但她懒得听人剖析她的内心,有那个时间,她更希望见素多陪陪明瑞明苓。   多一刻钟,是一刻钟。   于是她只道:“他是很好。”便继续道:“宫里咱们插不进手去,无论究竟是有心无心,咱们只能在明瑞明苓身上多防范。这次的事是我的疏漏,我向你道歉。”   见素无奈地道:“阿姊向我道歉,真是折煞我了,我才是最不负责的那个。方才的话,虽是要让外人的听的,却是我真心之言,阿姊,这些年,多谢有你。”   关于明瑞明苓的抚养问题,问真从不认为她有多么受劳累、见素欠了她多少,本质上,他们各取所需。   见素需要有安全的地方安置两个孩子,可靠的人抚养他们,让他能够毫无顾念地去拼搏前程;对当时的问真而言,明瑞明苓是一条救命的绳索。   她抚养两个孩子,换来相对的自由,更多动手的机会。   所以谈何亏欠。   或许抚养孩子多了,心地变得柔软,问真不愿将这些话直白说出,见素却明白她的意思,又轻声道:“抚养两个孩子,要费多少心力?这笔账本不是能算清的。”   “不仅为了你。”问真想了想,“为了昌寿。”   见素点点头,他望望窗外的秋景,忽然道:“明瑞明苓的生辰快到了。”   问真竟恍惚了一下,“就在五日后了。”   但他们习惯了不过明t瑞明苓的生辰,只给两个孩子做身新衣、聚在一起吃顿饭,准备两份新奇有趣的礼物,简简单单的,不以庆祝生辰为名义大肆聚会。   一来,当下不兴为小儿大肆庆贺生辰,认为如此不积福气,往往在周岁之后,最重要庆生的就是将笄或者弱冠那几年;二来……他们的生辰,是他们母亲的忌日。   问真与见素都沉默了一会,问真本打算将这个话题快速略过,见素却在一瞬的沉默后开口,“我常常梦见她,她在梦里,坐在你身边,怀里抱着猫儿,向我笑。”   那是他们三个年少时,最轻松快活的时光。   见素在他二十几年的至亲面前,终于露出一点软弱,“阿姊,我好想她啊……”   问真沉默着起身,拍拍他的肩,如安明瑞明苓一样,这个动作她这几年做习惯了,很顺手,令见素感到陌生而安全。   “左右你来了,能待到他们生辰吗?”   见素点点头,“官衙中都安排好了,陪他们过完生辰再走。”   “那明日,你就带着他们骑马去吧。”   “家中之事,阿姊如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吩咐。”见素将一本名册取出递与问真,“这其中的人,阿姊挑选一番,或有一二可用者。”   问真很干脆的收下,对他的表态直接接受,“家中之事我自有处置,你只管陪孩子便是。”   唯有他们之间,能将话说得如此直接。   见素答应着,然后两日,问真继续接见年轻子弟,包括他带回来的那两个人,仔细考校,他果然从头到尾都并未出面,只在最后,问真亲自拜访二太公探病之时,他才换了见客的衣裳,抱着明瑞明苓随行。   他到苴安之后见天带着明瑞明苓和问星野,将苴安的大街小巷都逛遍了,又出去跑马打猎,两个孩子很快和他亲近起来,问星对他印象不错,认为他并无富贵子弟的骄矜架子,性格轻松随意,很好相处。   而且他学识渊博,却并不故作高深,问真这几日忙着,她对功课的疑惑见素都能轻松提点解决,且并不居功自矜,骑射弓马极厉害,带着他们纵马驰骋,从无疏漏。   简单来说,是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再加上对亡妻忠贞不二这一条加分项,问星对见素的好感直线蹿升。   一直以来,她似乎没在徐家见过太离谱的人,印象中的纨绔子弟和骄横贵女的形象不被允许出现在徐家,她从前理所当然认为这是家风良好的象征,回到苴安之后,看着问真大刀阔斧的动作,才发现这或许是几代当家人精心维持的结果。   这日问真挤出时间陪他们吃晚饭,见素和明瑞明苓被打发出去单独相处,她、问真和季蘅在问真房里吃饭。   私下里,问真如今不大在乎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她这这几日饭吃得多,胃口一般,满心想出去骑马,只盛了碗汤慢慢喝着,一边和问星说起:“明日我有空,咱们一同出去跑马去,阿蘅你去不去?”   季蘅立刻点头,问真想了想,“我叫人寻一匹温顺些的马给你,你无需为难自己,想骑马便骑,不想骑马,坐着吃茶、看风景很好。留州十月,是与京中不同的风景。”   他们说着话,饭吃得很慢,比起吃饭,这更像是一段难得的团聚时光。   问星想起近日问真所忙碌之事,度着问真的面色,见她一切如常,想了一会,问:“阿姊,你近日如此忙碌,不累吗?”   “这算什么忙碌。”问真笑了一声,“不过理些事、见几个人罢了。”   问星扶额,认识到自己与问真这种精力充沛到旅途劳累还是坚持每天早起打拳的人之间的巨大差距。   问真对她何其了解,笑道:“《黄帝内经》有云:女子三七肾气均,四七筋骨坚。你正经还有得长呢!——不过确实惫懒了些,我这几日空闲,打拳的时间往后稍挪一刻钟,你与我一起。”   问星脸色一苦,正要求饶,又知道必不好用,眼珠一转,看向季蘅,“姊夫,你快帮我求求情!阿姊每日起得太早了!”   季蘅原本专注用膳,不打算掺和进来,忽然听到问星叫他姊夫,愣了一瞬,惊喜瞬间爬上他的脸庞,他小心翼翼地看问真一眼,再看一眼,显然被那声姊夫打动。   问真好笑地摇头,“你们两个呀!就再晚一刻钟,不过阿蘅你要一起。”   得,这情求与不求,有什么区别?   问星叹了口气,却见季蘅已经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不禁觉得这声姊夫叫得更亏。   吃过饭,季蘅被季芷叫去帮她买一样药材,便只有问真与问星坐着吃消食茶。   问星拨弄着一匣琉璃珠,这是前阵子楚夫人带着儿女来玩时送给问星与明瑞明苓解闷的东西,并不金贵,但这阵子苴安孩子们间很流行的一种小玩意。   这阵子,苴安徐家形形色色的人问星算见了不少,这些人在她面前自然都是好相处的面孔,因为能来到她面前的人,都已经被问真筛选一遍了。   这会,她依偎着问真,轻声道:“阿姊,我能帮你些什么吗?”   问真微怔,然后笑了,“你照顾好自己,如有余力,看顾一些明瑞明苓,便是帮我解决了很大的麻烦了。族中事宜,现在无需你帮我,若用到你这么小的孩子来帮忙,只能说明我的无能。”   她轻笑着,神采飞扬,精神奕奕,满目是胜券在握,“你无需担忧,处理族中事宜,我乐在其中。”   问星注视着她如此模样,竟微微恍惚,然后沉默了。   问真扬眉问她:“怎么了?”   问星不语,问真并不催促,正是她如此温柔放纵的态度,让问星生出一点信心。   她在问真身边,低声道:“阿姊,我不想成婚。”   话一出口,她顿觉心中一松,有两分紧张,又松了口气。   问真或许赞同,或许不赞同,或许会细问她原因,但既然说出口,她就都不怕了。   问真的反应却并不如她所想,问真沉默一会,笑了,“我在入学之前,是这样想的。成婚有什么好的?嫁到另一家去,做人家的息妇,毫无血缘、无恩义的人,因一纸婚盟成了家人,从此,便要为另一家呕心沥血、效力终生。”   问星不禁问:“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告诉我,我要做太子妃了。”问真微微倚着凭几,是一个放松的姿势,口吻随意,轻笑着说:“我一想,左右都是忍、熬、斗,做储妃,倒比嫁到平常人家好多了。嫁到平常人家,最终不过做个当家夫人、老太君,嫁到皇室,若是赢到最后,可划算多了。”   问星似懂非懂地看着她,问真轻抚她的眉,低声道:“不想嫁人,便不嫁。阿姊还能活许多年,只要阿姊在,你就可以随心而为。”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永远做徐问星。但不要怕,阿星,永远不要因为畏惧,抵触前路、恐惧选择。无论任何道路,你要记得,作为徐家的孩子,你总有退路可走。” 第98章   明瑞明苓的生辰虽不大过,但……   明瑞明苓的生辰虽不大过, 但今年难得他们阿父在,问真托楚夫人推荐了一班不错的杂耍,小孩子不爱听曲看戏, 杂耍热热闹闹地演一场便很好。   见素绞尽脑汁地想要备一份不一样的生辰礼物给他们,虽然珍贵的、稀奇的都已经有了,但总是亏欠得太多, 便常觉给的不够。   他在外折腾两日,这日回来, 神情轻松舒泰,问真便知道是寻到了, 笑着摆摆手, “时候不早了, 你且去吧。”   坐在下首的徐诏安起身, “弟告辞。”   又对见素微微一礼, 见素展眉笑道:“后日你侄儿侄女生辰, 你叫上三郎, 你们都来。”   诏安恭谨应诺, 见他与问真都无旁的嘱咐,才轻退离去。   见素在问真手边坐定, 婢女奉上热茶来, 他吃了半盏, 才问:“阿姊看定人选了?”   “九郎确实不错。”问真道:“难得的, 志不在朝堂,有入世之心, 品性又方正——你是早看好这人了吧。”   见素便笑,“三郎好,只是他资质太好、为人处世又练达, 将他困在苴安,反而耽搁了前程,天长日久,这结横亘在心,总有离心之日。九郎性情通透明达,有问学之心而无朱紫之向,且性情方正,不会徇私留情,坐镇苴安岂不最好不过?——只是年岁轻了些,还要历练两年t。”   “一两年的时间,倒没什么,有他成长的时间。”   问真又问:“你还能留几日?”   今日一早雍州来人,问真未问何事,但看他打发了人回来面色微紧,便知道大约是有了事要催他回去。   问真道:“倘若着急,我带着明瑞明苓与你同回雍州吧,在雍州给她们过生辰不错,左右我原本就打算带他们过去,只当将安州和雍州的顺序调换了。”   雍州地处边镇,见素在雍州为官,是今上信重栽培之意,位置愈高,事务愈紧要,轻易不可擅离。   他能挤出这十来日的功夫来陪伴儿女,已尽了极大的努力了。   问真是体恤见素事忙,见素迟疑一会,还是道:“不要紧,等给他们作完生日我再走,阿姊你这边的事还要收尾,一口气忙完吧。”   正说着话,明苓手捧着一篓鲜果,欢欢喜喜地进来,一边高喊:“阿姑!阿父!阿婆给我们送了好多果子来!有蜜柚、朱橘还有山楂、水晶梨……好多好吃的!”   留州位置毕竟不比京中,大夫人挂念着放心不下,换了季,便遣人快马加鞭送厚衣裳和时令果子等许多东西来,其中便有给明瑞明苓的生辰礼物。   后面明瑞捧着一大盆果子,兄妹两个相继进屋,问真与见素于是止住话题,笑着向明瑞明苓张开手,“都有什么好东西?叫你们这样开心。”   明苓明瑞献宝一样将果子捧上,含霜在后面笑道:“今年的水晶梨品相极好,我已叫厨房蒸制,还有一篓真定御梨,那个鲜吃最好,立刻剖来娘子和郎君尝尝?”   其他枣、栗等物,她已送去厨房安排,只将单表呈给问真,见素在旁看一眼,笑道:“阿娘到底是记挂姊姊,往年可没给我送这些东西——送那橘柚就罢了,留州既得梨,得枣栗,千里迢迢送来,可谓是关心则乱了。”   他将两个孩子一起抱在膝上,沉甸甸的两团,一触手便能知道问真的臂力是怎样锻炼出来的。   明瑞明苓这几日和他好容易亲近一些,就要分离,还不知要闹得怎样呢。   问真是招架够了这两个小魔王,一想到此事,便不由抬手去捏眉心。   一直在旁边安静练字的季蘅以为她头疼,立刻道:“我叫阿姊过来瞧瞧?”   “不疼。”问真轻笑着摆摆手,见素迟疑着,是否立刻对两个孩子说要离开之事——马上就是他们的生辰,今日说了,怕他们连过生辰的心情都没有了。   可若不说,他们一点准备都没有的,刚高高兴兴过完生辰,便要送走阿父,心情又会怎样?   许多事情,总是为人父母才会知道其中的难处,见素为女儿拨了拨碎发,无声地轻叹。   问真比见素果决许多,她足够了解明瑞明苓,打好腹稿,叫明瑞明苓近前来,先说了他们过完生辰,阿父便要离开之事,二人果然如问真和见素预料的,小脸一翻,瞬间眼泪汪汪的。   见素心疼得立刻要哄,问真横他一眼,按住两个孩子,“但阿父走后不几日,姑母要带你们出门,咱们先去你们小姑姑的父母那,你们会见到叔祖父和叔祖母,还有其他姑姑、叔叔们,安州的气候好,姑母带你们去看海,海里还有比你们脸还大的螃蟹、虾子,你们可想见一见?”   多年不见的父女父子,感情显然没那么深厚,明瑞明苓一听问真所言,眼泪珠挂在眼睛里,将信将疑,“真比我的脸还大?”   兄妹两个同在一处,发言人一直是明苓,但两个孩子都好奇地看着问真。   问真笑道:“姑母几时骗过你们?”   一壁说,一壁又用季蘅递过来的温热巾帕给二人擦脸,见素见他们脸变得那样快,一时哭笑不得。   问真又道:“等咱们在安州待够了,姑母再带你们到雍州找阿父去,咱们在阿父宅中再住一段时日,到年前再回来,可好?”   这下既能出去玩,又能看阿父,已是两全其美,兄妹俩凑一起嘀咕一会,一起跑去安慰见素,这个说:“阿父你就放心去吧,我们跟着姑母会乖乖的,你要乖乖听话!”那个讲:“阿父你在家好好等我们,阿父你家厨子做饭好不好吃?”   “那是你们的家。”见素失笑,将他们一手一个抱起,细细回答:“阿父知你们很乖;阿父宅中庖厨手艺尚可,最擅烹调炙肉,肉质鲜嫩,香而不腻,小有薄名。”   那还了得?二人立刻将这庖厨,与比脸大的螃蟹一起惦记身上了,哪还记得阿父要走的伤心事,拉着手欢欢喜喜地到后头找小姑姑说了。   见素看他们情绪恢复得这样快,既松了口气,又怅然若失,感觉自己在孩子心中好像不是很重要。   问真不必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好笑道:“你且放心吧,等你走了,还有一场哭闹呢。但我觉着,还是提前告诉他们为好,不然你早早披星戴月地走,他们醒来,见你已经不在,心中难过远胜此时。”   她说这话时口吻平和,见素却微顿住,觑着问真的面色沉默下,不知该做何言语。   总归,他是被带在身边的那一个。   问真看他一眼,“好了,孩子们都不闹了,你在这伤春悲秋什么?难道要我哄你?”   她站起来,慢慢走到门前,去看院中叶子落尽的梧桐,叹道:“才见几日,又要分离。咱们今晚吃顿酒吧,后日给孩子做生辰,又不好饮酒。”   见素从善如流地答应下,“我陪阿姊,一醉方休。”   问真轻笑两声,戳戳跟着她的季蘅,“你能吃几盏?”   季蘅一想,都说时下的酒绵软,未经蒸馏不醉人,对他这种好歹尝过高度白酒的人来说算什么?   当即放下豪言,“千樽亦不足!”   他从见素的神情看出问真或许哪里心情不对,但他确实没察觉出来,在这一点上,他决定还是遵循人家双胞胎的默契,相信见素的判断,于是难得在外人面前放开一点,开了个玩笑。   问真这下真是忍不住笑了,“那我可得叫人多备些。”   季蘅平时不怎么沾酒,她不清楚季蘅的酒量,这会还真有两分信了,于是便没备甜酿花露,席上一色是澄净清冽的玉春酒。   季蘅倒没那么大意,他先斟了一小杯,浅尝一口,并不辣喉,才放下心,问真斟酒,他便与问真碰杯小酌。   饮酒的宴显然不适合带孩子,明瑞明苓已经吃过晚饭被安顿好了,问星却凭借熬夜的本事硬挤进来占据一席。   家庭小聚,没有传召歌舞乐师,说说笑笑着,见素首先起身献艺,他抽出一把剑,三尺余长,黑夜中剑光雪亮,是把好剑,只是时下对敌更常用刀,剑多作为礼器用,这一把大约没见过血,而是见素收藏的。   他自幼习武,身姿敏捷,剑招流畅,年少时持剑而歌,即便是沙场上刀刀见血的杀招,从他手中用出,总有畅意风流之气,少年意气,引得花倾玉坠。   如今时过境迁,或许心境转变,他再舞起剑来,意气不复,莫名沉重,不再像恣意欢歌,兴之所起,真变为老老实实的剑招了。   问真本来抚琴为他伴奏,看了一会,再看不下去,琴弦一抹,回身从堂上抽出镇宅佩刀来——正是那日砍断徐平寿次子胳膊的刀。   此刀藏锋多年,一经出鞘,锋锐依旧,问真持在手中,利落地挽了个刀花,然后刀锋直向见素而去:“要用招式,咱们来过招!一个人打有什么意思?”   他们从小学的是一样的东西,六七岁见素刚回京城时,问真稳稳压他一筹——徐缜水平有限,教出来的学生与徐虎昶教出来的自然不能比;到十二三岁,一模一样的教育、苦练,二人拆招便开始有悬念了,见素身体逐渐健壮,在体力上占便宜,问真不甘示弱,加练、钻研招式,总要想办法将那点先天的差距弥补回来。   直到十六七岁,他们对招便多是平手了,他们都曾以为,那样的日子会延续一辈子。   可惜世事变幻,见素最终出外任,坐边疆府衙,哪怕是个文官,要勤练不辍,问真的生活则从勤学苦练变为每日对日念经、向月饮酒、纵夜抚琴。   身体是最不经荒废的。   她仗着年轻,一两年还不觉什么,时日长了,体力不如从前。   这两年有意振作,勤加锻炼,虽捡回来一些,毕竟不及见素经年不t辍。   不过问真占着刀刃坚硬锋利,加上对见素招式的熟悉,二人短暂试探对方轻重之后,快速过了几十招,风声呼啸,刀剑相接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问星再看,寒夜、北风,刀剑摩擦出的火花中,问星看到一双,与平日温润平和决然不同的锋锐凤眸。   她从未在问真身上看到过如此神情,如一直藏锋的宝剑终于出鞘,此刻问真眼中只看得进见素,拿起刀剑,眼中就要只有对手。   见素对问真本来有所留手,但愈战,竟然愈被逼得使出全力来,问真刀在他匆匆抵挡在颈前的剑上快速划过,一计杀招被抵挡住,刀剑的摩擦声尖锐刺耳,她眼中却绽放着亮光,“来战!再敢放水,断了你的腿!”   她年少时学的是内敛端庄,喜行不怒于色,许多粗鄙言语,只有见素能从她口中听到。   听她如此说,见素眼中染上勃勃战意,提剑错步,神情郑重,却又露出一点复杂而满足的笑。   陌生而熟悉的默契与战意又涌回身体,奔涌着的血液提醒他,他又面对起一位狡猾的、狠厉的、对他无比熟悉的老对手。   他们身体中奔涌着相同的血,他们本该一直并肩向前,辗转数年之后,一切终于回到正轨。   “该有个彩头才是。”   “取一坛紫金酒来!”问真扬声呼唤,目光既明且笑,灼灼摄人,带着许久不曾在她身上见过的意气锋芒。   问星直直看着,竟然怔住了,她一直认为阿姊像一棵树,笔直、挺拔,坚韧不摧,今夜的问真,却像乍放的烟火,意气风发,令人心荡神倾。   万寿山上的一箭,或许有如此意气,只是问真收敛得太快,放下弓,她又是中正端庄的名门贵女。   问真到底经年放纵,哪怕近两年勤加锻炼,与见素还是有段差距,二人全力拆招,约过一炷香的功夫,二人头脑中战意愈浓,四目相对热烈灼人,却很清楚,已有胜负了。   终是问真丢下刀,轻出一口气,“我输了。”   她心中当然有遗憾,更多的却是对未来的希望,她将那把刀仔细擦拭,收回鞘中,看向见素的目光仍鲜明有光,“明年,咱们再战!”   见素与她动作同步地收剑回鞘,小臂微僵,含笑向问真拱手,“自当从命。”   然后痛痛快快地拍开那坛紫金御酒上的泥封,“来人,温酒!”   对战一场,好像泄出了他心中的郁气,姊弟两个坐到一起拼起酒来。   见素酒量不弱,架不住问真正儿八经做了几年酒鬼——便如他们的身手一样。   因明日还有正经事,二人都有所克制,见素察觉酒意上头了,便连忙告饶,问真还双目清澈有神,见状放声而笑,“你阿姊我这些年的酒没白喝吧?”   见素心服口服,又斟最后一杯,与问真轻轻一碰,“阿姊,咱们都要好好的。再过些年,我调回京中,未来几十年,咱们一同为徐家遮风挡雨。”   还如年少时,背抵着背,为彼此之半身。   他知道问真早年头疼少眠到借酒入眠,知道问真已经整顿好精神重新上路,更知道问真一向行为克制,所以并不劝问真戒酒养身,千言万语,只在最后一盏酒中。   问真与他共饮,“千江水流,万方风雨,你我共担。”   季蘅与问星在旁看着,只觉好像多少陈年往事都流淌在这杯酒里。   “快擦擦。”问星塞给季蘅一方手帕,季蘅后知后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流了满面的泪。   他注视着饮下最后一盏酒,斜倚凭几与见素对视,看起来仍清醒有神的问真,喃喃道:“我若早些来就好了。”   “早些来,你排不上队。”问星见缝插针,往嘴里塞了两粒花生——时间太晚,秋露不许她睡前多吃东西,她往日还算听劝,这会心中百感交集,心情复杂,就不想做听话的好娘子了。   她说起话扎心,按照季蘅的性格,怎么该奉还回来,结果却没听到声音,转头一看,问星顿时满头大汗,“祖宗,您可别哭啊!等会阿姊看到,以为我怎么你了!”   夏日弄牛痘时,她曾威胁季蘅,说他若敢在问真面前多话,抖搂出什么不该说的,她一定吹耳边风让他“失宠”。   但想知道,耳边风能有枕头风好用吗?   问星连忙又是递帕子又是敬酒,好一会,才从季蘅比平时较慢些的反应中看出不对来,扶额道:“你不会醉了吧?”   季蘅没答言,双目仍直直对着问真。   得了。   问星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说好的能饮千樽呢?你这喝的可有两壶?”   她连忙招呼人来扶季蘅,他这会倒有反应了,皱着眉晃头摆手,不许人来扶,“我要等阿真!”   问星翻了个白眼,不再劝他,拍拍手起身,“那你等吧——我可没吃你花生噢!”   回到自己坐席上,冲秋露乖巧一笑,然后拿了个朱橘在手上剥。   大夫人给她们送来的,自然都是顶好的,这朱橘哪怕没那么新鲜,仍然酸甜多汁,比苴安市面上能买到的可好太多!   顶着秋露的目光,问星美滋滋吃掉一个橘子,再要伸手时,秋露叹息着近前来,“今夜已用了不少宵夜,再吃多了,仔细睡不着觉。大娘子吩咐送到您房里许多,咱们明日再吃这朱橘不迟。”   问星原就本着吃到赚到的心理,被秋露制止就干脆地收回手,拉着秋露袖子晃晃,“那我再吃一盏金桔汤好吧?这个是润喉的,对我最好了!”   秋露无奈摇头叹息,到底给她斟了一盏。   夜黑风高,留州气候有些寒冷,入了深夜,不适合在外久坐,见素伸手要扶问真起身,“阿姊回去安寝吧,明日不是还要见三郎、九郎和其他几位年轻儿郎?”   “你早些睡,明早起来还得带明瑞明苓出去骑马。”问真额外叮嘱他一句,“带着十七娘,他们骑马的时候你多留些心,十七娘和明苓主意大得很!”   说最后一句话时,她略有嗔怪之色,见素却笑道:“如无阿姊纵容,哪有她们主意大?”   问真便笑,她就是愿意纵着自己的娘子们,能纵一年是一年。   最好能纵着、护着她们一辈子,那是她的能耐!   见素要扶着问真走两步,结果问真步伐稳健,身轻如燕,哪用他搀扶,摆摆手道:“你且去吧,勿要耽误我与你姊夫说话。”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已走过来的季蘅,“喜欢听他们叫你姊夫?”   含霜听到这,才意识到问真有些醉了,连忙上前给她添斗篷,小心地守在周围。   季蘅已走到问真近前,问真摸摸他酡红的脸,好笑地道:“还饮千樽酒呢,这点酒就把你吃醉了。”   又豪爽地一挥手,叫见素过来,“喊姊夫!”   见素干脆地冲季蘅一拱手,“见过姊夫!”   季蘅脸红得已不知是酒醉还是激动了,从腰上抄起玉佩就要给见面礼,手送出去一半,反应过来是问真给他的,又有些舍不得,问真好笑地,在袖子下塞给他一枚玉坠,季蘅忙双手递给见素,“请大弟笑纳!”   他说得气势十足,倒有些像投军令状,见素是酒意上头,竟不觉得怪异,同样双手接过,“谢谢姊夫!”   两人在庭院中郑重相对,不拜把子都白费了如此月色。   问真实在懒得看下去,拍拍见素的肩,打发他:“快回去睡觉,耽误了明日带孩子出去跑马,明苓那记性,她能记你到明年,信不信?”   见素闻言精神一肃,不忘叉手向问真一礼,“阿姊,我就去了!”走了两步,又顿住脚,回身对季蘅一礼,“姊夫!我去了!”   季蘅傻笑着回礼,问真无奈扶额,牵住了季蘅的手,“咱们回去。秋露,好好照顾十七娘,早些歇息,明儿不是还要一起出去骑马吗?”   后一句是叮嘱问星的,脸红红的不知激动个什么劲的问星连忙答应,问真狐疑地看她一眼,“你吃酒了?”   问星连忙摇头,“我怎么敢吃酒呢,阿姊你看,我吃的金桔汤!”   “那还不错。”问真认真地点头,问星看她如此样子,真想扑过去狠狠亲一口。   微醺的阿姊太可爱了! 第99章   一坛紫金酒喝得两个人都醉了……   一坛紫金酒喝得两个人都醉了, 见素是醉得不敢再喝,问真是微醺得有些放肆。   她平时表面上端正守礼,挺靠谱一人, 私底下言谈笑闹随意,毕竟t是自幼练下的大家礼节,只有酒意微微上头了, 才露出一点本性——她其实挺好色的。   回到房中,季蘅本欲帮她擦把脸, 这原是含霜的分内工作,但他不是想趁机腻歪一会嘛, 结果刚叫人打水来, 就被问真一把拉到身边坐下, 两人肩挨着肩, 一张矮榻甚至舍不得分在矮几两边坐。   含霜无声轻叹, 摆摆手带领房中人退下, 季蘅醉醺醺的, 脑子里一根弦绷着, 忽然眼睛睁得很大,悄悄低头闻自己身上, 他大约以为自己的动作很隐蔽, 其实明晃晃的, 谁都瞒不过, 和捣蛋闯祸却自以为瞒天过海的小狗一样。   问真扬眉戳他,季蘅微讪, “娘子你闻,我身上有酒臭气吗?”   “挺香的。”问真还真闻了一会,然后一本正经地品评, “是苏合香吧,衣裳熏得不错,浓而不厚,柔而不散,有水准。”   虽然不是他自己熏的衣服,季蘅小小地脸红了一下,他骨相生得极好,广额高鼻,俊朗精致,双目深邃有神,又清澈含光,他端正坐在琉璃灯下,一双眼干净澄澈如松上雪,望向问真时盛着满满当当柔软的笑。   这模样,神仙来了顶不住。   何况问真只是个念了几卷经的假清静人。   灯下看美人,看得问真心醉神迷,她小时候总被祖母念叨,做人要克己复礼,当时大长公主刚经历了十郎的种种荒唐的洗礼未几年,对问真的教育抓得格外严厉,每每叮嘱她贪恋美色必乱神害智,最终后果不堪设想。   小问真很认真地将这些教导听了进去,一向以正经人面貌示人。   但好色这种天性,有时难免露出点痕迹。   譬如当日万寿山上,季蘅纵马而来,他带回来的霜满天清如云霜、色如烟霞,季蘅双目灼灼如桃花灿烂,目光遥遥地望向问真,带着明媚的惊喜,那一朵花中名品,在他身边只能沦为陪衬。   那一瞬间,徐问真知道,她不过一俗人尔。   为色心动,说起来似乎并不体面,但世间又有几个真正的体面人。   问真原本并没对这段关系抱有多高的期待,她既喜欢季蘅,当下条件便宜,你情我愿,在一起几年,点缀光阴,度过一段对彼此都算不错的时光,就足够了。   几年之后,她心里的热乎劲过去,一拍两散,她绝不会亏待季蘅。   可现实教育了一向镇定从容的徐大娘子,人心感情,哪里是她轻描淡写可以说定的。   她既非铁石心肠,对季蘅又正有好感,在一起地久天长,总会被一颗赤诚真心打动的。   她叹了口气,捧着季蘅的脸看了一会,季蘅被她看得逐渐脸红,支支吾吾地问:“怎么了?”   “我在看,让我对着祖母心虚的人。”问真意味不明地笑着,季蘅一片茫然,问真笑着,轻抚过他的眉眼,“阿蘅啊……”   季蘅面露闻讯之色,问真忽然起身,精神奕奕:“我教你舞剑,如何?”   “啊?”话题跳跃得太快,季蘅实在跟不上,本以为要亲近谈情了,结果忽然开始舞刀弄枪?   问真已经进屋取剑来,她卧榻边的案几上,少年时便一直摆着一把剑,是她幼年惊梦,徐虎昶亲自安置在那里的,从那以后,无论公主府、徐府还是云溪山,那把剑都陪伴在问真左右,二十年来,无一日离身。   季蘅稍微练过两招防身术,到这边之后才发现肉体凡胎和遍地泛滥的刀剑实在没有可比性,就是在江州的时候,朱家人几根大棍,敌得过他手无寸铁的全力反击。   所以稍微宽裕些后,他琢磨了些防身的东西,又跟着问真练过两招,只是不成套,这会听问真要教他,忙道:“这不是你们家家传的吗?交给我不好吧。”   “这算什么家传,我祖父的部下、我的护卫们,哪一个没练过?”问真提着那把剑,塞进季蘅手里,握住季蘅的手,肌肤相贴,一点温热而柔软的触感,浓郁的苏合香香气萦绕在二人鼻尖——巧的是,问真房中近日以此香熏衣。   问真轻轻笑着,“悄悄试我的香方?”   季蘅幸福得已经头重脚轻了,老老实实承认。   “叫含霜把方子拿给你。我用的不只是苏合香,你配得不错,但花香调得重了。来——抬手。”   出人意料的,问真是真打算教季蘅一套剑法,握着手练剑的动作看似暧昧了一些,但只有一把剑嘛!   季蘅本来有些隐秘的小心思,扛不住问真这不按套路出牌的作风,只能老老实实跟着学习,练到最后一身大汗。   问真带着他舞了一遍,仍意犹未尽,叮嘱季蘅:“明日晨起,咱们一起练,我教人再寻一把木剑给你。初习剑艺便用开封剑,还是太危险了些。”   季蘅连忙点头,他这一晚上一会天上一会地下,实在是弄不明白,干脆不多想了,左右跟着问真的节奏走,总是不会错的。   问真满意地点点头,拍他的肩,“不错,好学!只要勤学肯练,总有学通的一日!”   这样亢奋的语气,平日是绝不会出现在她身上的。   本就喝得不多,稍微醒了点酒的季蘅终于明白了。   他好笑地要扶问真,问真顺手就抓住他的手,“扶我做什么?三四十年里,我比你健壮呢!”   季蘅柔声柔气地哄她,“是,大娘子比我健壮多了,我还指望大娘子教我呢。我叫她们送醒酒汤来,吃一盏再睡下,如何?”   “不必醒酒汤。”问真笑了,倚着凭几,凤眸中微露醉意,凝视着季蘅,目光几乎令他浑身发热,“我只是高兴,高兴得醉了。我有许多年,没这样拔出刀剑了。”   —   未几日,到明瑞明苓生辰,徐府热闹一日,许多徐家族人来凑趣,两个孩子收了许多礼物,识趣的自然各投所好或者不大了解他们便准备贵重些的一式两份,自作聪明在礼物上分出轻重的,连走到两个孩子跟前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问星客客气气地送出去了。   她的身份,应付这些族人已经足够了,问真有意锻炼她,将一些繁琐磨人或者需要细致入微的小事交给她做,她平日看着跳脱,处理起来竟井井有条,显然心中颇有成算。   问真悬着的心放下,忽又有些好笑——其实问星从来都很聪明,只是在她面前习惯了撒娇卖乖而已。   她有些感慨,像是忽然发现,一直在她怀里撒娇打滚的小猫,其实是打遍街头巷尾的小猫之王一样。   问星不管那些,做好了事情,就跑来和问真邀功请赏,扬着小脸神气得很,问真顺手捏了一下,问星不大乐意,嘀咕道:“阿姊!我和你说正经事呢!”   她说到安州之后,想要乘船到海上看看。   此举颇有些冒险,放到寻常人家,当家人听到这话,少不得斟酌思虑再三,最终八成不会答应,女眷出行毕竟顾忌良多,何况是闺阁娘子上海船。   但问星眼巴巴地望着她,一看就是早拿定主意,不知盼望多久了,问真想了想,“等到了安州,咱们斟酌情况而定,若安全的话,可以坐着船溜一小圈,半日回来,咱们一起。”   虽然一听就是短程,没准连水母影子都看不到,问星还是很兴奋,恨不得立刻跳起来亲问真的脸——虽然她即使跳起来亲不到。   问星甜蜜蜜地晃晃问星的袖子,“阿姊最好了!”声音甜得能掐出蜜来。   “平日习剑练功老实些就有了!”问真点点她的额头,读书的功课倒很勇敢,一学武术就耍滑头偷懒。   问星脸色如吞了黄连汤一般,“真是难练呀!”   问真扬眉,“你如今所习内容,只是我当日启蒙时的一半!”   问星目光大震,“阿姊!”   “还不是顾念你的身子。”问真戳戳她的额头,“不许再偷懒,必须用心练习,如今偷懒放纵,倒哪日要用上了才知道心急无力的滋味!”   这个道理问星如何不懂,但这深秋大冷天,天刚蒙蒙亮就从被窝里爬出来**练——这日子,说好的锦衣玉食享福呢!   问星这里悲喜交加,今日的两位小主人公倒是高高兴兴的,一开始想到过完生辰,明日阿父便要离开,他们还有些悲伤。   等客人源源不断地到来,其中不乏有和他们年岁相仿的孩童能和他们一起玩耍,宾客们送来许多新奇玩具,又有姑母安排的t厉害杂耍,他们顾不上为阿父的离开伤心了。   见素看了,安心又好笑,与问真嘀咕:“我还不如杂耍班子要紧。”   “感谢杂耍班子吧。”问真顿了顿,“你总与明瑞明苓分开,不是长久之计。”   见素沉默半晌,问真知道,他们父亲如今官居尚书令,见素在京中,或许能做个炙手可热的京官,可难免束手束脚,甚至收敛锋芒。   坐镇边镇却不一样,他代行监军之职,代表的是圣人的信任,掌管地方政务,正是实权在握,他年纪轻轻走到这一步,家世、能力、运势缺一不可。   要他抛下这一切回京,徐家不会答应。   可将明瑞明苓送到雍州,显然不是明智做法。   他们在京里,有名师教诲,问真照顾,来到雍州,衣食教育的资源肯定不如京中不说,见素比问真忙碌,给到他们的关心,还未必有他们在问真身边时得到的多。   身在大家族中,每行一步路,都要思虑良多,姊弟二人都很清楚,他们不是能够任性的人。   半晌,问真拍拍见素的背,“勿做消沉之态,陪孩子们玩去吧,明日就走了,他们定要哭闹一番,这会多陪一会是一会。这事你不要愁了,大不了我以后每年带着他们来走一趟。”   见素沉默许久,轻声道:“我无以为谢,世间待我如此,唯有阿姊了。”   “你这话叫阿娘听了定要抽你。”问真与他之间,似乎少有如此煽情的时刻,顿了一会,道。   见素摇头轻笑,“阿姊你怎么这么听不得好话呢?”   问真白他一眼,“好话要分谁说的。”   咱们之间,又如何如此客套呢?   雍州大抵真有急事找他,见素次日离开苴安时,天还未亮,他披星戴月出发,跟着的几个随从都身形精悍,魁梧有力,一看就是练家子。   问真披衣送出来,目送他们策马跑出很远去,留下一地尘土飞扬。   季蘅怕她伤怀,默默陪伴在她身边,问真看了一会,再看不到他们的背影便收回目光,拉着季蘅转身回府。   回去的路上,问真嘀咕:“下次我要他这么送咱们!”   第101 101 章   送走了见素,虽然三个……   送走了见素, 虽然三个孩子已经日夜期盼并把自己的小包裹都打好了,安州之行不是立刻提上日程的。   问真要将苴安的事情处理干净再走,派出的人手盯了老宅的新管家许久, 仔细筛查他所有往来之人,兼族中惹了事那几个浪荡子的交际情况一起查,总算查出端倪, 抓住两个现行。   人是趁夜悄悄捆来徐府的,问真坐在屏风后慢慢饮茶, 听着徐延寿撬开那几个人的嘴。   他做事一向干脆,在问真面前, 又干净讲究不少, 凝露看了一会, 想, 今晚可以不必摸黑偷偷打扫了。   被派出来做这种事, 多少是可靠的人, 嘴还算硬, 问真坐了许久才听到结果, 和她猜测的大差不差,其实从利益平衡上讲, 有嫌疑的无非就是那几家。   抓到这几个人, 只是为了将猜想落实, 并抓住把柄, 京中才好有动作而已。   问真不必侧首,含霜已提笔将供词凝练记下, 包括他们是如何接近徐家众人,如何拉近关系、利诱收买,比起徐家族人, 老宅的管家被收买显然用处更大,既可以堵塞京中徐家的耳目,还可以在苴安的产业中动手脚。   苴安发生了如此荒唐的事,半年过去,如非问真忽然杀到,京中徐家还无知无觉,不已说明问题了吗?   问真点点茶盏边缘,含霜会意起身,灯影一动,瘫倒在地的几个人立刻被架走,徐延寿立在屏风不远处,等候吩咐。   “明日一早,你亲自送他们回京,密密押送,不要引人注意。”   徐延寿立刻应诺,问真又问:“那几家苦主可都找到了?”   “找到了两家,他们走得不远,已带回来将土地田宅交还,其他数家走得远些,有一部分已知道地方正派人去,一部分还在打听,有了眉目。”   问真听罢,点点头,叫秦风:“这些人都要好生安置抚慰,他们能被人挑拨作乱,有作乱的本钱,终究是依仗徐家之势。延寿要回京,你将后面的事接过去。”   二人同时应诺,此事到此,在苴安算是告一段落了,田庄产业上的账目均已清查干净,苴安徐家办的几处义学账目混杂不清,问真干脆将主事的一起拿掉,这些人手都还好找,只是老宅的管事不好找。   老宅的管家,相当于徐府安插在苴安的一双眼睛,要帮嫡支注意着老家的每一点风吹草动,确定徐家的大本营不乱、根基不会动摇,自取灭亡,还要有决断之能,杜绝类似这次的阴谋算计。   从前的老管家一直做得很好。   苴安忠心的人手有,但水平不够,都被问真派去填补各处查账清洗之后的空缺了,能担此重任的还是难寻,而且又要深受本家信任,问真思虑一会,还是提笔写信,请家中祖父与父亲帮忙。   老管家当年就是跟着徐虎昶,后来被派回苴安的,如今不论她祖父还是阿父哪个出血,好歹派个人手回来吧。   问真神情平和,旁人难以从她脸上看出她究竟在想什么,昏黄灯影下,只能隐约看到一双应是极明亮锋锐的眼眸。   徐延寿和秦风跟她的年头都极长了,只管听问真的吩咐,令行禁止,问真对他们很放心,因而并不过多叮嘱,将事情吩咐得差不多,便摆手叫他们散去。   含霜看出她有点头痛,重新沏了芳香沁人的兰雪茶来,“夜深了,不喝浓茶了,稍微饮些醒醒神,郎君只怕还等着您呢。”   “人才难得啊。”问真叹了口气,不过苴安的事至此算是了结大半,她此次回乡的目的,就只剩主持祭祀一项没有办到,算了却大半的心事,值得松一口气。   头疼是连日饮宴、白日会客、夜里理事连轴转闹得,她这会只想奔回东院,不要这昏黄的烛光,只在清净洁白的月光下,屋子里会被月光照得清亮,会有人熏着淡淡的百合香等她,等到她后,替她按揉酸胀的头肩。   然而她现在还是得老老实实地坐在这,最后一次核实要送回京中的账目。   这是今日下午又送来了最后一批,所以她才忙到现在,含霜将带回来的琉璃灯全部点亮,正堂后的小厅照得灯火通明,问真在榻上忙碌,只看上半身挺拔端正,即使时候已晚、她确实不大舒服,无人能从她身上看出半分疲惫软弱。   十月天,留州气候已经很冷,房中点了熏笼,问真伏案翻看,含霜便不住地将所有烛火挑明、添加炭火,问真的头不舒服,她便在熏笼里扔了橘皮,熏笼上薄薄铺一层茶叶,轰出来清新的橘皮味道和茶叶清香糅杂在一起,令人醒神舒心。   小炉上还咕嘟咕嘟煮着水,她又时刻为问真添茶,兰雪茶外还备了竹蔗水,偶尔奉去给问真甜甜嘴。   屋子里安静得能听清楚听到炭火燃烧、滚水沸腾、烛花爆裂和问真翻动账册纸页的声响,凝露悄无声息地立在窗边,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她皱眉推开窗的瞬间,眼中光彩大亮,逼人的锐意褪去,化为惊喜,“郎君?”   她转身要回问真,又忙要给季蘅打开后门,竟有些手忙脚乱,问真已听到动静抬起头,见她如此,露出一点无奈,“多大人了?”   凝露讪笑一下,打开小厅的后门,季蘅提着灯,正在廊下站定,向投来目光的问真温吞一笑,解释道:“明瑞明苓和问星都睡下了,我见娘子迟迟不回,便想着过来悄悄。”   他手中不仅提着灯,还有一个竹编彩金漆饕鬄纹食盒,凝露连忙接过,季蘅只把轻些的灯给她,进了屋,一边解开披风一边念叨:“我还带了些果子过来,昨日练霜送来的青柑味道不错,倒不怎么酸,还有些雪梨,燃了炭屋里便燥热,还是要多吃些清润的果子。”   他说话时总是笑着,年轻俊朗的小郎君正试图向成熟稳重迈步,身量愈发高大结实不说,面容较初见时似乎稍有变化,像是长开了,浓黑的眉俊朗中透着英气,但望向问真时一笑,好容易对镜练出来的成熟稳重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尤其他又如此絮絮叨叨地念着,满口家常话,更柔软可亲了。   问真对他这样子,只有含笑答应,对他的所有养生经全盘接受,说不出拒绝的话。   季蘅提着灯来t,虽然是送来深秋寒夜的水果问候,多少盼望着问真能早些回去休息,这会看到她手边厚厚的账本,就知道这个目的无法达成了。   于是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自己洗了手,在问真身边找位置做好,先剥柑子给她,青柑的味道天然不如朱橘甜,但酸甜中别有滋味。   季蘅很喜欢,问真偶尔能吃两口,大多时间用来闻味,深夜里吃着倒是醒神。   雪梨的味道好些,甜而清脆,季蘅用小银刀剖开,这个他不肯与问真分着吃,用小银签子戳着,一口一口送到问真嘴边,问真吃一口下意识推给季蘅一口,季蘅连忙摇头:“阿真你吃,我不吃。”   “怎么了?”问真这才从账本中抬头看他一眼,季蘅笑着,“哪有分梨吃的?”   问真恍然,收回目光去开账本的时候轻轻笑了一声,告罪道:“是我疏忽。你不要总是照顾我,后边有两匣传奇本子,是她们最新送来的,你找感兴趣的看。”   “我想帮阿真些忙呀。”这些账目前阵子核算的时候,他还帮着整理过,如今是最后一次复核审查,他就帮不上忙了,只能在一边干看着问真熬夜。   能做的只有往问真口中塞点吃的、手边添一盏茶——完全将含霜挤走了。   问真闻言,抬眼看向他,“你在这坐着陪我,便已经帮上我了。”   她说话时眼中带笑,神情柔软中又有一点无奈。   她终于知道那些早早红袖添香的纨绔子,为何往往无法在学业上取得极高的成果。   这谁能不分心?   幸而季蘅舍不得她总是分心,耽误时间,如今已近三更,若再耽误,不定要几时能睡了,干脆不再说话,只安静陪伴在侧,如问真所说的取了本传奇本子来看,偶尔将小块的鲜梨送到问真口边,再将茶盏添满。   深夜中,如此悄然无声的陪伴,于问真而言正是恰到好处的。   她这里忙到凌晨,外边四更的梆子敲响,她才舒了口气,将最后一本账目拍到一旁的账目山上。   苴安这边田产、义学、宅邸、店铺……账目凌乱交错,榻边的几上高高摞着,说是账目山半点不为过,问真最后一本看完,含霜松了口气,一边示意凝露尽快给装箱,一边取问真的斗篷来,“快些回去歇着吧。”   季蘅已是双目昏昏,全靠毅力坚持,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明日可不要早起了,这几日这样忙,熬到这样晚,再不好生休息,身体怎么受得住呢?”   问真笑着点点头,她情绪倒是很好,带着大功告成的轻松,眉目俱笑,温温和和的。   账目和人被秘密押送回京,还带去一些家信,季蘅和季芷去信询问季母可愿意过来一同过年,徐延寿带走了一部分人手,幸而老宅中的人已被清洗一遍,安全还是可以保障。   徐见晞跟着见素回了雍州,诏安留下了,这几日在问真跟前帮着打下手,处理各种杂事,问真打算回头将他扔进义学中,先让他锻炼两年,方便更好的观察考验。   苴安这一大摊子,需要的是一个稳妥、谨慎的当家人,心中要有成算,最好别有太大野心。   目前看来,他方方面面都还算合适,唯一的缺点就是年轻,暂时担不起这一大摊子,但没关系,左右问真已做好了这几年频繁往来雍州的准备,留州与雍州不过数日马程,她可以常来坐镇。   如此完事妥帖,问真心情顺畅,趁着还未落雪,天气不算太冷,带着问星几人又出去跑一日马。   苴安的田庄上养着猞猁猎犬,出去打猎浩浩荡荡一个大队伍,问真搭弓,哪怕射到只兔子,必有一群人欢呼喝彩。   问真若吃这套还好,偏偏她不吃,便只觉得浮夸呱噪,但知道他们是被她前阵子的大动作吓到,着意要好生奉承她一番,以得些她的好感。   因清楚这点目的,她有意要抚慰人心,故虽好笑,没表露出不满,只道:“我许久没有打猎了,技艺不精,不宜见笑于人,还是跑马!稍后组蹴鞠为戏,得胜者赏绢十匹!”   这猎再打下去,就不一定有人往林子里赶什么东西、安排何等夸张的戏码了。   话音一落,四下一片欢呼声,她提要求不怕,怕的是她不提要求!   几个孩子很高兴,对他们来说,骑马虽然威风有趣,但时间长了就坚持不住,腿疼得很!蹴鞠就不一样了,既热闹又刺激。   问真以罗刹形象在苴安打出第一拳,然后又从上到下杀了个落花流水,后来在徐家族人间虽然渐以和气可亲的形象露面,在底下人面前还是头一次。   今日随行者众,其中多有问真新提拔上来的管事,既是得问真提拔,要大展身手,又摸不清问真的性子,准备小心讨好,问真这边一提,他们的力气有了地方用,反而安心许多,齐心协力组织起蹴鞠队伍来。   这一日果然过得热闹有趣,蹴鞠赛精彩绝伦不说,乡间筵席颇有趣味,几个孩子玩得格外满足,徐家一众管事们陪了问真一日,自觉摸出问真几分脾气,安心许多。   最后一点收尾的动作安排好了,问真这边开始准备去安州的行程,徐氏众族人多少都听到风声,几位夫人特地登门来问,问真笑道:“还不是为了十七娘,她自幼入京,远别父母,转眼便是三四年没有见过,连自己阿爹阿娘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叔父忙于公务,叔母事务缠身,都无暇回京,我既来了这边,少不得带她过去,既是向叔父叔母请安,送他们一家团聚数日。”   苴安地方偏些,许多徐家京中已经人尽皆知的趣闻逸事这边还不知道,故而那夫人听完,还极认真地道:“这孩子自幼与父母分离,是可怜,多亏有县主如此疼惜。”   “祖母和我娘才疼她呢,真是当心肝宝贝一样。”问真笑着冲跑过来的明苓招手,叫她抱入怀中,轻理她的鬓发,“怎么了?找姑母有什么事?”   明苓眼珠滴溜溜地一转,趴在她怀里搂她脖子,“我想姑母陪我玩!您说好今日陪我放纸鸢的!”   问真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面上却很无奈的样子,“姑母这有客人,你和小姑姑、阿兄玩去,待会姑母再去陪你们。”   明苓干脆挂在她脖子上撒泼,“我不,我不嘛!我就要姑母陪!一回了老家,姑母都不喜欢我们了,每日都忙着!”   “这孩子爱娇,真是可爱又气人。”与问真想熟些的楚夫人笑着开口,“小娘子这是想姑母啦,县主想来是在京中常陪伴小娘子玩耍,回来之后诸事缠身,冷落小娘子了。为了您的耳根子能清静下来,还是快陪伴我们小娘子吧!”   她一开口,识趣不识趣的都明白了,连忙附和,纷纷笑道:“我们得告辞了。”   那个说家里有什么事,这个说下午还要去做什么,一时半刻,便都散干净了。   问真稳坐榻上,叫含霜代为相送,人皆散去,她笑着夹夹明苓秀气的小鼻梁,“瞧瞧我们苓娘,怎么这样聪明又机灵呢?”   “我是姑母的苓娘呀!”明苓笑眯眯地往她颈窝里趴,听到问星和明瑞进来的脚步声,又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向问真:“咱们真去放纸鸢吧,姑母!阿父给我们仨做了个好大的纸鸢,有一个人那么大!”   “好好好,我的小娘子。”问真没将她放下,抱着她,笑吟吟地站了起来,明苓眉开眼笑地,两只白胖得藕节似的胳膊自然地搂住她的脖子不放。   明瑞不甘示弱,立刻凑过来,问真刚要顺手抱起,季蘅从后绕出,笑道:“我来抱瑞郎,可好?”   明瑞正思索着,明苓软声道:“阿兄,咱们让姑母和季叔父带咱们放纸鸢去,咱们一人放一个好不好?”   明瑞立刻点头,便被季蘅顺势抱起。   虽知道问星明白事理得很,问真还是空出一只手,笑吟吟道:“阿姊牵着我们十七娘子可好?”   问星果然微微一笑,矜持而得意地握住她伸来的手,三人说说笑笑着,向花园而去。   他们这边要启程前往安州,苴安这边没闲下,因今岁要在苴安过年,问真早吩咐人从京中请来匠人,要在老宅铺上还未传到留州的地暖与t火炕,她倒是不怕冷,架不住问星和明瑞明苓娇气得很。   尤其是问星,她特地要请季母过来过年,不仅因为与季蘅的关系,舍不得他离开,更是不敢放季芷走!   这一年多,在季芷的调理下,问星的身体逐渐恢复,加上入学之后的武术锻炼,外表看起来已然与常人无异,只是换季、潮湿闷热与天寒时还是需要格外小心。   留州气候比京城寒冷,问真怎么舍得让问星守着火盆被烟熏着硬抗?   她没打算在安州长住,晃晃悠悠前往安州的马车上,问真特地将问星带在自己身边,轻抚她的头发,“过去之后,不要让自己受委屈。论亲缘,你是叔父叔母的嫡长女,论身份,你是圣人亲封的县主,有什么事情,不必忍着让着。”   这与她一向教给问星的处世之道看似不同,其实她从前教问星的都是如何保护自己、维护自己,只是从未如此直白地交代而已。   问星一听,就知道生父生母跟前肯定不消停。   她微微一笑,“阿姊,你就放心吧!”   我经验丰厚着呢!一肚子的墨水,在京中没用上过,如今可有用武之地了。   第102 102 章   十郎徐纯人刚中年,他……   十郎徐纯人刚中年, 他在三个兄弟中是生得最俊俏的那个,身形挺拔肖父,眉眼似母, 含着公门富贵养出的写意风流。   十夫人吴氏身形丰润,丹凤眼、樱桃口,两弯眉如新月, 人如三月枝头上的牡丹一般雍容艳丽,聘聘婷婷, 夫妻俩站在一处,只看外表, 真是天然一对璧人。   大长公主和吴侯夫人, 当年都是上了这个当。   小小的二十四娘还被乳母抱在怀中, 还有另外两个襁褓中的婴儿, 比二十四娘还小, 年轻的姬妾亲自抱着, 问真稍瞥一眼, 遍是乌压压的发髻和飘过来的脂粉香。   从前柳氏在时, 徐纯便不止她一房姬妾,但唯有她与十夫人相继有了孩子, 如今她一过世, 这宅中孩子遍地窜出, 显然是柳氏从前战绩斐然。   肉眼可见的, 徐纯日后定是兄弟们中子嗣最昌茂的那一个,虽然以问真的眼光来看, 这似乎并非什么好事。   人心不齐,各有所求,乱家之始。   如今倒还看不出什么, 对着她这个外人,徐纯家看起来还算和睦,十夫人端庄威严,姬妾们贞静顺从,人口虽多,在正堂落座后,声音并不嘈杂。   十夫人对问星的态度颇有些复杂,似乎想要亲近,又顾及着什么,要板着脸端着长辈威严,十郎倒没有那么多顾忌,挽着问星的手拭泪,“我的小娘子受苦了,你姊姊……十六娘她糊涂啊!”   问星垂眸,未发一言,问真却轻声道:“问星不记得前尘往事,叔父何必再提?何况,徐家没有十六娘子了。”   十郎忙点头道:“是,是我疏忽了。”   他从前对这个和母亲如出一辙的大侄女便怀着复杂的心理敬而远之,如今问真受封县主,名份上又高出他许多,问真在苴安又有那样大的动作,简直与他母亲年轻时不相上下的行事作风……他哪还敢多说话呀!   婢女捧来拜垫,问星还无所觉,问真已道:“明瑞明苓,还不向叔祖父、叔祖母问安?”   婢女一时有些无措,还是枕雪机灵,忙又要了一个拜垫来,十夫人脸色一僵,问星反应过来,与明瑞明苓一同上前,在旁行了个屈膝礼,“女儿拜见父亲母亲。”   她受封县主,居正二品,论官秩品级,应该十郎夫妇向她行礼,方才在门外,问真携着问星,二人一同下车,十郎便带着妻妾们要拜下问安,问真立刻叫人搀扶,问星在随后向父母欠身见礼,如此,两边都算全了礼数。   那入门之后,再捧着拜垫来要问星磕头的婢女,究竟是有心还是无心呢?   问真似笑非笑地垂眼,十郎看着她这个表情,下意识后背皮子一紧,挺直了背僵僵坐着,眼角余光一边瞟问真的表情,一边还得注意十夫人和问星,只恨两只眼睛实在不够用。   十夫人到底是大家教养出来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叫了三人起身,先给了明瑞明苓见面礼,然后将问星叫到身边关切一番,问星乖巧回答,只是或许相隔太久,母女之间,问候显得客套僵硬。   最后还是十郎叹一口气,吩咐:“快将二十四娘、二十五娘和二十一郎带来,给他们长姊和阿姊瞧瞧。”   乳母们将小孩抱上来,给大人们展示逗弄,问真挨个给了见面礼,问星掏出一个小金锁塞到二十四娘的襁褓中,“这是祖母给我打的一对金锁,我一只、妹妹一只吧。”   又将两只小巧的如意把件放到二十五娘、二十一郎的襁褓中,笑道:“离京前未曾听闻幼弟妹降生的消息,来不及准备金锁,便以如意相赠。”   二人生母忙代幼儿称谢,十夫人面色稍缓,“你祖母所赐,必是极好的东西,你自己留着便是,何必惦记你妹妹。”   “一母同胞,本该相互扶持。”问星笑盈盈的,天真爽快的模样,“何况我瞧妹妹、弟弟们,如此可爱,实在喜欢得紧,什么东西舍不得呢?何况母亲疼我,又怎会叫我吃亏?”   问真在一旁饮茶,听着,眼中露出一点笑意。   十夫人原本听她提起弟妹们,脸色不算太好,听到她最后一句,又眉目舒展开,似笑骂道:“你倒乖觉。”然后抬手示意。   不多时,婢女捧上一只硕大锦盒,打开其内赫然是一顶花枝冠,花枝缠绕,以金为枝、玉做叶,明珠点缀其中,显得轻盈精巧,不似寻常发冠沉重,而冠顶栖息着一只以红宝石为目的金凤,口中颤巍巍衔着一滴水滴似的莹白珍珠,宝光盈盈,金玉璀璨,花枝细细密而不乱,一看便是名家品,说是巧夺天工不为过。   盒子甫一打开,这间中堂好似都亮堂了两分,一直侍立在侧的姬妾和许多年轻婢女都不禁眼睛微亮,目光依依地注视着那顶发冠。   如此华美不凡,即便以十夫人侯府贵女的出身,在她的私房中应该是相当有分量的了。   果不其然,十夫人一边以怀念的目光注视着那顶发冠,一边对问星道:“这是我出嫁时,你外祖母专门取出嫁妆,请工匠打造的,那冠顶凤凰双目宝石,乃是你外太母所赠,如此品质的红宝石,如今已难购得。”   问星连忙起身,“女儿年幼,不敢受此重赐。”   十夫人见问星温婉守礼,却说不上多高兴,她不许问星推辞,坚持道:“这原就是你外祖母叫我留给女儿的,只是提前与你了而已。”   她语气硬邦邦的,听起来倒像生气了,身边的傅母无声一叹,上前来劝问星,“小娘子便收下吧,娘子听闻小娘子此番随大娘子前来,心中不知多欢喜,紧着叫我们开库房选东西,张罗着给小娘子布置屋室、安排下人,桩桩件件,莫不亲问,这顶冠子是选了好几日才挑选出来的,既精巧又灵动,正适合年轻小娘子戴呢。”   问星这才接受,又亲近地与十夫人道谢,她先展露出亲近的态度,十夫人便自如许多,矜持地点点头,叫她在身边坐下说话。   问真只要确定问星应对得宜便好,她与十郎说了些京中、苴安发生的事,又提起想要坐一坐海船,未说是问星要求,只笑道:“来一趟安州,若不能借机出海瞧瞧,岂不抱憾终身?”   “这……”徐纯有些为难地蹙眉,他道:“出海可不算安全,而且出海与在江上行船不同,出海的大船大多都是商船,他们是不带女人上船的。”   “本没打算到多远的地方,半日里打个来去好,只是见识一番。”问真说着,又笑了,眼尾微微扬起,“至于女人不能商船……既是商船,还有金银砸不到的地方?只请叔父代为引线,寻稳妥船只人手,毕竟带着几个孩子,我不敢贸然行动。”   徐纯本来还有几句想劝,对着她这张脸就劝不出来,叹了口气,决定把头疼推给别人,干脆地点头。   问星眼睛微亮,悄悄对问真眨眨眼。   十夫人对问星的态度嘛,亲近中透着隔阂,僵硬里带着关切,总归是说不清楚了,说了一会话,问星又要仔细留意,觉得累了,好在没多久二十四娘便爆发出尖锐的哭声——她又累又饿,迫切需要人喂奶哄睡。t   小孩哭声往往是传染的,她一哭,另外两个小的不消停了,本来乳母抱下去哄就够了,十夫人却下意识站起身,伸手要将幼女接过,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看向问星,步伐僵住,目光紧张局促。   问星乖巧而关切地问:“妹妹这是怎么了?母亲快去看看吧。我们一路来,舟车劳顿,要回去先安顿下,请母亲赐两个人,引我们到住所去吧。”   十夫人心里先松一口气,又莫名有些空落落的,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她皱皱眉,抱着小女儿往前走,又有些心不在焉。   她离开,问星倒松了口气,对她来说,十郎反倒好应对些,他端着父亲的款,说了两句话,便叫人送她们到客院去。   徐纯在安州的宅子不小,但与京中府邸无法比拟,问星的屋室被安排在正院的厢房中,问真等人则独在一院。   问星在屋里待了一会,将东西交给秋露安置,唤来一个小丫头指路,溜溜达达到了问真她们院中,明瑞明苓早困了,被抱下去休息。   问真刚沐浴过,坐在房中散着头发翻书,秋冬光影苍凉的光影里,她静静坐着,如一处表面看起来波澜不惊的潭水,只有走进了,成为她的敌人时,才能感受到静水下暗藏的汹涌锋芒。   对问星而言,这是一种钩心摄魄的美。   问真听到脚步声,抬眼一看,“怎么这会过来了?”   “我来瞧瞧离得多远,若晚上睡不着,好来烦阿姊。”问星笑嘻嘻地走进来,含霜斟了金桔汤来,问星冲问真拱手,“多谢阿姊,为了我的愿望,还那样费口舌。”   问真知道她说的是坐船的事,好笑道:“这算费口舌?过来坐下。”   问星便知道她有话说,到她身边乖乖做好,等了半天,问真反而迟迟没有开口。   她便笑了,直接道:“阿姊是要与我说我母亲吧?”   问真轻笑着道:“看来你都明白,倒是我庸人自扰了。”   “阿姊是关心我,我知道。”问星倒难得正经,认真地道:“阿姊放心,我很清楚,旁人对我是不是好、好得有几分,我不会让自己伤心的。”   问真注视她一会,看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许久,抬手轻抚她的发丝,“如此便好。”   然后不再多言。   十夫人心中并非没有问星,她只是更在乎自己做母亲的尊严,原本或许只有愧疚与不愿面对的逃避,当问星和他们的身份发生翻天覆地的翻转,他们需要对问星行礼时,维护自己威严的欲望便攀升到顶端。   她惧怕,惧怕自己母亲的权威受到影响,惧怕问星不爱她甚至恨她,惧怕问星以县主的身份来压迫她。   真是,糊涂啊。   问真叹了口气,不过家里过日子,说来说去就是那么回事,稀里糊涂地过,每个人都不要算得太清楚。   十夫人既然糊涂,问星装糊涂便是,还能母慈子孝含混过去。   尤其他们这么样的人家,姊杀妹、骨肉为仇的丑事,得用花团锦簇风平浪静掩盖过去,太阳底下不能露出肮脏事,那叫有辱门楣。   刀锋都藏在暗地里用,仇人见面有三分笑,能叫旁人摸到的深浅,都是想叫人看到的。   而和和气气的体面人,自然最无害可亲。   问星显然已经初登门径,她上了路,便没有可以口传的,只剩身授,如何施恩、如何展威,这段日子在苴安她跟着问真,显然小有收获。   问真自己在家庭生活上刚摸爬明白,没有教问星怎么和母亲相处的打算,只和她商量了出海那日的安排,又问她有什么想吃的海鲜或者安州特色,问星笑道:“咱们都到此处,还不吃地主之谊?”   问真会意,笑道:“那就全托我们十七娘子了。”   问星拍拍胸脯,示意就交给她,虽然她久不在这边生活,但毕竟是回到父母身边,总没有连个特产吃食都吃不到的理吧?   十七娘子理直气壮地想,谁规定刚回到家,一定要小心翼翼试探?   她可是有铁饭碗的!而且她待待就走,又不是来融入这个家的,何必委屈自己削减诉求,让自己变成一个省事、柔顺的“乖”小孩。   这次出门季蘅没有随行,季芷却跟来了,听闻她是调理问星身体的医者,十郎夫妇特地传她过去仔细询问一番,季芷当然如实回答,并未添油加醋,但足够夫妻二人沉默许久。   良久的沉默之后,十夫人看向徐纯,双目赤红,一言未发。   徐纯羞愧地低下头。   季芷离开后,徐纯张口欲言,十夫人猛地站起身,“郎君轻便。”   徐纯欲言又止半晌,叹了口气,起身离开,身形瞧着不复往日的挺拔。   十夫人如今身边的傅母是去岁吴侯夫人特地派来的她幼年一位乳母,当年十夫人出家,因她女儿体弱多病,她要在家照料,才未曾陪嫁,十夫人这事情层出不穷,吴侯夫人思来想去,只有她还有法子劝十夫人两句,便将她又派来了。   她扶着十夫人,低声道:“咱们大娘子是受了许多苦,好在如今苦尽甘来、云开见日,往后娘子多疼爱呵护大娘子一些便是了。”   十夫人仍然沉默,她便不说话,扶着十夫人回到后堂坐好,到一旁烹煮茶水去,好半晌,她才听到十夫人闷闷一句,“那孩子不与我亲……她是不是记恨我,当日没有回去看她?”   “咱们大娘子才多大?怎么可能记恨这种事?”傅母有一句话没说出口,或许对此耿耿于怀的不是大娘子,而是娘子。   她当日出于羞愧与逃避,看到一点梯子的影子便连忙跑过去抓住,不肯回京面对女儿,如今母女相见,她又一直以此折磨自己。   这有什么意思呢?   傅母轻叹一声,温声道:“咱们大娘子,多么和善爽快的性子,心胸开朗,真是难得,娘子不要想那么多,如今母女俩在一处,好生亲近才是正理。大娘子对您不是很孺慕亲近吗?”   “那是你没见过她与问真在一起的模样。”十夫人闭闭眼,“她依赖问真,多于依赖我。”   她本来羞恼,今日听了医者所言,心中又满是酸涩,百感交集,眼泪满满地在眼眶里打转,傅母见状,觉心酸,忙走过去抱住她,抚着她的背轻哄,“好娘子,不哭,咱们不哭了,妈妈在呢。”   “妈妈,妈妈!”十夫人眼泪止不住地流,“她是不是怨我?她是不是怨我?”   在安州徐宅中住了几日,其实还算舒适,只是问真习惯了自己做主一手遮天,忽然在人屋檐下,总是不大适应。   问星戏称她是“虎落平阳”,明苓明瑞正在一边玩小布老虎,听到她说话,抱着布老虎懵懂地抬头,很凶恶地“嗷呜!”叫了两声。   问星捧腹大笑,“不是你们这个虎!”   又忍不住扑过去,狠狠亲她们两个,“快让我亲亲你们这两只小老虎!”   问真忍俊不禁,等问星发完疯归坐,才道:“只是有些不适应罢了。出海的船联系好了,看黄历,后日出门不错,咱们坐船赏半日海,下午去吃本地最有名的海鲜馆子,如何?”   问星只有点头的份,又好奇地问:“那船好安排吗?”   她听宅中的下人念叨,说那些有大船的海商各个有一套自己的规矩,讲究极多,甚至引为忌讳,不肯带女人上船是很要紧的一项,颇为固执。   问真笑了,“商人既重利,攀权,以我们的身份,只要舍得花钱,有什么做不到的?”   问星感慨:“倒是我天真了。”   一直到出海那日清早,她对这趟海上航行都极为期待,甚至幻想着日后要打造几艘大船,出海远游,没准能成为发现新大陆的人呢!   结果上船不到一刻钟,问星便把那一腔豪情壮志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趴在秋露怀里一边哭一边吐,随人们都吓得不轻,秋露是头次经历这种事,脸色发白地抱着她,无措地看向问真。   船舱里一个十多岁的年轻娘子是船主家的小女儿,主家听闻此次出行是两位县主带着侄儿侄女,连忙将小儿女送来陪伴小孩玩耍。   小娘子年岁不大,是头一次上船,但还算有条理,抿着唇想了一会,道:“县主,小县主这是晕船之症,此刻最好有酸甜芬芳的柑橘柚果之类,剖开嗅闻果皮,沏些清茶来漱口之后含在口中,暂且不要饮食,让腹内干净,等症t状稍微缓和后,平稳地躺下,应该就没有问题了。”   她说得有些迟疑,后来逐渐坚定起来,问真立刻叫秋露等人依言准备,问星按她说的闻着果皮、含着茶缓了一会,果然有所好转,然后被秋露扶着,在榻上慢慢躺下。   问真松了口气,将那小娘子叫到近前来,笑着问:“你叫飞霜,是吗?”   “是。”王飞霜年岁不大,但颇为有礼,端端正正地向问真叉手为礼,“民女乳名飞霜,在家行序十六,县主可唤我十六娘,唤我名字好,听凭县主喜欢。”   王家在安州生意不小,家中有十几条大船,又有渔场、商铺、庄田,说是富甲一方不为过,王飞霜是主支嫡女,难得身上并无骄矜之气,言谈举止大方有礼,在问真跟前并不畏缩怯懦。   问真对这样的小娘子最有好感,叫她在跟前坐下,笑着谈话,问她怎么知道的这些方法,王飞霜认真道:“都是往日听我阿娘闲谈记下的,我阿娘其实并未上过船,这些还是从我外大母那边传下来的,我偶然一记,不想今日便派上用场。”   其实若是不感兴趣,又怎会将闲谈时的话语记得如此清楚。   她刚才能有条不紊地提出问星晕船的解决方法,在明苓眼中就是很厉害的人了,明苓眼睛亮亮的,凑过来问她船上的事,她有的清楚、有的不清楚,清楚的如实相告,娓娓道来,不清楚的便笑着说明。   明瑞明苓倒没有晕船,两个人都围着飞霜说话,王家那个郎君名唤海丰,见状连忙过来加入话题,提了两个飞霜不清楚的点,四人在一起谈兴很足。   问真摸摸问星的头,低声问:“觉得怎么样?”   问星欲哭无泪,“再不出海了!”   但精神确实好些。   问真忍俊不禁,轻点她的额头,然后走到船舱的窗前,推开窗,看着外面万里碧涛、天蓝如洗,一眼望去不见边际,是独属于天地的壮丽辽阔,唯有自然能够给予这份美,美得惊心动魄。   目光放出去,心神视野都跟着舒畅开阔,且人在船上,身轻如飞,油然有一种飘然于俗世之外的感觉。   问真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又有些惋惜季蘅不在,未能见到如此美景。   第103 103 章   王家姊弟是同母所出,……   王家姊弟是同母所出, 年岁相差不过一岁多,王飞霜沉稳,王海丰健谈, 人品样貌都颇为不俗。   问星稍微好些后,王飞霜过去陪她闲谈,言语随和诚挚, 若她用套路攀谈,问星还能察觉, 但她坦白直率,并不掩饰自己想要亲近之意, 倒叫问星生不出反感。   半日旅程之后, 她们的身份便如一道巨谷, 分隔天壤, 只怕再难有如此亲近随意的交谈。   出海本是问星盼望已久的, 结果在船上反而是明苓玩得最开心。   她拉着阿兄, 叫王家海丰带他们满船地逛, 各处参观, 两条小腿一刻不停,比脸色惨白卧在榻上的问星精神多了。   王飞霜见问星隐有遗憾之色, 笑道:“从前我听外大母说, 许多人是不服海上的气候与行船之奔波的, 县主或许正是如此。其实海上风物新鲜, 陆地有四季风景,县主身体不能支撑海上航行, 可在陆上访问名山大川,何必以此为憾,常怀心间?”   她说起年少随父母入蜀, 自己乘着马车晕山路,一路上晕得人事不知,又水土不服,最终一点风景没有看到,倒是汤药吃了许多,回来后还大病一场。   “但后来我阿娘做了许多画作,将在蜀中所见山川风物都画在纸上赠与我,算引我见识了一番。如今想来,当年没看到的风景虽然遗憾,可那段经历成了与众不同的谈资,说来多么有趣?”   问星抚掌而笑,“飞霜姊姊心胸开阔,果然与众不同。”   王飞霜又笑道:“民女不才,粗通画技,如县主不弃,我愿将今日船上见闻见诸笔墨,他日赠与县主,如何?”   问星欣然应允,并取下一块随身玉佩递与王飞霜,“即以此物为信,飞霜姊姊他日若是入京,可以携此来见我。”   王飞霜目光激动,郑重接过,叉手拜下,“多谢县主。”   问星轻笑而已。   在窗边的问真静静听完她们的交谈,并未出言打断。   半日的旅程短暂,明瑞明苓下船时还有些依依不舍,问星便是如蒙大赦,一看到岸,整个人都精神不少,待下了船才发现双腿发软,忙要与王飞霜别过,被人扶上马车。   王家众人在码头恭敬行礼相送,见徐氏县主与飞霜言谈亲近,王家主轻睨女儿一眼,王飞霜神情沉静,不矜不喜。   马车缓缓离开码头,骑着骏马的护卫队列肃穆整齐,王父唤飞霜道:“十六娘?”   飞霜回过神,眼中仍隐有怅然若失之色,垂首唤:“阿父。”   “你今日做得很好。”王父拍拍女儿的肩,又唤王海丰近前来,细细问他们在船上的言行经历。   马车将要转过街角,问星忽然掀起窗帘回头看,见到秋风中,码头上纤细醒目的身影,正在汹离码头的人群中回身,似乎正探手去抚摸高大的船只。   遥遥一眼,不知为何,这道身影在问星心中记了许久、许久。   问真原本没打算在安州逗留多久,过来一趟只为了问星与父母团圆而已,如今住得不大舒服,更不愿久留。   她原本的打算是,如果问星与父母亲密,大可以暂留安州,她带明瑞明苓到雍州去,到年底,如果问星愿意在安州过年,便留在父母身边,等年后要返程回京时她再来接。   她来之前与问星说过这个打算,问星欣然答应。   但昨日准备登船带的点心果子时,问星便悄悄问问真:“咱们几时往雍州去见大兄啊?”   问真便知道,她是懒得在安州再装模作样,做温婉和顺大家闺秀了。   这事本来好办,左右她在安州住够了,明瑞明苓海鲜吃足了,立刻启程往见素那边去便是,但昨夜京中刚送到的信件打乱了她的安排。   回城的马车上,问真一直沉默,含霜看出她有心事,暂未出言打扰,而是燃起一炉清香来,一点缠绵的花香与清新的荷香融合在一起,以沉香为底,轻而不散、凝而不重,最利怡神。   问真阖眼半刻,忽然说:“含霜,你若生个孩子养大,大约只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了。”   含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轻笑道:“我又不生孩子,您又不必种五谷。”   “我是在感慨,能有你是我的福气。”问真想要将烦心事抛到脑后,和含霜轻松愉快地说笑两句,到底做不到,含霜将沉香熟水轻轻递到她手边,劝:“先吃一盏熟水吧。天大的难事,不是迈不过去的坎,您不是总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路便开山建路,不要杞人忧天吗?”   “现在是车已到山前了。”问真叹了口气,“只是什么时候撞到山上,结果究竟如何,是尸骨无存还是侥幸平安,仍未可知而已。”   含霜眉目一凝,坐姿端正起来,“可是京中又出了什么事?”   “外人看来,大抵是福吧。”于徐家而言,却实在算不上。   问真摩挲着手边的如意,不再言语,含霜不再追问,只安静侍坐一侧,略带忧色地看着沉默的问真。   问真的心事暂时未露与外人知道,问星在船上被折磨得脸色青白,回了车上灌了两碗金桔汤,倒是好了不少,开始叫饿——这一上午,明瑞明苓都吃了不少点心,她因晕船呕吐,只稍进了些茶水而已。   秋露心疼得紧,忙从屉子里取出满满的零嘴攒盒,其中多是酸甜的衣梅、杏干等果子并肉脯、炸鱼等咸香零食,又有一盒蒸得宣软的金黄粟米糕,上撒着葡萄干与细细的果脯丝,正是徐宅厨娘做的特色满天星,与别处不同,用牛乳和面,佐以果脯,口感更为香软更开胃。   问星先含两枚杏干,感觉自己晕船的劲头过去了,忙又拣肉脯吃,略进一些,总算没有恶心,便大胆放开胃口咬点心,秋露忙着在一旁递水添汤,劝道:“好娘子,咱们往后可再不找这罪受了,要看好风景,这天下之大,多少名胜景物不够您看的?”   若说问星一开始还心有不甘,这会只想将头点得啄米的小鸡一样——晕船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了!   她心t中有点空落落的怅然,原本都打算好了,等再大些了,做两笔小生意攒够银钱,就来海边造船、收揽人手。   然后组一个强悍安全的船队,出海去。   届时天地之大,潜龙入海,还不是任她畅游?   没准能弄回许多新鲜东西,找到很多熟悉事物呢,看遍天大地大,还能完成前世没有机会完成的环游世界的愿望,没准这一回发现新大陆的人就是她了!   结果如今,原本的一番打算是彻底破灭了。   晕船,还想什么出海的美事?老老实实在岸上待着吧。   问星长叹一口气,秋露忙问:“娘子,怎么了?”   “肉脯太干了,再给我一盏金桔汤。”问星随意扯了个理由,秋露忙将金桔汤斟来,她吃了半盏,又忍不住想叹气。   未来出海这一计划在她心中盘桓许久,一朝落空,她对未来前路又没有了规划,心中茫然起来。   她这番想法自然无法与人说,在外人看来,她如今不过六七岁的年纪,谈未来岂不太早?   可按照现实中的进展想,她不欲成婚,最多还有十年的时间来安排自己,积蓄历练、积攒资本,如果不早早定下目标,确定努力的方向,才是在虚度光阴。   留在父母身边是不可能的,想都别想,先不说徐纯夫妇是否愿意,就是于她而言,演一世贞顺柔静名门贵女太难了。   一直以来,她对问真都只有亲密依赖,问真的强大只会令她更有安全感,而身份高贵、身家富贵这些……她都是认为问真理当拥有的,问真若是没有,她才会觉得不公平,自然谈不上羡慕嫉妒。   可到如今,她才真有些羡慕问。   从前不觉得,见了此生的生身父母才发现,大伯母真是这时代少有的开明又真心疼爱女儿的母亲了!   幸而她能跟在阿姊身边,若是一穿过来就是在安州,她大约无法快活轻松地过到现在,只怕早早就开始宅斗副本,将自己武装到牙齿上了。   想到这阵子在家中听到的许多闲话,问星在心中琢磨着问月和问星这两个名字,想了一会,嗤笑一声。   她不管,她的问星,是她爸妈翻着字典想了半个月才取出来的。   他们希望她乐知、好学,勤学不倦攀登人生高峰,砥砺前行,顺境不骄,逆境不馁,最终探手摘星。   而不是月亮的陪衬,天边小星。   父母最纯粹的珍惜疼爱,她都曾有过,所以不纯粹的感情,她不在乎,不想通过委屈自己去谋求。   能算计来的感情,究竟是感情,还是战利品?   而且,她有阿姊啊!   她跟着阿姊吃香喝辣,才不回来受罪呢!   她亲娘掌家的能力肉眼可见地有限,她若生活在安州,不知要宅斗多久——只看在京中、阿姊的山中,哪有敢明目张胆大谈主家阴私事的婢仆?   就连苴安老宅,不过半个多月,便被清洗得干净安全,很快恢复到在京时的生活状态。   乃至回到安州之后,面对一盘五花八门良莠不齐的婢仆们,她竟有些“终于来了”的感觉。   就是这个味!这个熟悉的宅斗味!但要她留下参与斗争,调剂无趣生活?敬谢不敏,她宁愿回去老老实实念书练武做功课。   虽然学的时候叫苦不迭,但其实对她来说,学习反而是最容易的。   无论是学堂中的一切,还是在问真身边,她都在不断地汲取着知识,了解、融入这个陌生的世界。   问星打起精神,虽然不能出海,一个未来规划破灭,可总不能就此一蹶不振吧?   她扑棱坐直身体,秋露又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我好像还有一点功课没有做完,阿姊前回说哪日查来?”她看向秋露,四目相对,秋露迟疑一下:“……今日?”   “……希望阿姊忘了。”问星老实地双手合十,“菩萨保佑。”   秋露懊悔万分,“都怪我,我前两日竟将这事情忘到脑后去了。”   问星长叹一口气,不振奋精神了,死鱼一样瘫在座椅上,满面写着认命。   认命归认命,她没想着胡乱含混过去,主要是问真行事有时让人摸不着套路,没准这会正等着她自作聪明蒙混过关呢?   哪怕不是阿姊设的要教育她的圈套,有些事是骗得过旁人骗不过自己,还是老老实实把该做的功课做完吧。   问星心里揣着事,安州最负盛名的海鲜馆子之一吃得都没那么香了——当然还是要吃的,有她脸大的蒸螃蟹要两只起,柔嫩腴滑的鱼脍来两筷子,炙的海朱虾肉要撒多多的茱萸粉……   问真看似随性,其实饮食挑剔,珍馐奇珍用多了,便会感觉不过平平,反而会更习惯家中寻常口味,简单、稳定,不易出错。   所以她用的不多,一盏细面,一碗温汤,满桌海物时鲜不过略动两筷子而已。   明瑞明苓倒是用得很欢快,姑侄三人高高兴兴地吃着,问真瞧着,眼中略染上一点笑意。   今日不愁明日事,同理,有些事情放到晚间再愁是一样的吧?   稚儿欢喜围坐,阖家平稳安泰,天下一大乐事矣。   祖父的时代已经过去,如今的徐家由她的父亲遮风挡雨,而几十年后,保护徐家平安,便要看他们姊弟的本事。   能保这张饭桌平稳,一点稚子天真,多劳碌、耗费多少心血,都值得。   问星叽叽喳喳道:“阿姊,这虾肉很紧实,应当是极大的龙虾!炙的火候恰到好处,香料粉调得好,辛香不辣,不会夺了海物的鲜味,阿姊你快尝尝!”   说着,又特地换了公筷来替问真布膳,她今日谄媚热情得出奇,问真心里有事,反应稍慢,竟没立刻察觉,只顺从地尝了一口炙虾肉,微微点头,“是不错。”   如此乖巧懂事,体贴孝顺,如何能不让她想要呵护、爱护呢?   “这块!这一块好!”明苓急匆匆地用公筷挟了一块炙肉送到问真碟中,她用的筷子还是小号,专合她与明瑞的手长打造的,公筷对她来说太大了,龙虾肉挟在上面颤颤巍巍的,问真还得忙用碟子接过。   明苓嗓子脆生生的:“我挟的好,姑母吃我的!”   这句话不说还罢,一说那还得了?明瑞进来凑热闹,问真无奈地被塞了满碟子吃食,说不出一个“不”子。   便是这不乖巧、不省事的,她又如何舍得不仔细呵护珍惜?   当家难啊!   问真到今日,才忽然想发此一叹,但难又怎样?她生来就爱闯难关!   在外用了一顿不午不晚的膳食,再逛逛街市,马车慢悠悠回到徐宅时已是斜阳黄昏,这几日问真常带几个孩子在外面逛,十夫人已从一开始的颇有微词到无话可说。   毕竟问真确实礼节周全,每日出门前、归家后必亲来问候,在外看到新奇有趣的东西,有给家中一份,便必带他们夫妇一份。   到了她们这个身份,东西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问真身为县主,愿意摆出晚辈对长辈的敬重礼貌。   如此,她若再摆着冷脸或者愠意发作,倒显得不识好歹了。   于是不得不硬吞下不满,做足热情体面的招待,尽全力让这位舅姑的心尖尖、徐家大娘子住得宾至如归。   还摆什么长辈架子?是他们两个在徐家地位比这大娘子高、还是在朝堂上身份比她高?   今天人家在安州吃个冷脸,明天阿家身边那位云姑就能抄着紫檀杖杀来,没见她那个夫婿这阵子早出晚归,都不敢碰面呢么。   没用的东西!   十夫人心里暗骂,连侄女怕,像什么样子?   心里骂人,那边婢女打起帘子,她还得露出温和体贴的笑意,笑着招待:“大娘,你们总算回来了,今日游船感觉如何?”   问真当然不会让长辈没脸,她们坐着叙茶,知道她们今日去吃海鲜,十夫人还特地吩咐人备的热热的紫苏酒,叫问真与问星各先吃一盏,明瑞明苓有姜丝汤吃。   问真看出她不大爱和她们说话,毕竟对着一个得罪不起的小辈,如十夫人这般性子,应该很难升起热情的攀谈之心,她不欲为难长辈,略说两句话,便以明瑞明苓累了为托词告退。   十夫人立刻答应下,又热情地叮嘱婢仆相送,嘱咐:“你们虽在外用了膳,毕竟时间还早,我嘱咐厨房留着灶火,倘若晚些饿了,只管叫人去厨房吩咐膳食便是。晚些勿t要来请安了,船上折腾了半日,好生歇息吧。”   问真笑着道:“多谢叔母关爱,问真便不推辞了。”   她从小,话还没说明白,先看着祖母她们说话做事、言谈待客,礼仪分寸是早刻在骨子里的,要到她这个水平,问星还有得修行,不过其实问星已学得不差了。   至少这段日子,在安州徐家,应付上面的父母与徐宅姬妾,下面五花八门的各路仆妇,都有条不紊,周到体面,短短两年能练成这个样子,已是难道。   问真回到房中,明瑞明苓今日玩得太兴奋,还有些恋恋舍不得睡去,不想回房,问真索性吩咐人将他们洗好了,在自己房中哄睡。   她坐在案前翻阅书信,枕雪漱雪搂着两个孩子在隔间中轻哼着歌谣,细细歌声中,明瑞明苓渐渐入睡,问真心神安宁下来。   含霜仍燃起宁神静心的香料,看着问真翻阅书信,这些书信昨夜送来,问真已经看过一次,她少有如此反复翻看书信的时候,看来令问真烦心之事,就在其中。   她在小炉上烹好茶水,奉在问真探手可得之处,然后安稳候在一旁做针线,无声陪伴。   到掌灯时分,她才忽然听问真问:“问星在何处?”   含霜一摆手,不多时,品栀入内笑回道:“十七娘子这一下午还真没过来,正在自己房中,不知做什么呢。”   问真沉吟一会,瞥到桌上的历书,笃定地道:“补功课呢。”   说完,不禁轻笑,心中的沉重稍散,将手中书信好好收在匣中,本想叫人去将人传来,如今看来,她只需安坐等着吧。   今晚,这只小兔迟早要冲到她的套里来。   含霜轻声问:“是与十七娘子有关?”   问真点点头,又闭目叹息,“多少年了,都是这一套麻烦事。”   含霜面露忧色,能叫问真如此为难之事,可不多。   “勿慌,还有得应对。”问真拍拍她的手,“只是麻烦。”   含霜只能沉默,陪伴在问真身侧。   问真这一等就等了许久,含霜将她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书房的熏笼里燃着无烟的银霜炭,手边是一盘圆滚滚、热乎乎的朱橘,问真拈一个在手慢慢剥开,却不急着吃,一边轻嗅橘皮的香气,一边慢慢地吃,吃到橘子凉了,又指挥含霜烤板栗,口干有热乎乎的紫笋茶,温暖炽热的琉璃灯下,问真慢慢地与含霜说话,谈论在苴安过年要做的准备。   问星来时正见到这一幕,炭火燃烧发出的细碎声响与板栗爆开的声音相继响起,空气中的栗香或许可以理解为烟火气。   她只觉浑身赶功课的疲惫一扫而空,看向问真时不自觉眉眼带着笑,轻轻唤:“阿姊!阿姊您晚上吃了吗?”   “功课赶完了?”问真笑吟吟看她,问星讪讪一笑,但她脸皮一向厚,很快又理直气壮地道:“阿姊前两日不提醒我,今日我若再想不起来,您可要罚我了?”   “嗯,打你的板子。”问真淡淡道。   问星可不怕,笑眯眯凑过来,“我不信阿姊真舍得。”一边将功课交到问真手中,一边对含霜拱手,“好姊姊,赏我一碗阿姊的好茶喝吧。”   含霜笑着起身去做茶,问真顾自翻看着她的功课,问星才解了斗篷,就着婢女捧来的热水净了手,不客气地弄板栗来吃。   “阿姊赏口吃的给我吧,这一下午怪费脑子的。”   问真微微抬手,品栀会意下去预备,问真看她的功课看了半晌,点点头,“写得不错。”   问星一喜,刚要说话,又听问真道:“不过若是安安稳稳坐在书房中写出的,我是不许过的。糊弄事的东西,就这样吧。”   问星有些沮丧,她自己写的时候有所感觉,知道稍微有些糊弄,却没想到竟如此不堪入目。   含霜将热茶斟来,温声细气地笑道:“十七娘子何必如此自苦?按娘子的脾气,若真十分不好,自然有得发落您,如今还算您过关,就是看得过去。”   问真睨她一眼,“倒会说漂亮话哄孩子。”   问星已经反应过来,笑着扑过来挽着问真的手臂,“好阿姊,我知道错了,日后定将功课放在心上,绝不敢再怠慢了!”   “你心里有数便好。”问真看着她眉开眼笑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摆摆手,叫旁人退下,问星茫然,“阿姊有何事吗?”   问真注视着她,问:“你可愿留在安州,随父母居住?”   问星大惊,忙道:“阿姊为何忽然如此问我?阿姊不要我了吗?”   她攥紧问真的袖子,仰着脸看她,眼中顷刻泛上水光,“可是我做错了什么?阿姊哪怕不要我,叫我做个明白鬼!咱们说得好好的,说好过两日便回苴安过年,明年开了春就回家呢?阿姊怎么忽然要将我撇下了?可是有人对阿姊说了什么?”   问星说完,似有了悟,紧紧抿着唇,正要转身,被问真拉住,无奈道:“这要做什么去。”   “我死要死个明白,看看阿姊为何不要我了!”问星两眼挂着泪珠,转头倔强地看着问真。   问真一叹,“无论叔父叔母说了什么,于我都不要紧,你自幼养在京中,这两年一直跟在我身边,我又岂有为外人的三言两语便不要你的道理?”   问星抹了把眼泪,定住神,“那是有什么事,叫阿姊不敢带我回京去吗?”   问真闭目,便是默认。   问星眼泪顿时决堤,扑在问真怀里,“我不怕,天大的事我都不怕,阿姊……阿姊,你让我做个明白鬼,万一,万一没那么严重呢?”   “圣人有意,选你为儿妇。”问真轻抚她的长发,语调柔和,眼中却有凉意,“圣人之意时,待十年后,如今这几位皇子,哪一个做了太子,哪一个就是你的夫婿。”   他选问星为儿妇,不仅是给自己选儿妇,更是为大雍选定了下一任皇后。   所以问星现在并不确定会成为谁的妻子,她只是成为了下一位储妃的候选人而已,谁赢了,谁有可能是她的夫婿。   当然,问星此刻被选定,不代表最终一定会成为储妃。   她被选中后,内廷会赐下女官负责教习问星宫廷礼仪、皇族谱系,同时是在考察问星,这期间问星的表现如果不合圣人心意,婚事便作罢了。   但问真和徐缜都清楚,只要走出第一步,这门婚事就算稳了。   问星会作为徐家女,给徐家带来下一份辉煌、富贵。   一如问真当年。   但这是一条好走的路吗?   问真目光中含着爱怜、柔和与极轻的悲色,显然不是的。   这是一块蜜糖,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无论对问星而言,还是对徐家而言。   无论她还是徐缜,都并不看好这一场战线拉得过长的投机行为,十年,这其中能出现的变动太大了。   第104 104 章   被钦点嫁给储君,做板……   被钦点嫁给储君, 做板上钉钉未来皇后,而且是在皇帝承诺,无论谁为储君, 徐氏女都是储妃的前提下,这似乎是祖坟冒青烟的无上荣光。   但这块蜜饵真的有看起来那样甜吗?   如果是,问真此刻应该已经麻利地收拾包袱, 带着问星飞奔回京叩谢君恩乐。   忽然听到这种几乎会影响她一生的消息,问星惊愣之后发现自己竟然还算冷静, 没有丧失理智惊慌失措。   她灌了口茶,顾不上烫口, 含混地问:“这里面是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多得是, 值得你烫自己嘴来愁?”问真皱着眉捏开她的嘴, 就着灯细看, 确定没什么问题才松开手, 含霜拧来湿巾子, 她擦擦手, 示意问星坐下。   “圣人如今说取你为未来储妃, 可未来坐上储位的那一个,能够顺利坐到皇位上吗?哪怕他坐到了, 徐家于他算什么?情势未明的这十年里, 所有听闻风声的皇子都会试图拉拢徐家, 徐家倘不入局, 等他拼杀出来再支持他,他心中必有芥蒂。”   “即便一切顺利, 日后你主位中宫,可天家情薄,恩义更寡, 皇后之路、外戚之路,又岂有一条坦荡平顺的?”问真慢慢道:“你看如今承恩公赵家,于他们,竟已经算是好结果了。”   至少只是死了太子外孙,而非被卷入夺嫡谋逆之争,牵连九族——这样的先例,本朝前几位皇帝时可不少。   见问星神情严肃,问真压下一声叹息t。   说到底,对如今的徐家而言,从龙之功、外戚之贵都算得上是烫手山芋。   常言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徐家光耀从徐虎昶开始兴复,自徐缜开始扶摇而上,如今已可谓是大雍皇族之外第一等的人家。   如此富贵,岂可求万代延续?天下尚不能万代以一姓相传。   已是烈火烹油之态,再添柴加火……只怕烧了自家屋梁。   原本,按照大长公主等长辈们与问真、徐见素的默契,在徐缜致仕之后,徐家就应该收敛羽翼,重新开始厚积薄发,以图安稳延续。   问真和见素在未来要做的,就是相互配合,一个在朝中稳妥为官,一个严格约束好家族上下,共同培养徐家的下一代。   站队新帝,从龙之功,再续辉煌,确实是便捷划算的买卖,可哪有能在赌局中一直赢的人呢?   当年站队今上,是因大长公主与今上亲善、徐虎昶手握重兵备受觊觎,徐家不得不站队。   当年赢的一局,为徐家迎来十几年风光,以徐缜的谨慎,今上在位时,这份风光应当会一直延续下去。   下一代的输赢,难道还要继续赌下去吗?   风险太大了,既非困局陌路,何必总在悬崖峭壁上行走?   可惜,这世上许多事,总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问真从前不会将这些事掰碎、揉细了说给晚辈听,外界风雨他们尚能阻挡,何必揠苗助长,该叫孩子们长大、知道这些事的时候,他们只会知道。   但如今,问星半只脚踏在局中,继续隐瞒对她而言便非保护了。   她必须稳妥快速地成长起来,无论这门婚事成不成,是进是退,她不能再天真懵懂。   问星听罢,沉吟半晌,“意思是,这门婚事对咱们家弊大于利?”   问真点点头,问星小声道:“那……能推辞吗?”   “所以我问你是否愿意留在安州。”问真道:“圣人未发明旨,只是询问你伯父的意思,这是一份包容,说明圣人还念着往昔旧情,愿意给咱们家选择的余地。”   问真如此说,情况似乎还不出错,不愿意,拒绝便是。   可若情况还好,值得她如此凝重吗?   问星眉头紧皱,思索半日,脑中忽然摸到一点光亮,面色却更为难看,“可圣人给咱们家的条件宽容至此,咱们若是拒绝,岂不显得不识好歹?”   “左右已在两难之地,拒绝不算什么,你只管放心。”问真安抚她,“只是你若不愿留在安州,拒婚的借口便难找了……”   她原本的想法是,大不了借十叔母之故闹一场,问星留在安州,京中稍加运作,牺牲一下十叔父与十叔母,毁掉圣人结亲的想法不难。   家族之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十叔夫妇能在安州有如此安稳富贵,全赖徐家之势,为徐家安稳牺牲一点不算什么。   但问星若不愿留在安州,事情就难办了,拒婚不能过于刻意,不然岂不是打圣人的脸?   ——虽然拒绝圣人的好意本身,就不是那么安全了。   问真心中沉闷,面上却不见愁容,慢慢轻抚问星蓄了两年,已有些长度的柔滑乌发,轻笑着道:“总不能咱们两个都出家吧?那过于刻意了。”   “拒婚很不容易,对么?”问星心里闷闷的,仰脸看着问真,“并没有阿姊所言的,我留在安州便可以避开这门婚事那样轻松吧。”   问真沉默一瞬。   问星思路渐渐清晰,“圣人宽容偏爱,给我们的条件十分优容,直接许诺的便是储妃之位,而非任意一个皇子,这对于帝王而言,是多么大的退步——圣人结亲之心已诚,咱们家却想方设法要借故避开婚事,圣人心中会作何感想?”   “咱们家真有外人看起来那般富贵安稳吗?”问星望向问真,“若果真如此,阿姊为何就不能再嫁?不正大光明地与小姊夫成婚?为何还会有人想方设法想要算计咱们家?”   问真陷入良久的沉默。   问星说的每一句话都对,她既震撼于小妹的成长,心中又闷闷地发痛。   她抬手想要按住问星,最终只是轻轻搭在问星肩上,替她拂去一点飞蛾而已,“两权相害,总要取一方。你不要想这么多,家里有这样多的人,事在人为,总能取出万全之法。”   “阿姊现在还当我是孩子吗?”问星面色微微泛白,双目却极亮,锐利冷静,“阿姊,比之忌惮十年后可能的风雨,难道不是现在失去圣心更为可怕吗?”   问真终于叹了口气,她对着问星这双眼,再不能将她当做孩子看待。   正因不将她当孩子看待,问真才从未有过促成这门婚事的倾向。   “为常人家的息妇难做,为帝王家妇只会更难做。”问真以平等的目光注视问星。   “从你被选为未来储妃的那一刻起,你就不是徐问星,你不再是一个人,没有人会承认你的喜好、性情、选择……你的一切,都必须为天家荣耀、皇室尊荣服务,你只是一个名为‘未来储妃’的壳子,内里需要填装的一切,都由他人掌控。你的言语无需出挑、才学不必出众,正要中和平稳,与人无害,又不能完全没有脾气,要施威施德,御下有术、处事有道。你走的每一步,都有无数人在注视、考察。”   她说这些话时平淡得仿佛与自己毫无干系。   问星却双目一热,心内酸楚难言,猛地抱住了她,“很苦吧,阿姊……”   “我当时并不觉得苦,我只觉得,世间苦难施加于我,叫我承受住了,总会叫我得到想要的结果。”问真目光遥遥看向窗外,隔着千里月色,她似乎正注视着京都中静静伫立百年的宫城。   “有野心支撑,所以多少艰难咀嚼下来,都能尝到回甘。”   问真目中锋锐之色转瞬而逝,轻轻笑起来,“可惜,你阿姊我是白熬了,忍了那么多年,甜头还是没吃到。”   问星头砸在她怀里,不欲叫她看到通红的眼眶,只闷闷地道:“阿姊你就是吓唬我!”   问真轻抚她的背,叹了口气,“这条路真的很难走,你连寻常人家的息妇都不想做,又谈何天家妇呢?帝王之家,更容不得妻子有二心,你不能是你自己,只能想君主所想,思君父所思。”   “阿姊当年是如此打算的吗?”   问星只问一句。   问真沉默一瞬,恕她无能,修行十年,没练到能容忍这样的日子一辈子的境界。   让她吃苦,是要有甜头的。   要她做藏在鞘里的刀,持刀的人就得放血喂她,喂着、喂着……总有喂不下去的一天。   届时,她会做什么呢?   问真闭了闭眼,总归做一世柔弱顺从、天下妇人典范,非她所愿。   问星闷闷笑了起来,“还吓我吗?”   “我说的都是实话。”问真看着乌油油的后脑勺,到底舍不得将她拨弄起来,只拍拍她的背,“这条路没那么好走。”   问星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终于抬起头,眼边还挂着一点泪,方才她故作轻松与问真说笑,只是不欲叫问真担忧而已。   如今看来,她果然没修行到能瞒过问真的境界。   “阿姊,不战而退,有何意趣?”她握住问真的手,目光端正坚定。   问真叹了口气,她今晚叹了太多气,当年被人围着监视学习,绷着一股劲往前走的时候,她没有叹气;周元承死了,万般皆空不知前路在何方时,她没有叹气,这几年对着这几个孩子,才偶尔忍不住叹息。   今夜她大概将一年的气都要叹完了。   问星做下决定,心中反而不沉重了,轻快地展眉一笑,道:“阿姊,你说两权相害,却不取其轻,这可不明智。盛极必衰、烈火烹油那都是多少年后的危机,你若是教好了我,我能将储妃、皇后这个位子坐得稳稳当当的,咱们家不就什么危机都没有了?”   问真知道她是故意说轻快俏皮话,却还是忍不住气得发笑,“我是为了谁?”   “为我,为我。”问星做唯唯诺诺讨好状,给问真捏着肩膀,“阿姊你就放心吧,我保证能学好的!从此以后,阿姊你指哪我就打哪,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问真今天沉重了一日,懒得再看她耍宝,但心情确实轻松一点,抬手捏了捏眉心,叫含霜:“饭食预备好了?”   含霜含笑点头,问真叫问星坐下,“吃些东西再回去吧,多少愁事,回京再说,如今大可不必上心,先好好过个年吧。”   这事要拒绝,须得立刻开始做打算,若不打算挣扎,还何须着急?先好好在外面过t完年,明春回家再说。   虽然是一顿晚点,含霜绝不肯糊弄,每一样都做得少而精,巴掌大的碟子竟然密密摆了一小桌。   问真常年习武,问星又正是长个子的年纪,两个人扫荡一张桌不在话下,事情说开了,问星想开得倒是很快,方才那点眼泪半分没有影响食欲,欢欢喜喜地吃完,不忘夸赞带来的厨娘的手艺。   她看得倒开,问真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剩下一半不肯放下,因为这孩子太会做戏。   她清楚,问星此刻的开朗,一半因为生性想得开,一半是为了让她宽心。   既是为了叫她宽心,她又怎可再摆出郁郁之色,叫问星心中难安?   这顿饭吃完,消食茶到底没喝多久。   两个人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为了叫自己宽心在做戏,怎舍得再坐下去。   次日一早,问真回了十夫人打算动身离开,十夫人倒是喜忧参半,道:“再住一段时日吧,眼看要过年,在这里家人团聚,总比回苴安那冷锅冷灶的好。”   她这句话八分真心都是为了问星,两分因为问真毕竟是自家晚辈,做长辈的虽然平时不愿多接触,到年节,多少还不关怀呵护一些?   问真笑道:“离京前奉祖父祖母的命,要主持老宅宗祠祭祀,必得是回去过年了。且这两日得往永州去一趟,明瑞明苓总闹着要阿父呢。”   二十四娘睡醒不见阿娘,高声哭泣起来,十夫人忙将小女儿抱在怀里轻哄,待她稍微止住哭声,才轻叹一声,“这孩儿离了生身父母,到底可怜……”   见她面上稍有感伤之色,问真默默无言。   她其实并不擅长处理母女关系,不擅长调节家务事,她更擅长打军棍和查账,可惜这两招在家里不能总用,权衡人心她会,却不愿因用此来分析一位母亲对自己女儿到底有多少真正的疼惜爱护之情。   十夫人与问星中间,是一本扯不清的烂账,她当然疼爱自己的亲生骨肉,但骨肉中有轻重。   然而问星正是最容不得半点虚情假意的人。   至于十郎,就更不必提了,他还不如十夫人呢,对着问星枉做和气好人,可当日后宅争端,难道不是因他而起?   十夫人心有不安,不愿回京面对,他难道就回去了——外放官员不能擅离驻地,倒是给了他个好借口,可给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几封书信、送些东西关怀,难道还不容易吗?   所以后来,大长公主才愈发厌烦安州送去的“孝心”,一概撇开不看。   最终问星还是和问真一同去了永州,马车装得沉甸甸地上路,这边的官道还算平坦,问真握着一卷书在手,慢慢看了问星一眼,她倒是不见伤怀之色,倚着凭几拨弄九连环。   近日的功课她做得都不错,看得出用心和思考,可功课之外,书是绝对不愿看的。   还是得加课业。   问真沉吟着,问星可不知她心中正打什么阎王算盘,解开九连环笑嘻嘻地叫问真看,“阿姊快瞧!”   她含笑时双眼闪亮如有星辰落在其中,盈盈的又如轻松明快的春水,问真喜欢得心都化了,只想保她一辈子都这样笑。   可要走到天下最高的棋局中,哪怕不能搅弄风云,她至少要有自保之力。   问真的心软不超过一弹指,便化为加功课的坚定,问星浑然不知,仍骄傲地显摆自己的九连环,问真只得笑着将一颗梅子拍到她手里,“好厉害。”   问星琢磨一会,“阿姊您夸得一点都不诚心!”   问真扬扬眉,拍拍手边的小匣,“你的功课我随身带着查看,待你还不诚心?”   “好姊姊,这大好的天气,瞧外头冬日暖阳,阳光明媚的,说这个做什么?”问星拱手做讨好状,问真无奈轻笑,点点她的额头,“分明做得不差,怎么总是这样滑头?”   问星严肃地道:“我认真学习,是一种态度,认真讨厌功课,是一种态度!”   从小只知道学,学得自得其乐的问真显然无法理解,扬眉轻笑,问星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人活着,不能光为做什么,得图个快活嘛!”   “我幼时做出功课,便觉得很快活。”   问星往后一倒,喃喃道:“阿姊,你必须得是我的亲阿姊。”   若不是亲的,她的屁股在这个马车里实在坐不住。   马车直奔永州而去,明瑞明苓听闻消息,都十分惊喜,前阵子与阿父的相处虽然短暂,但稚子的情意总是来得热烈快速——虽然去得很快。   问真估摸着,倘若她年前不带明瑞明苓过去,过完年他们就会将见素忘到脑后了。   好歹是亲弟弟,还是照顾些。   见素这边早得到消息,骑士快马,自然比浩浩荡荡的车队行进快些。   见素向来独住,身边不过有一群护卫,宅中事宜管事操持,用的下人不多,故而宅子不大。   听了消息,他便连忙叫人将久空的院落打扫出来,问真的车队一到,便将这边塞得满满当当,再多几个人,便要嫌挤了。   见素隐有懊恼之色,“早知如此,去岁隔壁的宅主人升迁离去,我该将他的宅子购入的。”   “够住了。”问真摆摆手,“我们留不了多久,还得回苴安过年。”   见素心中不舍,知道祭祖对问真而言是大事,不敢强留他们在这边过年,只得道:“我除夕那日上午要慰问边营,要赶到苴安,只怕得初三、初四。”   他是按照一路快马估算,问真却不愿他冒险,只叮嘱:“以一切安稳为上,能一起过元宵便很好了。”   见素笑着点点头。   永州地处边境,地势广袤开阔,与安州、留州都有所不同,正值冬月,问真等人刚安顿好,便赶上连续几日的大雪,下得漫天白雪飞花,鹅绒簇簇,遍地是银装素裹,白雪皑皑,别有一番幽凉静谧之美,登高望远,万里银装,何等辽阔。   哪怕问星从前未见过如此大雪,惊喜得不行,何况是明瑞明苓,他们仨每日在外疯玩,恨不得将自己埋在雪里。   秋露等人就头疼得恨不得找季芷拿药吃了,幸好见素早为他们备好柔软厚实的斗篷裘衣,婢女消寒汤熬得几时,没让他们在过年前先病上一场。   问真登山赏雪,觉此时殊有风貌,虽然气候寒冷些,可景致独美,天地肃然,如能在此长居,登山远望,对雪烹茶,何尝不是难得的人生意趣。   见素听她如此夸赞,笑道:“阿姊如此说,我可当真了。明年冬日,请阿姊一定来闲居一冬。咱们一同放马、打猎,一如年少时。”   问真的回答是含笑斟给他的一盏茶。   以他们的身份,既有所图,就不能万事随心。   哪怕再眷恋永州景物,冬日出门,还是坐镇苴安、主持祭祀对问真更紧要些。   见素饮了茶,又轻声道:“小住好。我明年便将宅子买定,你们过来,哪怕只住一个月、半个月,是我有家人在。”   问真笑着点点头。   永州再好,不是长留之地,问真等人在这边住到腊月里,到要筹备年事,终于无可停留,不得不启程回苴安了。   见素骑马送他们出城,却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都看不到城池的影子,还舍不得别过。   问真手伸出窗外,见素配合低身,使她顺利拍了拍他的肩。   “去吧,年后见,给孩子们的压岁钱可不许糊弄。”问真眉眼带笑看着他,见素自然点头,问真又道:“不要过于劳累自己。”   见素认真应下,“阿姊放心。”   “就此别过吧,别依依不舍的了!”问真的温情转瞬即逝,她痛快地挥手,传令秦风:“走!再不走,何时能到苴安?”   见素失笑,摇头驭马退下,又扬声道:“阿姊!一路顺风!”   留给他的是探出窗摆了摆的手。   第105 105 章 正文完   已入腊月, 北地遍地是银装素裹,季母在月前已经低调抵达留州。   她对外一直是一位温柔沉默的长辈形象,与季芷所有下意识的针锋相对都早已被季芷轻易化解, 如今一家三口重归于好,季母又有了新的寄托,生活中有了新的生气, 生活和乐美满。   人在不同的生活状态中,表现出的状态是不同的, 有了新的盼头,崭新的希望, 就不会再绝望地只想抓住已经在手的藤蔓, 将所有人拖在水中不肯脱身。   问真与她交集不多, 未来应该不会有太多交集, 但看着她气色较去岁更为红润, 言谈挥洒自如, 心中还是为她高兴。   为季芷和季蘅高兴。   季母在问真面前, 显然有t些纠结为难。   按问真与他们家的关系, 她应该拿出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可又有季蘅这一重关系在, 她又不由想, 她若过于卑躬屈膝, 儿子是不是不好做?   自传回问真一行人要抵达苴安的消息, 她纠结为难了五六日,结果忽然发现, 除了头一日大家见了面,客客气气地叙话外,问真一直忙着, 她们既无再见面的机会,她自然不会面对令她纠结无措的场面。   季母心中一时说不上松一口气还是怅然若失,与季芷闲话起来,“这阿蘅的事,我对着徐家娘子,不知该有什么态度。”   “该是什么态度,就是什么态度。”季芷头不抬地摆弄着手中药材,镇定地道。   季母嗔她:“你明知道我说的什么。”   “阿娘。”季芷一只手拄着头,看向季母,口吻平常,又似无奈,“咱们阿蘅妾身未明,你还想要什么态度?想吃大娘子的息妇茶?怕是这辈子都没可能了。娘子于咱们家莫大的恩情,难道只与阿蘅有了这一番关系,便能磨灭了?咱们各自论各自的,你不要想太多,本来日后不会有太多交集。”   季母忙道:“怎么会没有交集呢,徐娘子和咱们家阿蘅那样好。”   “她与阿蘅好,不是与咱们家好。”季芷道:“先不说他们并无成婚之心,哪怕未来真有那一天,咱们阿蘅还没进去门呢!”   季母被她说得头脑一团混乱,只能抓住自己最看重的点,“怎么、怎么就进门了呢?咱们阿蘅可不能入赘啊,你爹这辈子唯有他这一点血脉!”   “我难道不是人?难道我就不是你们的骨肉?”季芷语气终于不再平和轻缓,微微抬高,季母呐呐半晌,“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还来挑为娘的理。”   季芷将腰间那筒银针举起,放到季母眼前,“家主信物在此,季家的家门传承、血脉延续,在于我,阿娘。”   她声势强,季母便气弱起来,婉声道:“毕竟阿蘅才是咱们家唯一的儿郎……”   “我生的孩子,才能保证她完完全全是咱们家的后嗣。”季芷微笑着按住季母,慢慢跪下,伏在她的膝上,声音轻而柔缓地传入季母耳中。   “唯有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孩子,才是真真正正与我血脉相连的,正如咱们,阿娘,普天之下,唯有我,将您看得比命都重,您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季母沉默半晌,小声道:“阿蘅很孝顺的……这么晚了,你还摆弄这些草药,是很要紧吗?”   “没什么。”季芷微微一笑,顺着她的话语转移了话题,并未回答要做什么,只扶着季母起身道:“时候是不早了,阿娘快些睡去吧,明日我有一日休沐,陪您到城中逛逛。”   —   苴安冬日寒冷远超京城,幸而问真等人回到苴安时,房中的地暖火炕都已搭建完毕,关起门来,屋外是凛冽的寒风,屋内温暖如春,弥漫着时令鲜花的芳香。   楚夫人等人闻得问真归来,先后登门拜访,这本是礼节流程,问真含笑招待。   掌家之人要有雷霆之怒,却不能只有怒目金刚相,平日要温和可亲,令人感到可以亲近,如此许多事情处理起来反而便宜。   问星这一回没得到赦许,以已经入学的小娘子身份,被要求坐在阿姊身边,帮助待客。   这些待人处事之道,强往肚子里灌,是学不会运用的,还是要天长日久地磨,将所有处理方式都不着痕迹地渗透吸收,才能自己逐渐运用自如。   问星听了两天,对问真就只有满眼的佩服,虽然问真已凭借刚来时的罗刹行为制服徐家上下,让大多数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可族中人口繁多,总有冗杂琐事,尤其年底,涉及钱米、地亩……问真这个嫡支代言人在苴安,就是顺理成章的一大判官,每日总要处置数不清的杂事。   问星一开始听得眼冒金星,满脑子是“给我各来四十大板!”,被问真点点手背按住,老实坐在一旁,看着问真轻描淡写,四两拨千斤处理这些烦人的琐碎家务事。   “阿姊,你从前分明不耐烦蠢人蠢事的。”送走了一拨人,问星忍不住问。   “生在咱们这样的人家,你愈是有权,麻烦事愈会奔涌而来,不将你牵卷进去已是万幸。这些事今日我若不处理,在外人看来就是我无能。阿星,既然要握紧权利,就要面对权利带来的麻烦。”问真轻拍问星的手,“这还只是咱们区区一家,你可知你若做下决定,要面对的是多么复杂的人口?”   她说这句话时,还有些盼望问星能够知难而退,不想问星鼓鼓小脸蛋,攥着拳头给自己鼓气,“阿姊你就放心吧!我一定能做到!”   那不就是和人说话、给人评理,在群魔乱舞里端水敲打安抚一条龙吗?有志者,事竟成!   不过……问星小声道:“这种活得干一辈子?”   问真摆摆手,“就是今年,他们在试探我,我要了解这边的情况。明年就好了,处理两回,小打小闹的事他们就不敢往我跟前闹了。”   但不能将门全部堵死,不然岂不是堵塞视听?这些家宅琐事,有些时候暗藏玄机。   问星若有所思,问真叹了口气,轻点她鼓鼓的脸颊,“徐家的当家人好做,东宫的女主人可不好做,熬到头了是麻烦事缠身,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刀尖上的蜜,舔来才甜。”问星笑嘻嘻地倚入问真怀中,她想得不能再明白了,都是要小心退让胆战心惊,当然是搏大的。   问真点点她的额头,说不上想叹息还是想笑。   问星这句话,与她多年何其相似?   只盼问星这条路,能有头有尾,走到好结局。   族中夫人们来了几次,由于问真看起来好说话,其实不太柔和的手腕,渐渐不再敢带着些鸡零狗碎的事情上门了。   再登门的便都是日常走动或者真有要事之人,而且或许因为看到问星一直在问真身边,他们再来时,便不只带着已经能参与交际的年长儿女,还带着与问星年岁相仿的小娘子。   一群小姑娘坐在屋子里叽叽喳喳,问真越过屏风看去,眼中带着连自己都没发现的笑意。   问星与人交际愈发得心应手的时候,除夕悄然来到,比新年先到的是京中来的沉甸甸的车架,装满了大长公主与大夫人对她们的关爱,光是过年的新衣便有满满当当两箱,加上金光璀璨的头冠,问真一看到便忍不住抬手去揉脖子。   正将县主冠服取出来熨烫熏香的含霜莞尔,“这就嫌重了?这配袍服的冠子更重呢。”   问真干脆转身当看不到,“我写祭文去,阿蘅回来叫他直接进去找我。”   含霜轻笑应诺。   这一次在苴安主持祭祀,于问真意义重大毫不亚于去岁头一次在京中参加祭祀,独立主持老宅的祭祀,是在对外彻底做实她下一代当家人的身份。   所以见素本可以在封印之后提前赶来,却有意给自己加了个慰问边营的差事,避开除夕过来。   他来了,参加与否都不好,参加仿佛有意与问真争锋,不参加又于礼不和,干脆不来。   这是姊弟两个人的默契,知道见素的用意,问真绝不推辞退让,见素愿意退一步推她往前走,她就该干脆利落,辜负了机会,才是辜负了见素的心。   当然,他清楚,哪怕他回来了,问真绝不会给他两条腿站着走到祠堂的机会。   亲弟弟,不能破坏他阿姊好不容易走到的这一步。   除夕当日,问真先做严妆,问星与明苓眼睛亮亮地看着含霜等人服侍她披上重重袍服,明苓小手抚摸着衣服上的刺绣,“姑母!你这衣裳以后留给我,好不好?”   问真失笑,抬手点她的额头,“你能穿上吗?”   “所以是以后嘛。”明苓还特地叮嘱她,“阿姑你可小心着穿,不要穿坏了!真好看呀!”   问星在旁边忍笑,忍得两眼弯弯月牙似的,到底没忍住,一把搂住明苓,“我的好苓娘,你可真是孝顺啊!”   明苓茫然地眨眼,问真扶额叹气,“快,秋露,快将她们两个都带去。”   她本来就被沉甸甸的冠子压得头疼了,这会只觉牙尖痒痒想要咬孩子。   在旁边帮忙整理袍服的季蘅无声轻笑,见秋露哄不出去明苓,便起身道:“我方才吩咐厨房做了樱桃馅的小酥饼,不知这会好了没有,小郎君在外头,应该已经吃上了吧?”t   “啊?”明苓一个激灵,冲问真等人匆匆一拱手,然后双手提着裙子忙忙跑出去,口中还叫:“阿兄!阿兄!咱们一起吃酥饼,你不许先吃!”   问真无奈又好笑,实在忍俊不禁,季蘅悄无声息地靠近,替她捏捏酸胀的后颈,在问真看来时,对她得意地一眨眼。   问真轻笑,正要说话,忽见问星在一旁露出奇怪的笑容。   “你出去,瞧着明瑞明苓,叫他们不许胡闹。晚些我祭祖回来,咱们再吃饭,先吃些点心垫垫。”问真牵住季蘅的手拢在袖中,淡定吩咐。   问星暗道小气,到底没底气大声说出来,只能乖乖应诺而去。   季蘅在问真身后,冲她扬眉轻笑。   问星深吸一口气,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吗?   苴安祭祖,场面不比京中小多少,甚至人口更为繁多,有许多甚至是问真都没见过的。   她在众人注视下迈步进入祠堂,站在正中央主持典礼,仰头是漫漫乌黑牌位,正中郑重悬挂祖宗画像,满堂烛火映照中,画师工笔更显威严肃穆。   念祭文毕,入鼎焚烧,酹酒供香,注视祖宗画像的行为稍显逾矩,问真收回目光,垂眸领拜。   百年之间,她是这个家族中第一个踏入族祠主持祭祀的女人,但既然有了第一个,她便绝不会成为最后一个。   留州天寒,年未满十岁的稚童不会参加祭祖,但会在明日一早被带到徐府。   嫡支久无人回乡过年,今岁问真归来,一切章程都重新拟定,徐府终于有了被拜年往来的人气,问真自然不心疼散出去的压岁钱,金锞子满满打了两大盒,金光晃得问星眼珠子发亮。   不远处回廊中,明苓不要漱雪抱,自己站在廊下,仰脸看着祠堂的方向,从问真从祠堂中走出时,对几位老太公微微颔首,然后便靠前半个身位走在最前方。   她辈分低,身份却是满堂最高,走在最前方无人有所异议。   人群水流一般流淌开,露出中央的一条道路,满目皆是笑颜,殷切和善,明苓看着,慢慢将目光投向姑母。   汹涌人群中,姑母似乎注意到她的注视,说笑间,轻轻投来一眼,即便所隔颇远,她能感受到那双眼中温和包容的笑意。   “妈妈……”明苓拉了拉漱雪的裙摆,漱雪忙道:“诶,娘子怎么了?”   “姑母好……漂亮啊。”尚未入学,并不认得几个大字的明苓憋了半日,挤出几个字来,一旁的问星学问真的动作捏她真是圆鼓鼓的小脸,“是吧,我们苓娘日后要入大姑母一般,知道吗?”   明苓用力点头,目光仍痴痴看着问真。   拥挤人丛中,她含笑立在那,神情并无锋芒,带着过年的喜气,身边二三步内却是无人敢犯的隔离带,人群一圈圈地拥簇着她,人愈来愈多,最显眼的便成了问真发间栖息的金凤。   那只金凤正昂然扬首,衔珠轻曳,光芒灿烂,有傲然之姿,卓卓不凡。   隔着人海天地,明苓忽然伸出手,仿佛隔空抚摸那只傲然的金凤,仰着的小脸上一双凤眸清亮如点缀寒星,又似黑亮亮的宝石镶嵌其中。   如此一双眼,映照着天地,映照着万物,映照着那只骄傲的金凤。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